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姜偃一看到宋符卿跑了, 就多少要猜到,以對方的性格,這事絕對不會就這么完了。他回去之后絕對不會什么都不做, 他八成要把這一切都推到他身上,加上現(xiàn)在薛霧酒的心臟確實在姜偃手里,宋符卿怎么說, 姜偃都辯解不了。他畢竟是最后的獲益人。
整個槐村事件之中,宋符卿做了很多事,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F(xiàn)在唯一有可能知情的村長也死了,死無對證,而姜偃在這里留下的痕跡就太多了。
最重要的是, 他這張臉被村民見過了。
這張布滿咒印的臉,由于太過猙獰嚇人, 簡直寫滿了“快找我背鍋”的字樣。
而且以他之前的經驗, 這鍋估計一甩一個準。
都不需要太多證據, 他光是站這,憑著這張臉,就是活的幕后黑手。
加上宋符卿與他, 一個是名聲極好,慈悲心腸的活佛, 一個是有著“滅門前科”壞事做盡的修仙界通緝犯,閉著眼睛想,修仙界的人都是會信宋符卿而不是他。
既然如此, 反正也沒有說清真相的余地, 那不如就把這鍋背得更實一點。
這惡名, 他要定了。
從現(xiàn)在起,宋符卿費勁心思, 親手布局的這場喪心病狂的驚天之局,就歸他了。
教槐村人獻祭木夫人的,是他。
要置槐村人于死地的,是他。
要獻祭槐村人供養(yǎng)薛霧酒心臟的,還是他。
一切都是為了薛霧酒。
而木寒就是他埋的釘子。
他擔憂的扶著異常悲痛的木寒,張開手臂擁抱了他。
少年抓緊他的衣襟,肩上很快傳來一片潮濕之感。
母親死后,他也沒了期盼,從此世間只剩下他一個人,強烈的孤獨和無助讓他忍不住發(fā)出壓抑不住的哭聲。
他好像,也沒什么活下去的意義了。
他到底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出生就被宗門利用,當成了薛霧酒心臟的容器,如今喪母,連那只當他是容器的宗門也都沒了,天大地大,竟然只剩孑然一人,無處可去。
姜偃耐心的讓他抱著他發(fā)泄情緒,忽然問:“木寒,你要不要拜我為師?”
木寒聞言哽咽聲止了下,……他抬起頭,露出紅腫的眼眶,呆呆看著姜偃。
姜偃摸了摸他的頭:“其實正常情況,應該是我代我?guī)熥鹗漳銥橥,讓你做我(guī)煹芨,等回去再帶你去見我(guī)熥。我修為一般,怕教不了你什么,但我(guī)熥鹈^很大,不會耽誤了你的天賦。只可惜我如今被逐出了師門,就不能帶你去見我?guī)熥鹆,你要是不嫌棄,我來當你師尊如何??br />
他淡淡笑著:“不過你也不必太過擔心,往后你要是遇到了更厲害的人,可以改拜對方為師。我已無師承,自然也就沒了那些條條框框的規(guī)矩要遵守,我自己不怎么講究這些!
那些話對木寒來說,就像是做夢一樣。
待他如此溫柔,又生得極好的青年,說愿意收他為徒,要成為他的師尊
他說要做他師尊!
可是他之前,還要殺他他真的愿意收下他嗎?
見他發(fā)呆,姜偃不好意思的說:“沒事,你要是不愿意,就當我沒說過——”
木寒顯得有些急切的抓住他的袖子:“我愿意!”
怕姜偃沒聽見,他又大聲重復:“我、我愿意拜您為師!這一輩都跟著您!別不要我!”
說著,他又要哽咽起來。
姜偃彈了下他的腦門:“沒不要你,不過,哪有徒弟一輩子都跟著師尊的,又不是結道侶,徒弟總有學成出師的時候。”
木寒執(zhí)拗望著他,將這話記在了心上。
姜偃站起身:“既然你想好了,那就這么定下了。”
木寒端端正正跪在他面前,俯身行了個大禮,“天道在上,今日木寒愿拜姜公子為師,從此一生追隨,絕不背叛!”
姜偃并未阻攔他,他雖然不太在乎這些禮節(jié),有時候有點儀式感也挺好的。
他當年拜師時,比這要繁復得多。
光是如何行禮,拜師時要說的話,就背了小半個月。
不得不說,行完那耗時一整天,可能比一些結契大典都更為隆重的拜師禮之后,他確實比之前多了些踏實感,對自己拜了仙尊為師這事,有了更切實的感受。
只可惜,他注定也沒法做個好師尊了。
他看著腳邊直著腰,明亮望著他的少年,那眼中一片赤忱熱切,于是便回以一個同樣溫和的笑臉,將人扶起來。
在不久前,發(fā)現(xiàn)木寒的娘親身上發(fā)生了什么的時候,他就覺得,這一幕有點眼熟。
一百年后,整個世界都成為了孤魂野鬼的世界。死人是這個世界的主宰,玩家作為少有的活人,經常被群鬼群毆得抱頭鼠竄,屬于是夾縫生存。
整塊大陸被分為九個鬼域,分別由九位領主統(tǒng)治。
按照領主實力,由強至弱,從一排序至九。
其中第六鬼域為傀儡鬼域,布滿了各種傀儡機關,統(tǒng)治這座鬼域的那位被玩家調侃為“木工大爺”的領主,他的背景故事里就說了這么一個事:
這位領主出身傀儡術世家,但過得極慘。爹不疼娘不愛,但他十分愛自己的母親,為救母親他干了件大事,結果反倒把母親害死了。從那之后這位領主就瘋了,開始苦練傀儡術,想把他母親煉成傀儡陪在自己身邊。
結果傀儡越煉越多,實力越來越強,卻唯獨沒法復活他母親。
姜偃在第六鬼域交過一個叫【蓮芯何苦】的任務,任務就是幫這位領主收集復活他母親的材料。
蓮芯苦,蓮子亦苦,因而【蓮心何苦】的任務,也被譯為‘憐子何苦’。
下方任務注釋寫著一句話正是:
【母子連心,若失其母,子心何苦!
這位苦兮兮守著一座傀儡鬼域的第六領主,就是未來的木寒。
也不怪姜偃一開始沒往這方面想,實在是一百年后的木寒,長得和現(xiàn)在這個清秀的少年——不像是同一種生物。
九位鬼域領主們,長得各有各的清奇之處。
要不是這個“救母”的場景既視感太重,姜偃也不會想到第六領主頭上。
在意識到這件事之時,姜偃就已經決定好了接下來要如何做。
有句話他沒有騙木寒,他確實天賦極好。
不然也不會在未來,從一堆奇形怪狀,強橫至極的鬼怪之中殺出重圍,成了統(tǒng)治一域的領主。
所以,他所做的也只是利用對方而已。
木寒會成為他奪回薛霧酒尸體的強大助力。
若要偽裝得好,就要先騙過自己。姜偃在心底念道。
圍觀了他和木寒兩人師徒情深的聞師舟和邪魔,不知道為什么內心同時多了份寒意。
他們兩個是十分清楚,姜偃是如何鎮(zhèn)定自若的把木寒騙得暈頭轉向的。
魔修倒不覺得這不對,只是做這事的是姜偃,就讓人心里有些怪異。
邪魔:“難怪他之前會對木寒這小子百般包容,還說什么一定會救他之類的話,原來是在這等著呢”
就是為了攻略下木寒,讓他對他死心塌地啊。
雖然不知道姜偃圖謀什么,但現(xiàn)在總算看出來,他這么做,一定是因為他看上木寒可利用的地方。
最明顯的,他大概要利用木寒對付宋符卿了。
姜偃扶起木寒,打算讓聞師舟先帶木寒離開,他還要處理一下現(xiàn)場。
叮囑聞師舟替自己照顧好新出爐的弟子,他在聞師舟耳畔低語:“木傀宗滅門之后,木寒就是木傀宗唯一的血脈,木傀宗傀儡術的唯一繼承人!
“奪回薛霧酒的尸體,還有解救其他魔將的時候,我們會用得上他的。幫我多照看他點!
姜偃在他耳畔輕笑了一聲,“畢竟,死忠這東西,對現(xiàn)在的我們來說,越多越好不是!
所以也別嫌棄人家木寒現(xiàn)在年紀不大,實力還不行。他們這邊也沒幾個能用的人啦。
聽到這話,不知是被姜偃這副樣子嚇到,還是內心也被他感染得有些亢奮,聞師舟心臟重重跳了幾下。
直到這時,他才總算有種十分真切的感覺——姜偃他,在對待薛霧酒的事情上,是認真的。
哪怕他本性是個好人,但只要是為了薛霧酒,他就什么事都能做。
聞師舟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看向姜偃的目光里多了分敬畏。他不再把姜偃視作一個需要保護的弟弟,而是一個真正的能統(tǒng)領魔道的領袖一般的存在。
“我明白了!甭剮熤垡稽c點垂下了頭,臣服般回應。
姜偃眨了眨眼睛,覺得他態(tài)度有些微妙的變了,又說不清哪變了。
反正只要對方相信他就行,他現(xiàn)在是指望著薛霧酒實力強大的魔將們救自己一條狗命呢。
說白了,他就是要討好他們,只要哄住了就行,其他的,就等以后再說吧。
聞師舟先帶著木寒離開,而姜偃,則將自己荷包里玉牌砸碎,將碎片扔進了燒焦的陰木邊。
順便還抹除了一些寒火殘留的特殊痕跡,替宋符卿掃了個尾巴。
“不知道,這樣證據夠不夠把我錘進土里。”
他最后看了眼自己精心布置的“犯罪現(xiàn)場”,轉身去追聞師舟他們。
唉,他的“薛霧酒”之前從房間里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當時亡魂作怪弄的幻覺,他還得看看他到底在不在房間里,倘若不在,又要多花時間找。
而且這下怕是沒有陰木棺材了。
但他多少還得去村里淘口普通棺材。之前臨時打的那個實在是不怎么結實。
要做得事還有很多,能在這停留的時間卻不多了,他得抓緊時間。
第三十二章
姜偃回到木家母子的屋子, 發(fā)現(xiàn)那具簡陋棺材還躺在他床上,仿佛它就從來都沒消失過一樣。
走近之后,他卻看見棺材下, 壓著他落下的那片紅綢的一角。
他走過去,拂開棺材上落著的一片樹葉,把那根紅綢從棺材上抽了出來, 沒找到合適的地方收起來,就隨手扎在手腕上,然后背起了棺材,找到在外面帶著木寒做飯的聞師舟。
他扯下一片床單,鋪在院中的石桌上, 拿著木炭做筆,在上面刷刷幾筆畫下一副抽象的地圖。
薛霧酒和木寒圍了過來, 他對著地圖圈出了幾個重點的地方:“薛霧酒在當年大戰(zhàn)身死之后, 尸體被分成了上千塊散落在各地, 死傷最多的三宗五城則各拿走了一部分肉身,他們拿走薛霧酒的尸體,因害怕他復活而鎮(zhèn)壓的有之, 鞭尸出氣的亦有之。”
“除太玄宗之外的其他兩宗五城之中,沒有一個是現(xiàn)在的我們有能力應付得了的。他們背后更有十二家守護, 十二家同氣連枝,要動一家,都會引來其他十一家的圍剿。
無論是木寒想向宋家報仇, 還是我想奪回薛霧酒的尸體, 眼下, 對我們最重要的,都是蟄伏!
“韜光養(yǎng)晦, 聚沙成塔。”
姜偃一錘定音。
轉頭對被這凝重氣氛感染,而繃緊臉的木寒道:“之后,我會先送你去五城之一的學城‘萬卷’!
木寒第一反應是拒絕:“師父,我要跟著你,說好了不會不要我的!”
姜偃:“你先不要急,我既然收你為弟子,便不會輕易將教導你的責任甩給別人。之所以要送你去萬卷城,我需要你在半年后,拿下學城大比的魁首。到時候,你會得到進入學城萬卷玄境的機會,我要你借機,拿到那片坐擁天下藏書的玄境之中的核心,那是一只眼睛!
薛霧酒的眼睛。
他轉身面對木寒,“若要對抗宋家,與和整個修仙界為敵沒有區(qū)別。我一人之力,雖有不及,但修仙界之人也不是真的那么無所畏懼。如果能借助修仙界死敵的魔道的力量,也不是沒有拼一拼的可能。只是要想讓魔道之人相信我們,從正道手中奪回薛霧酒的尸體會是個很好的投名狀,所以萬卷玄境之中的眼睛,我們必須拿到手。”
木寒迷茫了下,他們是什么時候要與整個修仙界為敵的了?
但師父說的,肯定是沒錯的。
他在一旁慎重點了下頭。
見此,姜偃滿意笑笑,繼續(xù)說:“萬卷城因為有各地學子往來,已經是三宗五城之中戒防最寬松的一處。倘若連這里都失敗,我們也沒有必要繼續(xù)下去了。況且,你在萬卷城之中,如果我們這邊有什么事,你也可以從內部照應一下。”
“木寒,我就是想蟄伏,也沒有機會了,”姜偃指了指自己這張走哪都備受矚目的臉,他是想藏也藏不住,“咱們三人之中,只有你能隱藏下去,做我們的后手。”
木寒會成為他在萬卷城的暗線。
說白了,他就是把木寒派去做臥底了。
姜偃拍了拍自己身后的棺材,“老實說,要收回薛霧酒的尸骨,我也不能說自己就完全沒有私心,全是為了你,這本來也是我要做的事!
只是殊途同歸,他要做的事,正好也能幫木寒“報仇”。
木寒不覺得這有什么,他只是拜師,又不是拜了師,師父就必須事事以他為先,那不是師徒,那是主奴。
只是有件事他覺得很不可思議:“那真是薛霧酒?就是,傳說中的那個薛霧酒?”
“嗯!
姜偃也沒有隱瞞,把自己原本師從太玄宗,又是怎么跑到槐村來的,大致告訴了他。
雖然人人都說是他滅了木傀宗滿門,木寒作為從那場屠殺中死里逃生的人,卻很清楚這事與姜偃無關。
“師父的師尊,怎能如此過分!”木寒聽得滿臉怒容。
“我不清楚那夜具體都發(fā)生了什么,但我親眼所見,屠殺木傀宗的,是一個紅衣人。那人不是師父!”
姜偃下意識摸了下胸前戴著的指骨,難道,是這只厲鬼干的?
這就是真相?
他心中思量,但并未多表露什么,只說:“無妨,正巧,我也借機奪回了我最重要的人。”
木寒忍不住看向他,“師父,你和那個魔頭你們之間到底”他壓低聲音,“他莫非,就是那個在你的臉上留下這道鬼印的人?”
姜偃牽起一抹甜蜜的笑,摸了摸自己的臉:“嗯,是他!
以為姜偃會覺得這道印是他的詛咒,想解釋的邪魔,默默收了聲。
他心里直泛嘀咕:姜偃怎會知道,那道印是“薛霧酒”留下的?
其實姜偃心里還真覺得這是邪魔交換的代價。
只是,直接把它就這么將錯就錯的,當成是薛霧酒留給他的鬼印,好像還真是個不錯的說法。起碼比和邪魔交易來的好聽多了。
木寒瞄了眼神身后的棺材:“師父,你和薛霧酒?”
姜偃淡定道:“他是你師娘!
木寒:“!”
聞師舟手一抖,差點把石桌給按碎了。
他握拳擋在嘴邊咳了兩聲,正色道:“切莫胡言。”
姜偃:“不然你讓他親自出來反駁我?旁人說的,可不作數。”
聞師舟望向他身后的棺材,帶了點期盼。
然而,那之前異常活躍的棺材板,這會卻裝起了死。
別說,聞師舟還真挺期望魔君陛下親自出來訓他一下,不然就他說的這些冒犯的話,按照那人睚眥必報的性格,可不會就這么輕易饒過他,八成是要等以后翻身了,再跟姜偃清算這一樁樁一件件事。到時候,姜偃有多少條命都不夠搭的。
然而那位前夜還來見過他的魔君,這會卻一點動靜都沒有了。只剩下某人在那一臉無所畏懼,完全不知道自己惹了個什么人。
木寒站在一旁,倒是想起來,之前他們打起來時,聞師舟也說自己是魔將。
再看這兩人的組合,反倒是他師父,看著更像是那個被夫君派來的得力手下護送前行的“小媳婦”。
這個想法剛一冒出來,他就在內心唾了自己幾聲。
他視線落在師父纖細的腰身上,心想他怎么能這么想師父。眼睛卻沒有收回來,不知為何,心里多了分失落。
為了甩掉紛亂的思緒,他又問姜偃:“魔道早已崩頹傾覆,好些年沒見過魔修出沒,就是我們奪回了薛霧酒的尸體,師父可還知道什么用的魔修嗎?”
姜偃:“有。這事你不用操心,我會親自去找得用的魔修!
木寒:“那師父送我去學城之后,您又打算去哪?”
姜偃指了指地圖上被圈出的幾個地方之外的一大片空白。
“我去找散落在山河之中,余下那千余塊尸體。”
木寒順著他的手指,看著廣闊的空白地。
心中顫了顫。
“這不可能找得到的”
當初戰(zhàn)后修道者會將“薛霧酒”灑得滿天下都是,就是為了杜絕他復活的可能啊!要不是薛霧酒尸體水火不侵,早就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了。
姜偃沒有回他這句話,木寒卻看得出,他心意已決。
見他如此執(zhí)拗,年紀輕輕,面容中就多了份哀愁:“師父,你不會,也是想復活薛霧酒吧?我就是前車之鑒,違逆生死之道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的!
姜偃搖頭,真誠的說:“我沒那么大的奢望,他生前我只敢遠遠看著他,連他死的時候都沒有勇氣靠近過,F(xiàn)在只想讓他有個全尸,找個安靜點,風景好的地方把他埋了。讓他踏踏實實的去往生!
他心想:開玩笑,誰要復活那個魔頭了?
對他來說,薛霧酒就是死的才好用。要是真復活了,那些魔道之人哪還會聽他的?而且,薛霧酒要真復活了,怕不是會第一個掐死他。
木寒喃喃:“師父”覺得他家?guī)煾溉丝烧婧谩?br />
說到往生,姜偃現(xiàn)在還真說不準亡魂往生的路有沒有斷。
他又想起了他拿到判官訣時,看到的那副景象。
忍不住問聞師舟:“你在幾百年前,有沒有聽說過,焚燒引魂門的事?”
聞師舟:“從未聽說有這回事!
那就奇了怪了。
難道這事發(fā)生的,比聞師舟活躍的年代還要久遠?
他想起那只燒門厲鬼念叨的稱呼。
冥府大君陛下
大君謂之天子,天子即皇帝,冥府大君也就是冥府皇帝,如此稱呼雖少見,但也不算多奇特,以往民俗多喚泰山府君,也就是閻羅王?
他渾身一凜。
難道那只厲鬼,在不知道多少年前,把閻羅王和地府給撅了?
要真是這樣,也就說得通,為什么引導死去的亡魂去往生的門那么難開了。
不會是——整條輪回路全燒沒了吧!
姜偃被自己的猜測嚇到了。
要真是如此,這可不是小事。
他首先就想到了百年后遍地孤魂野鬼的混亂,或許也與此事有關。只是假如這事發(fā)生在更久之前,輪回路早就斷了,由此引發(fā)的亂象也早就該發(fā)生了才對,為什么會等到一百年后才爆發(fā)出來呢?
那時,又發(fā)生了什么,才引得世間大亂?
問題接踵而至,姜偃想得腦袋疼。
他也算是自未來穿越而來,心里知道一百年一過,就會整個世界大亂。
就一百年后的情況,他覺得自己能活這一百年屬實已經活得夠夠的了,不必再親自體會下未來的人間煉獄。所以,姜偃一直以來都對修行不怎么上心。
人人求長生,他只求和心愛之人相伴,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完這一百年。活上幾百上千年,也沒什么意思。
他有時也在心里覺得對師尊有虧欠。他不修仙,壽限到了,最后肯定要先走一步。師尊已經活了數百年,將來更是要活上無數個一百年,他和他相處的時間,對師尊來說也只是漫長仙途中一個短暫的插曲,他走后,師尊恐怕要傷心。
可姜偃卻不打算改變自己的想法,他雖未明說,聶如稷卻也多少有所感覺,之后也并不強求他修行。
他以為師尊和他一樣,想好好珍惜這一百年。
所以盡管他知道一百年后會出事,也從未細想未來可能會發(fā)生的危機。畢竟按理說,到那時,他應該已經死了。
沒想到兜兜轉轉,倒是又牽扯進了這件事。
他揉了揉眉心,選擇先暫時把這事放到一邊。
三人離開槐村便要分頭行動,離開這里之后,姜偃要面臨的追殺通緝只會比之前還要多,三人最后湊在一起吃了點東西,就收拾行李準備上路了。
離開前,他們要先去找一趟錢老板,看看有沒有現(xiàn)成的棺材可用。
到了棺材鋪,還未待他們開口表明來意,錢老板一見聞師舟,竟然直接把最后剩下的一口打好的陰木棺材給了他們。
他有氣無力的坐在那:“拿走吧,都拿走吧。以后,再也見不著這玩意了。燒了也好,這死人生意,我也是做膩了!
原來是天亮時,村人去了湖畔,發(fā)現(xiàn)整座陰木林子都被燒爛了,根也被破壞了。幾百人連同村長一夜消失,連具尸體都沒留下。
村里老人如何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消失的?怕是連尸體都燒沒了。
這事對槐村人打擊太大,這份全村世代從事的棺材生意,也不知道該怎么面對,更不知道接下來怎么辦,村里亂成一團,錢老板看見棺材就鬧心,尤其是陰木棺材。
見來訂過棺材的聞師舟上門,就叫他們拿了棺材走人。
將薛霧酒的尸體轉移到新棺材里,姜偃重新背在身上。
那棺材背在背上,比他人還高了一頭,他身量纖細,壓得他彎了腰。
聞師舟和木寒看著都覺得心疼,想替他背,卻被姜偃拒絕了。
姜偃笑笑:“之前他讓我看丟了一次,我不想再把他弄丟了!
他說的,就是自己被亡魂引去湖邊的時候。
他執(zhí)意如此,木寒和聞師舟拗不過他,就只能隨他去了。
他們才走后不久,一群白衣人御劍而至,落在燒毀的林子里。
隨行而來的宋符卿,本想搶先一步抹除寒火的痕跡,可到了之后卻發(fā)現(xiàn),那痕跡竟然憑空消失了。
他繞了一圈,最后在一塊玉牌碎片前站定。
隱約能看到上面有個“偃”字。
看到這些,他捏著佛珠的手一頓。
其他人也發(fā)現(xiàn)了玉牌,去村里打聽消息的人也趕了回來。
“是逃走的姜偃做的。”那人肯定道。
明明一切都十分順利,宋符卿表情卻有些怪異。
他確實想把這里的事,全栽贓給姜偃,可被栽贓的人這么配合,還格外貼心的自己準備好了證據,是不是哪里不太對?
姜偃到底在想什么?
他滿心不解。
而發(fā)現(xiàn)了這里的情況的人,心中卻格外凝重。
一名太玄宗弟子對唯識佛宗的弟子道:“我恐怕得收回我先前說逆徒姜偃不足為懼的話,勞煩小師傅再去知會門下弟子一聲,要是再遇上姜偃,切記勿要莽撞行事,對他務必謹慎小心些!
“那人,怕是比我們以往了解的,危險得多!.
槐村的布置,比姜偃想的更快的有了成效。
去萬卷學城的路上,姜偃就遇到了不知是哪家的幾名修道者弟子。
對方見著他,竟然沒有直接拔劍沖過來,而是一臉警惕的站在遠處盯著他。
姜偃心里一琢磨,就猜到他們估計被警告過,那必然是槐村的事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
他當下就止住了撤退逃跑的腳步,不退反進,目光灼灼盯著這幾名子弟,一臉無所畏懼的沖了上去。
他咧開嘴,笑得一臉肆意猖狂,結果那幾人反倒一臉驚駭,轉身跑了。
等他們不見了蹤影,姜偃也沒追,而是帶著木寒繼續(xù)趕路。
木寒看著召喚到一半的傀儡,不解道:“他們怎么跑了?還看起來這么害怕?”
姜偃得意挑眉:“流言可畏!
最好他們把槐村的事傳得再離譜點,他們越怕他,他越安全。
這只是個簡短的小插曲。
倒是給了姜偃很大的信心。
路上買了個遮面的白紗斗笠,給身后背的棺材施了個短期隱身術,將木寒送去學城內的學宮入學。
“世家,或是非世家的修道者,入不了三宗,大多就都來了萬卷城學宮學習。萬卷城的主人,也是學宮的主人,姓封,名不言,是個十分古板嚴苛之人,學城規(guī)矩森嚴,到了這里,我也做不了什么,一切就只能靠你自己了。不過,聽說他喜歡好學的人,要討他歡心,也不難。”
“我明白了,師父。”
木寒行過一禮,然后就只身進了學宮。這里往后就是他的戰(zhàn)場。
姜偃難得有點惆悵,利用歸利用,但也是他第一個,估計也是唯一一個弟子。
不過他只惆悵了一下,就立馬找了個地方,和聞師舟商量起了路上聽到的消息。
聞師舟給他倒了杯茶水,湊過去低聲道:“帝城‘王度’之主畫姬的手上,有一件屬于魔君陛下的法器,那法器相當厲害!
他試探著看向姜偃:“只是帝城三百年前,原是當時實力最為強橫的宣國所演變而來,如今才得帝字尊稱,賦名‘王度’,取意王權準則,那里至今仍存著當年傳下的黑騎鐵衛(wèi),那些人對你來說會很危險,不過只要你能拿到那件法器,必定獲益良多!
路上聞師舟接到魔君陛下傳音。要他以法器利誘,引姜偃去見王度城畫姬。
姜偃不久前才說了三宗五城都不好對付,估計是不會愿意現(xiàn)在就去王度城,但王度城里有薛霧酒一塊除了三宗外最大的一片神魂,如果得了那片神魂,他或許可以擺脫尸身束縛,自由行動。
王度城對現(xiàn)在的姜偃太危險,聞師舟不愿騙他過去,可魔君的話他又不能不聽,只能寄希望于姜偃自己拒絕。
姜偃果然對法器并不感興趣。
聞師舟正要松口氣,卻聽姜偃說:“法器且先放放,你聽見他們說,畫姬欲招婿的事了嗎?”
“畫姬每隔幾年就要招一次婿,這有什么問題嗎?”
姜偃嚴肅道:“但她這次招婿,說會送一件東西給她欽定的夫婿人選。”
聞師舟:“什么東西?”
姜偃:“薛霧酒的另一只眼睛。”
聞師舟眼皮一跳,“等下,你不會——”
姜偃理了理衣擺,眼睛彎了下:“你看我行嗎?”
第三十三章
王度城酒館中, 幾個人湊在一起討論最近城中紅綃坊新來的一位伶人。
“聽說了嗎?隔壁老劉為了見那個優(yōu)伶,都把他自家祖?zhèn)鞯姆ㄆ鹘o賣了,一擲千金只為見一個男子一眼, 那人得長成什么妖孽樣?不得是禍國殃民的妖妃級別的美貌?”
“這個時間突然冒出來,莫不是沖著畫姬來的?”
“說不準。唉,現(xiàn)在想見他一面可是難如登天, 聽說本來紅綃坊已經快撐不下去了,自打那位神秘優(yōu)伶來了,你猜怎么著?想去紅綃坊見他的客人,排隊都快要排到明年了,你現(xiàn)在就是有錢, 也見不著人嘍!”
其中一人放下酒壺,一拍桌子道:“他奶奶的, 老子就不信, 掏光家底, 還不能讓我見這區(qū)區(qū)優(yōu)伶一面!”
說著,大漢拎著自己的武器,一柄大錘就沖著城中紅綃坊去了。
到了紅綃坊, 卻發(fā)現(xiàn)今日紅綃坊格外安靜,門口還有人專門守著。
他才到門口, 紅綃坊的媽媽就滿臉堆笑迎了出來:“今日紅綃坊不營業(yè),客官請改日再來吧!
大漢往里一看,就看見了坐在層巒疊嶂的薄紗之后的兩道人影。其中一道人影似是在起舞, 腰肢婀娜, 十分勾人。另一人坐在一旁, 驀地伸手將那優(yōu)伶拉到了懷里,交頸纏綿, 像是在調情。
大漢當即冷笑,“我分明看到里面有人,爺有得是錢,今天不讓我進去見姜言公子,我就直接打進去!”
他一張口就是滿嘴酒氣。
媽媽卻十分鎮(zhèn)定,只含笑看著他:“紅綃坊今天已經被人包下了,不接待其他客人?凸龠是慎言,您可知道里面那位包下紅綃坊的人是誰?”
大漢:“除非畫姬親臨,不然誰來今天也擋不了我進紅綃坊,給我把姜言叫出來!”
媽媽笑意更深:“那要是包下紅綃坊的是那位小城主呢?”
小城主?
大漢打了個激靈,猛地清醒過來,“那瘋子——他怎么在這!”
畫姬有一子,名畫嬰。是這城中比畫姬城主本人還可怕的人。
知道畫嬰在里面,這下他也不喊著要進紅綃坊了,只想趕緊逃離。
走前還嘴硬念叨了兩句:“我改日再來,到時候姜言公子不跪著給我侍酒,本大爺可不會輕易饒過你!”
狠話剛放完,一根筷子就穿透了他的眉心。
紅綃坊媽媽臉色白了下,畏懼的看了里面坐著的人一眼,低聲吩咐人趕緊把這里收拾干凈。
很快,連濺出來的血跡都被清除干凈了。
紅綃坊內,畫嬰一雙不似人類的金瞳,冷冷看著坐在自己腿上垂眸不語的伶人:“怎么,怕了?”
他掐著他的臉頰,將俏臉掰正,不許他逃避:“你知道那人床上死過多少你這樣的伶人嗎?他盯上了你,就一定會找機會得到你,我救了你一命,你是不是該好好感謝一下我!
化名姜言的姜偃:“多謝小城主救命之恩。”
畫嬰卻沒打算就這么輕易放過他。
“你謝人向來都是這么簡單的嗎?”金瞳凝視著他,輕輕瞇起,“想讓我親自教教你,身為伶人該怎么討好恩客?”
說著,他端起茶盞,壓在姜偃唇上。
不想茶灑在身上,姜偃就不得不順著他的力道仰起頭,將杯中茶水飲盡。
只是普通的茶水,卻像是被灌了酒一樣,皮膚下透出了股淺淺的粉,讓人很想試試,真的灌酒下去他又會變成什么模樣。
畫嬰好像喂上了癮,一杯接一杯不停,姜偃被他灌了一肚子茶,后面有點受不了,在對方不知道多少次將倒?jié)M茶水的茶杯又一次喂到嘴邊,他干脆用牙咬住杯沿,阻止畫嬰往他嘴里傾斜的力道。
感受到輕微的阻力,畫嬰也停住,想看看身上的人要做什么。
姜偃就這么叼著茶盞,慢慢湊近他,直到茶盞另一頭碰上了畫嬰的嘴唇。
他呼吸亂了一下,淺金的瞳孔快速收縮。
以他的實力完全可以在姜偃剛要靠近時就躲開,但他卻宛如雕塑一般定在那里,一動不動。
姜偃沒有再做什么,而是就這么松開了杯子。
等畫嬰反應過來時,他已經穩(wěn)穩(wěn)接住了杯子。
趁著他抽出手去接杯子,姜偃從他懷里掙脫,笑道:“這樣,小城主滿意了嗎?”
不滿意也沒用。姜偃心想。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招惹了這位小城主,自打他混進紅綃坊,這位小城主就天天都來這里點名要見他。他明明是奔著畫嬰他娘來的,結果畫姬的面還沒見到,倒是偶然撞見的畫嬰莫名盯上了他。
為了得到薛霧酒的眼睛,姜偃特意打聽了這些年畫姬招婿,都招了些什么樣的人,又打聽了畫姬常去的地方,最后決定投其所好,扮成伶人混進王度城,伺機接近畫姬。
紅綃坊附近就是畫姬除了城主府之外,最常去的地方。
臉上鬼印不好處理,姜偃就將黑色的咒印描成紅的,再勾畫幾筆,勉強涂得和原來不同,盡量讓人認為他這是特色面部裝飾,不是詛咒。
畫出來的效果竟然意外不錯,看著也沒那么讓人不能接受了,只是不能保持太長時間。
直到他真的混進了紅綃坊,聞師舟都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一樣。
看著換上伶人舞衣的姜偃,聞師舟忍不住苦心勸道:“你倒也不必做到這種程度!
恐怕薛霧酒本人都想不到,姜偃能為了得到他的眼睛,就委身去做伶人。
邪魔也說:“姜偃,不過是一只眼睛而已。沒必要為了那破玩意搭上你一輩子。”
就算是他自己的眼睛,和姜偃比起來,就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想到姜偃會成為畫姬的夫婿,他就煩躁得想殺人。
但他們都勸不動姜偃。
姜偃:“我也不是真的要和畫姬成親,只要拿到眼睛,我們就跑路!
就算他不是為了薛霧酒的眼睛,一般人真被畫姬選成了夫婿,最好也快逃。
數百年間,畫姬招的夫婿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但這些人最后全都杳無音信了。雖還沒找到尸體,但活著的可能微乎其微。
姜偃都把自己的打算說得這么清楚了,聞師舟卻還是覺得背后涼涼的。不知道是不是那位受限于尸身,無法隨意出面的魔君神魂不高興了。
雖然過程不太對,但結果是姜偃如他所愿去見畫姬,為了幫他奪回神魂,甚至都要獻身畫姬了,那位魔君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計劃得很好,卻卡在了怎么能勾引到畫姬這一步上。
姜偃的氣質實在不太像個伶人,更沒什么勾引人的經驗。
他一個人找了個僻靜的角落練習的時候,剛巧被樓下路過的畫嬰看見。
他出聲打斷了姜偃僵硬的動作:“你這樣練上一百年也沒用!
也不知道這位小城主怎么想的,他竟然就這么和姜偃杠上了。
姜偃只是想裝個伶人,畫嬰卻是認真想把他培養(yǎng)成一個真正的伶人。
他每天都來這里教他跳舞,教他學各種樂器。
稍有懈怠,他就在一邊冷冷的說:“就這點水平,勾引我都嫌不夠,還指望能勾引我母親?”
姜偃本來在他的指導下僵硬的扭著腰,他這么一說,腳下步子一亂,差點跌倒。
正想撐著桌子站好,誰知道畫嬰突然伸手拉了他一把,把他拽了過去。
他掙了掙,那橫在他腰上的手卻紋絲不動。
現(xiàn)下總算借著茶盞脫身,姜偃站在一邊,本以為這難對付的小城主又要對他發(fā)難。
誰知畫嬰垂眸看著手中灑了一半的茶盞,竟然沒多說什么,而是握著茶杯,把杯中剩余的茶水一飲而盡。
喝完杯中茶水,他將茶盞放到一邊,眼尾微挑:“這才像話。”
姜偃一臉看傻子的眼神看著他。
之前還說他不會討好人,對他哪哪都不滿意,現(xiàn)在卻僅靠一杯茶就放過他了,這人想法實在難懂。
不過他既然愿意幫他勾引畫姬,姜偃也愿意在他面前多順著點,畢竟要說這世上誰最了解畫姬,那她兒子畫嬰肯定要排在前頭。
為了安撫對方,他還特意拍著胸脯保證,謊話張口就來:“你放心,我以后一定把你當親兒子對待!
畫嬰幫他勾引畫姬,畫姬是他母親,那可不就是相中他當他爹了嘛。
姜偃還挺新奇,他難道看起來很慈祥?那天畫嬰路過,就是從他身上感覺到了——父愛?
畫嬰臉黑了下,短短一瞬,把姜偃全身的致命點都掃了個遍。殺心蠢蠢欲動。
要是姜偃再多了解他一點,就會知道自己剛剛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圈。
畫嬰深吸了口氣,意味深長的暗示:“姜言,你有沒有考慮過,無論你想得到什么,比起勾引畫姬,勾引我或許來得容易得多!
姜偃笑著笑著,忽然僵住了
等等,他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邪魔哼了聲:“他想睡你。詭計多端。”
姜偃猛后退了步,有點被嚇到了“你”
他一退,氣勢就弱了下來。
見狀,畫嬰上身向前欺進,金眸緊緊鎖定著他,像是盯上獵物的猛獸:“你好好考慮一下,我會是你更好的選擇!
見姜偃不說話,畫嬰也不打算逼他太緊。
反正人就在他的地盤上,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讓他跑了。
想到那夜見到的畫面,畫嬰心里癢了下。
那晚燈火旖旎,朱閣之上青年生澀的擺動腰肢,腕上紅綢隨風飄起,映在燈下,像是一條舞動的蛇。
他百無聊賴間,被地面上的影子吸引了注意力,遂抬頭望去。
伶人輕薄的衣衫半遮半掩,低賤又艷俗,可一對上那雙清澈明亮的黑眸,畫嬰心里一動,瞬間生出了別樣的心思。
反正看上了,搶過來就是了。
要怪,就怪那天月色太晃眼。
在畫嬰的預想中,姜言突然被他拋了橄欖枝,發(fā)現(xiàn)自己不用費盡心思攀附畫姬,換成攀他也可以,心中混亂也算正常,大概要糾結上好一會。
誰知他才轉身,連步都沒邁出去,就聽身后那伶人猶猶豫豫道:“小城主,你說的是真的?”
畫嬰腳步當即頓住,轉身看向他。
這伶人笨得很,不太會看人眼色。他都這般幾次給他遞臺階了,他就是傻傻呆呆的不給些反應,也不知道是真沒看出來他的暗示,還是故意裝傻。
他真當他那么閑,堂堂五城之一繼承人,沒事天天跑來教一個笨蛋伶人跳舞彈琴?
畫嬰看得出來姜言在這里當伶人目的不純,于他而言,這卻是件正中下懷的好事。有所圖,就意味著他攥住了引魚兒上鉤的餌。
餌在他手里,魚兒落網是遲早的事。
但他上鉤的速度有些出乎他的預料。他連門都沒走出去。
畫嬰第一次在姜言這里得到了恩客待遇。
不識趣的木頭伶人正用一種欲語還休的羞怯神情看著他,勾畫妖嬈的臉上漫上一層淺淺的紅,站在不遠處一副想過來,又不不敢的樣子。
見他瞬間轉換了態(tài)度,畫嬰心中冷笑一聲。
原來不是不會討好人,只是不想討好他。
人不聰明,見風使舵,趨炎附勢那套倒是很熟練。
這么想著,畫嬰面上冰霜又凝結了幾分,看著像是不悅,仿佛下一秒就要走人。
結果等了半天,他站在那冷笑了一會,不僅沒走,還朝姜偃伸出手,道:“過來。你要的我都可以給你!
平時讓他過來點,那伶人左一句推拒,又一句不愿,如今給足好處承諾,那人眼睛一彎,利索走了過來,把手搭在他手上。
姜偃也不想笑得那么猖狂。
他正愁畫姬難接近,畫嬰自己送上門了。天下還有這樣的好事?
邪魔看他一臉喜滋滋,差點被氣暈:“你光看他給你好處,沒看到他想要你的人?”
頓了頓,他忍無可忍道:“給我把手松開!”
姜偃:不。
這年頭,這種大冤種不多見了,遇上了不得抓緊點?
不久前畫嬰在他這里還是個妨礙他接近畫姬的麻煩,現(xiàn)在不一樣了,他說他要的東西都可以給他。這么大方,搞得他都不好意思了。
他要是真的說到做到,畫嬰以后就是他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邪魔目瞪口呆:“你聽話是只聽自己想聽的嗎?!”
他只聽見畫嬰說會把他想要的給他,就沒聽見,他讓他“過來”??他擺明對他圖謀不軌,他竟然還上趕著往上湊???
邪魔寄生在姜偃識海之中,任他怎么氣都拿畫嬰沒辦法。
但不是所有人都沒辦法。
他聽見一道淡淡的聲音:“等天黑!
邪魔聽到這道聲音還愣了下,這聲音和他自己的一樣,語氣卻明顯不是之前和他掐過架,差點弄死他的那個瘋子。
也不是那個不怎么出現(xiàn),安安靜靜窩在姜偃懷里,存在感低下的小透明。
這是一個新的“薛霧酒”。
邪魔更郁悶了。
人好多啊。
邪魔安靜了下來。
外面,姜偃的手搭在畫嬰手上,才一放上去,就被畫嬰用力抓緊,往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拉。
沒拉動。
姜偃目光灼灼盯著他,再次確認:“真的什么都可以給我嗎?那要是,我想要畫姬城主許給未來夫婿的信物薛霧酒的眼睛——”
聞言,畫嬰忽然看向他,瞇了瞇眼睛:“你想要那個東西?”
姜偃眨巴眨巴眼睛:“不能給我嗎?”
說著他就要把自己的手往回抽。
畫嬰用力抓住他,沒讓他抽走,看著他意味深長的笑了:“可以。不過,你也知道那是母親原本答應給未來夫婿的,想要它”
他上下打量著他,像是在考慮把他賣了夠稱幾斤幾兩。
“想要那個東西,你原本給出的價碼可不夠!
“我還沒說要給什么價碼,小城主怎么就說不夠?”
他直接用力將人扯到跟前,冷冷垂眼,不留情面的點破他的小心思:“你想哄著我?guī)滋欤瑬|西到手就跑!
“姜言,你要是想要那個東西,幾天幾夜可不夠。真想要,就得拿你一輩子來換!
姜偃:咦?坐地起價了?
第三十四章
姜偃小心確認:“一輩子是指?”
“你, 和我成親。”畫嬰倨傲的抬著下巴。
金眸含著輕蔑,總是像在對他冷嘲熱諷,語氣又冷硬似是施舍, 總之就是一點都不像在求親。
姜偃就實在難以分辨他到底是在嘲諷他,想等他一答應就甩開他,以此嘲弄他稍稍勾勾手指就能貼上去, 還是真的要成親。
他倒是不介意他真的借此戲弄他。
這種施舍般給點好處,等人哈巴狗一樣上趕著湊上去,又嘲笑著收回的把戲,小學生都嫌幼稚,臉皮薄點自尊心強點的人可能被這點小手段弄哭, 姜偃早過了那個年紀。
他倒也不是天生臉皮厚,只不過十二家子弟那種名為戲耍, 實則招招見血要命的, 委實可怕多了。
人的標準都是對比出來的, 他已經很難對不見血,不要命,不至殘的“戲!碑a生什么波動。
他只擔心畫嬰是認真要成親的。心里一陣遲疑。
其實這種可能性很低, 畫嬰這種身份地位的人,根本不可能看上他這樣低微的伶人。況且, 他現(xiàn)在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的凡人,身上沒有一絲靈力痕跡。
修道者哪怕不在乎出身,也要在乎修士和凡人之間存在的不可逾越的鴻溝。
而姜偃只想把薛霧酒的眼睛騙到手, 不想真和人成親, 這么搭上一輩子。
畫姬那還只是定親, 拿到定親信物之后,有得是逃跑的機會。
成親就不一樣了。
這個世界成親需要立誓立契, 一旦禮成,到時候姜偃再想跑,可就要頂著天雷跑了。而且以后他走到哪雷就劈到哪,貨真價實的天打雷劈。
姜偃面上不動聲色,只是在畫嬰緊盯的視線下,故意眉尖微蹙,一臉憂愁凄苦,猶豫著道:“小城主,我有一件事,得和你說清楚!
他還未開口,畫嬰就先道:“讓我聽聽你想找什么借口搪塞我!
姜偃苦笑了下,偏開頭,“其實我已經成過親的!
邪魔:什么!什么時候,我怎么不知道!
邪魔:你不會說你和聶如稷那個吧,那個不算,未成契,不作數!天道都不同意!
姜偃:閉嘴。
聒噪,影響他發(fā)揮。
腕上一緊,畫嬰身上散發(fā)著冷氣:“你身邊那個護衛(wèi),他是你的夫君?”
“這種任由你出來陪客賣笑的廢物,你留著他,也打算以后做成畫裱起來,掛墻上當裝飾?”
一字未罵人,卻字字都像在罵他愚蠢。
姜偃被兇得抖了一下,趕忙說:“不,不是他。”
“那是誰?你要是說不出來,我就當是你找的借口。但這個借口,我很不喜歡。”
“你讓我生氣了姜言,想拿到那東西,現(xiàn)在一輩子也不夠了,”畫嬰咧著嘴,惡劣又陰險的瞪著他,一字一句威脅著,“我會要你,生生世世都和我在一起。所以我勸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我!
好家伙,通貨膨脹都不帶這么翻番漲的。
短短幾句話,姜偃要付出的代價就從幾晚到一輩子,又變成了幾輩子。
奸商,超級大奸商!
姜偃能真如了他的意嗎?
當然不能。
他像是真的被威脅住了,瑟瑟垂頭,目露哀傷:“不是的,我夫君,他已經死了!
吵鬧的邪魔霎時一靜。
哦,說的不是聶如稷,是他啊。
姜偃頭低更深:“我這樣成過親的人,不敢高攀小城主!
畫嬰眉頭一擰,金眸中多了郁色:“你心里還惦記著你的‘亡夫’?”
姜偃喉嚨噎了下。
不是,他這反應怎么不對勁?
他就只想說這個?重點不應該是他“成過親”嗎?
見他低著頭沉默,大半張臉都遮著,畫嬰心里一陣煩躁。不耐的將他整個拉到懷里,轉身掃落桌面上的茶具,將他按在桌子上。
這下,他終于能看清他的臉,連一絲細微的神態(tài)變化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我怎么不知道你是這么忠貞深情之人?你要是真對你那亡夫忠貞不渝,也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費盡心思妄想用你那拙劣的舞姿勾引我母親!
他神情陰郁的盯著他。
“喜歡玩強迫孤苦無依的寡夫的戲碼,我可以陪你,但別演太過了。過了,惹我不高興,你就要吃苦頭了!
他上下打量著他,像是在挑選下手的位置,最后在他有些凌亂的胸口位置按了按,語氣纏綿粘膩,如同一條吐著信子的蛇:“你說,那種帶鉤子的鞭子,你能受得住幾下?”
掌心下傳來細微的抖動,見他真的露出害怕的神情,畫嬰絲毫不覺得舒暢,反倒更郁悶了。
“小、小城主”
“嗯?”他漫不經心應了聲,忽然被他胸口的帶子吸引了注意力,將帶子的一角捏在手里把玩。
掌心壓下的地方能感受到急促的心跳。一下一下的,讓他血液都跟著滾燙起來。
雪白的長發(fā)垂了下來,灑在嘴角,頸側,腰際,帶著絲絲透骨的涼意。
明明當下他既沒有威脅他,也沒有擺出嚇人的表情,卻讓姜偃敏銳的感到了一份不同于之前的危險。
就算他之前說要拿鞭子抽他,他都沒什么感覺,這會卻突然感覺空氣變得有些稀薄了,讓人莫名憋悶窒息。
姜偃咽了咽口水,果斷變卦到:“我其實和我那亡夫也沒有多少感情的。”
畫嬰玩上癮了一樣,用手指繞著他衣服上的帶子,“是嗎!
“是是啊。”
“和我成親?”
姜偃乖巧道:“只要小城主不嫌棄。”
認識這么長時間,畫嬰終于笑了。
不是那種嚇人的冷笑,而是真心實意的帶上了笑意。
他一笑,那張霜雪般俊美的臉就越發(fā)晃眼了。
姜偃還真被他撩到了一下,大腦的信號忠實的反應在了身體上,畫嬰沒有錯過他突然混亂急促的心跳。
“這么怕我?”他以為他是被嚇的。
“不是,是心動。”姜偃誠實回答。
看到格外的好看的人就心動,大抵是人類通病。
沒想到他會這么直白的說這種話,畫嬰呆滯了一秒,耳朵上忽然泛起了一片紅色。
兇戾表情再難維持,他蹙眉閉了下眼睛,用力狠狠瞪著他:“說好話也沒用,別指望我心軟放過你!
“別跟我耍小心思,”他壓低聲音,“你也不想你那死鬼夫君,死后還要被拉出來折磨吧?”
“不想他受罪,就聽話一點。”
姜偃睜大了眼睛。
畫嬰將他拉起來,一邊將他凌亂的衣服整理好,一邊說:“我回去先將我們的事稟告母親,你收拾一下東西,我明天來接你去少城主府。放心,你待在這,不會有人敢來打擾你。”
“好!苯裙怨詰。
畫嬰前腳才離開,姜偃后腳就聽到腦海里一道陰沉的聲音說:“沒有明天了!
“你怎么了?”
姜偃覺得邪魔語氣有些奇怪,就追問了一句,但邪魔卻沒聲了。
聞師舟白天出門去幫他打探情報,等他晚上回來,姜偃把畫嬰的事和他簡單的說了一下。
聞師舟:“你當真要和畫嬰成親?”
姜偃:“當然不可能。所以我們得趕在契成之前把眼睛拿到手,只是這次之后,王度城大約也要加入通緝我們的行列之中了!
如果畫嬰要在成親之時才肯把眼睛交給他,那姜偃少不得要逃一次婚了。
被逃婚的畫嬰到時候,估計會恨他恨得想把他碎尸萬段吧。
姜偃在心里無聲嘆氣.
傍晚,從畫姬那出來,畫嬰回到城主府西側的少城主府,往日也沒覺得這哪里不好,現(xiàn)在卻越看越不順眼。
他叫來手下,“你前年成親時,家中是如何布置的?”
手下聽了一懵。小城主怎么關心起這個了?
畫嬰瞥了他一眼,神情淡淡道:“我要成親了。不懂這些,參考一下。”
手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反應過來之后,在一旁張大了嘴,“您,成親?”
見他如此,畫嬰估計他也說不出來什么,想到庫房里還有幾幅不錯的畫,就想著要去把畫拿過來掛上。不是好畫,但聊勝于無。其他的,往后把錢給姜言,他可以買些喜歡的放家里。
他雖然面上看不出來,但腳步卻急切了許多。
他沒有注意到,他的身后落下一道血色的陰影,沿著青石鋪就小路靜靜吞噬沿途的月光。
第三十五章
自打姜偃混進王度城, 聞師舟都是在他房間里打地鋪。紅綃坊不缺一間房,但聞師舟說他們也算是在敵人的地盤上,最好不要分開。待在一起, 發(fā)生意外的時候,能省去找人會和這一步。
這晚也是。
“很多時候一旦分開,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了。有好多次我找到對方時, 就已經是一具尸體。現(xiàn)在不是幾百年前了,但我們的處境卻是相同的。”聞師舟是這么解釋的。
多年征戰(zhàn)的經歷,讓他不太習慣在外行動時和同行之人分開。
他怕自己沒辦法在姜偃需要他的時候趕到他身邊。很多時候,或許就差那么一步的距離,重要的人就不在了。那種后悔得想死的感覺, 只要經歷過一次,就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姜偃表示理解。
不就是恐怖片分頭行動必死定律么。
他倒是不介意和聞師舟一起住, 他沒穿越前還在上大學, 學校宿舍的八人間都住了幾年, 那房間還沒紅綃坊分給他的這間一半大,沒道理穿進游戲里就矯情起來了。
不過看聞師舟在外面跑了一天,回來還要睡在冷硬的地面上, 他還是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床:“你要不還是上來睡吧,咱們可以擠擠, 這床挺大的。”
這床確實不小。
紅綃坊這種地方,別的都可以不行,但床必然是最為舒適寬敞的。
姜偃還是老樣子, 先把棺材放在床里側。
要不是有棺材這么個大家伙在床上占了一半的位置, 這床躺四五個人都綽綽有余。
聞師舟往里側看了一眼。
在姜偃看不到的地方, 那副棺材周圍散發(fā)出一股陰森的寒氣,像是有一雙眼睛正刻毒的盯著他, 只要他真敢答應上姜偃的床,就會立馬撲過來掐死他。
“算了。”聞師舟收回視線。
姜偃想了下,突然反應過來一件事。
他試探著問:“你是不是因為我喜歡男人,心里有芥蒂?”
“你別擔心,我也不是是個男人都喜歡的。我只喜歡薛霧酒,我既已認定了他,就只傾心他一個,其他人都不行。我保證只當你是兄弟,不會對你有齷齪心思!
“我沒覺得你對我有想法。”
“真的?”
“嗯!
“哦,那就好!
姜偃放心了。
他一旦意識到了可能存在的問題,不馬上說出來,這一晚都要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了。所有不確定的猜疑,在說出口的瞬間都會不攻自破的,說開了,他就可以踏實睡了。
他心滿意足的躺到床上,本來安靜了一會的聞師舟忽然說:“你說你拿我當兄弟!
“對啊。”
“那你叫我聲哥哥。”
那道半搭話應著的聲音消失了。
聞師舟睜著眼睛,微微屏住呼吸等了一會。
確認自己沒有漏聽什么,他嘴唇緊緊抿了一下,想說算了。
黑暗中,一道略帶遲疑的嗓音軟軟開口:“哥哥哥?”
那到每夜伴在身旁平穩(wěn)有力的呼吸驟然間消失了。房間里安靜地像是只剩下姜偃一個人。
作為一個已經很少用疊詞稱呼叫人的成年人,姜偃做了半天心理建設克服了的羞恥心,在沉默中慢慢爆炸。
他悄悄轉頭,想看看聞師舟是不是被他尬住了。
一側頭,一寸距離之外,一雙黑夜里散發(fā)著綠光的眼睛正趴在床邊,炯炯有神的盯著他。
姜偃心臟驟停,本來的瞌睡都被嚇醒了,刷地坐起來。
“聞聞師舟,是你嗎?”
“嗯!
床邊傳來低沉的回應。
姜偃張口結舌,“你你干嘛”
大概也意識到自己這個行為怪嚇人的,聞師舟從又慢慢躺了回去,“沒什么,我就是想看看你!
烏漆嘛黑的房間里本來應該什么都看不清,姜偃卻莫名幻視了大狼狗委屈的表情。
不是,他大半夜的嚇人,他委屈什么?他還占了他便宜,要他叫哥哥,姜偃都沒不高興。
姜偃滿頭霧水的躺了回去。
睡著之前又在腦海里呼叫了一下邪魔,還是沒有回應。
因為邪魔之前也偶爾失聯(lián),姜偃就沒太多心,明天還要繼續(xù)應付畫嬰,想辦法把薛霧酒的眼睛騙到手,都是要動腦的活,現(xiàn)在養(yǎng)足精神是最重要的。
這么想著,姜偃沉沉地睡去。
然而半夜,他卻被一股莫名的涼意驚醒。
睜開眼,模糊間,他看見一道瘦長的黑影站在門外。
扭曲的輪廓打在門框上,姜偃瞬間驚醒。
“誰在外面!”他厲聲喊到。
沒有人回答。
姜偃下床嘗試推了下聞師舟,結果聞師舟完全沒有反應。
他猶豫了一秒,召出判官訣拿在手里。
管他什么妖魔鬼怪,他大小也是個活判官,半夜找上門,都給他收進判官訣,排隊往生去。
姜偃打開了門。
安靜的走廊上,老舊的破木板咯吱咯吱響著。黏稠的血液從面前高大身影垂著的指尖滴落在腳邊。
看清站著的人,姜偃怔了怔,“畫嬰,你大半夜站我門口干什么?你受傷了?”
來人正是那位白日說要和他成親的小城主。
但不知為何,總覺得這位小城主和之前有些不同。好像比白天的時候,氣息更加混亂危險了。
“我剛剛解決了一個妨礙我們的大麻煩,你是不是該獎勵一下我?”畫嬰的目光貪婪的描摹著他的臉龐。
那如同將皮膚一寸一寸舔舐而過的視線,讓姜偃不由打了個寒顫。
配上對方身上翻騰不止的殺意,就和直接說“我剛殺了個人”沒多大區(qū)別。
雖然當下姜偃覺得最莫名其妙的是,——他為什么要獎勵他,但現(xiàn)在顯然不是說這種話刺激對方的時候。
姜偃軟聲問:“你想要我怎么獎勵你?”
畫嬰:“別動。”
下一秒,他彎下腰,扣住他的腦袋吻了上去。
一股濃郁的吃過人一樣的血腥味,順著交纏的唇齒渡了過來。
姜偃睜大了眼睛。
之前怎么叫都不醒的聞師舟偏偏在這個時候爬了起來。
他疑惑的看著堵在門口的姜偃:“你站在門口干什么,有誰在那嗎?”
畫嬰松開他紅腫的唇,在他開口前輕輕噓了一聲。
他用鼻子蹭了蹭姜偃的鼻子,用近乎于無的氣音對他說:“告訴他,你只是想站在門口透透氣,一會就回去了。乖,別驚動他,今晚不想再殺一個了!
第三十六章
聞師舟聽見姜偃像是呼吸不上來一樣, 重重的喘了口氣。
連嗓音都莫名沙啞,像是在極力忍耐著什么一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沒、沒別人, 就嗯就我一個,我就是覺得房間里有點悶,站這透口氣!
聞師舟沉默了一下, 忽然道:“你讓開!
姜偃頓時慌亂起來:“我真的沒事!”
背在身后的手卻給聞師舟打了個手勢,告訴他門外有人,不宜妄動。
姜偃真覺得這小城主今晚不正常。
有種被鬼怪附身了的感覺,還是那殺過很多人,戾氣很重的鬼怪。
讓他沒當場翻臉打起來的原因是, 要是小城主真被附身了,他現(xiàn)在這又是在干嘛?
這鬼怪附身, 總不會就是為了大半夜跑來輕薄他吧?這都什么怪癖?
姜偃迷茫的仰起頭, 銀發(fā)的俊朗青年彎下腰, 先是在他唇上啄了下,然后竟然湊到了他的脖子上,威脅般的用牙齒咬著他的脖子, 像是在說,他要是敢說出實話, 他就會立馬咬斷那里一樣。
但是,如果他真的想威脅他,大可不必上嘴。
姜偃十分嚴肅的想。
他現(xiàn)在也有點拿不準畫嬰到底是什么情況了, 就想讓聞師舟先別輕舉妄動, 容他再觀望一下
“姜偃, 閃開!
感受到身后獵獵風聲,姜偃下意識蹲下, 就見驚天劍嗖的一聲貼著他的頭皮穿過,姜偃心有余悸的摸了把頭頂的頭發(fā)。
而畫嬰的腦袋驟然失去支撐,猛地往下一沉,差點沒來得及躲過。好在他在最后關頭險險翻了個身,閃了過去。
驚天劍轟地扎進了身后的地里,這還沒完,那劍又立馬掉頭回來刺向他。
這一回,畫嬰只是看了殺氣騰騰的聞師舟一眼。
金眸在對方面前緩緩覆上一層不詳的血紅。
聞師舟神情微怔,下意識抬了抬手指,驚天劍擦著畫嬰的身側而過。
那雙眼睛他已經看了上百年,再熟悉不過了。
那人不是畫嬰,畫嬰的肉身之下,是魔頭薛霧酒!
按理說,既然知道這人其實是薛霧酒,這會聞師舟就該識趣的躺回去裝死,無論薛霧酒想做什么,他都不該妨礙他。
可聞師舟仍然片刻不松懈的緊盯著他,臉色還是很難看。
借著月光,他看見了姜偃頸側的一抹鮮艷紅痕,加上剛才姜偃奇怪的聲音和喘息,聞師舟有了不好的聯(lián)想,那些可能出現(xiàn)的畫面光是想想就讓他暴躁得想殺人。
“‘小城主’請自重!彼麎阂种瓪庹f。小城主三字說得咬牙切齒。
“夜深了,若有事,請明日‘白天’再來!我和弟弟要睡了,‘小城主’請回吧!”
他敢動他弟弟。【退闶撬е抑艘踩滩涣!
畫嬰勾了勾唇,“別生氣啊大舅哥,我只是想到明天就要成親了,就忍不住來看看我的‘新娘’!
不對。聞師舟面色一沉,他傍晚背著姜偃給他傳音時不是這么說的。
“你不是說這個婚禮辦不成了”
還有——誰他娘的是你大舅哥。
聞師舟臉色更臭了。
“我改變主意了!碑媼雲s心情很不錯的樣子。
姜偃不懂他們兩個打的什么啞謎,迷茫抬起頭,正巧畫嬰也看了過來。
他的眼睛又恢復成了金色,那只為了震懾聞師舟而顯露的異樣,在面對姜偃時又被斂去。他笑著對姜偃說:“好好期待我們明天的結契典禮吧。”
兩道叫聲同時響起。
姜偃:“什么!明天?!這么快!”
聞師舟:“不行!我不同意!”
任他們說什么都沒用,畫嬰已經走了,他的話只是通知,不是在征求他們得到意見。
姜偃滿臉憂愁,“時間太趕,來不及布置后手了,看來我們真的要做好殺出去的準備了!
聞師舟:“不行,你不能去!”
姜偃不知道,他還不知道嗎?
薛霧酒既然已經殺掉了畫嬰,占據了畫嬰的身體,他分明有能力自己取回眼睛,和姜偃成親這一步,根本就沒有必要,他卻還是要和姜偃成親,擺明了不安好心!
他了解薛霧酒這個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他既然敢那么說,那就是一定要這禮契雙成。
他不知道那人為什么一定要和姜偃結這婚契,反正不會是真對姜偃情根深種,才急著要把人綁定在身邊,聞師舟覺得有很大可能是他想利用婚契防止姜偃背叛他。
姜偃想搶了東西就跑,怕是最后會落入薛霧酒的圈套。
然而,姜偃是一定要去的。
“那里有他的眼睛,”他認認真真的說,“我是無論如何都要走一趟的!
“你!糊涂!”
——他就是拿自己的眼睛做誘餌騙你上鉤,要利用你,等你沒有價值了就會丟掉你!
永遠不要相信魔修表演出來的真心。有真心的人根本就不會入魔。
這話聞師舟到底沒有說出來。
“算了,反正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你想做什么就做吧。”
他臭著臉轉身躺回了地鋪上,姜偃蹲在門口眨了眨眼睛,覺得聞師舟可能也不像他想的那么不能信任。比起他老大的眼睛,他貌似更關心他的安全。
“謝啦!苯容p輕說
第二天一大早,城主府派來的侍女仆從魚貫涌入小小的紅綃坊。
由于時間緊張,到底還是有些倉促,來不及接姜偃去城主府做準備。
好在東西都很全,姜偃換上了一身大紅的禮服,錦綢華服,連頭發(fā)都有人幫他束了起來,戴上了頂很值錢的金冠。
他臉上的紋路不好辦,本來他還打算自己避著人處理一下,沒想到見到他去掉畫飾之后的真面目后,那些侍女竟然完全沒有被嚇到,連驚訝都沒多少。
姜偃猜,可能是畫嬰提前叮囑過了。
這點倒是體貼。
侍女重新幫他畫了一下臉上的花紋,比他自己的手藝好多了,然后又交給了他一張搭配著衣服的紅色面紗。
侍女:“請公子待上這個,測算的吉時就要到了,我們該走了。”
姜偃:“我的臉畫過之后看著應該不嚇人了,不用戴面紗遮著了吧。”
侍女搖了搖頭:“公子誤會了,公子面容哪怕不畫也不丑陋,在城中無需遮掩。只是這是小城主的吩咐,小城主說,他成親這么大的事,雖然倉促,卻也不能默默無聞的辦了,必要昭告天下才行。不一定所有人都要到場,但也要給大家一個送賀禮的機會。就算交好的世家不來,這個消息一放出去,這一路上觀禮的人也定然極多,公子生得貌美,小城主擔心您被人看得不自在!
其實是他們擔心那些人一直盯著您看,小城主要發(fā)火。
小城主要是發(fā)了火,好好的喜事就要變成喪事了,這婚禮也要變成血色婚禮了。
姜偃聽了忍不住心里樂了下,畫嬰雖然是個城二代,但還挺會過日子的,什么給大家一個送賀禮的機會,不就是想收份子錢嗎?看著那么貴氣,人倒是挺樸實無華的。
要不是姜偃的目的是要騙他“傳家寶”,說不準,他和畫嬰還真挺適合當朋友的。他還挺喜歡他的。
長得好,人又有趣。
有一點確實提醒了他,人太多他是該遮遮臉,不怕嚇到誰,就怕那么多人,有一個認出他是誰的,他就有大麻煩了。
姜偃接過面紗蒙在臉上,反手在腦后系了個結。
看他配合,侍女也忍不住松了口氣,聲音也輕快了:
“對了,公子也不用覺得這結契典禮沒有各宗各家的人來觀禮,顯得不夠隆重,聽說太玄宗那位仙尊大人正巧帶著他那位‘天定姻緣’,未來道侶在臨近的藥都,接到咱們小城主要成婚的消息,那位仙尊大人竟然答應了會來觀禮,做您與小城主結契的見證人呢!”
這個分量的見證人,全天下獨一份!
“往后,兩位任何一方,要是有背棄對方的想法和舉動,哪怕老天不降雷罰,仙尊也會親自出手懲治,有仙尊大人在,姜公子和小城主的婚事,又多了一層保障呢!兩位以后不幸福,仙尊的劍第一個不答應!”侍女打趣道。
姜偃卻欲言又止:“你說誰?”
侍女:“仙門之主,正道之首,太玄宗的仙尊大人呀!”
姜偃系面紗的手狠狠一抖。
聶如稷要來觀禮?
這是要他血濺當場的節(jié)奏啊
他現(xiàn)在直接跑還來得及嗎?
“公子?公子?我們該走了!
姜偃默默回頭拽住侍女,“那個,我感覺這面紗還不太保險,要不給我換個蓋頭吧,就凡間娶妻用的,不透光的那種。”
第三十七章
在姜偃的再三要求下, 侍女離開了一會,不知去哪找了塊紅蓋頭給他。
聞師舟抱著手臂在門外等,看到姜偃蓋著臉, 被侍女小心牽出來,立馬上前接過姜偃的另一只手,“小心, 你這副裝扮怎么回事?成婚遮著腦袋像什么樣子,是畫嬰嫌棄你面容有損,不愿你以真面目示人,才這樣要求你?”
姜偃搖頭,“聶如稷要來觀禮。不只是我, 你也得藏藏!
聞師舟:“他怎么來了?”
姜偃:“畫嬰發(fā)了請柬,剛巧碰上聶如稷在這附近就過來了。我們要小心!
他們倆加起來都打不過聶如稷。只要聶如稷親自出手, 他們就死定了。
聞師舟握了握他的手, 表示自己知道了, “只是委屈你了,成婚之日,還要躲躲藏藏的!
而且他本來是要在姜偃身邊護送他, 直到把他交到畫嬰手里,現(xiàn)在也沒法繼續(xù)待在他身邊了。
姜偃不以為意:“反正也只是假成親, 不必在意!
聞師舟復雜的看了他一眼,心道,他是想假成親, 只怕畫嬰身體里的薛霧酒想把這婚事坐實, 想把他綁在身側。
因為只是他的猜測, 他也不清楚那位魔君大人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也不好這個時候說出來, 再增加姜偃的壓力,他已經明顯能感覺到,知道聶如稷要來的消息之后,姜偃整個人都緊繃了不少。
他只是說:“我在暗處跟著你,不用怕!
姜偃:“你在,我不怕。”
聞師舟還是一路牽著他走到了紅綃坊門口,然后他混到了人群之中,看著姜偃被侍女攙扶著踏上八只鵬鳥拉著的華麗車架上。
果然像侍女說的,五城之一的少城主要成親這么大的事,不少人都來看熱鬧了。
姜偃坐在車里,還蓋著蓋頭,都能聽見車架兩側熱鬧的討論聲。
“哎,知道嗎,今天仙尊大人要帶著他那位命定道侶來呢!真是太給我們小城主面子了!”
“什么命定道侶,不是說姜偃已經叛出太玄宗,還是仙尊親自下令通緝,要抓到人壓回太玄宗受刑的嗎?”
“不是那位。太玄宗不日前重新卜卦,算出仙尊的命定道侶其實另有其人,那個人根本就不是姜偃,而是姜偃的弟弟,人稱小姜公子的姜琤!是姜偃不知道用什么陰毒法子,篡改了原本屬于小姜公子的命途,頂替了小姜公子成了仙尊首徒,又成了仙尊的命定道侶!
“可這假的,終究是假的。這不是就露餡了?”那人嘲諷笑道,“他就是個凡人,根本沒有登仙途的天分和機緣,強行湊到我們修道者身邊,這些年給太玄宗丟了多少人,給仙尊大人抹了多少黑?廢寢忘食的修行一年也趕不上別人一天的成果,最后還不是落得個狼狽逃走的下場,成了全修真界的笑柄!
“人啊,不該覬覦那些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就算強行偷了別人的,最后,也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我聽說那位小姜公子雖然這些年耽誤了,但如今才入仙途,修行就日進千里!”
“如此天分,實在是可怕,不過,也就這樣的人才配得上仙尊道侶的身份。不愧是真正的命定道侶,配站在仙尊大人身邊的人。”
“仙尊大人對小姜公子這個真命定道侶也格外不同,姜偃還在太玄宗的時候,仙尊連太玄宗的大門都不很少他出,也很少讓他出現(xiàn)在人前,如今換成了小姜公子,還不是人家想去哪玩,仙尊都能放下公事陪著,全天下絕對找不出第二個人有這待遇!
“聽說這回也是小姜公子身體不好,仙尊才特意陪著人親自走了趟藥都配藥呢。要不是趕巧了,少城主這婚事還不一定能請到這位來”
哪怕走遠了,各種各樣交談的聲音仍然遠遠飄來。
姜偃端正的坐在車架里,安靜閉著眼睛。
大早上又回來了的邪魔小心問:“你還好嗎姜偃?你別聽他們亂說,他們什么都不知道,你你很好,是聶如稷配不上你!”
“姜偃?姜偃?你怎么不說話,你不高興了嗎?”
姜偃呼出一口氣,“沒有。”
“那就好”
“我是快要氣死了。”
姜偃發(fā)出一聲冷笑。
“他們說得好像是我死皮賴臉扒著聶如稷不放一樣,真讓人不爽!
好像他這個人就是聶如稷的一個隨身物品一樣,全部意義都在聶如稷身上了。
進仙宗是為了聶如稷,努力修行是為了配得上聶如稷,好像他一旦配不上聶如稷,他整個人就沒有任何存在的價值,就要被全然否定,該被所有人踩在腳下一樣。
什么命定道侶的說法,也令人不爽。
他們明明是日日夜夜相處,一點一點走到了彼此的心里,百般試探著確定了心意,那樣日久漸深的感情,那些相處的一點一滴就全被一句因為是命定道侶給否定了?
姜偃什么都信,他偏偏就不信命。他只認人,別的都不認。
就算現(xiàn)在知道那些心意都是假的,聶如稷是為了狗屁命定才想和他在一起,那也是聶如稷垃圾,被命軌牽著鼻子走。他對他們之間的一切都問心無愧。
聶如稷,他敢像他一樣坦蕩的說出這句話嗎?
最讓姜偃不爽的是——
還他娘的是聶如稷醉酒先親了他!抱著他不撒手,跟個狗皮膏藥一樣黏在他身上,跟條狗一樣舔來舔去,還要扒他衣服!
他腦抽了才覺得接到了暗示,第二天就表白了!
越想越來氣。
他連聲音都陰沉下來了。
“他竟然瞞下了我和薛霧酒的事,聽他們還這么把我和聶如稷的名字放在一起談論,委實令人不快!
“今后,我只想聽到我的名字和一個人同時出現(xiàn)在別人嘴里,那就是薛霧酒。”他斬釘截鐵的說。
邪魔被他這句話震懾住。
姜偃呵了聲,“畢竟,和喜歡的人被一起討論是件讓人愉快的事,和厭惡的人放在一起只會令人厭煩。”
看來,他有必要做點什么,讓所有人都好好的看清楚他真正的心之所向,到底是誰。
邪魔扭捏了起來:“嗯嗯!”
姜偃什么都好,就是說話有些太直白,時不時就來句示愛,對常人來說總有些過于孟浪。
好在他愛聽。還很喜歡。
“你再多說點!毙澳曇舭l(fā)顫著要求。
姜偃沒理解。
“說什么?”
“就說,你喜歡薛霧酒!
“不說!
“為什么?”邪魔委屈質問。
“這里就我們兩個,沒意思!
邪魔急了,想說有意思啊,怎么就沒意思了?
卻聽姜偃道:“我遲早要找個人最多的時候,當著全天下人的面,趴在他們的耳朵上喊出這句話!”
讓他看看,下回誰還會說他和聶如稷如何如何!
姜偃面無表情的坐在車里,就聽見外面忽然傳來一聲驚呼。
“快看,是仙尊座駕!”
“那妖獸怎么沖著這邊來了!不好,要撞上送親車架了。
話音才落,姜偃就感覺右側猛的一震。
車架瞬間翻滾起來。
第三十八章
身體一個沒穩(wěn)住, 姜偃從車里甩了出去。
蓋頭飛起,凌亂間,瞥見了一身雪白的狼王, 以及狼王身側翩然而至的白衣男子。
人群中發(fā)出驚呼:“仙尊大人!有生之年能親眼見仙尊一面,今天真是來值了!”
姜偃正想冒著被聶如稷看穿身份的風險運轉功法,眼前刮過一陣風, 身下一沉,一眨眼,他已經回到了婚車上。
畫嬰抱著他,將他放下,蒼白的手抓住刮飛的蓋頭, 蓋在他頭上。
姜偃有些怔然,蓋頭下的聲音稍顯沉悶:“小城主怎么來了?”
他不是應該在城主府等著他嗎?
畫嬰為他掀開婚車的簾子, “不放心, 所以一直跟著, 有問題?”
姜偃還以為是他正好從城主府出來撞上,沒想到他竟然一直跟著婚車。
想到今日婚禮的另一位主角,穿得那么隆重, 結果和聞師舟一樣在不知名的陰暗角落里躲躲藏藏,就覺得好笑。
他也真的噗嗤笑了出來。
畫嬰危險的捏了捏他的手, “我很可笑?”
“沒有沒有!苯融s緊擺手。
畫嬰冷哼了聲,仰頭望向狼王身邊的仙尊:“事實證明,我的擔憂不無道理, 這不就有來搶親的了?”
之前只是兩人的悄悄話, 只有這句他放開了聲音。
聶如稷還未說話, 一位錦袍少年先站了出來:“畫姬就是這么教兒子的?我們大老遠趕來給你送禮,你卻對我?guī)熥鹂诔隹裱? 懂不懂什么叫尊重?”
“你那‘新娘子’成個婚還遮遮掩掩的,這么見不得人,還不知道是個什么丑八怪,還是那種出身,連修道者都不是,也就你會當個寶貝,其他人誰會看上他?更別提我?guī)熥鹆,滾滾滾,別什么臟東西都來沾邊!”
光是聽這咋咋呼呼的架勢,姜偃不用看都知道是誰。
就是他那個嬌氣的皇子四師弟白蘞。
光是聽個聲他就開始頭疼了。
白蘞出身好,以前家里寵著,又得了仙緣,性子膽大妄為,不服管教,怕是會生出什么事端。
他那些話姜偃理都不想理,越搭理他他越來勁,轉頭就鉆進了車架。
剛才蓋頭掉了那么一下,雖說很快就被畫嬰撿回來了,也不知道他的臉有沒有被聶如稷看見。
應該沒有吧,畢竟仙尊高高在上慣了,才不會關注他這么不起眼的凡人。
平時沒人接茬,白蘞嘟囔一會也就消停了,今天卻和自己口中看不上的“臟東西”杠上了。
不知怎么,看那全身遮得密不透風的“新娘子”一言不發(fā)的樣子,他就覺得心里堵得慌。
抬手一道劍風,打向柔柔順順默默忍著委屈回到車架里的“新娘”,也不知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的,劍風偏偏刮向了那大得幾乎遮了整個上半身的蓋頭。
這一下要是讓他打中,不只蓋頭會被劃爛,恐怕臉也要劃花了。
他一出手就暗道一聲不好,知曉自己力道失控了,卻也不打算補救,只是眼睛眨也不眨,死死盯著那道纖長身影。
然而那劍風還未至,有兩人同時出手打散了他的劍風,且一個比一個聲勢浩大。
轟轟兩聲,一左一右兩道靈力撞在兩側的房屋上,兩側圍觀的修士紛紛驚呼。
姜偃只感覺到了背后一涼。
身后,畫嬰和聶如稷伸出的手還未收回,兩人一個自上而下的俯視,一個面帶冷色的仰看,對視的瞬間,兩人的表情都冷了幾分。
二人再次出手。
聶如稷朝著畫嬰打出一掌,“眼神敵意過剩,則為挑釁。早聽聞城少城主生性不馴,只是畫姬沒跟你說過,不要挑釁比自己強的人嗎?”
畫嬰生生挨了他這一掌,不躲不閃,眼中發(fā)狠卻是攻向了白蘞。
“同樣的話,原封不動的還給仙尊,放任弟子出口不遜冒犯我道侶,仙尊就是這么教弟子的?”
那道靈力氣勢磅礴,畫嬰幾乎用出了十成的功力,他就是奔著要白蘞的命去的。
白蘞發(fā)現(xiàn)自己被對方的氣機鎖定,身體竟然僵住無法動彈,心中大為驚駭,只能滿臉蒼白的看著那要命殺招沖著自己而來。
好在聶如稷關鍵關頭一揮袖子,就這么輕飄飄的救下了他。
白蘞猛喘了口氣,不待說話,身邊的聶如稷直接一招打斷了他的腿。
“啊啊!”
他從半空中狼狽的砸到了地上。
這下不只是腿斷了,他渾身骨頭都斷了,趴在地上不能動彈。
白蘞一臉發(fā)懵,連哭都忘了,艱難的抬起頭看著頭頂一如既往清冷出塵的師尊。
他也沒想到師尊會對他這么狠。
他想不明白師尊為什么這么做,明明在他印象里,師尊雖然嚴厲,除了大師兄,很少親近他們這些其他弟子,可是,師尊還是在乎他們的。
不然,又怎么會在他練功受傷時,悄悄遣人送來傷藥?
又怎會在他想家時,暗中把他家鄉(xiāng)的小吃放到他房里的桌子上?
師尊師尊他還囑咐大師兄,和師兄弟們一起慶祝他家鄉(xiāng)的節(jié)日。
師尊那樣溫柔體貼,斷不會做出這樣當著所有人的面,把他打個半死的事。
還只是輕描淡寫的說:“白蘞確有冒犯,我已罰過他了!
掉頭擔憂扶住被打吐血的畫嬰的姜偃,卻一點都不覺得意外。
聶如稷向來如此。
他出手沒輕沒重的,早年還只有他一個弟子的時候,姜偃也沒少被他打得半殘,躺在床上一養(yǎng)養(yǎng)上個好幾個月都是常有的事。
兩人才做師徒不久,姜偃著實不是個好學生,天才如聶如稷也時常被他氣死,但聶如稷也不是個好師尊。
也是磨合了很久,才慢慢適應了對方。
后來師弟師妹們就比較幸運了,那時姜偃已經很了解聶如稷,也了解師弟師妹,會在中間調和,他們大多數都沒有過被師尊暴揍的經歷,姜偃都能想到四師弟這會內心有多震驚。
但聶如稷也不是真的要折辱誰,或是想殺了誰。
他只是感情淡漠,這世間很少有他在乎的東西,因而也不懂得什么叫做,手下留情。
以前在他身邊久了還不覺得,這會看著四師弟的慘狀,姜偃心里也覺得發(fā)涼。
恐怕,就是白蘞今天真的被他失手打死了,他也不會有什么想法。
他覺得白蘞做錯了事,該罰,就罰了,至于白蘞被他罰過之后活不活得下來,他跟本不在乎。
姜偃想到了聶朝棲。
聶朝棲憐憫弱小,不忍殺生,溫和善良,聶家卻逼他修魔殺生。
聶如稷天生冷心冷情,卻被強塑成了正道至尊,要他做一心向善的佛子。
聶家有病吧?
聶朝棲修魔修得那樣艱難痛苦,換成聶如稷,這還不得日進千里?
他在心里瘋狂吐槽,忍不住壓低聲音對畫嬰說:“小城主,結契儀式推遲幾個時辰吧,你傷得太重,我們先去療傷!
畫嬰拿大紅的喜服抹掉唇邊血跡,“不必,不想錯過吉時,小傷而已!
他執(zhí)意要繼續(xù),姜偃也拿他沒法子,只能繼續(xù)。
反正儀式繼續(xù),于他好處更多。
聶如稷見他們兩人親親密密的靠在一起說話,聲音冷淡道:“今日我只是來參加結契典禮的,我已答應要為兩位做見證人,搶親一說乃無稽之談,念在少城主年幼,我就不多計較了,先行一步。”
畫嬰在背后陰森森的望著他:“他還沒跟你道歉,他撞翻了你的車!
姜偃趕緊拉住他防止他沖上去作死:“算了算了,今天大喜之日,不和他計較了。”
見畫嬰還是一臉陰沉,姜偃猶豫了一下,還是放軟了聲音:“夫、夫君,消消氣吧。”
畫嬰:“”
畫嬰身上的氣息一下子平和了下來。任由姜偃拉著他鉆進了車里。
第三十九章
畫嬰能聽他的不去聶如稷那里找事, 姜偃多少是松了一大口氣。
低調少惹事,是他現(xiàn)如今求生的第一準則。聶如稷可不是忍氣吞聲的性子,畫嬰去找他, 這倆人肯定要打起來,鬧出的動靜不會小,他在畫嬰身邊同樣惹眼, 一個弄不好,聶如稷解決完畫嬰,下一個就要來殺他。
他唯一奇怪的是,畫嬰竟然真的會聽他的。
他其實也聽說過畫嬰為人乖戾,不是會聽人話的性格, 現(xiàn)在一看,其實, 還是很隨和的嘛。
姜偃樂觀地想。
兩人在車里坐定, 姜偃想松開畫嬰, 畫嬰卻反手抓住了他的手,姜偃抽了抽,竟然沒抽動。
他恍惚轉頭, “小城主,您松松手?”
畫嬰不僅不松手, 還把他的手拿到自己腿上把玩,“你不是叫我夫君嗎。”
“對、對啊,你我雖還未徹底結成婚契, 但就只差一步了, 小城主可是覺得不妥?”姜偃以為他覺得他這么叫他有些冒犯。
“不覺得不妥, 就該如此!碑媼胙劢薜痛,看著姜偃的手, 指如青蔥,透白的顏色像是快要從指尖凝出霜花,就和他的主人一樣,是一種剔透的白。
這么漂亮的一只手,曾經只能遠觀,如今卻落在了他的掌心里,會乖乖地隨他把玩,也不會掙扎。
想到這里,畫嬰嘴角揚了揚,他喜怒不辨道:“既如此,我作為以后要和你生死相許的另一半,牽牽你的手都不行嗎?”
姜偃被他直白的話驚得手指都不由自主縮了起來。
又被對方將之一根根展開,隨后又將自己的手覆上,卡進指縫里緊緊相扣。
姜偃抽了口氣。
畫嬰微笑:“怎么,這樣不許?”
姜偃下意識說:“當然沒問題!”
畫嬰意味深長道:“你最好快點習慣,畢竟,這才哪到哪。”
姜偃頭腦瘋狂轉動,腦袋有點燒宕機了。
他發(fā)懵的眨了眨眼睛,蓋頭下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
他說的是他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他也不想秒懂,可是他已經是個成熟的男大了,真的很難不想歪。
不過,應該不是他想的那樣。
畫嬰說話的語氣幾乎沒什么波動,一副平平淡淡的樣子,不像是有什么特殊含義。
邪魔:“傻蛋,他又輕薄你!”
姜偃遲疑:“不會吧,他這么做,應該是有某種深意。”
畫嬰長著一張不像是那種會見色起意,隨便輕薄別人的臉。
他這么說,很難不讓姜偃懷疑他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他的身份,借此試探他。
包括那晚突然跑到他房門外,還那樣對他,也十分不符合常理。
要么中邪了,要么就是在試探他。
這么一想,姜偃就鎮(zhèn)定下來了。
他這邊才冷靜下來,身邊的畫嬰又出了事。
他毫無征兆地悶哼了聲,聲音里摻雜著痛苦。
姜偃立馬關切詢問:“可是傷口痛?”
畫嬰死死抓著他的手,下一秒,突然掐住姜偃的脖子,翻身把他壓在身下。
“你找死!”
外面車架劇烈的搖晃了一下,車內發(fā)出一聲巨響。
蓋頭滑落,姜偃看見了畫嬰殺氣四溢的猩紅雙眼。
姜偃瞇了瞇眼睛,嘗試掰開他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然而不等他發(fā)力,畫嬰猛地清醒過來松開了他。
“咳咳咳咳咳!”姜偃猛喘了口氣,聲音冷淡了些許,“小城主若對在下不滿,可以直說,何至下死手,婚契未成,現(xiàn)在反悔,在下不會不識趣的在您面前亂晃礙眼!
他這是突然發(fā)的什么瘋?
難道外面所說他喜怒無常,就是這么個喜怒無常法?前腳還拉著他的手,后腳就要掐死他?
這不叫喜怒無常,這叫精分。
姜偃皺了皺眉。
自那夜遇襲之后,畫嬰再清醒就是在車里,身下是穿著大紅喜服的姜言。
他本能的以為自己還在與那只襲擊他的鬼怪對決,就出手攻擊了姜言,反應過來之后立馬松了手。
他怔怔盯著對方脖子上的青紫掐痕,眸中閃過一抹自厭。
伸出手想幫青年揉一揉那處淤青,卻被對方警惕的格擋開。
他以為他又要掐他。
畫嬰沉默了片刻,說:“不要用那種防備的眼神看我。別害怕我,我不總這樣。我不是有意傷你!
“我可是跟你說過,要和你成婚?”
畫嬰陰沉沉的捂住腦袋,似有痛意:“姜言,找機會逃跑,你不能和‘我’結契!
“記住,無論‘我’跟你說什么,都不可信,那些都不是我的本意,你快跑”
都是那占了他身體的鬼怪作祟,那人覬覦姜言絕對不安好心,他不能讓那妖邪之物傷害姜言。他只是個普通的伶人,對付詭計多端的妖邪毫無還手之力。
而且分明是他向姜言求親,姜言答應的是他,那個男人竟敢借著他的身體,代替他和姜言成婚!
懦夫!慫包!
他狠狠閉了下眼,再睜開時,又恢復成了不久前的模樣。
這副變臉大法著實給姜偃看呆了。
“畫嬰”一臉從容的對著姜偃勾了勾唇:“怎么這么看著我?”他視線落在掉落在地上的蓋頭,彎腰撿起遞給姜偃,“你的蓋頭掉了!
一股陰森森的寒氣攀上脊背。
姜偃打了個寒顫。
青天白日的,活見鬼了。
他鎮(zhèn)定的接過蓋頭,草草往頭上一蓋,看不見“畫嬰”的臉,才感覺好了些。
畫嬰的情況果然有古怪。
他拿不準到底是畫嬰性情有異,還是當真有邪祟在其中參與。
剛才那個,應該才是他最初認識的那個畫嬰。他讓他跑,姜偃也不是不想跑,他聽說聶如稷來的時候就想跑了,可他不能走,他還沒拿到薛霧酒的眼睛,就算知道他越往前走越危險,他也不能退。
看來他要辜負畫嬰小城主的一番忠告了。
他用蓋頭遮住視線,未見“畫嬰”盯著他看了許久。
尤其是他衣領下的紅痕。
他本想殺死畫嬰,卻沒想到,畫嬰身份特殊,他一時半會竟然無法徹底殺死他,只能打至重傷,將其魂識壓制在體內,卻不想一不留神,就讓對方跑了出來,還傷到了姜偃。
見他安安靜靜的坐著,對剛才的事只字未提,動了動手指,想把青年疊在身前的手拿回來,但想到他脖子上的傷,伸到一半的手又縮了回來。
既已嚇到了他,就不好再出手驚嚇他。
畫嬰看著端端正正坐著的姜偃,見不到他的面容,還不能觸碰他,心情異常煩躁,本著眼不見心不煩的道理,他應當轉過頭不再看他。
左右被一條破布擋得嚴嚴實實,什么都看不見。
可他到底還是就這么側著頭,盯著身側的人看了一路。
車架在城主府停下。
畫嬰掀開車簾,轉身對姜偃伸出手:“到了,走吧,小郎君!
王度城十分大氣,上好紅綃鋪路,月華妝點燈燭,漫天花瓣紛紛揚揚飄落。
正堂之上,一頂錦塌橫在上首,姿容絕色的女人赤足倚在塌上,紅唇吐息間,裊裊白煙從她唇瓣飄出,構成一幅幅透著靡靡絲竹聲的飛天畫卷。
蜃樓般的景象很快消散在空中。
“快讓我看看,我兒選定的道侶,是何種絕世姿容!
在眾人注視下,“畫嬰”牽著姜偃的手走過這段路,走上王度城正堂。
“哎呀,你怎么遮著臉?”畫姬驚呼。
畫嬰:“是我的要求。他只給我一人看!
畫姬嗔了他一眼:“怎么這般霸道,占有欲這么強的男人,可不招人喜歡!
畫嬰淡淡道:“他喜歡就行!
畫姬:“”
她好大兒今天怎么跟吃嗆藥了一樣?
畫姬彎起眼睛跟一旁坐著的聶如稷打趣道:“成了親就是不一樣,在他心里,母親是比不過‘媳婦’了!
聶如稷不搭話她也不在意,在畫嬰催促要開始結契儀式的時候,她掩唇嬌笑道:“先別急,不久前我公開招婿,曾許諾贈與對方一件王度城至寶,雖然現(xiàn)在成婚的換成了畫嬰,但聘禮并未更改。這么重要的信物,在結契之前,也必須先取出來才行。”
女人蛾眉微蹙,對站在堂下的姜偃說:“‘小新娘’,歷來,由未來道侶取出信物也是完成結契儀式的一部分,你可愿走這一趟淵獄之境?”
“淵獄之境?”
“沒錯。那只眼睛,畢竟是我城至寶,自然不會隨便放在外面。別看那只是一只眼睛,它上面所蘊含的怨念極深,深到常人無法靠近,光是擺在那里,就要引發(fā)巨大禍患,殘害諸多生靈,只有將其放在怨念更為深重的地方,才能壓得住它。王度城內,這樣的地方,也就只有淵獄之境了。”
“不過,你或許更熟悉它另一個名字,‘王度城舊都’!
竟然是王度城舊都?
姜偃聽說過這個地方。
王度城曾是天下第一強盛的國家的都城,當年首都王城發(fā)生了一起叛亂,新主斬殺前任暴君之后,卻沒有如世人期望的那樣成為一位英明賢德的君主,而是下令誅殺王城七千一百三十二人,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下到呀呀學語的幼童,上到八旬老人,皆被斬首。新主隨后于城樓上自刎。
從此王城成為了一座貨真價實的地獄鬼城。
別說,這樣的地方和魔頭的眼睛倒還挺配。
只是如果要進那里的不是他就更好了。
姜偃還沒說話,畫嬰先沉了臉:“不行,他不能去那里。”
畫姬憂愁道:“的確,那里十分危險,存放眼睛的地方距離入口很遠,若要前往,必要經過枉死者的鮮血化作的腐蝕血肉魂魄的沼澤,可進入其中的修道者,卻無法使用靈力,只能靠著雙腳一步步走過去!
“相傳,走過這條路的人,必會和道侶死生不相分離。哪怕是其中一方死了,也會感念于對方癡心一片,而再次現(xiàn)身在對方的面前吧!
“唉,你的‘小新娘’還是身體孱弱的凡人,此番前去怕是九死一生,罷了罷了,我便破例許你們結契,只是這位姜公子,也就沒法得到那只眼睛了。”
她彎著眼睛,倒不像是遺憾,而是一種不出所料的乏味。
那種地方,說白了就是去送死。哪怕不死,活著回來了,也必定會殘缺不全,身受重傷茍延殘喘幾日,再痛苦死去。
畫姬很清楚,沒有人會甘愿犧牲自己。
或許有人會為了利益去冒險,可世上絕對沒人會為了另一個人犯這種險。
她曾見過天下第一深情的男子,位高權重,堅毅果敢,卻也會背著深宮中不諳世事的少女,翻過高高的宮墻,帶她去看田間的青芽,為她洗手煮湯,也曾以為那人會矢志不渝,可惜啊可惜
這世間,果然還是權勢最動人。
可關于那個故事,她這些年始終沒想明白一件事。她昭告天下,招納夫婿,就是想有人回答一個困擾了她幾百年的問題。
不過看來,這次也不能如愿了。
她輕笑了聲,正要喚人繼續(xù)儀式。
堂下遮著臉的青年卻忽然啞聲道:“我去!
畫姬怔了怔,沒聽清一樣:“你說什么?”
姜偃平靜道:“我愿前往淵獄之境。”
“畫嬰”猛地轉頭看向他,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邪魔也急了:“姜偃,那不是鬧著玩的,你不能去!”
姜偃:“我意已決!
他這般態(tài)度,畫姬反倒猶豫起來,她頻頻看向畫嬰,滿臉遲疑,“你這是為何?”
姜偃笑了:“不是說,只有拿到至寶,結契儀式才完整嗎?難得成一次親,我怎能讓我與小城主的結契儀式存有瑕疵。”
“畫嬰”怔怔望著他,心道:騙子。
他哪里是為了和畫嬰成親。
他分明分明是為了那只眼睛!
“畫嬰”目不轉睛的看著姜偃。
坐在上首的聶如稷此時忽然輕抬微闔的眼眸:“他要去,就讓他去!
“‘姜’公子年紀小,總要經歷一番艱難挫折,才知道哪是他該待的地方。”
他聲音稍頓,抬手將一枚玉佩丟向姜偃,“受不住了,就捏碎回來!
姜偃看著那枚他無比眼熟的玉佩。
“多謝仙尊好意,不過不用了!
他任由那枚玉佩摔在地上,從頭到尾都沒有伸手接一下的意思。
聶如稷臉色青了一瞬,“到時候不要求我。”
“放心,不會!
誰求饒誰是狗好吧!
第四十章
姜偃不想和聶如稷再多說什么, 他直接問畫姬:“我要怎么去淵獄之境!
“公子站在原地不要動,我會將你傳送進去!碑嫾能涢缴掀鹕,手指捏了個漂亮的法訣, 抬到唇邊輕輕一吹,不久前所見的蜃樓景象再次出現(xiàn)在半空中。
姜偃腳下亮起一個光圈,畫嬰, 或者說畫嬰身體里的薛霧酒殘魂動了動手指,下意識想將人拉回來。
但腦海里一個聲音卻讓他定在原地。
那聲音是他自己的聲音:
【安排畫姬在這里透露出眼睛的去向,作為誘餌引誘姜偃上鉤,將人騙進淵獄之境,不就是你的計劃嗎, 你不會現(xiàn)在后悔了吧。
通過沼澤只是第一步,最終想取出其中藏著的東西, 進入秘境之人就必須用自己替代原本的陣眼, 永生永世留在那個地方, 否則,不僅拿不到東西,還會被秘境吞噬。
無論如何, 只要踏足那里,就只有死路一條。你不是早就算好了要在這里犧牲掉他嗎?】
宛如心魔的聲音惡意揭穿了他心底最真實的想法。
【況且, 你也心知對方只是個虛情假意,口蜜腹劍的騙子,一個騙子而已, 有什么舍不得的】
【你被騙的, 還不夠多嗎】
想到那人對他下意識的抗拒和拒絕, 畫嬰眼中神色幾經變換,最終定格在平靜上。
他任由那道即將讓對方踏上一條死路的光, 漸漸將之吞沒。
神情漠然地碾了碾手指,那里似乎還殘留著對方掌心的溫暖觸感,在心魔放肆大笑中,放任心魔漸漸將他內心吞沒。
只要犧牲一個無足輕重的姜偃,他就可以取回眼睛,恢復兩成功力,這筆買賣實在太劃算了。
等他復活,重回巔峰,他會記得給他立個衣冠冢,年年去悼念他的。
姜偃并不知道“畫嬰”已經想好給他墳頭種多高的草了,他只關心一個問題——
“我進入淵獄之境之后,秘境是否會關閉,其他人是否不能再進來。”
畫姬答道:“開啟一次只能進一人,你進去之后淵獄之境就會關閉,就算是仙尊親自出手,也無法打開,那里只會有你一個,誰也進不去!
那就好。
姜偃閉上眼,直到腳底踩在濕軟腥臭的泥土上,他才睜開,第一件事就是扯掉頭巾。
既然聶如稷不可能進來,他也就不再遮著臉,至于等下出去怎么辦那當然是一出去就立馬跑路了。
一陣攜著寒氣的冷風吹來,姜偃捏緊了手中的蓋頭抬頭向遠處望去。
只見眼見之處,一輪孤月懸在望不到盡頭的廢墟殘骸上,隔著一望無際深不見底的沼澤,昔日富麗堂丹楹刻桷的宮殿破敗不堪,周圍盤旋著一隊又一隊的禿鷲。
同時,那枚聶如稷扔給他,他沒接的玉佩,憑空掉落在袖子里。
密鏡外,聶如稷催動被他趁機飛進“新娘”袖子里的玉佩,秘境中的景象就同步出現(xiàn)在大堂之中。
果然是你?吹侥菑垖儆谒茏拥哪槪櫲琊㈨盗税。
姜偃也發(fā)現(xiàn)了玉佩,看到上面亮起的符文,就知道聶如稷等人現(xiàn)在必定是在看著他。
都說了不要他的東西,竟然趁他不注意放到了他身上,呵,詭計多端。
他想也沒想將玉佩丟進沼澤。
可惜那道顯影符文已經生效,不能把聶如稷的“直播”給他關了。
正堂內,落后一步的白蘞一瘸一拐地走進來。
好不容易翻出師兄給的療傷玉符,勉強讓自己能動彈了,他委委屈屈地追過來,還沒跟師尊說上話,一進來就看見半空中的顯像里出現(xiàn)了一張他十分熟悉的臉。
白蘞腿拐了一下,差點當著眾人的面摔個前趴,他震驚地指著畫面里的人:“大、大師兄?!”
“他怎么穿成這樣了!”
他看著一身紅衣,長身玉立的師兄,不知怎么,心跳有點快。
那道占了半邊臉的咒印在這樣的場景下,反倒給他填了種引人探究的詭譎。
“別說,師兄穿成這樣,還挺好看的!彼坎晦D睛地看著,絲毫沒注意到大堂之上同時冷了臉的兩個男人。
白蘞想起他曾聽師兄師姐說,大師兄以前還陪他們玩過捉妖游戲,最開始大家都不太積極,覺得這都是小孩玩的東西,太幼稚,后來大師兄負責扮演被妖怪擄走的新娘之后,所有人都變成搶著參加,并且對這個游戲樂此不疲。
那會二師兄一臉神秘的跟他說:“你知道這個游戲的精髓在哪嗎?在于成功打敗妖怪,從妖怪手里救下‘新娘’之后,可以光明正大的要求師兄說上一段‘無以為報,以身相許’的臺詞。”
白蘞十分鄙夷這幫幼稚的師兄師姐。
直到現(xiàn)在,他看著一身紅衣的姜偃,想象著那副畫面,總算知道了這游戲的“樂趣”。
可惜,他沒機會體驗一把了。
正遺憾這,背后驀然冒出一股涼颼颼的寒意,他打了個寒顫,依依不舍地把目光從畫面上收回。這才想起,如今大師兄已經是知名修仙界通緝犯,立馬緊張看向聶如稷。
“師尊,師兄他”
他囁嚅著,想說多年師門一場,師兄一時做錯了事,抓回來好好教育就是了,也不用非要趕盡殺絕吧?
卻被聶如稷冷冷打斷:“坐下!
總覺得師尊看他的目光又冷了幾分。
剛才被師尊打殘的記憶涌上,他不敢再多說,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和其他人一樣盯著那上面畫面里的人看。
才這么會功夫,姜偃那邊就出現(xiàn)了狀況。
漆黑的沼澤翻涌起來,一個氣泡在沼澤上鼓起,咕嘟一聲破裂。
緊接著氣泡接二連三地吐出,就像有什么相當巨大的東西將要從沼澤下冒出來。
一道黑影嗖地向他襲來,姜偃甚至還沒看清是什么,身體已經先一步甩出了攥在手里的頭巾,糊住那個黑影甩飛出去。
只聽咔嚓一聲,一個白色骷髏腦袋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完美弧線,摔在沼澤上,原本整齊完美的頭骨上出現(xiàn)了一道明顯的裂痕。
姜偃拎著沾著碎骨頭渣的紅蓋頭,和那頭骨漸漸沒進沼澤的空洞眼睛對視時,總覺得那眼眶竟然透出股憂郁可憐的意味,仿佛下一秒就要淌出兩道委屈的淚來。
一只從沼澤里伸出來,還有一指距離就要觸上他鞋面的白骨手,在停頓之后,像是倒帶一樣迅速縮回了沼澤里,想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
姜偃還以為要冒出來什么妖魔鬼怪邪神。
這骷髏太弱,弄得他莫名良心一痛:“對不起啊,我也不是故意的。不過沼澤鬼也和水鬼一樣,要拉人下去做替身還魂嗎?”
骷髏回答不了他,吐出個泡泡,消失在了沼澤里。
姜偃淺淺笑了下,隨后收起笑容,有些凝重地看著自己手背上燒焦一般的黑痕。
是剛才骷髏飛起時不小心濺到的。
果然像畫姬所說,這片沼澤有著極強的腐蝕性。
但對他的魂魄貌似沒有什么影響。
他抬頭望向沼澤,眼睫微顫。
既如此,或可一試。
正堂上,眾人齊齊屏住呼吸。
姜偃在沼澤前駐足片刻,終于動了。
他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就這樣若無其事地邁了進去。
滋滋——
一只腳才放進去,平靜的沼澤就像進了水的油鍋滋滋作響,聽得人頭皮發(fā)緊。
整個沼澤都因為新鮮血肉的進入沸騰了。
姜偃臉上血色迅速退了個一干二凈,只剩下一片慘白。
他把牙咬得死死的,哪怕腿上傳來一陣鉆心蝕骨的痛,他也一聲都沒出,連身體本能的顫抖都克制在了衣服下。
聶如稷給他“直播”,不就是想讓所有人都看到他現(xiàn)在有多狼狽嗎?想看他痛哭流涕跪求他救他?他偏不讓他如愿。
姜偃彎起眼睛,笑得更開心了。
嘴里哼著歡快的小調,腳步從一開始的遲緩艱難,到后來近乎淌著泥濘的沼澤奮力奔跑起來。
那雙眼睛里的炙熱隨著加快的步履,漸漸化為令旁觀者為之心驚的狂喜。此時此刻,他的狂熱遠超世間一切朝圣者,仿佛整個世界對他來說只剩下盡頭存放著的那只眼睛。
他不是要去取出信物的普通修道者,而是滿懷激動,歡喜地去見心上人的愛慕者。
為此就算雙腿腐蝕成白骨,他也甘之如飴。
正堂上,原本斜靠著扶手的畫姬不知道什么時候坐直了身體,那份寫意從容之色也變作認真凝重。
所有人都目不轉睛的看著那人仿若欣喜赴死的模樣,心中不由一震。
白蘞站起來,喃喃道:“我從未見大師兄這種模樣,他果然,是魔修啊”
極盡欲望與歡愉,為追逐所求之物獻出一切乃至赴死,亦為我心所向,此為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