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璃登山出了事故,遭遇了極端凍雨,從懸崖上摔了下來,失溫加墜落傷,在歐洲最頂尖的醫院里躺了幾周,始終沒有蘇醒的跡象。
“醫生說現在是她最關鍵的階段,需要接受大量的刺激。”
江倚青抬起頭,看向迷茫的晚燈,恍了神,有那么一瞬間去想,這難道是夢嗎?
蔣老師握著她的手,事到如今,她只是個平凡女人,渴求著最后一絲希望,誠心實意的,近乎懇求的說:“小江,從前是我不對,想要的太多,牽扯著過去不放,如今我懇求你不要同我計較,去看看她吧……去看看她吧。”
江倚青終于后知后覺的點了點頭。
溫璃是被包機運回國的,身邊跟著最好的醫療團隊。
這是溫書韞的意思,他老來得女,對這個唯一的女兒恨不得百般呵護,一夜之間添了許多白發,他近乎絕望的想,倘若溫璃真的熬不過去了……真的熬不過去了,也要死在故土之上。
溫璃如今在icu里躺著。
江倚青坐最近的紅眼航班飛向首都,飛機起飛時,天邊有一輪圓月,皎潔無瑕,城市的燈火匯聚成明亮的經緯線,她在舷窗上看見自己低落的瞳仁,又仿佛看到了溫璃那雙淺淺的,仿佛浸透了霜花的眼睛。在分別半載之后,她終于看到了自己的怯弱和溫璃那份熱烈無畏的愛意,這份遲來的頓悟使她悔恨。
生命是有止境的,愛卻沒有盡頭。
趕到醫院時,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江倚青卻還是被嚇了一大跳,她捂住嘴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整個人卻止不住的顫抖起來。
隔著玻璃窗子,她看到溫璃的臉上是青紫的疤痕,做了開顱手術,頭發也剃掉了,脖間插著喉管,寂靜的病房里,只有她粗糲的呼吸聲。
她沉沉穩穩的睡著,像是乖巧伶俐,玩累了,疲憊安睡的小男生。
江倚青雖然竭力保持鎮定的,臉色卻透出了和溫璃如出一轍的霜白,整個人似乎和病床上躺著的溫璃一模一樣了。
她忙拉著一旁護士的手,詢問溫璃的情況。
“病人高處墜落,肋骨、腿骨、小臂多發骨折,內臟受損,又發生了腦疝,失溫造成了多處器官衰竭……”護士嘆口氣,最后說:“病人醒來的機會不大。”
江倚青已經聽不下去了,護士看她顫巍巍的模樣,嚇了一跳,忙走上來扶,江倚青看著她的手,肢體卻是麻木的,仿佛感覺不到觸碰,她驚懼一般地將護士推開。
又緩慢的搖搖頭,似乎是不相信眼前的事實。
淚水盈滿了眼眶,隨著動作,順勢砸到地上,清晰的滴落聲在病房里回蕩。
她明明知道溫璃是怎樣的脾氣性格,明明可以和平穩妥的分手,卻偏偏選了最刺激她的一種,如果不是她這么狠心……如果不是她這么愚蠢……溫璃怎么會萬念俱灰的出國,又怎么會受傷,如果不是自己,她根本不會遭這一趟罪。
江倚青開始流淚,她的眼前起了一場霧,迅速模糊起來,周遭的一切都被霧氣籠罩了,迷迷蒙蒙的,病房的墻壁,護士的臉,連同白熾燈都閃爍起來。
巨大的悔恨,像是從地底生長出的荊棘藤曼,死死的將她纏繞住,江倚青感覺自己在下沉,仿佛快要窒息了。
這時,監護儀器忽然發出了如哨音一般的鳴響,江倚青終于回過神來。
原來是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在一旁擺弄著機器,溫璃仍舊孤零零的一個人躺在病床中央,
江倚青去喊護士,想要一套隔離服,她想進去去看一看溫璃,離她更近一些,摸一摸她傷痕累累的手,教她不必如此孤單,一轉頭,卻發現護士不見了,江倚青一瞬間很生氣,這樣高規格的醫院,特護病房,護士怎么能擅離職守,她推開病房的門,來到走廊,走廊卻安安靜靜空無一人,刺眼的白熾燈次第照亮了狹長的,仿佛沒有盡頭的走廊。
她這才想起,護士的模樣十分眼熟,江倚青回憶著她的臉,一剎那間想起來,竟是溫璃當初動心臟手術時護理她的護士。
想來是蔣老師特意搜羅來的,溫璃向來不喜生人,可怎么能用這樣粗心大意的人來照顧溫璃呢。
還好醫生安排她進了病房。
溫璃的模樣十分疲憊,半闔著眼睛,手臂小腿都打著固定的裸露鋼釘,眉尖微微皺著,江倚青細細的用目光描摹著溫璃的每一個傷口,每一寸肌膚,卻發現她的手腕空落落的,只有一條黑色的腕帶,連那串她看作寶貝的檀珠不見了,不曉得遺落到了哪里。
江倚青在陪護病房里住了下來,像呵護小嬰兒一般呵護著溫璃,她到寺廟求了一串新的檀珠,戴到了自己的手上,想著等溫璃醒來,便送給她。
她相信溫璃會醒的。
過了一周,等到病情平穩一些,終于擺脫了感染的風險,她們搬出了無菌病房。
江倚青知道溫璃肯定不喜歡護工,不喜歡別人碰她,于是除了必要的醫生護士外,遣散了所有人,親力親為的照顧她,給她擦洗身體,防止肌肉萎縮做按摩復健,替她翻動身子,還常常同她說話。
醫生說,前三個月是蘇醒的黃金關鍵期,這期間,要盡最大的努力,中藥理療,西藥補腦,該用的都用了。
植物人并不是像植物一樣不會動。
溫璃對光照也有反應,光太亮時會皺眉,會打噴嚏,甚至有時會自己翻身,有時會眼睛追著人看,困了還會自己打哈欠。
江倚青看著她暗淡,無法聚焦的眼睛,常常難以自抑的流下眼淚,這些日子她過的恍惚,卻不再失眠了,夜里睡著也不再像是從前一般總夢到復雜的場景和過去的事情,有時,她甚至希望白天是在做夢,夜里是醒的,這樣起碼溫璃仍舊健健康康的生活在世界的某個角落。
其實現實和夢境,誰又能分得清楚,只有感受是真的。
溫璃生病時很粘人,喜歡像小狗似的窩在江倚青懷里,江倚青撫摸著她頭頂銳利烏黑的一片發茬,又捉住她的手按在心口,讓她感受著自己柔軟的心跳,輕聲說:“醒來吧,小孩,快醒來吧,醒來我們去結婚,去結婚……永遠……永遠都不會再分開了,只要你點頭,我就嫁給你,好不好?”
溫璃不知聽沒聽到,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眼睛卻慢慢滲出了淚水,江倚青輕輕擦掉了她的眼淚,又吻了吻她的眼睛。
正午和煦的陽光,透過遮光簾,平和的灑在她們身上,像是一條絲綢錦緞,兩人一動不動的依偎在一起
這時,正要進門扎針的小護士突然喊了聲蔣總,
江倚青回頭看,才發現蔣老師正站在病房門口,定定的看著她們,不知道看了多久。
蔣老師打心底里是不可能接受江倚青的,此刻卻又有些后悔,倘若不是自己當初棒打鴛鴦,是不是此刻溫璃仍舊安安穩穩的待在國內,再忤逆,在反叛,也是自己辛苦養育的孩子,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重要,倘若能預見此刻的結局,她想必會痛罵當時的自己太過愚昧。
如今走到這個地步,各有各的悔恨。
十一月,北方下起第一場初雪,街道外頭空無一人。
一降溫,溫璃發起了燒。
天空似乎有鴿子在飛,有尖利的鴿哨聲。
江倚青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腦海中一陣陣的泛起白光,可能是這些日子太過勞心費力了,她把窗子敞開,朝著天上看了看,這里的天空同江城似乎沒什么區別,空曠的天空,烏灰色的云團里,白雪紛紛揚揚的灑落下來。
她接了一團雪花放在溫璃的手心,很快便化作水珠。
為了退燒,江倚青褪去了溫璃的病號服,細細的用酒精擦拭著她的身體,那些暗紅色的疤痕觸目驚心,在她玉釉般的皮膚上,在她漂亮的女孩身上,留下了無法磨滅的烙印。
她一定很痛吧,江倚青絕望的想。
夜里她們躺在一起,江倚青慣例的去吻她的臉頰,卻發現竟是如此的冰涼虛無,于是又去吻她的唇,終于漸漸有了溫度,肌膚相貼的溫度讓江倚青很安心。
溫璃穿著毛茸茸的薄毛衣,頭發也長出了許多,像個小海膽,江倚青怕她冷,夜里給她戴了一頂帽子。
那天夜里她做了個夢。
夢里她醒在江城老屋的閣樓,天是明亮的,枯枝在冬日里搖曳,劃觸著玻璃天窗,發出刺耳的噪聲。
一切都消失了,生病的溫璃、空曠的病房、還有渺遠的天空,紛飛的落雪……
一切都消失了。
江倚青看著四周,恐慌淹沒了內心。
夢里她總是回到江城,那是她們相愛的地方,也是她們分別的地方。
好在她還是醒來了。
太多重復的夢,像是什么征兆,江倚青隱約覺得,她們總歸會再回到那里的。
夢醒來時,窗外仍舊在下雪,江倚青給自己披了一件薄睡衣,轉頭看,溫璃似乎很有興致,仍舊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外頭緩緩飄落的雪花,屋里暖氣很足,暖融融的,像是春天。
江倚青很輕的吻她的唇角,感受著她細弱又飄渺的吐息,和唇邊柔軟的觸感。
夢是假的,此刻是真的。
江倚青這樣告訴自己。
“小孩,你怎么還不睡?”她在溫璃耳邊喃喃地說話。
“江城不知道有沒有下雪,想來不會的……上次下雪我送你了一條圍巾,今年再給你織一條好不好。”江倚青把人圈在懷里,輕拍著溫璃的后背,像是在哄小孩子,“其實,我很早就中意你了。”
“你那么耀眼,明媚,我有時總想,這個世界上怎么有這么精致漂亮的小孩,咱們在酒吧第一次見面,你幫我解圍,到后來給我工作,明明我才是年長的一方,卻要你一直照顧,對不起,小孩,是我太懦弱,總是瞻前顧后,猶豫躊躇,是我拋下了你……”
江倚青久久凝望著溫璃的眼睛,企圖從里頭看出什么情緒的波動,無論是憂患焦慮,或是欣喜委屈。
有些什么吧,不要在那么平靜了……
哪怕是恨極了她,起來打一下,罵一句也好,這樣的平靜是最令人恐懼的。
她近乎央求一般想,
“原諒我,早點醒來吧,乖乖。”
呢喃聲慢慢小了,江倚青覺得自己的身體慢慢變得輕盈。
天色慢慢被風雪掩蓋,她渴盼著她們的歸程能走向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