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1 章
“平安, 平安,快下來!”
沈秀端著一碗白水煮雞肉,向平安招手。
平安平躺在二樓屋檐上, 翻著肚皮,懶洋洋地曬著日光,一動也不動。
又過了六年, 已經九歲多的平安,已長成了老年貓, 鎮日里動也不動,不是吃就是睡。
它不動, 沈秀便飛上屋檐。她在它旁邊坐下, 把碾碎的雞肉喂到它嘴邊。它這才張開尊口。
撫摸著它柔軟光滑的毛發,沈秀望向遠處的大街。街道上人來人往,人潮如織。
人群里, 身形高大的男人,身著一襲紅衣, 在人群里格外引人注目。沈秀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定在紅衣男子身上。
待掃過紅衣男子黑直的長發, 她垂下睫。其實不用看頭發, 光憑背影就能認出這人不是她所想之人。
沈秀滯澀地扯扯唇角。六年過去,她仍然忘不掉謝扶光。
喜歡上他, 只需要短短一兩個月, 忘記他,卻需要如此漫長的時光。
忘記他,就像是去認識一個永遠不會存在的人, 艱難而無望。
她有些自嘲, 莫非她竟是如此癡心長情之人?
而謝扶光呢,六年過去, 他是否已忘記她,已不再喜歡她?六年,那么長的六年,他或許已經忘掉她,或許已經移情別戀。在明知被拒絕,沒希望的情況下,大抵不會有這如此長情之人。
一陣酸痛攫住了她的心臟,她按揉胸口,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她一把抱住平安,不停擼它毛茸茸的圓腦殼。它舒服地發出咕嚕咕嚕聲。
隨之她又不由自主想到了魏朝清與月樓迦。這么多年過去,他們大抵都不喜歡她了罷。若果真如此,她由衷為他們高興。
還有諦伽,那個龜茲國的佛子。幾年前,這位年輕的佛子找到她,訴說了他們的相識經歷,面紅耳赤向她提親,她的第一反應是,和尚也能成親?
爾后,她懷疑起他的目的。他是真的喜歡她,還是看上了她寶珍公主的身份?或者是覬覦她身上的絕頂武功秘籍?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左右她也不會答應他的求娶。@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除了諦伽,還有一些人來求娶過她。這幾年,她很少外出,有一次外出,有一些男人將目光放在她身上,然后便有幾人上門提親,說是對她一見傾心。
一見傾心?他們都是真的喜歡她?她并不這么認為,或許他們之間有人是真的對她一見傾心,但可能性極低,十有八.九都是另有所圖。
她有尊貴的公主身份,是前武林盟主的義女,還有絕世神功秘籍在身,是以,縱然她容貌平平無奇,普普通通,也會有很多人欲求娶她。這一切,她都看得明明白白。
怕別人認出她的身份,又來求娶,此后她出門都會戴上面紗或者冪籬,這樣便少了很多煩擾。
嘆息一聲,沈秀繼續擼貓。眼角余光觸及到天邊飛過來的身影,沈秀起身,“云川哥?”
葉云川落在她身前,“日頭這樣曬,待在這里作甚?”
“喂貓。你來有什么事?”
“來看看你功夫練得如何了。”他把一包魚筍夾子送到她面前。
她接過油紙包,吃了兩口酥酥脆脆的魚筍夾子,她拍拍手,“來過兩招。”
刀光劍影,劍舞紛飛,葉云川連連敗退。犀利的劍氣刮花了他的衣袖時,他停下來,“我已經打不過你了。”
這么多年過去,沈秀日日苦練武功,進步飛快,如今武功已經勝于葉云川。
葉云川頗為感慨,當年沈秀要來學武,因她根骨資質普通,他還勸她不要習武,萬萬沒料到,將近十年后的今日,她的武功已勝過于他。
縱然她之所以進步得如此之快,有她練的是絕頂神功的原因,但她也離不開她的勤奮刻苦。
葉云川笑道:“這世上,恐怕沒幾人能打得過你了。”
沈秀收起劍,“承讓。”
丫鬟在搭梯子,小心翼翼爬上梯子掛紅綢,沈秀飛過去,“我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馬上又要到她的生辰,家里開始掛紅綢貼窗花。每年過生辰都要掛紅綢貼窗花,甚是鋪張浪費,但沈有財偏要弄,說是好看又吉祥喜慶。
說到沈有財,沈有財就出現在了院子里,“秀秀,爹給你買了好吃的,快來嘗嘗。云川也在?你也過來嘗嘗。”
沈秀走過去,“爹,你是不是又胖了。”
沈有財摸了摸肚子,笑呵呵道:“這不是最近吃的有點多……”
沈有財原就不瘦,這幾年胖了一圈,越來越富態,笑瞇瞇的樣子,活像個彌勒佛。他樂呵呵地摸肚子,“外面曬得很,走,進屋躲陰去。”
屋子里,楊氏在挑選布料。她面前鋪著金紗羅,香寶花羅等等綾羅綢緞。她摸著綢緞,挑花了眼。見沈秀他們進來了,她道:“秀秀,快過來瞧瞧,哪一樣好看。”
“都挺好看。”
“你挑個最好看的,我給你做衣裳。”
這幾年楊氏無事做,閑得發毛,便有了做衣裳的愛好,幾年下來,家里她做的衣裳都成堆了。
“這個。”沈秀隨便指了一塊料子。
“這個好,近來天熱了,穿這個涼快。”楊氏笑著拿起那塊料子。
生辰那日,一家人照例去醉仙樓包壽宴。新來的小二頭一次見到沈秀,只覺得腦子里嗡了一下,頓時血液奔流。他的心劇烈跳動,整顆心猶如脫韁野馬,縱然前方有懸崖也瘋狂奔跑。
離開雅間之后,小二怔忪地回望一眼后方。
“杵在這做甚么?前頭忙著呢,快干活去!”掌柜的拍拍他。他撓撓頭,趕緊忙去了。他一面往前走,一面打了自己一巴掌。
他方才在想什么?沈秀那樣金貴的人,是他這種低賤的人能肖想的嗎?自己簡直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癡心妄想,不知天高地厚!
菜上齊,沈有財嘗了一口菜,道:“那位大廚的手藝是不是又長進了許多?”
“好像是。”沈秀點點頭,專心吃飯。
一家人吃著吃著,外頭響起噗呲噗呲的煙花爆破聲。窗外,滿城絢爛煙花。
這六年來,每年今日,全燕州城都會放煙花。六年來年年如此。
每年她生辰,都跟著蹭了下這滿城煙花的喜氣。
“爹娘,來。”她一手抓住楊氏,一手抓住沈有財,飛身至高樓頂上,以更廣闊的視角,欣賞這漫天的絢爛煙火。
楊氏站在高樓上,仰著頭,“唉喲,這可真好看。”
沈有財:“好看是好看,不過,每年弄這一出,得花多少錢哪,嘖嘖嘖。”
沈秀環視燦爛的煙花,眉目彎彎。
回家時,一家人沒有坐馬車。長街上火樹銀花,嘲哳熱鬧。沈秀掃視街邊的花燈,發現燈架上的食鐵獸花燈,她駐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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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那只食鐵獸現在怎么樣了。這么多年過去,它可還活著?她走到燈架子前,買下一個食鐵獸花燈。
靜夜深深,閑云掩月,天地一色時,沈秀將食鐵獸花燈放到床邊。她抱著枕頭,一眨不眨凝視食鐵獸花燈。
心空落落地透著風,她蜷縮身體,按住心口。
第 152 章
夏去秋來, 又到了一年秋日。時值金秋,丹桂飄香,整個宅子里都彌漫著桂花香氣。芬芳的丹桂香氣里, 摻雜著絲絲果香。
柿子樹下,換上秋衫的沈秀望著院子里的柿子樹。柿壓枝頭,樹上如同掛滿了紅橙橙的燈籠, 火紅鮮亮。
她食指輕輕一動,一陣風打到枝頭的柿子上。兩個柿子掉落, 四平八穩落在她掌心。
“姑娘,真厲害!”小桃笑呵呵道。@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嘗嘗。”沈秀把柿子分給小桃一個。她只拿袖子擦了擦柿子, 不怎么講究, 直接啃。爆汁的柿子脆脆甜蜜,甜得她瞇起了雙眼。
“姑娘,今年的柿子又脆又甜, 可以做紅
依譁
燒脆柿吃。”
用新鮮柿子,五花肉, 和菜椒烹出來的紅燒脆柿, 咸鮮脆醇, 好吃得能讓人吞下舌頭。憶及紅燒脆柿的味道,沈秀清清嗓, “好, 我多摘些,等會兒送進廚房里炒了吃。你去拿籃子來。”
“我這就去。”小桃快步離去。
沈秀飛到樹干上,站在樹上挑選柿子。
摘了一些果子, 她面前淑然黑影一閃, 一只大掌摟住她的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迅速待她飛離柿子樹。
等她反應過來時,她已經站在了遠離柿子樹的屋子里。她看向身前的人,直接給了他一掌。
她急忙后退,眉間慍色濃重,“你是何人?”
話將將說完,外面轟然一響,她第一時間望向方才發出巨響的地方。
只見窗外,院子里的柿子樹被雷劈中,瞬間倒地。柿子咚咚咚落地,本就被雷劈得稀巴爛的柿子,在地面上砸得更加稀巴爛。
目睹這一幕,沈秀頭皮一炸,整張臉立刻白了。
趕過來的小桃張大嘴,“姑、姑娘,雷……雷……您、您沒事罷?”
沈秀嗓子發干,“沒事。”她瞪著被劈得倒地的柿子樹,心中大駭。
她離開這柿子樹,也不過就幾息之間。方才自己要是還在樹上,恐怕她的下場,會與那一地稀巴爛的柿子相同。
明明是大晴天,卻起了霹靂響雷,這晴天霹靂好似是故意要去劈她的一樣。她怎么這么倒霉?
想到此,她臉色變了又變。她這人,向來是很倒霉的。
之前遇到地龍翻身,險些被花燈橫梁架子砸中,被鳥砸到失憶,在溪水里險些溺水,這會子又險些被雷劈,她怎的就如此倒霉?
她倒霉到很不尋常,極其反常了。莫非是老天爺瞧她不順眼,故意讓她這般倒霉的么?
思及此,沈秀眸底沉沉如暗云堆積。或許,她應該去拜拜神仙什么的,消消霉運。
她平復著激烈翻涌的情緒,一轉身,便對上綠衣男子漆黑的眸瞳。她微微一怔。須臾之間,她垂下睫,蓋住目里的情緒。她問:“你方才是要救我?”
綠衣男子點頭。
她左手為拳,右手為掌,左手放在右拳上面,置于胸前,抱拳拳做了個正正經經的武禮,“少俠,方才多謝。”
若不是他,她方才被雷劈中,或許以命喪黃泉。
綠衣男子并不言語,只搖了下頭。
沈秀問:“你……似乎提前知道雷要劈中柿子樹?”
雷劈下來,是猝不及防的,是一瞬間的事,躲開的可能性極低。但這位綠衣男子貌似提前知道雷要劈中柿子樹一樣。
綠衣男子依舊不言語,他伸出戴了手套的雙手,在掌心里寫字。
他寫道,他趕路,從天上飛過,經過此方院落,看到她在柿子樹上,發現她的頭發有些豎了起來。
頭發豎起,這是雷電要劈下來的預兆。于是他便將她帶到了遠離柿子樹,有遮蔽物的屋子里。
沈秀立即去摸她的頭發。她的頭發這會子沒豎起來了。
三歲小兒都知道,打雷時,不能靠近樹。她也知道的,然這雷打得毫無預兆,她完全沒有預防,那么晴朗的天氣,誰知道會突然打雷,不然她也不會毫無顧忌在樹上摘果子。
她再次道謝,“謝謝你。”
小桃發抖,后怕道:“姑娘,怪我沒發現您的頭發豎了起來。”
“不怪你,這事沒法預料,好在沒事。”
這時,聽到動靜的楊氏與沈有財跑過來,“怎的了怎的了,發生什么事了?”
了解清楚事情原委,沈有財雙腿一軟,險些跌倒在地。他抓住綠衣男子,感激得沁出淚來,“謝謝你,謝謝你救了我閨女!”
若不是這位公子救了秀秀,秀秀現在可能就跟那棵柿子樹一樣,可能就……
沈有財越想越后怕,他拍著胸膛,緩著氣連連道謝。
綠衣男子頷首,轉身便要離去。沈有財一把拽住他,說是要備厚禮感謝他。他搖頭示意不用。
沈有財不讓他走,“那、那好歹留下吃頓飯,也快午時了,小伙子、咳,不是,恩公,留下來吃頓午飯如何!”
沈有財又說,這會子午飯差不多已備好,也沒什么好菜,吃了午飯,再留下吃頓晚飯,晚飯定要好好招待招待恩公。
綠衣男子點頭應允。
這位公子,名叫吳名的公子,他們的恩公,貌似口不能言,是啞巴。沈有財也沒多問,只笑呵呵,熱情地招待他。
沈秀睇了睇熱情招待吳名的沈有財。
屋外,晴朗的天色變得陰沉,驚雷之后,雨來了。
雨淅淅瀝瀝而落,雨氣潮濕,將她的眼角也氤得濕潤起來,她低下頭,掩去面上隱而不露的情緒,“我去廚房看看。”
廚房里熱霧騰騰,香氣縈繞。廚娘王嬸見沈秀來了,忙行禮。沈秀擺擺手。站在邊上看廚娘炒菜。
“王嬸。”
王嬸放下鏟子,“姑娘?”
沈秀:“若你心愛之人,易容成另一個人,站在你面前,你是否會認出他?”
王嬸面臊,赧然道:“若真是心愛之人,又怎會認不出呢?”
是啊,若真是心愛之人,怎會認不出來呢?
即便他面貌完全不同,即便他用濃重的熏香掩蓋住了身上原本的香氣,即便他裝作啞巴,即便他戴手套遮住雙手,可是你一看到他,還是會認出他來,甚至沒有任何遲疑,任何猶豫。
心愛之人,無論變成什么樣,都會一眼認出來。
沈秀口中發苦。她拿起籃子里的甜瓜,用力咬了一口。王嬸在切豆腐,她問王嬸:“還有幾道菜沒做?”
“就剩豆腐沒做了。”
“豆腐要怎么做了吃?”
“準備做紅燒豆腐。”
“做香辣酥豆腐如何,我來做。”
豆腐燒好,菜上桌。沈有財請吳名入座,“恩公快請坐,別客氣,趁熱吃!”
沈秀用余光去瞧化名為吳名的謝扶光。沈有財不停給謝扶光夾菜。謝扶光夾了一塊香辣酥豆腐。咀嚼兩下,他不著痕跡地看了沈秀一下。他又夾了一塊香辣素豆腐。
“恩公愛吃香辣酥豆腐?”沈有財問。
謝扶光點頭。
沈有財笑容滿面,直接把香辣酥豆腐端到謝扶光面前。接著他也夾了一塊豆腐吃,“這味道……秀秀,這豆腐是你做的?”
“是。”
“我就說這味道怎么這么像你做的。”他嘿嘿笑著,又繼續給謝扶光夾菜。
謝扶光一直在夾香辣酥豆腐。
沈秀慢慢咀嚼著米粒,食不知味。
最后,那一盤香辣酥豆腐幾乎全進了謝扶光的肚子里。
飯畢。沈秀忖了忖,道:
弋㦊
“爹,娘,我有話與吳公子單獨說。”
“行。”楊氏與沈有財離去。
房間里只剩下沈秀與謝扶光兩人。沈秀的視線在謝扶光平平無奇的面容上逡巡。
心有萬千溝壑,終而無言沉默。她有許多話想說,最終話到嘴邊,唯余嘆息,“多謝你。”
“不用。”他在掌心寫字。他戴著黑色手套。她記憶里的那雙漂亮的手,被手套覆蓋遮掩得嚴嚴實實。
她默默注視他的雙手,而后上下掃視他。六年過去,他清瘦了一些。
“砰!”
頭頂驟然傳來巨響。下一瞬她被謝扶光拽入懷中。
雷猝不及防劈下來,屋頂轟然塌落!
謝扶光抱著沈秀往外飛,躲避開塌落的屋頂。
“砰!”
沈秀聽到有什么東西砸在了謝扶光身上。她想抬頭,但她被他按在懷里,嚴嚴實實地圈著,無法抬頭。@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謝扶光帶著她迅速遠離屋子,來到長廊下。腳尖落地,她頭上的桎梏一松,她迅疾抬頭,“扶光!”
聽到她喚他“扶光”,謝扶光微頓。
她語速極快,上上下下掃視他,“你沒事罷?”
他喉結滑動,沒再裝啞巴,“沒事,你呢?”
沈秀神經一松,“我也沒事。”她望向前方廳堂。
前方廳堂,已經被雷劈得坍陷下去。她喘著氣,驚魂未定。
長廊盡頭,聽到轟鳴的楊氏與沈有財奔過來,“唉喲我的天爺!”@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見沈秀與謝扶光沒在前廳,夫妻倆狠狠松下一口氣。沈有財驚怕地扶著胸膛,“才劈了咱院子里的樹,怎的又劈了咱家廳堂!咱們家這地兒準是風水不好!快!咱先離開這里到別處去!快!快!都先離開!”
“我們走!”沈秀轉回頭,謝扶光忽然向她倒下來。她一把抱住他。溫熱的鮮血從他額頭上淌落,濺在了她臉上。
她愣住。
扶起謝扶光,她語速急促,“扶光!”
他雙目緊閉,無聲無息。
“扶光!”她揚聲喚他,下意識去探他的氣息。
將食指放到他的鼻子下后,霎時間,她渾身力氣瞬間被抽離一空,四肢冰涼,手足發軟,喉嚨里發不出半點聲音。
第 153 章
沈秀唇色發紫, 整個人猶如風中燭火,水里浮萍。她難以置信,哆嗦著手指, 再次去探謝扶光的氣息。
感受到他鼻子下面微弱的氣流,她一滯。
原來是錯覺!
極度的擔憂與恐懼,讓她產生了錯覺。竟讓她以為他沒了呼吸。
失而復得般, 她緊緊抱住謝扶光。
……
藥房里,大夫擰眉查看謝扶光頭上的傷, 扒拉他的頭發,將他頭上的假發摘下來。黑直的假發摘下來后, 他真正的頭發暴露出來。
大夫心想, 怪不得這人戴假發,卻原來,他的頭發全白了。年紀輕輕, 頭發卻全白了。倒是很少見。
沈秀定定地看著謝扶光的頭發。他的頭發,如寒冬之雪, 白得刺目。
他的頭發怎么全白了?何時白的?她眼球酸澀, 指尖微微顫抖。
大夫檢查過謝扶光的傷口后, 說他腦袋被重物撞擊,傷得不輕。好在并無性命危險。
沈秀如蒙大赦, 緊握的拳頭終于松開。雷劈下來, 屋頂塌落,他帶著她逃離時,她聽到有什么東西砸到了他身上, 她原以為他沒事, 卻沒想到傷到了頭。
萬幸沒有生命危險。
雨一直下,如數萬條銀絲, 連成一張大網,將整個燕州罩得密密層層,直教人喘不過氣來。
沈秀坐在床前,一眨不眨地守著謝扶光。她輕輕撫摸他雪白的長卷發,低低念著他的名字。
沈有財瞧了瞧謝扶光,又瞧了瞧沈秀。沒想到,這位吳公子,竟是謝扶光!
這是造了什么孽啊,他心緒極其復雜。既怨恨謝扶光從前那邊對待秀秀,又感激他今日救了秀秀。若不是他,秀秀今日可能被雷劈中一命嗚呼,若不是他,這會子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可能就是秀秀了。
唉!沈有財咂嘴,嘆了又嘆。
“秀秀,你先去睡,爹在這兒守著他。”
沈秀沒聽,一直緊握謝扶光的手不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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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葉府。廚房里,楊氏捏著勺子,攪動熱騰騰的雞湯。
“沈夫人,我來罷,您去歇著。”葉家的廚娘搓搓手,恭敬道。@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我自己來。”楊氏向葉家的廚娘投以一瞥。
原本她家是準備先找個客棧住下。還沒去找客棧,得知了消息的葉云川就前來,讓他們先住他們家,等新宅子找好了再搬過去。于是他們一家便來了葉府。
攪拌著熱湯,楊氏心里琢磨著不知謝扶光何時會醒。已經三日過去,他還未蘇醒。她沉氣,望向窗外燦燦的日光。
東院里,葉云川看了看形神憔悴的沈秀,道:“秀秀,快去休息。”
沈秀搖搖頭。
陽光越來越明亮。沈秀準備起身關掉一扇窗子,忽而發現謝扶光的眼皮動了動。
鴉青色的長睫微微顫動,他緩緩睜眼。
“扶光,你醒了?”
“秀秀……”謝扶光嗓音沙啞。
她喜不自勝,“你終于醒了。”
她抱住他,淚腺濕潤起來,“你終于醒了。”
他輕輕地將手掌放到她后腦勺上,“秀秀。”
任她抱了一會兒,他緩慢地動了一下睫毛,“為何不點燈?”
“點燈?這會子是白天,用不著點燈,你覺得屋子里太暗,想點燈?”
“現在是白天?”
“是,你看,外面日頭正好,屋子里照得亮堂堂的。”她指向窗戶。
謝扶光倏地沉默下來。良久,他道:“秀秀,我看不見你。”
“看不見我?我不就在你面前,你怎么————”沈秀意識到了什么,“你的眼睛看不見?”
“嗯。”
沈秀怔然,她在他面前揮揮手,“看不見?”
“看不見。”
咚的一聲,沈秀的一顆心直直墜地。
她側身大喊:“周阿婆,周阿婆!”
很快周阿婆進屋,她滿目驚喜,“主上醒了?”
沈秀從胸腔里擠出每一個字,整個人都在顫抖,“周阿婆,您快來看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看不見了!”
聞此言,周阿婆頓時失色。一番診斷后,周阿婆神色凝重,額間的皺紋仿若久曬不干的咸菜。
見周阿婆神情凝重,不好的預感淹沒了沈秀,她甚至有些不敢問周阿婆。
好半天,她才從喉嚨里擠出一句話,“阿婆,他的眼睛怎么回事?”
周阿婆言,他這是重物撞擊,大腦損傷,引起的失明癥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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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治好嗎?”
“這……”周阿婆止言,似是難以說粗口。
“阿婆?”
周阿婆艱澀道:“恐怕……治不了。”
這種損傷程度,不可逆,不可恢復。是治不好的。
空氣仿若凝固起來。沈秀顫顫道:“阿婆,請您一定要治好他的眼睛。”
“我……我無能為力。”
有些話說出來很殘忍,但周阿婆必須殘忍地說出事實。她道:“這不是醫術高低的問題,即便是醫術再高超,也不能讓斷了的胳膊重新長出來,不能讓人死而復生,我這樣說,你可明白?”
也就是說,謝扶光的眼傷,是無法治愈的,是不可改變的既定事實,醫術再高超的大夫,也不能治好他的眼睛。
沈秀已經傻了。她呆愣愣的,“怎么會這樣。”
“怎么會這樣。”她的腦中仿若插入了一根釘子,釘子在不斷攪動她的腦漿,巨大的痛苦,在她身體里橫沖直撞。
“怎么會這樣,阿婆,你誆我的是不是,他的眼睛能治好,是不是?”
周阿婆面露不忍,有心想編個善意的謊言,寬慰寬慰沈秀,只是最終她還是無法編出謊言。
“不會的,能治好的,一定能治好的。”沈秀握住謝扶光的手,“扶光,你的眼睛會治好的,別擔心。”
謝扶光聽出沈秀聲音里的哭腔,他道:“沒事,看不見也沒關系。”
“怎么會沒關系!”沈秀幾近崩潰,眼淚簌簌而落。
“真的沒關系。”他輕柔地撫摸她的背部,安撫她,“沒什么大不了。”
沈秀哭得更加厲害,無法接受事實,“對不起……對不起……”
“你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我
䧇璍
看不見了,是我自己的問題,與你無干。”
“可是要不是我,你也不會————”
“不是,與你沒有任何關系,你不必自責。”
沈秀泣不成聲,淚水一顆顆浸濕他的胸膛。
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他眼瞎了,無甚要緊,她不必自責,這不是她的錯。
邊上,周阿婆看了看謝扶光。作為失明的當事人,他異常冷靜,情緒異常穩定。好像一點也不傷心難過。
但,這怎么可能呢?眼瞎了,怎么可能一點也不傷心呢?大抵,比起他自己傷心難過,他更怕沈秀傷心難過,是以才能這般冷靜地安慰沈秀。
周阿婆滿目沉痛,隨之便見謝扶光皺起了長眉,“秀秀?”
喚了幾聲,都不見沈秀有動靜。
周阿婆趕緊上前,“她暈過去了,無大礙,別擔心。”
周阿婆將沈秀帶走后,謝扶光雙目無聚焦,靜靜望著一片黑暗的世界。
從前,他不能待在沈秀身邊。但至少可以偷偷看看她。
如今,他雙目失明,偷偷看她的機會也沒有了。
他再也不能看見她。
第 154 章
燈火如豆, 殘影在信紙上漂浮。沈秀寫好信,封起來,綁到信鴿上。
她摸摸信鴿, 至窗前將它放飛。
她凝睇漆黑如墨的夜空,望月樓迦能快些收到信。月樓迦醫術高超,她希望他能治好謝扶光的眼傷, 讓謝扶光恢復光明。
她知道,她向月樓迦求助, 有些不要臉,可她寧愿不要臉, 也不愿放棄任何一個可以治療謝扶光眼睛的可能。
除了月樓迦, 那些有名的神醫,昨天她一醒來,就都差人去尋了。
雖周阿婆說謝扶光的眼傷無法恢復, 但她還是抱著希望想試試,說不定就治好了。
“治不好的, 除非真的神仙來了, 才能治好他的眼睛。”
周阿婆的話, 再次在耳邊回響起來。沈秀呼吸一窒。洶涌的歉疚宛如筆首,不斷地戳著她的心窩, 她疼得氣息紊亂起來。
竭力平復下來后, 她快步來到謝扶光的房間。進門前,她調整好情緒。
謝扶光靠在床邊,“秀秀?”
她走近, “你怎知是我?”
“你的腳步聲。”
“你能聽出我的腳步聲?”
“你的腳步聲, 與別人不一樣。”
她坐到他身側,溫聲道:“眼睛怎么樣, 能看見我嗎?”
“不能。”
“別擔心,會好的。”她盡量讓自己的口吻變得輕松,伸手揉揉他的頭發。
他突然躲開她的手。
她一愣,“怎么了。”
他靜默良久,啞聲道:“我的頭發白了。”
“我知道,怎么了?”
他低垂眉,不愿讓她看到他,“頭發白了,眼也瞎了,很丑。”
“哪里丑了?”沈秀很生氣,“別胡說,一點也不丑。就算你頭發白了,眼睛瞎了,也是世上最最好看的人!”
他想看著她的眼睛,以此來判斷她所說的話的真假,但他看不見。他的眼睛無法聚焦,只能茫然地看著空氣。
這讓他看起來極可憐。
沈秀鼻腔酸疼,“扶光,你的頭發雪白雪白的,卷卷的,像雪做的花,很漂亮。還有你的眼睛,就算看不見,也是這世上最最好看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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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是嗎?”
“是的!不信你問小桃。小桃你過來。”
小桃走過來。謝扶光卻沒問小桃,只問沈秀,像是要得到她的肯定,“是嗎?”
“是的是的。”
“你不會嫌棄?”
“不會!”她斬釘截鐵。
“真的?”
“真的!”
謝扶光展顏,彎起唇角。
她撫摸他的長發,“頭發什么時候白的?”
“離開你的前一夜。”
怪不得他離開前,都沒見她一面就直接走了。到底是有多痛苦,才會一夜白頭?她輕撫他的頭發,隱忍住無法抑制的難過。
周阿婆端著藥進屋,“主上,該喝藥了。”
“我來。”沈秀接過藥碗。她舀起湯藥,吹了吹,喂到謝扶光嘴邊。
周阿婆道:“主上,您最好蒙一條眼紗,護好眼睛。”
謝扶光聞言,袖口里飛出一條紅絲帶。他將紅絲帶放到沈秀掌心。沈秀會意,把紅絲帶系到他頭上。
他披散著長發,波浪卷的長發垂在肩頭,雪白柔順,與紅紗相襯,雪映紅梅,紅梅映雪般美麗。
戴上眼紗的他,好看得不似真人。
即使他瞎了,也依然如他的名字一樣,依然閃閃發光。
周阿婆在心底贊嘆一聲主上的絕色容顏后,靜靜退出屋子。
謝扶光一口一口喝完湯藥,一喝完,沈秀連忙往他嘴里塞蜜餞。給他掖好被子,她說:“你好好休息。”
他拉住她,“別走。”
“我不走。你腦袋受了傷,需要好好休息,快睡罷。”
他抓著她的手,閉上雙目。
遠方天際漸漸透出微光,秋日的清晨涼沁沁,淡霧如輕紗在葉府里漂浮。
沈秀打著呵欠醒來。她的手仍然被謝扶光握著。她觀察沉睡中的謝扶光。他的胸膛,微微起伏,她安下心來。
她抽了下手,他立刻握緊,條件反射般。
六年過去,他還有著之前的習慣,即便是在睡夢中,只要她一離開他,他便會無意識地,條件反射般地抓緊她。
她點住他的穴道,將手抽出來。再解開他的穴道。
她出了屋子,洗漱過后,端著吃食走進謝扶光的房間。
謝扶光坐在床上,支著上半身,蒼白的臉上透著濃重的焦躁。
他從前就如此,與她分離就會出現的焦躁不安。因為失明,什么也看不見,他的焦躁不安,貌似比以前更加嚴重。
她疾步過去,“扶光。”
待他抓住她的手了,他身上的焦躁不安立刻消散得無影無蹤。
楊氏與沈有財來看謝扶光。注意到謝扶光緊緊握著沈秀的手,夫妻倆對視了一下。
沈秀去如廁時,楊氏跟上去,“秀秀。”
“娘?”
“謝公子他的眼睛,還能治好嗎?”
“我希望能。”
“噯。”她還想說些什么,到底沒說出口,“趕緊去罷。”
沈秀側身去往花廁。
這邊廂,謝扶光靠在床邊,靜待沈秀歸來。
葉云川運內力,悄無聲息進入他房間,同時示意小桃不要出聲。
葉云川步至謝扶光身前。定視謝扶光。他打量謝扶光的眼睛。但謝扶光蒙著紅紗,他看不見他的眼睛。
他果真瞎了?葉云川細細端詳。
謝扶光此人,卑劣無恥,之前曾用那樣無恥的伎倆欺騙過沈秀,是以,葉云川難免不對他的一切行為都產生懷疑。
他懷疑謝扶光是在裝瞎,以此博取沈秀的同情。畢竟他這樣的人,完全能干出這樣的事。
謝扶光輕聲道:“看夠了么?”
葉云川:“你能看見我?”
“我能聽見你,從你進屋開始。”
“一開始就聽見我進屋了?我明明……”他明明運用了內力,悄無聲息入屋,謝扶光居然一開始發現了他?
謝扶光:“你的功力不到家。”
葉云川安靜下來。想來,謝扶光若真的瞎了,以他超凡的耳力與敏銳度,他仍然是那個武功天下第一的人。只不過變成了武功天下第一的瞎子。
謝扶光:“有事?”
“來看看你,多謝你救了秀秀。”
“分內之事,無需言謝。”謝扶光言畢,耳朵微動,轉向門口,“秀秀。”
葉云川也轉向門口,來人果然是沈秀。謝扶光不是瞎了么,他是如何知道來人是沈秀的?
沈秀給葉云川打招呼,“云川哥。”然后自然而然把手放到謝扶光手里。
目睹這一幕,葉云川抿緊嘴唇,他別開臉,“我有事,先走了。”
過了幾日,謝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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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上傷口漸好。給他上完藥,沈秀摸摸他微涼的臉,“天氣又涼了些,多添件衣裳,仔細著涼了。”她取來衣裳,幫他穿上。
給他穿好衣服,沈秀突然問:“你那日,是真的趕路,才偶然發現我在柿子樹上的?不要騙我,說實話。”
“不是。我一直在你身邊。”
“我以為你會遵守承諾,遠離我。”
“我可以不出現在你面前,但我必須保護你。”
“所以這么多年,你一直藏在我身邊保護我?”
“是。”他下頜繃緊,“對不起。”
“我想知道你這幾年保護我的時候,可曾受過傷?”
“沒有。”
那就好。沈秀忍住淚意。他不遵守承諾,她并不氣,只是唯愿他真的遵守承諾遠離她,這樣,他現在便不會失明。
“你可以打我。”謝扶光道,“可以打我出氣,怎樣都可以。”
他仰起蒼白的臉。精致昳麗的面容,在他卑微的語氣下,顯得尤其脆弱可憐。
他就像一個甘愿被她任意擺弄的布娃娃。
她輕撫他的肩膀,“我沒有生氣。”
“不生氣?”
“不生氣。”
他笑起來,頭埋進她脖子里。
恰時,沈有財的大嗓門穿透入屋,“秀秀,秀秀,華神醫來了!”
沈秀喜上眉梢,華神醫來了?她連忙起身迎接。
華神醫乃是她去請幾位神醫之一。傳言他醫術賽神仙,乃是在世神醫。她希望他能治好謝扶光的眼睛。
華神醫比傳言中的要年輕許多,她原以為他是個老頭,不曾想他外表大概只四十多歲,并不像老頭。
華神醫見了她,神色微微變化。爾后專心給謝扶光把脈。他按著謝扶光的脈搏,眉間褶皺愈來愈深。
大致一盞茶的功夫過去。華神醫仍然不吭一聲,繼續診脈。
時間變得緩慢而磨人,沈秀心焦如焚。她就像等待判刑的罪犯,如被油烹水煮,煎熬難捱。
“他這眼傷……”華神醫忖度著開口,“很難治好。”
沈秀聽了這話,喜道:“很難治好,那就是有治好的可能?”
“咳……”華神醫只是說詞委婉了些,倒讓人誤會了。他斟酌言辭,“我是說,我等凡人很難治好,怕是只有請神仙來才能治好。”@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秀:“真的治不好?”
見她滿目痛苦,華神醫于心不忍,但沒辦法,他治不好,也無人能治好。
已經破碎的鏡子,又如何能重圓,如何能恢復如初?除非給謝扶光換一個腦袋,但這就更不可能了。
華神醫離去后,沈秀清清嗓子,盡量不讓謝扶光察覺出她的難過與痛苦,她道:“我們再去找別的大夫,一定能治好你的眼睛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第 155 章
這一日, 謝扶光吃了藥,因為藥性睡了過去。沈秀走出屋子。外頭天氣晴朗,陽光溫暖明媚。
她踩著地面上的陽光, 一步一步往前走。明媚的日光照不到她身上,她周身陰云籠罩,眉目向下耷拉。
信鴿已經去了七八日。不知月樓迦收到信沒有。不知他收到信后, 是否愿意給謝扶光治眼睛。
她走著走著,閉上雙目。試圖不用眼睛走路。不用眼睛走路, 她的速度慢下來,唯恐撞到什么。
世界一片黑暗, 卻要往前走時, 無法抑制的擔憂與恐慌不禁油然升起。
沈秀皺撞到樹干,鉆心的疼痛渡至全身,她捂住額頭, 潸然淚下。她只是體會了一會兒失明的狀態,就已經受不了, 謝扶光要如何才能承受得住一輩子都這樣?
一輩子都這樣, 會是多么絕望痛苦。她完全能預想到。
她抹著淚, 耳邊突然傳來兩道熟悉的聲音。
“云川,你都多大了, 快三十歲的人了, 還不娶妻,你真要我們老葉家絕后?”
“爹,我說了, 我不會成親。”
“你實話告訴我, 你是不是喜歡男子,是不是好龍陽!”
“胡說什么, 我都說了多少遍了,我只是不想娶妻而已。”
“你……你這小子,真真是要氣死你爹我!”葉應天面色鐵青,氣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怎么就生了你這個討債鬼!”
葉云川緘默,忽而,他道:“爹,其實……我有心儀之人。”
葉應天冷哼。之前衛風還在世時,曾告訴過他們,云川有心儀之人。那時他與妻子逼問云川,他心儀之人是誰,云川始終不松口透露半個字。
衛風去世后,葉云川告訴他們,所謂的心儀之人,是騙他們的,根本就沒有這人。
“又想騙我?”葉應天瞪他,“還以為我會上當?”
“是真的。”葉云川道,“只是,我不能娶她。”
“不能娶?”葉應天橫眉倒豎,“我就知道你果真喜歡男子!不能娶的,不是男子還是什么?!”
“不是,是女子。”
“真是女子?”葉應天將信將疑,“是女子為何不能娶?怎么,她不中意你?”
“她的確不喜歡我。”
“她不中意你,你就想辦法讓她中意你。你小子這點信心都沒有?還是不是我葉應天的種?”
“不只是她不喜歡我,還有別的緣由。我不能娶她。”
“還有什么緣由不能娶?莫非她已為人妻?”
葉云川沒回應。
他這反應,讓葉應天以為他真猜中了。還真猜中了?葉應天怔然,“你喜歡的那姑娘已為人妻,所以你就打算一輩子不娶了?你要為那人守一輩子?”
“嗯。”
“你倒是個癡情種。像我,不愧是我的兒子!”葉應天捏捏胡子,郁塞的心情通暢了些。兒子因癡情不想娶妻,總比別的不想娶妻的緣由要好。
心愛之人已為人妻,這種遺憾,他完全能體會得到。想到此,他同情起他的兒子來。安慰了幾句后,他道:“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她既已為人妻,你又何必執著于她。”
葉云川余光發現斜前方的沈秀。她哂笑,露出不是故意聽到他們談話的尷尬。
他望著她,像是在回答葉應天的話,又像是在與她說話,“我這輩子,只會喜歡她一人。”
葉應天嘖了一聲,“夠犟,夠倔,真不愧是我老葉家的種!”
沈秀快步返回,在月洞門里遇見楊氏。楊氏道,家里的新宅子已經選好,就在離葉府不遠的南面那塊地方。
“何時搬過去?”沈秀問。
“云川讓我們先別搬過去,得試試風水如何,等下一次雷雨再看看。”
“恐怕不是風水的原因,大抵是我的問題。”
“什么?”
“那日雷劈了兩次,兩次都好像是專門來劈我的。娘,你不覺得我很倒霉?我好像總是霉運纏身。”
楊氏驚愕,回想起從前種種,她干干地動了動下巴。下一瞬,她道:“咱去寺廟燒香去!去佛門清靜之地,去去晦氣。”
生怕沈秀再倒霉,楊氏拉著她就走,“現在就去!”@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想了想,沈秀同意,“好,燒香去。”
穿越過紅墻黛瓦的寺廟,進入殿堂,殿堂莊嚴肅穆,寶鼎香浮,焚煙沉沉。矗立在中央的佛像,莊嚴宏偉,寧靜祥和。
沈秀拈香,叩求神佛保佑:“一愿他恢復光明,二愿我霉運消除。愿佛祖顯靈,千萬教我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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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佛祖顯靈,我定重修古廟,再塑金身。”
她跪坐在蒲團上,認認真真磕頭。又至各處拈香。
“秀秀,我方才聽人說,今日寺里有大師賜觀音圣水,觀音圣水清凈無邪,能降福驅邪,驅散晦氣,咱也去看看。”楊氏拉著沈秀往寶殿另一邊跑。
身著袈裟的一禪大師,盤坐于蒲團上,手里拈著楊柳枝。他前面,排著一條長長的隊伍。
排在最前面的人,在他面前叩首。他拈起楊柳枝,蘸了下在玉凈瓶的圣水,灑在叩首的人的眉心。
沈秀聽排隊的人道,這位一禪大師,佛法精深,乃在世活佛。她望望在世活佛一禪大師,只盼望他賜下的觀音圣水,能去掉她的霉運。
排了不少時間,終于輪到她。她學著前面的人,叩首,仰頭,等著大師把楊柳枝上的圣水灑到她眉心。
等了好半天,卻不見一禪大師動作。沈秀疑惑,看向一禪大師。
一禪大師垂眸。他拈起楊柳枝,拂過觀音圣水,灑到沈秀眉心。
“多謝大師。”沈秀磕頭。她正欲離去,一禪大師開口:“老衲觀你乃有緣之人。”
有緣之人?沈秀驚訝。一禪大師又用楊柳枝掃拂了下觀音圣水,灑到她眉心。如此,重復了兩次。
后頭排隊的人艷羨不已,“大師三賜圣水,這小姑娘好大的福氣!”
楊氏欣喜不已。沒想到高僧會說她閨女是有緣人,還特意三賜圣水!
“多謝大師。”沈秀受寵若驚,磕過頭,她給后面排隊的人讓出位置。
楊氏喜不自禁,“大師說你是有緣人,還給你賜了三次圣水,你身上的霉氣定能全部消掉。”
“但愿如此。”沈秀摸著涼涼的眉心,心思飄遠,不知扶光醒了沒?她想快些回去。回程途中,沈秀靠著馬車,歸心似箭。
又過了幾日。聞月樓迦來了葉府,沈秀一步并作兩步,飛快來到月樓迦面前。
她喜出望外,“樓蘭王陛下!”
六年不見,樓蘭王仍與從前一樣,皎若冷月,貌若神祇,一雙冰藍的眸子,美得驚心動魄。年歲沒在他身上起作用,他一點也沒變老。和謝扶光一樣,一點也沒變老。
月樓迦的目光在沈秀身上逡巡。眉心一蹙,他捏住她的手腕,給她把脈。把完脈,他取出一顆藥丸,“吃下。”
“這是?”
“你憂思過甚,氣血凝滯,須通氣血。”
沈秀忙不迭吃下藥丸。
月樓迦繼續給她診脈。這幾年,他泰半時間都在燕州暗暗保護她。他早就發現謝扶光也在暗處里保護她。也因此,前一段時間時日他母后忌日時,他才能放心地回樓蘭祭祀。
未曾想,他一走,沈秀就出了事。
“不用給我診脈。”沈秀急不可待,“我帶你去見謝扶光,請你幫忙看看他的眼睛能不能治。”
月樓迦隨她來到謝扶光的房間。
“扶光,”沈秀對謝扶光道,“樓蘭王陛下來了,他來看你的眼睛,說不定他能治好你的眼睛。”
謝扶光嗯了一聲,他頭一歪,靠在沈秀肩頭。
月樓迦目色微沉。轉而注意到謝扶光雪白的長發。他看了看自己雪白的長發,又看了看謝扶光雪白的長發。
旋即,瞥向謝扶光深紅的眼紗,他道:“取下眼紗。”
沈秀替謝扶光摘下眼紗。
紅色眼紗下面,謝扶光長睫眨動。
月樓迦俯視謝扶光的眼睛。
謝扶光的眼窩微深,瞳孔漆黑,如夜里湖面上晃動的月光,漂亮得仿若能將人拉入湖底的漩渦。
月樓迦冰涼的手指掐住謝扶光的下巴,抬起他的面龐。仔細觀察了片刻謝扶光的眼睛,他手里飛出一根銀針。
銀針直往謝扶光眼球里扎。在銀針即將扎進去時,謝扶光一動,銀針破碎落地。
謝扶光笑吟吟,“你想做什么?”
月樓迦倒也坦誠,“試探。”
旁側沈秀明白了月樓迦此番行為的意圖,她不悅,“扶光是真的失明了。”
月樓迦不置一詞,直接按住謝扶光的脈搏。診脈許久,他口中吐出冷冰冰的字語:“永久性失明,不可恢復。”
其實沈秀早就有心理準備,然而聽到這話,她還是有些承受不了。她喃喃:“真的一點治好的可能都沒有嗎?”
她眼角泛紅,仿佛要哭出來。月樓迦緩和語氣,“沒有。”
沈秀深埋下頭。他指尖微動,抬手。謝扶光先他一步,將手放在了她身上。@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謝扶光:“秀秀,我說了治不好也沒關系。”
她吸了下鼻子,無聲地抱緊謝扶光。
緊緊相擁的他們,刺目到,猶如方才的銀針扎進了自己的眼球里。月樓迦眉目結霜,移開目光。
片刻后,他轉身離去。
注意到月樓迦離開了,沈秀趕忙追上去。她追上他,“謝謝你!”
他側眸,“你還喜歡他?”
她頓了頓,“喜歡。”
“即便他現在是一個瞎子?”
“對。”
“你可知我現在在想什么?”
“什么?”
“殺了謝扶光,將他千刀萬剮,碎尸萬段。然后帶你去樓蘭,同我成婚。”
沈秀瞳孔收縮,迅速后退,“你敢!”
“我不敢。”
她一愣。
只聽他道:“我不敢。因為喜歡你,所以不敢,也不會這樣做。”@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秀砰砰直跳的心臟瞬間平復下來,“別再嚇我。”
風吹過,一片枯黃的落葉落在她發間。他欲幫她拿掉落葉。她防備警惕地往后一退,“干什么?”
“頭上有落葉。”
她摸頭發,摸到樹葉。
他厭惡她對他的警惕防備,他沒再說一句話,轉身就走。
“等一下!”她喊住他,“請等一下!”
他駐足,“說。”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她厚著臉皮請他給謝扶光看眼睛,耽誤他的時間與精力,她很是過意不去。她不知該如何感謝他,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她拿什么感謝他?
“真的謝謝。”
月樓迦:“不必。”
她思索一番,“你吃了飯沒?餓不餓?要不要吃點什么?”
“不用。”
“你想吃什么,我給你做?”她無以為報,好像只能真真誠誠地為他燒一頓飯了。
“你給我做?”
“我給你做。你想吃點什么嗎?”
“什么都可以。”
“好,那你稍微等一等。”
沈秀準備做自己拿手的那幾樣菜。做好菜,她將菜端到月樓迦面前,“我手藝不怎么樣,你且將就著吃。”
他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很好。”
他幾乎把所有菜吃得干干凈凈,實在吃不下才撂筷,“剩下的菜,我想帶走。”
盤子里的菜,也就剩些邊邊角角,他想帶走?沈秀收起詫異,吩咐小桃去取食盒。
送走了月樓迦,沈秀趕緊回到謝扶光的屋子里。
謝扶光抬起蒙了眼紗的臉,問她,“我的頭發好看,還是月樓迦的頭發好看?”
“你的。”
同樣都是雪白的頭發,她更喜歡謝扶光的波浪卷。
謝扶光唇邊漾開淺笑。他將腦袋枕在沈秀腿上,雙手箍住她的腰。
沈秀輕柔地撫摸他的頭發,“睡罷,睡罷。”
楊氏站在門邊,探頭往里瞧。瞧見謝扶光枕在沈秀腿上,兩人親密無間,她心緒沉浮不定。
待謝扶光睡著,沈秀出來后,楊氏道:“秀秀,謝公子這眼睛是好不了了,你打算怎么辦?”
“我會一直照顧他。”
“你要一直照顧他?”
沈秀點頭。謝扶光為她失明,她理所應當照顧他。他失明后,她最怕的不是他行動不便,而是怕,有人趁他失明欺負他。是以,她會在他身邊,一直一直照顧他。
楊氏:“那你們倆這是和好了?你準備嫁給他?”
沈秀無言。她低視著地面上光滑的大理石花紋。
不知多久過去,她道:“不會。”
“你……”楊氏語滯。秀秀明明喜歡謝扶光,這么多年過去了,仍然那么喜歡。現在他倆貌似已經和好,又為何不想嫁與他?她遲疑道:“你是不是嫌他眼睛看不見了?”
“沒有。”沈秀立刻否認。
她會把謝扶光當做朋友,會無怨無悔照顧他。但不會嫁給他。
若她嫁給他,她對不起失憶前的自己。她心里過不去這道坎。
她道:“我和他,以后永遠是朋友。”
第
䧇璍
156 章
楊氏聽了沈秀的話, 只道:“何必,何苦。”
沈秀搖搖頭。與謝扶光做一輩子朋友,好好照顧他, 這已經是她最能接受,最能心安的選擇。
她若嫁給他,與他成為夫妻, 她如何對得起失憶前的自己?失憶前的自己恨謝扶光,恨之入骨, 怎么可能會嫁給謝扶光,成為他的妻子?
她若嫁給謝扶光, 她就是在背叛從前的自己。她心里實在是過不去這道坎。
楊氏想不通。既然都還互相喜歡, 為何不好好在一起,非要犟著倔著折騰。心里那道坎就真的這么過不去?人這一生,有什么坎過不去的啊!
人生至多不過百來年, 活一天就是萬幸。為何要在萬幸得來的日子里,不好好珍惜, 非要折騰?
有句話不是說得好, 百年哪得更百年, 今日還須愛今日。唉!@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罷了。”楊氏不再勸說。
自那次雷雨之后,半個多月過去, 第二場雷雨終于來臨。雷雨連續下了好幾日, 沈家新買的宅子安然無恙,未出任何問題。
是以,沈秀與蕭扶搖夫妻商量好, 過兩日便搬到新宅子里去。蕭扶搖不舍, 讓他們再多住一陣子,沈秀沒同意, 不愿再叨擾。
與蕭扶搖商量好后,沈秀迫不及待要去見謝扶光。
蕭扶搖喊住著急要去見謝扶光的沈秀,“秀秀,別忙走。”
“干娘?”
“你失憶前,曾對我說過一些話。”
沈秀失憶前,她見沈秀練功曬得黝黑粗糙,問沈秀怕不怕曬黑變粗壯變丑,而找不到夫婿。那時,沈秀言,男人并不重要。
“你現在這么喜歡他,把他看得這般重,倒不像從前的你了,我有些意外。”
“人是會變的。”沈秀語氣停了停,接著道,“他對我來說很重要,但我自己也很重要。我喜歡他,我也喜歡我自己。我還是會繼續練功,哪怕會變黑變粗壯變丑。我不會因為怕他嫌棄,就強迫自己改變自己,放棄做我想做的事。”
她喜歡謝扶光,但也會珍重自己。
蕭扶搖深以為然,深表贊同,“很好。”
沈秀辭去,疾步去往謝扶光那兒。一進屋,就見謝扶光下了床。他頭上的傷好了許多,如今已經能下地。
他抬著雙手,摸索著前行。因為看不見,他的腳步很謹慎,很輕,每一步都像踩在空氣上,小心翼翼地探測前方的障礙物。
撞見這一幕,沈秀心里酸澀難捱,她飛奔至謝扶光身前,扶住他,“扶光。”
他展顏,笑意流進眼底,“秀秀。”
“你下床要做什么?”
“你還沒過來,我想去見你。”
“我與干爹干娘他們商量搬新家的事,耽誤了一會兒,讓你久等了,對不起。”
“搬新家?可要帶我一起去新家?”
“當然。”她道,“我們一起去新家。”
得到肯定的回復,他頰邊笑意更深。@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你這傷還沒好呢,趕緊躺回床上去。”沈秀牽著他去床邊。
搬去新家那日,秋風撥開云霧,綿延萬里晴空,風清云淡,天氣格外愜意舒爽。
沈秀扶著謝扶光,走出葉府大門,上了馬車。不多久抵達新宅。
謝扶光他住的房間,所有東西,包括墻面,沈秀都讓人用綿軟的棉花包了邊,即使他不小心撞到屋子里的東西,大抵也不會出大問題。
她小心謹慎地將謝扶光扶進屋,“扶光,以后你就住這里。”
“好。”
聽他說屋子都用棉花包了遍,他眸子里浮現出一些細碎光芒,“多謝。”他抬起她的手,紅唇湊近,輕輕一吻。
她立刻抽回手,“以后不要這樣。”
他微愣,爾后歪頭,“為何?你……不喜歡我了?”
沈秀沒欺瞞他,“喜歡,但,我沒辦法和你在一起,我們以后是朋友,以后你別再這樣。”
她向他解釋了緣由。
聽罷,謝扶光沉默。他蒼白的臉泛起微紅,鼻尖開始發紅,就像是眼紗掉色,將他的臉染紅了一樣。
紅唇微微顫抖,一顆顆淚珠穿過他的眼紗,淌落而下。
垂淚的他,脆弱得,像是破碎了一般。
沈秀急忙道:“別哭,別哭,對眼睛不好。”
“反正已經瞎了,再不好又有什么區別?”
他說這句話的語氣很輕。每個字都很輕,偏偏每一個字的重量都壓得她心口疼痛難抑。
“對不起。”她道,“對不起,”她捏住他的雙肩,“我們以后作朋友,我會一直照顧你,永遠照顧你,就這樣,好好的,行不行?”
謝扶光默不作聲,淚水如珠,一顆顆砸落。
她哽咽,“扶光,我們就這樣,還不好?”
聽到她的哽咽聲,簌簌掉淚的謝扶光身形微頓。他又讓她為難,又讓她難過了。
他是不會讓沈秀為難,讓她難過的。他會滿足她一切要求。@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好。”他說,“好。”
“你同意了?”
他不再垂淚,彎唇帶笑,“你說什么我都會答應的。”
沈秀心如刀絞,不敢再直視他。
他說:“秀秀,我很累,想睡一會兒。”
她嗓音發澀,“好,你好生休息。”
她一步三回頭,關上門離去。
待沈秀離去,謝扶光臉上的笑容一寸一寸斂去。
眼淚從他無神發灰的眼里滾落而下。他咬住顫抖的嘴唇,淚水斑駁。
怕沈秀發現他又在哭,他甚至不敢發出聲音,只能無聲地哭,哭聲全部咽在喉嚨里,在喉嚨里無盡回蕩。
取出匕首,正要劃自己一刀,他立時停下動作。
他險些又忘記,若留下傷疤,會很丑,會很難看,沈秀會不喜歡。
他掌心運力,打了自己一掌。嘴角溢出鮮血后,還要再打自己一掌時,他倏地住手。
若把自己打出個好歹來,誰來保護沈秀?
忖度之后,他把手放在大腿上,用力掐。
掐自己,不會留下傷疤,不會傷出個好歹。
他眼角猩紅,一邊哭,一邊用力掐自己,自虐式地掐著。
掐著掐著,大腿上的疼痛讓他冷靜了些許。
能在沈秀身邊已經很好。與沈秀共度的每一天,都如一場又一場美夢。他已經很滿足。
也該知足。
想清楚之后,他笑起來。一面笑,一面哭。笑著哭著,又開始掐自己。
第 157 章
沈秀離開謝扶光的屋子后, 漫無目的在宅院里穿行。風拂過,吹干她面龐上的淚痕。很快臉上又被綿延不絕的淚水覆蓋。@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方才見謝扶光哭,她內心產生了動搖。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做正確的選擇, 開始懷疑自己做得到底對不對。
她迷茫而痛苦,蹲下來,抱著頭泣不成聲。哭到淚腺干涸, 她甩甩腦袋,強迫自己放空大腦, 不再想任何事情。
一晃好幾日過去。沈秀端著一盤子點心,剛進入謝扶光的房間, 就見謝扶光手快速擦著眼紗。
他半靠在床邊, 紅袍如流云瀉地,雪絲垂在肩頭,微微凌亂亂。眼紗濕潤著, 他飛速擦拭著眼紗。
沈秀忙過去,“你哭了?”
“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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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喝茶不小心, 茶水濺到了眼紗上。”
他的鼻尖是紅的, 整張臉也泛著紅, 明顯是哭過的樣子。她并不蠢,不至于這么明顯的還看不出來, “說謊, 你哭了,為什么哭?”
他笑了笑,“能待在你身邊, 我很高興, 高興得哭了。”
既然是高興地哭,為何她卻能感受到他的哀傷與痛楚。她心知肚明, 他并不是高興得哭。
想起他方才快速擦眼紗,似是很怕她知道他在哭,她想,在她不知道的時候,他一定偷偷哭過許多次。
苦澀地動了動指尖,她擦干凈他面龐上的淚,道:“別哭了,餓了么?想吃些什么,我給你做。”
謝扶光喜歡吃她做的菜。她想讓他開心一些。
他問:“你給我做?”
“嗯。”
他先是彎彎紅唇,隨之道:“算了,燒飯很累。”
“不累的。”
“還是別去了。”
“可是我想給你做飯吃,給你做飯吃,我就很開心。”
“真的么?”
“當然。”
他歪了歪頭,“我也要去廚房。”
“你就好好在屋子里待著。”
“我要去。”
思及他離開她會焦躁不安,她妥協,“好。”
于是她扶著謝扶光來到廚房,讓人給他搬了椅子,讓他坐在邊上。
炒菜時,沈秀向謝扶光投以一瞥。他靠坐在椅子上,支著耳朵,在專心致志聽她的動靜。
他看不見她,只能靠耳朵,艱難地去感受她的動靜。她又難受起來。
很快燒好菜。她捧著碗,喂謝扶光。他乖乖張口吃飯,臉上始終帶著溫柔的笑。
夜里入睡,沈秀在床上翻來覆去,整個腦子里都是謝扶光偷偷哭的場景。心口上如同插著一把刀,她難受地蜷縮起身體。
她的內心再次產生了動搖。
她清楚地認知到,她想與謝扶光做朋友,但也想與他做夫妻。兩種念頭,在她腦子里不停打架。
與他做朋友,她痛苦。與他做夫妻,背叛從前的自己,她也痛苦。兩種選擇都是同樣的痛苦,她不知該如何抉擇。
一顆心,仿佛要被這兩種念頭,撕裂成兩半。
醒來時,她的兩只眼睛腫成兩顆紅桃。
楊氏:“眼睛怎么回事?哭了?”
沈秀嗯了一聲,不言語。楊氏猜想多半是因謝扶光哭的。
“娘,別告訴扶光我眼睛腫了。”
“噯。”楊氏趕緊去弄熟雞蛋,給沈秀滾眼睛,消消腫。
拿著雞蛋給沈秀滾眼睛時,楊氏道,現在正到了吃大閘蟹的好時節,這時節的大閘蟹最最肥美。醉仙樓的香辣大閘蟹定然頂頂好吃。她問要不要吃醉仙樓的香辣大閘蟹。
沈秀沒怎么聽進去,只如木偶般點頭。楊氏便派下人去醉仙樓買香辣大閘蟹。
醉仙樓。聽跑堂的說沈家來訂兩份香辣大閘蟹,廚子趕緊去雅間里請魏朝清。
雅間里,魏朝清執書,端坐于椅間。他容顏清瘦,安安靜靜坐在那里好似修竹,如玉溫潤。
聽了廚子的話,魏朝清立時放下書,疾步去往大廚房。
白茫茫的鮮香彌漫開來,所有廚子都不自覺慢下手里的活兒,齊齊望向魏朝清那邊。
香,香,太香了!這香的,仿若能感受到黃燦燦的蟹黃流在嘴里的鮮味似的!
都是同樣的做法,怎么魏大人做的香辣大閘蟹就這么香哪,簡直教人不禁食欲大開,垂涎三尺。
醉仙樓的主廚咂咂嘴,恨不得湊到鍋里去,將那紅燦燦的香辣大閘蟹全部塞進肚子里,吃個盡興。他擦擦口水,瞧了瞧魏朝清。
魏朝清輕輕翻動著大閘蟹,眼角眉梢帶著溫溫潤潤的淺笑。
魏大人很高興。
唔。每次魏大人給沈家做菜,都如這般高興,高興得像是這輩子最高興的事一樣。
至午時,沈秀將剝好的大閘蟹放進謝扶光碗里。
謝扶光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彎眉道:“好吃。”
她笑笑,也吃了一口蟹肉。她旁側,沈有財掰開大閘蟹,蟹殼清清脆脆裂開。蟹黃顫巍巍地溢出來,飽滿的金橙色映入視野。
送入口中輕輕一抿,極致鮮味迅速占滿整個味蕾。雪晶雪晶的蟹肉,肥美豐潤,鮮嫩微甜,甜中帶辣,如若甘露一般的清鮮爽口。
蟹黃入口綿潤,柔軟溫熱,原汁原味的鮮美融化在舌尖后,沈有財連忙去吃蟹膏。
蟹膏潔白,晶瑩彈潤。每一寸都帶著絕妙的豐腴香醇的口感。慢慢咀嚼間,在唇與齒里,打滾翻騰。
整道香辣大閘蟹,火候,調味,皆極其到位。每一口螃蟹里都帶著微微辣意,吃起來仿若在口中醞釀了整個秋天的甘美,如一壺秋釀讓人飲之沉醉。
“哎呀,這醉仙樓的香辣大閘蟹,真真好吃得能讓人將舌頭都吞下去!”沈有財沉醉在大閘蟹的甘鮮香醇里,豎著大拇指連連喟嘆。
楊氏附和著點下巴,“不若晚上再去醉仙樓買兩份吃。”
“行!晚上再去買兩份!”
好吃到讓楊氏與沈有財贊不絕口的香辣大閘蟹,沈秀卻食不知味,味同嚼蠟。她嚼著蟹肉,注意力一直在謝扶光身上。
他戴著眼紗,慢吞吞地進食,這讓她更加食不知味。
接下來一連好幾日,沈秀一直都夜不能寐,食欲不振。這一日,尋來的大夫來給謝扶光瞧了眼睛,搖頭嘆氣只說治不了,仍然與之前其他大夫一樣的說詞。
謝扶光喝了藥睡去,沈秀便去了寺廟,為謝扶光祈福。
她跪在佛像前,雙手合十,祈求神佛,讓謝扶光恢復光明。
走出寶殿,她神色渙散地前行。昳麗鮮艷的紅闖入視野。黃墻下,朵朵艷麗的紅花,染著深深的秋意。
望著紅花,沈秀面前浮現出謝扶光的身影。一想起他,她的腦子里又開始打起架來。
她到底是該與他做朋友,還是做夫妻?她到底該如何抉擇?
她坐在石墩子上,痛苦地垂下淚來。
不知多久過去,耳邊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施主,可是有何傷心事?”
沈秀轉頭,“一禪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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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禪大師身著錦斕袈裟,眉目間帶著溫善的佛性,“施主可有什么傷心事?”
“沒有,多謝大師關心。”
將將說完,她踟躕幾下,道:“大師,我有一事不知該如何抉擇,煩請大師為我指點迷津。”
一禪大師:“且講。”
沈秀簡潔明了,言簡意賅地講述了她的糾結與痛苦。她問:“大師,您說我該與他做朋友,還是做夫妻?”
“這要你自己做決定。”
“可我不知該如何做決定,我既想把他當做一輩子朋友,又想與他做夫妻。我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抉擇。”
大師沉吟:“不如抽簽,讓天意來定奪?”
沈秀怔了下,“抽簽?讓天意來定奪?”
“施主可以一試。”
她咽嗓,“好,我試一試。”
一禪大師取來簽盒,“抽到綠簽,乃是天意要讓你們做朋友。抽到紅簽,說明天意要讓你們做夫妻。”
她閉目,從盒子里抽出一只簽子。
一禪大師:“綠簽?你與他做朋友罷,天意如此。”
握著綠簽,沈秀張張嘴,一時失音。
見她沉默,一禪大師道:“我且問你,抽到綠簽,你是覺得天意如此,要順應天意,就此罷了,還是想重新抽一次?”
“我……我想重新再抽一次。”
“那么,你內心真正的選擇已經明了了。”
若她內心更想與謝扶光做朋友,那么抽到綠簽,她應該接受這綠簽。然她沒有,她還想再抽一次,說明她內心更想抽到紅簽。
“這一刻你心里想到的,才是你真正想要的選擇。”
一禪大師語重心長,“阿彌陀佛,施主,人生短暫,須依循內心,把握住你真正想要的,莫要辜負年華。”
沈秀愣愣,霎時如醍醐灌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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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大師指點!”
沈秀馬不停蹄回到家,腳不受控制,奔向謝扶光的房間。一進他的屋子,她發現他又在偷偷哭。
他提前聽到她的腳步聲,又忙不迭擦淚,以防她發現他又哭了。
“你又哭了。”
“我只是太高興。”
“我知道,你不高興,一點都不高興。”
她用力將他擁入懷中,像是要把他抱進她的身體里。
眼角還帶著淚光的謝扶光:“秀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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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秀抱緊他,“以后不會讓你哭了,扶光,我們成親罷!”
第 158 章
謝扶光一僵, “你方才……說什么?”
“我說,我們成親。”
“莫要消遣我。”
“沒有,我很認真, 扶光,我想通了,從前的事都已經過去, 重要的是當下,我不與你做朋友了, 我要與你做夫妻,我要與你成親!”
他遲疑, 嗓音有些鈍鈍, “此話當真?”
“當真。”
他又問一遍,“此話當真?”
“當真。”
“此話當真?”
他一連問三遍。
沈秀舉起手,“真的真的, 比真金還真,我發誓。”
謝扶光的氣息急促地紊亂起來, 玉白的肌膚迅速漲紅, 血管即將噴張爆開。
下一瞬, 他用力打了自己一掌。
“你干什么!打自己干什么!”沈秀一驚。
“我快暈過去。”他喘著氣解釋。
沈秀掏出一粒藥丸塞進他嘴里,同時按壓他的穴道, 幫他慢慢平復情緒。
他伸手抱緊她, 下巴靠在她頸邊,一點一點緩氣。@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感覺到脖子上淌下溫熱的液體,沈秀一凝。
溫熱的淚珠沾濕纖長卷翹的濃睫, 滑過他瓷白如脂的面龐, 砸在了沈秀心窩上。她急問:“怎的又哭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謝扶光淚中帶笑,“高興的哭。”
這次, 是貨真價實的,高興地哭。
她捧住他的臉,摘下他的眼紗。
“別哭了。”她將嘴唇輕輕印在他眼睛上,親掉他的眼淚。
謝扶光眼睫輕顫。他揚起臉,雪白長卷的發絲垂在紅衣上,如雪落在了曼陀羅花上,純凈而綺麗,等著她采擷。
他如一朵卷卷的嬌花,仰著頭,任她隨意擺弄處置。
她湊上去,親住他紅得滴血的唇瓣。
濃郁的花香淹沒了她。
親到呼吸困難的時候,沈秀與謝扶光分離開。他迅速又纏上來,顫抖著睫毛索取她的親吻。
他黏黏纏纏地問:“我們何時成親?不如就今日?”
“今日?什么都未準備好,太著急了。”她知道,他想快些成親。忖度片刻,她道:“你生辰快到了,你生辰那一日我們成親,如何?”
他生辰是十二月二十一日,現在是十月。還有接近三個月的時間準備婚禮。
謝扶光親親她,“都聽你的。”
他將臉埋進她的脖子里,雙臂箍她,抱了很久也不松開。如菟絲花一般,似要這樣纏著她到天荒地老,永不分離。
“謝公子,你的藥————”楊氏與沈有財一進門,就見謝扶光與沈秀親密相擁著,夫妻倆頓然止聲。
楊氏簡直沒眼看。就算是做朋友,秀秀與謝扶光也太親密了些。
沈秀仍然親昵地抱著謝扶光,她道:“爹,娘,我有話與你們說。”
沈有財:“啥,要說啥?”
“我打算與扶光成親。”
“什么?”楊氏與沈有財驚住。楊氏道:“你不是說……怎的又改變主意了?”
“先前是我沒想通,我現在想通了。我想嫁給扶光,想與他成親。”
楊氏吶吶:“你想好了?”
“想好了。”
“真的想好了?”
她鄭重道:“想好了。”
“好,你想好了便好,我與你爹都依你。”
沈有財無異議,“都依你。”
緊接著,沈有財眼珠子轉了轉,試探道:“謝公子,我們家就秀秀這一個女兒,我和她娘都舍不得她嫁出去,若我要你入贅我們家,你可愿意?”
“入贅?”謝扶光尋著沈有財說話的方向,歪頭道,“我愿意入贅,我愿意嫁給秀秀。”
聽他說愿意,沈有財稍微放心了些。他方才也只是試探謝扶光的誠心而已。他想試探謝扶光愿不愿意放棄自尊,入贅他家做上門女婿。若謝扶光愿意,說明他的確很愛秀秀。那么自己就更放心將秀秀交給他了。
沈有財清嗓,“我方才只是在開頑笑,說的話并不作數。是娶是嫁,一切都要看秀秀想如何,一切都由她自己做主。”
言罷他轉頭對沈秀道:“秀秀,你是想嫁給他,還是想招贅婿,娶個贅婿回來?”
沈秀還未說話,謝扶光扯扯她衣袖,“秀秀,我想嫁給你。”
“你確定?”沈秀道,“嫁不嫁,娶不娶,與我而言都是一樣的,我如何都可以。你若不想當贅婿,就不要勉強自己。”
“沒有勉強。”謝扶光道,“我想嫁給你。”
嫁給她,做贅婿也好。女子嫁男子,男子可以隨意休掉女子,女子卻不能休掉男子,主動權完全在男子手上。
他不會休沈秀,但他要把主動權交到她手上。是以,他要嫁給她,做她的贅婿。
他懇求:“秀秀,請娶我。”
沈秀與他十指相扣,“好,我娶你。”
沈有財樂了。贅婿好,贅婿好啊!他就這一個女兒,哪里能舍得把女兒嫁出去。若謝扶光肯嫁給秀秀,他與女兒就不用分開,往后他們倆生的孩子也是他老沈家的!
他喜不自禁,“那咱去挑個良辰吉日,擇日成婚!”
“爹,我和扶光已經決定好,在他生辰那日成親。”
“他生辰是什么時候?”
“十二月二十一日。”
“也就是下下個月?那日子還久,咱們能好生準備準備!”
余光觸及楊氏捧著的碗,沈秀道:“娘,你拿的是扶光的藥?”
“唉喲,險些忘了,藥熬好了,謝公子,你趕緊趁熱把藥喝了。”
沈秀把藥端過來,藥還熱騰騰冒著氣兒,她喂謝扶光喝下藥,道:“喝了藥趕緊睡,你好生休息,養養神。”
謝扶光扯住她的指尖,“別忘記向我提親,三書六禮,聘書,禮書,迎書三書,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禮別忘記。至于聘禮就罷了,我不要聘禮,我的嫁妝,是我所有財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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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秀意外,“你這么了解這些?我都不知道三書六禮是哪三書哪六禮。”
他眨眨長睫。與她分開的這六年,他每時每刻都在幻想與她成親,夢里與她不知舉辦了多少次婚禮。故而婚禮儀式流程,他熟知到倒背如流。
他柔聲道:“秀秀,請快些準備。”
仿佛不快一些提親下聘,他就會死掉。
沈秀揉揉他雪白的長卷發,“我會很快寫好聘書,向你提親,不會讓你久等。”
“我等你。”
第 159 章
秋風涼, 草未央。
藍天白云下,青山綠水間,草原丘陵起伏, 山花爛漫,牧草金黃,牛羊成群。成群的牛羊踏著金黃的牧草, 追尋著風里的原野氣息。
“嗷嗚!”一只健碩的金狼出現在草坡上。它毛發蓬松干凈,冷硬而富有光澤, 似如披了一襲華麗的金色戰袍。
巡視自己的子民一般,它望著不遠處的牛羊, 幽幽綠眼里透著能讓所有人發毛的冷酷與兇殘。
“小金。”
聽到這呼喚, 金狼迅速回頭,奔向斜后方的男子。
一頭撲進男子懷里,金狼身上的冷酷與兇殘蕩然無存, 整只狼變得乖巧起來。它蹭著男子的手,撒嬌似的咕嚕咕嚕發聲。
男子揉著金狼的頭, 朗聲大笑, 雪白的牙齒若浸過了最艷的日光。
忽而, 一道凄厲的聲音驟然響起,“啊!救命!”
只見遠處, 一只狗頭虎正在追趕一個小女娃。
金狼迅速沖過去, 與此同時,男子從背后抽出箭羽。
“嗖!”一箭射中狗頭虎!狗頭虎瞬間倒地。
小女娃見虎頭狗中箭而亡,她脫力地癱坐在地上。
男子走過去, “沒事了。”
小女娃驚魂未定, 抖著下巴道:“大哥哥,謝謝您。”@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小女娃離開時, 看了一看男子背上背的箭羽。大哥哥箭術真好!這么遠都能射得這樣精準。她若是和大哥哥一樣厲害就好了!
小女娃一路奔回家,“阿娘!阿娘!我遇到狗頭虎了!”
正在擠羊奶的婦人大駭,她急得一把摟住小女
依誮
娃,“桑桑,你遇到狗頭虎了?受傷了沒?又沒有事?”
“沒有,一位大哥哥救了我。大哥哥好厲害,比部落里的神箭手還厲害!”
“沒事就好,往后不要一個人跑那么遠!聽到沒!”
“聽到啦!”
“對了,救你的那位大哥哥是誰?”
“不認識,不是我們部落的。”
他們部落是赫蘭草原上的一個小部落,部落里的人基本上都互相認識。救她的大哥哥她沒見過。
“興許是別的部落的人。”婦人還欲說些什么,就聽她丈夫在外頭喊她們出去吃飯。她拍了下桑桑,“趕緊洗了手,吃飯去。”
今日部落外出打獵,滿載而歸,為慶祝部落獵得豐厚的戰利品,部落舉辦了篝火宴。
肉塊在烤架上烤得滋啦作響,濃濃的肉香幾乎籠罩了整個部落。讓人流口水的香味里,部落里的人們圍著火堆,手拉手,笑容滿面地跳著舞。@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老祭司舉起一串金黃油亮的烤肉,“敬王上!”
部落所有人跟著舉起金燦油亮的烤肉,“敬王上!”
桑桑靠在母親身邊,津津有味啃烤肉。桑桑母親拿起肉串,沾沾果奶,喂到她嘴邊,同時支著耳朵聽老祭司與首領他們談話。
似是談及了東陵,部落的老祭司冷冷道:“終有一日,我赫蘭鐵騎會踏過東陵長河,蕩平東陵!”
赫蘭與東陵,乃百年宿敵,終有一日,他們會打到東陵,報仇雪恨!
桑桑第一時間舉起拳頭,奶聲奶氣道:“不對,不對,東陵改成秀國了,是要蕩平秀國!”
部落里的人連接跟著響應,“對對對,蕩平秀國!”
“蕩平秀國!”
倏然,一道陌生的聲音突然插.入,“說得好!”
眾人齊齊看去。
桑桑一眼認出來人。她如一只鳥兒,飛奔過去,“大哥哥!大哥哥!阿娘,這是之前救我的大哥哥!”
桑桑母親覺得這黑衣男子有些面熟,她定睛一瞧時,旁邊的老祭司不可思議地顫動著唇瓣,“……王……王上?”
聞言桑桑一愣。王上?大哥哥是王上?
“王上!參見王上!”首領轟然跪下。
王上?部落所有人瞠目結舌。四周的空氣變成了實體,所有人都動也不能動,四肢關節,口中之舌,全都徹底僵成石頭。接下來,他們都跟著撲通跪下,“參見王上!”
赫蘭崢:“都起來,不必拘禮。”
“王上,您來此處,是有何吩咐?”首領激動到渾身發抖。
這是他們的王,統領草原所有部落的草原戰神,草原狼王,赫蘭王陛下!他只是一個小部落的首領,能與尊貴的陛下說上一句話,便是他天大的福分!
他滿臉脹得通紅,激動中帶著狂熱的崇拜,恨不能跪下膜拜赫蘭王的腳趾。
赫蘭崢:“游獵誤入此地,打攪了。”
首領幾近語無倫次,“不不不,不打攪,不打攪,您能到此處,是我們所有人的榮幸!”
老祭司到底年歲大些,沉穩些,他很快平復情緒,問赫蘭崢可曾用了飯,問赫蘭崢可愿屈尊在此用飯,他們當盡心準備膳食。
“不必,”赫蘭崢掃視烤架上的烤肉,“吃這個就行。”
老祭司忙不迭說這些食物粗鄙不堪,不能進陛下尊口。
赫蘭崢朗聲一笑,拿起一塊肉吃進嘴里,“不錯!”
他一揮衣袍,直接盤坐在篝火前,“大家都一起吃。”
老祭司與首領只說不敢,其他人也惶惶地低垂下腦袋。與陛下同吃,他們哪里敢哪!
赫蘭崢皺眉,“我說了不必拘禮,都一起來吃。”
不敢再不從命,首領忙招呼大家繼續吃。他親自倒酒,奉上前。
赫蘭崢舉杯一口飲盡,盡顯草原男兒的豪爽與粗獷,“好酒!
不遠處,桑桑悄悄抬頭去瞄赫蘭崢。大哥哥是陛下!陛下救了她!極度的喜悅幾乎砸暈了她。她竟這么有福氣,能讓陛下救她一回?
桑桑母親則在心頭暗自感慨,早就聽說他們的王是這世間最最好的王,她今兒可算見識到了他們王到底有多好。
尊貴的王,與庶民同吃同飲,不拘小節,并不自恃身份高貴,傲慢輕賤他人,待他們竟像身份地位同等的人一般!
另一邊廂,部落里的姑娘們,一個個面紅耳赤,心上漾起漣漪。
她們的王,身形高大魁梧,身著黑色箭袖長袍,披散在肩后的編發里,綴著細細的長辮。
鬢若刀裁,長眉英挺,鼻梁挺拔,麥色肌膚泛著野性的光澤。
傳言陛下俊朗無儔,神勇無敵,勝過這世間任何男子,可真正見了他,才知她們的王比傳言中還要英俊。
赫蘭崢飲著酒,抬手時,胳膊上健壯的肌肉仿佛要爆裂開,麥色的肌膚映著篝火,透著熠熠之光。
涼風吹動他的長辮,他放下酒杯,看向老祭司。老祭司方才的話在風里再次響起。
蕩平東陵。
九年前,赫蘭大祭司卜卦,言,若要蕩平東陵,必須除掉一人。此人乃是赫蘭蕩平東陵的最大阻礙。
有此人在,赫蘭鐵騎將永遠也無法踏足東陵。
此人乃是一位女子,東陵女子,姓沈名秀。
一個東陵女子而已,何以能成為他蕩平東陵的最大阻礙?
荒謬。
然大祭司斷言,此人必除。
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個。為了赫蘭大業,此人必除。且這人還是東陵人,每一個東陵人,亦或是說是每一個秀國人,都該死。
赫蘭崢決定派人去殺沈秀。未料九年過去,這女子竟極難除掉。
若再除不掉她,他會親自去殺她。赫蘭崢瞇眼,一口飲盡烈酒。
曦光現,宿霧空。清藍天光灑進院落,將整個院映照得溫暖起來。沈秀站在臥門前,伸伸懶腰后,進入謝扶光的房間。
屋里,謝扶光抱著裝著聘書的錦盒,輕輕撫摸。
自沈秀昨日將聘書交與他后,他便一直抱著聘書不離手,仿若抱著絕世珍寶,生怕弄丟。
沈秀一跨過門檻,他便抬首,“你來了。”
他武功高強,耳力總是如此好。失明之后耳力變得更好了。即便他失明了,武力值也并未削弱多少。如此這般,也不怕不軌之人接近他,沈秀也放心了許多。
她拍拍錦盒,“放一邊罷。”
他抱緊盒子,仍不松開。她失笑,讓下人擺上早食。
即使是吃早食的時候,謝扶光也沒把錦盒放下。他一手抱著盒子,一手拿著湯匙喝粥,完全沒有放下盒子的打算。
沈秀無奈笑笑,喂給他一塊春卷。他張嘴乖乖吃下。@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天黑下來,月照綺窗,映出一泓秋水色。沈秀摸摸謝扶光的臉,“你早些睡,我回房了。”
夜漸深,謝扶光悄無聲息來到隔壁宅子里。
手下恭恭敬敬給謝扶光開門,“主上,人已經在里面等著了。”
謝扶光進入屋內。
屋內燈火明亮。李繡娘與馮裁縫見謝扶光進了屋,急忙躬身行禮。
李繡娘與馮裁縫,是燕州有名的繡娘與裁縫,謝扶光特意派人尋來,專來教他做嫁衣。
他熟知婚嫁習俗,深知女子若要嫁人,須自己繡嫁衣。
一針一線一嫁衣,一生一世一雙人。嫁人的那方,只有自己一針一線繡嫁衣,才能與伴侶白頭偕老。
他要嫁給沈秀,便要自己
弋㦊
繡嫁衣,即新郎服,他的喜服。
沈秀不允許他繡嫁衣。她說,不親自繡嫁衣,他們倆也能白頭偕老,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知道,她是心疼他,才不讓他繡嫁衣。口頭上他依了她,私下里偷偷派人尋了繡娘與裁縫,教他做嫁衣。
他要親自繡嫁衣,要與她白頭偕老,一生一世一雙人。
燭光搖曳,時間變得緩慢而綿長。李繡娘打量了一下拿著針線的謝扶光。
這位謝主顧,年歲與她大兒子差不多,生得這樣好看,怎的就瞎了眼睛,真真好生可惜。她不禁在心底惋惜。
怕是老天妒他這無雙容顏,才教他瞎了眼,落了瑕疵。
雙眼看不見,做喜服何其艱難。且還要在三月之內做完,更加艱難。這位謝主顧,何至于要如此為難他自己,唉!
不過,這樣的金貴人兒,為何倒像是用過針線的樣子?李繡娘這般想著,也問出了口。
謝扶光:“縫過月事帶。”
月事帶?李繡娘愕然,一張老臉燙得發紅。
她邊上,馮裁縫暗暗嘖嘖,謝公子一個大男人,還縫過月事帶?是給他妻子縫的罷?馮裁縫雖然也是做針線活的,可他一個大男人,既放不下面子,也不會去縫那什么月事帶的。
女子月事不吉,月事帶那玩意兒不吉利。謝主顧愿意碰月事帶,還親自縫制,倒真真是愛他的妻子。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謝扶光捏著針線,靜影沉璧。
兩者教,一者學,如是往復不停。云淡露華濃,天光微明時,手下提醒道:“主上,天快亮了。”
謝扶光放下針線布料。
李繡娘與馮裁縫,目光集中在謝扶光的手上。
那雙雪白修長,精致漂亮的手上,多了好些刺目的傷口。
初學制衣,本就容易扎傷手,更何況謝扶光看不見,就更容易傷手。
第 160 章
沈秀發現謝扶光戴了手套, “怎么戴上手套了。”
“手有些冷。”
“天氣是有些涼了。”沈秀搓搓謝扶光戴了手套的手,“若是還冷,我去給你弄個暖爐來。”
“有手套就行。”謝扶光怕她發現他手上有傷, 他把手抽出來,重新抱住裝聘書的盒子。
沈秀微微一詫。若是以往,謝扶光肯定不會這么快就把手從她手里抽出去, 他就如菟絲花,黏黏糖, 能多黏她一會兒就多黏她一會兒。
是因為要抱盒子?她眉頭揚了揚。
一連過了幾日。這一日,沈秀與謝扶光說著話, 她說著說著, 發現謝扶光沒了動靜。
他腦袋一垂一垂,在打瞌睡。
她把他抱到床上,輕輕蓋好被子。坐在床邊, 她靜靜注視睡夢中的謝扶光。
他近來覺多,總是白日里困倦。她之前問晚上他是否是沒睡好, 他說睡得很好。那么, 是吃藥的緣故?但他之前吃藥也不像這幾日那么嗜睡。
等謝扶光睡醒, 沈秀喚來周阿婆,讓她給他診脈一番。
周阿婆只道, 近來給謝扶光吃的藥與之前有些不同, 嗜睡正常,沒什么問題。
“那就好。”
見沈秀信了,早就與謝扶光通過氣的周阿婆, 默默松下氣。
又是一個月圓夜。燈盞下教謝扶光制衣的李繡娘與縫裁縫, 不約而同打了個呵欠。老是日夜顛倒,身子到底是有些吃不消。
李繡娘瞧了瞧謝扶光。他穿引著針線, 一點一點,艱難地縫制著衣裳。
盡管學得極艱難,他頰邊卻帶著淺淺的笑意。仿佛他在做他最最喜歡的事,在做一件世上最最重要的事。
李繡娘頗為感慨,若不是愛極了他未過門的娘子,謝主顧何以要親自做嫁衣,且還是在雙眼失明的情況下。
謝主顧的娘子,真真好生有福氣,得夫如此,婦復何求!
翌日。
謝扶光又在打瞌睡。他枕著沈秀的肩膀,雪白盈潤的卷發搔著她的脖頸,已然沉睡過去。
她靜坐在他旁邊,打坐練功。
不一會兒,楊氏把她叫出來,“秀秀,我有事與你說。”
進了沈秀的房間,楊氏遞上一個盒子。
“這是什么?”
“你打開看看。”
打開盒子,沈秀取出里面的東西,“書?”
翻開書頁,她倏忽一凝,“這是……避火圖?”
“對。”楊氏老臉一紅,“你也該知道這些了。”
早些把這些事教與秀秀,秀秀也能早些做好準備。
沈秀摸摸鼻尖,與長輩談及這些閨房之事,她便是臉皮再厚,也有些遭不住,“唔……唔……曉得了。”
楊氏臊著臉皮子,細細教導了她一番郭倫之禮。
“曉得了,都曉得了。”
楊氏清咳,“曉得了就行。我去廚房瞧瞧午飯做好了沒。”
待楊氏離去,沈秀翻翻避火圖,忽而,她想到了什么,沉默有頃。
到時候圓房,謝扶光是否會激動興奮到暈厥過去?
鑒于謝扶光一激動興奮就喜歡暈厥,她懷疑他很有可能在成親時,或者是新婚夜圓房時,直接暈過去。
她尋思,到時候得把藥備著,得注意些。
……
十二月二十一日,一年中最最陰冷的這一日。
天寒地拆,滴水成冰,雪花紛飛,卷地而落,若鵝毛紛紛揚揚。燕州城遍地銀裝素裹,玉樹瓊枝。
“今日好大的雪。”葉府早起的仆人,抱著掃帚,哆哆嗦嗦掃門前雪。
仆人掃著雪,忽而發現門邊高墻上坐了一人。
“公子!這么大的雪,您怎的坐在這兒?”
葉云川坐在高墻上,望著遠方,仿若在等什么人。他滿身白雪,晨風輕輕吹拂他的馬尾。雪光映滿他的白衣,映得他的膚色蒼白無血色。
葉云川沒反應。仆人揮揮手,“公子?”
葉云川搖了搖頭。仆人撓頭,“我去給您拿把傘來?”
“不用。”
“公子,仔細凍涼了。”
“沒事。”
蕭扶搖聽下人說葉云川在外頭淋雪,也不撐把傘,她趕忙過去,“是嫌自己的日子過得太舒坦,非要折騰出一場病來?趕緊下來!”
葉云川置若罔聞。
蕭扶搖蹙眉,“今日秀秀大婚,你凍病了,如何去吃酒席?”
聞此言,葉云川從高墻上一躍而下。蕭扶搖把傘撐過去,拍拍他衣衫上的雪花,“趕緊進屋暖暖身子。”
葉云川換了身干凈衣裳,蕭扶搖把姜湯端給他,“快喝了。噯,今日秀秀大婚,竟下了這么大的雪,今兒這日子真是……”
“這日子很好。瑞雪兆豐年,多吉利。”葉云川道。
“吉利,吉利。你趕緊喝完了收拾好,咱好快些去沈家。”
婚姻,昏因,黃昏為吉時。黃昏時,沈家張燈結彩,喜氣洋洋,熱鬧非凡。
賓客只請了葉家人,高昌王等人,以及曼陀羅教教眾等人來昏禮。饒是只有這些人,也將整個沈宅擠得滿滿當當。
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里,葉云川站在喜堂里,望著堂前。
堂前,典儀在唱詞:“合扇,和和美美……”@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秀與謝扶光牽著喜綢花球,在典儀的祝福聲里,慢慢走到喜堂前端。
葉云川凝視一步一步走近的沈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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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著鳳冠霞帔,衣擺長長拖地,鳳冠前垂下流蘇,微微遮住面龐。即便流蘇遮住她的臉,她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但任誰都能看得出流蘇下的她在笑。
她雙目翹成月牙,明媚燦爛的笑容,令她整個人都光彩瀲滟起來。
她很開心,極開心。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葉云川垂目,苦澀地握緊拳頭。
沈秀的目光透過垂下的流蘇縫隙,落在謝扶光身上。
他頭戴紅冠,白發長卷,如雪如云,披在肩后。
眼紗輕垂,紅唇映著雪膚,宛若盛放的紅色曼陀羅,盛開到百花失色,昳麗鮮艷到極境。
沈秀看了看他身上的大紅色喜袍,喜袍上繡著龍鳳圖,精美精致。這件喜服,是他一針一線,日日夜夜繡出來的。
直到今早,她才知他這幾月白日困倦,并不是因為吃藥的緣故,而是這幾月他每晚都在繡喜服。
精美奢華的喜服背后,是他日日夜夜的辛苦勞累。喜服越是好看,她越是心酸難抑。
抑制著心里翻涌的潮濕情緒,她繼續揚著笑,牽著喜綢,與謝扶光一同來到父母跟前。
典儀揚聲:“一叩首,詩題紅葉天受益,謝天賜良緣,二叩首,藍田種玉地做媒,謝地造美譽。三叩首,結發夫妻由海盟,一拜天賜良緣定今生,二拜……禮成!”
典儀祝詞完畢,禮成!眾人歡呼,鼓起掌來。
就在這時,“砰砰砰!”整個燕州城炸起了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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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
不止是整個燕州城,秀國全國各地,都在同一時刻,禮成的這一刻,放起了煙花。
漫天煙火,將漫天的雪花都染成了五彩斑斕的絢爛色彩。
沈宅外面,煙花與雪花交織成的斑斕色彩里,魏朝清望著漫天的煙花與雪花,溫潤的面龐凍得清白。
今日是沈秀大喜的日子。他原想來送一份禮,祝賀她新婚。
然他若真來了,她定會不喜。今日是她大喜的日子,他不會自討沒趣,掃她的興,給她添堵。
他只能偷偷站在外面。
他靜靜注視沈家,清雋溫潤的眉眼猶如蒙了一層灰,萬念俱灰般的黯淡。
沈家喜堂里。戴著面具,偽裝成賓客之一的月樓迦,看著鳳冠霞帔的沈秀。直到沈秀牽著喜綢,與謝扶光一同進入洞房,他收回視線,走出沈宅。
大雪之下,長街寂寥,渺無人煙,頗為凄清。
無視落在身上的大雪,月樓迦慢慢前行。
賣傘的小販,見月樓迦一人在雪下獨行,傘也不撐,步伐也慢,滿身白雪,要融進這無盡的大雪里似的。
他疾步過去,“公子,這么大的雪,買把傘罷!莫染了風寒!”
月樓迦并未理會。
小販追上去,“公子,染了風寒可不好啊!”
月樓迦轉頭。
小販一愣。
雪花融在月樓迦濃長的睫毛上,他垂著眼簾,眼眸冰藍,比這漫天大雪還要森冷。
小販一個激靈,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頓覺自己小命保,結結巴巴哈哈兩聲,轉身就跑。
才跑出去兩步,便見雷大頭朝他而來。
要死,怎就遇見雷大頭這個天殺的!
雷大頭一把拎住他的衣領子,“老子記得你這月保護費還沒給?”
“大爺,已經,已經給過了!”
“放屁!沒給!”
“真的已經給過了,大爺!小的斷不敢說謊!”
“老子說沒給就沒給,快交出來!否則……!”雷大頭怒目而視。
小販哭起來,“大爺,真的給過了,小的上有老下有小,手頭真的沒一個子兒了。”
“啪!”雷大頭甩了他一巴掌,“不給?吃老子一掌!”
小販歪倒在地上,哭著道:“你這無賴,憑什么收保護費!別以為我不敢去衙門告你!”
“告我?哈,你敢告我?你小子也不打聽打聽老子是誰!”雷大頭一腳踹向他。
小販下意識抱住頭,卻沒等到預料之中的疼痛。
聽到耳邊雷大頭的痛呼,小販抬首。只見前方,雷大頭趴在地上,嗷嗷痛叫。
雷大頭一面嗷嗷叫,一面怒指月樓迦,“你是誰!竟敢打老子!”
他將將說完,一陣風卷到他身上,他整個人飛起來,下一刻砸在地上。
“啊!”雪花在雷大頭身上炸開,劇烈的疼痛讓他清晰地認識到,自己打不過面前這人。
他急忙告饒,“好漢饒命!好漢饒命!”
月樓迦眉目冰冷,掌心運力。
雷大頭又飛起來,再次砸到地上。
如是幾番后,雷大頭暈將過去。
小販抖著身,“恩公,多、多謝相助!”
月樓迦看也沒看他。
小販心里一咯噔,無端的生出一種感覺。月樓迦并不像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是心情差到極點,在泄憤。而雷大頭恰好就撞上了心情極不好的他。
小販結結巴巴:“恩公,我……小的,小的送您一把傘。”
月樓迦依舊未理會他,只字未言,側身離去。
雪越下越大。
達駑與其他影衛一直跟在月樓迦后方。穿過樹林時,月樓迦停在樹巔。
他輕拂衣袖,一排排枯樹直接倒下。
達駑吞咽嗓子。他在陛下身上看到了毀天滅地的怒。
親眼看著心愛之人嫁作他人婦,怎能不怒?
又打倒下一排樹后,月樓迦斂袖,聲音冰冷如雪,“把這些樹重新種上。”
“遵命!”
一片片雪花,飄在一個個紅燈籠上。每個燈籠都似裹了糖霜的柿子。
沈秀望望喜房上掛著的紅燈籠。如若裹了糖霜的柿子像是進了她嘴里,濃郁的甜蜜將她淹沒。
她轉過頭,掃視屋里貼著的對聯:百年好合,永結同心。
抿著笑,她轉回腦袋,摘下謝扶光眼紗,親了一下他的眼睛,“扶光,生辰吉樂。”
謝扶光眼珠黑潤,微微帶笑。他輕輕觸她的面龐。
今日的她,定然好看。可惜他不能看見她穿著喜服的樣子。不能親眼看見她娶他。
他用指腹,一點一點撫摸她的頭飾,頭發,臉頰,衣袍,用盡全力去想象現在的她是什么模樣。
壓住內心的遺憾,他說:“真好看。”
沈秀無言,直接抱住他。
他用卷發搔搔她的肩膀,舉起交杯酒,道:“愿君舉杯,長伴此生。”
沈秀繞過交杯酒,“交杯合巹,長伴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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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盡交杯酒,沈秀剪下一縷她的頭發,再剪下他的頭發,挽成合髻,裝入荷包里。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謝扶光握緊荷包,就如之前抱緊聘書那樣,仿若這是這世間最最珍貴的珍寶。
沈秀不禁莞爾,余光觸及床邊放著的藥,她暗暗祈禱,希望他等會兒用不上這藥罷。
念及此,她尋思時候也不早了,“咳,待會兒洞房時,你別太激動,控制一下自己,別又暈過去。”
“好。”謝扶光湊近她,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腰帶上,語調輕盈溫柔到如外面的雪花,“秀秀,脫掉我的衣裳。”
“我給你脫?”
他的聲音變得更加輕柔起來,“來,破我的身。”
聞此言,沈秀心尖一顫。
她捏住他的腰帶。他什么也看不見,且就由她來引導他罷。
手指蜷縮幾下,她有些赧然。
謝扶光微微垂頭,在等著她動作。
她深呼吸,做好心理準備后,拉下床帳。
紗幔低垂,遮住外面的窺探。帳內燭影閃爍,氤氳朦朧。
沈秀快速脫掉自己的衣裳。指尖輕觸他的衣袍。撫摸著他親自一針一線繡出來的喜服,她說他繡得真好。
謝扶光:“你喜歡就好。”
她慢慢撥開他的衣裳。紅色的喜袍,從他白皙肩上落下,如花瓣散落下來,露出他精致的鎖骨。
鎖骨下,細膩光滑如脂的雪膚上,巨大的刺青人像,鮮明惹眼。
沈秀摩挲他胸前的刺青。心臟悶痛。他刺青時的疼痛,她仿若能感同身受。她用力抱緊他。
沒有衣物的遮擋,他們的肌膚挨著肌膚,體溫相互浸染,心臟連著心臟,心跳一起轟鳴。
謝扶光低低笑起來。
“笑什么?”沈秀問。
“我們這樣,像連體人。”
兩個人的身體,沒有衣物的阻擋,肌膚擠著肌膚,骨頭挨著骨頭,如連體人一般親密無間,沒有任何縫隙。
他緊緊勾纏住她,“若能永遠如此做連體人便好。”
之前謝扶光經常遺憾不能與她成為連體人,想到此,沈秀抱緊他,“我也想與你成為連體人。”
這樣,她就可以做他的眼睛。
“是嗎?”他笑容加深。
“嗯。”她拍拍他,“你可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來罷,秀秀。”
她略略起身,掃視他的身體。
他的身體,白皙,修長,漂亮,因膚色白,帶著略微的清冷感。他的身體如同他的容貌,精致如畫,綺麗如花。
燭光籠罩在他如玉肌膚上,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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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溢彩。
她嗓子發干,不禁吞咽唾液。隨后身體伏下去。
謝扶光胸口劇烈起伏。他面上盡是隱忍,手抓住床單,指骨捏得泛白。
此刻的他,眼角微紅,淺含淚光,如沾著露珠的花,顫顫巍巍,帶著病態的紅暈。
沈秀親著他,耳根緋紅,當她碰觸到某一處時。
“……嗯……唔!”謝扶光的身子激烈彈跳了一下。
他用力按壓住自己的穴道,喘著氣,眸含水光,“繼續。”
沈秀用力吸一口氣。
與沈秀負距離接觸的那一瞬間,謝扶光身體再次猛烈一彈!
從未有過的,極致的歡愉,讓他眼前一黑,直接暈厥過去。
沈秀把準備好的藥丸塞進他嘴里。給他按壓穴道時,她露出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
也不知,謝扶光是不是第一個圓房圓暈過去的新郎官。
她紅著臉,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半夜里,謝扶光蘇醒。
“醒了?”
謝扶光尋著沈秀聲音的方向,纏住她,“我又暈過去了。”
“對。”
“我會忍住,這次不會再暈過去。”他親到她唇角。
“你還想……”她啞然,“你這樣子,改日再……吧。”
“不,就今夜。”
“我怕你再暈過去。”
伸出粉嫩的舌尖,卷走她掌心里的藥丸。含住藥丸,他道:“再試一試。”
他緊緊勾纏住她,黏黏纏纏。若勾人的花妖,妖冶惑人,“再試一試。”
他在撒嬌么?沈秀招架不住,“那,那你一定要控制好自己,別再暈過去了啊。”
極致的歡愉再次降臨,謝扶光含著藥,拼盡全力按壓穴道,不讓自己暈厥過去。
細細密密的汗珠,浮現在他鼻尖。他克制隱忍著,仰著胭脂紅的臉,整個人像是要碎掉,透著破碎的清麗感。
眼淚掉下來的時候,一絲聲音沒控制住,從他喉嚨里泄露出來,“啊……”
“噓!”沈秀迅疾捂住他嫣紅水潤的嘴唇,“你聲音小點,太大聲了!”
他仰著纖細修長的脖子,眼瞳水紅。眼淚將他的睫毛浸染的水光瑩潤,他淚水漣漣,乖乖道:“唔。”
下一刻。
他又叫出聲。高亢的聲音,大到幾乎把房頂震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