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沈逆走到蘭臺大門口,見一位穿著圓領粗布小袖的婦人,用力拽著邊燼的袖子,邊哭邊訴自己失去丈夫后生活何等凄慘,原本姣好的面容也因為扭曲的表情而變得猙獰。
那婦人好像站不住似的,雙膝打彎,用力將邊燼往下拖拽。
而邊燼無論她怎么拉扯,都如雪松挺拔,巍然不動。
邊燼實話實說:“我記憶模塊受損,喪失了那三年的記憶。你丈夫如何過世的,我不記得了!
那婦人半點不信。
“怎么可能忘記!”婦人雙目怒睜,“我夫君曾與我說過,你邊總都督一向強記博聞,過目成誦,活生生的人死在你面前,你居然能忘?況且我聽聞你傷的不過是脊柱,與記憶模塊又有何關聯?怎會平白無故失了憶?怕不是為了擔罪責故意找的借口吧?邊總都督,你怎么能這般無情無義!”
她死扯著邊燼袖子的手骨節發青,用力到發抖。素白柔軟的蘭臺官袍被她攥得皺巴巴,沾了一大團的灰土上去,連沈逆看得都忍不住蹙起眉頭。
而天生喜潔的邊燼,完全可以一把將這死纏爛打的婦人推出去。
但她沒這么做。
邊燼:“我也在盡力修復記憶模塊,若有朝一日想起,定會給你個交代。”
那婦人撒了半天的潑,邊燼卻不疾不徐溫言以對,襯得她更是蠻不講理。
婦人對著某個方向怔了一息。
這個細節沒逃過邊燼的眼睛。
婦人忽然仰天大哭,哭聲驚天動地,今日上值的蘭臺屬官全被她引來了。連路過蘭臺的普通百姓都好奇地往里探頭探腦。
婦人是個人來瘋,越多人圍觀她就能嚎得越大聲。
“可嘆我夫君替你出生入死,卻落得個死無葬身之地!百萬大軍魂歸黃泉,唯獨你一人茍延殘喘?你為何能獨活?為何不跟他們一起死在北境!夫君、夫君啊——”
“聽說你與丈夫感情早就破裂了,在他上前線之前你倆已經分居一年多,如今居然還來為他鳴冤喊屈。周嫂,該說你一句情深義重,還是腦袋被門夾了?”
周氏夸張的哭聲被沈逆一句輕描淡寫突兀地打斷。
周氏的眼淚還掛在眼角,納悶地睜開眼往邊燼身旁瞧。
這一身緋袍好生惹眼,更惹眼的是她那張不染風塵的容顏。玉身沐浴在陽光下,年輕純美,將身后飽經滄桑的蘭臺襯得更加暮氣沉沉。
周氏警覺起來,問她:“你是……”
“我是何人,為什么會如此了解你的事,對吧?”
方才還如魚得水的周氏從沈逆的話中感受到了壓力,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
沈逆執著戒棍,挑起周氏的手腕。
見她還不肯撒開邊燼的衣袖,直接打開戒棍的電擊模式。
周氏“啊”的一聲慘叫,立即放開了邊燼。
沈逆站到邊燼和周氏中間。
“我是邊燼的妻子,也是她在雙極樓時的師妹。周嫂年紀大了,有些事不記得沒關系,我來幫你回憶回憶。你丈夫齊謄加入我夫人麾下時,是我幫忙寫的軍編文書,每位士兵的家庭狀況都需登記在案!
其實周氏一眼就認出了沈逆這位帝國紅人,不過先前沒將她和雙極樓那位古靈精怪的小師妹聯系在一起。
這么一說,周氏想起來了。
當年的確寫過那軍編文書,而且齊謄還在世時家宅不寧,時常爭吵,感情還好的時候也曾隨丈夫去雙極樓送禮,還給邊燼說過親。說親的時候有個小女孩站在人群之后,眼神格外犀利,估計就是她。
周氏常年在市井討生活,免不了與人正面交鋒,腦子轉得飛快,立即尋到了沈逆話中的破綻。
“就算是你幫忙寫的軍編文書那又如何?軍中編制百萬之多,我家夫君不過是個小小步兵,你怎么可能記得我家小事?莫非這種事也值得你全部寫入記憶模塊,供隨時翻找?”
周氏對著周圍圍觀者喊道:“別聽她瞎說,我與我夫君琴瑟和鳴,恩愛非常!”
邊燼留意著沈逆的神態。
聽到周氏這句話時,沈逆眼眸里的笑意更甚,便是看見獵物落入陷阱里時愉悅。
她正等著周氏這句話呢。
周氏見她那神色心里咯噔一下,感覺自己好像中了計,可一時又想不明白自己是著了什么道。
直到她發現沈逆雙手有些異樣。
右手的指尖不時敲擊著不知何時從電子手表中投出的鍵盤。
周氏忽然覺得胸口一陣怪異的微痛,心口仿佛被什么東西強硬地開啟。她捂著欲嘔的心口,正想要質問沈逆對她做了什么,一開口并不是自己想說的話,變成了一陣憨厚的傻笑。
“??”
周氏立即捂住自己的嘴。
“怎么捂起來了?怪不通氣的,別捂了!
沈逆又是輕敲了幾下鍵盤。
周氏的手失控般顫抖著,竟聽從沈逆的話,慢慢放下。
周氏像看鬼一般恐懼地看著沈逆。
“你說你與丈夫琴瑟和鳴,恩愛非常是吧,那一定有很多恩愛的回憶了!
沈逆指尖在鍵盤上輕柔舞動,周氏記憶模塊中的影像直接被投影在蘭臺門口的大白墻上。
第一段投影中,周氏操起桌上的花瓶用力向丈夫齊謄擲過去。齊謄手里還攥著她一把頭發,醉醺醺的沒能躲過,腦袋當場被砸得血流成河。
投影里周氏大罵:“你這無能狗彘,怎么不喝死在外面?”
齊謄捂著腦袋指著她威脅,“這是我家,我如何不能回來?我想回就回!”
“你還知道這是你家?你對這家有出過半分力?”
“我沒出過力?你偷人的錢難不成還是你自己掙的?!”
兩人相互廝打咒罵,污言穢語不堪入耳。
圍觀眾人連連驚嘆,周氏渾身摸了個遍想要擋住投影,可無論擋哪兒投影都在繼續播放。
周氏驚慌大喊:“不許放了!停下!給我停下!”
又是一段投影。
齊謄死訊從北境傳來,周氏當著傳訊士官的面假意抹了又抹沒有半點眼淚的眼睛,哭哭啼啼。之后回家立即取出藏了多年的陳釀,與姘頭歡天喜地喝了個爛醉。
周氏伏在姘頭懷里,嬌滴滴道:“那死鬼死得可真是時候,咱們才剛剛看上永寧坊那棟宅子他就死了,給咱們送銀子來了!
油頭粉面的姘頭吧唧親了她一口。
“怕是你夜夜咒他的話,感動了上蒼!
兩人纏在一起吧唧個沒完,圍觀人群嘩然暗笑。
邊燼一言難盡地瞪了沈逆一眼,偏過頭去,實在不想看著污穢場面。
周氏整個人擋在白墻上,大喊著“別看不許看”。
沈逆見邊燼不喜,便停了投影。
周氏指著沈逆:“你,你居然黑入我模塊?這是侵犯隱私!違條犯法!”
“最長三天拘役,罰款百兩。你報官吧!
沈逆幫她說完了,讓她無話可說。
周氏真是沒見過這般無視王法的狂徒!
“需要我幫你報嗎?”沈逆輕舞著手中戒棍。
周氏可是見識過這棍子的厲害,而且眼前這靖安侯越看越邪門,周氏不敢說話了,連連后退,只想著離她越遠越好。
沈逆的注意力卻已經全然沒放在她的身上,目光斜挑上房頂。
“不過也不用費勁報官了。正好金吾將軍李司在此,不若就讓李司將軍來為你主持公道吧?”
全程都趴在房頂圍觀的李司突然被點名,心頭緊了緊。
她也是機械師,雖說天賦等級不高吧,可方才看見沈逆能夠在不接入任何接口的情況下,單憑那只市售的電子手表就能夠黑進周氏的記憶模塊中,很不簡單。
難怪都說她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
先前李司還不信,覺得此人不過是仗著軍功在身,四處為自己造勢罷了。
今日親眼所見,的確有些本事。
更讓李司為難的是,沈逆已經發現了她,若是現身,自己偷偷摸摸躲在屋頂上偷聽的行徑實在可疑又可笑。
這么多的長安城百姓和蘭臺的屬官都看著呢,往后讓她這長安守衛、金吾將軍的面子往哪擱?
可若是不現身……
沈逆果然開始催促了。
“怎么了李司將軍,周氏可等著你為她伸張正義呢。若你不出來的話,我可要接著再放一段投影了!
李司:……
大庭廣眾之下威脅我?
沈逆正要再放,周氏還未開口,李司從屋頂上站了起來。
“咳,且慢!
周氏見李司主動現身,略略松了口氣。
李司利落地下了屋頂,周遭望著她的眼神充滿了疑惑。
“為什么堂堂金吾將軍會趴在屋頂偷聽?”
“還被靖安侯兩句話給威脅下來了?”
李司惱羞成怒,開始趕人。
“本將軍辦案,閑雜人等速速回避。”
蘭臺大門一關,所有看熱鬧的百姓全被攔在門外。
蘭臺屬官們也都聽過這位將軍威名,得罪她的話往后在長安城內不好行走。被她怒目而視,只能懷著滿肚子的好奇悻悻離開。
周氏也渾水摸魚趁機離開。
倒是沒人阻攔她。
在場人都心知肚明,周氏不過是個投在明面上的棋子。
原本邊燼和沈逆都以為是李渃元讓她來試探,直到發現藏在暗處的李司。
李司是金吾將軍,銳鋒營再怎么說也是她旗下士兵,當初押解劉吉一家出城亦是她下的令。
整個營全死了,她不可能不聞不問。
她讓周氏來激怒邊燼,正是想看看邊燼會用什么手段應對。
不至于真的將婦人誅殺于市,但在出手時定會有自身的路數。
通過尸檢,李司對殺害銳鋒營的神秘人手法已有所了解,只要邊燼出手,她一定能察覺到端倪。
沒想到邊燼居然任由那人拉扯,半點不回手。
她絕非性子溫吞之人。
曾經的北境總都督,軍律嚴苛,執法如山,怎么可能溫吞。
李司懷疑邊燼早就猜到周氏是被人指使來試探。
沒想到沈逆這人更邪乎,直接把她點出來。
沈逆對李司隨意行了個手禮。
“又見面了,將軍。”
李司冷笑道:“我可不想與你再見面,是你逼我現身!
沈逆道:“怎么能算相逼呢?張張嘴皮罷了也算逼迫?”
李司:“方才我若不出來相見呢?”
沈逆直言不諱:“那大家便會看到周氏另一個記憶片段。不見到將軍本人,也會看到周氏的記憶投影中用銀錢賄賂她的將軍,對我而言沒有什么區別。”
李司眉眼一利,“你……”
“將軍以錢銀賄賂周氏,讓她來找我師姐晦氣的片段便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投到蘭臺大門口。到時候將軍不知是抓我回去問罪,還是自行去衙門投案!鄙蚰嫜垌镄σ庥,“知法犯法,恐怕罪加一等吧?”
果然。
李司緊咬腮幫。
沈逆果然和她所想一樣狡詐。
可說起知法犯法,你沈逆也不遑多讓好吧?
不想繼續再和沈逆糾纏,李司轉向邊燼。
她這一番折騰也只為解開心中所惑。
“邊令史,想必你也聽聞了銳鋒營二百多人殉國于野的事。不知作為整個帝國唯一一個雙S級戰斗天賦者,你如何看待此事?”
沈逆狡黠如狐,邊燼則防備森嚴,毫無破綻。
李司不到而立之年就已經升任金吾將軍這等高位,算是年少有為,但審訊的技巧在邊燼眼里還是太過稚嫩。
邊燼反詰,“將軍這是在審問,還是在尋求我的幫助?若是審問,請出示緝拿令。若是要尋求我的幫助,得看我心情。”
李司嘴角顫了顫,繼續問:“元月二十日寅時,邊令史在何處?做些什么?可有人證?若是不能自證,本將軍現在就回一趟金吾衙門,畫一張緝拿令而已,費不了多少工夫;亓私鹞嵫瞄T,可就不是現在這番好言好語了!
元月二十日寅時,銳鋒營被全數滅口之時。
邊燼道:“那日早上有個關于北境十二州的拍賣會,我去了!
“拍賣會?這么早?”
“李司將軍身為金吾衛,應該知道午夜拍賣會吧。這種拍賣會是另一種形式的銷金窟,提供大量名酒,只為客人能在拍賣會上頭腦發熱,一擲千金,自然得在子時起拍。這場關于北境的拍賣會就是這樣的形式,我寅時過去已經晚了!
那個拍賣會她的確是去了的,還拍了兩件故人舊物。
兩件無人問津的破損兵器,是她麾下某旅所有,起拍價也不過百兩銀子。在旁人看來只是破銅爛鐵,但對邊燼而言是有意義的,便全數買下了。
李司露出了然的微笑。
“我已經查看過拍賣會現場的監控,邊令史的確去了!
沈逆眼眸微閃。
所以這李司是在套邊燼的話,讓她盡量多說,從中尋找破綻和線索。
邊燼猜到李司定是有備而來,拍賣會的事她一旦說謊,肯定會被拆穿,所以沒有摻假。
“不過,拍賣會你只待了不到兩刻鐘就離開了。還那么高調拍了兩件破爛,怎么看都是故意留下線索給后人來查的!
“兩件破爛”這四個字,讓邊燼眼眸中的冷意陡增。
李司被她那雙眼盯著,像被兇厲的猛獸鎖定,后脖子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李司話語頓了頓,遇強則強的性子讓她害怕的同時也有些興奮,很快調整情緒,繼續道:
“能不能告訴我,之后你去了何處?為什么這么匆忙離開?不怕后續有更多值得珍視的舊物嗎?”
那日真實的后續是邊燼離開了拍賣會,在街道上巧遇曾傾若,便和她一起去了帝國客棧探望第五闕和賀蘭濯。
仔細回想,她是如何離開拍賣會,完全不記得了。
和檔案館里突然消失的意識一樣,某一時段的記憶突然被斬斷,再能自如控制意識時,已經出現在市集。
當時驕陽當空,應是接近晌午時分。
她挽著斗篷,頭發凌亂,鞋底帶泥。
若說她去了城外,殺了兩百多號人再折返,也不是不可能。
這次,邊燼停頓的時間略長。
其實只是略長了一點點,尚在正常組織言語的范疇內。
李司還未有微詞,對她極其了解的沈逆察覺到了她的猶豫。
她不太好開口。
她在思索怎么說才能天衣無縫。
邊燼:“那日……”
沈逆:“那日后來我來找她了!
沈逆一開口,李司顳颥就“突突”地發痛。
又來了,這靖安侯才是最難纏的。
“哦?你來找她?”
“怎么,我來找我自家夫人有什么稀奇的嗎?”
“是不稀奇,只是為什么監控沒有拍到你?”
沈逆沒直接回應李司的問題,帶著揣摩和打量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了一圈,弄得李司很不舒服。
“有話直說吧靖安侯。”
沈逆:“李司將軍也是機械天賦者吧!
李司抬起一邊眉,“是又如何?”
“身為機械師當然明白隱私的重要性。你日常行走肯定也不想留下任何標簽,個人防火墻必定堅不可摧。機械師沒有出現在監控鏡頭里,有什么好稀奇的。哪位機械師成天在城防監控里晃的話,你倒是該上去盤查一下!
李司僵硬地冷笑一下。
“那你們之后去了何處?做了何事?”
沈逆被她問得嬌羞一笑,挽住邊燼的胳膊,整個人軟軟地往她身上靠。
李司:?
邊燼已經練就嗅著氣味也能知道師妹又要作什么妖。
更別說此時沈逆那具柔軟的身子,已然明目張膽蹭上她的胳膊。
半點都不想在外面面前暴露對沈逆敏感之事,邊燼在心中默念《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知道邊燼這會兒沒心思阻攔,沈逆更是口無遮攔,沒羞沒臊道:
“李司將軍還未成親吧,恐怕戀愛都沒談過。伴侶之間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邊燼:……
腦子里忽然浮現工作室里,沈逆湊過來要吻她的畫面。
李司被她戳中痛處,“你……”
“我勸將軍別繼續問為什么伴侶親熱之時沒被監控拍到。不然真要笑掉人大牙。”
李司咬牙道:“沈逆,如果我現在黑進你的記憶模塊,將你的記憶投影出來,會看到你滿嘴沒句實話嗎?”
沈逆腦袋靠在邊燼肩頭,完全是她嬌軟可愛的小妻子。
“歡迎將軍隨時來黑!
如果你能黑得進來的話。
她個人防火墻等級,別說唐Pro帝國不可能有人黑的進來,就是雙極樓師尊復活再摞一百個秦無商一千個李煽,也撼動不了半分。
今日這沈逆在此,李司說不過她,一通自取其辱又被閃瞎眼,臉上一貫的笑意已然搖搖欲墜,只能帶著滿肚子的氣離開。
臨走時,李司在原地轉了個圈。
“對了。”
她轉身回來,問邊燼:“我有一事好奇。據說你為追隨你的百萬士兵孤孀申請了巨額賠償,可是,這么有情有義的邊總都督,為什么回到京師這么久,從未去探望過他們呢?”
沈逆眼眸微動,暗中去瞧邊燼。
邊燼神色淡然,一派無動于衷。
李司笑意陰沉,“是不是問心有愧,只有你自己清楚!
第42章
李司離開后,沈逆道:“她還會繼續糾纏此事!
邊燼道:“那日也是意識切斷了片刻,我如何離開拍賣會,并不記得!
沈逆很早之前就留意到邊燼的異常。
那夜宅內有外物入侵的記錄,第二日晨間邊燼的手便受傷了。
詢問時,她的回應也是不想多談的回避心態。
當時她倆久別重逢,關系疏冷,邊燼不愿開口也能理解。
沈逆猜測是記憶模塊損傷所致。
結合當下,恐怕不是損傷那么簡單。
邊燼這片記憶禁區,恐怕比沈逆想的還要復雜。
看自信從容的沈逆因她之事陷入苦惱的沉思,清秀的眉頭壓出一道少年老沉的褶皺,邊燼于心不忍,主動問道:
“如今除了強行破解,還有其他的方法解開被封鎖的記憶模塊嗎?”
“也不是……沒有可能!
沈逆這話說得猶猶豫豫,不似她尋常作風。
“師妹想到什么不妨直說。”
沈逆四下看了看,拉著邊燼出了蘭臺,坐入她駕來的侯府馬車內。
馬車被她改造過,一般的黑客無法黑入,不用害怕隔墻有耳。
車門關閉,沈逆先說記憶模塊的原理。
記憶模塊最早是用來記錄的。
人的大腦記憶力有限,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記性會越來越差。但擁有記憶模塊后,無論多大容量的資料和影像,只要存儲空間足夠,就能夠全部塞進去,需要的時候再調取,非常方便。
不過記憶模塊也不是只有便利,完全沒有風險。
首先它也算是一種義體,能夠寫入,也就意味著它有可能會被攻擊、改寫和盜取。
十多年前就有這么一樁大案,某位內廷官員把私人錢莊的賬號和密碼全部保存在記憶模塊里,被當時一位黑客黑入,全部盜取,一夜之間上億白銀不翼而飛。
怪異的是那官員憋著,沒有報官。直到后來麗景門查到這個黑客,拔出蘿卜帶出泥,審問了這位官員,證實巨額財富屬于這位六品文臣。
以他的官職是不可能坐擁如此巨富,很快查清全都是他貪污的贓款。
此人上任不過三年,貪墨數額令人咋舌。
貞觀年間第一貪腐案就這樣誤打誤撞的被偵破了。
自那之后一段時日,不少人將記憶模塊關閉,該用原生大腦記憶。
關閉的過程非常低調,生怕被說成做賊心虛,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可是沒多久,這群人又跑回來,冒險重新開通記憶模塊。
早就習慣了記憶模塊高效便捷的寫入式記憶,想要再次使用原生大腦時,才發現自己已經沒有辦法接受這種古老痛苦的記憶法。
別說是海量工作相關的文書,以及各種精進天賦的學習資料,宗族親屬人數但凡多一點,名字和臉都未必對得上。
記憶模塊如今已經代替了原生大腦,成為這個世代使用率最高,需要花費巨大資產維護的模塊。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原生的人腦就徹底無用了。
記憶模塊會被黑客黑入,容易泄密,但人腦就保險很多。
起碼黑客無法黑進原生的大腦里,盜取財富。
沈逆也裝載了記憶模塊,但因為身患超憶癥,無論想不想記下的東西都會不經本人的同意直接印刻進大腦之中。所以在別人追求更大容量更快速讀寫的記憶模塊時,她用的是自己動手造的一款。沒有多大的存儲空間,因為她不需要,只是建立了難以入侵的防火墻。
少年時在對自我的探索中,沈逆慢慢和超憶癥和解。
既然難過的事情不可能忘記,那她也要把開心的事情全部都記下,覆蓋那些痛苦。
所以,無論是對原生的大腦還是對記憶模塊,沈逆因禍得福,非常了解。
“原生大腦構造精妙,和記憶模塊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師姐,你的記憶模塊被封印了一部分,但原生大腦里的相關記憶一定還在。記憶模塊可以建立禁區,以封鎖某部分的記憶,可是原生大腦是沒辦法采用黑客技術消除記憶的。想要達到同等封鎖效果,使用很可能是心理暗示或者催眠!
邊燼明白沈逆的意思。
“你是說,記憶模塊被封印了一部分,但那三年的記憶一定還藏在我原生大腦深處!
“對,藏在你潛意識里。只要強行打開潛意識的大門,就能記起來!
“強行打開潛意識的大門,是精神天賦者的領域。”
沈逆點了點頭,欲言又止。
精神天賦者想要玩玩催眠或許可行,但想打開她潛意識的禁區,估計不是那么容易。
邊燼是雙S級戰斗天賦,注定了精神力也無比強大。
即便是雙S級的精神天賦者,也未必能夠突破她潛意識的防線。
更何況,精神天賦者相比于機械天賦和戰斗天賦,本來就稀少,十位天賦者中才出一位精神天賦者。
很遺憾,如今的唐Pro帝國并沒有雙S級精神天賦者。
除此之外,另有條路。
除了精神天賦者,還有一種方式或許能喚醒邊燼被迫沉睡的潛意識。
連理模塊。
沈逆沒有直接說出口。
她知道,即便不說,聰明如邊燼也會想到的。
沈逆摸了摸快冒煙的嗓子。
當務之急,先找口水喝。
兩人回到蘭臺,邊燼將一早就準備好的水遞給沈逆。
沈逆一口氣喝下一大杯水。
這嗓子總算是得救了。
放下水杯時,見邊燼站在她身后,欲言又止。
“師姐不必說了!鄙蚰鎸捔嗣佳,“將士孤孀那邊,我會幫你處理好。”
邊燼的確想說的是此事,但她并不想麻煩沈逆幫她收拾殘局。
但沈逆就是為她收拾了。
還什么都不過問。
沈逆仿佛看透了她心中連她自己都迷茫的難言之隱,干脆利落地一筆帶過,把邊燼所有的煩惱全部打包到自己的口袋里,腳踩荊棘,指著另一條平坦大道對邊燼說:
你往那兒走,別回頭。
習慣了獨行的邊燼忽然發現,風雪之中,有人在為她撐傘。
……
李司餓得前胸貼后背,想起上次進食還是在那家湯餅店。
不對,湯餅她也沒能吃上,被竇璇璣打翻了。
從那之后她就再也沒有吃過東西。
再往前是什么時候進的食?
她已經不記得了。
這會兒餓的有些暈,也不管眼前這家食肆好不好吃,李司坐下便點了一桌子硬菜。
餓過勁的胃忽然承受這么多的食物也不太舒服。
李司捂著胃部緩一緩。
不知是暴飲暴食,還是給沈逆氣的,胃里翻江倒海難受得很。
靖安侯這對雙妻真是笊籬成了精,除了心眼還是心眼。
腦海中浮現沈逆對她毫不設防地張開雙臂,說“歡迎將軍隨時來黑”的模樣。
那張臉長得可真美,氣起人來能把人氣吐血。
李司罵了句:“雙S天賦了不起啊?”
正如沈逆猜測的,李司確實是擁有機械天賦。
只不過她的機械天賦為C級,相當平庸。
李司父母的天賦都很普通,注定了她無法擁有高天賦。
不過這也不妨礙她親手改造出了加特林和各種趁手的武器。
除了C級的機械天賦之外,她還在成年后自我開發出了B級的戰斗天賦。
擁有兩種天賦的人很少見,且等級都不會太高。
就算機械天賦等級不高,可作為機械師,她非常眼饞“黑入系統”這四個字。
李司當然也嘗試過高級黑客操作,只是難度太高,從來沒有成功過。
看沈逆做起來就輕輕松松啊。
連接口都不用接,防火墻完全忽略不計,說黑就黑。
自從吃了官家飯,李司很久沒動過當個黑客的念頭了。
遇到這只不安分的小狐貍,倒是又勾出了她的好奇。
這些年她肯定是成長了,沈逆能做到的說不定她也能做到。
胃部好受了點,李司提了提神,瞄準了身邊另一桌正在吃飯的客人。
這客人穿著簡樸,看著就不像是有高級防火墻的人。
李司鬼鬼祟祟,試著黑入他的系統。
“咦?”
那人本來正在埋頭吃牛肉粉,忽然察覺到異樣。
有股奇異的電流正在往他的模塊里闖。
有人在黑他的系統!
“誰啊?!我沒錢!真沒錢!別黑了!”
那人捂著自己的胸口立即站起來,罵罵咧咧地往外跑。
李司這才黑了一半怎么就跑了?不許跑!
立即發送靜止指令。
結果,指令發出去了,人還在跑,根本沒效果。
李司一連發了十幾個靜止指令,指令發完,人也跑沒影了。
“干……”
半點用沒有,李司胃又開始痛了.
竇璇璣這一覺睡得也不安穩。
夢里滿天都是腦袋在亂飛,每個腦袋都丑得讓她無法直視。
偏偏這些丑腦袋還千方百計想降落到她的脖子上。
竇璇璣抽刀亂砍,砍得筋疲力盡之時,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知怎地,夢中明明沒有看到身后人的臉,竇璇璣卻知道是誰。
毫不設防地轉頭,一把斧子狠狠砍在她的脖子上。
“別怪我……”
那人聲音發顫,滿臉都是竇璇璣的血。
“我只是想活下去,別怪我,別怪我!”
竇璇璣猛地一抖,醒了。
灰蒙蒙的天際還未有晨光,不遠處巨大的煙囪正日夜不停地往天空中排放黑色廢氣。
荒廢的庭院,堅硬的躺椅。
她回到了麗景門。
嗖——
嗖嗖嗖——
幾發箭追著彼此一同射在高速移動的靶上。
移動靶已經射滿了箭矢。
房判將靶拉近,取箭。
竇璇璣捂著發痛的腹部坐起來,緩了幾息,問她:“你沒休息?”
房判道:“我的準頭太差,先前被那異獸躲開了,讓你受了重傷。我得勤加練習,否則下次可能真的會害你性命。”
竇璇璣摸了摸脖子,舊傷的痛楚似乎從夢境中追了出來。
“我受傷也不是你害的!
竇璇璣隨意丟出一句,喝了點強效療傷營養液,便要離開。
房判:“你還要去排查?”
“門主有撤回排查的命令?”
“那倒沒有。”
竇璇璣便不再多說,快步出門。
身為搭檔,房判只好跟著出去.
帝國最高研發署門前,沈逆被兩名守衛攔住。
“研發重地,閑人勿進。”
守衛手中重劍交叉,擋住她的去路。
那日沈逆躲著沒去早朝,必然要貫徹重傷虛弱的設定,之后好幾日都待在府中,把缺的覺徹底補回來。
沈逆別的優點兩說,心理素質格外好。
外面腥風血雨人心惶惶,她還能甜夢連連。
在她看來,只有休息好了精力充足,腦子才能轉得過來。
原本還想再躲幾日懶,李煽拿最高研發署的官方賬號奪命般催她,鬧出了明日京師就要覆滅的動靜,沈逆只好拖著“孱弱”的身子來研發署一趟。
來時她沒有穿官袍,而是搭了一身再平實不過的便服。
結果被攔在門外。
沒了緋袍金魚袋,在這京師還真是寸步難行。
沈逆:“不讓進是吧,正好回去休息!
沈逆掉頭就走,在監視器里發現沈逆的李煽立即追出來,叫沈逆回來。
“靖安侯莫胡鬧,國事為重!
沈逆好生無辜。
“我哪有胡鬧,是你們不讓我進!
負責面部識別錄入的屬官看到此狀況,趕忙跑出來解釋。
“原本早就該為靖安侯錄入面部ID的,是下官忙昏了頭,現在就錄入!”
李煽嚴肅訓斥了那屬官,回頭對著沈逆的時候,雖還有些別扭,但言語間客氣了很多。
“近日研發署事務繁忙,能堅持在崗的已經是少之又少了,很多人請假躲在家中甚至回鄉避難。有什么不周之處,還請靖安侯海涵!
沈逆見李煽眼睛中滿是血絲,那么愛美的一個人頭發幾日沒洗,凌亂油膩,官袍也褶皺不堪。
才幾日未見整個人瘦了一圈,明顯操勞過度。
沈逆沒多言,正色道:“進去再說吧!.
今日沈逆去了研發署,與永王探討黑魔方之事,應該不會那么早回府。
沈逆不在身側,邊燼正好將那件事辦了。
她有個等級很普通的暗網小號,專為處理一些私人事務所備。
在暗網上尋找到一位S級精神天賦者,為她催眠。
她想和沈逆開通連理模塊,模塊開通之后,沈逆就能進入她的潛意識,或許能拾回她原生大腦里關于那三年的記憶。
沈逆沒有直說,自然是因為她先前已經提議過一次,被邊燼拒絕了,她便非常有分寸不再提,安靜等待著邊燼自己邁出這一步。
邊燼不是不愿開連理模塊。
只是萬一沈逆進入她的夢境,撞見那荒誕的春色,也不知會如何看待她這為長不尊的師姐。聯合拒絕了她表白一事,更顯荒誕可笑了。
S級精神天賦者肯定無法開啟她被封閉的記憶,消除一些不想要的夢境因素應該可以一試。
但此事說到底只是臉皮問題,與沈逆的名譽和自身清白相比,不值一提。
精神天賦者能把那場不該存在的春閨之夢抹去,自然是最好。
若抹不去,她也不愿辜負自愿把自身清譽與她捆綁的沈逆。
那位精神天賦者就在長安城,收費昂貴,抵得上蘭臺令史半年的俸祿。
雖沈逆說過,她倆共有賬號里的資產邊燼隨意花,不用跟她說,但這么大筆銀子,邊燼還是得記在賬上。
這帳是與沈逆共享的,回頭沈逆自會看見。
只不過名頭暫時不是催眠,而是購置武器。
約好的地點在帝國客棧的某間客房里。
這倒是挺出乎邊燼意料。
還以為會是正經經營的行會商號,沒想到居然是這么私人的地方。
來時邊燼戴了副墨鏡,又把口罩調整為完全不透明的黑色,應該瞧不出她的樣貌。
敲門,屋內傳來女人的聲音。
“請進。”
邊燼推門的動作略頓。
這是她聽過的聲音。
推門而入,坐在古董椅上的女人手里拿著杯桃花酒,正要歡迎她的貴客。
看到邊燼的那一瞬,笑容凝滯。
“是你!
邊燼:“你認得我?”
賀蘭濯還是將酒遞給她。
“邊女郎,六年前你我曾經在霧山聯手圍敵,之后一同參加了慶功筵席。而且你的畫像掛滿了整個睦洲,想不認識你都難。坐吧!
邊燼想起來了。
這位睦洲節度使還在那場筵席上,潑了一位無禮追求者滿臉的熱酒。
雖是如此,普通交情也很難透過這身全副武裝,直接認出她來吧。
看來這位睦洲節度使即便走哪兒都戴著護目鏡,眼睛卻格外好使。
門合上,邊燼摘下墨鏡,坐到賀蘭濯對面的胡椅上。
戴著黑色手套的手禮貌的端著酒杯,沒喝。
“賀節度使,沒想到你還賺這種外快。”
賀蘭濯優雅地聳肩:“沒辦法,家里有只吞金獸得養,只能多賺外快了。邊女郎會遵守咱們的保密協議吧!
碰面之前,雙方簽署了保密協議,對此次催眠雙方身份、地點和內容全程守密。
先前神秘的客人在暗網強調過自己的天賦較高,若是催眠效果不佳,她可能會拒絕支付尾款。
當時賀蘭濯覺得挺可笑。
這世上能不被她催眠的,只有比她等級更高的雙S極天賦者。
來者總不能是沈逆或邊燼吧。
沒想到還真是……
賀蘭濯單手支著頭,還未開始催眠已經有點神經痛了。
為了尾款,只能一拼。
賀蘭濯說:“邊女郎盡量放松,按照我說的做。”
邊燼將沒喝一口的酒杯放下時,發現賀蘭濯也在琉璃案幾上放下一物。
是和她本人如影隨形的護目鏡。
她將護目鏡摘了。
邊燼還未抬眸,如潮水般洶涌的精神力已經將她包裹。
賀蘭濯食指撐著顳颥,微微偏著頭,翹著腿,雙眸一眨不眨地凝視邊燼。
“放我進入你的意識。我會讓你不想記得的事,沉入意念深潭,誰也找不到……”
第43章
最高研發署。
李煽和一眾屬員帶著沈逆來到一號研發室。
一號研發室很大,四面冰冷單調的金屬墻沒有窗戶,四角的監控對準室內唯一的物件——一個透明的淡藍色立方體。
那是個虛電容殼體,里面漂浮的東西沈逆熟悉。
黑魔方黑色的大腦。
沈逆走進這壓抑的空間,站到黑色大腦前。
黑色的大腦在虛電容殼體內不安地躁動,延展的觸角像有機物,躍躍欲試想往外探。
每次剛探出來,就會被肉眼不可見的力量猛地刺穿,驟然回縮。回縮后焦躁的抖動更加劇烈,仿佛帶著怨毒和不甘。
跟在身后的李煽沒在沈逆的臉龐上找到驚訝的情緒,甚至連好奇都沒有,便知探子帶回來的消息無誤。
她和邊燼也抓走了一只異獸,恐怕早就見過黑色的大腦了。
沈逆:“放多久了?”
“三日。”
沈逆:……
“殿下就這樣將它放在虛電容殼體里放了三日?”
李煽不解。
“怎么?你在北境不也是用這種方法遏制黑魔方活性的嗎?”
這句話倒是透露出意外的信息。
原以為李渃元會派人盯梢北境,沒想到李煽在北境也有耳目。
或者,這對姐妹信息互通,感情和傳聞中一樣好。
沈逆從袖袋里抽出一副藍白色的手套,邊戴邊說:
“是可以遏制,但得配合水銀封印,否則三日便是極限!
李煽不解地看她戴手套的動作,問:“過了三日會怎樣?”
沈逆:“不會怎樣,黑魔方破開殼體,自己跑出來而已!
說著,沈逆從虛電容手套中翻出一顆和立方體內一模一樣的黑色大腦,托至眾人面前。
眾人皆驚,膽小的屬員甚至生生往后退了一步。
沈逆安撫道:“別怕,現在倒水銀進去還來得及!
李煽臉色也不太好看,立即差人灌注水銀。
水銀注好,沈逆用手套隨意把黑腦一裹,一并丟入立方體內。
李煽:……
來這兒投放有害垃圾來了。
不過,李煽意識到一件讓她心驚的事兒。
制作虛電容殼體箱子已經非常困難,是最高研發署這兩年來最重大的研發成果。一開始殼體比整個研發署還大,現下的立方體依舊沉重龐大很難運輸,已經是力所能及的最簡設計。
沈逆居然做出了手套這種輕薄又方便攜帶的阻斷工具?
沈逆還如此年輕,她能力的上限在何處,李煽無法想象。
隨手一投,另一只手套也被沈逆投到立方體內。
沈逆清寒如冰的側臉,比立方體散發出的冷光還要冷上幾分。
韓復將這顆黑腦帶回研發署之后,署內上上下下嚴陣以待,絲毫不敢怠慢。
她們所懼怕的黑腦,卻被沈逆隨意托在手中,又肆意投擲到水銀內,輕輕松松。
這是在北境練就的膽魄,也是她天生的倨傲。
這種人,難怪皇姐要拉攏她,也要制衡她。
李煽:“靖安侯,明日星河鉻素就會用盡,以它做臨時屏障的燃料不是長久之計。靖安侯可有其他的謀劃?”
沈逆轉眸,像是在和李煽說話,實則目光放在李煽的紫袍紋路上,并不瞧她的容貌。
“殿下,城防地基已經打好,待星河鉻素燒完,就用虛電容殼體暫代!
李煽嘴角抽動。
你明明一開始就可以用虛電容殼體,非要耗費我金貴的星河鉻素。
李煽對沈逆頗有些怨念,可沈逆的聰穎和驚世駭俗的臉,像一支和她性子一樣張狂的筆,肆意地在李煽心境中涂抹。一種說不上的情緒拂得李煽不解,錯亂。
沈逆都未真的看她,更那堪察覺到她的心思。
并不主動開口,只等著李煽來決定。
事關重大,李煽帶她到一間聚議廳。
廳內無人,屬員們也都知趣,并未跟來。
李煽先進,沈逆進來時沒將門關上,而是大喇喇地敞開。
李煽投回一眼,沈逆道:“下官只是來給殿下打下手,所言無足輕重,沒什么好提防的。況且下官已經成親,這門開著能透氣,還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誤會!
“隨便你!
李煽坐到椅子上,喝了今日第一口茶。
“靖安侯,我就直說了。最高研發署能力有限,為麗景門女官佩戴了探測儀器,可是感染了黑魔方的異獸從眼前過,儀器都沒能監測到。本王無用,探測儀器無法捕捉黑魔方,如今唯有靖安侯可以與黑魔方一戰了!
沈逆這張嘴有時候很損很碎,有時候半個字的廢話都沒有。
“下官可以幫忙研發署升級全境追蹤器,追蹤的范圍能更大更精準。也能植入電子手表內,只要異獸靠近就能發出警報,甚至能鎖定對象。”
“原來靖安侯深謀遠慮,已經有了應對之策!
李煽貴為永王,年少經歷坎坷,但一直有李渃元護航,這些年一直養尊處優,一旦要夸贊誰,多少有點僵硬。
沈逆:“殿下不會恭維可以不恭維!
李煽:……
“黑魔方隱蔽性極高,而且現在還有了智慧,不能用老一套來應付,還是得靠我們用自己的經驗和感覺分辨,眼前的到底是無辜的百姓,還是被黑魔方感染的異獸。”
“如何分辨?”
“黑魔方最大的特征是不穩定,無論異獸怎么偽裝成人,一定會產生局部失控。有可能是它們的眼珠,也有可能是他們的手,甚至是心跳;蛘呤侨魏卧谖覀儸F有經驗之外的異常!
李煽:“聽起來有點模棱兩可。”
沈逆往沙發上一靠,“畢竟黑魔方都長腦子了,咱們是不是也該帶腦巡邏了?”
李煽:……
李煽沉默良久,萬千信息像山一般呼嘯而來,重壓在身,仿佛連這顆腦袋都沉若千斤。
太多不確定的事在前方等著她了。
她已經很長一段時日沒有睡過一場好覺,可還是沒能處理好任何一件事。
她還記得剛剛覺醒S級機械天賦時的狂喜。
終于能為皇姐排憂解難,她終于不是個廢物了。
可如今,黑魔方襲京,迭代的速度比研發署要快得多,疲倦至極的她竭盡全力,依舊趕不上這瞬息萬變的動蕩。
當初皇姐力排眾議,護她進入夢寐以求的研發署,她信誓旦旦要成為皇姐的依仗。
身居高位這些年,她給皇姐帶來了什么?
她還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
強壓無處排解,手背被她自己狠狠劃出一道血痕。
刺目的紅落在余光內,沈逆站起身,合上門。
“殿下,圣上近日身體欠安,安王借口探望陛下已然入京。京師格局將變,或許早已經變了。殿下不會指望別人能全心全意為圣上分憂吧?”
李煽在無措中抬頭。
沈逆依舊是旁觀者般的冷靜自持,但不知為何,周身的氣場變得柔和了些。
她的話并不溫情,更像一句警示,一針強心劑,刺進李煽的心口,讓她在痛苦中重新活了過來。
是啊,她還有很多事要做,還要保護皇姐。
不是心灰意冷的時候。
李煽用力抹了一下眼睛,沈逆什么也未說,再次打開門,就要告辭。
淚眼朦朧中,李煽更加看不清眼前年輕的女人。
沈逆到底是挾勢弄權的災星,還是帝國的救世主.
半個時辰轉瞬即逝。
賀蘭濯艱難地從邊燼的意識中抽離。
剛剛回到現實,便陷入了短暫的失明。
邊燼也不太舒服,腦中有種無法化解的異物感。
很像她裝入第一個機械關節時,溫熱的血肉對陌生的冰冷義體本能的排斥。
有人進入她的意識領域“埋尸”,即便手法老道,還是留下了踏足過的痕跡。
賀蘭濯喝了一罐營養液,勉強穩住了心緒。
“謝謝你的合作,按照我的提示放松身心,否則我可能無法活著離開你的潛意識世界!
雙S級,還是戰斗天賦,的確很難應付。
要不是邊燼配合,賀蘭濯即便成功催眠,恐怕也無法全身而退。
邊燼腦袋中一直蔓延著鈍痛,她沒有在別人面前暴露痛楚的習慣,會讓她很沒有安全感。
所以即便處于很不舒服的狀態,邊燼依舊安靜直背而坐,問賀蘭濯:
“你在我的潛意識世界里遇到了什么?”
重新戴上護目鏡,視力在慢慢恢復,賀蘭濯的精神世界還殘留著邊燼的意識和情緒。
幫人催眠,反而被對方的潛意識感染,這種事還真是頭一回見到。
賀蘭濯:“催眠不會看到目標之外的具體場面,只有抽象的險象環生和精神污染。能找到你想要催眠的那部分不容易!
說起邊燼想催眠的那件事,兩人同時陷入沉默。
邊燼臉頰浮出一層微不可見的紅暈,幸好她的口罩一直沒摘,遮擋住了。
賀蘭濯也有點喉嚨干澀,不太自然地調整了一下坐姿。
催眠結束,邊燼就要離開。
賀蘭濯道:“我會將尾款賬單發送給你。”
邊燼淡淡頷首。
賀蘭濯:“如果后續我的精神狀態不太穩定,可能會追加醫藥費。還請邊女郎理解!
“……你不是S級精神天賦者嗎?”
“誰讓我碰上雙S級的顧客呢!
“……”
一個要養吞金獸,一個要跟夫人報賬。
都不容易。
在互相體諒的沉默中,邊燼離開了。
被S級精神天賦者催眠,并不是一件很舒適的事。
相反,醒來后的感覺很糟,很疲倦,像在夢中經歷了一場精疲力竭的戰斗。
回到侯府,如邊燼所想,沈逆依舊未歸。
萬姑姑經過三輪嚴謹的篩選,先選出了第一撥共十位手腳麻利的家仆,看到邊燼回來了,便領著家仆來給主母瞧瞧。
曾經執掌雙極樓,又治過百萬大軍,區區十位家仆掃過一眼再問幾個問題,便知都是堪用誠厚之人,萬姑姑的眼光精準。
邊燼對萬姑姑道:“等侯君回府,你再帶他們去見見侯君!
“喏。”萬姑姑瞧向邊燼的面容,“夫人這是累著了吧,瞧我還給你添這麻煩!
邊燼勉強提起笑意,“萬姑姑對侯府盡心,怎么能算麻煩。”
萬姑姑募來的這些人一看便知是想靠勞力養家的本分人,在如今的世道可不好找。
萬姑姑一定花了很多心思。
往后有萬姑姑幫沈逆照看侯府,沈逆定不會為瑣碎小事勞神。
邊燼回了寢屋,打算睡一會兒養養神,順便測試一下催眠效果。
她所謂的測試,在她自己看來其實有夠荒唐。
既然是想看看春閨殘夢是否被順利掩蓋,那么普通入睡是沒有辦法成功測試的。
畢竟她的夢很少,做夢也是夢到那些血腥的戰場,以及從深淵之中生出想要扼殺她的手。
帶著春.情的夢,本就少之又少。
如今要測試,自然要在入睡之前看些什么,才能引發情與愛的聯想,看看舊夢還會不會重現。
邊燼知道萬維網上常年烏煙瘴氣,想要找到那些東西輕而易舉。
在此之前,邊燼重新走到門口,確定門已落鎖。
坐回床上,登上萬維網,不太熟練地找了一會兒。
指尖游移地輕動了幾下,在真正播放之前,又不自然地往窗扉望去。
從來對那些事情不感興趣,甚至是鄙夷的邊燼,沒想到有朝一日會在新婚寢屋里,偷偷摸摸做這等事情。
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般點擊了播放。
一陣糜亂的畫面和夸張的聲音立即涌入她的視聽。
邊燼:……
怎么還有特寫?
怎么一直都是特寫?
不僅沒讓她聯想到情和愛,反而有點惡心想吐。
立刻退出,恨不得馬上去洗洗眼睛。
都看到了什么……
為什么會有人喜歡看這東西?
春.夢可能做不了,大抵會做噩夢。
邊燼下床喝點水,壓壓驚。
驚壓下去了,意識到思路可能有點偏差。
既然是想要測試會不會夢到師妹,那么看這些外人演繹出來的東西有何幫助?
還是看些與師妹有關的才能起到暗示作用。
幸好上回存了師妹的照片。
將沈逆的照片投影到眼前。
好像重逢之后,她還未這般仔仔細細又光明正大地看過師妹。
和小時候相比,現在的沈逆五官成熟了許多,笑起來像雨后忽見艷陽,濃麗的水潤和灼目的燦爛融匯于眼前。
好會讓人喜歡的一張臉。
靜靜看了片刻,等待著情和欲,卻遲遲沒來。
反而因為沈逆太好看的模樣,心思平靜柔軟,更想睡覺了。
邊燼撐著些精神思忖著,這法子還是歪了。
單看正常的照片只會愜意舒適,要想有暗示作用,需用些別的法子。
邊燼關了手表,闔上眼,調出記憶模塊里的某段記憶。
她的記憶模塊有禁止訪問區域,但大部分區域是可正常工作的。
記憶模塊里的影像可以直接投影出來,當然也可以只在大腦中調用查看。
當年記憶模塊和諸多其他模塊陸續啟用時,禮部可是頭疼了好一陣子,帝國的各項考試和最重要的春闈規則也因此一改再改。
箱水母襲京那日的記憶影像,默默在大腦中播放。
播放的是沈逆執著她的右手,為她吸出毒血的那一段。
記憶影像雖說名為“影像”,若不是外放投影的情況,還會有觸覺和嗅覺的回放。
焦灼味和血味中混入了梨花皂角的香,很淡的一縷,卻在其他濃郁的氣味中輕易地殺出重圍。
吮弄得很有心機,哪兒讓邊燼戰栗她便往哪兒去。
現在回憶,當時沈逆便絲毫沒察覺到她的不對勁和難堪嗎?
還壞的要命,在痛癢的傷口邊沿咬了一口。
邊燼胸口清晰地起伏,眼睫藏不住地眨動。
翻了個身,感覺不太妙,像將自己放在火上炙。
這樣的情況下,真能不發些撥云弄雨的癡夢么?
倦意深深,邊燼在隱忍間睡著了。
……
再次醒來,提取播放的那段記憶影響播放完畢,已經自動停止。
腦中一片清澄。
眼皮累得不想睜開。
想起入睡前在做什么,立即回憶一番。
沒有做夢。
太好了。
邊燼緩了口氣,低聲呢喃著:“沒有夢到師妹!
賀蘭濯的催眠是有效的。
再測試幾次,就可以和沈逆去開通連理模塊了。
“沒夢到我,你很高興么?”
沈逆的回應聲忽然在耳邊響起。
邊燼驀地睜眼。
沈逆不知何時回來了,正伏在床邊,雙手撐著下巴看著她,委委屈屈。
第44章
“師妹,你幾時回來的?”
邊燼為了不顯慌張,慢悠悠地坐了起來。
沈逆還是像朵小花兒一樣,撐著腦袋,丟出來的問題卻是直切要害。
“師姐為何要鎖門?”
“我想睡個好覺便落了鎖,你是如何進來的?”
“內宅系統是我一手打造出來的,用我這張臉自然能暢通無阻!
未待邊燼再說,沈逆率先嘆氣。
“師妹怎么嘆氣?”
“把我鎖在寢屋和你的夢境之外,師姐就能開開心心睡個好覺,我如何能不嘆氣?原來對師姐而言,我堪比噩夢!
邊燼聽她話中帶著難過,正想解釋,卻發現她那難過是假裝出來的。
眼尾還帶著笑呢。
“捉弄我捉弄夠了。你今日去研發署如何,李煽有為難你嗎?”
居然就這樣轉開了話題……
即便還沒人認領她這位溫柔的妻子,她也可以繼續當師姐體貼的小師妹。
不愿師姐為難,真沒再捉弄她,順著她的話復述了研發署的經歷。
沈逆:“師姐好像不太驚訝安王已入長安?”
邊燼:“我聽聞李褚已經被發配蘭陵,李褚垮臺,曹肅那幫人必然要尋找下一個待立之主。若是李渃元有子嗣,他們還能站隊,分分派系?上,李渃元無后,身體日漸衰弱,若是晏駕,繼位者必是李氏七王之一。李褚愚昧癡頑不堪重用,曹肅等人扶持過他一次,便知他的底色,不會再回頭擁護。剩下六王或是頭童齒豁,或是齠年稚齒,甚至還有比李褚更驕奢淫逸的無能之徒!
沈逆指骨點點下唇,“算來算去,也只剩安王李極了。但聽說安王弱不勝衣,性子也軟弱,這些年一直住在封地,極少參與政事!
邊燼:“軟不軟弱,可不能只聽傳聞。”
沈逆頷首。
邊燼道:“正好李渃元害病,李極打著探病的幌子入京,順理成章。若是沒猜錯的話,安王很快就會借著黑魔方在京師嶄露頭角。此人神秘,見識過她手段的人少之又少。曹肅等人擁護她,她必定會盯上你。可得小心謹慎些。”
邊燼說一句話,沈逆就點一下腦袋。
點到最后邊燼都笑了。
“捉弄我之后就這么乖?”
剛睡醒的邊燼聲音輕輕的,軟語溫言,讓人心折。
好喜歡邊燼對她毫無保留,將心里的想法全部說出來的模樣。
聰明自若,又體貼周全。
有種美而不自知的淡然。
仿佛回到幼時,邊燼陪著她秉燭夜讀,教她讀書識字的輕緩時光。
“接下來的日子,無論是城防工事還是安王與你的爭奪,恐怕都會讓你燒腦筋的!
邊燼一句話,讓沈逆回到現實。
沈逆還是伏在床邊,舍不得離開,雙臂搭著床沿。
“城防工事一直未斷,我開發了一個程序能幫我監工。別看這幾日我在躲懶,其實進度不慢!
邊燼淡笑道:“你的聰慧全用在偷懶上了。”
邊燼笑得太溫柔,沈逆目光不甘地落在邊燼攏在身前的手上。
還在雙極樓時,如這般夸獎,肯定會撫一撫她的腦袋的。
沈逆盯著邊燼的手半晌,那雙手也未察覺到她心思,依舊安靜交握,紋絲不動。
沈逆有點泄氣道:“師姐不用掛心,無論城防還是李氏王爺,我都有辦法應付!
“李氏王爺肯定會聯合起來針對你,你如何應對?”
“李煽威望最盛,她能抵其他六王!
邊燼聽出她話中之意,便是李煽會幫她。
本來邊燼想說,現在我們二人名義上是雙妻,有事盡可告訴我,我們一起想辦法。
原來師妹聰穎,已經有了應對之策。
沉靜的雙眸落在沈逆臉龐上片刻,沒做評價.
如邊燼所說,接下來的日子沈逆一改先前的散漫,在工程司、大明宮和侯府來回奔忙。
據說因為黑魔方橫行,長安城內掀起一大波卸載義體的狂潮。
城內的機械師俱樂部和醫所爆滿,但卸載全身義體不是場小手術,風險高,機械師的精力有限,每天最多只能接兩臺卸載手術,排號已然排到了明年。
轉院、交換藥品和材料,還有向沈逆求救的,機械師俱樂部的聊天群里每天上萬條信息起步,一片兵荒馬亂。
沈逆得空就會回復兩句。
在沈逆的幫助下,升級的黑魔方探測器直接植入官差模塊中,即便電子手表意外丟失,也能探查黑魔方的位置。
麗景門和金吾衛加快排查力度,日夜不停,已經擒獲兩個低等級異獸,按照沈逆教導的方法將“大腦”取出后封印。
此舉十分有效,有人拍攝了金吾衛擒拿異獸的視頻發到萬維網上,轉眼就破了百萬的播放。
內廷在其中推波助瀾,長安城乃至整個帝國百姓又一次看到了扼殺黑魔方的希望。
空蕩蕩的街頭又開始出現人影,百姓們的日常生活在金吾衛密集的巡視中逐漸恢復。
但這次,內廷并沒有再將最大功臣沈逆推到人前。
所有的功績送給了最高研發署,送給了李煽。
李煽成了整個帝國的大恩人,在萬維網被網民們頂禮膜拜。
永王威望再一次走高。
而真正升級探測器,熬夜穩固城防的沈逆,則沒有被提及半個字。
李煽在新聞署直播的時候,收到了無數鮮花和禮物,被夸贊和感恩戴德淹沒。
但她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因為她知道這些不是自己的功績,她受之有愧。
可看到李渃元又一次對她笑時,又無法說出“這一切都是沈逆的功勞”。
沈逆當然知曉自己給李煽做嫁衣的事兒。
連第五闕都一大早跑到工程司來怒罵。
“還有沒有天理了?!明明是你干的活,你護的城,結果全成最高研發署的功績了?我的親親靖安侯,你還有心思在這里雕花!
沈逆昨夜就沒能回府,在城防那頭熬到天明,回來后睡了不到一個時辰就醒了。
邊燼沒在身側,怎么睡都不香,第五副使還大駕光臨,干脆不睡了。
第五闕說的事都進過沈逆耳朵,她半點不著惱,手里還捧著個圓乎乎的事物,執著電熔筆慢悠悠地在上面精雕細刻。
沈逆向她解釋:“我這不是雕花,雕腦袋呢。打印機打出來的就是缺點靈魂,還得我自己動手畫。你瞧,是不是惟妙惟肖多了?”
沈逆手中一轉,一顆稚童的腦袋正對著第五闕微笑。
第五闕被這詭異的笑容驚得一屁股坐椅子上。
“好家伙,是挺惟妙惟肖的,和你真的摘了哪家小孩的腦袋沒什么區別!
“像真的就行!
“怎么,還做人偶玩呢?還有更損點的沒有?”
第五闕剛說完,沈逆就從柜子里拿出下半截的身子,把腦袋和身子按在一起。
正臉接到了后背,沈逆“啊”了聲。
“反了!
雙手一擰,稚童含著笑意的腦袋在讓人牙軟的“咯啦”聲中被掰了大半圈。
第五闕:……
說早了,還真有。
“你來找我就是為說這事兒?”臉和身子終于對上,沈逆幫稚童整了整衣服,順便提醒道:“你東西掉了。”
第五闕剛剛嚇得一屁股落座時,有個東西從她口袋里掉了出來。
撿起來疼惜地拍掉上面的灰。
“怎么,聽你的語氣我如果只有這點事兒,你就得趕我了唄?”
沈逆見她拿著一只綠油油的多足蟲蟲玩偶。
“這是什么,丑丑的!
“怎么就丑了,我的限量款小禮物多可愛。”
“喲,收禮物了?”
沈逆見她一臉花癡樣,就知道是心上人送的。
第五闕心疼地親了親剛剛掉在地上的小蟲子,小心翼翼放入袖袋內。
沈逆嫌棄地:“咿。”
“你咿我?”
“嗯,太羨慕了,忍不住咿一下!
“……沈逆,有人說你鬼話說得越來越利索了嗎?”
沈逆笑著摸了摸蹀躞帶上的歪臉人勝。
也是,心上人送的禮物再丑,都喜歡得要命。
沈逆:“我得幫我師……夫人把這孩子給送回家去。沒事兒我就不留你用午膳了!
第五闕聽說了她們那日在東市遭遇異獸,那稚童的母親也不容易。
不過以前她們在北境的時候,不容易的人多了去了,沒見沈逆這般熱心。
她可不是突然轉性,都說了,是為了她夫人。
第五闕給自己剝了幾瓣橘子,邊吃邊揶揄。
“你還攬這活兒呢?烧鎵驅櫰薜摹!
沈逆想起邊燼坐在最高研發署那臺聯想記憶探測儀上,散發著濃烈悲傷情緒,卻不許自己外露半分。
逞強的模樣,惹人心軟。
沈逆撫著稚童的腦袋,柔聲說:“我這夫人,看花開花謝都能看一整日。植物枯了不舍丟棄,親自做成標本。曲終人散,就她還念著舊情。即便是路過的陌生人,也想著幫人家縫補創傷。要是她去送人偶,看到那母親難過肯定也不好受。我無所謂,反正我鐵石心腸,幫忙跑一趟便是!
第五闕打趣道:“發現了沒,說起你這位親親夫人,你可是立馬從惜字如金變得口若懸河。怎么,心上人不找了?就此和你這師姐墜入溫柔鄉了?”
沈逆給稚童梳回沖天辮,納悶回問:“什么心上人?”
“在我這兒就別裝了。你是為了誰去了北境,在北境又是怎么發瘋到處找人?連亂葬崗都被你翻了個遍,別說是我誤會了!
沈逆“哦”了一聲,也沒反駁,只是笑笑。
第五闕還待開口,身后一聲冷笑傳來。
“你這腦子轉不動別勉強硬轉。”
第五闕回頭,賀蘭濯不知何時來了,單手撐在她沙發靠背上。
黑長直束了起來,護目鏡依舊,西裝依舊,不饒人的嘴依舊。
就是不知道昨日在她鎖骨上咬的牙印,是不是也依舊。
第五闕心思有點飄,賀蘭濯道:“就不能心上人和現在的夫人是同一個?”
第五闕“咦”了一聲,再看沈逆默認的表情,忽然開竅。
“莫非你當初就是為了找邊燼才去的北境?這么一說也對,邊燼可是在北境失蹤了三年呢!
沈逆丟給賀蘭濯一個橘子,“你們怎么還在長安,睦州那邊沒活兒了?”
“早就想回去了,城門不是被你們關了么!辟R蘭濯單手接住橘子,不想弄臟手,遞給第五闕,“幫我剝。”
這位睦洲第一望族第五家族嫡女,在萬千寵愛中長大的千金,還真乖乖幫她把橘子剝了。
不僅剝了,還把果肉外面那層不好咀嚼的橘絡一點點清理干凈,分出一小瓣一小瓣的,遞回去給賀蘭濯。
沈逆:……
我看到什么?
為什么要看到這些?
師姐什么時候也能給我剝橘子?
賀蘭濯拿過橘子,雙指夾了一下第五闕的臉蛋,以示獎勵。
第五闕小臉通紅,瞧著賀蘭濯的雙眼都要擦出火花來了。
沈逆心里為自己鞠一把淚。
要不你倆速速回帝國客棧二人世界,別出來禍害已婚單身人士。
沈逆輕咳一聲道:“走不了就暫居長安吧,正好也能為圍剿黑魔方出一份力。”
賀蘭濯:“睦洲還有一位副使能打理政務,不急現下我們也只能暫留京師。”
沈逆要出去送人偶了,讓賀蘭濯和第五闕自便。
離開前,沈逆察覺到賀蘭濯今天好像對自己格外關注。
隔著護目鏡都能感受到她的目光。
沈逆不解:“怎么?”
“沒什么。”
“為什么隔著護目鏡都能感受到你的憐憫?”
賀蘭濯想起邊燼要她消除的那段夢境內容,禮貌一笑。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回見,侯君!
沈逆:?
精神天賦者的精神狀態都這樣?神神秘秘,神神經經的。
作者有話說:
賀蘭濯:福利就這樣被沉塘了,可憐見的。
邊燼:尾款還要嗎?
賀蘭濯:哦,可以再可憐一點。
沈逆:??-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賈誼《鵩鳥賦》
第45章
離開工程司時,有位屬員過來向沈逆遞交辭呈。
不用打開,沈逆都知道里面洋洋灑灑寫了多少情非得已。
光是這三日她已經接連收到六封辭呈,措辭都差不多。
也能理解。雖說黑魔方已經有了遏制的法子,可工程司乃是最前線,在工程司干活等于腦袋掛在腰間,和其他各司各署相比危險得多,俸薪還未必高出多少。
話說回來,就算俸薪漲上幾倍也趕不上命值錢,她這小小的工程司留不住人。
工程司本就缺人手,包括沈逆這總監事在內,整個司已經熬了好幾個大夜,只為了能與南衙十二衛和麗景門里外夾攻,徹底鏟除黑魔方。
他這時候遞交辭呈,的確不仗義。
已經做好了沈逆誅心之言。
沒想到,沈逆收了辭呈,說了句“保重”便要離開。
“哎?”屬員反而奇怪,叫住沈逆,“總監事……”
沈逆回眸,“還有其他事嗎?”
屬員搓著手,忐忑地問她:“您就,沒什么話要跟我說嗎?”
“嗯?哪方面的話?”
“我這一走,會不會耽誤工程?”
沈逆笑道:“那肯定會啊!
“……”
“可你去意已決,人各有志,我說了你也未必愛聽,還得絞盡腦汁來敷衍我,何必多費唇舌?給彼此都省點力氣!
屬員被她這話堵得一時無言。
誰說不是呢……
習慣了官場那些老油子們的虛情假意和巧言令色,突然對上半句廢話都懶得說的年輕上峰,還真有點不適應。
新鮮中又有點兒太過現實的冷酷。
真就,半點不挽留?
屬員揣著手,失落地離開。
沈逆站在工程司門口等著她的馬車來接。
算了算,現在工程司的人手已經嚴重短缺,剩下的屬員的命也是命,再不放個假休息休息,指不定立馬就會有人過載而死。
直接向李渃元要人吧。
短短一封奏疏就要寫就,曾傾洛從街對面小跑而至。
曾傾洛一身不知哪兒沾來的灰,發髻上還有半面蜘蛛網,嘴角的傷口已經結痂,整個人灰頭土臉氣喘吁吁。
“小師姐,我、我有事要跟你說。”
沈逆幫她拍了拍灰,“你不會也要辭職吧?”
“辭職?不,我只是想問小師姐能不能把我暫調南衙十二衛,調入哪個編隊都行。”
沈逆幫她摘蜘蛛網的動作頓住。
“你知不知道現在調去南衙十二衛,需要日夜排查黑魔方,還需捕殺異獸。光是這幾日南衙十二衛就死了三十多人!
“我知道很危險,但是黑魔方就在眼前,那么多人提心吊膽受它所害,我不想眼睜睜地看著黑魔方肆虐橫行。我想出一份力,想保護長安城百姓!”
曾傾洛抓住沈逆的衣袖,說到激動之處,眼眶著急泛紅。
曾傾洛唯一的血親,和她相依為命的母親,就是因黑魔方慘死。
從此之后,她沒了家。
這些年,她腦子里一直都緊繃著一根弦。
不曾貪圖舒適的生活,也不敢與誰建立任何情感聯系,因為她隨時都準備和黑魔方一絕死戰,獻出這條命。
她長大了幾歲,面容也褪去了明顯的稚氣。
但她的心一直留在母親過世的那一日,沒有往前走。
只為鏟除黑魔方而活。
沈逆望著她嘴角的傷口,手背上也有一道深深的血口。
“你遇到黑魔方了!
曾傾洛:“是……我剛剛幫助金吾衛捕捉了一只異獸。抱歉小師姐,來不及跟你說一聲。但是你交代我去查的事情我已經查完,發給你了。”
“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旁人在貪生懼死保全性命,你卻有這份膽色在為難之時敢勇當先。你若決定要在第一線誅殺黑魔方,我自會全力支持你!
曾傾洛喜笑顏開,“謝謝小師姐!”
咧嘴一笑,嘴角的傷痛得她倒吸一口氣。
“別謝我,這是作為上峰對你說的話。還有些作為小師姐想跟你說的,你想聽嗎?”
曾傾洛很少見這般認真的沈逆。
她點點頭,聲音小了幾分,“嗯,想聽。”
“先前已經跟你提過,黑魔方迭代出了智慧,會思考,意味著它變得更加復雜,也更加危險。傾洛,你很勇敢,但你也要記住,這世間還有在意你的人。”
曾傾洛聽沈逆話的過程中,先是聽一句點一下頭,到最后死咬著唇,不肯落淚,只用力擦了擦眼睛。
曾傾洛吸了吸鼻子,“小師姐放心,我不會拿自己性命做傻事的!
沈逆也不再說什么,說多了反而會增加她的負擔。
曾傾洛也不知從弄來一款還沒有升級的電子手表,里面裝有最高研發署研制的探測器。
曾傾洛打算調整一下探測器,沈逆說:“給我個接插口,我幫你升級模塊。這手表可以丟了。”
“好。≈x謝小師姐!”
曾傾洛的接插口就在手背上,之前修復斷指時留下的。
待升級完,想到馬上就能尋到黑魔方,曾傾洛一顆心躍躍欲試,抽出接口時匆忙,有樣東西在扯動間從背包中滑落。
曾傾洛神色一凝,就要去撿,沈逆先幫她撿了起來。
八只腳的丑萌蟲玩偶,還沒拆過封。
和第五闕那只一模一樣。
看沈逆正在打量此物,又一眼瞄到第五闕從工程司里走出來。
第五闕的腰間還掛著同款玩偶。
曾傾洛立即將玩偶奪了回去。
“我,我之前看它有點可愛,隨便買的!
沈逆:“哦,原來隨便一買就買到了限量版!
曾傾洛頓時臉色通紅,行了個禮,一躍上了屋頂。
沈逆:……
要不是這欲蓋彌彰的解釋,還未必會想到那層。
第五闕走到她身邊,“咦”了一聲:“小傾洛這是做什么去,急急忙忙的,也不打聲招呼!
沈逆瞧瞧她腰間那只蟲,的確一模一樣。
目光安靜地移到第五闕的臉龐上。
這是張漂亮張揚,十分迷人的臉。
加上性情外向,人又仗義,還喜歡和人肢體接觸的性子,應該惹過不少風流債而不自知。
第五闕不解,“干嘛這樣看我?”
沈逆:“我在想,第五女郎,既然出不了城,幫我做點事如何?”
“修城防還是打黑魔方?”
“探聽點情報!
第五闕沒再多問,很爽快一口答應下來。
沈逆悠悠望向站在高處,正全力搜查黑魔方的曾傾洛。
內斂孤獨的少女,的確容易被第五闕這種外向又古道熱腸的人吸引。
可惜。
沈逆登上馬車時,第五闕對她拋了個花哨的小眼神。
“你想查什么就發給我,還用咱們以前那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賬號。”
沈逆看了眼站在第五闕身后,優雅地倚著門不知聽了多久的賀蘭濯,也是納悶。
“你這樣的人,怎么會有人喜歡?”
“什么意思?”第五闕不解。
沈逆關車門時留下一句:“很快你就知道了!
馬車離開,第五闕回頭,終于發現了賀蘭濯。
“怎么杵在這兒都不吭聲?”
第五闕顛顛地跑過來,軟著身子就要貼她。
“偷偷瞧我呢?”
賀蘭濯雙臂抱在胸前,一肘頂在她胸口,將她頂開。
第五闕捂著發痛的胸,又疑惑又痛的。
“干嘛肘我?”
賀蘭濯:“你這樣的人,怎么會有人喜歡?”
第五闕:?
懶得和她廢話,飛輪已經借著工程司的電樁充好電,賀蘭濯踩著飛輪“嗡”的一聲消失在道路盡頭。
第五闕痛苦地揉著胸,“……謎語人還會傳染?”.
侯府馬車奔馳在大道上。
滿地灰土殘渣,四處都是干涸的血跡和噴濺的動力油。
偶爾還會碾過一只手臂半條腿。
沈逆想了想,沒給天子遞奏疏。
侯府內那些眼線才剛剛清走,若是再向李渃元討人,也不知道討來的是干活的還是添亂的。
登錄內廷系統,直接敲工部尚書。
當初工部尚書讓她有需求盡管提,這句話還算數吧。
不想算數也得讓他算數。
至于曾傾洛的轉職,沒必要驚動上面。
曾傾洛的身份特殊,當初她加入工程司已經是沈逆算計了工部尚書,否則她是永遠無法入仕的。如今身份不好往外捅。
找誰照應比較好呢……
要用人的時候倒是頭疼了起來,怪她平時得罪人太多,回長安城這么些日子,居然都沒結個黨營個私。
帶著人偶來到稚童家中。
婦人起初還有些怕她,畢竟是她搗碎了兒子的腦袋。
可看到沈逆為她做的人偶,栩栩如生,一看就是費了不少工夫,不禁潸然淚下。
“說實話,我不是沒怨過你,可回頭仔細想想,他在那日之前就已經有了異常。家中的狗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而他身上有股不知從哪兒沾來的血腥氣。我留意到了,忙于生計,實在沒空多想。沒想到……若不是你出手,恐怕我也已經隨我兒去了。謝謝你……”
沈逆與人爭鋒時從容自若,受人恩謝時卻別別扭扭,手都不知放在何處才好,只道:
“我家夫人答應了你盡量將他帶回。但他尸首已被黑魔方感染,太危險。所以……”
“我知道的,我都明白!眿D人抱著人偶,撫摸著人偶的臉,“做的可真像,真像啊。連臉蛋上的痣都一模一樣。道理我都懂,只是,這些日子格外想我兒。他跟著我吃了那么多苦,還未曾過過一天好日子……”
從沈逆踏入這個家起,婦人就一直在強作堅強,還客氣地為沈逆準備了茶水蔬果。
強撐至此,再也無法強顏歡笑。
沈逆最是不喜看到陌生人的眼淚。
她天生薄情,看到旁人落淚悲號都無甚感覺。
若是師姐在,總是要學著正常人的模樣,裝出幾分動容的。
大概是裝乖慣了,即便師姐沒在,沈逆也模仿著師姐可能做的事。
將哭到脫力的婦人扶起,坐到椅子上,順手為她倒杯熱茶。
若是師姐,她會說什么樣寬慰的話?
沈逆思來想去,大抵如此。
“他定會希望你能為自己好好活著!
婦人凝滯了一息,忽然大哭不止。
沈逆也沒再言語,就坐在她身側安靜待會兒,讓她覺得這屋里還有絲陪伴的人氣。
離開時,婦人伏在地上,對沈逆重重一拜。
沈逆尷尷尬尬回身施禮。
坐回馬車時,沈逆習慣性地勾了勾腰間人勝。
歪臉人勝晃來蕩去,像在對她笑。
幸好師姐沒來,不然她那副軟心腸看到此情此景,即便不發一言,心也不知道會難受成什么樣。
想師姐了。
沈逆指尖輕動,飛了一鴿問她在何處。
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沈逆回到工程司了才收到回復。
【在蘭臺,何事?】
好一個冷冷淡淡的“何事”。
沒事就不能找你么?
可就是這般冷淡的只字片語,才能勾勒出邊燼的模樣。
甚至連語氣都仿佛近在耳畔。
沈逆正想跟她說,午間去找她一同用膳。
結果率先收到最高研發署的傳信。
【今日午后,永王殿下將在崇文館舉辦關于黑魔方的專題講座,誠邀黑魔方問題權威靖安侯,一同為莘莘學子授業解惑。】
現在最高研發署已經不是最高研發署了,官方賬號一直都被李煽握著。
最高研發署的邀請,就是李煽的邀請。
沈逆沒有回她,并不想去。
沒想到崇文館的館主薛辟也給她飛鴿,問她是否在工程司,一會兒崇文館的馬車會來接她去講課。
不是,就這么直接?
沈逆也挺服,知道的是邀請,不知道的還以為綁架來了。
本想推拒,可近日黑魔方稍有被壓制的趨勢,一場講座不僅能鼓舞人心,更可能在關鍵時刻救人性命。
沈逆知道自己干過不少缺德事,能稍微積一積德也好。
況且,救人做好事,師姐知道的應該會喜歡的。
邊燼那頭等了一會兒,沒等到沈逆的答復。
本想問她今日何時下值,若是有空,一同去民政司把連理模塊開了。
等了半晌,等到沈逆回復兩個字:【沒事!
邊燼看著這兩個字出了一會兒神。
師妹是真的隨口問問,還是嫌棄她先前那句太過冷淡了?
的確類似傳遞軍情般嚴肅無趣。
邊燼想了想,回復道:【侯君在何處?午間我去找你一同用膳,有空嗎?】
沈逆依舊沒回。
孟初一邊捶著肩頭一邊從檔案館出來,見四下無人,就只有邊燼還在。
“人呢?還沒到飯點吧,怎么人都不見了?”
邊燼答道:“今日崇文館有關于黑魔方的講座,程大夫放了半日的假,大家都聽講座去了。”
“黑魔方的講座?誰主講?”
“永王!
先前程轍走的時候,邊燼聽到他說主講是永王李煽。
孟初三口喝完一大杯水,立即收拾東西。
“我也去!”
當下黑魔方是最熱門的話題,她們這些沒上過戰場,只在萬維網上見識過黑魔方的,別說在黑魔方手中活命,就是能不能發現黑魔方都是個未知數。
如今的世道,便是誰能掌握更多黑魔方的相關信息,誰就能活得久一點。
“邊姐姐,你去嗎?”
邊燼對任何與黑魔方相關都有些興趣。
更何況看這趨勢,講座必定會吸引一大波人潮,若是黑魔方忽然出現,后果不堪設想。
反正也在等沈逆回復,聽聽講座就當打發時間了。
崇文館距離蘭臺很近,步行一炷香就到。
去的路上發現這場講座的規模比她想的要大。
今日的講座是開放式的,不止崇文館的學生,京城各大書院的人全都往崇文館跑。
還沒到館門口就已經門庭若市,負責維持次序的金吾衛在邊燼她們這波人進去后,就關閉了崇文館的通道。
“是她嗎?真的確定她本人會來?”
“千真萬確!居然說還會穿官袍來講課!”
“天吶,我得偷拍一百張!”
“不是,你們是來聽講座還是來慕星的?講座不好好聽,回頭遇到黑魔方就是死路一條!
“別遇到黑魔方了,要是她能讓我提個問題,和她說句話,我當場命給她都行!”
“……”
烏泱泱的年輕學子臉上帶著興奮勁兒,看上去不像是去聽講座,倒像是去相親。
邊燼聽了一耳朵的聒噪,說的話也不堪入耳。
看來近日的政績,讓永王在學子中的名望大增。
崇文館內,辦公處。
沈逆從進門開始就被館主薛辟拉著,絮絮叨叨說了一堆他當年和雙極樓師尊如何肝膽相照,如何患難相扶的舊事。說得老淚橫流,義眼險些被眼淚從眼眶里沖出來。
聽崇文館學士說,今日來者眾多,偌大的崇文館都要被擠爆了。
沈逆倒是一點都不緊張,來再多人都沒什么感覺。
對治過軍的人而言,一場小講座而已,還不到讓她犯怵的地步。
學士看她半張手稿都不準備,好心提醒,“侯君不備稿嗎?”
沈逆:“不用。”
沈逆在京中素有張狂之名,學士也有所耳聞,今日一見的確有那份心高氣傲?砷L得實在太美,冷淡卻維持著讓人舒適的禮貌,倒是一點都討厭不起來。
學士道:“回頭永王殿下說完,侯君便可上臺了。”
沈逆頷首。
學士離開,無人之時,沈逆打開邊燼的傳信,眼前一亮。
居然稱她為“侯君”。
不是師妹,而是侯君。
師姐這是玩什么趣味呢?
看后半句,說要來找她一同用膳。
這般主動可不多見。
是不是意識到先前的冷言冷語讓人不悅,主動來哄了?
想象著邊燼苦惱地琢磨怎么哄她的場面,沈逆開心地用腳尖磨了磨地面。
可惜,今日是沒空了。
沈逆壓抑著想要直接喚她“夫人”的沖動,利落地敲字:
【我現在人已經到了崇文館,有個科普黑魔方的講座。講座完了我去找你呀?】
敲完后沒直接飛鴿,看了一遍,覺得言語間太過活潑,把那個頗有花癡意味的“呀”字給去了再發。
崇文館門口,披堅執銳的金吾衛立于入口處,入館者需一一掃描是否攜帶黑魔方病毒。
崇文館是為皇室貴戚設立的學府,今日李煽讓薛辟廣開門路,但凡想聽講座的,通過病毒檢測后均可入館。
邊燼和孟初到的時候,里面已經人滿為患,她們只能尋一個角落站著。
李煽主講黑魔方探測器的原理,以及近日內廷對黑魔方策略的變化,呼吁大家配合金吾衛巡查,一切都是為了保障百姓生命安全。
李煽所言,比邊燼想象的要有條理,有信服力。
很多年前邊燼見過李煽,那時李煽還未覺醒天賦,木訥怯懦,無論與誰說話都畏畏縮縮,不敢看對方眼睛。
轉眼數年過去,最高研發署這些年的磨練讓她老成練達許多,最重要的恐怕還是天賦的覺醒,為她增加了不少自信。
李煽說完,眾人低聲耳語著,有些躁動。
邊燼聽到了有人提及“靖安侯”的名號。
邊燼眉心略蹙,這一路人實在太多,她又在留意金吾衛的變化和是否有黑魔方潛藏在路人之中,忘了看沈逆有沒有回復她。
此刻一看,沈逆果然已經回復,而她本人也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上了臺。
孟初“咦”了一聲,問邊燼:“邊姐姐,你夫人哎!靖安侯居然也來了!你怎么都不說!”
邊燼:“……我也是剛知道!
李煽來崇文館講座,沈逆也一道跟著來了。
原來她倆已經有了這些聯系。
看來那日沈逆說李煽會站在她這邊,所言非虛。
她們又是何時建立的關系呢?
邊燼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堵著心,酸澀感在胸口蔓延。
偏偏酥麻的感受和酸痛同時襲來,更教她不解。
和那夜的檢查如出一轍。明明沒有被沈逆觸碰,卻滋生出難耐的熱。
邊燼雙臂環抱在身前,壓抑著奇異的情緒。
嬌俏的鼻尖上已經冒出薄薄汗珠。
如果現在檢測指數的話,恐怕已經接近一百八十。
而這次無法自控的燥熱之中,又夾雜著些許疼痛感。
為何會這樣?
目光很難從人群盡頭的沈逆身上移開。
沈逆從萬眾矚目中過,翩然優雅,掀起滿場歡呼。
原來學子們仰慕的不是永王,而是她。
沈逆卻沒有發現人群之后的邊燼,與李煽擦肩而過。
李煽的目光落在沈逆身上片刻,半晌不舍抽離。
此景此景被邊燼看在眼里,呼吸漸漸變得濁重。
想要立刻觸碰沈逆的沖動情緒,在心口一下下地頂撞著。
第46章
沈逆這幾天沒睡好,黑眼圈嚴重,也懶得補妝,就隨意戴了副墨鏡出來遮一遮。
緋袍加身,幞頭墨鏡,年輕不羈又妍麗非凡的模樣,可是讓學子們激動壞了。
沈逆走上臺,透過墨鏡,發現和自己想的不同。
以為見到的會是一張張憂心忡忡的臉,沒想到卻是滿面癡態。
沈逆:……
看來有點小瞧當代年輕人的精神狀態了。
沒什么開場白,沈逆直接投了一段記憶投影。
“這是我剛去北境沒多久遇到的真事兒,大家隨便看看。”
投影內,溟濛的黑夜里,一位衣衫襤褸的可憐老媼用根樹枝撐著身子,蹣跚地走向鏡頭。
老媼身后跟著一只骨瘦如柴行路困難的狗。
老媼邊走邊向沈逆伸出枯枝般的手,聲音嘶啞難聽。
“官家……給口吃的吧……”
沈逆暫停視頻,問眾人:“若你們遇到這種情況,會如何處理?”
搶坐在第一排少年郎搶答:“得看我身上有多少干糧。若是足夠,分給老媼一些也不妨事。”
他身邊斯斯文文的同窗也道:“這樣困苦的環境中,竟舍不得吃狗,還一直帶在身側,可想而知老媼心地純良。這樣的人如何能讓她死?”
堂下一陣低低的議論聲,沈逆沒做評價,繼續播放。
畫面中的沈逆果真掏出一塊硬餅,對老媼說:“這個給你。你過來拿!
老媼的五官落在黑暗中,緊握著樹枝,反而警惕起沈逆,并未上前。
狗也像靜止了一般,臥在老媼身邊,紋絲不動。
“怎么,不要了嗎?”
因為是第一視角,看不到沈逆的臉,只能聽到她的聲音。
她的聲音里帶著寬和的笑意,又像陷阱。
老媼顫顫巍巍地抬起手,向她招手。
“求求你了,給我吧……我和狗,要餓死了……”
“不過來嗎,沒關系,說給你就一定會給你。”沈逆將硬餅拋向半空,“接著!
趁那老媼抬頭的時候,畫面一閃,沈逆陡然逼近對方。
老媼的臉驀地變成了大特寫,鋪在眾人眼底。
她的眼珠居然在失控地狂顫,驚愕中帶著被某種力量吸去生命的干癟,一層皮鋪在毫無血肉的骨頭上,發青的臉不似活人。
這極其恐怖的一幕嚇得崇文館一大半的人本能地驚呼,有人或轉過臉或捂住眼睛。
投影里的沈逆毫不手軟,一戒棍打爛了她的頭。
老媼的身子慢慢軟下去,再去看那只狗。
一直臥著的狗只有上半身,下半身露出半截白骨和碎肉,其余部分早就不見蹤影。
“這狗是……”
沈逆回答學子的疑惑:“狗早就死了,不過是誘餌。你們應該也發現了,老媼的言語簡單貧乏,只能本能地重復某種內容,因為她被黑魔方感染了,已經不算個人類。黑魔方的能力是吞噬,吞噬更強壯的機械以得到更強大的力量。本能的驅使下,它拎著這只狗四下逛逛,本質上和釣魚沒什么區別。狗就是魚餌,看哪個心軟的傻子會動惻隱之心。那么,這個倒霉鬼就會成為它下一個目標。”
“居然會以狗為誘餌,這黑魔方……”
“沒錯,黑魔方擁有低等模仿的能力,模仿人類的行為。不過這都已經成為過去!
沈逆的話讓眾人松了一口氣。
“現在在內廷的努力下,黑魔方失去了低等模仿能力了嗎?”
“不,在它自己的努力下,迭代出了智慧!
沈逆此言一出,四下皆驚。
方才看到美人的癡態統統被驚懼取代。
邊燼被她逗得露出笑意。
剛才心中莫名而來的酸澀,在注意力的轉移中緩緩消退。
她已經完全被沈逆的魅力所感染。
李煽全程都沒有去后面歇息處,一直站在角落,能夠看見沈逆的地方。
沈逆的快言快語,讓李煽收到館主薛辟一言難盡的眼神。
李煽多少有些窘迫。是她讓薛辟去邀請沈逆,私下為沈逆說了不少好話。
她口中的沈逆,巧舌如簧又老成持重,大局盡在掌握。
實際上的沈逆,沒兩句話就把黑魔方最大的秘密當著眾人的面捅出去,引來一陣恐慌。
對永王,薛辟不敢有甚微詞,只是那雙垂老的眼睛里鋪滿了不安。
不過,現場的氣氛沒有走向失控。
沈逆簡單粗暴又直觀的行事作風,將她美貌所引發的輕浮氣氛掃蕩得一干二凈。
館內落針可聞,沈逆看眾學子面色鐵青,心驚膽戰。
行,看來可以好好說說黑魔方的事了。
生靈涂炭的北境從沈逆口中說出來,不過寥寥數語,已讓人肅然起敬。
她身上帶著一種見過最極端的殘酷的從容,超越年齡的鎮定。
學子們很難想象,與自己年齡相仿的靖安侯曾經面對那么多的生死一瞬。
尸山血海是她的修煉場。
“……總之,如今的黑魔方已經和從前不同,它有了智慧,只會更加難料。先前的經驗只能參考,不能當做保命的唯一真理。”
有人顫抖著聲音道:“那,我們還有活下去的可能嗎?”
沈逆:“萬事皆有可能!
“這回答是不是太敷衍了?就沒有什么安慰的話可以送給我們的嗎?”
沈逆眼神從墨鏡上沿透出來。
“誰都會死,或早或晚罷了。所以面對死亡的時候不用害怕。這樣說有安慰到你們嗎?”
“……”
安慰是沒有被安慰到,破罐子破摔倒是喪喪的很安心。
經過沈逆給一榔頭再遞杯酒的洗禮,館內的氣氛又開始活躍起來。
沈逆在北境那些年的確成長了不少。
朝堂之上游刃有余,授業解惑也能直擊人心掌控全局。
邊燼淡淡看向李煽。
這等魅力有人為之著迷,并不奇怪。
想起李煽當初帶著大理寺的人闖入侯府那日,氣勢洶洶。
如今望著沈逆的眼神專注又仰慕。
同為機械師,沈逆是當代機械天賦者里最出類拔萃的,以她的天賦,極有可能成為一代傳說。
高山仰止,李煽對沈逆心中有那份崇慕不難理解。
所以,當初她硬要治沈逆新婚妻子的罪,是否藏著私心,也只有她自己知曉。
沈逆年輕有為,性格狂悖無束,更別說一張好皮囊讓人過目難忘。
李煽這樣的金枝玉葉也會對她傾心,再正常不過。
道理明明白白,可邊燼卻是平生第一次在明白了某個道理后,心里的酸勁依舊控制不住。
以前緊緊將沈逆護在身邊,舍不得她沾染半點風雪時慣出的嬌氣,已經被粗糲的戎馬生涯磨沒了。
她眼里那個單純的孩子,早就變得成熟可靠,風情迷人。
時過境遷,邊燼有些懷念不被打擾的二人時光。
懷念小師妹只她不可的依賴。
該說的都說完了,沈逆便待離開,結果有位臣國學生用帶著口音的唐語道:
“侯君姐姐別走呀,還有提問環節呢!
侯君姐姐?這是什么不正經的稱呼?
沈逆:“你想問什么?”
臣國學生一頭紅棕色的頭發格外扎眼,兩撇剛剛蓄上的胡須打理得很用心。
和沈逆對上話了,他在一片艷羨的目光中站起身:
“能不能問侯君姐姐一點私人問題。”
沈逆正要說“不行”,忽然余光一閃,好像在人群中看到了邊燼。
以為是自己用眼過度,產生了幻覺。
快速眨了眨,再望去,真的是邊燼。
邊燼幾乎要被擠到門外去了,若不是高挑優越的身形,以及沈逆對她有種天然的敏銳,恐怕真發現不了。
沈逆一時沉默,那臣國學生便覺得是默認可以提問,興致勃勃地問道:“請問侯君姐姐有喜歡的類型嗎?”
果然是私人問題,私人到不能再私人。
此話一出,被眾人嫌棄。
有人更是直接拆臺:“不是吧范森,你怎么會問這么無禮的問題,難道不知道我們侯君姐姐已經成親了嗎?”
范森“咦”了一聲,難以置信。
李煽在一旁暗笑。
以沈逆的性子,肯定不會回答這么無聊的問題。
沒想到,沈逆目光從人群的頭頂掠過,萬千目光中,鎖定了邊燼。
“我喜歡成熟的女性。比如,我妻子那樣的!
滿堂欣羨的起哄聲。
孟初心里“哇”了一大聲,捂住嘴。
怎么會想到帶著邊姐姐過來,直接秀了一段大的!
孟初羨慕的眼神在邊燼的側顏爬上爬下。
表面鎮定,實則耳尖已經發燙的邊燼冷言:
“別看了。”
李煽的表情有些發僵,順著沈逆的目光遠望,也發現了邊燼。
沈逆和邊燼與人潮之中彼此相望,旁若無人。
向來冷淡鋒利的沈逆,居然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對妻子說情話。
只不過隔空收到邊燼一個平淡的眼神,嘴角便蕩漾著情不自禁的笑。
眉眼都軟了。
不知名的尷尬和憋悶讓李煽垂下眉眼,無聲離開。
范森兩年前曾經來到唐Pro帝國學習,回去了一年,在黑魔方爆發前剛剛回來。
聽到周圍人笑話他,他震驚得無以復加。
“不會吧,她這么年輕,居然已經成親了。”
都不用沈逆回答,現場自有人為她說明。
“不僅成親了,還是天子御賜的姻緣呢。”
沈逆:“你們就沒有什么專業上的問題可以問嗎?”
“侯君姐姐,你看上去也挺樂意回答的!
“是啊,我看你也挺享受的!
“專業問題能幫助我英年早婚嗎?”
牙尖嘴利的沈逆被連環拆臺,第一次感受到百口莫辯是什么滋味。
邊燼看這兒也沒什么正事,便出了館。
沈逆很快結束了講座,出來找她。
沈逆一出現,孟初就立馬告辭。
“邊姐姐,我回蘭臺等你。當然,你不回來也可以!
說話間眼神還在她和沈逆之間亂瞟。
邊燼:“……”
感覺孟初沒少聯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
就剩下她們倆,沈逆暗暗挨得離邊燼更近些。
“你怎么尋到這兒來了?”
“我不是特意來找你,同僚來聽講座我便來看看,沒想到你和永王也在!
“?”
為什么會提到永王。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永王出現在邊燼的嘴邊時,帶著一股酸意。
沈逆覺得自己想太多。
師姐這種性子吞劍咽刀可以,吃醋,不可能。
“那,你之前說一起用膳的事兒還算數嗎?”
此時沈逆人就在面前,專注地只看著自己,笑得甜甜軟軟的,先前邊燼心頭不可名狀的酸麻感沒再冒頭。
“你想吃什么?”
“你帶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邊燼淡笑著,“捉弄完我之后又這么乖么?”
“我哪有捉弄你?”
“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說什么……喜歡妻子,還不是捉弄我?”
沈逆忽然又靠近一步,雙眸對望。
“說喜歡你就是捉弄你?”
邊燼眼眸閃過一絲局促。
沈逆發現一個小細節。
即便局促,邊燼也沒有后退。
目光下移,落在她的唇上。
“其實。”邊燼頓了頓道,“我來找你,是想看看你有沒有空,能否陪我去開通連理模塊!
沈逆:!.
轉眼到了民政司。
并肩坐在民政司內,沈逆火速提交開通連理模塊的申請。
辦理開通連理模塊的屬員是位面容和善的大姨。
看到這對京都大名人現身此處,樂呵呵地指導她們開通的細節。
大姨看了申請半晌,犯難地抬頭。
“親密度太低,開通不了啊。”
沈逆和邊燼同時道:“親密度?”
作者有話說:
所以,該怎么提高親密度呢ww
第47章
“親密度?”
兩人同時反問。
大姨見她倆中間隔著大半個人的距離,又想起關于這二位大名人的一些傳聞,左右環顧了一番,關上房間小門。
坐回來,大姨問她們:“二位圓房了嗎?”
邊燼不語,看向沈逆。
沈逆:……
這種丟臉的時刻你就派我出場是吧?
沈逆說謊臉不紅心不跳。
“圓了。”
大姨一副“我都不惜的說你們”的表情。
“都到咱們這兒來就別瞞了。才二十五,圓過了能是這點親密度嗎?肯定不可能啊。就這么說吧,親密度起碼到了六十分才能開連理模塊!
前陣子她們已經接觸得不算少了,才二十五。
六十這個分數,感覺要經歷很多邊燼沒法承受的事。
邊燼:“若是強行開啟,會有嚴重后果嗎?”
聽她這話,沈逆一陣皮肉幻痛。
又是體罰又是捂嘴,現在還要強行開啟連理模塊。
師姐你還蠻喜歡用強的。
大姨搖搖頭,“強行開啟倒不會有什么嚴重后果,可是開了也沒用啊。親密度不到,你們情感沒法共鳴,感知不能共享、夢境不可互通。情意么,嘿嘿,也共振不了。更別說身體托管了,潛意識直接就排斥出去了!
之所以要開通連理模塊,就是為了讓沈逆通過夢境進入邊燼的潛意識,尋找丟失的記憶。
若夢境不能互通,就失去開通的意義。
這樣說來,提升親密度是至關重要的先決條件。
邊燼似乎認命了,不再惦記著另辟蹊徑,回歸正途。
“請問,親密度該如何提升?”
大姨也沒想到,“親密度”這個名稱起得這么直白了,還需要問。
大姨:“呃……顧名思義啊,多做點親密的事兒,親密度就能提升?矗滑F在坐的就太遠了,都往里坐坐,哎對,靖安侯您攬一下夫人的腰?,親密度不就上了嗎?”
連理模塊已經在大姨的幫助下預開通了。
只要調取模塊,就能看見親密度的變化。
【+一】
一行藍白色數字從眼底往上跳。
親密度的確從二十五變成了二十六。
但距離六十,還有一大段距離。
大姨看兩個年輕人都挺斯文,繼續鼓勵道:“我就說你們和那種硬湊在一處的夫妻不同,對彼此還是有好感的吧。這不,御賜的婚姻,還沒圓房,親密度也有二十五了!
大姨說得挺含蓄,意思是二位平時摸個小手,摟個小腰之類的應該也沒少做,不然哪來的二十五。
邊燼太不自然地看向別處。
沈逆知道師姐有很多疑問,便當她的嘴,向大姨虛心討教:
“您意思是,只要親密度夠,連理模塊就會自動開通。模塊中的功能也能順利使用?”
“正是此意,我已經幫你們預設好了?傊畡e害羞,多親熱親熱,很快就能開通了!
邊燼做最后的掙扎,“除了親熱,別無他法嗎?”
大姨被逗笑了,“哎呦,我的天吶。”
門外路過的人聽到大姨的笑,忍不住往里投來一記好奇的眼神。
大姨笑完用力咳嗽一聲,努力嚴肅回來。
“抱歉啊,請原諒我剛剛不專業的表現。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親密度就是為了確認伉儷兩情相悅嘛,總不能成天眉來眼去就把親密度給提升上來了,就像光接吻也生不了孩子,這是一個道理!
聽到“生孩子”這三個字,邊燼胸口略起伏。
怕邊燼再說出什么驚世駭俗的話來,沈逆直接拍板。
“好的懂了謝謝,我們會努力的!
大姨笑得兩眼彎彎。
“還有一點,除了肢體的親密,心靈上的親密也是非常重要的。不然,這六十分看似不高,若兩心相離,也永遠無法達到。畢竟連理模塊功能實在太強大,親密度不夠硬是開通不止增加離婚率,還增加犯罪率吶!
這連理模塊比想象中還要嚴謹。
離開時想到什么,沈逆回頭看大姨。
“您……”
御賜的婚姻卻未圓房,這事兒若是泄露,她又會被那些言官追著彈劾。
大姨做了一個拉上嘴上拉鏈的動作,且深深看了邊燼一眼。
“放心,今日與二位所有的談話內容都會保密的。我還不想丟了這官帽吶!
沈逆最是喜歡和聰明人交流,道謝后和邊燼一同離開。
出門時,邊燼問沈逆:“她當真不會說出去么?”
沈逆:“不會!
“你很篤定。”
“嗯,她是成慶侯夫人的母親!
邊燼有些意外,竟是她。
當年成慶侯夫人還是不受寵的郡主,在京師游園時不慎落水,是邊燼將她救上岸。當時沈逆也在,親眼見邊燼脫下衣衫為小郡主披上。小郡主母親嚇壞了,急忙趕過來,對邊燼千恩萬謝。
多年過去,當年的年輕母親老了,沒有超憶癥的邊燼見過太多太多人,不記得她很正常。
但被幫助過的人,一直都記得這份恩情.
回侯府的一路,兩人各懷心事,都沒說話。
沈逆的目光時不時落在窗外,又轉回邊燼的臉上。
邊燼全神貫注看著窗外的風景,但眼眸沉沉,偶爾輕閃羽睫。
沈逆對她的狀態很熟悉,她在思考。
邊燼沉思時很難注意到旁人的目光,沈逆便肆意打量著她的側顏和鼻尖,目光往下,最后停在緊閉的唇上。
雙唇緊閉,拒絕一切外來之物。
但飽滿的唇珠卻是幾欲翕張般的微微翹起。
到了侯府,邊燼走在前面,沈逆正想說師姐你等等,手表突然震了起來。
身后腳步聲停了,邊燼從紛雜的情緒中回神,意識到自己又走得太快,沒顧及沈逆。
頓了腳步回頭,尋了幾句好聽話,還沒來得及說,見沈逆手指點了耳尖,正在與人通話。
“嗯,應該的!
沈逆沐浴在金光之中,姿態再松散也有一股凜凜的美感。
即便漫不經心說著敷衍的話,面龐也是靈動又通明剔透的,若一顆水頭極足的上好翡翠。
“永王客氣了,下回再說。”
原來是李煽找她。
她們私下聯系很頻繁嗎?
沈逆很快掛斷了,一抬頭,發現邊燼已經進屋。
進屋之前照例敲了敲門。
邊燼的聲音從里面悶著出來。
“自己的寢屋,想進就進吧!
沈逆推門的動作略頓。
師姐情緒似乎不太好。
輕輕推門進去,見邊燼跽坐于案前,正在隨意翻閱她放在案上的一本閑書。
沈逆上前,安靜地看著她。
“怎么?”
邊燼目光依舊落在書上,似看得認真。
“好看嗎?”
“還行。”
沈逆將書抽走,上下調轉,放回邊燼手中。
邊燼:……
剛才居然拿反了。
沈逆:“這樣看應該更好看!
邊燼胸口微微起伏,索性把書合上,放回案面。
“師姐為何不高興?”
“我沒有不高興!
“我與她通話說的是今日講座一事。本來講座我也不想去,是崇文館館主薛辟將馬車開到工程司門口,硬拉著我去的。是,只要不是真的綁架,腿長在我自己身上誰能強迫?只是想到那些年輕學子多了解黑魔方一些,就有多一些保命的機會,費些唇舌就能救人一命,去就去一趟罷。我本無助人的熱心腸,都是這些年受師姐教誨,與旁人無半點關系。”
邊燼沒想到她會一口氣說這么許多。
胸口道不出緣由的酸脹感倒是沒那么難捱了,但依舊清晰,難以忽略。
邊燼不想自己看上去小家子氣,要和那永王爭些有無。
“我說了,無需哄我!
“原來師姐并不在意,是我多言了!
沈逆自嘲地笑,也不知是發自真心,還是故意為之。
兩人回來之后本來是要提升親密度的。
沒想到剛進寢屋氣氛就變得僵冷。
提升親密度是為了解開記憶禁區,她自己應當來主動做此事,不讓沈逆操勞。
整理了一下思緒,定了定神。
可是,該怎么開始?
邊燼問沈逆:“你之前談戀愛的時候,都在做什么?”
沈逆:……
雖說先前是她自己口出狂言在先,可師姐這記憶怎么回事。
該記得是事忘記了,不該記得的事倒是烙在腦子里。
沈逆冷嗤一聲。
邊燼:“怎么?”
沈逆:“談戀愛,不就那些事可做!
“哪些事?”
“師姐做不來的事。”
邊燼被堵得說不出話。
沈逆的手表又震了一下,沒去看。
邊燼本能地聯想到李煽,心尖上一陣刺痛,那針腳扎痛她的地方立即蔓延出更多酸麻,像洪流,一瞬間沖散她矜持的堤口。
沈逆說她做不來,她便偏偏要做。
“你怎么知道我做不來?只是為了提升親密度罷了,你之前怎么對待你的女友們,現在怎么對待我就好!
沒錯,是為了提升親密度,可是,真就只是為了提升親密度?
這話說得忒無情。
和返程時相比,邊燼沒有上任何口脂的唇瓣不知何時顏色更深了。
不知是因為溫度,還是情緒的變化。
這雙唇長得這么美,仿佛為了接吻而生。
卻至始至終緊緊地閉合著,拒絕著紅塵的誘惑。
而這次,清冷圣佛自己望向了紅塵。
沈逆眸色沉沉,“那師姐摘了口罩吧。”
邊燼出門一向戴著沈逆為她研制的口罩,人多時調整為黑色,平時則為透明。
沈逆的話已經不算暗示,而是直言不諱的告知。
自己說的話自然要做到,邊燼去摘口罩。
心緒到底是亂了。
平時隨意一勾就摘下來的口罩,此刻耳繩好巧不巧勾住了發絲,掛在臉上,一時難摘。
越急越亂,邊燼正在和口罩作斗爭,手指忽然被一雙溫熱干燥的手握住,揉入掌心里。
沈逆纖指輕勾,口罩便像聽話的寵物,從邊燼的臉前掉落。
那雙潔凈的唇,因為沈逆突然的靠近和接觸,不安地抿得更緊。
沈逆的唇直接將它們頂開,不講道理地揉進去,兇得很。
邊燼呼吸一窒。
雙唇從未被誰這樣對待過,無助地張著,沈逆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們因突然而至的吻在發顫。
甜軟又纏綿的滋味在口中蔓延,一向安靜的寢屋此刻蕩著隱約的水聲。
那水聲讓邊燼羞赧想躲,后腦被沈逆壓住,摁回來,將她壓回自己的唇上。
指尖伸到她的發絲里,盡情把她弄亂。
發絲間的潮意很快染上沈逆的指腹。
邊燼的腰在抖,白皙如玉的指骨上透著被欲念沾染的紅。
這抔誰都未曾踏足過的冷雪被熱吻烹得幾乎融化。
難言的難耐和陌生的痛快在邊燼意識里交織,搓出從未想過的火花,劈啪作響。
邊燼雙手在空中懸著,不知放在何處才妥當。
沈逆當然不會讓她沒著落,握住,一根根手指挨個揉弄過去,最后攥到滾燙的掌心里。
朝思暮想的人,終于被她握在手里了。
灼熱潮濕的體溫從衣料下透出來,多年以來壓抑的占有欲一瞬間爆發,狂熱的摩擦燒得邊燼喘不上氣。
沈逆自己得心跳也在失控地加速。
還嫌不夠,沈逆直接將她抱起來,整個人接入懷中,拉著她的雙臂環住自己的脖子。
被沈逆教了這一下,真有種情人之間互動的滋味。
邊燼被她抱起又落下,迎面跪著,膝蓋被沈逆的腰抵得收不回,難受又難堪。
腰快要撐不住綿軟的身子,沈逆還在撫她的后腦和脊柱。
熱吻就是不停,邊燼呼吸越來越粗重。
壓在她脊柱上指尖往上,整只手捂住她后頸時,戰栗感讓邊燼漏出一聲不清不楚的哼呢。
這一聲哼呢連她自己聽了都臉紅。
沈逆聽到她的聲音,像被按下了某個開關,吻弄得更深。
“……不!
邊燼軟嗒嗒的聲音從沈逆口中悶出來,推拒的動作無力得像逢場作戲,更像某種趣味。
“不要了?”
沈逆張開迷離的眼,凝著眼前人。
銀絲還掛在兩人的唇面上閃著亮光。
邊燼那雙幽閉的冷唇,大抵是一直被保護得太好,脆弱不堪,突然遭受沈逆肆意的吻,才吻了這么一會兒就充血發腫。
只對沈逆的敏感體質在作祟,一場吻而已,邊燼已經如一朵被雨水打濕的夾竹桃,潮紅從緊閉貼合的衣襟深處往上蔓延,將她整個人染透。還在渙散的眼眸也濕乎乎的。
只是唇又閉了起來。
不想她閉著,沈逆的指骨直接探進去,將她唇齒分開。
邊燼:!
完全沒想到她會這么做。
“沈逆……”
邊燼眼角有淚又有埋怨,話語含糊不清。
“我還會對我的女友們做些更過分的。”
沈逆箍著邊燼的腰,仰著頭,用指骨磨她的牙。
“師姐還要繼續試試嗎?”
第48章
被撐開嘴的姿態很不雅觀,這對用膳時都只是輕微張嘴,咀嚼食物的過程中從不開口的邊燼而言自非常羞恥。
沈逆從未對她這般狂悖放肆。
唇齒被抵開,軟舌無處安放,不想碰到沈逆,否則便像挑逗了。
很難維持。
眼前【+一】的提示不斷上升,親密度轉眼破了三十。
沈逆被這幾行數字吸引過去,思緒一松散,被邊燼執住了手腕。
邊燼臉龐上浮著羞惱的紅暈。
“你戲弄人的手法可真嫻熟。”
沈逆笑了笑,“謬贊,師姐喜歡便好。”
“我哪有……”
上次檢修后,為了方便后續,沈逆把逆芯系統移植到自己的身體模塊中,掌心探測到的觸覺指數能直接顯示在視網膜上。
“指數已經破了二百八十,還在持續攀升。將要接近數據庫中行房指數的巔峰。師姐應當不反感才是!
邊燼一時無言。
她沒有說出口的身體反應,被觸覺指數暴露無遺。
邊燼剛把她手推出去,她又換另一只手過來。
就要挨到邊燼唇邊,邊燼躲了一下,眼神里帶著警告。
“沈逆!
今天第二次直呼其名了。
那警告危險得很,沈逆也不怕,大不了被她罰就是了。
更何況此刻她是好心。
“別躲,幫你擦擦!
邊燼立即意識到自己嘴角有些水漬。
“……我自己會處理。”
邊燼手背擋住嘴,另一只手撐著沈逆的肩頭,站起身時張開的姿勢和發軟的腿拘著,有些費勁。
她離開得絕情,沈逆不舍,但更怕她摔著,托住她的腰將她往上抱。
邊燼穩穩站起,沈逆抬著頭對她乖乖地笑,想象中的夸贊沒等到,卻迎來一記冷眼。
沈逆:?
邊燼:“下次不必用這些花招,只,專心提升親密度便好!
很冷冽絕情,把沈逆當做工具似的。
若不是臉上的紅暈還未能消退,邊燼這番冷硬的話無論丟到哪兒都像軍令,仿佛她本人毫無快樂可言。
要沒有觸覺指數,或許真會被她騙了。
“哦,好!
沈逆底氣十足,隨口敷衍。
邊燼聽出了她敷衍的語氣里帶著有恃無恐。
現在是說也說不過她,氣也氣不了她,管了管不到她了。
邊燼只能離開。
沈逆:“你要去何處?”
別一氣之下不回寢屋睡覺了,其他的房間可都沒寢屋那張她親手布置的大床舒服適睡。
邊燼站在門口,回首淡聲道:“浸浴后便回!
沈逆散漫道:“哦,我也不太舒服,不若一起……”
啪。
邊燼把門合上了。
沈逆摸了膝蓋,“……是真的不太舒服啊。”.
今年最后一場雪下得力不從心。
一點點雪沫落在邊燼的烏絲上,還未感覺到寒冷,便很快消融了。
侵入熱泉之中,沒有以往解乏的爽快,本就燥熱的身子被那熱度一浸,額頭上出了一層汗,耳朵紅得似能滴血。
半天降不下溫。
邊燼靠到池邊,身子往上浮起,空氣里的冷意迅速往桃粉色的肌膚上撲,總算舒適了一點。
將濕漉漉的長發撥直額頂,水流路過她水墨畫般濃麗的眉眼。
唇面的腫脹還沒能消去,齒間尚且留存著異物感,那是沈逆指骨的形狀。
雪沫落在她滾燙的肌膚上,似幾滴冷水落入巖漿,徒勞無功。
閉上眼,深深地吸氣。
她和沈逆終究走到了這一步.
之后的幾日本該繼續提升親密度,可沈逆公事繁忙,邊燼有自己的作息,還需早起晨練,保持身體狀態。
夜里沈逆回來的時候,她已經入睡。
沒親近的后果便是親密度在下降。
好不容易上到三十,輕輕松松又跌回二十九。
民政司為她們預開通連理模塊后,親密度變化會頻繁提示。
沈逆應該和她同步顯示。
邊燼是個非常被動的人,在一無所知的情感方面更是如此。
常年無欲無求,更不知該如何主動。
夜半偶爾醒轉,發現不知何時回來的沈逆面向著她,額頭抵著她的手臂或者后背,睡得很安靜。
很乖,沒有不經允許就整個人貼上她。
沈逆熟睡時的樣子很放松,眉眼軟軟的,一派毫不設防的純真,仿佛和那日用無恥的手法戲弄她的不是一個人。
本欲攬她,想想又作罷。
現下這張床和師妹都很危險,若是她主動去攬,怕師妹誤會,惹一些不清不楚的事情來。
只是,連理模塊總是要開的……
邊燼想著想著,又落了個失眠的下場。
一日晨起,天未亮邊燼聽見動靜,朦朧中睜眼,見沈逆在青色的晨光中穿衣。
“吵醒你了?今日我要去一趟洛陽,探討洛陽的城防建設。和同僚一起去,不好乘私駕,得趕中央驛站的早班車!
“去多久?”
“三日后回!
邊燼欲言又止,沈逆看穿她的心思。
“這三日親密度可能還會掉,等我回來后再補!
沈逆話中直白的意味讓邊燼面上一紅,沒去看她,起床。
“我送你去!
沈逆眼睛一亮,嘴上說:“不必勞煩了,你再睡一會兒!
邊燼見她眼里滿是期待嘴上卻很客氣,隱約不想看她失望,便利落地起身了,尋了個借口。
“中央驛站人多,萬一黑魔方作亂,有我在能安全些!
沈逆當然樂得和她多待一會兒。
三日見不著人,不知會有多難熬。
長安城的中央驛站坐落在中軸線以南,巨大的吞吐量為所有大陸之首。
黑魔方肆虐后中央驛站關閉多日,昨日才陸續開放。只為內廷官員提供公事往來,疏通重大商務交流,以及接待必要的外臣使團。進出都得經過重重檢查,不能將黑魔方帶入城中,也不許黑魔方逃逸。
普通百姓依舊禁止進出港,曾經熱鬧的驛站蕭條不少。
古老的驛站保留著建國初始古樸的風格。在科技爆炸之后,鋼鐵和電子凌駕于古典中式建筑之上。又因戶部預算不足,維護不佳,整個中央驛站呈現出一種不古不今的新鮮和頹廢,反倒有種夕陽落盡前云霞雜糅出的最后一抹壯闊。
李煽很早就到了驛站,正站在的大廳中央,不時暗中往門口張望。
隨行的最高研發署的屬員頗為不解。
永王殿下明明有皇室專用的飛天儀仗可乘坐,御用航道更是有精兵護航,以免路遇異獸,十分安全。
以前殿下去洛陽都是直接乘飛天儀仗,這次為何要來和他們擠公共交通?
一想到要和肅冷嚴苛的永王同乘,還沒出發,最高研發署的屬員們就已經開始累了。
工程司除了沈逆還來了兩位屬員。
小女官崔凝也十分畏懼李煽。
她剛入仕的時候,曾經想入最高研發署的編制,也去面試了,被李煽親自刷了下來。
她永遠記得李煽那張冷臉,以及拒絕她的理由。
“小黠大癡,四體不勤,不適合研發署!
之后她調劑再調劑,被調到了工程司,一個專門吃苦還撈不著油水的地方。
如今再看到李煽還是很怕她,希望這一路別和她有交集。
出差洛陽,李煽偏偏脫去官袍,穿的是明艷的常服,玉面朱唇,好一位讓人移不開眼的美人。
只不過人再美,該怕她的人還是很怕。
李煽看了半晌沒看到人,剛剛轉開眼,就聽見崔凝對著驛站大門揮手:
“總監事——”
沈逆來了。
李煽心口砰砰急跳了兩下,含笑往大門的方向轉身,只一眼,剛剛揚起的笑容便僵住了。
來的不只是沈逆,還有邊燼。
兩人套著的裘衣都是同款不同色的。
一眼望去,好不登對。
金吾衛正在檢查行李,沈逆向同僚揮了揮手,與此同時邊燼也看到了人群中的李煽。
原來這次李煽要和沈逆一同去洛陽。
鬼使神差間,邊燼主動將沈逆通過檢查的小箱子接了過來,幫她拎著。
沈逆默默看著她的舉動,沒說穿,只道:“你別送了,回去補個覺!
邊燼將箱子遞給她,說:“衣襟歪了!
出門有些匆忙,沈逆沒有仔細對齊衣襟。
沈逆接過箱子,雙手拎著,忽然靠近邊燼,撒嬌似的。
“師姐幫我對!
邊燼沒料到她會忽然靠得這般近。
居然有種下一息就會被她啟開唇齒的錯覺。
沈逆自然沒在大庭廣眾之下這么做。
櫻粉色的軟唇在曖昧的距離內停下,上身挨近邊燼,見她一時沒應,還“嗯?”了一聲催促。
邊燼明知她故意,說不上什么心態,還是照做了。
像溫柔的妻子,指尖貼上沈逆的衣襟,把里外領口對正。
微妙的波動在彼此之間蕩漾著。
同僚們見到她倆恩愛的場面,暗暗起哄。
“先前還有人說這二位是冤家,其實恩愛得很嘛。”
“這兩任北境總都督真的好配,好養眼,大早上的看得我都不困了。”
沈逆和邊燼告別,走進來時,李煽已經上樓了。
工程司的屬員:“永王殿下怎么走得一聲不吭?都一起出公事,還分兩撥走?”
沈逆走在人群最后,指尖愉悅地敲打著手表。
邊燼才剛剛走出車站大廳,就收到了沈逆的傳信。
【這幾日也要保持聯系,不然親密度會繼續降的!
邊燼猶豫,沒立即回。
沈逆走進車廂內,這個車廂里都是最高研發署和工程司的人。
往前走,只有李煽身邊的位置是空著的。
她沒停下腳步,繼續往前,拍了拍崔凝說:“我和錢姐有些事要說!
意思是你位置給我,自己尋別的地方坐。
錢姐便是此次同行的另一位工程司女官,一位年近四十的和藹姐姐,和崔凝坐一塊兒。
崔凝看看錢姐,又往后方看,都滿了,就永王身邊空著。
崔凝:……
不是,還真就怕什么來什么是吧?
不甘不愿地換了位置,坐到李煽身邊的時候,李煽用余光瞟了她一下,全程死著一張臉,半聲不吭。
崔凝:……
僵成了根棍,動都不敢動。
沈逆知道錢姐除了會做工程還是園藝大師,與她聊著種花經驗。
錢姐:“這就是你要聊的要事?”
沈逆:“可不,我夫人愛花,我想親自為她布置后院,自然是要事!
錢姐“哎呀”一聲,羨慕道:“侯君可真會疼人。要是我家那位有侯君十分之一的體貼就好了。”
沈逆淡笑著,查看手表,邊燼沒回。
沈逆不死心,又追一條過去。
【親密度降得容易提升難,若不保持聯系,回來后可能要多吻幾次了。】
此時邊燼剛剛上了軌道列車,大庭廣眾之下看到這條挑逗的傳信,被這個“吻”字弄得心頭發燙,心道“荒唐”,無奈地隨意回了句,立即鎖屏。
邊燼飛信來了。
沈逆竊喜,倒是要看看這次師姐要怎么逃避。
點開后,出乎沈逆的意料。
邊燼:【聽你的!
沈逆立即回:【什么都聽我的嗎?】
這次邊燼回復明顯慢了。
但最后還是回了她。
【得寸進尺。】
被罵了,但沈逆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揚。
仿佛能看見邊燼投來凌厲的冷眼,卻紅了耳朵。
第49章
夜半。
長安城的巡防交班之時。
來接班的隊正見隊中有個陌生的面孔,而且穿的是工部的官袍,并不是金吾衛,便問她:“你是誰?”
這隊正姓趙名洄,先前尋過沈逆晦氣,被沈逆伶牙俐齒說得吃不消的那位。
曾傾洛利落地把剛剛捕捉到的一只異獸的金屬內核投進滿是水銀的虛電容箱內,用手背擦掉臉上的動力油,沒說一句話便離開了。
趙洄盯了她背影半晌,轉回來問下屬:“她誰啊到底?”
士兵回稟:“好像是工程司的人!
“工程司的人來這兒殺異獸,不要命了?”
隊伍中有人嘀咕了一句,“小娘子挺厲害的!
“那也不能隨便來個人就讓她殺異獸去啊,要是賠了命,被賴上怎么辦?”
趙洄原本是李褚門下,李褚被驅逐出京流放蘭陵后,樹倒猢猻散,連帶著他升遷校尉的事兒都泡了湯。正是前程晦暗一籌莫展之際,沈逆手下還來添亂。
李褚被流放,此事正是沈逆所致,趙洄橫豎看工程司的人不順眼。
來捕殺異獸是嗎?
趙洄冷笑。
這么危險的差事,一不小心被異獸殺了,那可賴不得任何人。
……
午夜的護城河一片死寂。
遠處的燈火鋪在黑洞洞的水面上,如同骯臟的油彩。星星點點的霓虹光斑疲倦地蕩漾著,很快被一艘老舊的畫舫破開。
畫舫里傳來一陣陣癡醉的笑聲,有人在吟誦未來世代的詩歌,在醉生夢死間滑向晦冥的濃黑。
曾傾洛后背上全是血和滲出來的動力油,額頭上也被割開了一個可怕的血口。
這座城市的機械師們還是很繁忙,忙著幫一擲千金的客戶卸載機械義體。她沒那么多銀子,也約不上號。
不想再去麻煩小師姐了,一會兒找個地方窩一下,睡醒了應該就好了。
在此之前,有樣東西要處理掉。
多足蟲蟲玩偶的外包裝上沾了不少血跡和污漬。
明明是全新的,看上去卻已經殘破不堪。
存了好一陣子的銀子,怕自己手速太慢還特意請了代拍,好不容易買到的禮物,卻失去了送出去的理由。
她好傻,以為偶爾的親近就是鐘情。
還想著用對方喜歡的玩偶來討歡心。
她雖一生浮萍,卻也想試著握一握真心。
在客棧無意間撞見第五闕房中曖昧的時候,就該知道她有了伴,還心存僥幸,以為只是一時貪歡。
沒想到,竟是認識許久,一直在身邊的上司。
原來人家早就心有所屬。
沒有公開,只是低調罷了。
所有的暗中歡愉和輾轉反側,不過是一個人的自作多情。
曾傾洛心頭發著酸,河面上的燈光被淚意融得化成了大面積的色塊。
所有的思緒都跟著玩偶沉入河底,別讓任何人知曉這可笑的妄念。
吸了吸鼻子,抬手把玩偶拋向河中。
手臂揮出去了,卻丟了一個空。
曾傾洛“咦”了一聲,聽身后有一道清甜的女聲說:
“這么可愛的玩偶,還未拆封就丟,不可惜嗎?”
曾傾洛立即回眸。當她看見身后女子時,一直緊皺的眉心因驚訝而舒展,掛在眼角的眼淚都凝滯了。
眼前的女子長得極美,像顆夜明珠破開濃郁的黑沉,玉膚紅唇粉腮嬌膩,猶如一朵忽然綻放在眼前的雍容牡丹,也似化作人形的千年妖物。不然,凡胎如何生得這般美?
曾傾洛瞧得出神,那披著厚厚狐裘的女子向她走來。
忽然回神,曾傾洛抽出槍指向陌生人。
“你是何人?”
黑魔方依舊肆虐,城中百姓無人敢在夜間單獨出門,這羸弱的女子從何而來?
見多了黑魔方防不勝防的路數,且迭代出了智慧,曾傾洛自然嚴加提防。
那女子見她這么緊張,笑了起來。
一笑如桃花迎風微顫,溫柔甜軟,曼妙又天真。
曾傾洛仔細瞧她,舉止神態都與正常人無異,渾身上下沒有失控的可疑之處,的確沒找到黑魔方入侵的痕跡。
“不用緊張,我只是見你受了重傷,想為你治療。"
曾傾洛還在思考,那女子已經飄然來到她面前,手指輕抬她的下巴。
曾傾洛沒想到對方會觸碰自己,正要掙開,忽然眼前一陣暈眩,失去了反抗能力。
糟了!
多年刀頭舐血的生活讓她明白,失去對身體的控制意味著極端的危機。下一息就可能被人魚肉。
心頭已經被死亡的焦灼籠罩,誰知,當她恢復意識時,沒有被殺。
那張漂亮潔凈的面龐挨得自己這般近。
高出她一些的女子,正好吻上她的額頭。
傷口赤裸地迎接對方的唇,微痛的麻癢感從痛楚上漫過,方才還在一跳一跳發痛的地方被覆蓋般,竟然不疼了。
“你,怎么……”
女子笑起來一雙眼睛彎彎的,嬌波頻頻,宛若春水。
“我有一點點精神天賦,只有C級,別的做不了,但鎮痛還是蠻有效的。”
“所以,剛才的暈眩感是……”
“你有暈眩感嗎?抱歉,因為是C級嘛,所以啟動精神天賦的時候很容易被人察覺!
“原來如此!
女子的手再貼至她的后背,后背有一道被刀砍出來的血口,肌膚被毫不容情地切開。
只是一碰,曾傾洛便痛得咬緊牙關,冷汗順著鬢角滑落。
女子吃了一驚,“怎么傷得這般重?”
曾傾洛便將自己正在捕殺異獸的事情說了。
但留了一個心眼,并沒有告知對方自己的名字和官署。
“原來是為了守衛京師,那么你便是京師的恩人。能讓我幫你治療嗎?”
曾傾洛眨眨眼,沒有拒絕。
她未曾被誰這般主動地照顧。
女子并不嫌棄她身上的血漬與污穢,雙唇挨上她的傷口,有種溫暖的感覺一絲絲往她的骨血中滲透。
“好了,應該不痛了。但我也只能起到一些麻醉的作用,你還是得盡快去找機械師修理。”
女子用手絹拭去唇上的血,發現曾傾洛一張小臉不知何時全紅了。
“多謝女郎為我治傷,可否請女郎留下名字?他日我好登門謝恩!
曾傾洛行了個手禮,言語懇切。
作為優秀的探子,她對突然出現在京城的神秘人物也有天然的探究欲。
女子淡笑,并沒有留下名字。
“區區小事無足掛齒!
她疊了一下,再用手絹把蟲蟲玩偶的包裝擦干凈。
“這么可愛的玩偶若是丟了太可惜。它若沉在這黑漆漆的河中,何等可憐。你不想要,可否贈與我?”
曾傾洛語塞一時。
“女郎若是喜歡便留著吧。它于我而言已經沒有意義了。”
“多謝!
裙擺輕蕩,沒再留下只言片語就離開了。
忽然出現又沒有結尾地消失,像一場沒頭沒尾的夢.
今日沈逆不在,邊燼又恢復成獨自用膳。
整個飯廳冷冷清清,倒是有些不習慣了。
飯廳之外,執銳護院正在換班。
沈逆在離開前征了一批護院,是在北境追隨過她的老兵,各個忠誠機敏值得信任。
雖說這些護院加在一起都未必擋得住邊燼一招,可一個人的精力有限,邊燼不可能隨時都繃緊神經。
沈逆不在時,有人護在侯府,護著邊燼,她能安心點。
用完膳,打開電子表想查看今日京師新聞。
眼眸忽地凝滯。
頁面不知何時打開,更讓她驚訝的是,居然停留在暗網上。
這幾日她完全沒有登陸過暗網。
頁面中暗網賬號還未登出,有個陌生人給她發了一封傳書。
傳書加密了。
暗網規矩,重大交易時多數人會采用密碼對接。
邊燼有三組固定的交易密碼,都是十三位的。
先輸入最常用的,系統提示密碼錯誤。
剩下的兩組接連輸入,依舊不對。
她并不記得最近與誰約定了重大交易,難道是回長安前約定的?
但密碼為何不對?
有一種可能。
不是眼下的自己設置的密碼,而是失去意識時的“那個她”設置的。
那為什么會直接停留在暗網頁面?
是來不及退出,意識就更換了主導者?
還是根本無需退出,不懼被邊燼發現?
邊燼將這封傳書轉飛給了沈逆的暗網賬號。
就是上次和秦無商互懟的那個號。
說明原委。
轉飛后,邊燼又覺得不太對勁。
對方不可能傲慢到認為頂級黑客沈逆會解不開這種級別的密碼。
那么就只有一種可能。
這是對方明目張膽留給邊燼的“提示”。
沈逆忙至中午才申請與她視頻通話。
視頻里的沈逆掛著一臉的無語。
“師姐,這種重要的事能不能別只在暗網悄沒聲息轉給我?起碼飛一鴿提醒我去暗網看看啊。要不是我需采買些建筑材料登錄了暗網,何時能發現。”
邊燼默不作聲。
邊燼當然是不想打擾沈逆,而沈逆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好大的膽,開始教訓師姐了。
沈逆:“我已經破解了,是一份資料,一個人的詳細資料。”
這倒是有些出乎邊燼的意料,“誰?”
“咱們熟悉。李司!
“李司?”
這更讓人驚訝。
“為什么你身體里另一個意識要在暗網買她的資料?她很重要嗎?”
邊燼:“我不知曉。”
沈逆收回莫名的醋意,怎么連師姐另一個意識干的事兒都計較上了。
把李司的資料傳給邊燼,邊燼迅速看完。
李司出生洛陽郡王府,母親是續弦,上面有六個哥哥兩個姐姐,自小不算受寵,覺醒了平平無奇的C級機械天賦后,為郡王府養馬一直養到及笄之年。大概是不甘心一輩子就這樣望到頭,李司沒跟家里說一聲自行跑到西北征戰,征戰中又覺醒了第二個天賦,B級戰斗天賦。砍了屢次犯境的岳國國君首級后,被李渃元看中,調入金吾衛,從此開啟了她在京師跋扈的人生。
邊燼:“聽上去像個勵志故事!
沈逆:“像她這種經歷軍伍中一抓一大把。有何特別?”
邊燼雙臂抱在胸前,沉思時她會輕絞住下唇內側的唇肉。
“資料出現的時間點特別!
沈逆指骨敲了敲自己的唇,琢磨邊燼的話。
“時間點,便是她讓周氏來尋你麻煩,借機試探你之后。你先前也有過意識斷離,可沒找過誰的資料。顯然另一個意識也不想和我打交道,不然用我就行,何須去暗網上買!
邊燼目光被沈逆的指骨和唇吸引了片刻,很快閃開視線。
“莫非熟悉她的資料,是為了能夠更輕易掃清李司這個障礙?”
沈逆搖頭,“要掃清她,何須看她的資料。”
邊燼:“也對!
要殺一個金吾將軍是有點麻煩,不過那是小麻煩。
都不用她倆一起出馬,單獨就能成事。
沈逆:“感覺……另一位像是對她特別感興趣。特意留著暗網的頁面,就是想讓你也對她感興趣。”
“那為何不直接打開檔案?還要設置密碼?”
“那就是想讓我也對她感興趣了。”
想起李司那廝,沈逆嫌棄地“嘶”了一下。
沈逆的話切中了邊燼心中某個隱約的想法。
為什么自己堅持要去蘭臺?
為什么覺得自己某日一定會離開長安?
這是暗示?
是某個精神天賦者給她催眠嗎?
以S級精神天賦者賀蘭濯的能力推測,若要做到切斷邊燼的意識又控制身體,必須是雙S級的天賦者才能做到,而且要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多次催眠。
且不說整個帝國根本沒有雙S級的天賦者,即便有,不可能她和沈逆兩人都沒察覺。
手上突然出現的傷,鞋上的泥,檔案館,還有李司的資料……
另一個意識的確存在,而且有意在引導著邊燼,一步步將她推向未知的目的地。
邊燼正想跟沈逆說自己的分析,沈逆那頭傳來喚她的聲音。
沈逆回頭應了一聲,“我還有事,先掛了!
邊燼欲言又止,只能“嗯”一聲。
沈逆很快切斷了視頻。
眼前的投影屏幕漆黑一片,只有邊燼自己的倒影。
總是主動親近她的沈逆,很少率先離開.
洛陽的城防地基已經選定,沈逆去現場勘察,指正了幾處疏漏。
午后又是一場漫長的會議。洛陽的最高長官東都留守也出席了會議,專門探討黑魔方的防御計劃。
沈逆主持的部分進度很快,滿滿的信息量。
東都對年少有為功高蓋世的沈逆也非常熟悉,都聽過她的故事,有羨慕仰慕的,自然也有嫉妒的。
可當她開口,年輕卻練達的言語,冷靜又縝密的條理很快收服了洛陽的高官。
靖安侯看上去寡言少語似乎很不好親近,沒想到矯矯不群,極富魅力。
沈逆之外的其他高官主持的時候難免打官腔,彎彎繞繞說些無關緊要的場面話。
歌功頌德惹人犯困,沈逆在桌下給邊燼飛鴿傳信。
邊燼正在蘭臺檔案館的貨架前,記錄武德十一年的檔案。
將武德十一年貨架上所有歸檔的義體都看了一遍,幾番分析,始終找不到可疑的切入點。
在她身體里輸入指令的是誰,要利用她的身體尋找什么?
為什么選擇了她,和弦晝國那個瘋子有關嗎?
宛若面對一個巨大的毛線團,她知道毛線團里有想要的真相,卻找不到能解開毛線團的那根線頭。
暫且將這貨架所有檔案寫入記憶模塊,隨時能調取分析,也能防止有人改動。
記錄完成時,收到沈逆的傳信。
其實從午間起,邊燼就時不時看一眼手表。
知道沈逆在忙公事,可當手表中沒有任何傳信時,依舊會陷入奇怪的失落中。
此刻沈逆突然來信,邊燼點開傳信時,發現琉璃面倒映出來的自己正在笑。
沉下目光,看沈逆的傳信……:【師姐在做什么?】
邊燼:【在檔案館查看武德十一年的檔案。】
回復后,直到邊燼走出檔案館,沈逆都沒再回她。
邊燼有些出神地想,應該又去忙了。
晚上東都留守宴請李煽和沈逆。
沈逆不喜官場那套,借口眼睛不適,溜回客棧。
回到客棧要與邊燼視頻通話,那頭遲遲沒接。
做什么去了呢……
沈逆等了一會兒,邊燼那頭沒動靜,便先去沐浴了。
在浴房內聽到手表的響動。
皂角泡沫都沒沖干凈,沈逆裹著松松散散的浴袍直接殺出來。
第50章
果然是邊燼。
視頻中的邊燼也剛洗完澡,頭發濕漉漉的,寢衣之外還套了件素色的披肩。
即便在自己寢屋也穿得規規整整,連脖子都被散下來的長發遮去一半。
沈逆那頭視頻晃動著,只有她大半張臉。
邊燼:“剛才在熱池,沒聽見。頭發洗了未干,別介意我沒有綰發,凌亂無章!
沈逆是一個健步奪了放在床榻上手表的,整個趴上去,沒控制好力道,臉貼屏幕。
“沒事兒,我方才也在洗濯,都沒來得及穿!
邊燼:“來不及穿?”
沈逆調整了一下視頻的距離,拉遠了些,欲坐起身來。
未承想只是一動,本就勉強圍在身上的浴袍立即垮了。
一對雪白忽地晃至眼前。
邊燼微怔后立即轉開視線。
“沈逆。”
沈逆迅速把浴袍圍回來,“失誤!
真是失誤,她可沒那么放蕩。
邊燼索性閉上眼睛,“穿好再說!
沈逆系腰帶,心道,我都沒不好意思,你臉紅成這樣。
可說臉紅就臉紅,好可愛。
“好了嗎?”邊燼還看著鏡頭外。
“嗯……快了吧。”
“這么慢么?”
“是啊,腰帶一圈又一圈環過腰,想要系緊,自然得耗費點時間。”
沈逆這話故意說得慢悠悠,又詳細,邊燼腦中自然生成她所描述的畫面。
一雙漂亮的女人手握住腰帶,環繞于腰。
而那女人的腰肢,她也是握過的……
邊燼閉眼。
在想什么,都是這倒霉的連理模塊害的。
不太對勁,這么久了怎么可能沒系好腰帶。
用余光打量,沈逆根本沒在穿衣,已經將手表穩定放置,雙手托著下巴正含笑欣賞邊燼的窘態。
邊燼:……
邊燼:“與我視頻,是專門來戲弄我嗎?”
“當然不是。剛才確實是意外!
“那現在?”
“現在,是在提升親密度!
倒是沒法反駁,邊燼不善此道,而沈逆好像專門精通此事,她說這樣能提升,邊燼還能反駁不成?
兩人斗了幾句嘴后,又陷入短暫的沉默。
“師姐就沒什么想跟我聊的嗎?”
沈逆還是撐著腦袋,一副認真端詳邊燼的姿態。
邊燼長得太清正,是張白紙。
越是純凈的白紙,就越讓人想要肆意涂抹,留下自己的痕跡。
“嗯,聊!
為了親密度,邊燼將自己今天做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給沈逆聽。
關于自己在蘭臺的探索和猜測,還有朝食、午膳全都說了。
說到晚上喝了些清粥時,邊燼意識到沈逆沒有回半個字。
也是,怎么盡說些無聊的瑣事,這些零碎恐怕無法增進感情,反而會讓人昏昏欲睡吧?
“為何停了?”
沒想到沈逆不僅不覺得乏味,還在追問。
“因為太無聊了。”
“不無聊啊。師姐的點滴小事,我都想知道!
這一整日下來沒能見到邊燼,沈逆想得很,一些平日里不會說出口的話突然自己往外蹦。
邊燼:……
沒回應,但耳朵擅自變紅了。
原來師姐喜歡聽情話。
沈逆道:“師姐除了正經話,還有沒有其他話要說?”
邊燼:“我不會說不正經的!
沈逆:?
邊燼:“原來你喜歡不正經的!
沈逆:……
我是這個意思嗎?
兩人的眼前忽然跳出一排數字。
親密度又加了一,重回三十。
沈逆:……
好吧,我可以是這個意思。
“親密度提升了,師姐想聽點不正經的嗎?”
邊燼:“不。”
拒絕得干干脆脆,連掙扎的余地都省略了。
沈逆:“好吧,讓你看看我住的客房。洛陽客棧的空間可比京師的要奢侈得多!
沈逆拍了一整圈客房,犄角旮旯都照了個仔細。
邊燼暗暗在觀察,沒有另一個人的痕跡,沈逆獨住。
沈逆這么做當然是為了邊燼安心,她可是正經出差,沒人進她的房間。
邊燼眼角有些隱隱綽綽的笑意。
“今天很累吧,早些休息!
沈逆躺回床上,鏡頭對著自己的臉。
“師姐陪我睡!
發絲落了些在臉龐和床面上,粉唇烏絲,眼眸里點點嬌態,連聲音的尾調都是軟軟的。
邊燼無意間就被她的話帶著走。
“怎么陪呢?”
“你也躺下,看著我,就像我們還睡在一起。”
邊燼躺下,側臥的姿勢看著視頻里沈逆的臉,真的有種跨越了時空還睡在一塊兒的親密。
沈逆眼眸里清晰地倒映著邊燼的輪廓,明亮似水波,多情迷人。
素頸如玉,瓊鉤淺曲,連著一小截因為側躺的姿態延伸出來的頸彎。
“好想師姐抱著我。”
好直白的撒嬌。
沈逆小時候也這么說過,可現在再說,感覺已經全然不同。
邊燼心尖被她撒嬌的話催動,酸酸軟軟,并不難熬,多了種迫不及待的麻癢。
“等回來再……說吧!
短短的一句話,中間卡頓。
沈逆沒再去鬧邊燼,她的確倦了,有邊燼陪伴,她很快沉沉入睡。
這是她們成婚后,第一次相隔這么遠。
之前忙碌的時候沈逆也睡過工程司和工作室,但不一樣的。
無論沈逆怎么忙,她還在邊燼周圍,還在相同的空間里。
她隨時會出現,若是要見她也能尋到她。
但身處另一座城池,相隔崇山峻嶺人潮人海,她在做什么,身邊又有誰,無從得知。
走出了日常,便成了遠在山海之外的傳說。
沈逆不在府中這幾日,邊燼獨自用膳,再獨自入睡。
沒有沈逆的氣息,侯府如同被抽去了熱度。
有時候會莫名醒來,枕邊空空蕩蕩,只她一人浸在冷夜之中。
幾番輾轉,終于入睡,那只侵害她夢境的手從意識深處游蕩著,又來扼她的喉嚨。
猛然醒轉,呼吸困難,渾身發燙。
這次她自己醒來了,沒有被困在噩夢里。
擅自想起了某夜的懷抱,充滿安全感的緊擁從腦中閃過,寢屋的清冷愈發難熬。
轉目漆黑,伸手無人,連鼻息都只有她一個人的。
在北境深山里獨自守夜的那一個月,都沒有此時對“孤獨”這二字的滋味體悟真切。
吃過了蜜,苦便更苦。
打開電子表,找到沈逆。
想她的氣息,哪怕只字片語也好。
指尖剛剛移到沈逆的對話框中,便停滯了。
沈逆有自己的事要做,洛陽城防關系到千萬百姓的安危,不能分她的心。
別讓她擔心。
睡不著索性起來練練身子。
沈逆幫她做了一個練鞭的裝置,啟動后會高速彈射球體,供她訓練準頭,有幾個檔位可調。
一口氣抽碎了一千個飛球,心里的煩躁稍微壓制了些。
沐浴后,東方已曉,朝陽驅散了邊燼心中的孤冷。
剛到飯廳準備用膳,萬姑姑急急而來。
“夫人,外面有兩個怪人說要見您!
“怪人?”邊燼擦著鞭子問。
“就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還在載歌載舞,說非見您不可。”
邊燼以為自己聽錯了。
“載歌載舞?”
萬姑姑自個兒說出來也覺得荒謬。
“對,載歌,載舞!
邊燼將鞭子收入腿側,還沒到侯府門前就聽見兩個破鑼嗓子在嘶吼,歌不成歌調不成調。
門前兩位的確一邊哭一邊又唱又跳,還是老熟人。
被她五十軍棍打廢,后來找她麻煩弄壞了水晶球,被一腿掃飛的那二位。
那二位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在門口激情舞動,大聲嘶吼,舞得身上掉零件閃火花,依舊停不下來。
邊燼見到此情此景,不能理解。
他們已經累到雙眼翻白,卻無法昏迷,跳到邊燼面前,邊唱邊向邊燼哭訴。
連猜帶蒙,邊燼大概搞懂了發生何事。
自從上次他們倆被邊燼一腳踢得半殘后,好不容易把自己修得七七八八。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前幾日大半夜的忽然身體不受控制,爬上屋頂打鳴,一群鄰里街坊沖出來罵他們,他們不僅沒法停,還開始跳舞。之后把金吾衛招來了,只能逃走。
這么多天了,居然停不下來。
沒辦法吃飯也睡不著,就擱那唱擱那跳。
肯定是被哪個黑客黑進模塊,給他們下了病毒。
尋遍了京城中的機械師,沒人能解。
再這樣下去,他們得過載而死。
實在是受不了了,跑到侯府來求邊燼網開一面,放他們一條生路,他們會立刻滾出京師,再也不出現在邊燼面前。
邊燼:“你們中毒與我何干?”
高個邊唱邊哭邊求饒,“總都督,邊奶奶,祖宗……這事兒除了你們家侯君,還有誰能辦到嗎?”
上次沈逆在蘭臺門口,當著那么多人的面黑了周氏,這等高調的行事作風肯定早就傳遍了京師。
而且,那高個還有句話沒直說。
能黑了他們,不干別的盡讓他們到處丟臉,除了沈逆恐怕還真沒別人。
邊燼又好氣又好笑。
沈逆居然背著她做這樣的事。
的確很像沈逆的手筆,凌厲間帶著幼稚。
最重要的是,如今誰又會事事維護她,不愿她受一點委屈呢?
走過路過的坊內鄰居聽到奇怪的動靜,忍不住往這兒看。
靖安侯府怎么天天都有熱鬧瞧?
邊燼:“你們先離開此處,我會去問問!
收到邊燼的傳信,沈逆遠程為他們清除病毒,監視著這二人連滾帶爬滾出了長安城。
“本來想讓他們直接累報廢的,既然你開口了,那就不造殺業了!
“這便好!
沈逆今日穿戴齊整,幞頭官袍一派禁欲冷冽,正要去洛陽最大的學院授課。
察覺到邊燼聲音中有些無奈,沈逆問她:
“覺得我幼稚嗎?”
這幾日相處下來,沈逆不茍言笑不說廢話,冷若冰霜的模樣讓洛陽高官都不敢隨意跟她搭話。
誰能想到,清冷侯君私下正對妻子撒嬌。
幼稚嗎?當然。
但邊燼并不反感,反而這幼稚最似她疼愛的小師妹。
邊燼沒回答她的問題,只道:“他們以后應該不敢回來了!
“那最好!
“你是為我出氣么?”
“找你麻煩的雜碎當然要全部掃除!
“找我麻煩的人估計會絡繹不絕!
邊燼有自知之明。
她以前治軍嚴苛,眼里容不得沙子,得罪了不少人。
舊敵環伺之下,失去記憶的那三年又經歷了什么未可知,前程亦不明。
要是有人愿意當她的同伴,恐怕會很傷腦筋。
李煽走在最前方,身側全是洛陽高官。
余光里找不到沈逆,停下腳步向后望。
昭暉硬生生從厚厚的烏云中擠出來,不偏不倚,就落在沈逆身上。
一層金光兩點笑意,美得讓李煽恍惚。
就在此間,她的心被沈逆柔和的美緊緊攥住的剎那,并不知道沈逆在說什么。
沈逆紅唇微張,對山海那頭的心上人說:
“絡繹不絕么,倒也簡單。我替你全殺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