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阮家就他和奶奶姜德燁兩口人。
七歲那年,北方某個縣遭遇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澇災害,他爹媽一個消防員一個醫生,在前線抗洪救災的過程里不幸犧牲,隊伍途經下莊河,救出一批小孩,突遇大雨急流,躲避不及被沖走。
七歲的宋阮不懂什么是烈士,只記得媽媽臨走那天趕回家匆匆收拾衣物,抱著他連親了好幾口,告訴他媽媽出差很快就會回家,隨后自己被托付給奶奶照顧。
半個月后,宋阮沒等到爸媽,只等來兩個頂著白色假花的黑白遺照。
嘆氣、同情、悲哀出現在所有陌生人的臉上,有人摸著宋阮的腦袋,安慰他爸爸媽媽是烈士,是大英雄。
宋阮眼睛噙滿淚水,不知哭了多久,薄薄的眼皮因淚水浸泡一片紅腫,不敢回話,怯懦跟在奶奶身后。
葬禮由當地政府操持,無數人事后慰問,奶奶姜德燁從始至終給外人冷靜自持的外表。只有宋阮清楚,老太太得知消息后一夜白頭。
葬禮之后,宋阮沒被送去其他親戚家,姜老太申請延遲退休,作為返聘教師重新回校教書養活宋阮。
宋阮因年幼時做手術耽誤一年上學,父母去世后老太太怕他受不了打擊,又休學一年。最后拖至八歲才開始正式上小學,也正是他上小學的同年,靳越舟一家搬到宋阮樓下。
樓道窄□□仄,空氣彌漫著灰塵老舊的顆粒氣息。
宋阮一步跨兩臺階直奔三樓,防盜門鎖鏈發出叮咚碰撞,推開大門,老太太早聽見動靜在客廳站著。
房子面積小,客廳布局是十幾年前的樣式,暗灰色花紋地磚平鋪,三人座的碎花棉布沙發,紅木矮茶幾,小寸的掛壁電視和冰箱都蓋著網格花樣的小方布。
家具不多,但是小家的溫馨感鋪面,處處都是生活的痕跡。
宋阮笑瞇瞇盯著一臉藏不住喜悅和驚訝的奶奶,“姜老師最近想我沒有?”
老太太年近七旬,銀絲鬢發梳得整齊,穿著一條灰綠色的改良旗袍裙,眼角的魚尾紋盡管已有多條,但整個面龐顯得端莊秀美,仍可窺見年輕時的影子。
“阮阮,今天沒課嗎?”老太太上前滿眼的喜悅變成疼惜,年邁的手掌從上往下摸他,“怎么又瘦了啊,是不是沒認真吃飯?”
宋阮假做不滿,兩手搭扶在老太太肩上,“每次回來您就說我瘦,哪有那么容易瘦!
老太太看宋阮小臉發白,嘴唇沒血色,皺眉篤定道:“這么早回來是不是沒吃早飯,一張臉沒幾兩肉。”
宋阮嘿嘿笑了兩聲算作承認,由著老太太埋怨。
他進房第一件事就是扔下書包躺臥在床,床上的被子和枕頭奶奶經常放陽臺上曬,陽光照射后的棉花被有一種暖烘烘的軟和感和令人心安的香味。
窩在床上舒了口氣摸出手機隨意瀏覽,各個軟件來回切換,最后沒忍住還是點進微信。
置頂消息框是靳越舟,昨天的燒烤錢對方沒接,黃色的轉賬信息在界面顯得孤零零。
宋阮把手機高舉,思索昨天的話是不是太重了。更何況兩人認識十幾年,就算靳越舟對自己稍微有點那么過分的控制欲,也只能怪他自己太懶,愛讓別人做決定,懶病犯起來什么也不顧。
對自己做出一番批判后奶奶喊他出來吃面,一碗蘇湯細面里窩了一個完整的荷包蛋,面上撒上綠色蔥花,香氣隨著熱氣氤氳。
宋阮還沒坐下就不?滟,“香的很香的很!姜老師手藝幾天不嘗又見長了!”
姜奶奶一向習慣被宋阮的甜話哄慣了,面上假意不在乎,“一口沒吃就香香香!以后不許不吃早飯,低血糖和胃病就是不吃早飯引起的,你們年輕人要注意,不要不把自己身體不當一回事!”
宋阮一邊吃面一邊心不在焉糊弄點頭答應,配合老人家習慣性的絮叨。
姜奶奶絮叨時突然想起來問道,“對了,小舟沒跟你一起回來吧,平時他一回來就先上樓看我。”
荷包蛋被筷尖戳破,澄黃的溏心流出,宋阮眨眼,神色照常,“他有課,我沒課。”
奶奶沒多疑,繼續叨叨,“最近小舟他爸媽的小超市生意還不錯呢,昨天我去買醬油,小舟媽跟我說了一嘴他爸想攬下工地那片的一個店面,流水還挺好,就是少點資金周轉!
“那現在這個超市呢,不管了?”宋阮抬頭,皺眉不解,靳越舟沒和他說過。
老太太瞪他,讓他繼續吃飯,“我哪知道,小舟媽也就順嘴一說,別人家事我還探頭打聽,你個小孩子家家的!
老太太平時慈眉善目,一旦訓起人時,特級教師的威嚴撲面襲來,訓完后叮囑他,“你別什么都好奇,傻不愣登好奇問小舟,靳成明那家伙前些年確實混賬,現在四五十回過味來估計想攢點錢給小舟娶媳婦買房!
宋阮聽得極為怪異,一雙水潤眸子驚愕,“娶媳婦?他想娶媳婦?!”
算了吧,按照劇情,靳越舟的官方cp對象是個男的。他沒敢說出聲,默默吐槽。
奶奶見他這么驚訝,輕笑調侃,“娶媳婦有什么稀奇的,還當小時候呢,兩個人一起上下學、考學校、跟在你屁股后轉,小舟是有大出息的。”
感嘆后見宋阮突然沉默不語,突然思及自己早逝的兒子兒媳,可憐父母心,早年再混賬的靳成明老了都想著幫孩子置辦東西,嘆了口氣,沒再提。
洗完碗宋阮回到房間坐桌前,想著打開電腦整理資料,鼠標滑輪翻滾,占據屏幕的文字完全不入大腦。
整棟樓的格局一樣,他的房間下面是靳越舟的房間。
宋阮默默回憶起他和靳越舟的第一次見面。
老房子隔音效果差,自從樓下搬來人家,宋阮和姜老太太不止一次聽見底下混著碗碎摔桌的暴躁打罵聲,粗獷的男聲不干不凈地罵人,但奇怪的是除了男聲,從沒小孩哭鬧的尖叫。
姜奶奶帶著個孩子,頭兩回緊張,害怕新搬來的是什么危險人員,和來往鄰居打聽清楚后知道樓底下是進城務工來的一家子。
男的沒本事也沒素質,酗酒,喝醉了喜歡發脾氣,妻子也是農村人比較老實,平時出門都低頭走路不敢抬眼和周圍人對視。
提到孩子,對方搖頭,一臉篤定地壓低聲線告訴姜奶奶,“我見他媽帶出來過幾回,跟他媽媽一樣,低頭不看人也不吭聲,眼神直的,八成啊,是個傻子!”
宋阮年紀小,但知道傻子是什么意思。因為他隔壁班就有傻子,流口水,喜歡嚷嚷叫,也聽不懂課。
做廣播操時,那個傻子總是站不好,喜歡左右亂晃,隔壁班老師好幾次因為他不聽話發火。有一回,同桌神秘兮兮地告訴宋阮隔壁傻子又開始吃書的趣事。
因為對傻子有足夠的參照對比,宋阮想指出大人的錯誤,樓下的小男孩不是傻子。
他好幾回放學回家,穿過樓道時,男孩就站自家門口,對著墻。宋阮知道他在罰站,因為自己做錯事時,奶奶就會罰他站墻角,直至知道哪里錯了為止。
男孩身形比他羸弱瘦小,年紀看起來也比他小,衣物破舊,黑色短袖都洗的泛白寬長。
宋阮上樓時總會放慢速度,探頭想看清男孩的側臉,雖然臟臟的,可是嘴邊沒有流口水,也沒流鼻涕。而且他的背影小小的,但是脊背筆直,比自己罰站時都直!也沒有左右亂晃,秉著多次論證的原理,宋阮偷看了好幾回,終于確定結論,樓下的小孩不是傻子!
他像是發現秘密一般告訴奶奶自己的發現,奶奶卻拍他屁股,很嚴厲地告誡他不許去接近樓下那戶人家。
宋阮很喪氣,沒有得到夸獎,還被打屁股,他已經八歲了,居然還被打屁股!
即使已經得出結論,可是因為習慣,只要上下樓時看見小男孩罰站,他就習慣性伸腦袋偷看,突然有一次,男孩偏頭,兩個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宋阮被男孩給嚇一跳,腳尖落在下一步樓梯階,葡萄似的大眼睛圓瞪,脖子僵住。
好在男孩只是看了他一眼,下一秒漠然轉頭。
旁邊門房內傳出男人們高談闊論的叫喊,一聽就是醉醺醺的狀態。
宋阮白撲撲的小臉因偷看被抓染上羞臊的紅意,加快腳步上樓,心臟撲通撲通地跳。
老人家喜歡拉扯家常談論八卦,宋阮奶奶為人和善不愛計較事兒,在樓底下開便利店的林奶奶尤其喜歡跟她聊閑話。宋阮很多次在便利店那處聽說整片街區各家新鮮事。
老太太牽著宋阮上樓,照常和樓下人打招呼,林奶奶拉住她擠眉弄眼又搖頭,眼神止不住地往上面瞟,“昨天樓上202沒關門,我兒媳婦路過看得一清二楚,小孩命苦,他爹從工地回來又喝懵了發酒瘋,讓小孩跪桌邊,大人一個巴掌一個巴掌往臉上抽,小孩也不吭聲,唉,我聽著就想掉眼淚……”
老人家心善,說完林奶奶抹了抹眼角兩滴淚。
姜奶奶聽著不忍心,手上力道不由加重,捏著宋阮手疼,“他媽呢,就看著自己孩子被打?”
林奶奶冷哼,臉色變得極快,擺手翻個白眼,“呵,他媽在工地做飯打點雜工,要不是這孩子跟他媽一個性子,我都懷疑他們夫妻倆是人販子偷來的孩子,唉,難說啊,說了咱們也管不了!
還想再說什么,瞥見宋阮抬頭豎著耳朵一本正經認真偷聽,截斷話題,“下次再談,你家小蘿卜頭聽多了不好!
談完再上樓,姜奶奶停留在二樓轉角多駐足了兩秒,202房門仍然緊閉。
那晚宋阮躺在床上,腦子里都是白天林奶奶的描述,男孩跪在地上被抽巴掌,那雙冰冷失去溫度的黑色眸子再次重現宋阮腦海。
一顆心臟忽然像被揪著,酸涼酸涼的。小宋阮把頭埋進被窩,睜眼又閉眼,好久才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