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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2 章【倒V開始】

    汴良縣的市中心, 有一條格格不入的淺綠色長河。每當秋天來臨,千片紅葉墜落其中,順流不止。

    傳言, 在黃昏時刻沿著河流奔跑,或許能看見可以實現愿望的神明。

    荻原佳代有想實現的愿望, 她現在想和寡言的帥氣同學成功搭上話。

    每天的六點到七點, 田徑隊的夏目同學總會像現在這樣,沿著河邊的道路勻速“慢跑”。他跑得很快,但是她現在就在他的必經之路上。只要在迎面擦過的時候, 自然而然地打招呼就可以。穿著輕便運動服的荻原有備而來。

    和她反方向奔跑的男生,頭發只有半截尾指的長度, 身長腿長,一看就是田徑的好苗子。黑色短袖加黑褲子,只左手腕上的一條紅鏈,在白皮膚的映襯下晃得顯眼。

    夏目同學似乎曬不黑, 在膚色健康的田徑隊里有些不一樣。荻原悄悄地關注了他很久,知道他的日常總是很規律。

    隨著快速拉近的距離, 荻原有些緊張, 她慢慢地將練習過的笑容揚了起來。

    因為道路不是很寬敞, 她如愿地和想要搭話的人對上了目光。荻原看見夏目的腳步似乎緩了一緩, 頓時心喜, 一口氣說出了準備好的語句:“好巧哦,夏目同學,你也在這里鍛煉嗎?”

    “不巧。”即使是在急速奔跑的情況下, 他的聲音也十分平穩。從她身旁而過的時候, 只留下了兩個字就再無其它。除了最開始對上的視線,沒有再看她。

    荻原驀地停住腳步, 蹲下捂住發燙的臉頰,在內心吶喊:啊,好帥!

    她不是第一次出現在這條道路上,不如說,這已經是第6次嘗試向他搭話了。假裝不經意的路過、陷入單車脫鏈困境的少女、試圖加入跑步的同伴……

    荻原計劃了每一個步驟,只可惜寡言的暗戀對象,似乎只顧著跑步。像耳朵聾了,眼睛瞎了一樣,聽不見也看不見少女的一顆芳心。這還是他第一次有了回應,而且他知道,這不是巧合!荻原覺得,距離可以告白的日子不遠了。

    她和其它一上來就莽撞地遞出情書的女生不一樣,荻原堅信,未經過了解的兩個人,是不可能談上真正的戀愛的。因為夏目總是看起來很忙,下課的第三秒,一定會沖出教室。所以,她需要充分地利用好時間,給自己創造機會。

    跑完步的夏目,一定會準時地出現在兼職的甜品店里。一天出現一次“巧合”已經足夠,不急。荻原笑著回頭,解開放在路邊的單車鎖,騎上它回了家。

    夏目又看見了那只妖怪在紅樹下哭,它通體黑色,像是直立的河馬。昨天這個時候,也在哭。只是今早路過的時候,已經不見了蹤影。

    這個世界的大多數妖怪,都像年幼的人類孩子一樣,只有一根筋。夏目慢下了腳步,環視四周,確認不會引起注意后,和妖怪搭起了話。

    “為什么要哭?”

    背著黃色小包的河馬妖嚇了一跳,抬頭一看,哭得更大聲了。

    [人類,不要抓我!嗚嗚。]

    “我不抓。”夏目退了一步,以表無害。

    河馬妖癟起嘴,大大的眼睛里盈滿了淚水,觀察了一小會,懷疑道:[你不是來抓的我嗎?]

    夏目一頓,重復道:“嗯,不抓。”

    河馬妖怯怯地發問:[那你可以幫我嗎?我的朋友被他們抓走了。]

    “他們……”夏目垂下眸,“是像我一樣的人類嗎?”

    河馬妖點頭。

    “幫不了。”夏目干脆地說完,轉身就走。除妖師的事情,能不摻和就不要摻和。被除妖師抓走的妖怪,可能也不是什么好妖怪。

    河馬妖望著突然遠去的人類,愣了一下,小手抹掉淚水,撐起身,噠噠地追了上去。

    夏目加快了步伐,不過一分鐘就完全甩開了身后的妖怪。

    六點五十分,呼吸略顯不穩的夏目推開了“味辻屋”的后門,熟練地換上制服。

    柜臺后的笹原優子瞥見撥開門簾走出來的夏目,笑道:“跑步回來了?”

    夏目點頭,忽問:“來大訂單了嗎?”

    “你怎么知道的?”優子一臉驚奇。

    “因為優子阿姨看起來很開心。”夏目平靜地拉開小木板,走進了柜臺。

    這家店是優子開的,目前的店員只有他和美和子。美和子現在要準備升學,補習班和學校兩頭跑。店里的事情,大多都是優子在操勞。能讓優子單純笑出來的事情,只有來大訂單的時候,而且攤在桌上的蛋糕設計圖冊很明顯。

    優子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天可能會晚一點,就拜托你了,貴志。”

    優子去了廚房,夏目一邊看店,一邊做著習題冊。

    月亮爬上高空,河馬妖抖了抖小背包,跟在了一名人類身后,走進了這家店。

    “歡迎光臨。”夏目說著,視線落在妖怪身上一瞬便挪開。

    [人類,你不能幫幫我嗎?]河馬妖仰頭問。

    它等了一會,沒有得到回答。河馬妖又問了一遍又一遍,但是面前的人類似乎聽不見它說話。

    河馬妖生氣地甩著尾巴,努力地爬上了桌子,截斷了夏目的視線,一字一頓問:[你為什么不理我?]

    夏目從它岔開的腳下遞出顧客的零錢,送走了客人,自顧地離開收拾起玻璃柜子里的東西。

    河馬妖不可置信地跟隨著轉頭,突然開始了嚎啕大哭。

    夏目嘆著氣,端起一塊小蛋糕返回。抄起它的胳膊,放到地面,推了推小蛋糕,道:“別哭了。我幫不了你,吃完這個你就離開這里吧。”

    河馬妖抽噎著說:[我進不去那里,但是你可以的,我看見了很多人都可以進去。]

    [他們說明天,就要把那些妖怪都帶走了。人類為什么要抓我朋友?]

    [我只有它一個朋友,抓走了我就沒朋友了。]

    河馬妖想著想著,傷心地哇哇大哭。

    夏目低著頭看了它好一會,叉起桌上的蛋糕塞進了它張大的嘴巴。

    河馬妖一愣,下意識地閉上了嘴,瞪大眼睛道:[甜的,好吃。]

    夏目淡笑,道:“你可以說說看,但我不能保證一定能幫得上忙。”

    河馬妖感動得淚眼汪汪,語序顛倒地開始述說。

    河馬妖叫溯,它有一個認識了好多年的朋友慧。它們每三年就會從各自的家里出發,在那顆紅樹下見面,玩上一段時間,就各自回家。

    兩天前,溯到達紅樹的時候,發現了慧給它留下的信息,慧被人類抓走了。溯跟著慧的氣息,找到了一所人類的房子。它想翻墻進去,卻一頭撞在無形的墻壁,它無法進去那棟房子去找慧。溯不知道要怎么辦了,它就回到那棵紅樹下,想等慧自己逃出來。但是,它怎么可以什么也不做。

    溯又跑去了那所房子,向那棟房子的人下詛咒。房子突然亮了起來,人類匆匆地趕往它的方向。溯嚇了一跳,又跑回了紅樹下哭,直至見到了能看見它的夏目。

    夏目是它現在唯一的希望了。

    [幫幫我,人類。幫我救慧,我可以讓慧為你賜福。]溯攥著夏目的褲子,認真地祈求。

    “你先在這里等一等,一會我再和你過去看看。”夏目低著聲音說完,接待客人。

    得了人類的應許,河馬妖安靜地等候在一旁。

    夜幕星落,夏目悄悄地離開了家,跟隨著河馬妖左拐右彎地到處走小道,最終到達了一處擁有大庭院的平層房子。

    三米高的門口敞開,像是保鏢的人站在兩側,一輛卡車開了進去。

    躲在遠處的夏目沉默地收回了視線,溯拉著它繞了一大圈,停在一處干涸的大管道口。

    [我為你遮掩了氣息,只要不被他們看見,就不會被發現。]

    溯從小背包拿出一條粉色格子絲巾系在夏目伸出的右手腕,[這是慧的東西,它會幫你,跟著它就能找到慧。]

    絲巾若有似無地傳來一股牽扯的力道,像是在指引方向。

    夏目在溯的殷切目光中,低頭從大管道走了進去。

    管道的出口,被生銹的鐵門攔住,絲巾游動地延長,抓上鐵桿,輕微地咔嚓一聲,鐵桿就此斷裂。

    妖怪的能力,真是什么樣的都有。夏目想著,小心翼翼地跟隨絲巾躲避人群,尋找慧的身影。

    可夏目一路走過,未見到半只妖怪,更別說是輔助人類除妖的式神。按理說,除妖師都會擁有和他們簽訂契約的式神。或許是因為這里,妖怪無法自如行走。

    靠近庭院的走廊,腳步聲通過木地板傳遞,兩人的說話聲漸近。夏目躲進了一側推拉門沒有完全合攏的房間。

    “明天一早,就可以將那堆封印的妖怪脫手了。”

    “哈哈,低級就十五萬,我們有十只中級!十只,嘿嘿。哪里來的冤大頭。”

    “嘶,你小聲點。那可是散財童子。”

    “童子?我的式神現在都不敢出來,那就是個怪物。”

    “欸,這地板怎么臟兮兮的。”

    有靈力很強大的人在這里嗎?夏目聽著外頭的語言,若有所思。

    漆黑的房間只有些微的亮光,只能看見近處的事物。手腕上的絲巾蜷縮成一團,散發陣陣冷意。夏目忍不住皺起了眉。

    靜態的感官,忽然變成了動態。一只白皙到極致的手突然出現在眼前,夏目的瞳孔一縮,竭力地抑住了驚駭。

    自他身后突然出現的手,避過了夏目占據大部分推拉門凹陷處的皮膚,只用兩指勾開了門。

    庭院中的落燈,將光線照進房間。夏目的睫毛忽似振翅欲飛的蝴蝶輕顫。

    穿著和服的兩個成年男子,像被掐住了聲帶,發不出一絲的聲音。

    悄無聲息出現在夏目身后的人,撩起眼皮望了他們一眼,繞過他們,提步向庭院離去。

    深藍色帶著銀紋的羽織后,如墨傾倒的一束長發微擺。

    第 23 章

    “他都聽到了吧……”

    “……為什么會突然從雜物間出來?”

    “怎么辦?不會取消交易吧?”

    “要是他告訴家主, 可如何是好啊。”

    門外的聲音隱隱透露出對自身的擔憂,剛剛的那個人恐怕就是他們口中的“怪物、散財童子”。

    幽暗的房間里,夏目貴志有些愣怔地回想著。

    他不過是隨意地挑選了一間房間進去躲避, 卻不曾想,這像是堆放廢棄雜物的地方居然還有一個人。夏目完全察覺不到他的存在感, 突然出現在眼前的人, 擅自拉開了門扉。若不是夏目緊急退了兩步,躲在門后,外頭的人就已經發現了他。

    那個人, 臉上戴著白色的鹿頭面具,扎著及腰的高馬尾。耳邊掛著像將墨色印記鑲嵌在紙片里, 似乎有著微光的墜子。若不是外頭瞬間的沉寂,夏目會以為又遇見了妖怪。

    沒有告知他們潛藏在這里的可疑人物,甚至還關上了門。夏目莫名地從他身上感知到了一種熟悉感,可能是因為外頭的人在說他壞話, 所以才沒有向他們說出他的存在吧?總歸現在是安全的,夏目沒有深究下去。

    等到外面的腳步聲漸弱, 夏目悄悄地打開了門掃了兩眼, 繼續尋找著慧的蹤跡。

    一道黑影從他落下的影子中, 似路過般, 追出了庭院。

    *

    這個地方, 是依附除妖師名門——的場家的一支薄弱世家。

    百年前,除妖師家族出現了斷層現象,許多除妖師后代的能力被減弱了。他們開始吸納外來的, 有著特殊能力或是能看見妖怪的人加入自己的家族。石坂家族就是如此, 人多的外象下,是參差不齊, 魚龍混雜。

    如今石坂真正的后代,能看見妖怪的也僅有三人。即使如此,石坂家在汴良縣也是站在頂端的除妖師家族。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黑影最終停在了一處房門外,凝出女子的窈窕身影。名為黔已的妖怪敲了敲門,喚道:[大人。]

    “進來。”

    清朗的聲線似是泠泠雪水流淌心間,黔已微笑地拉開了門。從寬大袖子里掏出一個小盒子,輕放到了一人面前的法陣里。

    [那個地方只找到這個。]

    貼滿詭異符紙的木盒,散發不詳的氣息,像是封印了某種大妖怪。下一秒,符紙開始破碎,木盒瘋狂地抖動起來。

    冷意彌漫,大風掀動簡樸房間里的事物。漆黑的異世之物叫囂地沖出,巨大的如霧翻涌的身形里,有一雙銅鈴大的眼睛。

    [是你解開了吾的封印。]妖怪貼近鹿面具,肯定地說著。

    嘶啞的聲音刺耳,黔已皺起細細的眉,右手握上背在身后的傘柄。

    “我救了你,報酬呢?”寺崎有藏望向它流露貪婪的眼睛,似察覺不到危險般平靜地發問。

    [報酬?哈哈哈,為吾獻上你的肉身,就是報酬。]妖怪大笑著,嗖地一下闖進人類的身體。

    肆虐的妖風忽地停止,黔已輕搖頭,彎腰撿起一旁掉落的花瓶碎片。

    被封印久了的大妖怪,愚蠢到不會動一下腦子。寺崎垂下眸,伸手合上了木盒子。

    黑炎騰起,將符紙燒得一干二凈。他重新貼上略有些破舊的符紙,直至看起來與先前別無二致。

    “送回去。”

    黔已點頭接過,消失在陰影里。

    此行的目標已經到了手,待明天交易完成就可以離開此地。寺崎不喜歡計劃之外的東西,今晚突然遇見的人類,是意外。

    寺崎不想見到那個拋棄他的人類。

    七年前,不僅害他差點脫離這個世界,在他醒來之后,又像是逃離一般,從福田縣消失的夏目貴志。

    相當討厭的人類,所以在發現他的一瞬間,下意識地拉開了側邊的房間門。

    陰魂不散。寺崎望著突然躲進來的夏目,腦中只想到了這個詞。他降低了氣息,默不作聲地觀察著不告而別的人類。

    除妖師大多都有著靈力,夏目的靈力比他見過的任何人都強大。不如說,比起稀薄精純的靈力,他擁有的更像是凝重混雜的妖力。也正常,畢竟是那個女人的后代。

    幼年的稚嫩面龐已經褪去,棱角分明。寺崎只感到了礙眼。

    沖進鼻間的氣味太過濃烈,寺崎聽到腦中熟悉的聲音向他詢問:[聞到了嗎?那個人類,散發著非常美味的味道呢。我可以吃了他嗎?飼主。]

    寺崎沒好氣地回:[吃吃吃,撐死你算了。]

    [沒事,我可以慢慢消化。]困在身體里的妖怪蠢蠢欲動,寺崎蹙著眉壓下了它暴起的氣息。

    不知為何鬼鬼祟祟出現在石坂家的夏目,估計是又接受了什么妖怪的“委托”。寺崎瞥過他系在手腕上的絲巾,視線落在掉了兩顆珠子的紅手鏈上,微頓。

    破塤的咒具,如今一眼就能看出來的粗劣制品。還戴著它做什么?一點效果都沒有了,留著自欺欺人嗎?這種只有單細胞生物能干出來的事,放在夏目身上倒是一點都不違和。

    不想再待這里了,外頭的人類還叨叨地說些亂七八糟的話語。寺崎憋著一口氣,煩躁地走上前去,快速離開。

    過了許久。

    陰魂不散。拉開房間門的寺崎望著突然被石坂家式神領過來,距離一米遠的夏目,又浮現出了這四個字。

    石坂隆治笑道:“黑尾先生什么時候領進來的人,也不和我們說一聲?倒是太見外了。”

    夏目心虛地掃過房間的裝飾,他先前摸到石坂家存放妖怪的地方,撞上了守候在那里的妖怪。正打算敲暈妖怪,又一個妖怪蹦了出來。而他沒有可以同時敲暈兩個妖怪的長手長腳,且除妖師的地盤不宜驚動。

    式神盯著忽然打開房間的人類,緩緩舉住了手中的太刀。

    夏目靈機一動,說是來看看貨的。

    式神信了,卻沒有讓他找到機會臨時撤退,反而又叫來了一個妖怪繼續盯著他,它去通知了主人。

    于是,就有了他被逮到“黑尾先生”面前的場景。

    “不認識,丟出去。”黑尾先生的語氣涼透人心,蘊含怒氣。蠢得要死的人類,連個防守稀疏的大宅院都無法自如來去,到處都留著破綻,沒點長進。

    夏目倏爾抬起了眸,注視鹿頭面具下的黑色瞳孔。

    “看什么看,轉過去。”

    黑白的耳墜晃動著,閃閃發亮。

    “好。”夏目聽話地轉過了頭。

    熟悉的名字,熟悉的聲音,熟悉的理所當然的態度。夏目可以斷定面前的是誰,他奇怪的朋友,不知道真名的,現在可能也不是朋友的朋友。

    石坂隆治迷惑地眨著眼睛,不知為何,他有一種出現在此地的自己非常多余的感覺。石坂隆治識相地提出告別,“隔壁的房間空的,可以住。”

    堵在門口的寺崎:“……”

    寂靜的廊道中,氣氛沉悶,一時無人開口。

    [放我出去,我想吃掉他。]

    寺崎抬眼,冷道:“走開。”

    “我得把一只妖怪帶走。”夏目抿唇,對上他的視線,輕道:“只要把它帶走,我就離開這里。”

    “哪只?”寺崎的聲音更冷。

    夏目扯下絲巾,道:“一只叫慧的妖怪,前幾天被抓過來封印了的。”

    聽起來是交易品。寺崎想了片刻,說:“明天給你,你現在可以走了。”

    “今晚就要。”夏目語氣堅定。

    寺崎無言地和夏目對峙了十秒,拉好房門,抬腳往前,“事可真多。”

    夏目亦步亦趨。

    他們如入無人之地,周圍的人和妖怪對他們視而不見。夏目對這奇怪的一幕,沒有一絲一毫深究的念頭。因為,他的朋友,是只實力強大的妖怪。

    七年前的盛夏。

    夏目貴志連續幾天做了相同的噩夢。

    夢里有只全身黑色的大妖怪,在月夜出現,身上的鐵鏈叮叮當當作響,叫囂著說要吃了他。一次兩次,他發現了不對勁。

    聽說此事的寺崎,打量了夏目許久,沉吟道:“預知?還是有妖怪盯上了你,在作祟?”

    夏目搖頭,確定地說:“我沒見過它。”

    寺崎偏向于后者,有未知的妖怪盯上了夏目,而且妖力可能很強大,才會影響了夏目的夢境。

    晚上,寺崎看著夏目入睡。除了兩點二十分,夏目嘟囔著“妖怪,吃我一拳”,其余時間都睡得很香。

    寺崎無語地只手捂住了臉,深覺夏目遇見大妖怪可能也沒事。

    不過還是給森次冬哉打去了電話。

    冬哉告知有關制作道具的除妖師神社地址,人去樓空,已經被廢棄了。線索再次斷裂,不過鈴和冬哉說了不少有關除妖師的事情。

    寺崎也從嘴快的冬哉那里知道了不少。

    除妖師多是沿襲傳承的世家,對付妖怪的技能鮮少會流傳在外。鈴也教不了冬哉什么東西,主打陪伴。

    除妖師就像是一群躲在人群中的守財奴,守著自詡的珍寶,充當著人和妖怪之間的墻。

    得不到充分的信息,寺崎只能靜觀其變。

    意外發生在七月一日晚。

    那個夢中的妖怪,從封印它的咒具中掙脫,出現在了武藤家亮堂的客廳。

    強大的妖怪,顯出了形狀。

    寺崎第一次見到了所謂的妖怪,遮天蔽月似天狗。

    紅木珠子散落一地,武藤一家昏迷了過去。隨之而來的是一場兵荒馬亂的逃亡。

    妖怪吸收了夏目的靈力,變得異常地強大。無往不利的夏目拳,無法對妖怪造成有效的傷害。

    向最近的神社逃離,是最緊急可用的方案。

    寺崎抱起夏目以非人類所能及的速度全速奔跑,妖怪才堪堪無法追上。

    有著神靈庇護的神社,一時阻擋了那只妖怪的步伐。可是,神社里的“妖怪”沉默地望向了人類。

    夏目氣紅了眼。妖怪,他的人生總是有著妖怪的痕跡!

    “你不是人類,你一直都在騙我!!!”怪不得總是虛假的表情,怪不得對他能看見妖怪毫無異色,怪不得對他那么好。因為他滿心滿眼的朋友,其實也是妖怪。

    寺崎無法反駁。他確實不是人類,他找不到借口,這不是一句輕飄飄地一句“你看錯了,這是幻覺”就可以帶過去的。

    仿生人可以刪除自己的記憶,卻無法將人類的記憶刪得一干二凈。

    面前的人類很生氣,開始了指責。他可能想罵的,但是詞匯量匱乏,罵不出來。

    “裝作人類混進我們,很好玩是嗎?!”

    好玩嗎?不覺得。我只是為了生存,為了通過考試。

    “大騙子!”

    他的詞匯極其匱乏,寺崎扯出笑容,“為什么要生氣,你不是知道我總是在騙你了嗎?”

    夏目難以置信地瞪著若無其事的寺崎。

    寺崎有些煩躁地移開了視線。

    早就知道他在欺騙而不提起警惕心的,分明是人類自己。

    有什么好指責的呢?就像以前一樣,平常對待就好了啊。人類也好,妖怪也好,夏目總是對他們很寬容。唯獨對他,刻薄地給出了評價又無情地拋棄了他。

    夏目跑出了神社,明明外面有著更加恐怖的妖怪。比起妖怪,人類更不愿意靠近他。

    寺崎更為煩躁地一腳踢斷了掛著神社大鐘的鐵鏈,抱起來扣住妖怪。

    可是,獲得安全的人類,連聲謝謝也沒說,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真是失禮又討厭的人類。寺崎忽然感到了無力,他盤坐著,望著大鐘,所思所想一片空白。

    帶著純潔氣息的重物只能壓制妖怪一段時間,脫困的妖怪卻沒有再鍥而不舍地追向人類。

    “你的味道好香。”

    軟弱的內心,是妖怪最美味的食物。

    “呵,就算你吃掉我,也沒有用。”他可以換個世界再考一次,就是這種有始無終的感覺,揮之不散。

    想把人類抓回來,罵一罵,最后再教一下,他所匱乏的詞匯量。

    所以,“你等我把人類抓回來罵一頓,再吃吧。”

    第 24 章

    妖怪沒有答應, 它不信任人類,卻也沒殺死他。

    妖怪選擇了附身,一個像是擁有妖怪體格的人類, 多么有趣。

    它一頭扎進了寺崎有藏的身體,開始占據他的意識。

    核心發出了危險警告。

    [監測到核心適應度為0%]

    [啟動紅色程序]

    [請回答你的名字]

    妖怪懵逼地感知著奇怪的感知, 像是進了扎在土里的木偶, 無法驅使人類的身體行動。

    [請回答你的名字!]

    沒有聽見聲音,卻奇異地知曉有東西在向它詢問。

    妖怪謹慎地說出了“寺崎有藏”。

    [紅色程序封鎖中]

    [正在上報,用時1:00:00]

    妖怪突然慌了, 這個人類的身體和它以前占據的身體完全不一樣!!它害怕地試圖脫身,可是它找不到出口了!!

    妖怪出離地憤怒, 它被困在了人類的身體里,無法逃脫。只能孤獨地擠在小小的一塊區域,比之被封印的時光有過之而無不及。它開始懊悔。

    [上報成功,請耐心等待監管人員回收]

    編碼XII4747幾乎要笑出了聲。他此刻無法聯系上核心, 但是可以清晰地感知發生的異常情況。

    名字,主世界只承認“編碼XII4747”, “寺崎有藏”不過是臨時的代號。他在這個世界活著, 就是寺崎有藏, 離開這個世界就只會是編碼XII4747。

    監管人員的回收, 一般只有確認載體死亡才會出現。他可能是最沒用的仿生人了, 等不及載體死亡就得重新開始下一個世界。

    為什么要救那個人類啊?不明白。

    就像他不明白,為什么要那么堅定地讓夏目成為除妖師。

    其實他無法感知妖怪,妖怪也無法觸及他。這樣的互不干涉, 才是最安全的。一個世界里, 普通人類和妖怪,就像同一平面的兩條平行直線。可他偏偏要走那條莫名其妙的, 偏向那個人類的相交線。

    才會被截斷了線。

    好累啊,死了算了。編碼XII4747想著,困倦地陷入沉眠。

    [正在搜尋匹配意識]

    [匹配成功]

    [核心適應度……?]

    [到達100%,啟動應急程序]

    [應急程序啟動中]

    [卸載編碼XII4747初始程序,預計用時120:00:00]

    [統計編碼XII4747異變幅度,預計用時24:00:00]

    *

    獨自躺在神社的小孩子,在天亮的時候被好心的人類送往了醫院。

    他們開始聯系所能找到的聯系方式。

    武藤夫婦帶著夏目趕往了醫院。

    夏目貴志看起來呆呆的,但是很聽話。他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虛弱人類。

    他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夏目想了很久,確信著:有看不見的妖怪附在了人類的身上,所以,他才交了朋友。

    寺崎是附身的妖怪,所以才可以被其他人看見。明明可以看見妖怪,卻裝得那么像。

    送他的手鏈里藏著危險的妖怪,恐怕也是合伙欺騙他吧,想要試探他能不能接受妖怪朋友。

    被他發現后,徹底拋棄了這具身體嗎?去找下一個人類?還是說,想要博取同情?

    不明白,但是,想要聽他說話。面對他的指責,不說話的寺崎讓夏目感到了害怕。

    他那時候,是如此地期待他說“我不是妖怪,我是人類”,謊言也好,只要寺崎說的,他就會信。

    可是,寺崎,你為什么不繼續騙我?

    夏目忽覺眼前朦朧一片。

    穿著黑衣服的兩個人推開了這間病房的門,視他們若無物,自顧地抱起了寺崎。

    “你們也要帶走寺崎了嗎?”夏目抬起頭問。

    “啊,當然。我們需要將他及時地送去治療。”和寺崎一樣好看的男人笑著開口。

    “說實話,他好像是我照顧過最年幼的孩子。作為‘父親’的我,可是非常地傷心啊。從那么遠的地方拋棄工作趕過來,馬上就要回去了呢。真可惜啊。”

    “不要說些多余的話。”漂亮的女人警告了一句,溫柔地蹲下抹掉他的淚水,笑道:“你是這孩子的朋友嗎?感覺是個好孩子呢,還為他哭。不過,沒有必要哦。我們只是過客而已,向一個注定要離開的人傾注感情很吃虧的。”

    女人站起身瞥過冒冷汗的武藤建昌,捂嘴笑,“這位先生是有什么顧慮嗎?如果有的話,那我們也幫不了呢。親愛的,我們回家吧。”

    “結果你也說了這么多,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是吧?”

    “嗯?分明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兩人的話稀稀落落地傳進夏目的耳朵,他忽然想起父親的葬禮上,那些人也穿得一身黑。

    寺崎被他的父母帶走了,夏目沒有向他們告知寺崎的秘密。晚上,武藤叔和優子阿姨吵架了。他們說,要搬家。寺崎借了很多錢給武藤叔,武藤叔不想還了。優子很生氣,美和子哭了。

    夏目呆呆地坐在房間里,沒有下去。良久,他把拾起來的紅木珠子,用線一顆顆地再次串了起來。

    少了兩顆,找不到了。

    *

    [統計異變幅度完畢,申請上報,預計用時48:00:00]

    [確認通過,載入神經Ⅱ型程序,預計用時48:00:00]

    寺崎家。

    沙發上的女人翹著二郎腿,吊兒郎當地問:“他還能不能醒?”

    “指令說等一等。”

    “我想出去玩。”

    “等他醒來,就可以出去了。”

    “那個程序好像要24小時吧?”

    “不是,一般來說是48。”

    “好慢哦,我記得你當初很快。”

    “因為那個時候你也睡著了吧。”

    “……那個管家辭退了還要請回來嗎?”

    “不用,那是他的事。”

    [載入完畢]

    [應急程序已進入隱藏模式]

    [主考官33留言:你好像一片甜瓜,味甘、性寒,令人震撼!]

    寺崎有藏又在這個世界醒了過來,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一個人。

    載體的重量很是陌生,他閉了閉眼,忽道:“活著好累。”

    但是,活著就要好好珍惜。寺崎自認不會輕易地拋棄生命。他很快就熟悉了自己的身體。

    神經Ⅱ型程序可以說是I型的升級版,與I型最大的區別,大概是可以隨“心”所欲地控制身體了。不是通過核心下達一個又一個的指令,而是想笑的時候就笑,想哭就哭。他可以跑得更快,跳得更高,只要他想,他似乎無所不能。

    但是,寺崎不想笑,也不想哭。他想找人類問問,為什么要丟下他自己一個人走掉。

    他去了武藏家,他們搬走了。

    “嘁。”寺崎望著單獨被留下的那只毛絨絨的小熊,微微勾動嘴角,似嘆息,似遺憾,也似無奈地笑了笑。

    “你也被丟下了呢,真可憐。”

    他現在不想找人類了,他有自己的事情要處理。

    “進了我的身體,還妄想離開嗎?”

    “沒有我的準許,你哪都去不了。”

    黑色的妖怪嗚咽地縮在角落,它想回家,回那個封印去,不要待在奇怪人類身體里了。

    寺崎有藏開始往研究妖怪的學術方向奮發,而他身體里有著最好的研究素材。

    名為夜月的高級妖怪,每日活在醉生夢死里,不知歸處。

    這個世界的妖怪,很是奇特。寺崎著了迷。

    某日,一個老爺爺拿著一紙符術,望著在森林中到處劃陣的寺崎,興奮地想要和他討論。

    寺崎拜了師,報酬是那個老爺爺豐厚的藏書。

    箱崎明先,除妖師里出了名的學者,在晚年收了個滿意的弟子,大概。

    “你怎么會看不見妖怪!!!”

    “嗯?能看見啊。”

    “那個是顯形了的妖怪!”

    “所以能看見。”

    “哎呦,我的心臟,金云,金云把我藥……”

    “給,老師生了病,要忌大喜大悲。”

    “因為人類的身體,十分地脆弱。”

    第 25 章

    《金魚の日記》

    一*

    人類和妖怪有區別嗎?

    最近幾年, 我總是會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

    人類和妖怪如果有區別,那么我和他們的區別又在哪里?

    深究問題的答案,時常會讓我回想起那個和人類如此相像的妖怪。

    幼年時, 我交的那個像是人類又像是妖怪的朋友。

    二*

    我所見到的妖怪總是獨自徘徊在城市,那個妖怪不一樣。他的朋友很多, 我甚至不知道他和我做朋友的動機是什么。他并不缺朋友, 人類能看見他,妖怪也可以。

    細想起來,也許他并沒有騙過我太多事情。

    他說沒有父母, 因為是妖怪,所以是真的。

    他說無法看見妖怪, 除了最后的那只妖怪,他確實無法碰觸妖怪。這也許是附身在人類身上所付出的代價,所以是真的。

    他說的很多事情,我都選擇了相信。唯獨最后一次的對話, 他說的話寥寥。

    藏在人類中的妖怪,帶著我打開了接觸妖怪面目的大門。

    它們并不可怕, 心思單純、不善表達、知恩圖報, 有時候比大多數的人類都好得多。但也有一些很壞的妖怪, 因為單純, 所以無法判斷善惡是非。妖怪總是像小孩子一樣, 會哭會鬧,會扯著我讓他陪它們“玩”,只是這樣而已。

    我似乎無法再對他們生氣。

    我嘗試了主動去幫助妖怪。嗯, 一旦被粘上, 需要好好地和它們講道理,讓它不要打擾我正常的生活。我是人類, 而它們是妖怪,我需要讓它們清晰地明白這個事實。

    有時候,它們會問我,為什么不能來找我玩。我不太知道該怎么回答,因為妖怪的生命總是很長,而人類的生命短暫到像它們見過的一場煙火。

    妖怪擁有的時間很多,我見過一只等候在公交車站的妖怪。它說在等一個人來接它,如此,在那里等了五十個春秋。該有多寂寞,才會愿意等一個人五十年。

    我大概知道那種寂寞,因為我也在等。

    我試過回頭找那只妖怪,他的房子結了蜘蛛網,已經很久沒回來了。聽里緒和彥也說,小學畢業后似乎是被帶到國外去讀書了。

    我問過他們,他們說那個人,像變了一個人。我想可能是附身的妖怪,離開了吧。

    如果再次見到那個妖怪,我想,需要和它先道個歉。為我當時軟弱的逃跑行為,兀自的遷怒和責怪,以及不告而別,道歉。

    然后,再讓它和我道歉。

    嗯。

    *

    夏目不知道為什么會在聽到那個聲音的瞬間,腦海里就劃過那個姓名。

    也許是因為那個“黑尾”,那個時候,那兩條很乖的大型獵犬,總會很開心地搖著尾巴奔向他,像在說“歡迎回家”一樣;也許是因為他的聲線刻在了記憶里,無法想象,卻能一下就聽出來;也許是因為他在雜物間里替我關上門隱瞞;也許是因為他的氣質,像極了那只妖怪。

    夏目進行了最后的試探,他說出了相當無理的請求,向一個陌生人索求他的“物品”。黑尾先生連問都沒問,就理所當然地給了他,沒有多問。它總是這樣,不在乎任何的物品。

    見到了久違的朋友應該開心的,但是夏目只是安靜地跟在了黑尾先生身后,像一條小尾巴。睜著一雙像玻璃球一樣的眼睛,警惕地觀察了一下四周的環境后,安心地盯著束起的長發晃神。

    這次附身的軀體,又是誰呢?男生的骨架,留著那么長的頭發。黑黑的,看著好像絲綢一樣。似乎有一股青草的香味,從他的身上傳來,淺淡到若有似無。

    它拋棄了那副軀殼嗎?當年的那只妖怪又去了哪里,是被吃掉了嗎?

    夏目眼里的寺崎,總是很強大,他似乎沒想過另一種可能性。那就是寺崎可能打不過那只妖怪。也可能是下意識地忽略了,仿佛一旦承認,就一定會失去什么一樣,所以從不去思考。

    像人類一樣的妖怪生氣了,可他沒有任何和朋友重歸于好的經驗。

    完全不知道要說些什么,似乎要先道歉。但是現在身處的地方是在除妖師的地盤,而它似乎成了除妖師……

    陡然警覺的夏目:?

    為什么妖怪可以成為除妖師?

    連除妖師也能騙過去嗎?

    夏目突然有些唏噓他朋友出神入化的騙術,而他不過是被騙的蕓蕓眾生中一員。

    “拿上就走。”黑尾先生傳出的聲音語氣很淡。

    夏目回神。

    存放封魔壺的房間,兩只式神不知何時倒在了地上。

    他跟隨著絲巾拿起了其中一只黑壺,回頭看去,門口只余下一截發尾。

    夏目一個激靈,快步跟了上去。

    “寺崎,其它的那些妖怪呢?”說完,夏目忽然一愣。他說得太過自然了吧?居然叫出了往昔的名字。

    也許是因為,這個名字,不是一個稱呼,而是具象化的一段時光。

    “我的。”寺崎低哼,腳步一拐,走入庭院中鵝卵石鋪砌的小路。

    理所當然的,不只是他。夏目的心忽然輕微顫動,像一棵冒出土壤的種子,迎接著穿過黑夜縫隙跑進來的光明,準備萌發般,輕微地顫動。

    “你還在他身上嗎?”夏目忍不住問出了聲。身高腿長的寺崎,長大的話,大概也和他差不多高的。如果黑尾先生就是寺崎,那么這只妖怪真的有離開過他的身體嗎?

    黑尾先生沒有回答。

    奇怪的問題,找不到答案。

    “別跟著我,大門在左邊。”和寺崎一樣好聽的聲音,夏目疾步上前。

    “等等,我想和你道歉。”

    寺崎停下腳步,有些古怪地望向攔路的夏目問道:“你要道歉?”

    “嗯,道歉,誠心的。”夏目輕微地點頭,瞧著很是認真的模樣。

    人類的道歉啊。明明,好像沒有期待過。寺崎沉默著,看見眼前的人類緊張地捏了捏手心。

    夏目想了想,說出第一句話:“當初,我可能說得有點過分。”

    是指那匱乏的詞匯量嗎?完全不會罵人呢,明明似乎是在謾罵聲中長大的。寺崎安靜地想著。

    夏目斂下神情,望向藏在面具后的人認真道:“就突然逃跑了,對不起。”

    嗯,擅自逃跑的人類,突然丟下他的人類,如今在和他道歉。不錯,有點長進。但是,重點錯了。

    寺崎好整以暇地環起了手,平靜地說:“你該說謝謝,而不是對不起。”

    人類面對那樣的妖怪是無能為力的,他可以逃跑。寺崎有藏認可人類保護自己的行為,即使因此違背了要保護他的承諾。

    夏目貴志一怔。

    “我救了你,所以你要說謝謝。”寺崎輕聲說著,話語清晰。

    時光啊,明明在流轉。妖怪卻像是被時光徹底遺忘了,沒有走進時間的叉道,依舊靜靜地流淌。

    一如既往,一如往昔。

    風該有多么溫柔,才會只吹動發梢。

    月光灑滿的庭院,石頭上跳過青蛙,不遠處的小竹葉靜謐,讓人感到心神安寧。

    “告訴我,你的真名。”

    我想知道他的名字,從很久之前,就想知道了。

    妖怪和人類有區別嗎?他是妖怪還是人類有區別嗎?

    我遇見的,相處過的,一直都是這個“人”,這不是就已經足夠了嗎?

    夏目等待著回答。

    寺崎蹙眉,“不能告訴你。”

    簽訂考試條款仿生人是不可以透露編碼的,這是和性命攸關的東西。他還不想放棄,這個世界。

    面前的人類肉眼可見的忽然情緒低落。寺崎搭下眼皮,“為什么要知道真名?”

    “我不知道怎么稱呼你。”夏目想呼喚它的真名。

    “寺崎。”寺崎有藏微頓,補充道:“不是很好嗎?這個名字。”

    夏目焉了。妖怪的真名太過重要,謹慎的他不愿告知。

    夏目打起精神,露出淺淡的笑意,“那,謝謝。寺崎。”

    討厭的人類也不是很討厭,除了偶爾失禮,還在可以忍受的范圍。寺崎點頭,“嗯,繼續道歉。”

    夏目忽地沉默。

    “你不和我道歉嗎?”他咬牙問,似是感到不忿。

    寺崎語氣微妙,“我為什么要道歉?”

    夏目閉了閉眼,“你總是這么理直氣壯。”

    寺崎默了默,“我又沒做錯什么。”

    妖怪似乎不會明白對一個從小活在人類各種嫌棄中,妖怪各種捉弄中的他,得到一個人類朋友跟得到一只妖怪朋友之間的落差。而人類的寺崎對他太好,只會放大這種落差。

    夏目氣悶地說:“我交不上朋友了。因為害怕又出現一個像人類一樣的妖怪朋友。”所以無法再真心地交付信任,與他人相處的關系里,總覺得像隔了一張薄紙,生怕再被狠狠地背刺。

    跟我有什么關系?寺崎抬了抬眼,望入清透的眼睛里,忽明白了什么。

    人類覺得他是妖怪,但仿生人不是妖怪,不過,也可以說是“妖怪”。

    “夏目,我和妖怪比起來,你更害怕我嗎?”

    七年前,毫不猶豫就跑向妖怪,罔顧生命的人類小孩,比起素不相識的妖怪,似乎更不愿待在熟悉的他身邊。明明我可以保護他,寺崎對這個堪稱殘忍的事實,丟在記憶角落,廢棄了多年。

    再次被呼喚姓名的夏目,迷茫地試圖理解他的話語。

    寺崎和妖怪相比較?妖怪和妖怪比較?他漏掉了“其它”兩個字嗎?紛亂的思緒將夏目的腦海攪得一團糟,他一時想不出任何回答,只是憑借本能重復著對方的言語:“你和妖怪?”

    仿生人和妖怪,人類不該更害怕他的。他比妖怪更偏向于人類的一面,從外表上看他和人類無甚差別。

    寺崎有藏摘下了面具。

    他的眉眼很干凈,非黑則白,像是用工筆精心描摹過的。右眼側,似是在畫卷上用芍藥紅拖出迤邐的線條,再卷出瑰麗的符紋,一眼就能被其緊緊牽住目光。輪廓分明的臉龐,薄唇微抿著。明明是清冷到疏離的長相,望著人的時候無端地能感覺到柔和。

    矛盾到極具攻擊性的美,卻不會令人錯認性別。和夏目記憶中那個總是受到長輩們喜愛的寺崎不太一樣。

    像畫一樣的人,眼睛彎了彎,微歪了腦袋,耳邊的墜子搖晃,唇邊的弧度明顯。

    “我比妖怪好看很多。你不該怕我。”

    但是,寺崎比妖怪要危險得太多,心臟很明顯在向他警告。夏目忽然覺得,他可能被妖怪附身了,才會一把拉起了拿著面具的手,給它按了回去。

    安全了,大概。

    夏目聽到了妖怪的笑聲,像拿著鼓槌正肆無忌憚地敲動心臟。

    完蛋了,他要沒有朋友了。

    第 26 章

    人類很容易被眼睛所欺騙, 仿生人的外表更加具有欺騙性。

    利用好外貌和言語,融入群體,親近人類, 得到自己想要的。這是寺崎有藏七年前的日常。

    就像正常人類會對自己養的動物產生感情,寺崎有藏在養他的小尾巴。

    小尾巴和小動物不一樣, 他是個人類。

    不過, 很好養。

    他可以養一輩子!

    但是,想要保護的人類,某一天消失了, 連同他的家人一起。

    我不是他的家人,只是朋友的話, 也是可以輕易舍棄的嗎?就像我舍棄其它朋友一樣,輕而易舉就能做到。寺崎褪去了溫和的假象,在他人的眼中,似乎是因為大病一場看透了人生, 變得淡漠,拒人千里。

    在小學畢業后, 自以為對人類了解透徹的寺崎, 一頭扎進了妖怪的領域。

    無法看見妖怪也沒關系, 因為把強大的妖怪抓住的話, 就能強迫它們顯形。名為夜月的妖怪以及一個人類孩子在禍害妖怪的傳言, 就像漫天雪花一樣,飄進除妖師的耳目。

    誰家的孩子?他們暗自猜測著,各自派出了式神和家族里的人接近那個森林里的孩子。

    寺崎從除妖師的各種手段中, 學到了很多東西。

    陣法、言靈、符紋、咒具, 他們只要用,就能記下來、帶走用去研究。

    大多數除妖師, 都有妖怪作為他們的“式神”,協助他們封印、祛除妖怪。如果有一只強大的妖怪作為式神,他們在除妖師中的地位就會水漲船高,所以追蹤他的除妖師很多。他們想要探知寺崎能驅使夜月的秘密,或者退一步,邀請他加入除妖師的行列。

    箱崎明先,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了他面前。

    箱崎不屬于任何除妖師世家,只是安靜地進行著自己的學術研究。他的后代,沒有能看見妖怪的“人才”。見獵心喜的箱崎,和被除妖師擾得煩不勝煩的寺崎,一拍即合,愉快地一同在箱崎家進行了幾年的研究。

    他是第二個,寺崎有藏想要保護的人類。

    75歲的箱崎,在人類百年的壽命中,已經走了很長的一段路。生老病死,似乎不在可以保護的行列。

    妖怪為什么壽命那么長?在箱崎又一次因病暈倒的時候,寺崎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年邁的老師從書房里揪出了研究禁術的弟子,耳提命面地教育他,寺崎跪坐著聽了。

    第二天,他去找了那個年少時遇見的妖怪。

    鈴,擁有人類記憶的妖怪。

    由人類轉化成妖怪的因由是什么呢?寺崎對此很好奇。

    他如愿得知了鈴和音的往事。但是,“鈴,音只是你分出的另一半呢。”

    對妹妹死亡耿耿于懷的鈴,在死后變成妖怪時,只是將自己記憶里的音塑造出來。所以,一開始的音才總是呆呆的,她并不完整。隨著妖力增強,音倒是漸漸地獨立了出來。

    執念,是轉化的其中一種因素。

    “老師,你的執念是什么呢?”

    箱崎老先生笑呵呵地回答:“我沒有執念啊,現在每天都很快樂,有傳承的弟子,還有孫女天天來看我。什么時候,能看見孫女結婚,人生就完整咯。”

    老師的孫女其實是來看他,她想和他結婚,老師希望如此嗎?寺崎沉默著沒有說話,晚上,包袱款款地走了人。

    既然老師的執念是這個的話,那,希望他能抱著這個執念死而復生。

    寺崎想著,狠狠壓下了夜月的嘲笑。黔已笑而不語。

    夜月很難養,胃口像無底洞一樣,還挑嘴。

    大妖怪都頗有聲名,動一下,說不定又會被妖怪和除妖師纏上。寺崎有藏盯上了那些被人類封印的大妖怪,時間會消磨很多東西,等到幾百年過后,那些大妖怪說不定就“老死”了。反正以前是為禍一方的大妖怪,就算除妖師找上門,他找個為民除害的借口,把大旗扯出來就是了。

    汴良縣的石坂家族,有一只封印了百年的大妖怪。寺崎扯了個云游商人身份潛了進去。

    晚上的時候,夜月哼哼唧唧地吵餓,它聞到了很香的味道。

    沒錯,的確有一股很香的味道,出現在了這座宅子。

    把夜月常年困在身體里的寺崎,在不知不覺間同化了妖怪的部分能力。

    從空氣中傳來的味道,如同在狹隘的窖子里打開了經年的陳酒,氣味香醇濃郁,熏得人頭腦發漲。

    寺崎循著氣味的來源,找了過去。仿生人的視力很好,動作也很快,他看見了人類,而人類沒有發現他。

    夏目貴志,強大的靈力擁有者。在僅靠氣息和味道分辨的妖怪知覺里,有著十分顯眼的存在。

    寺崎有藏不是一個會追昔過往的人,也鮮少展望未來,他活在當下。而這個當下,可以是幾天,幾個月,幾年。他對時間的概念,有著與生俱來的長生種模糊感。

    從不曾丟失的記憶,只要他想,就能找到每一個細節,他一眼就能發現那串珠子少了兩個。

    夜月想吃了那個人類,它被養得太肥了,還學會了在他身體里亂創。

    寺崎花了好大的力氣,才讓它閉嘴。他想讓人類離他遠點,熏得他頭疼。

    但是人類說要和他道歉,寺崎覺得可以等一等再趕他走。

    人類的道歉說不到重點上,他的腦子一向不夠靈活,一道簡單的題說三遍也不會。

    人類說因為他沒有朋友了,真奇怪啊。輕易就能放下的朋友,你需要的嗎?

    你需要道歉的,是明知不敵還義無反顧奔向妖怪,罔顧生命的自己。

    你需要道歉的,是在妖怪和我之間,居然選擇了妖怪。

    你需要道歉的,是意氣用事,沒有留下絲毫音訊就離開了我。

    討厭的人類。居然選擇了夜月那個丑陋的家伙。

    寺崎已經很久沒有動用他無往不利的外表了。平日里和妖怪打交道,不需要用過多的言語,它們都是一群瞎子,直接武力壓制是最快的方式。在箱崎家的時候,他也總是待在書房里,黔已會替他外出。

    他知道自己在人類眼中十足地好看,很多人都會直勾勾地看他。

    但是,夏目的反應和以前一個樣。掩耳盜鈴,看不見,就行了嗎?

    寺崎笑著堅決地扯下了他的手,“這是在做什么呢?不要突然做這么失禮的行為啊。”

    夏目慌亂地退了一步,被攥住的手縮了縮,沒有成功掙開,他低頭閉著眼,耳邊緋紅,極快道:“對不起。”

    他是個罪人,居然覺得好朋友比女生都漂亮。他罪大惡極,居然可恥地心動了。不行,寺崎是男生,是他的朋友。夏目狠狠唾棄著自己,他不可以那么膚淺!!!

    寺崎伸手抬起了他的下巴,閉著眼的人類顯然很害怕,睫毛顫得飛快。

    “為什么更怕我?我和那個丑陋的妖怪,不是很好選擇嗎?”寺崎的眸色微暗。

    [說誰丑呢!你才丑,丑得要死。]夜月氣乎乎開口。

    [再說話就宰了你。]

    夜月用鼻子哼氣表達不滿,[呼,呼,呼呼。]

    夏目半睜開眼睛,又猛地閉緊。

    “你不是妖怪嗎?”他將自己的疑惑問出了聲后,抿緊了唇。

    是變態,夜月用鼻子哼地更起勁,[呼呼。]

    “妖怪可沒我好看。”寺崎毫不遲疑地回答,又補了一句,“我現在比他們更厲害。”

    不是妖怪……不是妖怪?不是!啊?

    夏目睜開了眼睛,直直地望向非人非妖的寺崎,發愣道:“那你是什么?”

    比妖怪更加好看的,寺崎,是什么?

    寺崎微勾嘴角,揚手拉著人類靠近,像華爾茲起手一般,自然而然地環住了人類的背部。

    像說悄悄話一樣,貼在耳側輕道:“我不是說過嗎?我超脫于人類之上。”

    熱度從緋紅的耳染上臉頰,如雷鳴的心跳聲瘋狂蹦迪,夏目聞著如同青草的氣息,頭腦一片混沌,只余最后的四個字回旋不斷。

    遠處站在陰影里的黔已,看著相擁的兩個人瞪大了眼睛。

    對上看過來的有些淡漠的眼睛,黔已緩緩轉過了頭,以示什么也沒看見,余光忍不住一下又一下瞥過去。心里的好奇抓心撓肝:那個人類,是什么人?啊!早知道就貼紙片面具了,這樣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偷看了。

    寺崎松開了手,掃過人類緋紅的臉頰,滿意地頷首。他外在的武器,一向很好用。

    寺崎挑眉笑道:“你不能怕我,知道嗎?”

    “這就是你的目的嗎?”突然親近什么的,就為了不讓他害怕他?夏目崩潰地雙手捂住了眼睛。

    寺崎不滿地伸手扯住夏目的手腕往下拉,“遮什么遮,不許遮。”

    夏目用力地守護一畝三分地,旋身仰頭拉遠距離。

    寺崎踩上夏目的帆布鞋頭,冷道:“撒手,快點。”

    夏目痛苦哀嚎:“寺崎,別玩了。”再玩,他就真的要沒朋友了。

    “呵。”寺崎冷笑,用力地一把拉下人類自欺欺人的手,將面具拍在了他臉上。

    “借你,繼續掩耳盜鈴吧。”

    夏目默了默,誠實地拿起遮住了自己泛紅的臉頰,透過面具兩眼的孔洞,安心地觀察著他過于好看又奇怪的朋友。

    寺崎退了一步,說:“繼續道歉。”

    夏目哀嘆一聲,問:“關于什么的?”他都想不起來了,只記得他有罪,他膚淺。他比班上那些對著女模特夸夸其談的男生們更膚淺。

    寺崎危險地瞇了瞇眼,責問道:“那個小熊公仔為什么要丟下?”

    人類連破損的鏈子都修好了,為什么要單獨留下了那個小熊。

    第 27 章

    七年前, 武藤家搬家當天。

    砰砰咚咚的聲音,間雜著匆匆的腳步聲和說話音,從房子各處傳來。

    夏目貴志沉默地收拾自己的物品, 他必須要帶走的東西不是很多,只有三個紙箱子。一個裝著家里的遺物, 一個裝著他的衣服, 最后一個塞滿了雜物。里面有很多小玩具一樣的東西和小禮物,都是朋友們送的。

    他不知道這次要到哪里去,只知道可能是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因為優子阿姨說, 要帶多點衣服,那邊的秋天會很涼。

    離開、分別, 已經習慣了。夏目對此時要離開這里,似乎并不感到難過,因為有更難過的事,沉重地壓在了他心頭。所以沒有辦法, 留有多余的空間去思考其它。

    他最好的朋友,為什么會是一只潛藏在人類中的妖怪?

    不明白。

    他又知道了一個秘密, 但是此后, 那只妖怪應該不會再給它封口費了。因為那只妖怪現在不知所蹤, 他也要搬離這座城鎮了。

    但是, 如果那只妖怪, 還會來找他呢?像那個生病的時候突然就出現在他家里一樣,盡管它后來解釋說,是因為優子離開的時候門沒有關緊。

    至少, 要留個信息, 告訴它:我走了。

    夏目注視了很久,才從紙箱子里拿出了那個小熊。有些東西, 似乎只要擁有過,就很滿足了。

    他找上了躲在院子里的小妖怪,它和他一樣喜歡小熊,還想著將它帶走藏起來。它會好好地珍惜它,就像他一樣。

    “如果有一只強大的妖怪,或者是那個你害怕的人過來找我,拜托你和他說一聲:謝謝你的‘禮物’。”

    禮物,不管是物品還是其它的一些珍貴或令人‘驚喜’的東西,都可以包含在里面。

    長得像曲奇人的妖怪怯怯地看了夏目好幾眼,才伸手接過,緊緊地抱住了小熊。

    [你是要去旅行嗎?]像一些特殊的妖怪一樣,收拾行李,去很遠的地方旅行。

    夏目低著眼瞼,回道:“是搬家,從這里離開,去一個很遠的地方。然后,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妖怪不知道人類為什么要搬家,生養它的土地,就是它賴以為生的家。離開家太久,它就會死。人類離開家,可能不會死,但他看起來難過地要死。

    妖怪答應了人類的請求,眼見這棟熱鬧的房子歸于沉寂,獨自遵守約定等候在這里。

    但是它晚上的時候要進樹洞里睡覺,它在窗臺放下那只小熊,在玻璃窗上一筆一劃地畫出奇怪的符號。如果有妖怪或者人來找,看到那個人類的東西,再看見它留下的符號,就會停留。

    等我醒來,就和你說話。

    某日,曲奇妖在天微亮的時候醒過來了,它看見了那個總是慫恿夏目試圖從它身上揪下一塊小餅干的人。獨自靠在窗臺上,拎著那只小熊,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在那里待了多久。

    人類身上突然有著令妖害怕的恐怖妖怪的氣息,曲奇妖不敢湊太近。它站在二樓窗臺下正對的院子里,小聲地和他說話。

    只是人類好像沒有聽見,可能是太小聲了。曲奇妖放大了聲音,說了好幾遍之后,那個人類突然從二樓跳了下來。

    曲奇妖嚇了一大跳,快速地逃到了大樹后面,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人類,把它的小熊帶走了。

    哇!

    嗚,嗚唔~

    還給我……

    那個會安慰它的人類已經搬去了很遠的地方。淚眼汪汪的曲奇妖,這次哭了很久。

    *

    人類不是沒留下信息,只是,他看不見妖怪。

    寺崎有藏微抿著嘴,問道:“你和它說什么了?”

    夏目沉默了一會,說:“可能是告別之類的話,我忘了。”

    人類的記憶,像金魚一樣。寺崎戳上夜月,[記得那個時候的事情嗎?]

    夜月當時也在他的身體里,說不定會知道。

    夜月神采飛揚,[啊,那個時候,好像是有只小妖怪在附近來著,它說了什么呢?肚子餓了呢。]

    [過幾天,給你找其它的大妖怪。]

    [我想吃一口這個人類。]夜月得寸進尺。

    [兩只。]

    夜月嘿嘿一笑,[那個妖怪說,謝謝你的禮物。你把它的小熊搶走了,它哭得很慘呢。]

    寺崎垂下眸,“夏目,你說的不是告別的話,道歉。”

    夏目一頓,低道:“對不起。”

    其實他記得,只是說了假話。并不是擁有過,就會滿足。有些東西,他好像比較貪心。他想和忽然重逢的朋友,一直待在一起,像以前一樣。日子簡單而快樂著。

    但是,寺崎不是妖怪,這好像是他自己的身體。當年看不見妖怪的寺崎,沒有騙他。而他無情地在神社那里,拋棄了他最好的朋友。

    他該有多難過?夏目不敢深想。

    鹿角面具可以很好地藏住表情,像有殼子的蝸牛,從兩個圓圓的孔洞中探出觸角,可以清晰地感知到月亮下的非人之物。美麗到如同在神秘月光中誕生的精靈,安靜地,只余下輕微的呼吸。

    夏目忽然想抱抱他,輕輕地,只要一下就好。

    黔已雙手捂住了眼睛,從微開的指縫里,看見她那素來強大的大人,毫無反抗地被一個人類擁在了懷里。看見她那總是堅強的大人,下巴搭在人類的肩膀上,像受了很多委屈的小朋友一樣,眼眶好像紅了,卻不敢哭出聲。只從眼角劃出了一滴晶瑩剔透的,如曇花一現的水珠。

    可是,背對他的人類什么也不知道。

    她的心忽然抽了抽,慢慢地合攏了指縫。

    寺崎大人的軟弱,不該是她能看見的。

    夏目說:“對不起,我不該丟下你自己跑掉的。”他那個時候,太過生氣,也太過幼稚。

    “對不起,我違背了要保護你的約定。”那只妖怪,妖力該有多么強大,才可以真實地出現在眼前。

    “對不起,在你昏迷的時候,沒有陪你。”獨自面對妖怪的寺崎,昏迷著送到了醫院,而他眼睜睜地看著寺崎的父母將他帶走。寺崎是哪里來的父母呢?他明明說他什么都沒有,只有一棟房子和兩條狗。

    藏著面具下的人閉上了眼睛,嘆息著,微微用力地將懷里的身軀抱得更緊。

    沙啞的聲音,向所珍惜的人傳達他驟縮的心,“對不起,寺崎。”

    “我好像做錯了很多事情。”

    人類在向他道歉,一聲又一聲。寺崎有點不想聽他道歉了,人類該向他道謝,是他救下了他。

    可他不想說話,因為很累。他就聽著人類說,從七年前的事情,一件一件地往回推,自說自話著,尋不到言語的重點。

    人類做錯的最大的事情是什么呢?他自己好像找不到。

    為什么要跟著家人離開我?寺崎沒有問出來。人類總是很脆弱。他不是個很自由的人類。他一直都很乖,他們叫他走,他就真的走了。

    “你來找過我嗎?”

    擅自走掉的人類,想過回頭找他嗎?寺崎忽然想知道這件事。

    “國中的時候,我回去了一趟。”

    因為覺得寺崎是妖怪,留下了信息就沒有再想過聯系。后來想確認了,那個電話號碼已經變成了空號。夏目去到了那個結著蜘蛛網的門口,那邊的妖怪說,有只大妖怪已經不見了一段時日了。他才輾轉去找高山姐弟,詢問信息。

    “他們說你去國外讀書了。”

    寺崎撇了撇嘴,“沒去,去找妖怪了。”

    夏目微愣,輕道:“你又看不見妖怪,找它們干什么?”

    “無聊。”

    寺崎總是很聰明,學校里教的東西,他看一眼就會了。更多的時候,他在看夏目看不懂的書籍。看不見的妖怪對他來說,可能是一本難懂的書籍吧。

    夏目在內心思索,又問:“現在也看不見嗎?”他好像沒見到寺崎向妖怪投注視線。

    寺崎推了推人類,夏目不舍地松開了手。他好像有點貪心,他的“一下”,分明度過了很久。不過,寺崎好像不介意。

    “這個符紋,你能看見吧?”寺崎撫上他的右眼,看見夏目點頭,就接著說:“什么顏色的圖案?”

    “鮮紅的,像血一樣的半朵花。”

    寺崎忽然笑了笑,“很清楚地看見了呢。這個可以讓我看見妖怪哦。”

    夏目微怔,“寺崎自己畫的嗎?”因為看不見妖怪,所以寺崎想了別的辦法。只要寺崎想,他總會想到辦法解決困難的。

    寺崎頷首認同了夏目的猜測,“我畫的,我用了兩年研究出來的成果。”

    “好厲害。”夏目眼睛微微發亮,像裝了星星。寺崎都要用兩年的時間,才能做出來的題目,夏目覺得,這可能像世界的難題終于被破解了一樣厲害。

    寺崎眉眼彎彎地笑著,似是感到滿意,說:“你要不要畫一個?有一個可以分清人類和妖怪的符紋,我可以幫你畫。”

    “可以嗎?”夏目驚奇地說道。

    “嗯,畫在左眼,跟我一對。”

    夏目愣了愣,忽覺呼吸的溫度有點高。他對自己說,沒什么的,朋友之間,一對也……

    眼前人甜笑著問:“不行嗎?”含笑的聲音穿過了耳膜。

    正常……

    視覺和聽覺的沖擊,夏目昏了頭地應:“行……”

    寺崎滿意了,收斂了過多的笑容,似尋常人聊天似地說:“現在住哪?過幾天我把材料準備好就去找你。”

    夏目忍不住嘆氣,他好像明白寺崎為什么小時候就能和大人順利溝通了。收放自如的表情,加上優越的外表,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態度,一般都不會有人會拒絕吧。

    夏目說了個地址,“一樓是優子阿姨開的店,工作日我晚上會在那看店,白天上課。”

    優子……寺崎點頭,攤開手道:“壺先給我。”

    夏目從外套口袋里掏出封魔壺,遞出。

    “會用嗎?”寺崎抬眼問。

    “我見別人用過。”

    “封魔壺里隔絕了妖怪的知覺,時間越久,它們會變得越暴躁。你要這只妖怪做什么?”

    夏目想了想,簡單地說了溯的請求。

    寺崎晃了一下壺,沉吟道:“妖力運轉正常,還醒著。我把它放出來,你拖著它去找那只妖怪吧。”

    他說完,干脆利落地拔開了壺塞。

    夏目愕然地望著極快從壺里凝聚而出的黑氣,伴隨著如同詛咒般的詭異腔調響起。

    于此同時,一把漆黑的“劍”,像切豆腐一般,徑直地將尚未徹底凝聚的云霧斜切成兩半。

    聲音戛然而止,一道小身影啪地掉落在地面。

    黔已利落地在空中將傘插回背后,單腳先落地,蝴蝶似的沉木發簪盤起的長發下是兩條散落的長辮,月白色和服的裙擺揚在身后。

    冷酷無情的黔已單膝下跪,低頭恭敬道:“大人。”

    寺崎頓了頓,慢吞吞道:“你做什么?”

    黔已訕訕地起身,她就學了一下電視劇里那種出場方式,給大人造造勢,可惜大人不領情。不帥嗎?哎。

    她覷了眼夏目,見到面具下微露震驚的眼睛,心滿意足地笑了笑。

    “你好,我是黔已,寺崎大人的式神。”

    眼前的妖怪,面容十分昳麗,夏目莫名從這張臉看出了一點寺崎的影子,可能是薄唇笑起來的弧度一樣,所以熟悉。

    他疑惑著,作了非常禮貌的回應。

    “初次見面,我是夏目貴志,請多多關照。”

    黔已一愣,匆忙回以鞠躬,“請多多關照,夏目大人。”

    一聲輕笑從彎著腰的他們上方傳出,夏目的耳朵忽然抖了抖。他耳邊的紅似乎從未散去過,在月夜下亦是明顯。

    黔已默默地想,這個人類對寺崎大人可能很特殊,所以大人才會笑。

    她望向戴著面具的人,露出一個溫暖的笑。

    第 28 章

    這天晚上, 石坂家外的溯等了很久才見到人類出來。

    夏目的身后跟了一只大妖怪,溯嚇了一跳,見到他懷里像大兔子一樣的慧后, 急忙地跑上前。

    “只是昏迷了,寺崎說過兩天才能醒。”夏目有些歉意地說著。

    溯連聲道謝后將慧帶走了, 說等慧醒來, 它們尋個時間再來拜訪。

    妖怪是一種固執的生物,結下的因果最好要清掉,它們才可以放心離去。夏目點頭, 在黔已的護送下,返回了家。

    分別時, 黔已忽然提出了一個奇怪的請求,“如果可以,夏目大人能讓寺崎大人多笑笑嗎?”

    夏目愣了愣,正要回話, 黔已卻極快地接道:“我什么也沒說。”

    說完,一溜煙地跑掉了。

    夏目鬼鬼祟祟地打開了家門, 躡手躡腳地走向自己的房間。

    路過的房門忽然被打開, 他轉頭看去, 美和子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叫。

    夏目匆忙噓聲著, 輕道:“是哥哥。”

    美和子眨了眨眼, 差點蹦出的心臟安心地回落。

    她拖著夏目進了房間,竊竊私語:“哥你怎么戴著面具,嚇到我了, 還以為看見妖怪闖進來了。”

    夏目這才發現鹿角面具沒有還回去。他摘下面具, 說了聲抱歉。

    美和子無法看見妖怪,卻愿意相信它們的存在, 是他的家人,也是他的共犯。他們一起隱瞞著這個秘密,不讓優子阿姨擔憂。

    “媽媽睡了很久了,我幫你關了燈,她沒發現。”美和子報上了今日成功的隱瞞事宜。

    夏目嗯了一聲,問:“怎么還沒睡?”

    美和子嘆道:“睡不著,哥你給我講講今晚又遇見了什么妖怪吧?”

    夏目頓了頓,說:“一個很漂亮的妖怪,現在睡,明天就告訴你。”

    美和子抬頭望了夏目一眼,又望了眼他的面具,直覺告訴她,可能是個非常精彩的故事。她快速地應好,“一言為定。”

    隨即抱著期待鉆進了被窩。

    夏目返回了自己的房間,脫下外套,略顯疲累地撲倒在了單人床上。

    太奇怪了。他真是太奇怪了。

    人類愉悅、興奮或緊張時,受腎上腺激素和交感神經影響,會引起心跳加快、血壓上升,以及臉部血管擴張一系列的影響。

    可能是見到了不是妖怪的寺崎太興奮了?可是好像是從寺崎摘下面具的時候開始的。

    夏目無言地閉上了眼。

    他似乎是個極為膚淺的人。

    喜歡美麗的事物,是人之常情吧?怪只怪寺崎長得太好看了。不,他有什么錯?長得好看有什么錯!

    我有錯,唔。

    我應該不喜歡男生的吧?以前有人來問的時候,還很堅決地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那喜歡女生?沒有心動過的對象,無法參考。

    喜歡……寺崎?

    太奇怪了啊,明明是以前最好的朋友。夏目睜著眼,瞥上書桌角放著的鹿角面具。

    寺崎的式神很漂亮,他應該喜歡女生的。以前對女生也是特別地寬容。

    所以,只是因為受到了外貌沖擊吧?適應了之后,一定,就不會這樣了。

    夏目想著,垂下有些過長的睫毛。

    次日,空氣新鮮,晨露明晰。

    起了個大清早的美和子隱含深意地望向從浴室里走出的,像是洗了個冷水澡的夏目。

    夏目忽覺呼吸有些不穩。

    美和子接著路過,輕飄飄道:“漂亮的妖怪呢,真想見見啊~”

    夏目感到了窒息。美和子為什么要起這么早?等他講妖怪嗎?

    生理現象,無法避免的吧?他都不記得夢見什么了,嗯。好像有個人在叫他的名字,很近,剩下的忘了。

    優子每天都得起很早,準備店里的東西。所以他們的早餐都是面包、甜點和牛奶。

    餐桌上,美和子興致勃勃地盯著夏目,說:“哥哥,昨天的妖怪呢?”

    夏目嘆息著說了黔已的外貌特征,溯和慧間的小故事。

    美和子越聽越不對勁,“面具呢?哪里來的?”

    夏目拎起書包,咬著面包含糊說:“別人給的,我先走了。”

    “等等我。”美和子急匆匆地抓起沒啃完的早餐,帶上肩包,追向她那遛得飛快的哥哥。

    但是,追不上了。

    停下腳步的美和子不滿地哼了一聲,無奈地笑:“什么嘛?有喜歡的人了,還不告訴我。”

    漫天的紅葉,在人類跑過時,輕柔地飄落。躲在樹上的妖怪嬉笑著向人類問早。

    夏目接了片葉子,往上拋出一顆奶糖,回:“早上好,秋。”

    他和這附近的妖怪,大多相識,也止步于相識。不是朋友,卻勝似朋友。

    他接了紅葉,接了山花,接了一顆紅棗……接滿了雙手,掏空了衣兜,帶著妖怪們的禮物,踏進了教室。

    “哇,今天也很準時啊。”熟悉的后排同學風早裕平,笑著和夏目打了個招呼。

    “早。”夏目應了,放下書包,將山花和其它的花草插進了靠窗座位旁的透明小花瓶里。

    他有兩個小花瓶,一新一舊,今天的和昨天的。

    夏目貴志不愛說話,這是認識他的同學都知道的事情。他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游離在人群邊緣,沉默寡言的夏目同學。

    但是如果認真和他說話,也會得到相當認真的回應。

    夏目看起來似乎有忙不完的事情,他有一本厚厚的素描本,里面畫滿了稀奇古怪的生物和各種場景。

    課間的時候,他就在安靜地畫畫。

    每一天都如此,今天罕見地畫了個和服大美人。風早湊過來看,哇塞了一聲,吸引了附近人的注意力。

    “這是哪個模特嗎?還拿著劍?不,這是長刀嗎?”

    “畫得不太像真人啊?虛構出來的吧。”

    “夏目喜歡這種類型的嗎?”

    男生們的三言兩語,引起了女生們的好奇心。

    荻原佳代豎起了耳朵,悄悄地混進圍觀的人群。

    畫中的人,像蝴蝶一樣輕盈下落,向上舉起的右手握在被身體遮了一半的長柄物品上。

    只有昳麗的側臉,氣質瞧著美麗又肅殺。

    如果夏目喜歡的是這種類型,長相清純的荻原忽然異常地沉默。

    夏目簡短地回答著:“是傘,虛構的,很美。”

    風早揶揄道:“哦,你喜歡這種啊!風情萬種的大美人,有眼光。”

    夏目不說話了。他的畫傳閱了整個教室,又回到了他的手上,他便接著畫了下去。

    這幅畫和其它的妖怪畫相比,并不完整,只有側視圖和后視圖,沒有正視圖。

    夏目不想畫黔已的正臉,他沒有把握能將她畫出來。和寺崎有點相似的正臉,畫著畫著,說不定就會畫偏了。

    除了妖怪的畫,夏目還有幾本用文字記錄的妖怪日記,那是獨屬于他的秘密日記,不能被任何人傳閱。看過它的,只有他和寺崎。

    夏目微頓鉛筆,用橡皮擦掉了不屬于黔已的線條。

    昨天忘了要聯系方式,不過,寺崎說會來找他。夏目忽然有點期待,所以放學時,沖出教室只用了兩秒。

    破了記錄。風早挑眉,慢悠悠地踏出教室。

    晚上,荻原穿著淡藍的長裙,推開了味辻屋的門,看見暗戀的對象從眼眸亮亮變成了平靜如水,客氣地說:“歡迎光臨。”

    荻原微怔,揚起笑容,“夏目同學,真巧。”

    不巧,完全不巧。夏目想著,低頭計算起數學題目。數字有一種讓人心情平靜的特殊功能,越繁瑣的計算步驟,越心神安寧。可惜,同班同學似乎不能領會。

    荻原應該是喜歡他的,總是在制造偶遇。妖怪們有時候會來通知他,說有人來來回回念叨著他的名字,覺得荻原怪怪的。

    可能荻原是有些奇怪吧。在結款的時候,居然瞄著他自己買來的習題冊,說這題很難,她都解不出來。

    她是客人,要客氣對待。夏目把那頁習題冊撕了下來,“給,拿回去看吧。”

    荻原笑容微僵,道了聲謝。

    不愧是夏目同學,真是油鹽不進。嗚嗚。內心淚流滿面的荻原,提著宵夜回家去了。

    某除妖師家族,今晚迎來了一位名為巴淺的云游商人。

    “九只中級妖怪,他要低價買給我們嗎?不會有坑吧?”族里的人古怪地發問。

    “他說,交個朋友,日后好辦事。順帶,想買一點我們家族的鎮紙。”

    “鎮紙啊?他要多少?幾年的啊?”

    “年代越往上越好,不嫌多。”

    他們面面相覷,決定留他一晚,觀察一下。

    與此地隔了兩間房的巴淺先生啜著他們接待的茶,藏在面具下的眉目含笑。

    [一只。]

    夜月笑道:[還差一只。]

    *

    過了一周,夏目開始嘆氣。他怎么就忘了要聯系方式呢?寺崎不會不來找他了吧?

    再次送走客人的夏目,坐在柜臺后,心不在焉地攥起筆,寫了幾個字又停一會。

    鴉雀無聲的店內,遲遲沒有客人湊上前去結賬。

    直至白里透粉的骨節輕叩臺面,發出聲響。夏目猛地抬頭,看見穿著姜黃色寬松長袖的寺崎站在他面前,神色平靜地說:“在想什么?”

    亮堂的白熾燈下,非人的外貌反而比月色下更為虛幻、不似凡物,也更加地清晰、真實。夏目驀地呆住了。

    寺崎似了悟地微側頭,耳邊的墜子因此輕晃。生動的畫面清楚地傳達到眼里,不是靜的畫卷,而是現實。

    寺崎淡笑著,尾音像藏了勾子,問道:“在想我嗎?”

    不知從哪里傳出倒吸涼氣的聲音,夏目覺得,他可能真的快要沒朋友了。

    心臟擅自發出尖銳的爆鳴,夏目低頭拾起桌上的習題冊,蓋住了所有的視線,磕磕巴巴道:“怎么,才、才來。”

    第 29 章

    “出了點意外。”寺崎輕描淡寫地說著。

    夏目愣了愣, 移下書籍露出一雙眼睛,打量著他的友人。沒有受傷,嗯。

    他又安心地縮回了書后。

    寺崎好笑道:“夏目, 你要一直這樣嗎?”

    夏目嘆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好奇怪。他現在不想見到寺崎對他笑, 太危險了。

    “我們是朋友, 對嗎?”夏目小聲地說著,他知道寺崎能聽見。寺崎的耳朵一直都很靈。

    寺崎看著被攤開的書籍擋得嚴嚴實實的夏目,用毫無起伏的聲線說:“嗯, 現在我的好朋友能從書后面出來了嗎?”

    夏目像得到了免死金牌,訕訕地放下了書。他掃過店內僅剩的兩位年輕客人, 他們都用余光注意著這邊。

    夏目看著桌面,鎮靜道:“你要先上去嗎?我還要看一會店。”

    “還要多久?”寺崎語氣微冷。

    “一、一個小時,大概。”夏目越說越小聲。優子在廚房忙,美和子在樓上學習。他已經和她們說過寺崎可能最近會來找他, 所以寺崎自己上去也沒關系。

    寺崎打量了一下,指著他旁邊的椅子道:“我可:以進去坐嗎?”

    夏目一頓, 硬著頭皮拉開了進入柜臺的小木板。

    寺崎提著一個紅白的圓筒包走了進去, 自然地將椅子拉近, 坐在了夏目的左手邊。

    一位女性客人猶豫著上前, 將選購的蛋糕放在了臺面上。瞥著不似真人的面容, 臉色因激動而微紅。

    夏目站起身給她結賬,旁邊的視線像有溫度一樣,莫名地感覺有點燙。

    “歡迎惠顧。”夏目說著, 客人沒有在意, 反倒是寺崎笑出了聲。

    夏目臉色爆紅,匆忙改口:“謝謝惠顧。”

    客人提著一大袋面包不舍又惋惜地走掉了。

    寺崎含笑著說:“你是在緊張嗎?為什么?”

    夏目訥訥地說:“不習慣。”

    不習慣什么呢?寺崎想著, 沒有追問,也沒有再說什么。安靜地從夏目擺在一邊的資料卷子中,抽了幾張出來看。

    人類現在的字跡,已經和以前的狗爬字有了很大的差別,娟秀又工整。

    夏目覷著突然安靜的寺崎,在內心嘆氣。形貌雖會變化,本質仍然如一。寺崎就是寺崎,他要用平常心,對待他的朋友!嗯,先從適應他的外表開始。

    夏目邊接待客人,邊小心謹慎地覷了一眼又一眼。

    寺崎放下了卷子,夏目眼皮微跳,縮回了目光。

    “看不懂。”夏目聽見他如此說。

    夏目迷茫地望了過去,寺崎點了點卷子,重復說“看不懂”。

    他小學畢業就沒讀書了,夏目現在學的,他一知半解。

    夏目神色微驚,猶豫了半晌,說:“要我教你嗎?”

    寺崎抬眼望他,無聲注視。他都不讀書了,學來干什么?

    意識到自己傻里傻氣的人類匆忙拿起一旁的蛋糕設計圖冊,說:“你看這個。”

    像哄看不懂文字的小孩一樣。寺崎收回目光,低著頭翻開了圖冊。

    夏目忽地松氣。

    優子的店,位置有點偏僻,客人不是特別地多。很多都是熟客,目不斜視地進來選好物品,拿到夏目面前,才發現了他身邊的另一個孩子。

    不是美和子,而是長發的,掛著黑白耳墜的男生?大概是男生吧,瞧著和夏目差不多高,也不太像女生。

    有熟識的,便問了兩句。夏目一律回答:“是朋友。”

    客人見他回應又多問了幾句,夏目好脾氣地回應了兩個客人后,寺崎站起了身,淡道:“到旁邊去,寫你的作業。”

    夏目一愣,在寺崎的視線下,乖乖地挪去了旁邊一點的位置。他現在好像正常了一點,沒有那么奇怪了。所以,只要適應了,就沒關系。夏目想著,忽然有點開心。

    寺崎負責接待的客人,沒有再多問了。他們在那雙清冷的眼睛里敗下陣來,只是規規矩矩地像在做一場無聲交易,和寺崎快速地交接著。

    本就不多的售賣品在宛如顧盼流連的顧客中,不知不覺地清空了。

    夏目望了坦然自若的寺崎一眼,起身往廚房走去。

    優子跟著夏目出來時,望見柜臺后的人,愣了一會。

    小時候就長相精致的人,現在更是徹底張開了。她往圍裙抹了抹手,慢慢地走上前去,揚起略有些僵硬的笑容。“有藏來了怎么也不和阿姨說一聲?肚子餓嗎?要不要吃點東西?”

    寺崎瞥了一眼垂眸的夏目,點了點頭,熟稔道:“優子阿姨剛剛是在做餅干嗎?聞到了很香的味道呢?像小時候吃過的那種小餅干?”

    優子笑意真切了一點,“不是餅干,只是在研究一些糕點,新鮮出爐的,我拿盤子盛一下。有藏和貴志先上去吧,叫美和子下來拿。”

    “嗯,謝謝阿姨。”寺崎笑著應。

    優子眼眸微亮,熱情道:“你這孩子,怎么還客氣起來了。貴志說你可能要來,當時真是嚇了我一跳。都這么多年不見了,有藏現在都變成帥小伙,剛剛差點認不出你來了。”

    寺崎笑道:“我倒是一眼就能認出阿姨了呢,現在還是跟以前一模一樣,年輕又漂亮。”

    “哎呦,真的嗎?哈哈。”優子心花怒放,彎著眼對夏目說:“貴志,真是的。有藏來了,怎么不早點和阿姨說呢,叫美和子下來幫忙也可以的啊。下次可不許這樣了,快帶著有藏上去休息吧。”

    夏目點著頭,俯身拿起了寺崎的包,和他的一些物品,頗有感慨。優子阿姨在寺崎沒來之前,還不時會緊張地問他,現在三言兩語地就放松了下來。寺崎總是那么討人喜歡。

    二樓和一樓做了隔音的措施,美和子聽見夏目和別人的說話聲,好奇地探出了腦袋,望向直直的通道。

    注意到動靜,寺崎望了過去。頭發雜亂地盤在腦后的女孩子,長相和漂亮的優子有七分相似。當初讀幼兒園的美和子,現在也是個十幾歲的青春少女了。寺崎沖她笑了笑,看見目瞪口呆的美和子猛地縮回腦袋,啪地一下關上了門。

    “她好像你哦,掩耳盜鈴什么的。”寺崎側頭向夏目笑道。

    那是來自蓬頭垢面少女見到帥哥的羞愧。夏目嘆氣,他想和寺崎說不要隨便對別人笑,但是說出來好像有點奇怪。

    “優子收拾了一間房間出來,你要住下嗎?”

    “要收留我嗎?可以哦。”寺崎含笑著說。

    夏目聽了,覺得怪怪的。因為聽起來就像是無家可歸一樣,雖然可能,確實如此。寺崎的生活,他現在完全不了解。

    他拎著包經過美和子房間時,忽然聽見身后的人接道:“不過我更想去你的房間,和你睡。”

    美和子房間里突然傳出重物摔倒的聲音。

    夏目……夏目羞憤欲死,他轉頭看去,表情無辜的友人緩緩說:“朋友嘛,我們可以像小時候一樣聊聊天,對吧?”

    夏目張了張嘴,說不出來話。他悶氣地回頭,說:“床小,躺不下。”

    寺崎笑了笑,說:“沒事,換一張就大了。”

    夏目抿緊了唇,憋屈道:“放不下。”

    “那就擠擠。”寺崎隨口道。

    到底是擠空間,還是擠人。夏目沒敢問。寺崎的態度太過理所當然,于朋友的相處而言,他似乎并不出格。反倒是他自己,想得有點多,所以才顯得奇怪。

    夏目拉開了臨時收拾出來的房子,干凈明亮,東西不多,但大多是新的。寺崎以前住在武藤家的日子不算太短,雖有客房,但寺崎鮮少住那。

    年少時,小孩子擠一塊倒沒什么,但現在長大了,就得維持好距離。由夏目決定收拾出來的房間,他像是篤定了寺崎會在他們家住下一樣。

    “你買了不少東西呢,看起來不錯。”

    一如夏目了解寺崎,寺崎也明白他做了些什么。往昔相處過的時間不算太長,只是,深刻的記憶順著時光蔓延,就變成了長繩,縛在他們身上,舍不得扯下。

    “我下去拿糕點,你肚子很餓嗎?我給你做點飯?”夏目平靜地說著。

    寺崎抬眼望他,點頭說:“餓了。”

    “為什么之前不說啊?”夏目似自責地說了一句,腳步匆匆地走了。

    為什么呢?因為先前又不餓。寺崎低笑了一聲,拉開包的鏈子,里面都是除妖師的物什。他要給夏目畫符紋,收集材料費了些勁,但還算順利。

    今晚,就能給他畫上。寺崎心情很好地想著。

    二樓的廚房是開放式的,連著餐桌和客廳。

    沙發上的美和子暗自打量著對面記憶模糊的寺崎哥哥。優子和夏目告訴她的事情不多,只說她小時候,很喜歡黏著這個哥哥玩。但是,她想不起來了。

    如果他小時候也這樣好看,那就不稀奇了。美和子最喜歡好看的人了。

    她的眼神充滿了求知,寺崎沒理,夏目也沒理。

    “我可能要在這里住段時間。”吃飽了的寺崎推了推空碗。

    “優子阿姨應該很歡迎。”夏目說,端起了他的碗碟。時間緊,他就著冰箱里的東西隨意做了點。寺崎可能真的餓了,才會吃了糕點還能把它吃光光。

    “我可以給你們幫忙看看店,當住宿費。”寺崎笑著說。

    美和子眨著眼睛,盯……她好像聽說,他是個很有錢的哥哥。

    夏目洗著碗,頭也不回道:“你要問優子阿姨。”

    優子可不會拒絕。寺崎笑了笑,道:“一會問。”

    美和子挺直的背慢慢地順著沙發賴下了腰。她想,可能這個哥哥也和他們一樣,家境落魄了吧。

    爸爸和媽媽離婚之后,他們就搬家了。從大庭院到這個媽媽家的老房子,定居了三年。

    真好啊,夏目哥哥還有曾經的朋友來找他。

    第 30 章

    優子不出意外地沒有拒絕寺崎的請求, 不過還是問了下他如今的狀況。

    寺崎說,因為一些事,他現在不讀書了, 成了無業游民,到處轉。

    除妖師的生活是什么樣的呢?夏目不太清楚, 他很少會主動去接近除妖師。盡管他有著某個除妖師的聯系方式。

    優子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心疼地說:“想待多久都可以,也不用給我幫忙什么的,我家不缺你一口飯。”

    寺崎很是欣慰地笑著道謝。

    好看的哥哥就這么敲定了在他們家住下的事實, 美和子覺得不太真實。她望向注視著寺崎哥哥的夏目哥哥,愣了愣, 忽彎起眉眼笑。

    送面具給哥哥的人,她好像知道是誰了。寺崎哥哥可能和夏目哥哥一樣能看見妖怪,特殊的耳墜,特殊的面具。

    “嘿嘿。”美和子發出了怪笑聲, 優子激起了雞皮疙瘩,便拍了下桌子提醒, 美和子慌忙收斂笑意。

    寺崎對上美和子含笑的眼睛, 同樣地回了個笑容。

    有些默契, 其實很簡單就能通過眼神傳遞。

    美和子會保守秘密, 不會擅自搗亂的。

    要開店的優子, 睡眠時間很早,起得也早。為了互不影響,她睡在了頂樓。

    美和子洗完澡躲進了房間, 將空間留給了她的兩位哥哥。

    夏目給他的友人準備了一些日用品, 但還不夠。寺崎什么也沒帶來,長住的話, 還需要更多的東西。要出去買一些。

    夏目翻找著衣柜,從里面抓出了一件連帽黑色外套。他比劃著,“這件可以嗎?”

    “嗯。”寺崎應著,伸手接過。他倒也不冷,只是夏目說冷,那就穿吧。

    可能是黑色顯白,夏目又給寺崎拿了個口罩。

    寺崎低頭望了一眼,扭頭就走。夏目愣了一瞬,匆忙關好了門,追上說:“戴戴?你好顯眼。”

    自知顯眼的寺崎嘆氣,道:“不想戴。”掩耳盜鈴的事,人類干就好了,為什么還要拖上他。

    他載體的容貌,人類不都喜歡看嗎?夏目也是,明明喜歡得緊卻總是閃閃躲躲,裝作不想看。喜歡看就看,他又不介意他看。

    夏目沉默了一小會,提議道:“和我一起戴?”

    寺崎:“……”

    “那也很顯眼。”兩個人都戴口罩什么的,多顯眼啊。寺崎說著,接過了夏目遞出來的口罩。

    戴上口罩的寺崎,只露出一雙眼睛也是身高腿長的一米八,氣質擺在這,確實是顯眼。夏目看著看著,突然伸手把他的寬大的外套帽子拉上來蓋好了,還順帶整理了寺崎的長發,放在了一邊。

    略顯柔和的眼睛,無言地注視著夏目。

    寺崎的頭發,比他預想的還要順滑,像真絲綢一樣。夏目沉默片刻,若無其事地放下了手。

    寺崎幽幽問道:“好摸嗎?”人類好像覬覦他的頭發很久了。

    被發現了。夏目心虛地想著,誠實地點頭,悶聲道:“寺崎為什么要留那么長的頭發?”初次見面的時候也是,穿著羽織,像是那種古老家族出來的少爺。

    “用來研究‘代價’。妖怪和人類世界存在聯系,而這種聯系往往需要付出代價。”寺崎笑著,搭上了夏目的肩膀,壓低聲音說:“你知道,人類能看見妖怪所要付出的代價是什么嗎?”

    夏目微愣,看見妖怪也要付出代價嗎?他側頭望著極近的眼眸,難得地沒有再心跳加速。他的適應能力一向不錯,更別說寺崎戴了口罩。

    “什么代價?”夏目低聲問著。

    寺崎彎著眼尾,笑說:“言語具有威力,信念因此誕生,自然給予回應。人類產生靈力,妖怪產生妖力。人類和妖怪,應該像一枚硬幣的兩面,存在于這個世界的正反兩面。可是陷入苦難的人們總會祈禱神明,話語具有言靈的力量,他們付出了‘代價’,人類因此見到了更加具有能力的妖怪,也就是所謂的神明。”

    “很久以前,人類將族人當成了祭品,獻給信奉的神明做新娘,祈求神明滿足他們的愿望。”

    夏目皺起了眉,“所以,他們獻祭了人類,才能看見妖怪嗎?”

    “不對哦。”寺崎反駁道:“獻祭族人也無法讓他們看見妖怪。能看見妖怪的,是被獻祭出去的‘祭品’。他們被人類拋棄了,變成了某只妖怪的所有物,而妖怪掌握著祭品的生殺權。”

    夏目一時愣怔。

    寺崎湊近他耳朵,發出氣音:“你是其中一個祭品的后代。”

    夏目的瞳孔顫了顫,驀地停下了腳步。他是祭品的后代?妖怪的所有物?他抬眼看向彎著眉眼笑的寺崎,有些難以置信。

    寺崎微歪著頭,輕笑著問:“要信奉我嗎?成為我的祭品。我可以將你從妖怪手中奪過來哦。”

    漆黑的眼眸深處,像見不到日光的淵底。言語是探出的雙手,簇擁著,想要將人類舉起,向未知的神明獻祭。

    “你說的是真的嗎?”

    人類分明在問,神情卻信了九分。寺崎微挑起眉說:“你總是很容易信我。”他瞥過了頭,“這樣可不太好呢……”

    “難道我下次說謊的時候,需要先和你說一聲嗎?”寺崎琢磨著,“像開場秀一樣,說‘我要說謊了’,噗。”

    夏目無法分清他的謊言和真話,他總會選擇相信。這樣一點也不好,像是丟失了說謊的自由。

    寺崎定了定神,笑道:“不是說了嗎?我不是妖怪,自然也不是神明。那個故事也是,只是圖書館里一本奇聞雜記里面提到的,不知道真假,你要信嗎?”

    抬起眼觀察的夏目沉默片刻。他判斷不出寺崎話語的真假,寺崎的笑容變得真實,演技登峰造極。只要他想,就可以欺騙任何一個人類。但是,夏目給出了他的回答。

    “如果是真的,妖怪和你之間,我只會選擇你。”

    寺崎忽地怔住,人類清透的眸是一眼就能看懂的認真。夏目和他不一樣,他不太會說謊。此刻,他好像被人類堅定選擇了啊……人類的眼睛,有這么溫暖的嗎?像火光一樣,明明不冷,卻能感覺到如此明了的暖意。

    寺崎有藏聽見了來自心腔的震動,好似人類突然住進了他的心室,狠狠地踩動著軟爛成一團的血肉。于是,血液從心室泵出,進入動脈,向他的身體輸送有關于人類的溫度。

    他果然,喜歡著這個人類。想養他,長長久久,直至呼吸的風停息。

    但是,人類現在只想和他做朋友。

    喜歡他外貌的同時,并不一定喜歡他這個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東西的,非人類。

    吹起的夜風有些冷,黑色外套下裹著的身軀溫熱,潛藏的血液隨著生命而流動。

    寺崎側走了一步,逆著路燈暖黃的光。寬大兜帽下,落下一層虛幻的陰影。

    他曲起兩指拉下了夏目的口罩,眸子燦燦的,似吃到了美味的甜品一般,饜足地瞇著眼尾說:“那我會保護你的。剛剛的話再說一遍吧,我想聽。”

    擅自拉近的距離,似乎可以清晰地望見眼瞳里小小的人影,夏目偏長的睫毛振翅欲飛。他忽然明白,寺崎現在似乎不需要他保護了,他們小時候的好朋友約定,早已作廢。

    他囁嚅著開口,似乎想問什么,可道路中劃過的一聲車鳴震耳。

    夏目沒有說完,想聽的人也沒有聽清。

    “你剛剛說了什么嗎?”寺崎盯著那輛劃過的車,眸子里有著深深的幽怨。夏目見了,便彎起了眼,笑聲輕微。

    “沒說什么,早點回去吧。”夏目拉回了口罩,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神色平靜。

    寺崎嘆著氣,朝夏目伸出了右手,說:“手冷。”

    夏目一頓,抬眼望他,伸出手碰了碰,確實有點涼。他縮回手插進衣兜,輕道:“像這樣,就不冷了。”

    寺崎靜默片刻,將手藏進了衣兜,當起一個酷哥。現在人類長大了,不是想牽就能牽的了。

    他們去了最近的步行街。

    燈火通明,人群熙攘,像是正在舉辦什么活動一樣。寺崎緩緩勾起了唇,在一次被人群擦肩而過的縫隙里,精準地牽上前面人類落在身后半截的手。

    依舊微涼的溫度,在一秒之后,完整地覆上人類的溫熱。

    “你怎么就不怕我走丟呢?我都不認路。”寺崎有些責怪地說著。

    夏目忽然記起,很久以前的某一天,他們也曾在人群中穿梭著。只那時,他跟著寺崎;而現在,寺崎在跟著他。

    時光流轉著,顛倒了對象,顛覆了約定。

    夏目沒回頭,耳側微紅地說:“現在牽著就不會走丟了。”由他來牽寺崎,寺崎就會跟著他了。

    “為什么人這么多啊?”寺崎揚聲問。

    “今天好像是秋日祭典開幕。”夏目答。

    寺崎瞇了瞇眼,“怎么沒人約你出來玩?”

    “……要看店。”

    “不是在等我嗎?”寺崎猛跨一大步,走到了夏目的身旁。

    夏目僵了僵,沒回答。

    寺崎含笑說:“夏目同學,做人要誠實。”

    夏目:“……”

    “可你總在騙我。”夏目有些氣悶地說。

    “我又不是人。”寺崎笑意更深。

    夏目無言以對,他想了想問:“為什么以前不來找我?”

    他都去找寺崎了,可是寺崎都不是人,為什么不來找他?就算生氣,明明也可以來找他說清楚的。

    寺崎:“……”

    “你是不是沒想過來找我?”夏目又問,語氣微怒。

    寺崎陷入沉默。

    他停下腳步,向路過的小攤子買了一盒子章魚小丸子。

    “你先別走,我沒帶錢。”

    被拉住手腕的夏目,忍不住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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