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期隨著夏天一起結(jié)束,裴予寧整理著最后的資料,謄抄著電腦上的筆記。
窗子外,遠(yuǎn)遠(yuǎn)的看到溫璃穿著一件淡藍(lán)色的沖鋒衣,背著登山包,獨自一人走在樹蔭下。
她走到窗邊,手扶在窗欞上,向外看,灰白色的天空,烏色的鉛云堆積,氣溫也降了一些,似乎快要下雨了。
那道身影煢煢孑立,周遭雨霧迷蒙,裴予寧看的眼有些酸,她也多少知道溫璃和江倚青之間的繁雜過往,可看到溫璃這幅隔絕外界,始終悶著情緒的樣子,又忍不住地替她鳴不平。
她和溫璃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降到了冰點。
裴予寧對此束手無策,或許是因為好奇,她甚至拜托國內(nèi)的朋友去打探江倚青的近況。
江倚青安置好了母親的骨灰,消沉許久,終于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在兩條街外,一家連鎖書店做店員。
掙的不多,足以維持溫飽,江垂云已經(jīng)嘗試著自主創(chuàng)業(yè),除去必要的花費,也有一些結(jié)余寄回家里,蹄花店不再營業(yè),門口的花枯敗的不成樣子,招牌蹄花的匾額卻還留著,高高的掛在門坊上。
每日出門前,江倚青都會對著空蕩蕩的家里輕聲說一句
“我走啦。”
盡管,回應(yīng)她的。
只有空氣中浮動的塵埃。
朋友觀察了兩天,看到這無力的氣氛,心里酸的不行,終于忍不住同裴予寧說:“她的生活很無趣,挺可憐的。”
裴予寧聽后十分悵然。
記憶里江倚青也算是個明媚的女人,見過幾次面,人是十分和善的,臉上總掛著淺淺的笑意,不知為何落寞至此。
她不知其中過往淵源,嘆息幾聲,困在感情漩渦里的人,都是自顧不暇。
裴予寧有時試著抽絲剝繭一般將自己層層剝開,試圖剖析自己到底是哪一部分在喜歡著溫璃,若是把這一部分明明白白的找出來,再狠下心剜去,或許就能免遭這一番苦楚了。
可感情哪有什么清晰具體的出處,多的是不甘難評,又能揪出誰的錯處來。
江倚青這些日子瘦了許多,睡眠也一日差過一日,睜著眼睛透過天窗看了許多次晨光熹微,才終于肯去看醫(yī)生,卻也沒有詳細(xì)的檢查,開了些安眠藥,并沒有很好的療效。
偶爾夜深人靜時,萬籟俱寂,凄薄的月色灑下來,服了藥,才能難得睡了一會。
早餐,打開國際新聞聽著,又拿出手機,這還是溫璃曾經(jīng)送給她的禮物,如今時過境遷,人和感情都變了,唯獨這些死物件還是原原本本的模樣,完完整整的留存著她們已經(jīng)消逝的回憶。
在通話界面,江倚青按下一串?dāng)?shù)字,手指懸在撥號鍵上,呼吸和動作一起停滯。
她不懂這算什么,聊以慰藉的方式嗎?
新聞里,女主持人坐姿端正一身正裝,仍然在說著話,她聽的出神,又想著歐洲那邊是幾點,什么天氣,溫璃吃了什么樣的食物,遇到了什么樣的人,是怎樣的心情。
她望了一眼書架前的矮沙發(fā),又仿佛看到了過往時空里那點美好的回憶,溫璃仍舊窩在那里翻閱書籍。
她才恍然驚覺,一切都已經(jīng)回不到過去了。
背后的新聞聲嘈雜,她卻無心去聽。
低頭看手機,卻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號碼已經(jīng)撥了出去。
她向來不會犯這種錯誤,往往點到即止,絕不會踏躍雷池,猶豫躊躇一會,最終還是會一個字符一個字符的刪掉那些數(shù)字,再繼續(xù)若無其事的平靜生活,兩方互不打攪,退到安全的界限。
今日不知怎么了。
她應(yīng)該掛斷的。
心中卻又開始期待,手指懸停在掛斷鍵上,呼吸急促地等著。
被風(fēng)吹走的風(fēng)箏,如今那根能讓彼此相連的線,短暫的懸停在她面前,也許伸手就能握住。
終究是舍不得。
街巷外有人聲,交談聲,車輪碾壓石磚的聲音,直到外頭一陣莫名其妙的尖銳哨音,似乎是孩童玩鬧,這才將她驚回了神。
此刻電話已經(jīng)無人接聽,自動掛斷了。
看來溫璃是徹底對她失望,連接一通電話都不肯,抑或是說,連掛斷她的來電都不愿意,明明白白的疏離開她的一切。
不過這樣也好。
江倚青無端的有些心悸,撫摸著屏幕,情緒低落下去。
盡管她態(tài)度決絕,不留后路的斬斷了這段感情,但抿心自問,江倚青不是沒有留戀,相反的,她對于這段感情的眷戀極深,若要問她是不是有遺憾。
是的,她很遺憾。
可又能怎么樣呢?
也是因為如此,才更堅定了她要放棄的決心。
正是因為愛,才舍不得讓溫璃傷心。
相較于知曉過往的分崩離析,或許,失去一個生命中匆忙而逝的愛人,要痛的更輕一些。
很多事,向來是難兩全的。
第二天,江倚青正在書店入庫,門口突然一陣小小的人聲躁動,門鈴清脆的響了一聲,再轉(zhuǎn)身時,明澈正站在書架前,定定的望著她。
下午的陽光透過窗欞灑進(jìn)來,空氣也被染成了淡淡的緋色。
明澈望著她素白枯索的一張臉,心底也有些訝異。
江倚青回過身,仍舊理著手中的書冊,匆忙一瞥里,明澈的臉色也不太好,口罩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水潤的眼睛,不知是熬夜拍了戲還是怎地,眼底泛著微紅。
自打和溫璃分手后,江倚青也斷斷續(xù)續(xù)的見過明澈幾回,次次皆是為了替溫璃鳴不平,爭論一番,最后不歡而散。
不過大都是在夜晚,她這樣的公眾人物,為了躲避記者和粉絲,往往晝伏夜出,最忌諱暴露行蹤。
今天不知怎的,白天便來了。
江倚青想當(dāng)然的,以為她還要如從前一般,長篇大論的聲討,也沒有什么爭辯的力氣,一本本的往書架上放書,只問:“明小姐,有何貴干。”
明澈從前敬她溫婉和善,如今最討厭她這幅安安穩(wěn)穩(wěn)的模樣,沒有任何鋪墊,直說道:“溫璃出了事你知不知道,她在山上遭了凍雨,現(xiàn)在在醫(yī)院里頭。”
江倚青指尖一顫,卻還是穩(wěn)妥妥的用指腹托著書脊,將其放入書架,她知道這當(dāng)口,在明澈眼里,她就該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于是沒再聽下去,打斷她說。
“受傷了就好好休養(yǎng),同我說,沒有什么意義。”
“你這是什么意思?”
明澈驚訝于她的冷血,聲音提的大了一些:“好歹感情一場,她幫你那么多,你就這樣對她嗎。”
“她有最好的醫(yī)生和治療,何必來問我的關(guān)切,我為她做不了什么。”江倚青站的久了,有些耳鳴,終于擱下手中的書,推著車?yán)^續(xù)向前走,她的聲音也漸漸遠(yuǎn)去:“她總是這樣沖動,容易被情緒左右,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也了解她。”
“你知不知道她——”
江倚青不想再聽下去,多一份了解就多一份擔(dān)憂,打斷她的話:“我現(xiàn)在自顧無暇,沒那么多精力,如果可以,幫我?guī)б痪鋯柡蚪o她吧。其他,我也做不了什么。”
明澈摘了口罩,她的面色沒比江倚青好多少,唇色是白的,眼袋也腫了起來,她同導(dǎo)演請了急假,在江城轉(zhuǎn)機的空檔里來了這里,卻是為了這樣一個鐵石心腸的女人,她可憐溫璃,白白托送了感情。
此刻恰巧迎著光站在玻璃窗前,心中是錯愕的,臉上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只看著江倚青的眼睛,那里頭的冷靜和清楚讓人覺得害怕。
明澈暮然想起,溫璃第一次同她坦白自己喜歡上了一個女人的時候,那副欣喜又擔(dān)憂的樣子,她那時便說,她們差距太大,走不長久。
沒想到竟無意勘破了她們的命運。
“沒別的事,我還要忙,你在這,不方便。”江倚青看著窗外漸漸積攢的人群,輕聲說。
明澈這一下也有些恍惚了,心里百轉(zhuǎn)千回,最后低聲說了一句。
“你不要后悔。”
江倚青似乎沒聽清,微側(cè)身,示意她再重復(fù)一遍。
明澈沒再重復(fù)這句話。
這時,曉曉已經(jīng)進(jìn)了門,低聲湊在她耳邊說了句話,明澈連口罩也來不及戴了,急急地進(jìn)了門口的商務(wù)車。
江倚臉色有些發(fā)白,看著遠(yuǎn)去的車影,終于脫了力一般,倚著書柜坐到地上。
她聽到了那句話,可是卻沒回答。
怎么不后悔呢,只是不想讓自己動搖罷了。
江倚青開始瘦,原本她的身材雖然纖薄,但也有豐腴之處,如今晝夜失衡,三餐也不規(guī)律,終于結(jié)結(jié)實實的生了一場大病。
其實她也早有預(yù)料,同溫璃分手,逼迫著自己接受了兩家的一段過往,母親又猝然離世,如今憂患交錯,是該有這么一遭的。
她發(fā)了幾天的高燒。
下班回來時,巷口有孩童湊在一起,喧喧嚷嚷好不熱鬧,幾個稍大一些的孩子,正拿著小皮鞭,啪啪的抽著陀螺,一圈一圈,轉(zhuǎn)的眼花繚亂,幾個女人,顯然是剛做母親,湊在一起聊著孩子的趣事。江倚青忽然覺得有些累,又忍不住的駐足去看,這樣溫馨又熱鬧的場面,卻又這樣遙遠(yuǎn)。
穿過巷子到了老店門前,人一下子稀落了,江倚青感受著寂靜,看見門前,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耐V惠v深灰色的suv。
蔣老師仍然是那副高高在上的端莊模樣,一身套裝裙,挽著一只鉑金包。
又有哪里不同了。
江倚青用余光看過去,這才看見,她處處顯示出的孱弱和疲憊,雖是光鮮的打扮,人卻眼見著憔悴了許多,烏青著眼眶,需要助理用胳膊攙扶著,借著大半力才能站穩(wěn)。
自從和溫璃分手,她和蔣老師已經(jīng)許久未見了。
蔣老師看見她,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向前走了幾步,氣若游絲的喊了聲:“小江。”
緊接著推開助理的攙扶,誠懇地說:“是我錯了。”
蔣老師這樣冷靜倨傲的人,一貫受人捧著,向來只有別人靠近她的份,哪有這樣低聲下氣的時候。
江倚青直覺。
一定是發(fā)生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