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冬天格外冷,天寒地凍,天邊紛紛揚揚的飄著雪花,像是有人握著柳絮從天上灑下來。
夜已經深了。
臨近年關,處處張燈結彩,已經有不安分的鞭炮聲在天邊炸響,蔣老師吩咐家里,為了歡送溫璃出國,今年更要辦的喜慶熱鬧一些,保姆掛完樹上的彩燈,滿意點點頭,又提著兩只紅燈籠出門,剛踏出門廊,這才發現門口的臺階上蜷著一道纖細的人影。
“小姐,怎么在這躺著了。”
保姆急忙回頭喊人,拍了拍溫璃身上薄薄一層積雪,這才聞到一股濃烈的酒精味兒。
積雪融在臉上,溫璃卻察覺不到冷,睜開眼,視線一片清明,張了張嘴,喉嚨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靠著墻緩了一會,這才推開保姆往屋里進:“我沒事,張姐,麻煩你了。”
“你現在成什么樣子!”
蔣老師聽到聲響,從屋里走了出來,責備的話剛到嘴邊。
“媽媽,”溫璃輕聲說。
蔣女士再嚴厲一個人,也終歸是個母親,聽到溫璃這般示弱的稱呼,也一下子心酸起來,嘆一口氣,終究沒再說什么,用身體承接住她的重量。
溫璃微側身把頭靠在她的肩上,喃喃地說:“我好累。”
在這個冬天的開端,溫璃沒跟任何人告別,逃似得,失魂落魄的回了京,似乎生怕什么把自己追上。
申請留學的流程走的也十分順暢,她的人生仍舊是按部就班的照著既定的路線前進,仿佛那些任性妄為,幸福的日子,全然沒有存在過一般。
大年二十九,蔣老師和溫書韞推了手頭的全部工作和活動,陪著女兒呆在家里。
任誰都知曉溫璃精神低垂萎靡,酒也喝得多,連蔣老師都看不下去,遣了保姆日日盯著她。
過了年,明澈從香港回來,去看溫璃,這才發現她已經瘦了一大圈,作為藝人,平常見的明星為了上鏡,都瘋一般的減肥,也習慣了,溫璃卻瘦的有些不正常,面色很白,兩側的顴骨都隱隱突起。
“你打算什么時候走?”明澈掩飾住驚訝的情緒,知道她情緒現在波動的厲害,刻意把手背在身后,生怕什么刺激到溫璃。
“不用這樣。”溫璃很輕的笑,看了一會,認真又平靜地說:“戒指很漂亮,祝你們幸福。”
“唉……你沒事吧。”
溫璃沒說話,轉著手腕上的檀珠,眼里滑過一絲黯然,為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許是明澈的幸福讓自己有些落寞,也許是她那天的匆匆一瞥里,江倚青也擁有一個十分漂亮的戒指。
“什么時候辦婚禮?”溫璃錯開話題問:“伯父那邊怎么說。”
“還得再過一年,明年夏天,香港辦一場,江城辦一場。”明澈說:“我爸那邊一開始不太能接受,畢竟是老一輩人了,傳統思想根深蒂固,你不曉得阮殊清跑的有多勤,茶葉酒水還有各種供應渠道不要錢一樣的送,其實他也只是想要我幸福罷了,至于給我幸福的是男人還是女人,并沒有那么重要。”
這時,溫璃忽然回頭望著她,哀哀的說了一句:“蔣老師她不會這樣。”
明澈嘆了口氣,“畢竟你們家庭情況要復雜得多,懸殊太大,蔣老師也不會讓你向下兼容的。”
溫璃點點頭,明顯不想再繼續談論這個話題,只說:“香港辦的時候,別忘了給我寄請柬。”
明澈微微一驚,聽出了她這話的言外之意。
她已不愿再回江城了。
二月份,溫璃被蔣老師送上了前往英國的飛機。
臨行前,機場人頭攢動,廣播已經播放第二遍催促登機,溫璃握著背包的皮帶,目光掃視過偌大的候機大廳。
她仍然記得當初回國下飛機時,看見江倚青那一刻的狂喜。
這次離別之后,溫璃再也沒有回國,那些蔥綠的回憶,隱秘的愛情和歡欣,失望和掙扎,所有的一切都慢慢遠離。
有些事,似乎是注定為了成為記憶而存在。
在英國的第一個春天,踏進校門的前夕,周遭是各種顏色的皮膚和不同語調的口音,溫璃有些不適應人群,捏緊了手掌。
而這時,忽然有刺耳的喇叭聲響。
一輛紅色的老甲殼蟲穿過人群,停在溫璃面前。
裴予寧抿著唇,看著眼前如白釉般俊秀的女孩,看她枯索的眼眸和面容,不甘和難過的情緒快要將呼吸淹沒。
周遭的人仍然在動,她們兩個卻是這人流中的片刻寂靜。
“嗨……”
“上來,帶你去兜風。”
裴予寧的嗓音有些抖,看著眼前的女孩,她的面容一點點淡去,正午的陽光落在她的眼睛里,讓人莫名其妙的想到星星,想起她們一起看的雪山星空,一起走過馬背顛簸的荒原,此刻,恨不得將自己一顆心掏出去,哪怕不能撫慰她的傷痛,哪怕換來的仍然是視而不見,卻仍甘愿做一場愛情的附庸。
愛十分簡單,相愛卻十分困難。
溫璃離開的兩個月后。
四月十八日,宋慈去世。
盡管醫生安慰江倚青,病情進展的實在太快,再加上病人本身的尿毒癥,能存活這么久已經算的上是奇跡了,醫學終歸不是萬能的,你們家屬也要理解,有時侯放手也是一種解脫。
最后幾天,宋慈的意識已經完全模糊了,連一雙兒女都認不清楚,仿佛還以為他們是小孩子,拉著江倚青的手說孩子該放學了,老江買了魚,囑咐給孩子燉魚湯。
江垂云的嘴唇顫抖不停,像個小孩子一樣撲在媽媽的懷里。
一旁的鄰居奶奶也在一邊抹淚,說不要把淚落在快要走的人身上,這樣她走的不會安生。
江倚青這時十分的冷靜,她知道自己不能垮,進進出出的操持一切,墓地,壽材,最后為母親擦洗了身子。
宋慈那時已經瘦的脫相,干癟下垂的皮膚包裹著關節骨骼,小心翼翼的用溫水擦拭著母親的肌膚,盡管宋慈已經失去了感知力,卻還是輕聲的問她燙不燙,最后替她穿上了壽衣。
江倚青覺得自己像是掉進了一座火爐,又被寒冰徹骨的冰凍起來,她不能哭,也不能喊,還有那么多事等著她去扛,等著她去處理,她還不能垮下。
最后的日子里,宋慈的精神格外的好。甚至能撐著身子坐起來,還喝了一碗米湯。
大家都以為有奇跡要出現了。
江倚青和江垂云,一個三十一歲,一個二十歲,都蜷縮在宋慈的懷上,一人一邊摟著母親。
月亮透過窗欞照進來,微風搖曳著樹影,夜已經深了,宋慈卻開始絮絮的說起了兩人小時候的事,說起翠屏街的家,說起他們的父親總是騎一輛二八大杠,呼啦啦的騎過街巷,帶著風卷起銀杏樹的葉子。
江倚青閉著眼睛,眼淚卻止不住的往外流。
宋慈的聲音越來越小,她回到了遙遠的記憶之中,那里仍然是和美祥睦的一家人,沒有病痛,沒有分離,他們一家人牽著手,走在薄紗一般飄渺的晨靄里。
后來的聲音變成了呢喃,搭在兒女身上的手漸漸失去了力度。
第二天得朝陽照常升起,他們的媽媽永遠留在了昨夜。
姐弟二人誰也沒動,抱著母親僵硬冰涼的身子,固執的躺了許久。
最后江倚青忍著悲痛說,讓媽媽安心去吧。
鄰居阿姨和許銘的母親幫忙處理的后事。
江倚青一身素衣守靈,唇上毫無血色,手臂上戴著黑紗,看著母親被困在一張相框里,像夢一樣的虛假。
直到尸體送去火化。
干癟瘦弱的母親,變成了一攤灰白的尸骨,江垂云捧著骨灰盒走在前頭,江倚青跟在后頭打傘,日光那樣烈,讓人眩暈的睜不開眼睛。
按照宋慈的意愿,她同他們的父親葬在了一處,她怨他,恨他,卻終究還是原諒了她。
母親去世之后,江倚青開始失眠,她不敢閉上眼睛,對黑夜開始恐懼,一本本的抽出書架上的書本翻看,不知疲倦的寫毛筆字。
她忘不了過去發生的一切,忘不了這間屋子里曾發生的,游離在世界之外的歡愉。
可是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
這個春天似乎走的格外緩慢,她無可抑制自己的情緒,忍不住去了中福山別墅。
出乎意料的,她竟還能解開別墅的密碼。
“小孩,你為什么不刪掉我的指紋?”
可她也是在那一刻落荒而逃。
沒錯,就是逃一般的離去了,甚至沒有勇氣踏進別墅一步,仿佛那里邊是潘多拉魔盒,盛放著什么駭人的東西。
她知道,親手推開的人,是沒有資格緬懷的。
而那個人,或許永遠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