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他的
林杳盯著時間, 催他:“你什么時候回去?”
沈郁白喝姜湯的動作滯住,他擱下勺子,說著:“待會兒。”
待了一會兒又一會兒, 待到雪越下越大, 他就扯開窗簾,朝外面眺了一眼,“哇哦”了一聲, 用一種稍顯遺憾的語氣說:“雪下大了,回不去了。”
林杳熟練地從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丟在沙發上:“那你就在沙發上縮一晚吧。”
沈郁白把窗簾又拉上,盯著沙發上的被子,林杳打著呵欠進了自己房間, 毫不留情地關了門。
外面的風有點大, 敲在玻璃上的聲音重如擂鼓, 一下又一下。
因為疲憊, 林杳睡得很快,中途醒過來一次,覺得有點涼,往被子里縮了縮,腳尖突然頂到一個冰涼的東西,林杳警覺地睜開眼,半撐在床上,撩了把頭發看著自己旁邊鼓起來的一個包。
她扶額:“回你的沙發上睡去。”
沈郁白慢吞吞地動了動腿,用小腿圈住她的腿,臉還埋在被子里, 只能看見一點點睡得凌亂的黑發,在床單上磨蹭著, 單手繞過來很輕地抱住她的腰。
“我冷。”他恬不知恥地說。
林杳動了動腳,他就壓得更緊了,手指從腰部撩開衣擺覆上去,涼得人打了個激靈。
被窩里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林杳躲了一下,見他糾纏不休,捏住他的手:“你等等,我給你加床被子。”
沈郁白像個八爪魚一樣,用胳膊環住她的腰,一條腿伸過來攔著她下床,頭發蹭在胳膊上有些癢,整個人以一種古怪的動作牽制住她,聲線喑啞:“我不。”
他真的很喜歡說這句話。
林杳把他的被子往下扯了一點,沈郁白露了個眼睛出來,很輕地眨了幾下,又往上揚著,看著她的臉。
屋外大雪紛飛,冷空氣襲擊世界,房間里卻暖和得很,靜得除了呼吸聲就是雪落下的聲音。
林杳知道他是故意這樣的,每次一怕她生氣就會裝成好可憐的樣子,然后摸摸她。勾勾她的手指,側目觀察著她的表情,像小動物討好主人一樣放低姿態。
在經過這么多年的相處以后,他總結出了一套林杳最受用的認錯方式。
要說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應該就是那年冬天林杳把家門口幾個快凍死的貓撿回去,沈郁白就領悟了這一點。
完全沒有辦法。
林杳嘆一口氣,給他讓了一個身位的空隙,然后用腳尖踢了踢他,“不要挨我太近,我很痛。”
沈郁白裝出來的表情凝滯了一瞬,然后把眉頭皺起,撤開了腿,問:“腿上的傷還疼著?今天換過藥了嗎?”
聽他這么一問,林杳才記起來自己晚上一直在忙聶湛的事,完全把擦藥的事情拋到腦后了。
她一時沒說話,沈郁白就明白過來了,也顧不上外面多冷,只穿一件單薄的襯衣就翻身下床。
“藥膏在哪兒?外面的桌子上?”
說著,他出了房間,拎起客廳桌子上的塑料袋翻找了一會兒,然后回了房間,蹲到床尾,輕輕捧起林杳的腳踝,垂眸看著她小腿上的繃帶。
沈郁白看了林杳一眼,問她:“還疼?”
她的喉嚨動了動,其實剛剛只是找了個借口想把他趕走,已經結痂的傷口并不是很痛了,現在倒讓她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林杳踢了他一下,又被他捏住腳踝,沈郁白的拇指在腓骨處輕輕摩擦了一下,指尖涼涼的,摸上去的時候總讓人覺得癢。
他重新給她涂了藥膏,用紗布包好,把她的腳放了回去,然后又問:“手掌?”
林杳躺了回去,撒謊說:“手上的傷換過藥了,現在不疼。”
她緊緊閉住眼,“睡吧,我也困了。”
說著,林杳又往前挪了一點,把身后的位置空給他,沈郁白卻拉開了門。
她微微側過身子,遲疑地問:“你要回外面睡嗎?不是說冷?”
青年捏了捏手里裝著藥的塑料袋,淡淡道:“你身上有傷,而我怕我忍不住。”
他拉開門出去,林杳反應了一會兒,鉆進被子里閉上眼睛。
真是……
外面的雪還在下,輕絨絨地落在地面上,明早起來應該就能下滿厚厚一層了,冷風從窗戶的縫隙里鉆了進來,輕輕把窗簾掀起來,從那一點點縫隙里能窺見逐漸變成純白的世界。
林杳手上的傷也結痂了,沈郁白卻還沒走。
養傷的這段時間,每天清早打開門就能看見他盤腿坐在地上,筆記本電腦上顯示著國內申辦俱樂部的條件。
林杳坐在桌子邊上吃飯,他在手機上摁了幾下,把屏幕拿給林杳看,林杳甫一低眼,看見一列聊天記錄,連他在國外念書時的教授都讓他發了一句:
“已經追到女朋友林杳,非單身,望周知。”
她的筷子一頓,眼皮突然跳了一下。
……倒也不必這樣大張旗鼓的。
沈郁白似乎覺得這并不算什么,“列表里的人都發了一遍了,我這邊的人都通知到了。”他歪了下頭,看向她的眼睛,“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林杳推開他的下巴,咬住筷子含糊道:“知道了。”
她想了一下,眼睛還注視著盤子里的菜,道:“有空就跟我回阿婆家吧。”
沈郁白的手機一直在叮叮響,應該是有人回復了他發的那句話,不過他沒理,把手機調成了靜音,“那你什么時候回我家?”
其實現在再去沈家的話,讓林杳覺得有些尷尬,畢竟自己在那里寄住了一年,跟沈郁白同住一個屋檐下,現在再回那個家,卻是以他女朋友的身份,這身份轉變得幅度也太大了。
林杳斟酌著道:“那你約個時間,記得提前跟我說一聲,我還不一定能空出來。”
她的傷其實已經不礙事了,這時候連疤都快脫落了,吃完這頓早飯就得回局里繼續工作,李亞那邊的事她也想去看看情況,總之檔期堆得很滿,感情上的事每次都被她一拖再拖。
怪不得干警察這行的大多都是老光棍,因為根本顧不上家,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林杳直接把備用的鑰匙留給了沈郁白,有了前車之鑒以后也不敢再放在窗戶那兒了。
平底鞋踩在雪地里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路邊的小孩都裹著棉衣戴了耳罩,在街道兩旁亂跑,家長一邊擺著煙花爆竹的攤,一邊呼斥著自家小孩,街上已經漸漸有了年味兒。
雖說已經臨近過年了,警局里還是忙得熱火朝天,各種文件資料堆在工位的桌子上,掛在暖氣管上的手銬變得發燙。
譚虎看完一堆資料以后把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捏著眉心,看見林杳恢復工作以后還關心了一句:“身上的傷還好嗎?”
林杳點了幾下頭。
楊長云靠在她的桌子旁邊,嘆氣:“你不在的這段時間局里可是忙飛了,新局長雷厲風行,好多老案子都被翻出來重查了,我們隊里本來就沒幾個人,還被調走幾個,去了掃黑專組,現在是工作變多了,人手變少了。”
她拍了拍林杳的肩:“你做好加班的心理準備。”
小張起身去飲水機那兒接熱水泡茶,自己開導著:“我們還算好的嘍,隔壁刑警二隊的,手上好幾個重點案子,馬國慶落網以后,跟他有關系的幾個案子,全在李亞那個隊里,局長要求全部徹底清查,尤其是那個聶什么什么的案子,牽涉太廣了。”
他掰著手指頭清點,嘖嘖幾聲:“殺了人,猥褻了兩名幼女兒童,還涉黑,哇,這不得把牢底坐穿?”
小張的水杯里的水都漫出來了,他還孜孜不倦地評價著:“在外逃了十二年,也是有本事,聽說為了這個案子,隔壁支隊已經加了一周的班了。”
他打了個激靈,楊長云指了指他身后的飲水機:“誒誒,你接的水,流了一地了都,自己拖干凈啊。”
小張連忙轉身摁了停止。
林杳整理了一下桌子上堆的紙頁,抬頭問:“那現在我要跟哪個案子?”
聶文浩現在已經上了警方的通緝令,只是暫時找不到他的行蹤,聶湛也被留在了局里問話,沒放他回家。
那邊的事暫時沒有新進展,林杳這邊卻還有自己的公事忙,休假幾天回來以后,沒想到公務就堆成了這樣,今天估計是不能按時下班回家了,還得跟家里的沈郁白說一聲。
她的手摸上手機,想著給沈郁白發個消息,譚虎翻開了自己記錄案情的一個筆記本,摁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手指點了點,“喏,這個案子。”
“你剛歸隊,按理說應該跟輕松一點的案子,但是沒辦法,現在隊里缺人,這個案子又需要一名女警察,你看看吧。”
林杳順著他指的地方掃了一眼,是關于人口拐賣的,尤以婦女兒童為主,拐到偏遠一點的地方低價賣給村里沒什么文化的莽漢做老婆,事情的起因是一對尋親多年的夫婦在記者的幫助下,于一個偏遠山村里找到了自己失蹤多年的女兒。
但那時候她已經神志不清,甚至是好幾個孩子的母親了。
林杳看了眼資料,皺眉問:“還有不少都是大學生,按理說不應該啊……”
譚虎見多了這樣的事,擺了擺手:“怎么不應該,人販子現在怪會利用同性之間憐憐相惜的同情心,團隊里找幾個老婆婆或者小女生當誘餌,很容易就把人拐走了。”
林杳突然一愣,感覺這顆“子彈”砰的一下擊中了自己的腦袋。
72 他的
“那目前的計劃是?”林杳沉思了一會兒才問。
“前幾天抓了個從犯, 現在我們鎖定了販子重點蹲守的幾個地方……”
林杳認真聽著,表情也變得越來越嚴峻。
*
鞭炮劈里啪啦地炸起來的時候,街上的人也變得多起來, 家家戶戶在門口貼起了紅色對聯, 超市里做起了買年貨享折扣的活動,音樂聲響徹了天。
林杳在路邊站得有些冷,哈了口氣, 把袖子往下拉了拉,掌心一道猙獰的疤被袖口遮住。
她耳朵里還塞著耳機,聽見遠處的小張跟自己說:“看到人了,在你五點鐘方向的那個口上,小心點, 最好不要打草驚蛇。”
林杳咽下最后一口面包, 把塑料袋揉成一團, 一邊往前走一邊把塑料袋扔進垃圾桶, 用余光看著路口的情況。
她的注意力都在那邊,所以在自己的衣擺被扯住時還有些愣神,一回頭看見一個小孩眼淚汪汪地扯著她的衣服。
林杳下意識準備問他是怎么了,但話跑到唇邊的時候又頓住,她又瞄了一眼巷口的位置,才遲疑道:“你怎么了?”
小孩拉著她的手晃了晃,指了指她五點鐘的方向,哽咽著道:“我跟媽媽在那邊吃飯,突然就找不到媽媽了,現在那個老板讓我給錢。”
他拍了拍口袋:“嗚……但是我沒有錢, 他們就說要把我賣了換錢,姐姐你能不能幫幫忙。”
林杳心里一沉, 她倒是沒想到自己這么巧就成了嫌疑人盯上的對象,還讓這么小的孩子哭著出來騙人。
她側頭看了這小孩一眼,約莫十歲的樣子,一只小手緊緊攥著林杳的衣服,不讓她走,看上去真不像是被教唆的,很容易讓人心軟,也難怪成功率這么高。
林杳猶豫了一下,跟他說:“那你帶我過去吧。”
耳機里的小張驚了,不停地說:“杳妹兒你別真的被拐走了……”
林杳小聲對那邊說著:“我知道的。”
小男孩帶她去的那家小餐館門面不大,里面沒有幾個客人,只有老板娘在店里看著,一大一小還在做戲:“呦,找到冤大頭了,那就付錢吧。”
最里面坐了幾個假裝吃面的男人,視線卻頻頻往林杳身上瞄,她心中了然,拿出手機裝成一副準備掃錢的樣子,隱晦地跟小張傳遞消息:“店里生意挺好啊。”
是對方人很多的意思,就她和小張兩個人應該是抓不住這些人的。
“改明我叫幾個朋友來光顧一下您的生意啊。”林杳邊走邊說,期望小張能快點聯系局里,再找幾個人來。
小張沉沉說著:“我知道了。”
老板娘靠在柜臺旁邊,點了點木柜子上掛著的一個貼著二維碼的牌子,不經意道:“掃這里就行。”
林杳只能繼續往前走,走到那群男人的桌子邊上,把手機攝像頭對準掛牌上的二維碼,她的余光卻落在那群男人身上,帶她過來的那個小孩子已經跑走了。
老板娘瞄了她一眼,往旁邊吐了一口瓜子殼,桌子邊上的幾個男的就猛地一下站起來,用毛巾捂住她的口鼻。
林杳趁亂跟小張說:“……注意定位,跟上。”
她的聲音掩在毛巾后面,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小張聽清了沒,耳機就被他們拿掉了,手機也被奪了,毛巾上沾的藥很猛,林杳強撐了幾秒,摁了鑰匙串上的那個熊貓掛件。
留著這個掛件本來只是當個紀念,沒想到真的能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她干脆將計就計,如果被這伙人帶回窩里的話,就能直接破獲老巢。
雖然危險了點,但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
林杳被捆上了手腳,嘴也用膠布貼了起來,被這群人扛到了一輛小型冷凍車上,運送生鮮的那種,只不過后面的冷凍室沒開冷氣,烏泱泱的全是跟她一樣被騙來這里的人,估摸著有將近二十個。
她的眼皮有些撐不住,倒在車里昏了過去。
這車開得不穩,晃晃悠悠的,林杳的頭一下子撞到車壁上,被旁邊的人護了一下。
現在已經是晚上,車里也黑漆漆的,沒有一扇窗戶,只從門縫里透進來一線光亮,照在林杳腳邊。
她掙了掙手上的繩子,綁得很緊,完全掙不開,林杳又掙扎了幾下,鼻尖沁出汗來。
坐在她旁邊的一個婦女用胳膊撞了撞她,然后輕輕搖頭,示意她不要做無用功了。
林杳努力蹭著車壁坐起來,結果整個車側移了一下,她又往后倒,后腦勺猛砸在車壁上,暈了一瞬。
她緩了很久,手指往自己的口袋去摸,口袋里倒是都被他們掏空了,但是幸好掛在腰帶上的鑰匙和那個熊貓頭掛件都還在,林杳稍微松了口氣。
只要定位沒消失,小張他們就還能跟過來。
晚上的時候坐在車頭的幾個主犯叼著煙給她們送了飯,就丟了幾個干饃饃在地上,然后很不耐煩地給她們把嘴上的膠帶撕掉,有個女人嘴上的膠帶一被撕就開始大聲哭叫,被扇了幾個耳光,匍匐在地上,頭發糊了一臉,邊上的人看著都不敢出聲了,瑟縮在一邊,還有幾個小孩眼淚汪汪的,被坐在周圍的女人擋在身后,怕小朋友忍不住哭而招致毒打。
坐在林杳旁邊的一個大嬸往前蹭了蹭,跪在那個被打女人的身邊,求饒:“對不起對不起,她不是故意的,只是有點害怕,你別打她了,鬧出人命來了也不好看。”
送飯的男人極為復雜地看了大媽一眼,冷哼一聲,轉而吊兒郎當地從口袋里掏出槍,槍口在這群人身上掃了一圈,林杳看見他還持槍以后,心下一沉。
“我們都做這種生意了,還怕什么人命不人命的,聽話點,就完完整整地把你們賣出去,非要胡鬧的,就拆解了再賣給醫院,聽得懂嗎?”
大媽急忙點頭,說著“知道了知道了”。
那個男人又回頭看了她一眼,踢了踢地上的饃饃,吩咐她:“把這些東西分了,還得好幾天才能開到地方呢,好不容易拐來的貨,注意點,別給我搞得都餓死了。”
他哼著小曲走出后倉庫,跑到前面的駕駛位上坐著了,后庫里又恢復成一片黑暗,沒什么光線。
林杳聽見有人開始小聲地啜泣,又不敢大聲哭,小孩子哭得有點用力,又被旁邊的人捂住嘴巴,小心地瞅了眼前門的位置。
大媽抹黑找到了那幾塊冷掉的干饃饃,掰扯著給大家分了,碰到小孩子就多扯了一塊,最后一半個給了林杳,她手上只剩一個塑料袋。
林杳微微瞇住眼,看得清楚了一些,就壓低了聲音問她:“那你吃什么?”
大媽沉默了很久,另一個女孩就出聲:“徐嬸一直把她的吃的分給大家,她一天只吃一口,平常也最照顧我們。”
車廂里黑漆漆的,小小的哭聲也顯得壓抑,林杳沉吟了一下,推開她的手,“不用了,我剛來,還沒你們那么餓,你吃掉吧。”
角落里有個小孩子跑過來,趴在徐嬸的腿上哭,徐嬸就嘆著氣摸摸她的頭,一點點地給她喂東西吃。
林杳往車壁上一靠,問:“我們要被送去哪里?”她一邊說著一邊用指尖摩挲著熊貓掛件的邊緣,內心忐忑著,不知道警方什么時候能找到她。
車里的人也不知道,都不說話,低著頭機械地咬著饃饃。
徐嬸的嗓音清潤溫柔:“往霖城邊上的河村賣幾個,沒被挑中的,大概就只能摘了器官賣掉。”
聽到后面的話,大家更不敢吭聲了,車里的小孩子哭的聲音又大了一些,林杳看了徐嫂一眼,她正溫柔地拍著腿上小孩子的背。
“你家里有孫子輩的?”林杳問她。
徐嬸緩緩轉頭看著她,借著那一點點模糊的光影能看清她臉上詫異的表情。
林杳低了頭,“因為你好像很會照顧孩子。”
“我有個小孫,得了重病,現在還在醫院里躺著呢。”徐嬸的語氣悵惘。
在大家情緒最崩潰的時候,難得有一個長輩能穩定情緒,開導大家,所以車里的人都忍不住往她這里靠了靠,會覺得心里稍微踏實一些。
林杳幫忙用袖子擦了擦徐嬸懷里那個孩子的眼淚,“那你的兒子女兒應該會找你吧。”
徐嬸搖搖頭,平靜說著:“我女兒前幾年因為抑郁癥,自殺了,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帶小孫。”
林杳神色淡然,繼續跟她閑聊:“那你還挺辛苦,現在孫子在住院,你又遇到這種事……”
徐嬸哀嘆著:“沒辦法,這都是命。”
林杳的視線緩緩收回來,她閉上眼,靠在車壁邊上,不再說話。
已經聽出來了,車里大部分人嗓子都發沙,是缺水的緣故,而徐嬸說話的聲音沒有半分沙啞的意味,中氣也足,明明應該是被餓得最狠的人,但是一點都不虛弱,剛剛從邊上爬到中間去為別人求情時的動作也很快,看上去很有勁兒。
要么是真的身體好,要么就是有別的緣故。
想起譚虎之前跟自己說的話,林杳的眉又蹙了起來,她從來不愿意去把人想得過壞,尤其是女人,她從小到大都是這么想的,但現在又猶豫不決,好像自己一直秉持的某種信念漸漸有坍塌的趨勢。
興許是她想得太多了,徐嬸對大家都很好。
差不多凌晨的時候,車上的人都累了,心里又怕,不敢睡覺,懷里的小孩子一直在哭,林杳嘆了口氣,腦子里一直在想辦法,但現在最實用的辦法就是期望小張能帶人截住這輛車。
她腦子里一團亂,死死咬著變得干白的下唇,她一個人想帶這么多人逃出去也不現實,尤其是還有很多小孩子……
“囡囡呀請你坐下仔細聽聽阿婆說——”徐嬸突然開始輕聲唱著,哄著懷里的小孩子。
林杳的思維停滯了一瞬,心里顫動一下,突然睜了眼看過去。
她拍小孩的力度,跟阿婆小時候輕拍她的背哄她睡覺的力度差不多,唱歌的語氣也像,總讓林杳想起小時候阿婆給她扇著扇子,半夜起來給她捉蚊子,戴上老花鏡點蚊香的場景。
她的每一條圍巾和手套都是阿婆靠在家里的小沙發上織出來的。
林杳低著頭,已經記不清自己究竟多久沒回過阿婆家找阿婆說說話了。
小孩子把徐嬸抱得更緊,很依賴地叫著她:“嗚嗚徐嬸我害怕,我不想被賣,我想爸爸媽媽了,我奶奶還等著我回家呢。”
徐嬸的手一頓,興許是話里哪個詞刺痛了她,她眼神飄忽一瞬,又拍了拍小孩兒的背,輕聲說:“沒事的,徐嬸會帶你走的。”
聽起來是哄人的話,大家都沒往心里去,林杳淡淡想著,也許她不應該總是懷疑人,當警察當久了,就跟沒見過好人似的,她也不該這樣想。
半夜大家都精神不濟睡過去的時候,林杳的神經還繃著,她本就不易入眠,睡覺也輕,旁邊的徐嬸一起身她就醒了,但是沒睜眼,裝睡著,穩了穩呼吸。
也有人醒了,輕聲問她:“徐嬸你去哪兒啊?”
女人笑了下:“我去問問能不能讓我去上個廁所。”
她敲了冷凍室與車頭連接的門,門從外面被打開,徐嬸問著能不能上廁所,開門的男人大罵了一句“麻煩”,然后把人拉過去,重新把門鎖上。
林杳睜了眼,往大門那邊蹭了蹭,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見男人不耐煩地說:“吃吃吃,旁邊有礦泉水,自己拿,今天貨里沒出什么差錯吧?沒人計劃逃跑什么的?”
徐嬸默了幾秒才冷靜地回答:“沒有,都很聽話,我小孫呢?在醫院怎么樣,我這次離開太久了,咱們什么時候能到那個河村?”
“天天小孫小孫,一個藥罐子,喏,醫院的單子,費用都繳了,你就安安分分插在里面,讓里面的人別天天亂嚎就行,做得好,還差這點醫藥費?”
對話突然中止,林杳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男人咒罵著:“媽的,警察是怎么跟上來的,里面的人不是沒有通訊設備了嗎?”
腳步聲又越來越近,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近:“操他媽的,當時就應該把人都扒光了再扔車上,到底是誰聯系了外面,不然警察怎么可能這么精準地找上我們的車?”
林杳急忙往后退,挨個推醒車里的人,然后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她們小點聲。
“警察追上來了,你們聚攏到后面的車門那兒。”
大家怔怔地看著,有小孩問:“姐姐,你也是來救我們的警察嗎?”
林杳摸了摸他腫起來的眼睛,考慮到這個時候她需要一個硬一點的身份來安撫人心,于是她重重“嗯”了一聲,又對別的人說:“你們都往后門去,前門可能不太安——”
她話還沒說完,前門已經被人打開了,兩個男人沖進來,大吼大叫:“是誰聯系了條子?”
沒人說話。
男人氣得要死,獰笑著:“不是你們這群婆娘才有鬼!不說我就一槍崩一個,我好不了,你們也別想好過!”
“啊嗚嗚嗚——”有人抱住了腦袋,精神有些恍然了,“是她是她,別殺我。”
林杳緩緩回頭,看見一只手指向了自己。
那一刻她想到了譚虎在那句“同性間的憐憫心”后面的一句:
“過于信任可能會害了自己,但是如果同胞之間連信任都沒有了,也不憐惜彼此了,那這個世界還真他媽的悲哀。”
但是誰都沒有錯,那個人也只是想保命:“她剛剛說了她是警察,就是她——”
旁邊的女人捂住了她的嘴,后面的話都變成了嗚嗚聲。
捂住她嘴的那個女孩看了看林杳,咬住牙說:“這個人被關了太久,精神不太正常了,我們這兒沒有警察啊,跟我們沒關系。”
冷凍車狠狠地顛了一下,車里的人都摔得人仰馬翻,拿槍的男人大吼了一句:“勇子,你怎么開車的!”
車頭傳來聲音:“不是!這個狗婆娘……她搶我方向盤!”
車里有人小聲念了名字:“是徐嬸在車頭搶方向盤……?”
男人從地上爬起來,扯著林杳的肩膀就把槍口對上她的太陽穴,林杳穩住呼吸,兩只手用力地捏著他的小臂,被迫架起了脖子。
他把鑰匙丟在地上,跟其她人說:“去,打開后門,我要跟警察對峙。”
沒人動,大家都忌憚地看著他,男人又催:“去啊,不然我崩完她再崩你。”
那個被捂嘴的人一下子撲在地上,顫顫巍巍地撿起了地上的鑰匙,半晌才把后門打開。
已經好久好久不曾見到過光了,在后門被打開的一瞬間,林杳不由得瞇起了眼睛,稍微適應一下后,才看清了冷凍車后面尾隨的一串串的警車,紅藍色的光交疊成一片,警笛聲此起彼伏地在耳朵里炸開。
她呼吸微滯,頭還仰著,冰涼的槍口抵在她的太陽穴上,明明視線還是模糊的,卻在幢幢光影間看見了沈郁白的車,于是大腦乍一下變得清醒。
林杳的嘴唇動了幾下。
他是瘋了嗎?他又不是警察,跑來湊什么熱鬧……
挾持著她的男人朝外面大喊:“你們都不許跟上來,不然我就一槍崩了她!”
譚虎拿著喇叭喊:“不要輕舉妄動,我們可以和談!”
沈郁白的車還在往前沖,越開越快。
旁邊警車里的人跟他對了個眼神,憂心忡忡地問:“但是你的胳膊不是受過傷嗎?現在開成這個強度……能行嗎?”
對方半晌不搭理他,警察又嘆口氣,都快放棄了才聽到他冷靜得過分的聲音:
“我死,都不會讓她死。”
沈郁白的車沖到了最前面,速度還在飆升,因為他不是警車的款式,一開始并沒有引起這群人販子的注意,直到越靠越近了,男人才用槍口重重頂了下她的腦袋,叫罵著:“那輛車你怎么回事!”
林杳盯著他車的動向,心里隱隱猜測到,他準備截停冷凍車,是上次她沒讓沈郁白用的美式pit,但是現在冷凍車里這么多人,搞不好就全部被撞得人仰馬翻……
她突然聽到挾持自己的男人悶哼了一聲,慢慢把手松掉,林杳回頭,看見徐嬸不知道從哪里拿了一把槍,正對準男人的腦袋。
徐嬸的神情也無比恐慌,正大口大口地呼吸著。
他罵著:“勇子你個王八蛋,連個老婆娘都搞不定!”然后被逼著緩緩地抬起了手。
開車的男人大喊著回答:“她抽走了我的槍!我現在要開車,沒空追她啊,停下來就被警察抓了!”
沈郁白靠近了冷凍車的后輪,林杳瞳孔一縮,忙喊:“抓穩扶好,小心被甩出去。”
說著她急忙跑到后門處,把門用力關上,人還沒來得及跑走,車身就劇烈地顛簸著,她背脊重重撞了一下,冷凍車失了控,被沈郁白撞得側滑,車頭撞到旁邊的樹上,熄了火。
后箱里一團亂,男人重新撿起了槍,徐嬸猛地抱住他,把人壓在地上,沖林杳她們喊:“下車!林警官,你帶她們下車!”
林杳第一次聽見她干啞的嗓音。
“砰——”
【我有個小孫,得了重病,現在還在醫院里躺著呢。】
“砰——”
【我女兒前幾年因為抑郁癥,自殺了,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帶小孫。】
“砰——”
【沒事的,徐嬸會帶你走的。】
林杳的耳邊一陣嗡鳴,她的神經斷掉,只機械地說著:“你們快跑。”
幾個小時以前還趴在徐嬸腿上哭泣的孩子又大哭出來:“我要徐嬸跟我一起走……”
林杳折了回去,還沒靠近就聽見徐嬸一邊吐血一邊說:“林警官,你也走……”
她的鞋底沾了血,突然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
——【但是如果同胞之間連信任都沒有了,也不憐惜彼此了,】
【那這個世界還真他媽的悲哀。】
子彈全部打進了徐嬸的身體,從后門沖進來一波警察,押住了掙扎中的男人,他還在狂吼:“你個老不死的,我給你孫子交了那么多醫療費,你背叛我!”
徐嬸倒在地上,用手指摸了摸林杳的鞋尖,喉嚨被涌出的血堵住,她笑,話語變得含糊:
“林警官,你一上車我就認出你了,也許你不記得了,我女兒抑郁癥自殺的時候,你救過她,你在頂樓拉過她的手。”
林杳跪下去,抓住她探出來的手,聲音止不住地抖,眼淚一下子掉出來:“可我沒有救到你的女兒,現在我、我也沒有救到你,我沒有用。”
她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掉下,哽咽得不成樣子:“我一點用都沒有,我誰也沒救到啊……”
她扭頭對旁邊的警察說:“叫救護車了嗎?救救她,救——”
徐嬸很輕地閉上眼睛:“不是的,你救過很多人,我知道的,你是很能干的女警察,如果可以的話——”
她用力攥住林杳的手,黏膩的血彌漫開。
“去醫院……看看我小孫,如果可以的話,拜托你照顧一下他……如果他能活下去的話,跟著你總比跟著我好,我不是個好人,我也騙了很多人,現在是我應得的,總歸讓我……讓我找回一點良心了。”
“徐嬸!”林杳拍了拍她的臉,沈郁白一瘸一拐地跳上車,周邊的警察圍了一圈,沒人說話,氣氛十分凝滯嚴峻。
沈郁白拖著一條腿,單膝跪下,從后面用紙巾遮覆住她濕潤的眼睛,聲音又輕又抖:“行了,我們該回家了。”
林杳還握著徐嬸的手。
這個世界哪里悲哀。
從不悲哀,遍地是愛。
73 他的
徐嬸是人販子團伙里的一員, 一開始也是負責在路邊裝可憐,把人拐到固定的地點然后敲暈了扔到冷凍車里。
后來她跟那伙人商量,說自己干不來了, 能不能換個位置, 每次看著小姑娘一臉單純地跟著她走的時候,徐嬸的心就突突地跳。
她誘拐年紀不大的女人的時候會想起自己的女兒,撈著小孩往餐館里拖的時候就會想起自己還躺在醫院里的小孫。
她覺著啊, 那些人也都是為人子女,家里可能有個跟她一樣的老人在等她們回家。
后來徐嬸被派到冷凍車里,當了個臥底一樣的人物,可那些被拐來的孩子,連吃的都多分給她一塊, 經常靠在她身邊, 說覺得她跟親外婆一樣。
等林杳被扔進車里以后, 她認出了這個女警察, 在她女兒想跳樓的時候奮不顧身地拉過她女兒的手,只不過最后還是掉了下去。
徐嬸知道,警方已經介入了,車里的這些人這次應該都能回家了。
都回家吧,她做了有愧良心的事,那最后一次,就讓她送這些“女兒”“小孫”回家吧。
徐嬸閉上眼。
林警官是個熱心善良的警察,她住在醫院的小孫最后也有了著落,那就沒什么遺憾的了。
徐嬸最后說:“林警官,你走吧。”
林杳總是看見別人死在她面前, 在這一行待得久了,就覺得生命怎么變得這樣輕飄飄的, 說沒就沒了。
她的手上都是徐嬸的血,派來的醫生讓她先走,沈郁白捏著她肩膀的手慢慢加力,把她帶離了現場。
林杳舉著自己的手從冷凍車上下來,她有些晃神,周圍一片嘈雜聲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我是警察,剛剛應該讓我去擋子彈的,應該是我去的。”
沈郁白擰開一瓶礦泉水沖掉她手上沾的血,拿礦泉水瓶的手一直在抖,胳膊看起來有點無力,垂下眼簾,嗓音干啞:“不要這么說。”
林杳看見他的手抖動的幅度很大,喘了一口氣,接過礦泉水瓶自己洗手,沈郁白捏了捏手腕,胳膊垂在一邊,指尖還在不自覺地顫。
在截停冷凍車的同時,沈郁白的車因為反作用力的緣故也往外滑,好在有其他警車護著,他的車只是堪堪擦過了圍欄的邊,車門撞癟了些,人還沒什么大礙。
“你的胳膊……現在去醫院看看吧,下次別再超負荷了,胳膊的傷本來就還沒好全。”
“沒關系。”他克制地說著,“胳膊廢了就廢了吧,你要是嫌棄的話……我會努力養好它。”
一邊這么說著,沈郁白一邊用紙巾細致地給她擦手,外面天氣冷,用冷水洗完手以后,兩只手都凍得有些紅,他抿住唇,握緊了林杳的手。
林杳回握住,想讓他安心一點。
譚虎他們帶著人販子回了警局,林杳陪沈郁白去了趟醫院,順便去看看徐嬸的小孫。
現在已經是凌晨四點多了,病房里的小孩子睡著了,呼吸機的聲音有節奏地響起,林杳在外面看了一會兒,碰上雇的護工打完水回來。
林杳問她:“你全天陪著嗎?”
護工點點頭,“這小孩的外婆一直沒來過,都是我陪著,孩子也命苦,媽媽跳樓死了,爸爸是個賭棍,之前為了還債,把小孩賣給賭場的老板,他媽媽拼命才把孩子搶回來的。”
林杳的神經敏感了一下,慢慢反問:“賭場的老板?老板要小男孩做什么?”
護工說:“哎呦幸好是小男孩哦,要是個小女孩的話,人家根本就不會把孩子放出來,孩子爸爸之前來醫院耍過一次渾,讓人家外婆把孩子的醫藥費拿出來讓他去還債,還想拔掉這小孩的呼吸機,當時亂糟糟的,然后你猜孩子爸爸說了啥?”
她的聲音壓低,像是覺得這是什么不干凈的事:“開賭場的那個喜歡玩小女孩,還不上錢的賭棍有幾個就瘋到把孩子賣給他玩玩,哦呦真是天殺的。”
林杳一時沒說話,沈郁白處理好胳膊的傷從房間里走出來,叫著她的名字,她才猛地回過神來,急急站起來,在隨身的筆記本上寫了自己的電話號碼扯給護工,跟她囑咐了一下:“孩子外婆現在有點事,有什么問題的話可以聯系我。”
沈郁白還沒來得及說話,林杳就慌忙道:“傷處理好了的話你就先回去吧,我還得去一趟警局,別等我回家了,我估計會通宵,你要是想回你自己家也行,好好養傷,別亂動。”
他探出去的手又垂下,撇開眼睛,低低“嗯”了一聲,說不出話來。
林杳往前跑了幾步,又突然停住腳步緩緩扭回頭去,看見他錯開的眼,胳膊上掛著夾板,衣衫凌亂,一直低著眼不講話。
醫院走廊的燈把青年筆直的身影拖得老長,影子在林杳腳底下晃呀晃。
他半邊身子隱匿在陰影里,碎發遮住漆色的眼,只能看見青年輕微咬住的唇。
她盯了一會兒,又折回去,站在他面前。
沈郁白的眼睛瞥過來的瞬間,林杳微微側了下頭,踮腳吻上他的唇,很輕,一觸即離,像是一個短暫的安慰。
“我盡量早點回家,等這陣子忙完,我就跟你一起去見萬阿姨和沈叔。”
她說完,快速地揮了幾下手,催他快回家,自己跑著下了樓梯,打車回了警局。
林杳回局里查了徐嬸的資料,包括她的家庭關系,調出了她女婿的檔案,把這個事跟李亞說了一遍。
李亞:“我知道他,最近通過聶湛提供的信息排查了一遍,這個劉某欠了聶文浩的錢還不上,現在在聶文浩的手底下干活,跟聶文浩一樣躲起來了,現在還找不到人。”
林杳想了一下:“可以去愛仁醫院附近蹲一下,他現在應該不知道徐嬸已經去世的消息,說不準還會來找徐嬸拿錢。”
商量完事情以后,林杳一下子瀉了力,往桌子上趴了趴,樓下的接待員小梅跑上來叫她:“杳妹兒,樓底下有人找你。”
一般不會有人來警局找她,林杳抬了頭,問:“他說自己是誰了嗎?”
小梅:“你男朋友。”
隊里的其他人紛紛抬了頭往她這里看過來,林杳噎了一下,環顧四周,見大家一副八卦的表情,又把頭偏回去。
“知道了,我馬上下去,讓他等一會兒。”
林杳拿起椅背上的外套開始穿,楊長云了然地看著她笑了一下,林杳被看得不自在,又瞥眼看見小張嘖嘖搖著頭:“啊呀,警局里兩個女警察都有家了,我也想讓小梅跟我說一句‘小張,你女朋友在樓下找你’。”
他怪腔怪調地打趣著,林杳穿好衣服推了他的凳子一把,“辦你的案子去吧,少八卦。”
小張身子晃了一下,差點倒在地上,旁邊的人都低低地笑。
林杳下了樓,看見沈郁白拎著一袋東西靠在墻邊等她,時不時抬著腕表看時間,她緩了幾步,慢慢靠近,又蹙眉:“不是讓你先回家嗎?”
這才早上八點,從醫院回去還不足四個小時,想也知道沈郁白根本沒睡覺,就又跑過來了。
沈郁白把塑料袋遞給她,林杳打開看了一眼,是剛買的早餐,還溫熱著。
“被困那么久,肯定沒吃什么東西,你吃點墊一下。”他淡淡說著。
“對了。”沈郁白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盒子,“還有這個。”
林杳的眼神顫動一下,那個盒子很熟悉,像她以前沒送出去后來又被沈郁白撿回去的那枚男戒,但是里面似乎不是男戒,尺寸小了一些。
“你的那枚戒指我就拿走了,還你一個新的。”
沈郁白把戒指拿出來,因為有一只手還動不了,所以只能單手拿,低眸沉思好久,最后只是戴到了林杳的中指上。
“你還欠我一個人情,要記得還,所以到了危機關頭也得記得,要留一條命來還我,不然你成了孤魂野鬼我也把你抓回來。”
林杳笑了一聲:“不愧是資本家,勢利,一個小人情都要討回去。”
沈郁白沉沉看向她,腦袋一低,往她頸窩里埋了埋,聲音拖得懶散,像是不太認真,但咬字很硬:“因為我怕你死,你很少開玩笑,說不準下次你就真的親身去擋子彈了,我見不得你那樣。”
林杳感覺他現在還沒回過神來,估計因為晚上的事被嚇得不輕。
但是這也沒有辦法,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林杳也早就跟他說過,自己的命一直都懸在刀尖上,經常會受傷、被報復、槍里來刀里去。
在這個時候,林杳也給不出什么承諾,只能含糊著說:“戒指,我收了,我努力長命百歲。”
沈郁白還靠在她肩膀上沒說話,前臺的小梅一邊偷笑一邊看,林杳聳著肩,頂了頂他的腦袋,示意他把頭抬起來。
誰知道這家伙又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沒怎么用力,然后像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一樣伸出舌頭舔了幾下,林杳的脖子一陣酥麻,感覺被他咬一口比喝咖啡還提神,整個神經都緊繃起來了。
沈郁白道歉倒是道得快極了:“對不起,沒忍住,你繼續工作吧,不打擾你了。”
林杳:“……”
看上去一點都沒有誠心道歉的意味。
明明就是故意的,還裝成一副解語花的模樣。
都跟誰學的?
74 他的
街上的人變少了, 家家戶戶舉杯慶祝,這是個下雪的除夕夜,地面現出深深淺淺的腳印, 路邊的樹被剪去了枝葉, 樹皮爬上道道皸裂的紋路。
林杳把臉往衣領里埋了埋,稍微把窗戶拉出了一道縫隙,頭伸到外面粗粗喘了一口氣, 外面靜悄悄的,路邊蹲了幾個人在小區里玩兒摔炮。
現在市中心禁燃煙花爆竹,年味少了大半,鉆入鼻間的只剩下白雪的冰涼氣味,林杳的鼻子凍得有些紅。
身后有人在喊她:“囡囡把窗子關上吧, 別吹感冒了。”
林杳關了窗戶, 邊解圍巾邊說:“我就透口氣。”
金母還在廚房里炒新菜, 電視機里放著春晚, 只起了個烘托氣氛的作用,實質上沒什么人看,但是不聽著春晚的聲音又覺得不像在過年。
阿婆把碗筷擺好:“小白呢,不跟你一起回來過年啊?”
林杳把凳子扯過來坐下,“嗯”了一聲:“他回自己家過,萬姨那邊總不能沒有人陪。”
阿婆又問:“那聶清她們家今年怎么也不跟我們一起過年?”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聶家出了這么大的事情,這個年一看就不好過,這事估計對何元芳和聶清的打擊都挺大的,現在聶家就剩下她們兩個人在了。
林杳咬了下筷子, 不好把這事跟阿婆說,只能糊弄著裝傻:“不知道。”
金友媛最近的情緒也不太好, 聶家的事被扒出來以后,聶清已經很久沒來找過她了,林杳看見她慢吞吞地扒著飯,除夕夜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吃完飯以后,林杳準備和阿婆一起回家,臨走時金友媛小聲問了她一句:“聶湛他……怎么樣了?”
林杳輕輕看她一眼,摸不準金友媛現在對聶湛是什么態度,聶湛對她不錯,可能是想在她身上找到一種贖罪的解救感,但是他畢竟利用了金星鑫,以至于此后的一切補償都會顯得微不足道。
她實話實說:“聶文浩沒落網以前,他出不來。”
說得委婉了一些,落網以后,作為幫兇,他更出不來。
金友媛的眼睛往下一低,“嗯”了一聲,所有復雜的感情都化為言簡意賅的一個字,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擺出什么樣的表情了。
吃罷飯,大家都各回各家了,林杳走進電梯準備下樓,聽見屋子里的金母還憂心忡忡地問:“媛媛,你這么晚了還要出去啊?”
“……”
電梯門關上,林杳下了樓。
屋外狂風亂作,木枝上掛著的雪成堆地掉下來,啪的一聲掉在地面上,碎裂開來。
林杳的肩頭也落了一些,雪堆砸在傘面上無比沉重,她的手都有些不穩了,掌心的疤磨蹭著傘把,她呼出一口白霧,看見阿婆走在前面,踽踽獨行,那背影讓人覺得有些熟悉。
她快走了幾步,跟阿婆并肩,攙了她一把,阿婆含笑望著她,碎碎念著,說她終于也有個自己的家了。
林杳沒吱聲,盯著自己腳下厚厚一層雪,而后突然聽見阿婆沖街對面喊了一聲。
她眼一抬,看見對面撐著傘站在樹下的沈郁白,瘦白的手指從大衣寬闊的袖子里伸出來,黑色的傘面上沾了薄薄一層雪,青年眉眼沉寂,被斑馬線兩邊的紅綠燈給染得透亮,剔透的烏色瞳仁被照亮,沈郁白的視線在阿婆身上晃了晃,禮貌地微微頷首,然后就停在林杳身上,沒移開過了。
他稍一抬手,沖她勾勾手指。
阿婆了然一笑,“那囡囡你先跟小白去,阿婆回家啦。”
林杳有些為難,偏頭看著阿婆:“不行,我得先看著你安全到家。”
阿婆笑了幾下,眼角卷出幾道褶皺,佝僂的身子被小小的傘覆住,輕柔地推了她幾下:“我又不是走不動了,一點小雪而已。”
紅綠燈由紅轉綠,沈郁白跨過斑馬線走過來,黑色傘面上的雪被抖掉一些,漆色的發尾沾上一點白,被他毫不在意地拂去。
“我跟杳杳一起送您回去。”
林杳摸了下耳朵,這人還不常這么叫她,乍一下聽到沈郁白這么喊,她不由得有點沒反應過來。
阿婆無奈答應下來,兩人一左一右挨著阿婆走,林杳用傘撞了撞他的傘,疑惑著問:“你過來我這邊的話,你家那邊怎么辦?”
沈郁白慢悠悠邁著步子,“他們都睡了我才出來的。”
小區里萬家燈火都明艷如赤日,很多戶人家一頓除夕團圓飯吃到現在還沒完,樓底下還有你追我趕的小孩子在玩炮仗。
阿婆走到樓梯口后朝她倆擺手,示意自己到了。
林杳往后看了一眼,問他:“你沒開車?”
他不置可否地抬了抬眉:“我的胳膊暫時開不了車。”
林杳看見他的夾板都拆了,還以為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走回去吧,反正也不遠。”她有些困了,打了個呵欠,傘拿得有些不穩,天上盤旋落下的雪花降落在她的頭發上。
沈郁白看見她的眼睛里蓄了一層薄薄的水霧,半張臉埋在圍巾后面,耳朵被風吹得有些紅。
青年默不作聲地移開了視線,身后有小孩突然點燃了一個炮仗,炸得很響,樓上有熄了燈的戶主拉開窗戶訓斥,說他們擾民。
“今天去你家?你家離得近。”林杳被這聲炮響炸得精神了一些,抖擻了一下精神。
沈郁白停在她身旁,低了眼,將她頸側那一縷沾上雪的頭發挑了出來,頭發有些微涼,他的手在口袋里捂過,林杳感覺到脖子上覆來一層微弱的暖意,很輕地掠了過去,稍稍癢。
“嗯。”他懶著腔調應了一聲,不知道有沒有認真聽。
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沈郁白跟著她走,偶爾打幾個呵欠,眼皮困倦地落了落,但也沒抱怨。
這個時候到處都沒了人,冬日的電線桿上連夜鳥都不曾棲息,空蕩蕩的,只有純白色的雪掛在上面,給黑夜帶來一點點亮色。
沈郁白的家里極度冷清,窗花啊對聯啊什么都沒貼,書桌上堆著一大摞申辦俱樂部和車隊的申請文件,亂七八糟的。
他摁開客廳的燈,在自己冰箱里找了一下,沈郁白平時也不下廚,他家冰箱跟林杳家的差不多空,不過林杳家的冰箱有他之前塞得一些桃汁和罐頭什么的,還顯得豐富一點。
沈郁白的指尖在冰箱門上面輕輕敲擊了幾下,像是在思考,然后偏過頭問她一句:“還吃點東西嗎?可能要出去買。”
除夕夜也沒幾家做外賣的,周邊應該還有幾家24H便利店開著。
林杳剛坐下,聞言后狐疑問:“你會做飯?”
“在國外都是自己做的。”沈郁白挺無所謂地說,但人已經跑去玄關準備換鞋再出去一次了。
其實林杳不餓,但是她想到自己還沒嘗過沈郁白做的飯,錯過這一次不知道下次什么時候有時間像這樣坐在一起相處了,所以就又站起來,重新換了自己沾了一鞋底雪的厚底靴,準備和他一起出門。
沈郁白的眼睫朝下耷著,盯著她的鞋子看了一眼,看出是約會沒成的那次林杳穿過的鞋。
衣服也是,雖然不是上次一模一樣的鵝黃色大衣,不過新年的衣服也是亮色,雪白的,看起來毛茸茸的很厚實,烏色的短發隨著她彎腰的動作往下垂著,交搭在雪白的外套上,視野被分割成黑白分明的兩塊。
林杳換好鞋,抬了眼,烏溜溜的黑眼珠疑惑地瞇起來,問他:“看著我干嘛?出門了。”
“沒什么。”他轉身往外走了一步,調子拖得慢,“只是在想,你這么怕冷的話,下次我還是不要用腳貼你的小腿了。”
每次都會凍得她一激靈,然后很無語地轉身,頂著一張冷漠臉把他從被子里推出去,讓他滾去睡沙發。
林杳聽到這話也很無語,她關上門,冷笑:“那我倆今晚也別睡一起,睡一起你就亂來。”
走在前面的沈郁白剛把傘撐開,黑色的傘面上剛落的雪還沒化,就又淋上新的,他幾不可聞地微瞇住眼,嘴角漾起一抹笑:“亂來?我什么時候亂來過。”
狐貍般蠱人的眼睛往上揚了揚,單薄的眼皮有種透明感,他靠近了一些,林杳挑著眉看著他的表情,等著他的后話。
沈郁白說話時的氣息凝成具象的白霧,朝她臉上飄過來,青年的嗓音漫不經心的:“我可沒有,我們倆到現在只做過一次哦,還是你主導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下雪的緣故,林杳在他頸間嗅到一種清涼的淡香,似乎與之前聞到的味道有所不同。
她無語住了,走到一邊撐開傘,“這段時間不是我受傷就是你受傷,禁一下欲,很難?”
他笑了一聲,投降般道:“行行行,那傷好了就可以?”
林杳不理他,直接往雪地里走,走出小區預備拐彎的時候被沈郁白從后面捏住后脖頸,像拎貓一樣讓她轉了個向,他低著漆色的眼,語調慢悠悠的:“這邊,拐錯路了,笨狼。”
沈郁白不放手,順手把胳膊搭在她肩膀上壓著,指尖像玩兒一樣輕輕捏著她的肩膀,眼睛也沒看她,只淡淡敘述:“你家周邊有什么店、怎么去,我可都摸得一清二楚,而你怎么跟第一次來我家一樣。”
兩個人靠得太近,傘都打在一起,林杳把他往旁邊推了推,回著:“我本來就沒來過你家幾次。”
他突然悶哼一聲,抬著胳膊,臉色不好看,林杳一愣,想起他胳膊的傷還沒好全。
“我打到你胳膊了?不能吧。”她又靠回去。
沈郁白抿住唇,精致的眉微蹙,輕嘆著:“就是胳膊疼才放你肩膀上搭一下的,你還推我……”
林杳狐疑地看他一眼,他臉上還是一副有點痛的表情。
剛剛捏她脖子的時候不見他這只胳膊這樣虛弱。
“放吧放吧。”不跟殘疾人計較。
便利店里只有一個店員在值班,躺在躺椅上刷著小視頻,聲音還挺大,林杳他們進來了都沒看見。
挑完東西準備付錢的時候,林杳稍一瞥眼,看見了坐在便利店里面的椅子上吃關東煮的聶清。
準確地來說也不是吃,她好像沒有動過那碗關東煮,只是靜靜地坐在那兒。
此時已經過了十二點了,是大年第一天,她卻一個人孤零零坐在這兒想事情。
林杳讓沈郁白先去結賬,自己坐到了聶清旁邊,用手試了下溫度,果然已經冷掉了,也不知道她在這兒坐了多久。
“在想什么?這么晚不回家。”
聶清緩緩眨了下眼,說話時語氣沒有任何起伏:“在想,怎么就變成了這樣,我哥和我那個爸,原來都不是什么好東西,當初要是我媽沒和姓聶的結婚,我們家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還不如讓我媽和我兩個人一起過。”
林杳看了她一眼,輕輕說:“也不能這么說,世界上哪有什么絕對的好人和絕對的壞人,再好的人可能都揣著一點不敢見人的小心思,再壞的人心底里可能也存在著一點良知,你哥確實做了很錯的事,但是對于你而言,他是個很不錯的哥哥。”
“他的壞你要認,他的好你也要認。”
聶清的眼睛有些紅,她慢慢低下頭,語帶哽咽:“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見金友媛,我現在還姓聶,聶文浩也當過我的父親,我沒有臉去跟金友媛像以前那樣相處了,我害怕她看見我就會想起不好的事。”
林杳給她遞了紙巾,思索了一瞬,“你沒有跟她聊過怎么知道她不會愿意見你?金友媛是很堅強的人,她和你一樣,都能從這件事中走出來,本身就證明了你們都是內心強大的人,這件事又不是你的錯,她不會對你有偏見的,更不會因為看見你就出現抵觸的情緒,不然她這么多年為了走出這段陰影所付出的努力不是都變成泡影了?也許你該和她好好聊一下。”
聶清抱住她,頭抵在她肩膀上抖了抖。
林杳側頭看見沈郁白拎著塑料袋往外走,手指了指外面,跟她做口型:“外面等你。”
她回了個“OK”的手勢。
聶清擦了下眼淚,平復了一下心情,聲音還有些微抖:“聶文浩,這幾天來專門來找我了。”
林杳的神經一繃,身子也僵了一瞬,她沒想到在全網通緝的這個風口浪尖上,聶文浩還敢出現在聶清這個受害人面前。
她表情嚴肅起來:“他跟你說什么了?”
“他說一定是我慫恿我哥去出賣他的,他會糾纏著我讓我不得好死,他帶了幾個人來我家把東西砸得一團亂,對我媽狂吼,試圖在我媽面前第二次強.暴我,我媽哭著報了警,他害怕了,又連忙開車跑了。”
她又摸了下眼角:“他就是為了報復我們,恐嚇我們,不讓我們好過,我怕他也會去找金友媛,林杳姐,你最好找幾個警察守在金友媛那兒,聶文浩可能會偷偷去的,他想逼瘋我們。”
林杳沉悶地“嗯”了一聲:“我知道了。”
她最后拍了下聶清的背,安撫著:“先回家吧,在外面待到太晚的話何姨肯定會擔心你的。”
她走出便利店,想跟李亞提醒一下這個事,但是又顧忌著是除夕夜,而且又是凌晨,林杳就只是順手發著消息,想讓他派人在金家小區蹲守一下。
短信還沒發出去,李亞的電話就打進來,林杳皺了下眉,接起。
“你見到了金友媛沒?金友媛媽媽打電話說她不見了。”
她耳邊一陣嗡鳴,急急說:“什么情況?”
剛剛還一起吃過除夕夜的飯,她不過才離開幾個小時,怎么就不見了。
“幾個小時以前吃完飯,金友媛說她下樓買點東西,結果一直沒回來,金友媛媽媽就去附近的商店都找了一遍,都沒看到她的人,所以火急火燎地給我打了電話。”
李亞停頓了一下,聲音變得更為沉重:“因為聶文浩親自找過聶清對其進行威脅恐嚇,我有點擔心這事也跟他有關。”
彼時。
金友媛倒在面包車里,嘴巴里被塞了一塊擦車的抹布,搭在副駕駛位的黃色馬甲的一角讓她恐慌,那個人還悠閑地哼著歌。
她看見那個身影,看見那件黃色的馬甲就渾身顫抖,止不住哽咽,眼睛變得通紅。
聶文浩從后視鏡看了她一眼,笑瞇瞇地說:“好久不見啊,小姑娘。”
他一邊開車一邊計算時間:“嗯……有多久了,十二年了吧,我又來找你了,你不高興嗎?”
把著方向盤的兩個胳膊顯露出兩塊刺目的紋身,一邊是“色即是空”,另一邊是密密麻麻的符文。
聶文浩停了車,從煙盒里磕出一根煙,旁邊跟著他的小弟就從身上掏出打火機給他點燃。
他把腿翹在方向盤上,一邊吞云吐霧一邊下流地調侃:“小女孩,你不會忘記我了吧?好歹我也是你第一個男人不是?”
金友媛渾身都抖了一下,用力掙扎,聲音被堵住,只能發出悶聲的低吼,聽在耳朵里卻仿佛刺耳的尖叫一樣,如似泣血。
聶文浩哈哈大笑,下了車,拉開后備箱的門,把渾身都被綁住的人從后備箱里拎出來,他還故作同情地發出幾聲“嘖嘖”音。
“別激動啊,知道你很高興。”
他把人扔到巷子里堆積的雪堆上,金友媛倒在地上爬不起來,重重喘氣。
聶文浩披上那件黃色皮外套,周圍還跟了幾個人,他用力拍著巷子里的墻面,一下又一下,發出逗狗似的聲音:“喏喏喏,看這里呀,還記得這里嗎?”
凌晨一點鐘的黑夜,四周都不亮,聶文浩的小弟熟練地用榔頭砸壞了巷口的攝像頭,雪還在簌簌往下落。
聶文浩不耐煩了,提著她的脖子逼迫金友媛環顧這個巷子,她眼淚成股地往下掉,看見巷口處矗立的牌子,寫著“酒闌巷”。
男人低笑著:“不記得嗎?你在那邊的垃圾桶里,當時渾身抖得不行,求我饒了你。”
他又想了想,“嗷,對了,還有你哥,不知道他的名字,拿著一把刀來找我,說要為妹妹報仇,然后呢——”
他捏著她的頭一扭,聲音如惡魔般:“就在那個角落里,被我捅了好多好多好多刀,身上全是窟窿。”
聶文浩抓著她的頭發,逼問:“記起來了沒啊?被上過一次以后變成傻子了嗎?可我不是聽說你還上了大學了嘛?跟我那個可愛的女兒一起。”
金友媛的四肢動不了,她一邊哭一邊喊,聲音全部被堵在嘴里的布后面。
“啊啊啊啊啊啊——”
聶文浩在一邊捂著肚子狂笑,笑得直不起腰來。
“想瘋嗎?快瘋吧,像我被你們逼瘋一樣,我總得逼死一個吧,不然怎么對得起你們這些年對我的追查。”
巷深處一片漆黑,衣服被地上的雪浸透,變得冰涼,如墜冰窟,骨頭縫里都結了冰,天上掉下大朵大朵的雪花,覆在她的頭發上面,又掉下,被她的熱淚融化。
他在金友媛耳邊碎碎念,掛著身上一串串符文,如念經一般:
“瘋吧瘋吧瘋吧瘋吧,你們絕不能好過!”
75 他的
漆黑的巷子里闖進來一抹亮光, 接著是重物落地的聲音。
聶文浩停止了吼叫,直起身子朝巷口看去,他身邊的幾個光膀子男人也慢慢把腳轉過去。
孫明燕壓制住自己的呼吸, 緩緩蹲下身子撿起地上開著手電筒的手機, 然后轉身,咽了下口水,假裝若無其事地走掉。
她聽見身后有人問:“聶哥, 讓她走……?”
聶文浩毫無所謂地說:“我認識她,一個出來賣的妓,膽子小得要死,她不敢聲張的,反正警察已經盯上我了, 多她一個不多。”
靜謐的巷子里只剩下金友媛的悶吼和他撥弄打火機的聲音。
孫明燕走了幾步又停下, 緊緊捏著自己的手機, 立馬報了警, 跟警察把地址說了,然后慌里慌張地把手機捅進棉襖口袋里,四下環顧了一下,掂量著路邊幾塊大石頭,抱著石頭大叫:“來人啊救命了!有人在大街上殺人了啊!”
聶文浩把嘴里的煙一下子丟到地上,大罵了她一句。
孫明燕一邊大叫一邊抱著一塊大石頭往他們身上砸,只不過今天時間特殊,街上都沒什么人了,只有對面一個便利店還開著,便利店的老板從躺椅上坐起來, 扒著玻璃窗往外看。
她還沒逃幾步,就被聶文浩的人追上, 把她拽了進去,他大手掐住她的喉嚨,陰冷道:“你也想死?”
孫明燕被摁在巷子里的墻上,喉嚨發緊,一聲也叫不出來,只能狠命用指甲往他的肉里嵌,一邊仰著脖子一邊吐字:“我已經……報警了,你識相一點就……”
聶文浩加重了力道,壓著一只眼冷嘲:“你個騷娘們還敢威脅我?我以前可去烏合會所給過你不少小費,你就這么對我?”
孫明燕發了狠勁咬他一口,聶文浩的胳膊被她咬出血來,下意識把人甩到一邊的地上,她重重撞在墻角,撞翻了垃圾桶,垃圾散落一地,發出異樣的味道。
金友媛看著那個垃圾桶,眼里的驚恐更甚,手指在地上撓了幾下,眼淚雙行齊下,沾濕了嘴里的抹布。
各種氣味交織著,黑夜濃得讓人伸手看不見五指,金友媛卻看見了孫明燕從一堆垃圾里往外爬,還在大叫:“救救我們……”
她被拿捏住雙腳拽了回去,金友媛身體顫抖著,想起自己當年也是這么被聶文浩拽回去的,在那個垃圾桶旁邊遭受了欺辱。
聶文浩扇了孫明燕幾耳光,“你一個破布,跑來逞什么英雄,我連你一塊兒弄死了又怎么樣?”
孫明燕側著臉,用舌頭頂著嘴里一顆牙齒,摻著血吐出來,啞聲說:“我之前……從警局回來的時候,答應過一個警察,說會做個好人。”
林杳在她離開警局時給她介紹了一個電影,叫《金陵十三釵》。
“我的身子臟,但我的心不臟。”她直視著聶文浩丑陋的眼睛,“我怎么不能做英雄了?”
聶文浩猛砸了她一拳,低低咒罵:“還英雄?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貨色,我看你是活膩了。”
他從地上起來,踢了她一腳,跟周圍的人說:“綁起來,一起帶過去。”
金友媛搖著頭,她蠕動過來,擋在孫明燕面前,胸膛上下起伏。
孫明燕咳了幾口血,“你們帶我走,把這個姑娘放了。”
她笑,“反正你們男人,左右不過那檔子事,與其讓一個干凈的姑娘被你們殘害,不如讓我來。”
聶文浩抓著金友媛的頭發,不耐煩地把人摔到一邊。
天上的云散開了一些,胳膊上猙獰的紋身在熹微的光線下顯得圣潔,仿佛他是一個多么虔誠的信徒,但是男人嘴上卻說著:“她早就被我糟蹋過了,干凈個屁啊,你要送上門來,也是你活該。”
幾個男人把她倆粗魯地扔進后備箱里,聶文浩坐了副駕駛,點著煙瞅了眼手機,望風的人打了電話過來:“聶哥,警察現在到了酒闌巷了。”
他閑閑應了一聲,吩咐別人把車開到角落,敲下了舊車牌扔到路邊,換了個新車牌,然后跟另一撥人交接,帶著金友媛和孫明燕兩個人換了一輛新車,往另一條岔路開,其他幾個人開走了原來的車,引開警方注意力。
車身搖搖晃晃的,搭在座位上的黃色皮外套的袖子拖到了地上,聶文浩從屜盒里掏出幾部老式手機,擺成一排,手指滑來滑去,悠閑地挑選了一部,摁開,然后問金友媛:“誒,說說,你那個警察姐姐的電話是多少,我打過去,幫你求救,看她有沒有本事把你救出來,怎么樣?”
旁邊看人的幾個男的把她嘴里的抹布抽了出來,金友媛一邊大喘氣一邊道:“你想……弄死她,我不會告訴你的,你殺了我我都不會……讓你利用我的,我絕不會害林杳姐。”
聶文浩罵罵咧咧的:“受刺激太大,精神不正常了吧?能讓別人死自己活的事兒都不干?神經病。”
他摁開撥號盤,“你不告訴我我就找不到她的電話了嗎?給你個機會還不要,嘁。”
金友媛的頭發散了一地,“像你這樣的畜生……當然不懂人類的情感。”
這句話突然把聶文浩逗樂了,他在車里大笑,笑得快流出眼淚了,車窗反射出他身上的符文。
“哈哈哈哈哈,確實是小女孩啊,以前叔叔我也是相信的,結果一個個的…”他咬牙切齒的。
“后來我才知道,人和人之間的情感,是最他媽不值錢的東西。”
“……”
林杳心煩地撩了一把頭發,叉著腰看見酒闌巷里一片狼藉,遍地都是灑出來的垃圾,白檸怕她著急,在旁邊安慰了幾句。
李亞還在問便利店老板具體看見了什么,聽見敘述以后皺了眉,重復一遍:“還有一個女人?”
老板描述了長相,林杳眉目一動:“可能是孫明燕?”
她在手機里翻找著孫明燕的電話,結果還沒撥出去,一個陌生號碼打進來,林杳凝了下神,白檸在旁邊看著,屬地是外省的,肯定不是正經號碼,就提醒了一句:“可能是聶文浩專門打給你的。”
林杳想都不想就接通,對面傳來男人含混的笑音:“第一次跟你聊上天啊林警官,久仰久仰。”
她沒有耐心跟他過多地周旋,單刀直入:“你有什么條件,說。”
男人又大笑幾聲:“爽快,不過我能有什么條件?我一個上了警方通緝榜上的人,左右不過一個死刑,緊急關頭,唯一的愿望就是找點人陪陪我,我看你這個妹妹就不錯,看來我那晚上沒眼花,拉著了一個妙人兒。”
林杳低吼:“你要是沒有條件就不會給我打這個電話。”
對面沉寂了幾秒,話音又變得吊兒郎當:“你要是想救她,就自己一個人來六環外的化肥工廠這邊救,少耍心眼,我的眼線都盯著呢,你只要跟警方團隊聯手,我就立即撕票,反正我都是要死的人了,多一樁罪案又有什么關系。”
電話被掛斷,林杳面色發白,白檸注意到以后,小聲問:“那邊怎么說?要怎么樣才肯放人?”
林杳忌憚地看了下周邊的人,視線晃過一個又一個警察,不敢確定聶文浩是真的有眼線,還是在唬她,但是她不敢冒險,草木皆兵。
她用力咬了咬下唇,白檸有些著急:“他們要你做什么?越是關鍵的時候越不能犯傻。”
林杳斟酌了幾秒,白檸肯定跟聶文浩沒關系,她不敢出聲,只能低頭給白檸發消息:【他們讓我一個人過去。】
白檸的神情變得凝重,回她:【不可以,監控里都看到了,車里全是人,你就算是女武神都打不過他們的,他們就是想把你也弄死。】
林杳:【但是我不能確定周圍有誰是聶文浩的人,我不能找他們幫忙。】
白檸:【李亞呢?讓他想想辦法。】
林杳:【李亞也不可信,他爸跟聶文浩、馬國慶他們有交情,我現在也不能相信他。】
氣氛靜了好一會兒,手機屏幕的光投影到兩個人臉上,白檸的眉越皺越緊。
白檸:【那就我跟你一起去,我有配槍,你現在跟局里申請領槍肯定不行,用我的,至少比單槍匹馬好。】
林杳思考了很久,白檸拉著她從便利店的后門出去,攔了一輛車,把她摁進去,然后自己再進去,“別考慮了,除了這樣也沒有更保險的方法了。”
坐在車里的時候,林杳摸了摸自己的熊貓掛件,思緒放空了幾秒。
這個掛件是以前沈郁白送給她的,關聯著沈郁白的手機,摁了就會自動報警并把定位傳出去。
她最后給沈郁白發了個語音,沉吟了好久。
“如果天亮了我還沒回家,沈郁白,跟著我的定位帶人來找我。”
“在此之前,不要跟任何人說。”
白檸還有點不放心,看著林杳鎮定自若的表情,還是慎重地問:“萬一他太擔心你,現在就聯系警察呢?”
林杳不作他想,迅速回復:“他不會。我說什么,他會照做。”
車內還響著深夜電臺,主持人輕柔的聲音緩緩傳來,林杳把手機熄屏,黑掉的屏幕里倒映出她鎮靜的眼神。
這個除夕夜無比地安靜,在如此安寧的氛圍里,無人知道,她們即將奔赴一場慘烈的殊死搏斗。
要么今夜生,要么今夜亡。
長夜將至終章。
76 他的
滿地的塵土, 被風卷起來的時候分外迷眼睛。
林杳抬著胳膊擋了一下。
廢舊的化肥工廠,各種鐵桶都側倒在地面上,浸出一灘又一灘不知名的黑色污漬, 能聞到很濃烈的化學藥劑的味道。
面前的大門用粗重的鐵鏈子拴著, 白檸摸到腰間別著的槍,躲到旁邊的鐵桶后面,兩人遠遠相望, 對了個眼神,林杳轉過身子,用力地踹了幾下門。
“聶文浩,你人呢!”
從鐵門的縫隙里透出一只眼睛,四下轉著, 探視著她身后的情況, 確定周圍沒有別人以后, 里面的人才把門打開。
林杳看見了聶文浩, 正蹲坐在地上抽煙,煙灰落了一地,又被他用腳尖蹭開,肩膀上搭著那件黃色的馬甲,萬分囂張地瞥了她一眼。
他隨手扔掉手里的煙頭,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夸贊了一句:“你還有點膽色,居然真敢一個人來。”
倉庫內部空蕩蕩的,除了聶文浩和他的小弟就見不著其他人了,看來金友媛她們不在這兒。
“人呢, 怎么才能放人?”
守著倉庫門的那兩個人各自手里拎著一把斧頭,眼神頹懨, 儼然一派亡命之徒的作風,接收到聶文浩的眼神以后就沖了上去,林杳盡力躲開,但耐不住對面人太多,直接把她包圍住了。
林杳把手鞭在背后,晃了晃,示意白檸現在不要暴露,她還沒有見到金友媛,如果聶文浩知道她帶了別人來,很有可能會撕票。
她被人捉住肩膀,摁在了地上,膝蓋磕到粗礪的地面上泛起疼痛感,林杳沒吭聲,等著聶文浩說下一句話。
一雙腳慢慢出現在她眼皮底下,聶文浩瞇著眼睛往外看了一眼,跟旁邊的人揮了揮手,吩咐著:“把那邊那個人抓過來。”
林杳心臟一緊。
白檸被抓了過來,林杳往那邊瞥了一眼,聶文浩手下的人沒有繳槍,看來她把槍藏住了,沒被發現。
才稍稍松了一口氣,聶文浩就蹲在她們兩個人面前,點了一根新煙,吐著煙霧,嗆得很。
“你不遵守約定啊,那我也可以不遵守吧?”
他說著,抬了抬手指,站起來跟周圍的人說:“綁了扔車里,現在換地方,待會兒把警察給搞來了。”
聶文浩又看了她們一眼,咬著煙說:“把她們身上的東西都掏干凈嘍,什么都不要留。”
手被他們綁了起來,嘴用膠布貼住,手機什么的都被摔碎了扔到倉庫的角落里,那個小熊貓被她藏在了褲子夾層里,他們沒摸到。
眼睛也被遮住,林杳倒在車里,只感受到車身一下一下地抖動著,車輪碾過坑坑洼洼的地面,軋過一個又一個雪堆,能感受到冬季的寒意。
大年初一,林杳在黑暗里聽見了路邊的鞭炮聲,也不知道自己被帶去了什么地方,現在市內都是禁止燃放煙花爆竹的,除非已經開到了郊外。
車停下,林杳被扛著摔到了地上,眼罩和嘴上的膠帶被撕開,門外有人在問:“現在怎么辦,要處理掉這四個女的嗎?”
聶文浩咂了幾下嘴:“不著急,直接把人弄死了我還玩兒什么?”
身邊的人默了很久,又訕訕說:“聶哥你不是不玩兒這種女的嗎?”
林杳下意識咬住牙齒,雙手攥成拳。
生銹的鐵門被關上,聽不清外面的談話,地面發著潮,墻角爬了一層厚厚的綠苔,呼吸間都沾著一股霉味兒,沒有窗戶,只有墻面上破了的一個手掌大的洞稍微透進來一點光。
林杳什么也看不清,她微微瞇住眼睛,叫了幾聲白檸的名字。
白檸回應她:“在呢。”
“槍還在身上嗎?”林杳問。
“綁在褲子里了。”
白檸蹭了過來,跟她并肩靠在一起,稍微松了一口氣,徐徐問:“現在怎么辦?直接舉槍打出去?”
林杳斟酌著,如果現在摁開報警裝置,警察里面真的有聶文浩的人的話,那么她身上帶著定位的事情就會暴露,聶文浩肯定會再來找她。
她考慮了兩秒,還是摁了,然后蹭著墻站起來,把內兜里的熊貓頭從那個墻洞里扔了出去,又扭頭看向白檸:“你的槍別藏在身上了,待會兒他們估計還要來搜我們。”
雙手被綁住,不好動作,林杳蹲下去幫她,把褲子里的槍拿出來,剛把槍拿在手里,白檸隱隱約約聽見腳步聲,立馬把林杳扯下去,兩個人一起靠著墻坐著。
地面長著一堆草茬,很扎皮膚,林杳低著頭,使勁把手里的槍往身后藏。
開門的是個瘦子,嘻嘻笑著:“聶哥叫你們過去一個。”
林杳看著他不懷好意的眼神,警惕道:“過去干什么?”
瘦子哈哈大笑:“還能干什么,說給兄弟們玩點好的。”
這話的暗示意味極重,男人還惡趣味地說:“你們自己決定誰先來吧,不過是個順序的事,人人都有份。”
因為開了太久的車的緣故,這個人看上去也挺累的了,聳著肩膀打了個哈欠,敷衍著說:“五分鐘時間,考慮好了自己從這個門里走出來,五分鐘沒人出來,隔壁那兩個女的就噶一個,我們玩兒得爽了,隔壁就放走一個,你們就可以救到她們了,這個玩兒法不錯吧。”
他邊揮手邊說:“自己好好決定啊。”
鐵門被留出一道縫隙,從縫隙里透出光來。
林杳看見金友媛和孫明燕被拖了出去,經過了她們門前,金友媛還在罵:“你們這群畜生,不然就殺了我!別拖累別人!”
聶文浩嘖嘖幾聲:“殺了你也太痛快了吧,別著急,請你在旁邊看兩場好戲。”
林杳的思緒都集中在那邊,外面的人喊了一聲:“還有四分鐘了啊,抓緊點。”
她的牙齒幾乎要咬出血來。
林杳手里一空,手里的槍被白檸拿了過去,她驚詫地回頭,從昏暗的光線里看見白檸鎮靜的臉色。
她說:“不用考慮,我去。”
林杳下意識搖頭:“不行,你不能——”
“沒什么不能的。”白檸背著手,把槍上膛,往褲帶里塞,“杳妹兒,你跟我不一樣的,你有自己的戀人,有自己溫暖的家人,她們都很擔心你很愛你,萬一你受傷了,可能會有十幾個人難過,但是我就不一樣,我沒打算戀愛結婚,朋友也就那么幾個,我家那對父母也不是很待見我,我死外邊了估計只有你們這幾個朋友來為我收尸。”
頭頂上突然滲出一滴水,滴在林杳的鼻尖上,白檸已經站了起來,回頭對她笑:“嘖,怎么算都是我去比較劃算吧,萬一我打出來了,那就可喜可賀,萬一我沒打過那群人,不干不凈也沒那么大影響,我不在意,也沒什么人在意我,但是你就不能像我這樣自由了,嗯——這么算來,我活得還算無拘無束。”
林杳站起來擋在她面前,眼眶是紅的,一下又一下地搖著頭。
外面的人還在慢悠悠地催:“還有兩分鐘——”
“我活了二十多年,只有朋友愛我,所以你們對我來說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沒關系的,我們是最好、最好的姐妹,總該相信吧,女人之間不是他們說的那樣總是爭風吃醋和勾心斗角,義結金蘭為什么不能存在呢?”白檸還在爭取。
“我們是最好的朋友,過命的戰友,不是只有男人之間才有所謂的義氣的,我們之間也有,我也愿意為了你出生入死,也愿意為了你選擇做一次勇者,就像你當初擋在別人身前那樣,我也可以擋在你身前。”
“林杳。”她叫著她的名字,擁抱著她,感受著林杳哽咽的胸腔,一下又一下地震動著,打出讓人心顫的聲音,“這份勇氣,是你教會我的,是你給我最好的禮物。”
她走出鐵門,林杳想跟上去,白檸卻在她眼前把門用腳踢著合上,對她小聲說:“如果我沒有成功,后面就只能交給你自己了。”
因為白檸的人生里只有朋友愛她,朋友對她好,所以她把友誼看得勝過自己的生命。
古往今來,在戰場上似乎只有男人之間的鐵漢義氣被歌頌,被傳揚,可她們之間的友誼不輸給戰場上的戰士,這個臟亂的倉庫也是戰場,也能容下大義與真情。
從鐵門對面,傳來幾聲沉悶的槍聲,外面一團亂,林杳至今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
孫明燕顫顫巍巍地跑進來,披頭散發地,用鋒利的瓦片割開捆住林杳的繩子,下一秒她就飛速往外跑,看見白檸舉著槍,一圈人圍在她身邊,聶文浩的肩膀中了一槍,鮮血順著他胳膊上的“色即是空”流下來。
男人陰惻惻地笑著:“我倒要看看你這個□□里能存下幾發子彈。”
他一揮手,旁邊的人也掏出槍來,指著白檸的腦袋。
“夠把我們都打死嗎?不夠的話你現在跪下來求我,我賞你幾個。”
林杳在遠處對上白檸的視線,白檸皺著眉,對她搖了幾下頭。
大門還被聶文浩的人守著,她們出不去。
林杳死死咬住下唇,孫明燕和金友媛都躲在她身后。
她必須保住所有人,誰都不能死在這兒。
77 他的
聶文浩擱在一邊瘸腿木桌子上的手機亮了, 靜謐的空間里,只有手機的音樂聲環繞在空曠的倉庫中央。
林杳的視線也移到了那部手機上,她的手稍微用了點勁兒, 指甲嵌進掉皮的墻面里。
這個時候打電話過來的, 十有八九是聶文浩的臥底,估計是想把出警的事告訴他。
“你們倆,往別處跑, 最好躲起來。”
金友媛抓了抓她的衣服,擔心地問:“那你怎么辦?”
林杳回頭捉住她的手,安撫性地拍了下,“我總不能丟下白檸不管,你們先離這邊遠點。”
她拿起倒在墻角用來掘土的長鏟。
桌子上的手機還在響, 聶文浩揮了揮手:“拿過來。”
在男人靠近這邊的時候, 林杳用鐵鏟的頭猛擊他的腦袋, 周圍的人都騷動起來, 往她這邊趕,白檸穩住心態,又開了一槍,聶文浩奪了旁邊人的槍反擊了一次,白檸蹲下躲進拆下來的鐵門后面,躲開了。
她看了眼槍膛,沒剩幾個子了。
場面亂作一團,看起來他們似乎也只有聶文浩手里那一把槍,如果手里的槍多,他們也不至于這樣畏手畏腳的。
雙拳難敵四手, 林杳幫白檸分擔了一些火力,但是對方人多勢眾, 她很快就支撐不住,用鐵鏟的木棍懟著對方的脖子往地上壓,兩個人在地上滾了幾圈,聶文浩的子彈追著林杳的身子射,只不過他不專業,射擊也沒個準星,幾乎就是胡亂地掃射著,但林杳的肩膀還是中了一彈。
趁著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林杳和白檸身上,守鐵門的幾個男的也去支援,孫明燕見勢溜到了倉庫大門處,使出吃奶的力氣用手指掰著門,不過門把用粗重的鐵鏈子拴住了,掛了一把大鎖,孫明燕想著辦法開鎖,金友媛姍姍來遲:“鑰匙掉在地上在。”
她視力不錯,看見了地面上反光的東西,連忙蹲下身子撿起來,往鎖眼里戳。
有人發現她們兩個要打開門:“操,那兩個娘們兒要跑!”
扯開鐵鏈的瞬間,聶文浩從身后用胳膊錮住她的脖子,用力夾著,讓她喘不上來氣,金友媛的臉都憋得通紅。
聶文浩忿忿不平:“你憑什么跑,她們還算是無辜,都是被你牽扯進來的,不然我只報復你和那個姓林的警察就行了,最不能跑的就是你!”
他錮著她的腦袋轉身,讓她看清楚里面的打斗情況。
林杳肩膀上的血蹭了一地,跟其他人纏斗,白檸算計著子彈,用槍口指著那群人的腦袋,大喊著:“誰再動她就射誰的腦門!”
聶文浩在她耳邊惡狠狠地低語:“她們可都是為了你啊,這么好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結果你還怪自私的,你跑了,她倆我可就不在意了。”
金友媛大口呼吸著,一字一句地說:“我沒有……拋下她們……”
她看見了林杳額上的汗,咬住的牙,皮膚底下暴起的青筋。
她從小就跟在林杳的屁股后面長大,騎著小車追林杳姐的自行車,吃過她掰了一半的碎碎冰,跟她一起躲在院子的草叢里抓小麻雀,林杳姐很疼她,在沒有親哥的時間里充當著親姐姐的角色。
她也很愛林杳姐。
孫明燕從后面撲上來咬住聶文浩的脖子,她咬得用力,牙齒都咬出了血,聶文浩疼得大叫一聲。
金友媛把身子往后仰,兩個人在重力的作用下倒在地上,金友媛砸他的眼睛,兩個人從倉庫里滾出去,掉在外面的沙地上,她和孫明燕一起奪了聶文浩手里的槍。
孫明燕的臉被聶文浩打了一拳,半邊臉發紫,頭發亂七八糟的,幾乎跟外面的歪七扭八長著的野草混在一起,除了顏色以外辨不清晰。
外面是亮的,地上有厚厚一層雪,黃了半截的草茬從雪堆里冒出尖來,有沒過冬的鳥在啼。
金友媛捏著槍從地上站起來,雙手舉著,對準聶文浩的腦袋,一邊流眼淚一邊尖叫:“你放了她們!放她們三個走!”
聶文浩的眼睛在流血,他閉住一只眼,從雪地里慢吞吞撐著身子起來,朝外吐了一口血,用手背擦了擦唇上的血,笑著說:“一個半大的小姑娘……你會開槍嗎?別搞得擦槍走火,最后不知道會害了誰。”
“這點兒距離,我殺你沒有問題。”金友媛遏制住眼淚,又喊了一遍,“放她們離開!不然我就開槍殺了他,他殺了我哥,弄臟了我,我恨他恨得要死,根本不在乎什么后果。”
其他人稍微停住動作,往聶文浩這邊看,聶文浩許了他們一大筆錢,如果他真的死了,他們連去哪兒提錢都不知道。
林杳被白檸護在后面,聽見她問:“肩膀怎么樣,沒傷到要害吧?”
林杳搖搖頭,然后瞇住眼睛,對面拿刀的那個男的面相很眼熟。
她喘了幾口氣,趁這時候試探性地問:“喂,你是不是有個三歲的兒子在住院?是姓聞吧?”
那個瘦子一愣,拿刀的手抖了一下,警惕地看著她:“你查過我?”
林杳低了下頭,扯了個笑出來,看來這就是徐嬸的那個賭棍女婿,跟在聶文浩手底下做事的那個混球。
她動了動腦子,在刀尖要戳向白檸的時候出了個聲:“我還查到,你老婆身上有個保險,法定受益人……應該是她的丈夫,數額還不小,有好幾百萬,不過如果你跟著聶文浩繼續這么干下去,出了人命,判你個死刑或者無期,你就享不到這個福了,保險賠償估計就給你兒子充當醫藥費了。”
瘦子的手滯在空中,情緒突然變得激動,瘋瘋癲癲的:“那個崽子憑什么!他是救不活的,媽的一個小聾子,那筆錢給他也是浪費!”
憑這舉動,林杳懷疑他還碰過別的不該碰的東西,不然精神怎么會這么癲狂。
管他呢,林杳繼續騙:“我們倆是警察,是國家公職人員,今天要是我們有人死在你們手里,這個罪名可就大了,你現在倒戈的話,可以減刑,判個幾年,出來了拿了錢還能繼續過,對不對?”
瘦子有些猶豫,眼珠子轉來轉去,旁邊還有兩個男人,還在惦記著聶文浩許諾他們的那點錢,只不過被死刑唬住了一點,都是愛錢但是更愛命的人。
聞瘦子的手轉了個彎,刀尖往旁邊那個人的胳膊上扎,互毆了起來。
他眼下一圈青黑,兩頰凹陷,看上去就是癮君子,哪有什么思考能力,身子早就被掏空了。
林杳跟白檸兩個人從鐵門后面鉆出來,第一時間去看金友媛和孫明燕的情況,卻看見外面烏泱泱一圈人,還沒看清是誰來了,就聽見驚天一聲槍響。
耳邊一陣嗡鳴,耳膜被震得像要爆皮裂開了一樣,嗡嗡地不停響著。
林杳捂著肩膀上的血洞扒到倉庫大門處,看見聶清從身后握著金友媛的手,聶文浩的身子僵了一會兒,大腿處汩汩流血,溫熱的血泡化了地面覆蓋的白雪。
紅與白的交織,聶文浩跪在了地上。
聶清的牙齒發抖,還鏗鏘有力地說:“她不開,我幫她開。”
聶文浩跪在雪地里,雜草戳扎著他的膝蓋,他突然開始狂笑,眼里都笑出淚花來:“好好好,真是好得不得了啊……”他咬牙切齒,“我的小女兒,你真是好樣的。”
十二年,顛倒的羅盤頃刻間被扶正。
十二年前,他拎著他的“槍”捅進她們的身體,而因果輪回,最后也合該由她們兩個舉著槍穿透他的骯臟的身子。
臟的是聶文浩,從來不是被貫穿的她們,聶清只恨不能親手殺了他。
沈郁白過來扶住林杳的胳膊,看見她肩膀上一個幾近被穿透的血洞,烏黑的眸子顫動著,瞳孔都縮了一下。
李亞他們的警車開得沒有沈郁白快,稍遲一些才趕到,林杳這時候也不敢相信他,一句話也沒跟他說。
李亞皺眉:“我知道你膽子大,但是你跟誰都不打個商量就自己跑過來跟聶文浩對峙,干涉了不歸你管的案子,雖然有功,上級肯定也會處罰你的,你至少應該跟我合計一下,制定個計劃——”
沈郁白扶著她站起來,冷睨他一眼:“她的傷很嚴重,你是先救人還是先罵人?”
林杳失血過多,嘴唇開始泛白,強撐著跟李亞說:“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聶文浩的臥底?除了我自己和我的朋友,其他人都無法相信,我跟你們一商量,不就全部暴露出來了?”
聶文浩被拷上了手銬,劉靜先過來問了林杳的情況,林杳心累地閉了閉眼:“你們都是無關人員,都過來干什么?”
劉靜眼睛和鼻子都是紅的,用力擁抱了一下白檸,白檸嘆了幾口氣。
她又開始口吃了:“我不、不是無關人、人員,我來拍素、素材,寫社會新聞。你們放、放心,我一定把他的丑惡事、事跡全部用、用文字刊登出來,天下、下皆知!”
白檸的身子軟了一下,手里的槍都在抖,彈殼已經空了,一顆子彈都沒有了。
她對林杳笑了下:“他們是跟這個案子無關,但是你與他們有關啊。”
大家擔心的不是案子,是林杳這個人,所以不顧有多危險也要趕來,要確保她平安。
林杳沒有力氣了,往沈郁白肩膀上靠了靠,滲出的血沾濕了他的衣服,她在走出倉庫大門的那一瞬間看見了很多人,孫明燕、金友媛、白檸、劉靜、聶清等等等等,都挺直了腰桿在紛飛的雪霧里站著,臉上的表情或釋然或惘然。
那一刻她的眼淚突然掉下來,在雪地里砸出一個坑。
她想起蔣依小時候拍著她的胸膛哄她睡覺的時候,對她說:
“囡囡啊,你要相信,你對這個世界所展示出的每一點善意,最后都會一滴一滴的,以別樣的方式,流進你的身體里。”
——因果回環。
聶文浩被押進警車里,頓住身子,回了眸,最后看了眼聶清。
——善惡終有報。
雪停,天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