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帝國最高研發署。
李渃元站在龐大的全境追蹤器面前,踮起腳尖,依舊被身量所限無法看到中控臺。
全程陪著她的李煽彎下腰,恭敬地問她:“皇姐,要我抱你嗎?”
安靜空曠的研發署內除了她沒人說話,即便是很輕的一聲,同一空間內的人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李渃元:“好。”
李煽用抱幼童的姿勢穩穩將她抱起來,高度正好能看到中控屏幕。
李煽耐心向她講解中控屏幕上面各種數值所代表的意義,以及這次全境追蹤器升級之后,對黑魔方的探測能力有哪些方面的增強。
距離李渃元最近的是麗景門門主和三名麗景門精英。
研發署的屬員全部禁止持械,還需和她保持一段距離。
對于妹妹抱起姐姐的畫面,周圍這一圈資歷頗深的老官都沒人覺得哪里不對勁,神色平靜地垂著頭,回避龍顏。
角落里一位年輕的小屬員聽到了李煽和李渃元的對話,實在忍不住,悄悄將腦袋抬起一些,瞄向李渃元的方向。
他實在太好奇了。
進京之前他就聽說當今圣上雖執掌朝政二十多年,因得了怪病童顏未變,年逾四十,還是七八歲女童的樣貌。
小屬員在研發署熬了三年都沒機會一睹圣容,前段時間剛剛升上從八品,今日總算沒被清場。
窺視的狹窄視線中,高挑的李煽抱著一個穿著龍袍的女童。女童背對著他,渾圓的背影玲瓏可愛,戴著一頂童帽,小小幞頭的垂角都格外別致。
這哪兒是妹妹和姐姐,說是溫馨的母女都不會有人懷疑。
小屬員嘴角微彎,在心里笑了一聲。
正要收回視線的時候,一陣勁風壓至面前,吹得他眼睛生理性地閉了起來,再睜開時面前多了一個人。
這是個戴著上半臉面具的女人。純黑的金屬面罩,露出的下半臉是一截極好看的鵝蛋臉,唇紅齒白,純然美人胚。
卻有一點說不通的詭異。
金屬面罩在唐Pro帝國不算什么新鮮玩意,可旁人的面罩無論如何都會露出一雙眼睛視物,而此人的面罩上則是一整面的濃黑,連眼睛的位置也被遮擋得嚴嚴實實。
此人正是麗景門門主,韓復。
韓復也穿著麗景門的官袍,只不過麗景門普通女官的官袍在左肩有一朵矚目的彼岸花,作為麗景門門主,她的整身都被彼岸花覆蓋。
血色的彼岸花在她的身軀上妖嬈地綻放,恐怖又惑人。
韓復抬起纖長的指尖,對準了小屬員的左眼。
鮮紅色的指甲上慢慢凝出一滴紅到發黑的液體。
小屬員又怕又不解,本能地去注視那滴液體。
液體忽然從韓復的指尖噴射,如同從強高壓水槍中發射高速線狀水流,瞬間刺破了小屬員的左眼。
眼珠被刺爆后,殘留在肌膚和眼眶里的強腐蝕性液體迅速腐蝕他的肌膚,半張臉都被燒得像融化的蠟燭。
小屬員捂著左半邊臉慘叫不止,麗景門女官將他拎起往屋外拖。
韓復自然垂落的指尖上黑液斷斷續續往地上滴,羊絨地毯被腐蝕出一個個焦黑的圈。
韓復紅唇微揚,“下次再偷看不該看的,瞎的可不是一只眼睛了。”
李渃元就要回頭,韓復阻止道:“陛下還是別看為好,臟你了的眼。”
李渃元“噢”了一聲,也沒太在意。
小腦袋一轉回來,發現中控屏幕一圈藍色的燈光閃爍不止。
李渃元問:“這是何意?”
李煽登時整張臉僵硬。
“這……是感染了黑魔方的異獸襲京預警。藍.燈,藍.燈代表是燭龍級異獸。”
被黑魔方污染的有機物甚至是無機物,都有可能變成極具危險的異獸。
按照危險等級,最高研發署將其分為燭龍級、鳳翼級、鯤鵬級、應龍級、太虛級。
等級名稱來自未來世代著名的上古三大奇書之一《山海經》。
燭龍級別的異獸雖是五個等級里最低的,并不意味著它能被忽視。
恰恰相反,但凡擁有危機等級,它強大的殺傷力就能夠造成一整座城池的毀滅。
燭龍級異獸必須出動一個營,二百五人以上的武裝力量才能鎮壓。
這些士兵還得是身經百戰的老兵。
再往上,鳳翼級的異獸不僅需要一個旅的力量,還需有十名A級以上戰斗天賦的天賦者才有勝算。
鯤鵬級,普通士兵去就是送死,需要多名S級以上戰斗天賦的天賦者,以及同等級別的機械天賦者或精神天賦者協助,才勉強可以一戰。
至于應龍級,翻閱整個帝國的記載,唯有武力處于巔峰時的邊燼斬殺過一只。
太虛級,如同它的名字,如縹緲無垠的宇宙,凡人只知道它深不可測,沒人見過它的真面目。
燭龍級別的異獸若是在無人區出現,派遣軍隊去處理就是。
可如今出現的地點是在最繁華的長安城東市,不是剿滅那么簡單。
東市,那么多百姓,那么多會被黑魔方利用的義體。
李煽鬢角有冷汗在滑落。
李渃元平靜喚了一聲:“韓復。”
韓復立即上前,“臣在。”
“好好處理。”
“喏。”
李渃元又問李煽:“預警會直接通知南衙十二衛嗎?”
李煽用干澀的嗓子說:“會的。”
“好。”李渃元說完,見韓復還在原地,三名麗景門的精英倒是前往東市了。
李渃元沒說話,韓復已經明白她的沉默是在詢問。
韓復單膝跪在李渃元面前,“陛下,微臣要護著陛下,不能離開半步。”
一直以來韓復都跟隨李渃元左右,除非李渃元在外臣禁止入內的深宮中,有龐大的南衙護衛守護。
但凡李渃元出宮半步,韓復必定伴隨左右。
李渃元蹙了蹙小眉頭,“我和煽兒在一起,還有護衛隊戍守在側,不會有事的。現在需要你的是長安城百姓。”
韓復默了一瞬,臉龐緩緩抬起。
即便看不到她的眼睛,李煽亦能感覺到一種濃郁的情緒毫不掩飾地向她席卷而來。
“喏。”
不太情愿,也只能順從,韓復低低應一聲。
東市。
一整排的酒肆、茶寮被掀飛了屋頂,碎瓦爛磚橫飛。
被沈逆一腳從空中踹回地面的雙頭異獸才從破籮筐里掙扎出來,后背又被狠狠抽了一記。
邊燼和沈逆配合得天衣無縫。
沈逆上一招才剛剛使出,邊燼已經預判到受了這一擊的敵人會落在什么地方,提前包抄,一鞭上去正中目標。
蒼老的軀體不僅皮開肉綻,還被那通著高壓電的鞭子電得焦黑。
宛若被萬根燒紅的針刺入血肉,劇痛讓他凄厲地哀嚎。那嚎叫聲才剛起個頭,邊燼飛來一腳將他踹飛。
異獸的軀體在地面上擦出清晰的火花,囫圇栽進一家售賣電子設備的商店中。
落地琉璃展示柜被撞得粉碎,嘩啦啦地將落了滿地的碎碴。
雙頭異獸掙扎著從傾倒的展示柜和樣機中起身,剛剛抬起上半身,后背被邊燼一腳踩中,重新碾了回去。
與此同時,邊燼用彎成圈的鞭子將它脖子套住。
雙頭異獸“咦”了一聲,邊燼一蹬一拽,整個脖子被她拽斷。
失去了腦袋,老翁的身子軟趴趴地倒下去。
即便戴著手套,邊燼也不是很想碰這顆畸形的腦袋,撒手讓腦袋墜落到腳邊,想直接踏碎。
“師姐,離那顆頭遠些!”
沈逆從窗口躍進來的時候急急提醒。
邊燼立刻改踏為踢。雙頭被“咚”的一聲踢向大門外,卻在空中突兀地轉了個身,高速回轉撲向邊燼面部。
沈逆閃至邊燼身前,戒棍掄圓了狠狠將頭打至地面。
那雙頭仿佛有彈性的球體,砸中地面立刻彈起,又往外蹦了兩下,浮至半空。
懸在空中的那兩張臉比之前融合得更緊密,已經漸漸變成一顆全新的巨大頭顱。
所有的五官怪異地扭曲著,雜亂無章地分布在面容上。
眼睛挪到了原本嘴所在的位置,左邊是稚童的圓眼,右邊是老翁的濁眼。
李司帶著金吾衛趕到時,正好和這顆頭打了個照面。
李司罵了句臟話,目光被那丑東西黏住,“這是個什么玩意?”
剛說完,心里就給出了答案。
是黑魔方!
作為金吾將軍,李司當然知道被黑魔方感染會有哪些特點,可每個個體被感染后的狀態都不相同,不怪她反應慢半拍。
即便行伍多年,靠著功勛升遷的李司,看到這么個丑陋的怪東西也是一怔。
更別說那些從來沒有離開過長安這片樂土的年輕金吾士兵們。
在萬維網上瞧見的,和親眼所見感受全然不同,隊伍末端傳來欲嘔的聲音。
邊燼看沈逆腰間被擦破了一個口,血從衣衫里滲出來。
感受到邊燼的目光,沈逆掌心貼在傷口上,消毒縫合一氣呵成,熟練又迅速,對邊燼笑了笑:
“沒事。”
沈逆的天賦是機械改造,她是當下最強機械師這一點毋庸置疑,卻不適合短兵相接。
邊燼無聲攬了一下沈逆的肩頭,示意她到自己身后。
沈逆知道她的意思,側過身子耳語。
“金吾衛那么多雙眼睛盯著呢。還是那句話,別讓他們看出你已經康復。”
邊燼沒料到她會突然挨得這般近,耳朵被帶著血腥和梨花香的熱氣包裹,心頭像被沈逆直接揉了一把,酥軟的感覺讓她本能地轉身躲避。
“知道了。”
感受很炙熱,邊燼的回應很冷淡。
沈逆已經習慣她的冷淡,沒太在意,只說:“咱們可以找個沒人的屋子,一口氣將它解決。”
李司天生悍勇,即便眼前這玩意邪門得很,她第一反應也是先弄死再說。
拎起一架沉甸甸的黑色加特林,李司對著雙頭狂轟。
雙頭被當空打了個稀爛,卻又再次聚合,甚至飛回了老翁的身體上。
老翁晃晃悠悠地站起來,骨骼“咯啦咯啦”地一陣讓人牙酸的脆響,歪斜的腦袋軟軟地擺正。
此時兩顆頭已經完全融合,五官胡亂游弋后竟找到了該有的位置。
李司眼睜睜地看著稚童的眼睛和老翁的眼睛如同兩艘漂泊的船慢慢靠近,交匯之時并沒有相互抵撞,眼眶忽然失控地上下抖動,顫抖時眼眶的邊界在彼此交融,如同敞開的門,順利地容納對方進來,眨眼間兩只眼變成了一只全新的眼睛。
眉毛、鼻子和嘴也以相同的方式融合,兩副五官在頃刻間融合成了全新的模樣。
變成了樣貌純善憨厚的中年男人的容貌。
“哎呀。”
異獸一開口,也是很溫和的中年男聲。
在場所有金吾衛都看得目瞪口呆,驚愕的李司拎著加特林的掌心里都是汗。
看來頭是帶不回去了,邊燼對沈逆道:“身體也變了。”
身體的確也有變化。之前被邊燼抽爛的血肉內里不是肌肉也不是骨頭,而是閃著冷光的金屬。
邊燼:“剛才我打中它的時候還不是金屬義體。”
沈逆:“那不是金屬義體,是在黑魔方擰動下催生出來的亂體。雖然不知道它是怎么迭代的,但的確和在北境的時候不同。”
沒人比邊燼更懂沈逆所言。
她們都曾在北境裹血力戰黑魔方,面對面的廝殺中,以傷痛甚至是性命逐漸摸到了一條對抗黑魔方的門道。
只要摧毀異獸的腦袋,就能讓它失活一刻鐘。
趁著失活的時間里,人變的異獸就拽出玉璧,機械或動物變的異獸就找到內核,無非這兩樣核心物。
取出核心物,就能徹底殺死異獸。
核心物用特殊容器隔離封印,相當于囚禁黑魔方,斷“水”斷“食”。挖地十尺,以水銀封印。七日之后黑魔方就會“死亡”。
當然,黑魔方是傳染性電子病毒,殺死這一個還有千千萬。
想要一舉清掃殆盡不是件容易事。即便是沈逆,也是在邊燼留下的海量資料的基礎上,耗費了三年的時間才暫時讓它銷聲匿跡。
她們都知道,黑魔方極其擅長隱藏。
誰也不知道它藏在何處。
“春風”一吹,到了合適的時機,它總是會從污穢的土壤里再生。
如今那稚童腦袋被搗碎之后別說一刻鐘,就是幾息的時間都不到,立刻就復活了。
沈逆對邊燼快語:“有一條模糊的能量場連著頭顱和身軀,只要身軀還在,腦袋就能一直復活。等腦袋找到新的歸宿,又會和新的身體繼續以不明能量場相連。現在它的弱點不是腦袋了。”
邊燼眼皮在不安地輕跳,“黑魔方迭代出了智慧?被殺了這么多次,它找到了沒有腦袋也能繼續活躍的方法,更明白了玉璧和內核的重要性。堅固的亂體是為了保護軀體內的玉璧和內核不受破壞。即便腦袋沒了,也能繼續當任指揮所。”
沈逆失笑道:“我甚至懷疑它的身體里長出了腦子,亂體是為了護住脆弱的腦子。這可太新鮮了。”
興奮的笑意漸漸在沈逆嘴角邊蔓延。
她單手撐著戒棍,懶散地依靠著,武器變成了優雅的拐杖。
“我現在就想將它大卸八塊,好好看看里面是何構造。”
異獸摸著自己的喉嚨,似乎很開心。
看到樹皮般蒼老的手,又很不滿意地皺起了眉頭,甩了甩,發現甩不開蒼老的破爛玩意,嘟囔了起來:“我要……更好的身體……最強壯的身體……”
異獸眼珠在眼眶里抖動著,滴溜溜地滑向邊燼的方向,深深地嗅了一下,再次指著她。
“我要這個!”
沈逆提起戒棍向前點,對準異獸的胸膛,拇指在棍身光滑的表面往前推動,戒棍立即如離弦之箭,高速刺向異獸。
“師姐,我也要這個!”
邊燼:……
第32章
竇璇璣、房判以及火速趕來的南衙護衛隊在疏散人群。
稚童的身體還軟趴趴地靠在桌邊,南衙護衛隊的一名士兵看這無頭尸可憐,想上前斂尸。
房判剛將一眾百姓護走,回頭看到這一幕,大叫了一聲:“別!危險——”
房判的電子音毫無感情,情急之下帷帽之下的金屬雙唇只能小幅度地張開,聲量卻像超級喇叭,震得半個市集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士兵只覺眼前一花,那稚童尸身倏然從視野中消失,后背忽然多出了幾十斤突兀的重量,墜得他上半身往前傾,趔趄的同時,腦袋被一雙從身后探過來的冰冷小手卡住。
無頭尸身整個纏在士兵的背上,雙手摁著士兵的腦袋,似乎對這顆頭情有獨鐘。
士兵大叫著用力甩動上半身,可這小小的一雙手竟有千鈞之力。
仿佛摁著他腦袋的不是幼童的手,而是驅動力強勁的機械臂。
脖子被大力扭轉著,劇痛之下士兵臉色漲紅如豬肝。
就在他腦袋要被徒手奪走時,一道人影自左后方襲來,寬刀斜斬,快若奔雷。
竇璇璣這一斜斬極快極狠,是她苦練多年的必殺。
刀是砍中了無頭尸身的肩膀,卻只傷了一點表皮,如同砍中銅墻鐵壁,不僅沒有將它從士兵身上撕下來,反而震得自己虎口發麻。
竇璇璣立即抽刀,刀身卻被一股力量往尸身里吸。
房判和其他護衛迅速圍上前幫她,竇璇璣喊道:“退后!”
房判等人只能止步。
竇璇璣雙手握刀,用盡全力去抽。
可她一只手臂被李司捏碎了骨頭,無法使出全力。
而那把跟隨了她數年的刀忽然憑空扭曲,螺旋狀向她的手腕擰過來。
竇璇璣心中駭然,立即脫手且往后退了數步,金屬刀居然柔韌如絲帶,在尸身的肩膀上飄逸舞動,而后變出一顆扁圓的腦袋,裂開嘴,尖銳的牙和抽動的信很難讓人不聯想到毒蛇。
下一息,刀果真像蛇般上半身猛然往前躥,對著竇璇璣彈射過來。
竇璇璣反應神速,閃身躲開。
與此同時,士兵的頭被硬生生扭斷,安在了幼童的身體上。
成年男子的頭顱配上小孩的身子,極不協調中帶著讓人心跳加速的詭譎感。
饒是心理素質極強的竇璇璣,看到這幕都冷汗津津。
“啊。”
異獸轉了轉脖子,血跡還在,但不影響它靈活擺動。
它開心地撿起士兵的長矛,“呼”地舞動,火光熊熊。
“腦袋很好,身體不行。”異獸的言語很簡單,用成年人的嗓子說出懵懂孩童的言語,它興奮地對竇璇璣道,“你很強壯,你的身體給我吧?”
不會要把這男人頭拼我身上吧?
竇璇璣渾身汗毛倒豎之余,立刻讓房判和所有護衛退到更遠的地方。
黑魔方不會通過血液等途徑傳播,機械義體才是它們的土壤。
在場的所有精兵渾身都裝備了最尖端的義體,哪個人身體被奪更會非常難對付。
聽說黑魔方驟然出現在市集,所有東市商家和尋歡作樂的百姓,只要沒爛醉如泥雙腿能動的,全部奪路而逃。
沖出市集后看到高門大戶,立即擂門。
這些大戶人家都有護院,有些院落還經過機械師精心改裝,防御能力強大,要是能進院中,比他們慌不擇路到處逃竄要安全得多。
居住在東市這種寸土寸金附近的,自然非富即貴。
聽聞“黑魔方”這是三個字誰都雙腿哆嗦,但百姓更是手無寸鐵,多數人還是好心腸,能救一個是一個。
從市集里逃出來的百姓還有南衙十二衛的人護著,院門或快或慢被逐一敲開。
心驚膽戰的百姓被收容進一個個大院中,抱在一起瑟瑟發抖,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有些慷慨的屋主還會贈送安神取暖的姜湯讓大家緩一緩。
唯有一扇高門沒被敲開。
李褚的魏王府也在東市往西的坊內,銀屏金屋,坊內獨一份的貴氣側漏。
大門被拍了又拍,李褚正沉浸在全息斗獸場里,頭腦發熱一擲千金。
家仆火急火燎跑進來,說什么東市大亂,有百姓上門求助,能不能收容?
李褚都沒摘頭罩,聽到什么“百姓”什么“收容”,立刻往后一推,將家仆給推了出去。
“沒看本王正忙?滾。”
下了血本結果輸了,李褚大失所望,將頭罩往身邊一丟,整個人癱坐在椅子上。
感覺今年流年不利,做什么都霉運纏身,煩得很。
頭罩一摘,外界的聲響直接灌入耳中。
發生什么事了,騷亂聲怪瘆人的。
李褚穿著敞懷的寢衣,頂著一頭沒梳理的亂發從廂房出來,聽到了震耳欲聾的拍門聲。
“何事啊?”
冷風一吹,凍得李褚打哆嗦,立即將寢衣束好。
沒待護院回答,忽然從正堂傳來一聲巨響,李褚和全府人驚詫回望。
正堂竟被從天而降的事物砸穿了屋頂!
灰土飛揚中,一位家仆捂著嘴跌跌撞撞跑出來,對李褚道:
“王爺,不妙啊!異獸掉到咱們府上了!”
李褚和侍從們異口同聲喊了一句“什么?!”
他們在驚懼之中喊聲實在太大,傳到了門外,剛才還在用力拍門的聲音,頓時被落荒而逃的腳步聲取代。
異獸在這兒呢,速速遠離!
魏王府正堂內,用來粉飾門面的前朝陶瓶被撞得支離破碎,高價從洛陽運送來的反季牡丹被碾得稀爛。
成套的金絲楠木椅子、一盞落地古董燈、王羲之模仿賽頭籌仿品……全部變成了垃圾。
沈逆從垃圾堆里冒出頭,捂著嘴咳嗽,后背不知道被什么撞了一下,痛得她直不起腰,這回戒棍真的要當拐杖了。
將異獸弄到魏王府,是沈逆的主意。
邊燼不適合在大庭廣眾之下展示實力,可沈逆作為機械師,戰斗能力有限,眼前這玩意明顯比劉吉異化成的異獸要強得多。
要是帶著工程箱,還能現場搓出個武器使使,甚至可以試試直接黑入對方系統,將異獸變成手中里的提線木偶。
可是今天她是和邊燼一起出門閑逛的,自然不可能帶上沉甸甸的工程箱。
邊燼即便收著打,畢竟也是裝備了逆芯,在對逆芯的性能還不太熟悉的情況下,很有可能不小心將整個東市都轟爛。
到時候李渃元肯定要來找她們麻煩,追究破解邊燼記憶模塊的進度。
得找個隱蔽的地方給邊燼施展。
沈逆心道,最好是屋舍內,沒人的那種,邊燼將異獸制服,她想辦法將這玩意弄回工作室。
方才她引著異獸在屋脊上狂奔,邊燼從旁掩護。
在奔走的時候察覺到從東市逃出來的百姓,多數融入到附近各個宅院之中,每家每戶人多眼雜,都不是理想的戰場。
還以為找不到適合之地,沒想到下一刻就讓她眼前一亮。
一方極大的院中只有寥寥無幾的幾個家仆,用掌心掃描,寬敞的正堂內更是空無一人。
這深宅大院不僅能掩人耳目,厚實的墻垣還能抵消邊燼一部分的威力,不至于傷及無辜。
沈逆在心中火速評估若以此地為戰場的利與弊,忽見李褚從廂房快步而出。
一拍腦袋,傻了,這不是魏王府嗎?
那不用評估了,再合適不過。
回頭對邊燼使了個眼神,邊燼跟她前后夾擊,將異獸帶入魏王府。
砸入無人的正堂,異獸察覺到自己陷入籠中,忽然發了瘋般逃竄。
一直收著力的邊燼正好想試試逆芯和脊柱到底能讓她用到什么程度。
念頭才起,意識比思維更快地驅動了她的身體。連殘影都看不見,只有地面上忽然爆開一個被巨大的力量蹬踏留下的深坑能證明,有人剛剛從這兒起跑。
異獸的速度快成一道肉眼只能隱約可見的黑線,在地面和墻面上高速跳躍。
從正堂躥到游廊,價值不菲的雕梁畫棟全部被它撞碎。碎木噴濺,亂石橫飛,試圖擾亂追蹤者的視線。
應該被甩開了。
依舊保持著極快速度,異獸回了個頭,想要確定那兩人被自己甩開了多遠。
視野剛剛轉動,前方忽然一片巨大的壓迫感驟然逼近。
來自本能的心驚肉跳讓它慌忙停下腳步。
邊燼如同一道閃電,瞬間出現在前方,擋住它逃竄的路線。
異獸:“你怎么……”
邊燼也挺驚訝。
她只是向前伸展了一個念頭,身體就自動把她帶到了想要的位置。
異獸恐懼又興奮地笑:“是我想要的身體,比我想的還要美妙……”
異獸的話讓她想起夢里那一雙雙遏制她的手。
也是同樣貪婪地渴望她。
邊燼嫌惡時,雙眸冷意成冰。
異獸的喉嚨以一種奇異的腫脹方式迅速變粗,腫脹從脖子飛快蔓延至下巴和嘴,嘴部在一浪浪皮膚向外的翻涌中變成了一張尖細的老鼠嘴。
這是黑魔方擰出的亂體,從嘴到鋒利的牙齒都是超硬合金。
被稚童腦袋吞噬的老翁原本是一名殺鼠工,黑魔方正是從他的潛意識中感知到了他最厭惡的事物,偏偏就是要賜他這副模樣,加深這具軀體的惡念,讓異獸變得更加邪惡、兇殘。
異獸:“一口將你咬至癱瘓,然后慢慢吞噬,享用你的美味。這個主意不錯吧?”
邊燼意識到,和之前相比,異獸的語言更復雜了。
就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它的語言能力也在飛速提升。
能提供語言功能進化的……
邊燼目光轉移至它的胸口。
被亂體保護起來的核心物,莫非真是大腦?
異獸話還沒說完便突然殺向邊燼。
飛云掣電,突然而至,定讓她防不勝防。
沈逆這時才趕到,見那異獸頂著鉆頭般的嘴邪笑著沖向邊燼,即便知道這玩意不是邊燼的對手,心依舊提到嗓子眼。
邊燼是怎么一腳將它踢進魏王府庖廚的,沈逆甚至都沒看清。
異獸帶著門整只摔入庖廚,將李褚從各地搜刮來的私藏百年陳釀一口氣全部撞爛。
沈逆往周圍張望。
邊燼撣著斗篷上的灰,淡然道:“沒人,都嚇跑了。”
沈逆和邊燼走進庖廚,酒香四溢。
一只昏厥的大老鼠四仰八叉浸在酒液中,嘴已經被踢斷了。
剛才的確沒人,邊燼多少也收著力,不然可能這只異獸無法承受她全力一擊,被踹得四分五裂,到時候黑魔方趁機逃逸就不好辦了。
很明顯這是一只危險等級不高的異獸,以邊燼對戰異獸多年的經驗判斷,這是只燭龍級異獸。以前這種貨色邊燼都用來鍛煉新兵。
即便收著力,逆芯對于戰斗情緒和力量的調動,依舊出乎邊燼的意料。
師尊為她打造的玉璧可以與她戰斗天賦互通,承接她的力量,再高效往外輸出。
而逆芯不同。
逆芯完全與她融為一體。
奇妙的共振在邊燼的四肢百骸中流蕩,脊柱更是給予了最強力的支持。
原本以為自己早就摸到了天花板,沒想到逆芯為她鑿開了上限深淵的壁壘。
她看向自己天賦的潛力——幽深的潛力之池竟無法一眼見底。
邊燼踢掉了異獸的頭,將它的軀體五花大綁。
“現在它是你的了,你想怎么做?”
沈逆察覺到邊燼的興奮,應該是因為逆芯甚合她意。
力量回歸,冷淡的師姐也會主動寵人了,沈逆開心道:“我要把它帶回工作室。”
異獸沒了腦袋,但體內的黑魔方還在蠢蠢欲動。
胸口在不安地抖動著,仿佛隨時都會破開身體,尋找下一個吞噬的目標。
邊燼打開鞭子的高壓電開關,強烈的電流暫時將黑魔方的活性抑制。
邊燼道:“這個高壓電可以暫時控制住黑魔方,不過從這兒帶回家,這根廉價的鞭子蓄電恐怕不夠。”
“我看看。”沈逆將鞭子拿過來看了兩眼,說,“我有能量池,可以跟鞭子連接,堅持到家不成問題。”
這趟出門沈逆是沒帶工程箱,不過為了維持雙手內部模塊能夠正常運作,她在雙臂內置入了一塊能量池,支撐大型工程不太行,維持市售級別武器的高壓電沒什么難度。
感覺手掌間有點粘膩,沈逆張開手,發現一手的血。
邊燼也看到了,眉心擰起,“傷著哪兒了。”
沈逆看向邊燼的手,“不是我的血。”
邊燼目光有些回避,沈逆更是確定了。
捏住邊燼的指尖,邊燼還想躲,沈逆抬眸,有些兇:
“不可以躲。讓我看看。”
有暴露秘密的風險,邊燼本不想給她看。
可沈逆那兇兇的一句話中又帶著點委屈的軟意,聰明如她,應該已經猜到自己被隱瞞了什么。
邊燼不動了,是默許。
沈逆勾著手套的邊緣,很小心地慢慢脫下。
戴著黑色手套時很難發現血跡,手套一脫落,裹在里面的血立即順著她白皙的指尖滴滴答答。
從手腕到手背再到手指,皮膚上的舊傷或深或淺,以鞭當武器的人手掌中有一層薄繭,邊燼也不例外。
不過她的手型依舊很美。
這是一雙千錘百煉的手,殺過敵人救過同胞,護著沈逆長大。
沈逆小心地捏著她的指尖,用掌心內置的清潔噴口幫她把血跡洗去。
再將手反轉過來查看。
傷口在掌心里,之前手掌的傷口還沒長好,即便沈逆幫她縫合得很完美,這會兒依舊在高強度的搏斗中迸裂。
很深的一道傷,看得沈逆心里發痛。
“這么深的傷,你沒感覺?”
不然怎么會說不是自己的血?
邊燼不向不太會說謊,藏了許久的事終于被沈逆當面問了,又被捏著指尖,那讓她害怕又若隱若現期待的酥麻感,正一點點從指尖往心上蔓延。
不能開口說太多,怕會發出一些失控的聲音。
邊燼暗暗咬唇,在沉默中點了點頭。
沈逆看她的模樣很快明白了,“從安裝逆芯和脊柱之后就是這樣?感覺不到疼痛?”
邊燼眨眨眼,算是回應。
并不知曉邊燼除了感知不到痛楚外,還對她的觸碰格外敏感,沈逆無語,有些悶悶地生氣。
“你竟這般能忍,得等別人發現了才承認。若我不問,你打算什么時候說?”
邊燼依舊沉默著。
沈逆強硬道:“不能等到明天。”
邊燼:“嗯?”
沈逆迎上她的目光,篤定道:“身體檢查必須提到今晚。”
第33章
火焰長矛是金吾衛標配,人手一把。
不僅能戳、挑、格、擲,還可以釋放上千度的超高溫。
對付暴徒它是非常犀利的武器,如今落在異獸的手中,攻擊起自己人也不含糊。
竇璇璣遣走了所有人,自己的武器被它奪走,只能隨地撿了一把不知道是誰掉落的重劍,非常不稱手,勉強和異獸一戰,頭發被燒了一大撮,脫力的那只手的手背上被開了一個深可見骨的大口。
竇璇璣浴血奮戰,對傷口毫不在意,以一人之力擋下異獸,百姓得以全部撤離。
竇璇璣英勇,可這怪物越打越興奮,力氣也越來越大。
竇璇璣有些猜測,找到機會一刀斜切,竟是火花一閃。
她切中的并不是血肉之軀,而是滿當當的堅硬金屬。
果然,異獸在和她對戰的過程中竟然生出了鋼鐵之軀,難怪越打越有勁兒。
竇璇璣也植入了義體,還是A級戰斗天賦,可她畢竟是人,無論是精力還是體力都有上限,還要和它保持距離,隨時防備著被它吞噬。
幾番激戰下來,竇璇璣慢慢落了下風,膝蓋被狠狠一削,整個人跪在地上。
這是個致命的破綻。
異獸持著長矛興奮地殺將上來,長矛對著竇璇璣的腦袋就去。
身后極其刁鉆的角度傳來一陣尖銳的破空聲,異獸立即旋身閃躲,一根犀利的箭擦著它的后背而過,射入一旁的木柱上,轟然爆炸。
“嘖。”竇璇璣嫌棄一聲,“居然被躲過了。”
這發冷箭是從埋伏在屋頂之上房判手中射來的。
房判和竇璇璣一直雙雙出任務,配合默契,竇璇璣和異獸纏抖,以自己為誘餌,誘惑異獸掉入陷阱。
而房判負責給落入陷阱里的異獸致命一擊。
可惜,這異獸的反應力超出她們的預判,房判這一箭被它躲過,心頭漫過一層涼意。
璇璣不妙了。
壓了竇璇璣性命的冷箭沒能殺死異獸,竇璇璣立即咬牙起身,想要躲到前方的茶寮中找掩護。
就在她忍痛起身的一瞬,異獸重重一腳踢中她的腹部。
竇璇璣貼著地面被踢飛十多米,后腰撞在石階上,骨裂的悶響后軟軟地翻回身,無力地趴在地面上。內臟破裂,后背起伏禁不住地一咳,血從唇縫中不受控制地涌出。
房判的爆破箭有冷卻時間,正常情況下射出一發后得一炷香的間隔才能再放。
但此時竇璇璣危在旦夕,房判立即調動能量池中所有能量,立即再放兩箭。
放完之后天旋地轉,房判跪倒在屋頂上。
異獸正要用長矛叉掉竇璇璣的腦袋,霸占她的身體,又被這兩箭逼退。勉強躲過一箭,另一箭正中它的腿,炸出一片血霧肉沫。
異獸哭喪著臉看向自己掛著幾條碎肉的腿,卻也不覺得有多痛苦,身子歪歪斜斜地轉向艱難欲起的竇璇璣,對她咧嘴笑。
長矛的頭對準竇璇璣脖子的時候,竇璇璣腦海中閃現上一次被人一斧劈斷脖子時的場景。
上回非常幸運被門主撿回一命,她原本有更好的去處,但撫養之情加上救命之恩,她無法割舍,便繼續留在麗景門。
如今死在和黑魔方的廝殺上,也算死得其所。
竇璇璣已經閉上眼睛,等待死亡再一次降臨。
死亡還沒降臨,無數的子彈先降臨。
浪一般的子彈從她身后鋪開一張強硬的火力網,把異獸硬生生地轟得稀爛,血肉橫飛,渾身顫抖著后退。
竇璇璣僵在火力網中心,肉眼難見的子彈從她身側呼嘯而過。
但凡她動彈一下,就會和異獸一樣的下場。
李司站在竇璇璣身后兩丈開外的食肆餐桌上,手里拎著比她身板還大的加特林。
特制加特林槍口高速旋轉,每一息能打出數百發子彈。
李司高挺的鼻梁上架著墨鏡,嘴里含著根棒棒糖,薄薄的臉皮被棒棒糖撐一起一個半圓弧。
機槍的轟鳴聲震耳欲聾,巨大的后坐力之下她雙膝微彎,半步不退,打得熱汗淋漓,一口氣將幾萬發子彈打得精光,硝煙四溢,叮呤咣啷,滿地彈殼。
高速轟炸中,竇璇璣官服被燒焦了好幾處,但沒受到一點傷害。
異獸被打成了一攤碎肉,李司氣喘吁吁地死盯著,碎肉果然再次躁動著,向一處聚攏。
金吾衛立即逼近要將它徹底滅殺,竇璇璣捂著腰腹,艱難地提聲道:“不可、靠近!”
李司一把將竇璇璣抱起來,同時對金吾衛喊:“退——”
金吾衛立即后退,與此同時訓練有素地列隊舉盾,環成堅不可摧的圓形,把慢慢聚合的異獸擋在中間。
竇璇璣沒想到這廝會抱自己,還是整個人橫抱起來,立即向她肩頭推去。
“放開!”
李司那雙漂亮的眼睛從墨鏡上沿探過來。
“小狗別叫,先把你弄到一旁,礙事。”
小狗?
竇璇璣:“你想死?”
竇璇璣重傷,即便用力掙扎也無法從李司的懷中掙出來。
屋頂上恢復了意識的房判也看怔了。
什么意思這是?
李司迅速將竇璇璣抱到安全地帶,放下時看她漲紅的臉上怒氣沖沖,笑道:
“欠我這么大的人情,小狗打算怎么還?”
竇璇璣唇上還是鮮艷的血。
“砍下你的頭行不行?”
李司越看她越辣,喉嚨被她割破的地方開始發癢,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不過眼下不是想這些事的時候,丟給她一瓶療傷噴霧,便一邊給加特林重新裝載子彈一邊快速趕回戰場。
趕回去時吃了一驚,金吾衛用火焰長矛狂燒一陣,異獸居然還是恢復了大半原本的模樣。金吾衛演練許久的陣型也被打亂,幾個士兵倒在地上散了滿地破損的義體。
李司拎著加特林的手指不安地伸伸展展。
這玩意要怎么才能徹底打死?
后悔,當初關于黑魔方的授課她不該逃的。
李司正在渾身發燥的時候,一個奇怪的女人從金吾衛被打亂的陣型缺口處慢慢走了過來。
那女人的上半臉完全被黑色的金屬面罩遮擋,從她緩慢的步伐可以感受到她和浴血惡戰的現場非常不匹配的從容自若。后背背著一個小箱子,雙臂自然垂落毫不設防。她穿著麗景門的官服,大多數的金吾衛一眼就認出了此人是麗景門的門主韓復。
也有些新兵不解,這人是麗景門的?為什么毫無防備向異獸走過去?不要命了么?
韓復慢悠悠地走到異獸面前,異獸好奇地抬頭看她。
“很強的身體,很強,很強!我要!”
異獸喜不自禁,雙手高舉,十指瞬間變成一面巨大的金屬蜘蛛網,想將韓復直接吞噬。
韓復迎著這面蜘蛛網,竟也沒躲。
被活生生包了進去。
異獸咯咯地笑,笑著笑著,笑容慢慢消失了。
房判撐起竇璇璣的身子,看到門主來了,緊繃的神經瞬間徹底放松下來。
竇璇璣咳了兩聲,虛弱道:“獸就是獸,愚蠢。”
蜘蛛網將韓復裹住后,什么都沒發生。
片刻,異獸不解地主動打開蜘蛛網。
韓復依舊站在它面前,絲毫沒有被它侵吞。
唯一的變化是紅唇揚起的弧度更大了。
異獸:“咦?”
韓復抬起指尖,黑色的液體又一次在她指尖上凝結。
“我叫韓復。”她向異獸自我介紹道,“是整個內廷唯一的純體戰斗天賦者。”
純體?異獸眨了眨眼。
意味著她身體沒有任何一個金屬零件,是黑魔方無法侵入的禁區。
砰——
一道黑色高壓水線打穿了異獸的頭。
異獸往后倒下,腦袋被迅速腐蝕,濃郁刺鼻的氣味立刻向四周彌漫。
韓復又補了幾道水線,異獸的血肉被一層層腐蝕殆盡,最終剩下一個漆黑骯臟的“內核”。
稚童只安裝了廉價的義體,還是輔助器官類義體,不用玉璧的驅動也能使用。
稚童體內沒有玉璧,按理來說他是依靠原生的心臟生存。
此時卻生成了一個“內核”。
“內核”是個封閉的圓形金屬容器,即便在高腐蝕性之下也沒有被溶解。
沈逆和邊燼被巨大的機槍掃射聲吸引來時,正好看到了這一幕。
沈逆手里還拎著時不時被電一下的另一只異獸,見韓復拿下后背背著的黑色小箱子,一腳將金屬容器踢進去。
沈逆:“那箱子估計是永王的最新作品,能夠鎖住黑魔方的虛電容殼體。”
也是沈逆在北境用了好幾年的玩意,平時都掛在蹀躞帶上。
只不過她今天出來時太過松懈,金魚袋都忘了。
邊燼道:“韓復的毒術又精進了。”
沈逆聽說過麗景門這位門主韓復,自小以毒物為食,以純體淬毒,功法邪門。
她身上沒有任何一個改造過的部位,取而代之的是身藏上百種劇毒,沾到她的□□都有中毒而亡的危險。
韓復是當今機械為王時代的絕對異類。
在機械狂潮之初,黑魔方還未出現的時候,她被無數人嘲笑,說她練法古板,毒門已經無法在這個時代生存。
可黑魔方的降臨改變了一切。
在所有機械合成人都懼怕被黑魔方“奪舍”而徹夜難眠的時候,原本被鄙夷的純體人類悄然成了令人艷羨的另類。
只不過,即便黑魔方當道,機械合成人生命飽受威脅,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將身上昂貴的零件拆下來。
機械依舊是這個混亂文明的信仰,是身份的象征。
只有窮苦的底層人才不配擁有機械和玉璧。
既然純體人不懼怕黑魔方,那就讓純體人去戰斗好了,高貴的機械合成人給純體人食物和武器,讓他們沖鋒陷陣,自己在后方坐享其成。
事實上,黑魔方肆虐的第一年,帝國兵部就以百兩銀子和全家免稅三年為誘餌,征集了十萬純體人奔赴前線。
不到十天,全部陣亡。
戰報傳回京師,內廷才意識到純體人畢竟是純粹的血肉之軀。
是機械激發了人類的天賦。一萬個純體人都未必能出現一個D級的天賦者,這些“普通人”連低級異獸一擊都抵抗不了。
從那之后,純體人連去前線送死的資格都沒有,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不改裝就沒有出路,而改裝需要大筆的金銀,生活在底層的純體人根本賺不到銀子。
如此反復,純體人群體陷入了惡性閉環。
這是一個階級固化的時代,一個人能不能擁有玉璧,能擁有什么樣的玉璧,又能激發什么等級的天賦,早就貼上了標簽。
每個人都在自己的階級中埋頭走完自己的一生。
而韓復一手打破了階級,代價是渾身的劇毒,永遠無法與人親近。
以及在人均能活到一百二十歲的時代,不可能超過四十歲的壽命。
邊燼有十幾年沒見過這位兒時舊友了。
上次見她時,她的眼睛還是正常的。
邊燼怕高壓電不穩定,提醒沈逆不必看熱鬧。
“咱們先回去。”
沈逆:“嗯,為你全面檢查身體要緊。”
邊燼:……
不是這個意思。
沈逆和邊燼將離開時,韓復抬起頭,面龐朝向她們的方向。
邊燼察覺到了她的關注,沒回頭,和沈逆一同離開。
興化坊,靖安侯府。
到家后,萬姑姑來給二人送暖身茶。
本來還想過來詢問她們有沒有聽到外面的動靜,說東市好像爆發了黑魔方。
卻見沈逆手中拎著個玩意,一張挺和善的臉上歪歪斜斜長著張老鼠嘴,更可怖的是下身居然是干癟老頭的身形。
邊燼道:“萬姑姑,讓大家都回屋,別嚇著你們。”
萬姑姑深吸一口氣,臉已經白了一層,半個字不敢多說,邁出去的腳當空收了回來,靈活轉身,立即通知所有家仆們速速回屋。
進了工作室。
沈逆先將水晶球拿出來,確定沒有任何損傷,便放到三臺顯示屏中間最醒目的位置。
只要她坐下工作,就能一眼看見。
邊燼對沈逆直白的熱情有些羞赧,移開了目光。
放置好了水晶球,再去牽那只渾渾噩噩的異獸。
沈逆特意沒讓這玩意上工作臺。
一會兒邊燼要上去檢修,沈逆不想別的東西把它污染,讓邊燼不自在。
隨便支了個臺,剖開異獸的身軀,里面果然也有一個圓形的金屬容器。
試了試,廢了幾個大功率的機械臂都沒能將容器打開。
真夠硬的,沈逆差不多掌握它的硬度了,花一個時辰就能攢個破開它的工具。
先壓一壓好奇心,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把它套到金魚袋中,再投到水銀盆里,能暫時將它的活性遏制。
邊燼看她這番操作,投過去一個疑惑的眼神。
“不著急研究它。”
沈逆脫掉都是臟污的外套,丟到浣洗簍中,拉開除菌房的門。
原本進這個除菌房,沈逆習慣除去所有衣物,里面備有無菌工作服。
可邊燼在這里看著,她多少還要臉。
進去后再脫中衣,按下除菌按鈕,安裝在頭頂四個角上的清潔口釋放超聲波,為她全方位消毒。
清潔完畢,沈逆穿工作服的時候道:“麗景門也收了一個回去,肯定會送到最高研發署。李煽愚鈍,不過作為帝國最高研發署的一把手,手里的工具還是管夠的。交由她來分析,回頭從李渃元那邊聽聽結果,事半功倍。”
邊燼聽她這番操作,嘴角沒忍住微彎的弧度。
沈逆的行事作風一點沒變。
當初還沒有測出雙S機械天賦的時候,沈逆就展露出了遠超同齡人的聰慧。
年幼的天才還很懂得“合理”分配時間。
書院里老師布置的功課她從來都沒自己寫過,整晚在研究自己感興趣的圖紙,第二日到了書院便用維修義體來賄賂同窗,隨便抄抄答案。
當然,這些事都是瞞著邊燼做的。
邊燼也一直看在眼里,看破不說破。
現在她也是在等李煽的結果出來,順手一抄。
倒是不再避諱邊燼。
兩人從師姐妹的身份,逐漸被一股暗暗的引力往勠力同心的方向慢慢靠近。
至于那個引力具體是什么,兩人心里都有模糊的答案。
沒真正承認過,但她們現在的默契和榮辱與共的狀態,的確與尋常恩愛伴侶非常相似。
“給你檢查身體要緊。”
沈逆凝視邊燼的眉眼間是清晰的擔憂,和全神貫注的認真。
此時此刻,邊燼的身體狀況排在全世界之前。
或許,不止是此時此刻。
沈逆桀驁不馴的性子隨著年齡、實力和地位的增長,沒有收斂,反而愈發張狂。
黑魔方在她眼里都是必須排在邊燼之后的一樁小事。
沈逆讓邊燼也去消毒,等她出來時,兩人穿著同款白色的工作服。
工作服和寢衣有些像,不過穿脫更加方便,腰間有個磁吸小扣。
扣上后很牢固,不太容易掉。要解開也容易,單手一錯就開。
邊燼出來時,沈逆已經站在工作臺邊,雙手剛剛消過毒。
機械臂從墻上伸展出來,圍繞著工作臺,枕戈待旦。
她用眼神示意邊燼坐到她面前的工作臺上。
事到如今也沒什么好回避了。
沈逆遲早要知道。
邊燼坐到了沈逆指定的位置。
上次是沈逆抱著脆弱不堪的她上去的,這次是她自己踮起腳,坐到沈逆雙臂之間。
為了照顧機械師的腰椎,工作臺一般都會調節至較高的位置。
邊燼坐上去后膝蓋正好卡在沈逆胯骨上方。
這個姿勢,很像調情。
邊燼走神了幾息,沈逆握著她的手時才將思緒拉回來。
“放心,我很干凈。”
沈逆直接捏住了邊燼沒戴手套的指尖。
手指劃過邊燼掌心里的傷口,沈逆仔細檢查著,視線完全聚焦在邊燼的手上,試著在傷口附近輕柔。
“有感覺嗎?”
邊燼沒說話。
沈逆將她的手翻過來,從指關節揉捏到指背,輕輕揉捏,蹭動著皮肉。
“這樣呢?”
還是沒聽到邊燼的回應。
“難道全部知覺都喪失了?”
邊燼垂著頭,耳朵已經在她的撫弄下完全變紅。
不行了。
即便努力分散注意力,熱潮還是比想象中來得快。
全神貫注的沈逆道:“再試試別的地方。”
邊燼心口起伏,一下子摁下沈逆的手。
沈逆抬眸,發現邊燼狀態不對勁。
為何雙瞳都失焦了。
“別這樣了……”
一開口,聲音的尾調也軟得不像話,甚至帶著壓抑的顫音。
邊燼認命般說了實話。
“其他的感覺的確沒有了,只剩下關于你的。”
“關于我的?”
也有讓聰明的沈逆一時不解之語。
沈逆還在想,她明明當著邊燼的面消毒,碰的還是邊燼的左手。
如何就“別這樣了”?
邊燼一陣無言。
怎么開口說,被沈逆觸了這幾下,腰都軟了?
第34章
邊燼沉默著,正在組織語言。
沈逆想起先前只是焐了一下手,隔著衣服攬了腰,邊燼就滿面紅潮,鬢角潮濕。
當時沈逆就察覺到了奇怪之處。
那汗不似冷汗,更像是情潮忽至。
可只是輕微的肢體接觸,何來情潮?
沈逆以為是自己胡思亂想。
現在,邊燼的狀態和當時非常相似。
這一切都是在更換逆芯之后出現的。
莫非……
內心已經有了具體的猜測,沈逆意識到自己還握著她的手。
心有疑竇,暫時放開。
“師姐”。
沈逆雙手撐在無菌工作臺上,壓在邊燼的腿兩側,凝視著邊燼說,
“現在的身體情況須如實告訴我,不要有隱瞞。不然我不確定該如何調試。”
沈逆話中的意思和邊燼所想一致。
她也懷疑是逆芯造成的感知偏差。
逆芯的打造萬分不易,邊燼心里有數,這么珍貴的事物沈逆舍得給她用,更是救了她一命,邊燼不舍得說逆芯半個字的不好。
邊燼從那夜小黃雀不小心被丟到地上,沈逆夢中找不到玩偶,無意之間抱住她的事說起。
再到后來被蘋果酒燙傷卻無痛覺,敘至方才,所有和往常不同的感受都跟沈逆一五一十說明白。
沈逆聽完,耳朵尖上染了一層和口脂相同的櫻粉。
難怪那日晨起師姐對她冷眼相待,原來是自己作惡多端。
小黃雀身上的灰塵也能理解了。
不知道別的雙妻是如何同床共枕的,她倆是一直都穿著中衣。
隔著中衣抱她,都能讓她一夜未睡好。
師姐居然對她的觸碰敏感到這等地步。
這么說起來,那日晨間向她乖巧問安,卻得到一記冷眼,也可以理解了。
所以,小黃雀是被她自己撥到地上,她欺負了師姐一整晚,師姐還幫她把小黃雀撿了回來。
心口有種說不出的暖熱在流蕩,沈逆盡量攏回有些飄的思緒,用一名成熟穩重大夫的口吻繼續問邊燼:
“師姐對旁人呢?有試過是否也會敏感嗎?”
邊燼:“我試過,不會。”
某次和曾傾洛相處時,邊燼默默摘了手套,假裝不經意碰過曾傾洛的手背。
邊燼做的隱晦,曾傾洛絲毫沒有察覺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和曾傾洛的接觸沒有異樣的感受,很普通的觸感。
既然要說開,就沒什么好遮遮掩掩,邊燼直道:
“只對你感覺特別。”
“特別?”
“特別,強烈。”
沈逆:……
慣有的沉默。
只是今日這份沉默壓在沈逆的心頭,略有些沉重。
沉重中又透著不合時宜的歡喜。
沈逆試著解釋:“先前與你說過,逆芯在裝備進你體內的時候尚未完成,很多不確定因素。當時……”
“嗯,我知道。”
邊燼雙手交握在身前,搭在腿上。
“當時是為了保我一命。若不是逆芯護航,如今我不是死也是半殘。逆芯強大的出乎我意料,與之相比,一點點感知上的偏差是再小不過的風險。師妹,你無需向我解釋。”
如她所言,她對沈逆自是感激的。
每次身處險境都是沈逆熬夜為她修復,還將耗費了大量心血和財力的驚世作品給她使用,她覺得自己沒有任何嫌棄的理由。
交握在一起的手分開,往沈逆撐在臺面上指尖的方向移動了一些,眸光清漣。
“你待我好,我知道。”
一句話燙入沈逆心底。
師姐獨家欠奉的溫柔,今日熨帖地全部給予了沈逆。
這句話一下子將沈逆帶回了小時候。
她好像又是被邊燼捧在手心里疼愛的小師妹了。
這段日子暗暗較勁的別扭,以及六年來隱忍在心的委屈,忽地找到了出口,酸澀之意在沈逆心頭一層層漫延。
不愿讓邊燼看到自己還有小孩心性,沈逆垂下頭。
待情緒穩定,借著調整動作的姿勢,指尖也往邊燼手的方向挪了挪。
沒直接碰上,留下一丁點曖昧的距離。
沈逆跟邊燼解釋自己對此事的推斷。
“你也知道了,打造逆芯用的原材料是我從貍力三號坑中采集回來的星河鉻素。星河鉻素的硬度和穩定性勉強配得上你,但輻射得清除干凈。星河鉻素的輻射很麻煩也很致命,不是那么好清理。
“我試過很多方法都沒能成功,直到有次不小心劃破了手,防輻射服也破了。當時真是心頭一涼,還以為肯定會得輻射病,沒想到和古老話本里的故事一樣,我的血滴到星河鉻素上,輻射值竟大幅度減小。
“沒想到,我血液里有一種罕見的抗輻射酶,這種酶能中和星河鉻素的輻射。利用我血液中的酶清除輻射非常順利,后來逆芯的打造也基本符合預期,在模型中模擬過幾次也沒發現有什么偏差。一直到裝入你的體內,過程中都沒有出現棘手的問題。沒想到……人體還是比數字模型精妙得多。”
沈逆說完,邊燼也厘清了這怪事的邏輯。
沈逆用自己的血液清除星河鉻素的輻射,以此為原材料打造的逆芯,植入邊燼體內,驅動了她的身體。
或許逆芯太過強大,導致輕傷的痛楚也被它毫不在意地忽略了。
血液成了紐帶,讓她的身體和血液的主人產生了的共振,對沈逆每一次的觸碰感受格外強烈。
連輕薄的衣物也抵擋不了這份強烈的共振。
困擾她數日的疑問總算解開。
真相和她想的差不多。
并不算好。
再次陷入短暫的沉默。
這次的沉默不再是無話可說。
靜謐的空氣中醞釀著一場馨香的欲言又止。
還是沈逆率先開口。
“我還有幾個備用芯體,能用,但都是S級的普通貨色。我都不打算稱它們為逆芯。本來是沒法和你適配的,先前大動干戈那場檢修,我記下來了你的所有模塊和接口,把它們改造成了可以與你適配的備用品。師姐在外事兒多,萬一發生意外也能及時替換。”
沈逆說的這句“在外事兒多”,分明是在揶揄邊燼時常受傷。
旁人聽不出來的小機鋒,邊燼一息就能拆出來。
邊燼無聲地淡淡一笑,指尖點了點沈逆的腦袋。
以前沈逆耍心眼使壞,或者這張伶牙俐齒的嘴忍不住要打趣幾句的時候,邊燼總能一眼看破。
也不惱,只將她腦袋點歪。
沈逆就喜歡邊燼點她,被點了也不收斂,還要順著邊燼的動作將腦袋晃得歪歪斜斜,再狡黠地品味邊燼拿她沒辦法的樣子。
今天這一下有點出乎沈逆的意料。
不是長輩的提醒,不再將沈逆當做一個“孩子”,而是一種揶揄,一種無奈。
隱約有種調情的綿甜。
疏冷如邊燼,也會調情嗎?
沈逆心跳接連失速,暗暗觀察邊燼。
邊燼的神態沒什么變化,不見半點不自然。
師姐身上有種特殊的蠱惑力,讓人著迷而不自知。
深雪般冷寂的一個人,越是拒人于千里,越是讓人想要捧在手中,一探究竟。
當時年幼的沈逆在日漸相處中失控地為她沉迷,忍不住想要靠近,卻始終被她拒絕在一步之遠的地方。
燈光下的邊燼散著瀑布般的烏絲,剛剛被消毒過的長發軟軟的,還有些濕意。單薄的身子套在工作服中,依舊空空蕩蕩的,但面容不像剛剛重逢時那般憔悴病態了。
甚至帶著一點笑。
沈逆被這笑容蠱惑,心不由自主地浸入這份久別多年的溫柔中。
這是夢中人給予我的,只屬于我的笑。
邊燼察覺到沈逆情態有異,方才不該碰她。
沈逆那張不饒人的嘴時常讓邊燼又好氣又好笑,點腦袋那下是過往的習慣,方才氣氛太好,不經意就這么做了。
沈逆已經長大,不適合她小時候那套相處模式。
點完的當下已經覺得欠妥當,只是做都做了,沒什么好驚慌失措,起碼面上別顯,以免尷尬。
“……總之。”
被點了那一下魂都蕩開了,有點沒出息,沈逆暗暗吸一口氣,集中回注意力。
“若是換成備用逆芯也可以維持日常生活,只不過沒辦法跟上你的戰斗天賦。其實可以將逆芯取出來,先用備用的,再給我些時日,待我將它徹底完成了再裝回去。這么一來你可以免受敏感之苦。”
為了打造逆芯沈逆吃了那么多苦,如今聽到她說要取出來,邊燼說不上來的難以割舍。
邊燼:“也不用。”
沈逆聽到她說這三個字,眼眸亮了亮。
“現下黑魔方在京師出現,未來不知會面對何等突然而至的危機,若是換成備用的逆芯不能御敵,只怕會誤事。”
邊燼的理由無懈可擊。
沈逆深以為然,緩緩點頭。
邊燼補一句,“只要你我不再有肢體接觸便好。”
沈逆方才還在點的腦袋立即固住,半點不動。
“黑魔方作亂,的確不好自降戰力。”
沈逆避開邊燼后來說的那句話,繞回前面的話題。
“但例行檢查不能落下,師姐。”
沈逆眸光一定,探進邊燼的視野里。
“逆芯裝入師姐體內的時候,完成度只有百分之五十。不取出的話,我需要你為我提供精確的反饋,與我共同將它完成,我不想半途而廢。”
沈逆不用這么說,邊燼也明白逆芯是沈逆的心血。
優秀的機械師這輩子可能會有很多杰作,但嘔心瀝血的代表作恐怕只有一件。
逆芯,或許就是沈逆前半生無法復刻的非凡之作。
要不是邊燼突發的重傷,逆芯會在沈逆手中精雕細琢。
如今為了救她性命,置入她體內,逆芯的主人只是想要她配合提供數值罷了,邊燼覺得自己沒有拒絕的余地。
但有一個問題。
邊燼看著自己正好頂在沈逆腰前的膝蓋問:“要怎么提供。”
沈逆張開手掌,掌心內很快亮起輕透的白光。
邊燼:……
“本來是想用機械臂檢修,但你若只對我敏感,用它檢修查不出任何敏感源,肯定是無效的。”
意思是,沈逆會用自己的手掌來探測邊燼身體的指數,觀察看哪里出了問題。
有道理。
理性上邊燼無從反駁,但理性歸理性。
小面積的觸碰都讓邊燼很難自控,何況是全面又直接的檢查。
邊燼閉了閉眼,“有難度。”
沈逆半內疚半溫柔,又帶著撒嬌和耍賴地哄著:
“我知道,我不會真的碰到你。我的掌心只要距離你半指就能測試出數值。”
距離半指,不會直接觸碰。
但隔著衣物都會讓邊燼面紅耳赤,即便拉開一點距離就會沒事嗎?
可沈逆一撒嬌,邊燼心就軟了。
邊燼心道,試試看,不行便忍著。
沈逆心想,試試吧,不行師姐肯定會一腳將我踹開。
邊燼:“嗯,咱們試試。”
邊燼很少允許旁人靠近,說的最多的是“不行”“別碰我”之類拒絕的話。
偶爾說一句“咱們試試”,便像是勉強敞開了一道窄門,允許別人進入幽閉的私人領地。
“那,開始了,師姐。”
沈逆掌心浮到邊燼臉邊,柔和的白光將她的肌膚映得更加瓷白。
觸覺指數通過掌心的診斷儀,傳送到逆芯系統中。
指數在沈逆視野斜前方的壁掛顯示屏上跳躍著,邊燼則是背對著它。
沈逆一邊控制手臂的動作,以免不小心觸摸到邊燼,給她造成負擔,一邊用余光查看指數。
沈逆自認為心理素質極好,十個黑魔方把她圍中間心率都破不了百。
若是此時此刻如果有人測試她的心率,會發現她五官未動神態泰然,實則心率已經直升一百三。
而邊燼肌膚上反應的數值更高。
越測越心驚。
邊燼臉部的觸覺指數為一百二十九,脖頸的觸覺指數為二百一十七。
再往下……
沈逆手掌頓了頓,沒敢再往下。
沈逆雙眼快速眨動了兩次,邊燼察覺到她的窘促,也從鏡子里看到身后顯示屏。
數字當然都認識,只是這些指數意味著什么,只有沈逆知曉。
邊燼很想盡快知道自己身體的狀況,見沈逆若有所思,便不開口打擾。
先前幾次敏感之意爆發時,不是突然而至就是匆匆忙忙,邊燼只被熬得燥熱粘膩,卻沒有精力去好好感受它究竟是如何發生的。
現下沒有旁事攪和,邊燼集中注意力,感受沈逆是如何在自己體內掀起風浪。
沈逆掌心的溫度隔著半指的距離從肌膚上掠過,浮在她們之間的空氣被撫出微弱的波動。
邊燼只覺得不真的碰到肯定沒那么難捱。
可那波動攪動著一層層即將被撫弄的想象,這份想象催生了更龐大的期待和悸動,竟比真實的觸摸還要難捱。
熱意在不斷疊加,煽起邊燼身體里隱秘的火種。
每次煽動,那忽明忽暗的火種就更清晰、燥熱,更烈一分。
星星點點的火種慢慢燃成了一片火焰,火舌斷斷續續舐在她心尖。體溫在攀升,酥麻的感受從臉部和脖頸沿著脊椎往下推,推得她腰肢又開始發軟。
雙手緊扣著工作臺的邊緣,艱難地控制著身體一波波輕顫的漣漪。
指數在迅速攀升。
沈逆發現,手掌剛剛經過的臉頰位置,待第二次經過的時候,指數居然從一百二十九攀升到了一百八十六。
這狀況的確出乎沈逆的意料。
自己親手打造出來的東西居然一時沒能想明白它的邏輯。
這對沈逆來說是平生第一次遇到的棘手難題。
沈逆抿了抿唇,眼神有些閃爍地看向邊燼。
任她探測的邊燼已經閉上了眼,下唇微微被她的牙齒絞進飽滿的唇縫之中。
唇濃紅得反常,濃密的睫毛根部和發紅的眼眶交際處蔓延著濕意。
說要配合她的邊燼在用全部的精力忍耐。
破碎又堅韌。
邊燼恐怕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此刻的自己有多迷人。
沈逆眸色都被她弄得水光漣漣。
想要真正觸碰到她,甚至是狠狠扣進她肌膚。
一直保持著優秀機械師該有的平穩的右手,此刻難捱地躁動著。
邊燼不知曉那些數值代表的敏感程度,沈逆知道。
系統的參考數值是她親自采集了兩百組臨床數據,評估、整合再編入的。
不能說特別精準,參考價值還算有。
以普通觸碰臉部為例,觸覺指數為五十。
若是熱戀時期的情人有技巧地調情,臉部的觸覺指數會達到七十五至八十八。
臉部觸覺上限為九十九,脖頸的上限為一百八十九。
再往下的部位,指數高低和人的體質以及調情技巧有很大的關系。
沈逆和邊燼之間此刻都到不了“技巧”這個層面。
碰都未真正碰到,邊燼臉部的觸覺指數就已經接近脖頸觸覺指數的上限。
也就是說,沈逆隔著半指的距離不過做了一個模擬愛撫的動作,就已經相當于調情高手在邊燼脖頸間肆意妄為才會造成的敏感度。
在測試之前沈逆心里是有些猜測的,沒想到實際情況比她預料的要嚴重得多。
這兩百組采集對象中,自然也有愿意提供床笫之間數值的。
邊燼脖頸觸覺指數高達二百一十七,不夸張地說,采集到的行房指數中,最高指數也才二百九十九。
只是反復隔著距離探索,就能突破兩百。
要是真的撫到她,會不會超過普通人行房的指數?
原本工作服材質輕薄透氣,此刻蒙在沈逆后背上,黏黏膩膩。
發燥的感覺從某個位置帶著潮意上浮。
無法想象吮血那次,師姐是什么感覺。
吮血時沈逆是存著壞心思的,對她傳說中“敏感”的右手又吮又咬,將心里那些酸澀蠻不講理地發泄在邊燼的手上。
超憶癥讓沈逆不用調取記憶模塊里存儲的內容,也可以想起過往某件事的所有細節。
那家破爛不堪的花店里,沈逆被嫉妒之意催得心頭混亂,只想著在邊燼的右手留下自己的專屬記憶。
此時再憶,當時在她身下的邊燼恐怕指數已經破了兩百。
難以不去聯想,若是真的行房的話,邊燼的感受會飆升到幾百?
最最冷感,生澀如她,又會是何等的顏色和姿態。
第35章
大致知曉了指數,沈逆若有所思時手掌下移,無意間路過邊燼扣著工作臺邊緣的右手。
邊燼正好在此時睜開眼,濕漉漉的眼眸看見沈逆的掌心對準了自己的右手。
沈逆的手是典型機械師的手,她修理過很多機械也救過不少人命,指尖有點薄繭和磨損,但不妨礙骨節分明,線條優美修長。
玉手半張著,指尖微彎,仿佛下一息就會將邊燼的手揉入掌內。
白光籠罩中,映在沈逆眼底的指數忽然攀升至二百五十四。
沈逆反應過來,自己居然無意間探測到了邊燼“敏感”的右手。
真是意外。
右手的觸覺指數果然比臉龐和脖頸更高。
已經接近一般人行房數值。
右手指尖傳來一陣電流般的麻意,她忽然急促又壓抑地“嗯”了一聲,尾調綿軟破碎,身子受不住地前傾。
生怕邊燼會從工作臺上跌落,沈逆立即踮腳往前擁攬,將邊燼護到懷中。
指數再高,也比摔傷來得好。
右手手掌緊密地貼在邊燼薄薄的后背上,左手則穩穩托住她軟燙的腰肢。
沈逆的氣息一瞬間緊緊纏住她。下巴被沈逆的肩頭頂得往上抬,難受地抿住唇,眉心擠壓出一道難以消解的淺痕。
原本頂在沈逆腰前的雙膝,因為突然的緊密擁抱被迫分開。
邊燼心跳失控地驟然加快,難堪之處空虛又十分沒有安全感。本能地想要并回來。可被沈逆的腰撐著沒法合攏,腿側難受而不得章法地在沈逆的腰肢上本能地磨了又磨。
“師姐,難受么?”
沈逆的聲音從邊燼已經血紅的耳朵傳入腦中。
被情念燒得渾渾下墜的意識被清越的耳語蕩滌,忽地往上一掙。
意識到自己此刻不僅主動貼近沈逆的懷中,手緊緊地扣著沈逆后背的蝴蝶骨。
難耐的蹭動是曖昧的暗示,纏著她身體的舉動更像是某種主動的邀請。
邊燼立即停下了對沈逆的蹭弄。
但指數還是蹦到了二百八十一。
沈逆目光滯留在顯示屏上。
這場擁抱對師姐而言竟堪比敦倫。
懷里抱著的身軀在壓抑地輕顫,潮濕的熱意從輕薄的工作服內往外透。
“我可以幫你緩解。”
不忍心師姐繼續難受,沈逆學著她以前總是安撫自己的手法,順著后背由下至上挲一挲,想為她紓緩一二。
“不。”
邊燼的額頭還軟軟地抵在沈逆的肩頭,被挲了一道,如沾了雨露的花朵,顫巍巍濕淋淋的,急促一聲,急忙握住沈逆的胳膊,制住了挲動。
“不要嗎?”
沈逆語氣是溫柔詢問的,眼眸中的情緒是略有遺憾的。
邊燼緩了好一會兒,血紅的耳朵還是沒緩下去,腰腿根還是軟得難受,又說了一趟。
“不要……”
“可是。”
沈逆的手沒從她后背拿下來,狡黠的眼眸睨著三個瑩白色的數字。
“指數有回落,說明我的安撫是有效的。”
“……”
沈逆耐心地哄著,誘導著。
“越是不觸碰越是難耐。踏踏實實碰過之后反而踏實了。師姐,這是脫敏的過程。”
邊燼沒說話,仍然控制著沈逆的手腕。
這雙手現在能輕易推動她身體的潮汐,很危險。
水紅色的眼尾斜挑著,看向身后的顯示屏。
的確如沈逆所說,指數有所回落。
明明潮熱的酥軟讓邊燼在失控的邊緣起起伏伏,本以為指數會高到讓沈逆笑話,沒想到回落到了二百六十三。
不怪邊燼過于敏感。
即便逆芯沒有植入她的體內,沒有和沈逆產生奇妙的共振,她也對這種接觸很陌生。
對她而言,肢體上的接觸僅限于冷硬的廝殺,是以命相博的血肉橫飛。
她一直都在那條充滿警戒和傷痛的路上小心翼翼地行走。
這具軀體從未被人這樣用愛意寬撫。
在迷亂的邊緣,邊燼想起沈逆曾經說過的話。
對沈逆而言,她就是臺破損的機器,是需要醫治的病人,不存在其他情緒,別想太多。
但是,太有感覺了。
心底的漩渦又開始旋轉,渴望著,想要吸納一些什么,填入空虛的旋渦中。
邊燼習慣性咬上唇面,想讓清晰的痛意喚醒理智。
可惜,此刻她已經感受不到痛意。
單手撐著沈逆的肩頭,將自己撐起來,兩人終于拉開一絲距離。
在她起身前,沈逆抱著她的手臂戀戀不舍地沒有放她走。
兩人無聲僵持了一會兒,感受到邊燼的堅持,沈逆才在心中失落地一嘆,卸下了力道,沒再阻止她。
手抬起來了,但沒完全撤走,依舊護在她身側,以防她再脫力。
方才還交融的體溫,在微弱距離內拉起一絲絲不可見的熱流。
邊燼呼出兩道馨香的熱氣,凝神之后開口,尾調還是一絲干澀沙啞。
“還有別的方式脫敏嗎?”
邊燼下唇唇面上殘留著一道清晰的牙印。
是她隱忍時自己咬的。
沈逆目光落在這道痕跡上,心里酸酸軟軟的。
邊燼總是這樣,毫不疼惜自己。
怎么忍心這樣殘忍對待這對漂亮又脆弱的唇瓣?
想用指腹揉動她的紅唇,幫她撫平所有痕跡。
即便是一點點小小的咬痕都不可以留下。
邊燼見她一直在望著自己的唇,半天不回答問題,大概猜到她在想什么。
眼神游離了片刻,又望回來,提醒沈逆道:
“師妹?”
“或許。”
“或許?”
“或許有別的方式幫助你脫敏,只是我暫時還不知道。”
沈逆說了句廢話,和她先前回應萬姑姑的那個“嗯”差不多,只是對邊燼敷衍得更用心些。
“那有辦法調試嗎?”
她不想被沈逆一碰就成現在這副難堪的模樣。
沈逆是自己一手帶大的,向來都將她當做小自己一輩的妹妹培育、照顧。
如今竟會因為她的觸摸引發欲和情,邊燼無法不覺得別扭與羞愧。
邊燼寄顏無所,沈逆偏偏挨得越來越近。
見沈逆迷離徜彷,邊燼第一個念頭就是她累了,站不住。
高強度的工作加上剛剛打完一場惡戰,還要接著幫她檢修。
再年輕體力也有上限。
加之沈逆不是戰斗天賦者,疲累感肯定更甚。
沈逆以前就是這樣,困了倦了,或者有不喜的人在旁擾她情緒,便喜歡這樣挨上來對邊燼撒嬌,想讓邊燼幫她驅趕所有不悅。
邊燼習慣地攬住她的后腦,用鼻音溫柔地“嗯?”了一聲。
“不舒服了?”
如同危機出現時第一反應就是保護沈逆,即便羞于被一手養大的孩子弄出了歡愛的沖動,但見到她難受時,第一反應仍是安撫。
沈逆當然也察覺到了邊燼內心所想。
六年前將她從北境抓回來跪在師門懲罰,也是為了不讓她再到北境涉險。師姐一直都是珍愛她的。
沈逆當然還記得被拒絕過一次,可方才邊燼那樣蹭她誘惑她,現在又寵著她疼著她,恃寵而驕的情緒不斷往心上鼓噪著。
這雙唇,是她孤獨的錦瑟年華中,在夢中都不敢奢望的禁地。
此刻,卻在她輕易就能采擷到的地方。
占有欲怦然搏動,沈逆再次環住了邊燼的腰肢。
詫異的情緒浮上邊燼臉龐,和六年前第一場告白時的表情何其相似。
只是這次她沒有再立刻冷下臉。
連睫毛都軟軟的垂落,撲朔著不確定的情緒。
沈逆軟唇散發的馨香和熱流已經涌進邊燼的感官。
雙唇就要觸碰之時,邊燼將臉偏開了。
沈逆前探的動作一頓。
“說好了互不僭越。若我們這樣做了,兩年之后,如何合離?”
邊燼聲音如靜湖,波瀾不驚。
沈逆安靜地聽著她的話,無聲地注視她紅得能滴血的耳朵。
好可惜。
原本也沒有覺得能真的吻到她,情理之中被拒絕了,意外的是拒絕的并不強硬,也不嫌惡,反而有種說不清的欲拒還迎。
雙唇微抿,沈逆原本就嫵媚多情的眼眸沾上了春水,濕紅撩魅。
好可惜,差點就能啟開這張純凈檀口,弄濕這清冷圣佛了。
只是有點不甘心,又很難受。
師姐就只管將她弄得濡濕難熬,是不是根本沒意識到她也會想要。
沈逆只能自己沉心排遣。
邊燼提及合離,沈逆本想回她,“那便不合離了”。
又嫌這句話太過小孩心性。
以師姐內斂又守舊的性子,說服自己和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跨越那道禁忌的邊界,應該很難。
天知曉沈逆曾經有多煩自己晚生了這些年,好不容易熬到現在的歲數,套上副成熟豐韻的皮囊,師姐偶爾也會用成人的方式對待她了。可不能再倒回去。
沈逆的手還壓在邊燼的后腰上,沒退沒動,維持著將邊燼固定在工作臺上的姿勢。
“它的效果或許等同于安撫劑。若你不喜,那我再想想其他緩解之法。”
“它”指的是親吻。
言下之意,差點揉進來的雙唇是剛剛想出的安撫和脫敏療法。
邊燼無語,閉了閉眼。
分明是撒嬌耍賴,想要靠近戲弄,竟言之鑿鑿將自己比作撫慰劑。
這機靈的模樣一如既往,讓邊燼無言以對,偏偏又難以自制地覺得可愛。
沒接沈逆的荒唐之言,邊燼此時也無力與她多辯。
指數是下降了,但下降的并不多。
濁重的呼吸無法平緩,眸中氤氳著水汽,邊燼無力地將沈逆環著她腰肢的手往下剝。
剝了兩下沒能剝動,最后還是沈逆“好心”地順從了她的意思,將她放開。
雙臂依依不舍地離開邊燼軟燙如水的腰。沒撤遠,還撐在她身子兩邊,以防需要時立即再護上去。
數值在緩緩下降,在六、七十左右徘徊。
這意味著她們什么都不干,沈逆的存在就會讓邊燼起一些反應。
美妙的紐帶將她們相連,沈逆克制著笑意,理了理思緒,盡量用理智的語氣說:
“逆芯本身無法再造,現下檢修的方式便是全身掃描,看看異常接口都在什么地方,能不能降低觸覺指數的同時將痛覺感知補回來。喪失痛覺非常危險,作戰時很容易受傷的。”
邊燼首先關心的問題是:“要怎么掃描異常接口?”
“就像方才那樣,我已經確定了幾處。”沈逆指了指邊燼盆骨處的接插口,“然后,不用直接打開肌理,從接插口接入系統,我手動修改。”
邊燼本來想問“現下是否能一次性掃描完畢”,但見沈逆一直在瞇眼睛,眼眶又紅又腫,眼睛里還都是血絲,便沒說出口。
沈逆猜到邊燼沒開口的話:解釋道:“掃描之后還需調試,調試完成也許繼續掃描一次檢測調試的結果,意味著我起碼要探測你的觸覺指數兩次。對你而言可能不太方便。”
“……”
“今日先進行第一次調試,往后還按照之前約定,七天檢查一次身體。”沈逆優雅地笑道,“這樣一來,師姐的壓力應當不會太大。或許不用其他的輔助安撫行為,也能慢慢脫敏。”
“……知道了。”
總覺得沈逆那風雅的笑容中藏著陷阱。
沈逆在心里說了句“乖”,問她:“需要我抱你下來嗎?”
“不。”
“真的?”
邊燼想掐她臉,忍住了,只道:“你退后些,別堵著我。”
沈逆多想環著師姐的腰,將師姐抱下來。
很遺憾,這個心愿暫時無法實現。
沈逆后撤了一步,邊燼被她擴了許久的雙膝終于能攏起來了。
長腿一展,落地。
沈逆只好悻悻離開,坐到工作桌前。
邊燼背對著沈逆暗自看右手。
以前她就意識到自己的右手對外界很敏感,這也是她深度潔癖的原因之一。
她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沈逆私心不太想修正這份共振所產生的觸覺偏差,這是她倆獨一無二的緊密聯系。
可不修正的話邊燼肯定不答應,留著這bug有耍流氓的嫌疑。
檢測之后基本可以斷定,邊燼對沈逆獨有的肌膚敏感不會造成身體損傷。
反而,會帶來難以想象的愉悅。
對邊燼的好奇,和身為機械師對機械系統的好奇,都讓沈逆忍不住想象,要是真的接吻,指數會到多少呢?
要是再進一步,魚水之歡時……
沈逆單手撐著下巴,擋住漸漸發紅的下半張臉。
……
邊燼自己將接口插到盆骨的接插口里。
沈逆的注意力完全放在面前的三面顯示器上,眼底一排排白色的數字在往上翻,眼睛眨也不眨,心無旁騖沉浸在工作中。
邊燼站在工作臺邊,滾燙的耳朵半天降不下溫,手暗暗揉一揉,有點局促,問她:
“我現在要做什么?”
“什么也做不了。”
沈逆敲擊鍵盤的動作沒停,因為思考而蹙起的眉心也未松開,只分給邊燼一張嘴。
“有點悶,但你無法離開。可以坐在沙發上等一會兒。大致需要小半個時辰。沙發很干凈,上次消毒后我還沒坐過……”
話說到末尾時,沈逆被一個接口的異常狀態吸引了注意力,向邊燼提了一嘴“不要拔掉接口”后,敲擊鍵盤的動作更快了。
一炷香的時辰后,沈逆終于有空抬頭。
“有什么感覺?”
邊燼單手壓在脊柱上,用心感受著:“一點麻麻的。”
“會有輕微的刺痛,是正常現象。三息結束。三、二、一……好了。”
沈逆用力眨了眨干澀的眼。
“疼不疼?”
“不會。”
沈逆眼睛又不太舒服,視野模模糊糊的,給自己滴眼藥水的時候說:
“行,我可能還會進行幾次相同的操作,難受的話跟我說。”
“嗯。”
先加載一個模塊,趁此工夫沈逆仰頭閉眼休息了一會兒,等她直回身子時,后背猛然一陣刺痛。
低低地“嘶”了一聲。
正在隨意用電子表投屏閱讀萬維網資訊的邊燼看向她。
沈逆難受地活動了一下左肩,感覺后背上所有的筋都扭在一起了,刺痛難當。
她的改造大部分集中在雙臂,不喜歡對身體大動干戈,軀干等于是脆弱的純體。
她已經忘了自己在和異獸廝打過程中后背受了傷,這會兒也沒空多想。沈逆全部思緒都落在邊燼的檢修上,隨意活動一番便繼續工作。
“沈逆。”
邊燼喚了她一聲,沈逆居然沒應,仍專心致志地注視著顯示屏。
不想打亂她的思緒,邊燼暫時噤聲。
嗒嗒嗒——
工作室里只剩兩個會喘氣但不說話的大活人,以及輕微敲擊鍵盤的聲響。
時間如水晶球中的白砂,紛紛揚揚,轉瞬即逝。
高度集中注意力的過程中,沈逆沒發現自己的眼眶血紅得可怕。
“師姐,來,再試試。”
接口重新分配過,沈逆讓邊燼過來檢測一下指數。
邊燼過來,檢測時轉眸去數水晶球里的白砂,轉移注意力,這樣能讓自己好受些。
白光掃過,看著屏幕上的指數,沈逆沉默了。
“怎么?”邊燼察覺到她的欲言又止。
“奇怪。”沈逆指骨壓在唇下,“指數沒有太大的變化,只下降了可以忽略不計的一點點。還可能是因為短時間第二次復檢的情況下,脫敏效果的加持。”
邊燼不用去看具體的數字,也能猜到調試沒有成功。
畢竟她本人正身臨其境再一次感受到,肌膚對觸覺的敏感度沒有下降。指尖往衣襟里伸,將貼服的衣領拎起一個小口,好讓恒溫的工作室內涼爽的風能吹熄太容易就煽起的溫度。
沈逆又說了句“奇怪”。
思考的同時情不自禁去揉難受的眼睛。
忽然手腕被邊燼握住。
“不可以這樣揉,有細菌。這雙眼睛白長這么好看,是不想要了么?”
邊燼的話冷意十足,是沈逆熟悉的那種兇巴巴的寵溺。
沈逆難受地眨眼,沒再揉了。
“我滴一下眼藥水。”
“別滴了,眼藥水也不能一直滴。還有后背是不是也傷著了?”
沈逆本想說“堅持一下,得弄明白到底為什么指數降不下來”,邊燼先開口了。
“這次的檢修到此為止。先休息。”
邊燼的話不容置喙。
手套之下,指骨透著粉意的手放開了沈逆的手腕。
沈逆一貫有自己的主意,邊燼已經做好自己多管閑事會被她反駁的準備。
沒想到,沈逆完全沒有反駁她,反而乖乖地“哦”了一聲。
紅著眼淡笑道:“聽你的。”
乖巧的師妹,讓邊燼有一時的恍惚。
沈逆也不是天生叛逆。粉團似的金釵之年,成天像跟小尾巴似的跟在邊燼身后,偶爾是只小倔狗,但大多數時候邊燼說什么她便聽什么。
那時邊燼怎么寵她都嫌不夠,捧在掌心里都怕化了。
“我明日再繼續。”
沈逆也沒用手去揉眼睛了,再干澀難受都只是閉著。
喜歡邊燼管著她的感覺。
六年來落落寡歡,形單影只,不把性命當回事的灰暗日子,被邊燼這句兇巴巴的“管教”劃下了句點。
她又是有師姐疼的人了。
“師姐。”
沈逆指尖勾住邊燼的腰帶,指腹在溫熱的布料內側磨了磨,撒嬌道:
“我后背扭傷了,師姐能幫我看看嗎?”
作者有話說:
沈逆:我檢查完師姐,換師姐來檢查我(///v///)
第36章
提醒她查看后背的傷是一回事,直接幫她看又是另一回事。
邊燼還沒答應,沈逆人已經趴到沙發上,將寢屋小黃雀同款小小黃雀抱在懷里壓著,半支起身子。
等了幾息沒等到邊燼,還納悶地回頭。
漂亮的眼睛里寫著疑惑。
師姐怎么還不來?
“可以戴雙層手套,不會有什么感覺的。”
沈逆給她打一個安心的補丁,掐斷她的退路。
邊燼:……
有種當好心人,反被賴上的無奈。
兩副手套疊著戴,坐到沈逆身旁,輕輕按壓她的后背。
“哪里疼,與我說。”
邊燼不是機械外科手術的高手,然戎馬倥傯,普通的跌打損傷自不在話下,傷筋動骨也能輕松接上。
無論是對自己還是手下的士兵,邊燼手法都不算溫柔,以治好傷為主。都是戰斗天賦者,疼就忍著,沒空慣著誰。
可碰上沈逆,這個脆弱又精密的機械師,那些習以為常的手法都不太舍得施展。
小心翼翼地在后背上尋找傷處,輕微壓了幾下,就能察覺到這具身子改造的部位很少,幾乎所有的骨頭都是脆弱的原生骨,連關節都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
記得沈逆小時候便同她說過,不希望自己改造得太多。
身為機械師,她反而不喜歡太多機械干預。
她最相信的是自己原生的大腦。
重逢這段時日,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兩人,不是在暗中拉扯,就是一致對外,還有黑魔方突然的出現讓人費力費神。
她們也很少聊自己的事,邊燼只聽聞沈逆在自己失憶的那三年中,還是去了北境,一手培養出了機械精兵,勢如破竹,把弦晝打得落花流水,丟失的城池全部被她搶了回來。
邊燼偶爾也會想,當初她嚴厲拒絕沈逆上前線,是否太固執了。
沈逆的潛力那般大,若六年前不阻止她,現在又是怎樣的景象?
她倆可能依舊對彼此有些微詞,可起碼不會疏遠這么多年。
但后悔嗎?
不。
再給她一次選擇的機會,再給她一百次選擇的機會,邊燼都會選擇讓沈逆留在師門。
留在最安全的地帶。
“唔。”
思緒被沈逆的痛吟打斷。
“唔”字從沈逆喉中悶出來,短促又帶著清晰忍痛的綿軟。
邊燼已經下手很輕了,沒想到還是弄痛了沈逆,立即抬起手,柔聲問:“是這兒?”
其實痛感還好,邊燼手法老道,揉得她很舒服,只不過經絡紓解的過程痛楚在所難免。有些痛楚反而是舒爽的感覺比難受更多。
本來完全能忍,邊燼這么心疼地一問,沈逆便忍不了了,難耐地聳動后背,緊緊抱住小小黃雀,硬是擠出了兩包眼淚。
“是……”
沈逆側過臉往后看,纖長的睫毛被水打濕,水蒙蒙的一片,楚楚可憐。
“師姐輕些。”
邊燼見她淚眼朦朧,嬌花似的脆弱,像被自己欺負了般可可憐憐,心頭都被她弄軟了。
“很疼嗎?我沒用勁兒啊。”
邊燼揉過沈逆的頭頂,輕輕安撫她。
沒想到師姐會這么溫柔撫摸自己,沈逆立即得寸進尺,暗暗調整了腦袋往邊燼的掌心里去,輕輕蹭動著。
機械師脆弱她是知道的,已經輕到不能再輕了,只是隔著衣衫,傷勢不明,她手上的力氣又比一般人大得多,的確有可能無意之間觸到傷處,讓傷口惡化。
邊燼猶豫幾息,拍拍沈逆的后頸,“脫了吧。”
沈逆微怔,“嗯?”
“我看看到底傷得如何了。”
是有些羞赧,可傷若不及時處理恐會加深。
與治傷相比,羞臊什么的都是矯情。
沈逆沒想到邊燼會這么直接。
還沒來得及再開口,邊燼已經壓住她的肩頭。
小小黃雀的圓鼓鼓的身子瞬間被沈逆勒成水蛇腰。
要是寬衣,師姐豈不是立刻就發現只是半點不打緊的扭傷?
她的確沒有戰斗天賦,可也不是紙糊的,這點扭傷痛是有些痛,還不至于流眼淚。
就不該建議她戴雙層手套。
觸覺指數正常的師姐好危險。
“好像有對話申請。”
沈逆演得認真,盯著電子手表起身,借機逃走。
坐到工作桌前,點了點耳尖接通對話,半晌沉沉地“嗯”了一聲。
邊燼目光一直追隨她,見她通話半天也沒能話出點實質性的內容,明白了。
喚痛又垂淚,我見猶憐,都是演的。
先前是一同演給外人看,現在連她一起蒙。
沈逆用半個后腦勺對著邊燼,心想,以師姐的個性不會喜歡聽到旁人私密的通話,該出去了。
沒想到余光一瞄,邊燼不但沒走,還好整以暇地坐在沙發上,雙臂抱在身前,好一副北境總都督監軍的模樣,不動聲色地瞧著她,將她做戲的姿態盡收眼底。
沈逆默默將余光也斂回來,如芒在背,感覺下一刻就要再被師姐抽個十鞭子。
幸好,邊燼只是用眼神笞了她一會兒就離開了。
屋門一關,沈逆慢慢轉回頭,確定邊燼走了,這口提著的氣才往外喘。
就算成了親,又經歷過許多變數,一旦邊燼披上掌門大師姐的氣勢,沈逆登時被打回了“小師妹”。
喝了幾口營養液壓壓驚,這一鬧,眼睛都不怎么疼了。
沈逆打算再在工作室這邊呆會兒,等到師姐睡著了她再回去。
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轉圈,今天的檢修可謂一波三折。
思緒還是轉回逆芯。
逆芯在邊燼體內,會影響她的感知和行為,沈逆不可能不憂心。
對外是說逆芯只完成了一半,但它的基本性能已經很完善了,應該不會耽誤日常生活才對。
剩下的那一半是沈逆想要超出一般玉璧的卓越性能。
不至于影響觸覺指數才對。
剛才重新調整接口,剝離了所有會影響觸覺的模塊,指數依舊沒有下降。
真是因為血液共振這種微妙的玄學,還是說,逆芯只是幫師姐調整了喜與愁的比例。
減弱痛楚,放大愉悅。
忽略了輕傷時的疼痛,但觸碰喜歡之人時的感受成倍體驗。
這個猜測讓沈逆自己都“嘶”了一聲。
還喜歡之人,真夠自戀的。
若師姐真的喜歡她,方才欲要接吻之時,她就不會以終要合離為借口避開了。
合離這事兒是沈逆自己說的,如今拋向天空的石子落下來給自己腦袋砸出個包,也怨不得別人。
向鏡子里的自己彈了一團畫錯的廢紙團。
“你這張嘴,以后說點有用的罷。”
嘀嘀——
角落里一臺小型電子屏里,藍白色的光點在頻繁閃爍。
沈逆視線移過去,虹膜解鎖權限,屏幕上鋪開了一片烏黑的山巒。
視野一點點往前方推移,越過山脊,一片燦爛的燈火就在前方。
這是沈逆前幾日放飛的隱形偵查鳥發回來的畫面。
她都差點忘了這事。
偵查鳥已經破解了弦晝國的偵測系統,安全進入到國境之內。
從標簽位置判斷,視野正前方那片燈火應當是座規模不小的城池,很有可能是弦晝國的京師要地。
還真讓她隨手做的一只偵查鳥飛到了首府。
弦晝國的防御系統形同虛設。
遠在另一個時區的弦晝國此時還處于深夜,官道盡頭的亂石堆里,人影鬼祟。
沈逆開啟夜視模式,放大畫面。
一看,笑了。
暗網排名前列的賞金獵人恐怕從沒有這樣集合過。
為了星河鉻素費盡心機潛入弦晝國內,尋找邊燼的骨鞭,順便也想砍一砍秦無商的頭。
真是一出深夜好戲。
鎖定了某位賞金獵人,好讓偵查鳥繼續在此盤旋。
沈逆在內宅系統里聯系庖廚,問庖廚有什么吃的沒有。
看戲當然得配點小食才對味。
侍女很快送來兩碟桂花奶糕和油炸地豆。
沈逆目光短暫地滯留在托盤里的食物上,眉眼微彎。
“都是我喜歡的,謝謝。”
屋門合上,侍女覺得今天的侯君有些說不出的不同。
以往她可都不太會說這種溫情的廢話。
侍女不是帶她長大的邊燼。
自然體會不到這沈侯要使壞前,總是很溫情。
端著食物回到顯示屏前,見畫面中似乎有些騷動。
賞金獵人們不知看到了什么恐怖事物,不斷有人往后退去。
香酥的地豆停留在唇面上,忘了往嘴里送。
按理來說,這些走南闖北的賞金獵人什么樣詭事沒見過,有什么蹊蹺能讓這幫亡命之徒落荒而逃?
畫面中的亂石動了。
不對,那不是亂石。
當她看清時,頭皮登時麻了一層。
的確不是亂石,而是一座座石碑。
圍繞著弦晝都城的竟是萬里墳塋。
墳塋之下一具具殘破的身軀翻土而起,對著賞金獵人瘋狂撕咬。
地豆落在桌上,沈逆正要調整焦距看得更清晰些。
忽然一長狀物迎面抽來,畫面劇烈震蕩后亂作一片,旋轉著下墜重重砸到地面。
靜止時,視野里一片骯臟的沙礫。
有個黑色的身影逆著月光越走越近。
那人穿著奇異的緊身服飾,身段姣美,是個女人。
月色勾勒著她傲人的輪廓,此人身形高挑,手中執著一條細長的事物,剛才擊落偵查鳥的正是她。
正待看清對方的模樣,對方的臉驀然靠近。
她將偵查鳥捏了起來,正對自己的面部。
饒是見多詭異場面的沈逆,此刻心里也悶悶一驚。
一張沒有五官的臉赫然占據了整個屏幕。
不是金屬義面,肌感表面很明顯是人類皮膚的質地,但又完全不似人類。白到病態的臉上只有五官所在之處凹凸出灰色的形狀。皮下一浪浪躁動著,仿佛什么事物要從中掙脫出來。
對方一把將偵查鳥捏碎。
嗞——
信號徹底斷了。
顯示屏的黑暗沉入沈逆的眸底,她抓了一大把地豆,多吃點壓壓驚。
發現偵查鳥的是個什么玩意?不像人類,也不像機械人。
難道是被黑魔方異化的異獸?也不是,沈逆對異獸很熟悉,那怪物的感覺和異獸不太相似。
轉眸看向另外一個電子屏里被程序一次次重構的“秦無商”。
繪點一點點構建“秦無商”的身形,沈逆撐著臉,陷入沉思。
三維數字技術已經還原了秦無商尸體的樣貌,解析出了被炸爛前的組成。
的確是人體組織,但也發現了納米技術。
納米技術在這個世代早就因為各種機械義體大行其道而普遍運用于人體的改造上,并不稀奇。
沈逆不在乎納米技術,倒是另外發現的一種生物活性劑讓她好奇。
這種生物活性劑說起來也不陌生,在義體修復中很常見,城防中也會大量使用。
可“秦無商”尸體中的生物活性劑的含量高得驚人。
除非秦無商和城防一樣,有受傷后立即再生的需求,且這需求對她極其重要,否則過多的生物活性劑會影響義體和玉璧的穩定,輕則發瘋重則暴斃,得不償失,一般人不會輕易使用。
也不知道那秦無商瘋瘋癲癲的樣子,是否就是用多了活性劑的后果。
沈逆確定,這個“秦無商”恐怕的確不是她本人,甚至不是“人”。
酸酸地想,還真讓邊燼說對了。
裝滿了箱水母的“秦無商”,和摧毀偵查鳥的玩意肯定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至于為什么有聯系,沈逆暫無證據,只有作為雙S機械師的直覺。
萬里墳地圍城,不知城內又是何等詭異的光景。
邊燼肯定是去過弦晝國的。
她在弦晝國經歷了什么?
沈逆心上發酸地想著,她的秘密,是不是真的藏在那鬼域般的國度之中?.
邊燼回到臥房時,先前被沈逆弄濕的衾裯已經全部換過新的了。
有些燥意,又去屋后的熱泉中浸身,換過寢衣,一身清爽。
這次用的還是梨花味的皂角。
初聞時覺得皂角氣味太濃。用久了,倒也習慣了。
邊燼靠在床上,也有些倦了。
倒不是忽然對上黑魔方讓她倦,那種級別的小異獸還入不得她的眼。
實在是檢修太耗損體力。
閉上眼,沈逆滾燙的鼻息和軟唇隱約散發出的甜意似乎還在眼前。
邊燼呼吸加快了幾道,忽然意識到自己想要回放記憶模塊里的影像,立即睜開眼,打斷了這不知羞的舉動。
一口氣喝光了整杯水。
她會離開長安城。
不用等到兩年合離,那日一到她便會走。
模糊的彼方鎖定她的靈魂和軀殼,她知道自己只是暫時停留在這片軟紅香土。
紙醉金迷的樂園不是她的歸宿。
她要帶著完整的身軀和此行的目的,離開長安。
長安城,不過南柯一夢。
……
邊燼思緒略沉,見沈逆還沒要來的意思,便登錄暗網。
高壓電脈沖鞭子的結實度還算湊合,就是蓄電能力有限,她還是想找回骨鞭。
一登上暗網便覺得氣氛不太對。
一位匿名六星賬號發的懸賞貼被管理員置頂。
懸賞的正是她的骨鞭。
報酬還是貍力三號坑星河鉻素,相當大方地標注了一斤。
邊燼:……
雖然是匿名,但對邊燼而言,這和實名沒兩樣。
賬號這么高的等級,懸賞的物件和報酬都很眼熟,除了沈逆還能是誰?
看發懸賞的時間,居然是第五闕她們來府小聚那日,午膳之前。
一屋子賓客都要用膳了,她這家主還要跑去暗網發布懸賞。
更讓邊燼無語的是,帖子的末尾還加了一筆對秦無商腦袋的追賞。
報酬是她親手打造的雙S義體。還部位任選?
秦無商本人甚至用掛著名諱的大號來回復。
【老朋友,看來給你放的鞭炮聲還不夠大。放心,大禮我會陸續送到府上的。】
秦無商回復時間是一個半時辰前。
很明目張膽表示自己還活著。
整個暗網都在看好戲,還有專門開的賭局,賭這個匿名賬號是誰。
有人賭是邊燼本人,更多的人則押注沈逆。
畢竟能造出雙S義體的機械師,所有大陸加在一起就沈這一棵獨苗。
除非另一個消失多年的傳奇機械師突然詐尸。
有人感嘆沈逆天賦異稟,更多人則將重點放在她的出手闊綽上。
一斤星河鉻素等價的財富,足以成為南大陸的主人。
沈逆居然就這樣拋出來,只為了找回她師姐的骨鞭。
可想而知,她對她師姐有多情深義重。
上千層高樓里,全都是在八卦她倆婚前婚后秘事的。
有些人的口吻一看就知道是雙極樓舊同門。
邊燼隨意翻了幾下,不堪入目,關了。
頭隱隱作痛。
阿搖看著是長大了,可這在外面鼓腦爭頭的模樣,和幼時沒什么區別。
沈逆半天沒來,不知今夜是否還要在工作室睡。
累了這么些日子,身上還帶著傷,怎么可以再睡在冷硬的工作室?
邊燼想飛鴿傳信給她,讓她來寢屋休息。
沒事,不就是做戲被拆穿了么。
以往被她拆穿的還少么?
屋外傳來沈逆的聲音。
“師姐,我,進來了。”
邊燼關閉電子表,“嗯。”
沈逆推門入屋,帶來一陣梨花香。她也去沐浴了。
床褥已經鋪好,通了電暖被窩里暖呼呼的。
沈逆鉆進來時打了一個哆嗦,偷偷去看靠在床頭的師姐。
邊燼正在將束發散下,黑瞳平靜,只問:“那個黑魔方的金屬容器還放在水銀盆里嗎?”
“嗯,虛電容殼體加上水銀封印,穩穩當當。這還是你留在北境的法子,被我偷師。”
邊燼淡笑,似乎沒有要繼續找她算賬的意思。
不太像師姐的風格啊。
莫不是自己想多了,師姐根本沒發現她先前搗的鬼?
沈逆安心地閉上眼。
是累了,渾身酸軟,有師姐在身邊便有種踏實的安全感,睡意很快上門。
又被邊燼的一句話拉回。
“骨鞭不用找了。”
邊燼本想說她會自己找回來,想了想,覺得這種話太辜負沈逆一片心意,便改口道:
“大不了我再造個趁手的。星河鉻素稀貴,不該浪費在此。”
沈逆一陣安靜。
師姐這是看到她在暗網上發的貼了。
“可是,那不是師尊留給你的遺物么?再造一件也不是師尊留下的那件了。你那般敬愛師尊,怎么舍得。”
沈逆一句話說得邊燼愣神。
不知想到何事,邊燼淡淡道:“師尊仙逝,轉眼已有十多年。”
沈逆對師尊沒什么印象,自她開蒙沒多久師尊就不在了,對她而言邊燼就是雙極樓的“師”,沈逆只尊她一個人。
邊燼問及師尊做的玉璧,“你換下后,放在何處?”
“保存起來了。”
太熟悉沈逆說話方式,她說得這般籠統就不太對勁。
“你不會丟了吧?”
沈逆假意震驚:“不會吧?”
邊燼目光沉下來,“你真丟了?”
沈逆聽她這語氣是真的在意,暗自撇了撇嘴,說:“沒有,真保存起來了。”
反正這段時間忙,沒空清理渣斗,侍女們未經許可也進不了工作室,回頭再把師尊的遺作從里面撈出來便是。
邊燼聽她語氣更是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連師尊的遺作都敢褻瀆,大逆不道。
可沈逆一向都是這樣大逆不道。
邊燼有點頭疼,這名字起壞了。
當初就不該叫她沈逆,起個沈乖乖多好。
邊燼在心里默念一遍沈乖乖,嘴角漏了些笑意。
“師姐在想什么?”
沈逆不知何時翻了身,側身臥著,面朝著她。
暖光軟帳,婚房中喜慶的掛字已經全部撤去,但新婚的色彩還保留了些。
一直背對著沈逆的邊燼,此刻因她的問話轉身。
兩人面對面。
夜光鋪在邊燼的面龐上,這是曾讓她魂牽夢縈的夢中人。
好近。
她又能在邊燼這么近的地方了。
還想再近一點。
“師姐,后背還是好痛。我能靠著你睡覺么?”
話才剛說完,額頭已經虛虛地抵在邊燼腰間。
邊燼心道,扯謊裝乖沒完沒了。
額間一陣輕風蕩過,沈逆以為邊燼離遠了。
心里往下墜,空寥寥的。
難受勁兒還未來得及在她心頭掀起風浪,便發現邊燼也躺下了,沒有轉身背對她,而是朝她這側瞧過來。
第一次,真正的同床共枕。
沈逆呼吸微窒,后腦被邊燼攏住了,微微往自己身前攬。
“這樣?”
泠泠之聲居然也能這么溫柔。
沈逆的頭頂抵著她鎖骨處,兩人的身軀還隔著一段距離,反而讓人更不滿足。
身子主動往前送,緊貼住邊燼不說,還將她的腰肢環住。
“你……”
邊燼被她抱得一僵。
真是得寸進尺。
沈逆安心地閉上眼,“這樣。這樣就不痛了。”
明知在使壞,可回憶近日種種,邊燼還是沒忍心將懷里依賴她的人推開。
先讓她任性,先讓她抱著。
一同閉上眼。
一枕南柯,便待夢醒。
第37章
子時,太醫署門前。
房判懷中的竇璇璣已經陷入昏迷,性命垂危,太醫署屬官還在跟她打馬虎眼。
“是真的,您進去也沒用啊,里面全都是金吾衛重傷士兵,大夫們忙得腳不沾地,恐怕無暇顧及其他啊。”
“無暇顧及其他?同是內廷官差,我們如何成了其他?”
房判知道這人是在借口推脫。
太醫署乃是中央建立專為百官看病之處,內設醫學院,也是皇城中最大的醫館,各科診室、醫技和手術室一應俱全,百官來此求診全程免費。
房判今夜算是知道了,在太醫署眼中,麗景門的人恐怕不在這“百官”之列。
麗景門專門為天子辦事,是天子最臟最兇的一把刀,得罪人的活兒全都是讓她們來干。
時間一長,臭名昭著,朝野上下對她們既懼怕又憎惡。
平日去辦個什么差事沒人敢刁難她們,可到了性命攸關之際,被人借故推脫,不愿診療,房判自然也明白是惡名在外所致。
這太醫署的前任太醫令就是被麗景門查辦的。
那位太醫令在太醫署頗有威名,當初將他帶走時,太醫署一眾屬官跪地求情,也沒能讓麗景門動容。
好巧不巧,當時查辦太醫令一案的,正是麗景門門主韓復和竇璇璣。
而此時堵門不讓她們進去的屬官,當時也在跪求的眾人之中。
眼下門主不知去了何處,竇璇璣口中血沫不斷,奄奄一息。
那屬官彬彬有禮擋在大門口,就是不讓她們進去,嘴角揚起笑容,兩撇胡子輕佻彈跳。
“不若二位去尋一尋其他醫館或許還更快些。瞧瞧……”
那屬官抻長了脖頸,望向竇璇璣慘白的臉。
“再沒個大夫醫治,或許沒幾息好活了。”
距離東市最近的大型醫館就是太醫署,此刻再轉去別家,不說這夜半時分能不能找到高天賦的機械醫師,竇璇璣還能支持多久也未可知。
“咳——”
竇璇璣在她懷中虛弱地咳出一灘血。
房判半個字不說,身子前傾,這是要硬闖。
那屬官是個文官,被房判的氣場一嚇,立即大呼。
正在院中陪伴下屬治療的李司聽到了動靜。
“什么事?”
李司問太醫署的機械醫師。
醫師“嗐”了一聲,頗有些幸災樂禍道:“門外有兩個麗景門女官想來治傷,可將軍您看,這太醫署到處都是您的傷兵,哪有余力管她們啊?”
李司見兩位機械醫師圍著個斷了腿的金吾士兵查看傷情,慢慢吞吞,不見有多繁忙。
被李司瞧了一下,其中一位醫師離開,假意忙著拿藥去了。
李司來到門口,那八字胡屬官捂著胸口倒在地上,嘴角一道血跡。見李司來了,痛苦地向她伸出手:
“將軍……救命……”
李司看也沒看他,輕巧地從他身上一躍出署。
竇璇璣躺在地上,房判站在一旁心焦地看著她,而麗景門門主韓復不知何時來了,正坐在竇璇璣身旁,幕天席地就手邊一個折疊操作臺,也敢為她治療縫合。
韓復沒有機械天賦也不是機械師,但不妨礙她成為一名出色的醫師。
竇璇璣當年脖子險些被人砍斷,也是她給縫補回來的。
一劑強力營養劑直接注射進竇璇璣體內。
竇璇璣在難忍的痛呼中醒轉,冷汗沾濕鬢角,胸膛幾番劇烈起伏,平日倔強冰冷的面容此時完全被痛楚占據。
李司默不作聲地抱著雙臂,看韓復給自己門徒治傷的手段。
這種強力營養劑李司知曉,和普通入口的營養液不一樣,有強毒性,通過刺激玉璧強迫恢復意識,有臨危救命的奇效,但對身體損傷非常大。
韓復明明有更好的方法救治竇璇璣,她的操作臺里就有更好的藥劑。制定一個稍微復雜的手術方案能大幅度減少痛苦,卻選擇這么簡單粗暴地處理。
“門主……”
竇璇璣睜開眼,虛弱地喚著韓復。
房判看她活過來了,大大地舒了一口氣。
剛剛闖過鬼門關,竇璇璣有些后怕,抬手伸向韓復。
韓復卻站起身,讓她撲了個空。
“弱者便是這樣,費時費心。”
韓復慢悠悠地將操作臺折回方形。
竇璇璣抬至半空的手孤零零地發著顫,很快沒了力氣,沒有著落地往下掉。
房判站在一側,安靜得仿佛消失了。
竇璇璣無力的手卻沒有打在冰冷堅硬的地上,而是拍在一只溫熱的手背上。
“瞎子。”
李司坐到竇璇璣身邊,一只手撐著地面,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膝蓋上。
撐地的那只手不知是有意還是湊巧,正好托住了竇璇璣。
聽到李司居然叫門主瞎子,房判呼吸一滯,大氣不敢喘。
韓復臉部往李司的方向微轉。
李司搭在膝蓋上的那只手熟練地轉著一把玄色左.輪槍。
“瞎子,你可知道她今日憑借一己之力救了多少人?若不是她,金吾衛和東市的百姓能有幾個幸免于難?你居然說她是弱者?眼瞎,心也瞎了?”
竇璇璣想開口,半個字說不出來,只引來一陣猛烈的咳嗽。
韓復神情沒有任何變化,也沒有給予半個字的回應,拎起操作臺優雅地消失在黑暗盡頭。
李司將左.輪槍收起,不悅道:“莫非還是個聾子?”
房判的腦袋不會出汗,但手心早就被冷汗浸濕。
“多謝你為璇璣說話。”房判道,“聽我一句勸,想活命的話,別惹門主。”
李司冷笑一聲,“這天大地大王法最大,王法都堵不住人嘴,莫非你們門主比王法還厲害?”
竇璇璣將手從她墊著的手背上移開。
李司回頭,正好與她相視。
竇璇璣已經能撐起身子,聲音斷斷續續,虛弱不堪。
“我這條命早就給了麗景門,給了門主,無需你插手。”
一身榮耀都是自己掙回來的李司,天生不知道什么是從命。
瞧著竇璇璣對絲毫不珍惜她的人唯命是從,心中當真泛出了微酸,陰毒的面容都變得柔和了。
“真是一條可憐狗。”.
東方欲曉,早朝的推送沒把沈逆震醒,邊燼先睜開了眼睛。
欲要翻身,身子一緊,往下瞧。
未醒的沈逆緊緊抱著她的腰,像懷抱著珍視的事物,即便夢中都不肯撒手。
就用這別扭的姿勢睡了一整夜。
失寵的小黃雀孤零零地落在最外側的枕邊,渾圓可愛的身子都無人問津。
該是累壞了,放在床案上的電子表孜孜不倦嗡嗡地震,沈逆都沒醒。
邊燼縱著她睡得深沉滿足,自己一夜沒睡好。
起初肌膚的敏感透過薄薄的寢衣,讓她胡思亂想,借著月光目光從沈逆的鼻尖流連至指尖,最后難受得沒轍,又不愿弄醒沈逆,便摸著沈逆的發梢,一根根數著,以排解心中那份熱意。
之后敏感略有下降,大抵是沈逆說的脫敏。
隱約睡了一陣,不太熟,一點聲響就醒了。
邊燼輕緩支起上身,想幫她看看是否是要緊事。
剛抬起一點,懷中人便不滿地“嗯?”了一聲,抱得更緊。
邊燼被箍了回來,香軟的觸覺往肌膚上磨蹭著。
無法言說的感覺折磨了她一夜,這會兒又開始翻騰,難受之余竟也隱隱品味出了一點欣慰和快樂,對沈逆更是無奈,輕輕撫著她的后腦勺。
沈逆很容易就被安撫好了,施加在邊燼腰間的力道也減弱了。
邊燼長臂前展去夠手表,側臥的身子被帶動著前傾,生怕把沈逆擠下床,單手壓緊她在懷。
緊密擁摟所帶來的滿足感讓邊燼神志微蕩。
沈逆漸漸醒轉的低吟聲,將她思緒拉了回來。
是內廷早朝通知。
這不好耽誤。
“師妹。”邊燼輕喚著,“有臨時朝會。”
沈逆半天才悶著聲道:“好困,就說我重傷未愈,上不了朝。”
“哪有這樣咒自己的。”邊燼不自覺就換上了哄她的語氣,“今日臨時朝會當是要議黑魔方,不好怠慢。”
沈逆依依不舍從邊燼的懷中抬起腦袋,兩只眼睛紅紅腫腫的,一只眼還睜不開。
聽邊燼話中之意,應該對黑魔方的事挺在意。
不知道昨夜最高研發署點燈至幾更,有沒有研究出個讓她愿意一抄的答案。
沈逆不甘不愿地從溫柔鄉中坐起,忽然意識到,昨晚師姐讓她抱了一夜。
那豈不是睡不好?
悄悄去看邊燼。
邊燼眼下一抹青黑,卻不顯倦意,瞧著她的目光也是溫溫柔柔的。
也就是說,師姐寧愿自己不舒服,也沒有將她趕走。
沈逆又是開心又是心疼。
更不想去上朝了,只想和師姐窩在宅內。
看了眼推送,居然不是線上早朝。
這意味著她要衣冠齊楚到含華殿,與一群老朽逢場作戲,矯情飾詐。
被拆了家的魏王肯定要在朝會上發瘋刁難。
要是沈逆人都沒到場,李褚那張傲慢猥瑣的臉,說不定能被氣出個五顏六色。
想至此,沈逆更是堅定了不去早朝的決心,隨意裹了官袍推門出屋。
寢屋里有盥洗池,先前兩人關系疏冷,沈逆怕邊燼不喜與她共用,醒來之后總是去院中洗漱。
昨夜都抱著睡了,邊燼還以為她會賴在屋子里洗漱,卻見她出去了。
沈逆推開屋門時,院中有幾位侍女正在清掃落葉。
她在原地維持著開門的動作,邊燼站在她身后綰發,看她這奇異的姿勢和沉默的舉動,便知她詭詐即將上身。
這次又要做什么妖?
還是在自家寢屋門口。
“夫人。夫人……”
沈逆突然捂著腹部彎腰,凄慘地叫她。
這一聲叫得太真,弄得邊燼都有一時疑惑。
“怎么?”
邊燼快步來扶她。
院內的侍女們聽到了動靜,紛紛投來詫異的目光。
沈逆一手捂著小腹,一手摁著邊燼扶她的胳膊,身子脫力地往下墜,小臉慘白,唇絞得緊緊的。
“夫人,我肚子好痛……”
邊燼明知她極有可能在做戲,也情不自禁地擔心。
“怎么好好的肚子痛?”
沈逆趁機伏到邊燼懷里,身子一浪浪地難受,費勁回想。
“也沒吃什么啊……為什么……唔,只是昨夜吃了點桂花奶糕和油炸地豆,怎就……”
說到此處,沈逆暗中用指尖點了點邊燼的胳膊。
果然是假裝的,給她遞暗號呢。
邊燼抱著她,讓她依在自己懷中,“莫不是中毒了?”
“中毒?”沈逆驚愕抬頭。
邊燼想說,這一驚一乍的,侯君戲太過了。
拿出治軍的威嚴,邊燼一雙冷眸刺向院內眾人。
“是誰下毒毒害侯君,我定嚴查不怠。”
侍女們面面相覷之時,沈逆留下一句“讓萬姑姑去請大夫”后,剛打開的屋門便被迫不及待地合上。
屋門一關,邊燼便撒開了手。
沈逆身子一矮險些真的墜到地上。
“師姐怎地撤得這般快?”
邊燼去凈面,“目的不是達成了么?”
撇撇嘴,話雖如此,怎么就不能多賴一會兒了?
只有趁人熟睡的時候才疼人么?
沈逆肚子不痛了,也能直立行走了。
“今天病假有著落了,侯府這灰也能掃干凈了。”
邊燼凈面出來,“不提前知會一聲,就不怕我接不住你的戲,讓你難堪?”
話音剛落,目光被眼前的景致囫圇抓了去。
沈逆側臥在床上,單臂支著腦袋,緋色官袍裹著那曲線動人的香溫玉軟,肅冷的樣式活生生被她穿出了風姿綽約的氣氛。
“我小時候為非作歹哪次不被你揭穿?咱們先前已經配合著‘掃除’了一次,哪還需提醒?師姐自然手到擒來。”
邊燼對她的了解,讓她很滿意。
得意之余,卻見邊燼移開了目光,冷泠泠地正襟危坐到距離她最遠的胡椅上,目不斜視,一塵不緇,宛若紅塵喧囂之外的佛子。
沈逆從鏡中看到了妖嬈的自己。
原來這樣的自己在邊燼眼底,已經是不堪直視了。
沈逆在心中暗笑,邊燼正色道:“此番借著下毒疑云把府上仆侍盡數換掉。你打算交給萬姑姑來選人,還是咱們自己選?”
沈逆格外喜歡“咱們”這個詞。
“師姐是怎么想的?”
邊燼道:“讓萬姑姑來選。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侯府需要忠心的管家,這番傷筋動骨之后還留著萬姑姑,她當知我們對她推誠置腹。”
沈逆與她所想一致,卻偏偏要她來說。
喜歡看她雙目藏星,條理清晰鞭辟入里的模樣。
散發著理智的冷感,反倒誘人心熱。
邊燼又接一句:“那早朝?”
沈逆:“正好不去。”
“是正好不去,還是設計好了不去?”
“設計得正好,不去。”
“……”
沈逆立即飛了一鴿給李渃元,稱自己惡戰黑魔方負傷不輕,又趕上府上惡人作祟食物中毒,禍不單行身子垮了,上不了朝,還請陛下恕罪。回頭好些了再弭耳受教。
發完后,手表干脆直接摘了。
“朝會滿堂半截身子入土的老朽們總不愛說人話,盡會機關算計,浪費時間。”
邊燼提醒她:“不去抄作業了?”
“師姐不說此事我都忘了。李煽作業做好自會來請我去抄。只是她答案未必正確,還不如我自己寫。正好閑來無事,將那容器拆了。”
明明在自己府邸,裝病的沈逆在去工作室的路上宛若做賊,鬼鬼祟祟,生怕被人發現她還能動彈。
邊燼看她實在費勁,便讓她回屋等著,一展輕功飛上屋頂,幾息過后人又回到面前,一臂環著水銀箱,一手拎著沈逆的工程箱。
沈逆心中暗嘆,這輕功實在了得,再精密的監視器也只能照到模糊的影子吧。
入屋后,沈逆戴上覆蓋了虛電容殼體的工程手套,從水銀中撈出金屬容器。
邊燼提醒:“這里面無論有什么,一定藏著黑魔方。萬一它破殼而出,手套捕捉不牢,這么近的距離會有被它吞噬的危險。”
沈逆說:“師姐放心,這幅工程手套也能短暫遏制黑魔方的活性,取出后盡快裝入殼體,再投入水銀箱便可。”
邊燼把金屬容器接過來,握在同樣戴了工程手套的雙手中。
“師姐?”
“我來打開。”
“莫胡來,你手還受傷了。”
邊燼想想也是,昨晚沈逆剛幫她再次縫合,總不好立即又將傷口崩開。
改換沒受傷的那只手,單手握住五指一捏,這顆沈逆用廢了十八般兵器都沒打開的金屬容器,應聲碎裂。
沈逆:……
這就是傳說中的一力降十慧罷。
邊燼張開手,看到手掌中事物,兩人懼是一怔。
想到了,可是當著事物真的呈現在眼前,依舊讓人脊背發麻。
那是一顆黑色的大腦。
很小,只有邊燼掌心一半大。
黑色的大腦被虛電容手套抑制著活性,依舊狂躁地抖動著。
邊緣掙扎地向外伸出黑色的觸角,充滿好奇地探索著周圍。
黑魔方真的長出了大腦。
沈逆先前已經猜到了,可當她真的看到這么個邪祟之物時,不安感還是催著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
第38章
這玩意不適合久持,邊燼立即把大腦裝入沈逆準備好的虛電容殼體中,眸色略沉。
邊燼道:“黑魔方果然迭代出了智慧。以前只要毀了頭部便好,如今若是大腦還在,異獸就能一直依靠著大腦釋放出的能量場存活,直到找到下一個宿體。但智慧竟是在大腦這種脆弱的形態中誕生的。堅硬的亂體和金屬容器也是為了保護大腦。黑魔方還是為自己生成了一個致命的弱點。”
沈逆拿過虛電容殼體,投回水銀箱中。
“像一種模仿。黑魔方吞噬過生物,也被我們短暫消滅過。既然它迭代出了智慧,必然會去思考自己為什么會失敗。它大概會覺得自己失敗的原因并不是力量上的遜色,而是智慧的缺失。我們解剖它,它在我們不知道的角落里肯定也好奇地解剖過不少生物,發現了‘大腦’這個稀罕物。”
邊燼的思緒跟著沈逆的話,勾勒出黑魔方劃開一具具生物尸體的場面。
“就像我們人類無法想象從來沒有見過的事物,它恐怕也半斤八兩。既然大腦能產生智慧,那它想要擁有智慧,就會本能地在有所知的藍圖中描繪出一個見過的大腦。”
沈逆點點頭,“這是擬人的過程。它能在短暫的時間里,從只能說幾句簡單的言語迅速進化到條理清晰,大腦功不可沒。我并不自戀到覺得黑魔方想要成為人類,但它一定想擁有人類的某些優勢。智慧也好,行為方式也罷,非常利于它潛入人類社會,將自己隱藏得更深,更利于獵殺。可能不久的將來,從外表上根本無從判斷它是黑魔方還是普通人。”
潛入人類社會。
短短的一句話,足夠人類文明用漫長的時光去消化。
沈逆還有一事不解。
“師姐,還記得我先前跟你說過的花店劉吉嗎?”
對比劉吉當時的狀態,和這次的黑魔方很不相同。
算算日子,劉吉尸首異化與這回的黑魔方迭代之間沒隔多久。
而劉吉是沈逆這機械師都能輕易對付的,他雖已死,體魄卻是成年人的體魄,半身的義體,肯定能給黑魔方更多支配的空間。
可事實卻是稚童造成的麻煩要大數倍。
若不是邊燼在場,沒帶工程箱的沈逆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應付得了它。
沈逆直視著邊燼的眼睛,“以咱們對戰黑魔方這些年的經驗來看,論感染后的破壞力,劉吉必然在孱弱的黃口小兒之上。為什么結果卻截然相反?”
邊燼凝思片刻,“劉吉體內的黑魔方是更舊的版本,還未迭代出智慧。亦或者,這是兩路黑魔方。”
沈逆很熟悉邊燼思考時的表情。
此時此刻,邊燼陷入沉思的細微動態不假。
反而讓沈逆心中疑惑更甚。
劉吉真的和邊燼沒關系嗎?
可若是沒關系,救走劉吉闔族的神秘人是誰?
試問這長安城內,還有誰能憑一己之力從銳鋒營二百多人手中救走劉吉一家,還不留任何線索。
沈逆已經黑進了義莊系統,調取銳鋒營士兵尸首的資料。
兇手手法犀利無雙,絕非普通高手能達到的境界。
除了邊燼,沈逆實在想不到還有別的人選。
更諷刺的是,僅憑懸賞上的那抹不規則的影團,沈逆都能認出這是她師姐。
沒有特別的理由,就是那黑乎乎的影團走勢和氣質跟邊燼很像。
若劉吉和邊燼真的有關系,又會是什么關系。
邊燼怎么可能放任黑魔方進入長安城?
明明方向感沒錯,卻看到了“此路不通”的標識。
還是那句話,沈逆不相信任何“巧合”。
沈逆心思有些飄,接邊燼的話接得有點心不在焉。
“還未迭代,有可能。至于兩路黑魔方……這玩意還分派系么?”
邊燼靠在放置水銀箱的桌邊,雙臂抱在身前,眸如深潭。
“迭代很容易出現分支,就像我們的先祖,有些留在海洋,有些踏上了陸地。選擇迭代出大腦的這一部分顯然更難對付。之前我們能夠將它扼殺在北地,正是因為它徒有力量而沒有腦子。一旦它能思考……”
沈逆很想實話實說一句,“一旦它能思考,茍延殘喘的文明恐怕要走到末路了”。
卻見邊燼平靜的面容下帶著隱隱的憂慮。
她肯定不會喜歡這種話。
換了一句。
“一旦它能思考,七日之內想要將它剿滅,不大可能了。”
邊燼凝視著緩緩吞噬黑色大腦的水銀。
“你今日不去早朝是對的,早朝之上定會亂成一鍋粥,為利攀扯烏煙瘴氣。咱們拆了魏王府,李褚勢必要告你的狀。李褚無能,但魏王黨以禮部曹肅為首,老奸巨猾,不好應付。只是,你本人若是不在,恐怕會被肆無忌憚造謠中傷。”
說到此處,沈逆想起來看一眼電子手表。
今早的傳信不少,有一封來自最高研發署。
還沒回,禮部又緊接著飛她一鴿。
沈逆看完雙方所言,興意闌珊地轉了轉手表。
“無礙,自有大儒為我辯經。”
……
沈逆用盡千方百計窩在家里,邊燼卻說今日得去蘭臺一趟。
沈逆大失所望,想留她,可又惦記著自己已經長大成人,不能直接賴在師姐身上撒潑打滾讓她別去。
“師妹可還有事?”
邊燼見她沉默不語,滿臉沉痛,便問了一句。
沈逆:“沒事……”
差點忘記師姐是個比拴馬樁還直心腸的人了。
邊燼用過膳就走了。
走之前邊燼有話想說,起草了半天只道:“那個稚童的腦袋……”
沈逆記得她跟婦人承諾過,盡量幫她把稚童的頭帶回去。
人家婦人當她面嚇暈了,她還惦記著此事。
只是,稚童的頭已經和旁人融成了另一副模樣。
硬要說,腦袋確實還在,只怕婦人看到后,剛剛醒轉又得再昏一個大的。
“放心,我記得那稚童樣貌,連頭帶身子用打印機打一個出來。”
沈逆的超憶癥在這時候顯得格外好使,那稚童的樣貌她都記得。
“多謝師妹。”
“師姐不用客氣。”
沈逆在心里說,畢竟昨夜你縱我抱了一整晚,就算現在拋下我去上值,我也甘愿做任何事來討你歡心。
沈逆也挺服她那沉得住氣的性子。
黑魔方在東市鬧出大動靜,今日蘭臺恐怕一大半都得告假,在家中瑟瑟發抖,她偏偏還去。
指骨敲了敲下唇。
偏偏還去-
含華殿前,慕天長廊。
李煽走在前方,李褚在她身后奔走呼號,李煽愣是沒回頭看他半眼。
從天子內侍那邊得來消息,說沈逆重傷告假,今日連圣上緊急召開的朝會都不露面。
李煽原本想好一肚子要跟她說的話,登時沒了著落。
昨夜,韓復帶著異獸內核到最高研發署,李煽立即遣走了所有值夜班的屬員。
開啟金屬容器之前,她想到了千萬種可能,唯獨沒有猜到里面居然裝著一顆黑色的大腦。
李煽這輩子恐怕都無法忘記,看到耗費一個時辰打開的容器內,那顆浸透了邪氣的黑色大腦時的驚心駭神。
那是不詳的邪物,是不該屬于這個世界的污穢。
怎么有資格模仿人類,長出一顆人腦?
更讓李煽心緒難寧的是,若是黑魔方長了一顆人類的大腦,那么它就會學習,會變得更聰明。
從麗景門女官的反饋來看,全境追蹤器已經無法精準定位現在的黑魔方了,它粗暴的偵測方式隨時都有可能失效。
再要如何升級,如何捕捉現在的黑魔方?
雖說城防工程即便按照最初沈逆所想穩步推進,也肯定無法將這一波黑魔方阻擋在外,但先前皇姐對她怠慢的態度已是不滿。
要是連全境追蹤器都探測不出黑魔方,長安城將會陷入什么樣的境地?
皇姐恐怕也會覺得她是一事無成的廢物。
該對她多失望?
想到皇姐失望的目光,或許會后悔這些年對她的提拔和栽培,李煽只覺得萬箭穿心。
面對著初升的朝陽,渾噩天際和李煽內心一樣,迷茫難解。
她失去了方向感。
不想承認,可如今能遏制黑魔方的人,恐怕只有沈逆了。
李煽睜眼到天明,一大早便欲給沈逆飛鴿傳信。
又怕沈逆因為先前的齟齬愛答不理,沒用自己的賬號,改用最高研發署的。
邀請沈逆來最高研發署,商討全境追蹤器的改進方案。
本以為沈逆會拿喬,不回她。
李煽已經做好登門拜訪的準備,沒想到,一早上回去,就在剛才忽然回了……:【永王殿下抬舉了,商討不敢當,下官只能去看看能做些什么力所能及之事,為殿下打打下手。】
出乎意料,沈逆居然這么輕易就答應了她。
雖說直接拆穿她的身份這點,還是一如既往的煩人,不過李煽心里沉甸甸的大石頭稍微落下了一些。
正著思索怎么回復沈逆,她那個倒霉哥哥還在身后一直叫喚。
又走了幾步,眼看著對方要追上來,李煽只能停下步伐。
“怎么?”
李褚惱她故意裝作聽不到,但李煽坐擁最高研發署,威望是七王之首,不好與她正面沖撞。
李褚掛上一副笑臉,將她拉到一旁。
“妹妹是太忙了,先前哥哥給你傳信也未見你回。那靖安侯狗膽包天,不僅強要你最高研發署的權限,還百般借口,摳走你好不容易挖回來的星河鉻素。此賊不除,我們大唐顏面何在?她一介賤姓孤女,都要踩到咱們七王的頭上了。”
李褚知道李煽忌諱沈逆。
李氏七王沒有一個不忌憚這蕩蕩之勛的靖安侯。
天子依仗沈逆建設城防,同時也將她當做磨刀石,磨利手中的刀,削減七王權勢黨羽。
對天子,七王不敢有微詞,可那靖安侯算什么東西?
沈逆年紀輕輕卻老于世故,不想當磨刀石,利了旁人,劃磨了自己。領了城防一職埋頭工事,朝中黨爭她能躲則躲,撿了個罪臣成婚,便是對外宣告自己無登高攬權的野望。
可沈逆能耐在身,想躲事兒,李渃元指尖一指,事兒自動找上她,依舊借著她來敲打李褚。
李褚已經被沈逆這根順手的戒尺敲得昏頭打腦了,如今耗費巨資的府邸都被喪心病狂的靖安侯雙妻拆成了廢墟,還借口黑魔方作亂,拍拍屁股就走。
李褚一肚子的憋屈誓要討回來。
李煽不應,李褚還在繼續掰持。
“上回弄個什么不圓房大不敬的罪,實在太過兒戲。妹妹,今日早朝得由你牽頭,彈劾她城防工程不利,一拖再拖,才導致黑魔方趁虛而入。皇姐一向最疼你,你來彈劾,她肯定能聽得進去!到時候——”
李煽厭煩地“嘖”了一聲,打斷他的喋喋不休。
“被人當槍使了這么些年,不自知就算了,如今主意打到了我頭上?我問你,這些話是曹肅教你的么?”
李褚訝然斷語。
曹肅,禮部尚書,也是李褚在崇文館讀書時的老師。
之前一直在早朝上暗中提點李褚的正是曹肅。
李褚本想說“當然是自己的主意,我們七王不聯合起來,只怕要被那姓沈的吃干抹凈”。
忽然想起,關于沈逆的種種,的確是他這位老師在暗中搓火。
無論沈逆做什么,得了什么賞賜,曹肅立即就會將這陣風吹入李褚的耳朵里。
她和邊燼琴瑟和鳴,得了萬維網上的祝福,曹肅和三朋四友轉頭就在筵席上“隨口”提及,害得他食不下咽。
曹肅一直都在慫恿他當那個出頭鳥。
義眼由銀色變紅,被戲弄的憤怒和被李煽當場拆穿的惱意同時爆發,李褚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利之所在,天下趨之。還需人教?”
李褚這番話顯然是為了挽回顏面,李煽已經沒了和他斗嘴的興致,只道:
“以權利合者,權利盡而交疏。”
說完便揮袖將走。
甫一轉身,便聽李褚冷哼一聲。
“永王不護皇室臉面,不顧手足之前,倒是忽然講起了仁義道德。可不像你永王的作風。究竟是怕惹火燒身,還是舍不得刁難心上美人啊?”
李煽腳下一頓,反身就是一個巴掌,狠狠甩在李褚臉上。
慕天長廊不時有上朝的重臣經過,看到這一幕都驚得大氣不敢喘。
李褚捂著臉,駭異非常,“你,我,是你兄長!你敢打我!”
“再口無遮攔,我會打腫你另一邊的臉。”李煽夷然不屑,“去陛下面前彈劾我吧,這不是你的拿手好戲嗎?”
“李煽!”
李煽懶得搭理他,轉身離去。
一直在旁候著她的竇賓立即跟隨。
“蠢貨。”
李煽甩了甩發麻的手,也有點后悔自己用力過猛。
“大難臨頭還不自知。”
竇賓壓低聲音道:“曹肅那幫人已經接觸安王了。”
李煽冷哼一聲,“要是我,最開始就不會選他。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罵了李褚這么幾句,心頭的火還是沒下去。
也不知究竟是氣李褚,還是在氣自己.
沈逆沒去早朝,還得裝病,待在臥房里無所事,想起她命運多舛的水晶球。
話說,害她禮物沒能第一時間收到的那二位如今怎么樣了?
沈逆順手黑進帝國網絡,找到上元節那日的監控。
根據邊燼的描述,她很快調取了小巷的監控畫面。
當她看到邊燼一腳踢飛那兩人時,忍不住心跳加速。
師姐揍人一貫這么奪人心魄。
又有些怨念,說起來,師姐很久沒罰她了……
得到那兩人特征后,所有的資料和標簽手到擒來。
迅速建立網絡足跡映射,發現這兩人被邊燼揍過之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銀子,前日好不容易將自己修復。
這就修復好了啊?
沈逆輕點鍵盤。
那不得替師姐再去慰問慰問。
作者有話說:
上班,愁眉苦臉。
寵妻,精神抖擻0v0-
利之所在,天下趨之。——蘇洵
以權利合者,權利盡而交疏。——司馬遷《史記·鄭世家贊》
第39章
長安城的義莊開在最西邊的平樂坊。
義莊內的仵作們將兩百多具尸首抬出來,給金吾將軍過目后,又一具具抬回去,累得大冬天里渾身是汗,還不敢有微詞。
二百多位部下的遺骸李司一一仔細查看完,一言未發,和長史走出義莊。
李司熬了幾個大夜,又和異獸正面交鋒,沒受太重的傷,但多少有些擦劃跌損。屬官都讓她回去睡上一覺再看看傷勢。
但她睡不著,歇不下。
陪著手下的兵在太醫署治了傷,確定性命都保住了,幫忙申請義體更換后,惦記著銳鋒營全滅的詭事,非要來義莊親眼看看不可。
看完之后更覺得蹊蹺。
一出義莊,長史挨近她低語。
“將軍,銳鋒營所有將士都是一劍穿喉而亡。這得是什么樣的奇人才能做到每一劍都精準穿喉,置銳鋒營高手于死地?其中還有好幾個A級戰斗天賦者,讓他們連求援的時間都沒有。”
李司扶著門口的石獅子的腦袋,盤了又盤。
“不是每一劍精準穿喉,而是一劍貫了數十人的喉。”
長史聽她所言,臉色變得更蒼白,聲若蚊吶。
“莫非……是當年銳鋒營犯下的那事兒,仇家尋來了?”
兩年年前,銳鋒營還不是金吾衛的編制,歸屬于經常要出征外援的右驍衛。
他們曾經為了一時貪念屠過一個村。
此事被當時的右驍衛將軍給壓了下來,之后銳鋒營依舊不服管教,右驍衛將軍竟將整個營甩給了同為南衙十二衛的金吾衛,歸入李司麾下。
李司并不想接手這一營的屠夫,但她那時資歷尚輕,沒她說“不”的權力。
如今長史再提及,李司只冷淡道:“若真如此,也算他們罪有應得。”
長史便沒再多言了。
不是親手帶出來的兵,李司對于他們的死沒什么感覺,只對殺死他們的人非常感興趣,抓耳撓腮的感興趣。
這不是一般的頂尖高手。
是絕對強者的降維碾壓。
如今誰有這樣的力量?
李司心里只有一個答案。
李司對長史說:“你先回去歇息吧。”
支開長史,李司單獨前往蘭臺.
早朝之上,李褚見沈逆沒上朝,不能面對面責罵她,多少有些不盡興。
不過,不用和她那張凌厲的嘴正面交鋒,也算好事一件。
沈逆不在,正是他盡情參劾之時。
早朝上,李褚將先前曹肅等人歸結要點滔滔不絕一頓。
把東市慘劇,長安城危在旦夕,全部歸結于沈逆“玩忽職守”。
更提出數點質疑,暗示李渃元應當追查沈逆對邊燼記憶模塊查辦進度。
站在一旁的李煽懶洋洋地垂著眸,懶的看他,自尋死路。
李渃元平日里親和,身患怪病,一直保持著幼年時的樣貌。
可若真視她為容易拿捏的小兒,那便大錯特錯。
她的皇姐在當年力挫其他十二位皇子,強勢登極,又以弱幼之身掌管龐大的帝國二十多年,開創了“貞觀之治”,帶領帝國這艘巨輪在黑魔方和外地環伺之下航行至今。
這樣的人如何會沒有手段?
需要你李褚來教?
李煽不動聲色望向龍椅。
李渃元這些日子身體抱恙,推了好幾次早朝,或者改作線上。
東市爆發的慘案讓她再也坐不住,拖著病軀也要上朝。
朝會的目的很明確,自然是想要各位重臣集思廣益,出謀劃策對抗黑魔方,共度時艱。
沒想到危難當前,李褚身為天潢貴胄,一開口還是那些無聊的私人恩怨。
李渃元全程無話,待他口若懸河說完之后,才緩緩開口。
“魏王這是把朕當做黃口孺子,在教朕做事了。”
李褚立即聽出李渃元平淡的言語下藏著的不悅。
被李煽那一巴掌激得過熱的頭腦,瞬時冷卻不少。
李渃元還未開口,兩位言官上奏彈劾魏王。
“魏王和邊氏素有積怨,一直在想方設法借機報復。眼下邊氏已由天子賜婚于靖安侯,魏王依舊處處刁難,是否是對天子不滿?”
未等李褚反駁,另外一位言官接著炮轟。
“敢問殿下,據說東市事變時,殿下將受傷百姓拒之門外。可有此事?”
李褚:“我……”
“私心勝者,可以滅公。魏王乃鳳雛麟子,所作所為皆關系到皇室顏面,視民于草芥只會讓天子蒙羞,百姓心寒!”
李褚的王府都被拆了,收藏多年的珍愛寶物被砸得一干二凈,損失難估。結果他倒成了自私自利,讓百姓心寒了?
李褚強辯,“陛下有所不知!當時情況緊急,臣弟如何知曉那些擂門的是真的百姓,還是感染了黑魔方的異獸?臣弟府中也有上百條條性命需顧及,怎能隨意開門?”
言畢,滿堂皆寂。
他立即意識到自己犯了大忌。
他怎可說天子“有所不知”,他怎么能有天子不知曉的事?
冷汗像蟲,從他的脖頸沿著脊背滑落。
半晌,李渃元一聲冷笑。
“既然長安城這么危險,弟弟還是別待在這兒了。蘭陵偏遠,但有精兵守衛,想來足夠安全。弟弟午后就啟程去蘭陵吧。”
李褚原本躬身上奏,此時驚愕不已,上身往上掙起。
“蘭陵?那,那可是深牢大獄!陛下怎么舍得讓臣弟去那等苦地?!陛下,臣弟是陛下的親弟弟啊!”
李褚極力去瞧李渃元的神色,是否有任何動容。
但冕旒落在天子的臉前,徹底擋住了他的視線。
“怎么能算受苦呢?魏王幫朕牧民于蘭陵,蘭陵的百姓會記得魏王的恩德。以后也別叫魏王了,便改稱蘭陵王吧。”
李渃元冷淡的話語中再無半點手足之情,李褚慌忙向曹肅投去求助的目光。
曹肅卻始終恭順地低著頭,老神在在,沒有看他。
李褚忽然想起,方才彈劾他的幾位言官,好像都和曹肅女婿往來甚密。
曹肅當初支持他,慫恿他來針對沈逆,如今見他大勢已去,翻臉無情,反過來將他祭獻以博得天子青睞。
此刻,李煽終于舍得瞧上一瞧這位同父異母的哥哥了。
用一種憐憫的眼神。
以權利合者,權利盡而交疏。
當真是顛撲不破至理名言。
最后一滴冷汗從鬢角滑落。
李褚絕望地抬起頭,他知道自己被身后的文官集團放棄了。
棄子的下場,他見過太多太多.
老舊的軌道列車從灰蒙蒙的地平線駛入站臺。
駛入一段距離后,車頭的燈才緩緩亮起。
左側的燈罩破損了一角,光線被裂紋切割渙散,讓它這顆骯臟的“腦袋”有些失衡。
車身遲鈍地停穩,伴隨著刺耳的提示音,邊燼步入車廂。
蘭臺的官袍之外罩著件素雅的狐裘,幞頭皂靴,清雅疏冷中透著的絕對的潔凈感和凌然的風骨。
邊燼一進渾噩的車廂,猶如皓月臨空,污濁的空氣都似被她凈化。
這年頭會乘坐軌道列車的,全都是沒有私家載具的窮苦百姓。
什么時候見過這么秀麗的女官出現在充滿閑漢野老的車廂里?
無數目光肆意落在邊燼身上,她目不斜視,從布滿不明污漬的車廂中穿過,走了三個車廂,最后站定到無人的角落里。
一切正常。
只是車廂內有些悶。
和六年前離開長安時相比,軌道列車沒有任何維護更新。
這輛車她記得,當初也是為了巡查確定黑魔方的蹤跡,她無數次自愿在這條線上巡邏。
唐Pro的軌道列車車廂以季節命名。
她此刻所在的第五節車廂,名為“仲夏”。
“仲夏”的第三排左側座椅的靠背,曾經裂了一半。六年過去沒人維修,干脆正面都不見了。
沈逆先前提過給她置備車馬,專門接送上值,被她拒絕了。
比起坐在封閉的車馬內,邊燼更喜歡融入城市樓宇之中,感受家鄉的氣息。
離開此地太久,東征西討,很多珍貴的記憶都變得模糊了。
回來后,命懸一線,馬不停蹄便到了當下。
沈逆也沒問那些“珍貴”的記憶都與誰有關。
是師尊,同門,還是她這個小師妹。
反正邊燼嘴上再不樂意,最后都會熨帖地將她寵得渾身舒適,那她對邊燼自然也是千依百順。
不坐私家車馬就隨她,反正這長安城如今沒人能欺負得了她。
邊燼要坐公共交通,也是想要探查黑魔方的感染情況。
她對黑魔方有旁人不及的敏銳,黑魔方慣常喜歡潛入人多之處,如今迭代出了智慧,恐怕喜歡往人群里鉆的愛好有增無減。
要不是需去蘭臺,邊燼肯定會倒換幾次公共交通,多在人群之中尋覓一會兒。
這次沒有發現黑魔方的蹤跡。
憑窗而立,一棟棟灰撲撲的古樓從眼前掠過。
破損的招牌,干枯的枝丫,滿是裂痕的地面。
沒有修理,沒有更換,像干癟的暮年。
她的故鄉垂垂老矣。
經過東市騷.亂,整個長安城已經不復上元節時的熱鬧。
寬敞大道空空蕩蕩,偶爾能看見幾個行人,滿面愁容腳程飛快,提心吊膽往四周張望。
邊燼走出車站,見一個酩酊大醉的醉鬼前一息還在放聲高歌,下一息便倒在臺階上,嘔吐不止。
邊燼嫌棄臭氣,但見那人喝得不省人事,仰面嘔吐,只怕這樣吐下去會窒息而死,上前用腳撥了一下,將他搓成側臥,嘔吐物沒再封口鼻,順便撥打太醫署急救。
應該不會有性命之憂了。
只是,醒來后應該會發現臉上多了一個鞋印。
將鞋擦拭干凈,下了月臺,聽到兩位夫人在閑敘。
“連理模塊”這四個字讓邊燼放緩腳步。
“真的?王五娘昏迷了一整年了,當真醒了?”
“是啊,幸好是在昏迷前開通了連理模塊,她娘子一直托管她的身體,每天都進入夢境試著喚醒她。醫師都說不太可能醒過來,沒想到啊真是奇跡!”
“大喜事!走走走,買點賀禮去看看王五娘。”
“哎……”
“怎么還嘆上氣了?”
“這世道,也不知道醒來了是福是禍。”
一句話把兩人都說沉默了。
邊燼攏起狐裘,往蘭臺去。
冬日緩緩將盡,寒潮一點點消弭。
年久失修的道路縫隙里開出了一朵黃色的小野花。
這朵倔強、普通又美麗的生命正在怒放,無人欣賞。
直到邊燼走到它面前。
邊燼蹲下,戴著手套的雙手搭在膝頭,專注地看這朵重瓣小花在寒風中經歷生命中最壯盛的時節。
她沒有觸碰它,只是用眼睛欣賞。
碳基生命如此脆弱易折,用自己的邏輯描繪著總有差池,卻獨特的輪廓。
路上行人匆匆而過,唯有她為新鮮的生命駐留。
這朵小花,從盛放到枯萎,可能只入了這一人之眼。
但并不耽誤它從容走完屬于自己的周期。
世人不愿生于亂世,而小花不會思考就不會害怕,更不會苦惱,任何時候都憑著本能活下去。
在人類眼中,無智慧的生命是場空虛的堅持,無意義的悲劇。
但活下去是生命的本能。
生命的本能從不在乎人類的目光.
今日蘭臺冷清的場面和邊燼所料一致。
除了再次“湊巧”輪到值班的孟初之外,只有一二低階屬員維持著蘭臺最基本的運作。蘭臺大夫程轍本人自是不見蹤影。
能休假的全部休假了,保命要緊。
別說蘭臺,恐怕整個內廷這段時日都會處于半癱瘓的狀態。
兩名蘭臺令史團在角落,看上去也沒有工作的興致,愁眉不展地議論黑魔方。
孟初在勤快地擦拭大門和案幾,沒想到邊燼會來,立即湊上來問她東市發生的事情。
孟初已經從萬維網上瞧見東市那恐怖的稚童換頭視頻了,熬通宵蹲守內廷的消息。
結果一夜過去,內廷完全沒人出來給個說法,現在萬維網上猜什么都有。
如果邊燼能給她一個痛快,真是黑魔方襲京,她現在立即就收拾行李回老家避難。
“視頻里拍到我了?”
邊燼想知道孟初怎么發現她在現場。
“沒有啊,但我看到靖安侯,也就是你親親夫人發的貼了。不是和你一塊兒去東市了么?還有一堆人發巧遇你們倆的照片呢。”
原來如此,邊燼都差點忘了這事兒了。
“這樣。且不說稚童換頭和黑魔方有沒有關系,你現在要走恐怕為時已晚。”
孟初一驚,“為什么?”
“城門早已封鎖,最短七日。七日之后你再看看吧。這段時日沒什么事別出門了,正好把先前欠你的沐休都用了。”邊燼慢悠悠地提醒她,“別留遺憾。”
孟初:……
雖然沒說什么,但好像什么都說了。
都已經“別留遺憾”了,我現在是不是該直接寫封遺書?
孟初恍恍惚惚地歪到一旁發愣,邊燼敲了一會兒鍵盤,還是問了孟初:
“你是在哪個平臺看到那張照片的?”
孟初忐忑的魂兒還在天上飄著,“什么照片?”
“我和……我妻子的照片。”
“不就是帝國微訊嗎?”
邊燼道了謝,下載了一個帝國微訊,果然在熱門趨勢上看到了沈逆發的那張照片。
照片里自己表情怔愣,不忍淬視。
但師妹居然這般上鏡。
靠在椅背上,邊燼余光巡視周圍,沒人注意她。
將這張照片的原圖存到手表中。
明明是自己和師妹的合影,保存起來卻有種做賊的忐忑。
無意中看到,照片下還有很多來自別人的評論。
隨意翻一翻,各種夸她們長得好看的,般配的,祝福的……成山成谷。
眼眸深處推動著明快的波瀾。
直到。
【靖安侯什么時候才能和這賣國賊解除綁定?】
【迄今為止,這位前任總都督有提供半點線索,安撫百萬大軍孤孀嗎?】
【失憶?這么簡單直白的借口竟有人信?】
【靖安侯實在可憐,要與這暴虐豺狼同床共枕。】
……
平靜地關閉手表,今日輪值的除了孟初,還有她。
去義體檔案館的路上,邊燼把先前民政司發送開通連理模塊的邀請再閱讀了一遍。
倒是沒有時日限制。
若是現在去開,也是可以的吧?
連理模塊開通后,師妹可以與她意識互通,說不定能更快修復記憶。
唯一讓她顧忌的,便是那舊夢……
忽然,毫無防備間,意識被一層看不清的黑布遮蓋,一道暗光切斷了她所有感官,完全沒有商量的余地。
思緒像掉落的拼圖四分五裂,不知過了多久,又被不知名的力量迅速拼貼完整。
當她發現意識突兀地切斷過時,已經恢復了神智。
視野驀地點亮,眼前是一排排高大的架子上,盛滿儲藏義體的金屬容器。
這是義體檔案館內。
明明還在通往義體檔案館的走廊,怎么眨眼間已經進來了?
手中還拽著一截衣襟。
“師姐……”
沈逆被邊燼單手摁在貨架前,扯開的衣襟露出白皙脆弱的脖子,脖子的肌膚不知何時被她粗暴地擦出了紅痕,隱約有些滲血。
痛楚讓沈逆眼眸濕淋淋的,困惑又無助,像被水濯過,清亮明動楚楚可憐。
此情此景,邊燼急急回抽了一口氣,緊攥的手指立即松開。
沈逆又是何時來的?為什么會被自己弄得衣冠不整。
“當啷——”
有人推門進來了。
大抵是意識的斷片讓常年浸在戰斗狀態的邊燼極其沒有安全感,立即警覺。
不知道來者何人,邊燼捂住沈逆的嘴,輕輕一轉身,將她帶到貨架之后。
高大滿載的貨架將她們擋得嚴嚴實實,沈逆坐在邊燼雙腿中間,嘴還被捂著。
本來想說不用捂著我也不會吭聲。
又想了想,不打算說了。
雙眸軟軟的,完全不抵抗。
師姐想捂,就讓她捂著吧……
作者有話說:
沈小狐貍:好粗暴(我哭了),要抱抱才能好(我裝的)~-
私心勝者,可以滅公。——林通《省心錄》
意思是:當一個人的私心太重、私欲太強時,他可能會喪失理智,做出一些對公共利益不利的事情。
以上來自搜索結果。
第40章
思維被莫名切斷,應激中的邊燼,本能將推門進來的人和自己思維混亂關聯,判斷對方具有一定的危險性。
所以她才不讓沈逆發出聲音,拉著她躲到了貨架之后。
沒想到進來的人是孟初。
孟初干完清潔的雜活,便來檔案館歸置義體。
她滿腦子想的還是遺書該怎么寫,直接寄回家里會不會把耶娘給嚇出個好歹來。
可若不寫,萬一下一秒就和黑魔方面對面了怎么辦?黑魔方得給她擰成什么樣?
到時候腦袋都不在了,好不容易攢下的小金庫會不會被房東順手挖走?
作為天選打工人,即便心驚膽戰,可今日該干的活還是得干。
孟初在心里羅列一萬項需要在遺書里交代的事兒,心事重重地用機械臂歸檔義體。
自上回邊燼教過她機械臂使用的秘訣之后,的確有些進步。
歸檔三次,只有一次會將義體掉在地上,重新報廢一次罷了。
其他兩次都能夠順利放到想要的位置。
即便放置得歪歪扭扭,突出貨架的一角很有可能在一個不經意的時候將她脆弱的腦袋擦破一層皮,但怎么不能算是一種進步呢?
孟初慢悠悠地歸檔,反正今日肯定沒人催促,也不會有人再給她加更多的工作。
檔案館這么偏僻窮酸的地方,全是廢品,恐怕連黑魔方都不會來光顧。
她慢吞吞地操作機械臂,進一步退三下。
她本人不急,藏在貨架后面的邊燼替她著急。
沈逆舒服地靠在邊燼懷中,回頭用眼神對她說:你同僚這水平,有點新鮮。
邊燼:……
剛下田的牛都沒這么舉步維艱的。
按照她這樣磨蹭下去,什么時候才能完成工作?
恨不得直接現身出去幫她一口氣收拾好。
倒也不是不能出去,只是,剛才就不該躲起來。
可既然躲起來了,現在突然現身,還是和自家夫人一起從貨架后面出現,這誰說得清楚。
再瞧沈逆,衣冠不整可以整一下,但皙白的臉蛋泛著桃粉,耳朵尖尖也是燙的。是個人都會胡亂猜測她們這對雙妻在家不過癮,非要跑到外面偏僻無人的角落里做一些沒羞沒臊的事。
邊燼已經沒捂著沈逆的嘴了,但沒怎么改變姿勢,生怕一動就會發出聲響。
檔案館里靜得很,孟初腦子夠不夠用兩說,但耳朵好使,肯定會聽到動靜。
邊燼寬了雙臂,手搭在自己雙膝上,沒碰到懷中的沈逆。
沈逆反正不急,她是被邊燼抱過來的,也是邊燼將她置到雙腿中間,她沒什么其他著急事,在邊燼懷里坐到太陽落山都行。
孟初好不容易整理完這個區域,往前去。
沈逆目光下意識跟隨,目光被貨架遮擋,身子輕擺。
原本被邊燼隔開,沒相觸的肢體,因為沈逆“不小心”的舉動,相互磨蹭了一下。
好不容易降下心跳的邊燼:……
孟初走了幾步,突然有人在門口喚她。
沈逆閑著也是閑著,好奇,又將身子搖回來,去瞧門口是誰。
又一次剮到邊燼。
邊燼脖子和衣襟交界之地,慢慢浮上來一層嫣紅。
進來的是另一位蘭臺令史,和孟初說了一會兒輪值的事兒,提到了邊燼。
說人閑話時聲音定是心虛的小,沈逆偏著身子將耳朵往外送,費勁聽了半天,原來是在說邊燼今日居然也來蘭臺,若黑魔方真的跑到這兒來,她們立即去找邊燼,抱她大腿說不定能夠撿回一條命云云。
沈逆還在側耳傾聽,腰突然被箍住。
環著腰肢的力道收緊,沈逆被身后人抱了回去,穩穩壓在懷中,制著不讓她再動。
熱唇貼到耳畔,用極低的耳語說:
“師妹別蹭了。”
邊燼的尾調有些干澀發啞,像警告。
沈逆被她這么一抱,心頭熱了起來,喉嚨滾動,無聲地乖乖點頭。
見她允諾,邊燼便放開了她。
沈逆卻是難受地縮了下身子。
說著“別蹭”的人,反而用熱流亂蹭別人的耳朵。
沈逆揉了揉癢熱的耳尖。
兩人都穿了這么厚的冬衣,也會有感覺么?
邊燼看著眼前這只耳朵,一開始只是泛著些淺粉色,被她和沈逆本人輪番欺負后,眨眼變得血紅。
看著都可憐。
邊燼眨眨眼,想安撫這只凄慘的小耳朵,但也只是想想。
門口的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臨時有別的事,孟初卸下機械臂,終于跟著走了。
邊燼趁機帶沈逆離開檔案館,到專供屬官休息的暖閣中。
今日蘭臺人少,應該不會有人來這兒。
邊燼反鎖大門,帷帳都放下,問沈逆:“你怎么突然來了?”
沈逆那只耳朵還紅得矚目,邊燼偏偏像質問犯人般嚴肅。
衣襟是整好了,可先前扯她時留下一道往上斜飛的紅痕尾端,正好從領口露出一些。
比方才更紅更腫了。
受傷的人卻沒說她半句的不是。
邊燼啞然,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行為的確太過混亂,無端將師妹卷了進來,還兇神惡煞的。
自蹀躞帶取下一瓶小藥劑,遞給沈逆。
“方才是我不對,師妹抹抹,很快便會見效。”
沈逆倒沒覺得痛。
身為機械師,身體素質沒法跟邊燼這種雙S級戰斗天賦者相提并論,這也不至于稍微有一點刮蹭就需要立刻抹藥的程度。
不過,顯然在師姐眼里她荏弱易碎,需要呵護。
不管這偏差是如何造就的,沈逆相當樂意做被邊燼捧在手心里,生怕不小心就碎一地的小瓷瓶。
接了藥劑道了謝,沈逆便要寬下衣襟。
邊燼:“師妹?”
尾調都提高了兩分。
沈逆倒疑惑了起來,“怎么?”
邊燼背對著她,“我才是要問你‘怎么’,怎么突然寬衣?”
沈逆:“啊?我還以為師姐將我帶到這無人的暖閣之中,又放下窗帷,正是要我立刻抹藥呢。原來是我理解錯了。”
現在的邊燼已經練就不用看沈逆的表情,單聽她的語調就知道她是不是在使詐,又使了幾分詐的本事。
邊燼心里暗道,你最好是有這么遲鈍。
嘴上說:“我只是先給你。在外面不要做這種事。”
“噢,回家再做。”
邊燼:……
是這么個意思,但是為什么再普通的話從師妹的嘴里說出來,就是很容易讓人浮想聯翩。
邊燼:“你穿回去了嗎?”
沈逆根本沒真的松衣,暗暗欣賞了一會兒邊燼因她而羞赧的背影,慢悠悠道:
“好了,師姐可以轉回來了。”
邊燼回身,兩人相對而坐,談回正事。
沈逆說她裝病在家實在無趣,怕黑魔方又來糾纏邊燼,便過來瞧瞧。
畢竟那些異獸都渴望更加強大的身體,論強大,這長安城內無人能出邊燼其右。
偷摸溜出侯府到了蘭臺,湊巧遇到上回為她指路的小女官,聽說邊燼在檔案館,便尋了過來。
到檔案館的時候,只見她一個人,背對著門口站在貨架前,聚精會神好像在貨架上尋找著什么。
沈逆靠近,正想要叫她的時候,邊燼忽然察覺到身后有人,猛地轉身,對著沈逆的脖子掐過去。
沈逆躲閃及時,只是被扯歪了衣襟。
那一下若掐中了脖子,估計真有她受的。
邊燼困惑道:“我掐你?”
“嗯,不過應該是你常年在外征戰養成的習慣,身后有人靠近就會警惕,本能按照對付敵人的方式來防御了。”
沈逆的語氣很輕松,沒有半點想要怪罪邊燼的意思。
她也曾經在外征戰多年,也有一整夜抱著防身武器不能熟睡的時候。
邊燼如履薄冰更曾身負重傷,有些應激可以理解。
“別說沒有掐到我,就算真被你掐一掐,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沈逆開玩笑似的輕輕松松,不想邊燼怪自己無意間下手重了,有任何負擔。
邊燼坦白自己剛才有一瞬間失去意識,不是故意傷她。
“這么說起來,你當時的神態的確有異。”
“有何異常?”
沈逆回想那時邊燼的表情,“有種注意力過于集中,忽然被打斷時的緊迫。是了,若不是全神貫注,怎么會直到我到你了身后才發覺?”
以邊燼的敏銳,她一進檔案館就會察覺到了。
邊燼思索著,“思緒突然消失之前,我正在走廊上行走,怎么進的館內,你又是何時出現,我一概記不起來了。也就是說,我居然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行走,甚至主動尋找著什么?”
“對。”
“當時我在找什么?”
“嗯……”
沈逆指骨點了點自己的小下巴,回溯記憶中的細節。
“那個貨架標注的是……武德十一年。或許你在尋覓武德十一年的報廢義體?”
“武德十一年?”
邊燼對帝國歷史上的大小事都很敏銳,可武德十一年發生了什么,翻遍記憶,除卻年初那場大雪,和年僅七歲尚為公主的李渃元染上怪病外,好像沒有什么值得留意的。
這么一捋,當和李渃元有些聯系。
暫且記下此事,沈逆繼續問:“所以,你為什么會尋找武德十一年的義體,并不記得了?”
邊燼緩緩地搖頭,她的確不記得了。
將意識消失的具體感受告知沈逆。
“不知道是否和記憶模塊損傷有關。”
“聽上去的確很像記憶損傷導致的短暫宕機。”
“我現在已經更換了逆芯,師妹是不是能幫我修復記憶模塊了?”
“是可以。”
“現在試試嗎?”
沈逆沒想到邊燼還挺真心想修復記憶模塊。
“好。”
沈逆正好將手臂再次改裝了。
拎工程箱是不可能拎的,不算太沉,但很傻。
沈逆早上抽空改造了一下手臂空間,攢一把三合一的實用工具進去,隨身攜帶起來很方便,能拆卸能治傷,遇到個把異獸還能防身,日常所需足夠了。
出門前剛改造好的,沒想到這么快就能派上用場。
沈逆讓邊燼背對著自己,留意周圍,有人來就跟她說一聲。
邊燼“嗯”了一聲,背過之后,又回眸問:“需,開襟嗎?”
在家宅之外的地方松開衣襟這種事,對邊燼而言應該難度頗高。
不想師姐為難,更是一萬個不愿不經意間給誰窺去了。
“倒是不用開,師姐若是信得過我,我手進去便是。”
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心有邪念的浪蕩人,沈逆補充一句。
“肯定不碰到師姐。”
碰不碰到的……
上回檢查身體的時候不是也沒碰到么,不耽誤指數高的驚人。
“需要多久?”
“直接用接插口對接,你再對我開放防火墻,暢通無阻的話,十息之間便可完成。”
“那便來吧。”
邊燼實在很想知道自己的身體到底出了什么問題。
為什么會在失去意識的情況下自行行動。
不像是黑魔方操控了她的身體,但也絕對不是件好事。
若是有人留下了指令,又會是誰,什么目的。
逆芯植入她體內這些時日,沈逆一直沒提修復憶模塊這件事,除了尊重邊燼自己的意愿外,也有其他顧慮。
既然邊燼主動提了,沈逆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邊燼去了狐裘,單穿蘭臺官袍,再卸了腰帶和中衣搭扣,撩起下擺。
沈逆利落地將接口從手臂里抽出,規矩地探進去,的確沒觸到肌膚。
順利接入邊燼后腰的接插口。
邊燼這才知道,原來除了盆骨,后腰處還有她不知道的接插口。
說不上來什么滋味。
沈逆居然比她這主人還要了解她的身體……
不到十息,沈逆拔出接口。
邊燼:“怎么?”
“還是被拒絕訪問了。”
“我已經關閉了防火墻。”
“我知道,和我猜測的一致。更換逆芯之后,你的記憶模塊損傷部分已經被逆芯自動修復了,但近三年的記憶依舊禁止訪問。”
逆芯有自動修復模塊的功能,倒是不奇怪,它的強大邊燼已經領教過了。
可即便如此,依舊不能訪問記憶模塊。
邊燼:“你親自操作也不行?”
身為雙S極機械師,沈逆的人生里還真少聽到“不行”這個詞。
“看來在師姐心里我很厲害。還是之前那句話,我可以強行破解,但以你現在的狀態,即便有逆芯護體依舊會重傷,得不償失。我不建議這么做。”
邊燼歸束好衣物,衣襟緊貼脖頸,雪膚全部吝嗇地遮擋住。
“以師妹經驗判斷,我的記憶模塊會是什么原因導致如今狀況?”
“大概是一個機械天賦在我之上的人封鎖的。”
“在你之上?恐怕沒有這樣的人。”
沈逆的機械天賦是雙S極,頂格了,的確不太有人能建立她無法進入的禁區。
被邊燼這么信賴夸贊,就算丟了個小臉,沈逆也挺開心。
“給我些時日,也未必解鎖不了……咳。”
沈逆一開口,聲音呲了。
早上一起床就在做戲,邊燼離開后她馬不停蹄地給自己改裝,擔心邊燼又跑到蘭臺。這么長的時間里統共就喝了一口水,這會兒喉嚨干癢得難受。
邊燼:“先別說話,我給你倒杯水來。”
邊燼明明可以告訴她飲水處在哪,讓她自己去。
偏偏要幫她倒。
怎么不算是有人疼愛呢?
沈逆完全沒拒絕,享受著邊燼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寵愛。
“好呀。”
邊燼去給她倒水了。
沈逆等了一刻鐘,沒等到邊燼回來。
沈逆有點擔心,在蘭臺轉了一圈,直到看到孟初,問她有沒有見到邊燼。
孟初才說“沒有啊”,忽然聽到蘭臺門口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嚎哭。
“邊女郎——你不能這般沒良心啊!他跟隨你出生入死這么多年,你怎么忍心就這樣將他忘了!他究竟是怎么死的,你若不知,還有誰人知?”
是個婦人撕心裂肺的聲音。
孟初親眼見這帶著甜笑斯文有禮的侯君,聽到婦人針對邊燼的惡語的一瞬間,眉眼冷峻,相當嚇人。
沈逆眉峰上浮,轉身大步往門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