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以后說事的時候不準抱我◎
從東都出城,洛婉清帶著謝恒青崖一路疾行。
騎兵疾行,速度是步兵兩倍不止,原本需要十多日的路程,洛婉清強行縮到六日。
等接近司州邊境徐城時,洛婉清為防止消息走漏,前兩個城都不入城,不上官道,直接從林中過境。
等臨到徐城,洛婉清讓士兵在林中扎營修整,隨后讓人去徐城探聽消息。
尋常人不可能像監察司一樣在每個地方都圈養信鴿設置據點,鄭家應當還沒拿到他們已經到達徐城外的消息。
“如果不出意外,由梁輝守城,那咱們就在今夜列陣,”謝恒在營帳之中,指著沙盤道,“這些將領不過是領人錢財,并無殊死一搏之意,咱們不如借著夜色虛張聲勢,他們畏戰之時,再由梁輝游說城中守將,開城投降。”
“公子篤定他們不愿意一搏?”
洛婉清好奇。
謝恒輕笑:“士兵都是普通百姓,他們并無效忠鄭氏之意,只是在軍中不知何去,習慣性服從將領。而這些將領也怕死,王師圍城,他們又為何要為鄭家拼命?大家都害怕,只需要一個人說出來,主動承擔投降責任,自然會有人追隨。我們只需要讓這些將領感覺到壓力,”謝恒看著沙盤,輕敲著桌面,“梁輝便有機會!
洛婉清點頭,明白謝恒說得不錯,正打算商議入城之后的安排時,青崖突然掀帳而入,焦急道:“公子,不好了!
洛婉清和謝恒一起轉頭看去,就見青崖神色認真道:“探子來報,徐城有大軍駐扎,將領換了人!
洛婉清聞言皺起眉頭,立刻道:“誰?”
“鄭璧奎。”
青崖認真道:“梁輝說,鄭璧奎調了他的嫡系軍隊,如今正陸續往徐城趕來,鄭氏也已經開始征兵,等鄭璧奎的人馬到達徐城,徐城一共會駐扎四萬人馬在城中!
“他們當真反了?”洛婉清問出聲來。
青崖點頭,急促道:“鄭璧奎在我們發后第三日便感到了徐城,帶著自己的精銳接手了徐城。”
“如今徐城中有多少人?”謝恒冷靜詢問。
“加上原來三千守城兵馬,一共一萬三千人!
一萬三的守城士兵,相對于六千騎兵來說,強行攻城不是不可。
洛婉清和謝恒對視一眼,謝恒分析著道:“鄭璧奎應當是按照我們步兵行軍速度來預估時間,所以人馬正在陸續過來,這里面可能還會有其他世家暗中增援。等我們的人全部到達時,徐城大約也準備好了!
“所以?”洛婉清意識到謝恒要做什么,不由得皺起眉頭。
謝恒不覺,只分析著繼續道:“最好的方案是今夜攻城,梁輝與我們里應外合,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但六千騎兵強攻,”洛婉清認真勸說,“會死很多人。”
“打仗怎會不死人?”謝恒抬眸看她,認真道,“抓住最好的機會,才能保證最小的傷亡!
“可這樣一來,我們雙方死傷都會極為慘重!甭逋袂逄嵝训,“鄭璧奎為了守城很可能逼著下一個城中百姓上前線,百姓死多了,只要戰事結束,他們會立刻跑出去將徐城的事外傳,到時候,整個司州百姓聽聞消息,他們不清楚我們為何而來,只能看見徐城的慘狀,四處奔逃,司州就亂了!
洛婉清擔憂道:“徐城如今就是整個司州其他城池的標桿,它是如何被拿下的,就決定了其他城如何被拿下。我們不能強攻。”
“惜娘,宋公及楚之鑒在前,”謝恒勸她,說得鄭重,“不要用人命為你的仁義買單!
洛婉清聞言沒出聲,她聽明白謝恒的意思。
宋公及楚人戰于泓,楚強宋弱,楚軍渡水之時,眾人請戰,宋公說不可。
楚軍上岸后受地形之困不能列陣,眾人請戰,宋公亦說不可。
最后等楚軍列陣,宋公覺得這樣才是光明正大,于是終于敲響戰鼓,兩軍爭斗,宋軍大敗,宋公身邊的人皆死,宋公自己也受傷逃脫。
事后國民怪罪,稱其假仁假義,若是心中不愿欺辱弱小、不愿趁人之危,又何必開戰,早早投降就是。拿著自己國民的性命,去搏一個君子的名聲。
洛婉清轉過眼去,壓著心中不滿,解釋道:“人命不該為一個人的名聲買單,但亦不該濫用。我想先試試其他辦法!
“什么辦法?”
謝恒平靜詢問,洛婉清思考著道:“從東都出發時,我讓旁邊懷城提前準備了紙鳶。今夜公子便陳軍在司州城外,而后我們可以準備一些告示,借助紙鳶送入城中,告知百姓,此番由我領兵,公子隨軍前來,為他們主持一個公道。明日天亮之時,開城門,迎王師,公子會審理他們所有冤案,保證他們不再受欺壓,日后司州稅賦只在三成以下,我們會給他們一個新的司州!
“你這算什么辦法?”謝恒皺起眉頭,“你沒見過紀青有多怕鄭家人嗎?鄭璧奎親自坐鎮,誰敢出頭他殺誰的場面,你做這些,就算百姓心中不忿,誰敢出頭?”
“我!
洛婉清抬眸看向謝恒,認真道:“等一會兒我和朱雀一起混入城中,朱雀同梁輝接頭,我隱在暗處。明日天亮之時,我動手刺殺鄭璧奎,制造混亂。公子讓所有士兵陳列在外,一起喊,開城門,迎王師。一定要有節奏,反反復復。我會在城內跟隨應和,這樣一來,城內有反意之人跟上一起喊,只要城內如我們所料一樣,有足夠多不想為鄭氏賣命的人,那么聲音很快就會足夠震懾其他士兵,屆時我便找機會打開城門。”
謝恒沒有說話,他冷冷盯著洛婉清。
洛婉清被他盯得心虛,轉頭看著沙盤:“如果順利的話,徐城就可以給后面的城打個樣!
謝恒不出聲,整個營帳一下安靜下去,青崖和朱雀對視一眼,朱雀立刻道:“我覺得挺好的!
青崖絕望閉上眼睛,嘆了口氣后,看向一直盯著洛婉清的謝恒,恭敬道:“那公子,我先帶人去懷城取紙鳶?”
“去吧!
洛婉清知道謝恒不會開口,直接道:“青龍使多帶些人!
青崖見洛婉清直接接話,又看了一眼謝恒,想了想后,行禮道:“那屬下先行告退!
說著,他拽著朱雀的袖子,拉扯著他就出了營帳。
朱雀有些茫然,不由得道:“你扯我做什么呀?”
兩人拉拉扯扯出去,房間里只剩下洛婉清和謝恒。
謝恒冷眼直起身來看她,洛婉清心里有些發慌,謝恒輕笑一聲,只來得及開口說了個:“你……”
話音一出,洛婉清心跳加速,直接一不做二不休,上前一步,猛地撲到他懷中,死死環住他的腰,將臉埋在他胸口。
謝恒被她這么一抱,所有話都堵在嘴里,一時上不來下不去,憋了片刻,反應過來她在做什么后,趕忙冷臉道:“放開!”
“我不放!
洛婉清心跳得有些快,她慣來是怕謝恒的,這個習慣哪怕知道他是崔恒后還是有些。
今日大著膽子說這個計劃,她知道自己以身犯險,謝恒肯定不喜,想來也沒什么好解釋,干脆抱著謝恒,低聲道:“人已經出去辦事了,你要罵就罵,反正我得去的。”
“你放開!”
謝恒有些不知所措,他倒是第一次看洛婉清在正事上和他耍賴,他們向來公私分明,洛婉清這么做,他本該訓斥,可被她抱著,卻又的確生不起氣來。
這讓他覺得自己有些狼狽,扭頭看向一旁,故作冷淡道:“說事就說事,誰教你來這一套?”
“我不放,看著你的臉我害怕。”洛婉清完全顧不得察覺他竟然沒推她,埋頭實話實說道,“這樣我有勇氣一點!
“你同我要什么勇氣?”謝恒被她氣笑,“我又不會打你。而且洛司主說一不二,還會怕我?”
“怕的!甭逋袂迓裨谒乜冢瑦灺暤,“你雖然不會打我,但是你會陰陽怪氣!
謝恒一時被她說得無言,但被她這么一鬧,硬話也說不出來。
想了片刻后,反正木已成舟,深吸了一口氣,終于還是順著心意抬手環住她的腰,不甘道:“以后說事的時候不準抱我。”
洛婉清聽著他的語氣,小心翼翼抬眸:“那就是讓我去了?”
“也沒說不讓你去!敝x恒有些無奈,低聲道,“只是覺得不放心,但也知道是你的路!
說著,謝恒似是有些難過,他低頭握住洛婉清的手,輕聲道:“去吧,天亮的時候,無論怎樣……我都會去接你。”
洛婉清聽著,抬起眼眸看他,謝恒看著她的手背,輕輕握緊:“如果你出事,入城之后,我就把那些將領斬首剝皮,給司州所有人看!
“公子……”
洛婉清一瞬想起上一世他那些名聲,她知道他不是開玩笑,不由得帶了些許不安。
謝恒感覺到她的視線,抬頭迎了上去。
“開個玩笑。”他笑了笑,低頭在她臉上親了一口,便放開她轉身,語氣認真幾分,“準備吧,我安排你和朱雀進城。”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謝恒:“以后說事不準抱我!”
洛婉清:“抱了會怎樣?”
謝恒:“……抱了就想親你,親你就不記得剛才在說什么了!!”
第182章
◎敵襲◎
謝恒一面讓人去聯系梁輝,一面讓人給洛婉清和朱雀易容。
等到下午,兩人便拿著身份文牒離開了營帳,走之前,謝恒一把握住洛婉清的手,洛婉清抬起眼眸,就見謝恒看著她,看了許久后,終于只是抿唇道:“保命為上!
“知道!
洛婉清一揚笑容,便抽手離開。
她和朱雀一起駕馬出林,隨后將馬匹栓放在城門外不遠處的暗林里,等入城之后,兩人走在街上,洛婉清打量著街道周邊,同朱雀商量:“咱們一起進去,如果出意外就一起折了,等一會兒你去找梁輝,我自己另尋辦法靠近鄭璧奎,吃完晚飯,”洛婉清抬起手,指向一個酒樓,“酒樓里見,你坐我背后就好!
“行!
朱雀應聲,隨后轉身道:“那我去找人了!
洛婉清直接往前走,沒有多說。
徐城如今尚未閉城,因為還有許多物資往來,而且鄭璧奎明顯也沒有讓城中百姓有要開戰的意識。
畢竟鄭家要反,那是造反,名不正言不順,讓百姓知道,怕不用等打起來,城里就先亂起來。
但整個城池氛圍明顯也與一般城池有些不一樣,街上來來往往有許多運輸馬車,洛婉清看了一眼那些馬車的長度,感覺與監察司運輸兵器的馬車相似。
哪怕沒有這些馬車,徐城相對洛婉清待過的地方,也明顯更為蕭索,人煙稀少,路上沒多久就是乞丐。
甚至有一個孩子,餓的皮包骨頭坐在臺階上,眼看著再過一兩日,或許就要斷氣,洛婉清路過,買了一個饅頭,放在他面前。
她隨意在城中走了半圈,打聽了一下鄭璧奎的消息,鄭璧奎為了坐鎮徐城而來,自然會讓上下人都知道他在此處,據說他在城中有一座府邸,洛婉清打聽了府邸所在,準備往鄭府行去,只是走到半路,洛婉清突然看見告示前站了一堆人,她掃了一眼,便見到告示上寫著鄭府召集醫官醫女,哪怕是只會包扎傷口,都可以去鄭府報道,由鄭府□□導。
戰時醫官人手向來不足,守城戰中經常組織民間女子去運送處理傷員,這明顯是鄭家在為作戰做準備。
洛婉清一想,便知這是自己最好的機會,轉身拿了文牒,去鄭府大門前報名。
報名之處早已排滿長隊,大多都是女子,醫官對于男子要求更高,對于女子幾乎沒有門檻,若是不通醫術的男人,倒不如送戰場去。
洛婉清排了一會兒就輪到了她,她上前遞了化名姚青青的身份文牒,簡單認了兩味藥材,便被勾了一個“甲等”,在一旁等了一會兒后,湊足二十人,便由一個丫鬟領著進了府邸。
她們一行人被領后院,一進院中,洛婉清便見來來往往都是女子,她們正在磨制著草藥,洛婉清嗅了嗅,知道這些都是些常見的傷藥。
她跟著丫鬟走進大廳,一個女子正坐在高處,翻看著名單。
“姚夫人。”丫鬟行禮,“新來的醫女都到了。”
聽著這話,坐在高處的姚女官抬頭掃了眾人一眼,隨后將目光落到一旁少女身上,揚了揚下巴道:“說說規矩吧!
少女聞言行禮,隨后走上前方,她年紀不大,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卻明顯已經見慣了這種場合,說起話來抑揚頓挫,頗有氣勢:“這位是主管鄭府醫官的姚黛姚夫人,我乃姚夫人近侍南星,日后大家在府中,便由姚夫人管束,一切聽從姚夫人安排,不得多嘴,不得違令,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
所有人一起答話,姚黛抬眸掃了眾人一眼,淡道:“行了,先認認院子,就下去磨藥吧!
南星得話,便領著所有人出去,她帶著大家到了住的地方看了一圈,隨后便分揀了藥材,開始制藥。
洛婉清得了捏藥丸的活計,這對她來說輕車駕熟,不到半個時辰,她就將手中事務做完,南星巡視著院中醫女,看到洛婉清已經將藥丸都捏好,她不由得道:“以前學過?”
“懂些皮毛!甭逋袂逯t虛開口。
南星冷笑一聲,只道:“別當自己有些聰明就四處顯擺,太出風頭,怕是招人記恨!
洛婉清一愣,隨后意識到這話雖然是嘲諷,卻也是好心,她趕忙道:“多謝姑娘提醒。”
南星一頓,面色稍霽,哼了一聲,便轉身離開。
等到黃昏時分,便到了吃飯的時候,南星帶著大家一起去食堂用飯,洛婉清說身體不適,便回了房間,直接從院中躍出,按照和朱雀約定的地點,快步趕去酒樓。
朱雀早已經坐在酒樓等候,看見她后,朱雀掃了一眼,沒有說話,洛婉清提步進了酒樓,坐到朱雀隔壁桌,和朱雀背靠著背坐下,她大聲招呼了小二點了幾道菜,隨后便低聲道:“我去鄭府當了醫女。”
“梁輝安排我進了軍中當個侍衛!
朱雀快速通報著今日的消息,洛婉清立刻詢問:“能安排靠近城門嗎?”
“可以。”朱雀喝了口酒,撐著下巴,打量著周邊,“鄭璧奎身邊不好安排!
“我來想辦法,”洛婉清思考著道,“我負責刺殺,鄭璧奎一死,你就把城門打開。”
“你一個人妥嗎?”朱雀有些擔心。
洛婉清應聲:“妥。”
兩人迅速交代好,朱雀便吃完離開,洛婉清等了片刻,確認就算有人跟著朱雀也應該離開之后,便吵嚷著上菜太慢,結了酒錢離開。
這一來一往不到兩刻鐘,洛婉清算著時間回去,到房間之后,那些醫女剛剛吃完飯回來,看見洛婉清躺在床上,一個醫女不由得道:“姚青青,你還好吧?”
洛婉清應了一聲,故作虛弱道:“勞煩惦念,好些了。”
這些醫女聽她回應,隨意寒暄兩句,便坐著聊起天來。
一些醫女早進來幾日,對府中比較熟悉,新來的許多不解,便問東問西。
“翠珠姐,”其中一個醫女好奇道,“聽說鄭大公子來了徐城,是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呀,”翠珠嗑著瓜子,漫不經心道,“你以為是誰召集咱們在府里?”
“大公子來做什么呀?”一聽鄭璧奎當真在徐城,女子們都嘀咕起來,“他招募我們這么多姑娘進來……會見我們嗎?”
這話問得有些別有意味,大家都能聽出來,翠珠嗤笑一聲,只道:“別想了,大公子是招醫女,不是選姬妾,除非像南星那樣能選在姚夫人身邊做事的能見見大公子,其他人,也就入府的時候能見一面了!
洛婉清聽著這話,心念一動。
她默不作聲,聽著其他人問道:“我們當真能見大公子?”
“能呀,”翠珠回憶著道,“每個入府的人,大公子都要過一道眼,今日大公子在忙,等他忙完了,回來就會見你們了!
“大公子生得好嗎?”
“大公子性情如何?”
“大公子……”
所有人圍著翠珠問得雜七雜八,都對鄭璧奎極為好奇,但問了一會兒后,翠珠輕笑道:“行了,你們問歸問,可千萬別打大公子主意,大公子可不是什么好招惹的。我聽說,前幾年這府里才有個丫鬟,有了身孕,大公子就把她打死了!
聽到這話,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有人顫顫出聲:“都懷了他的子嗣,為何打死?”
“就是因為懷了子嗣,”翠珠壓低聲,頗為忌憚,“大公子對血脈很看重,非世族女,不得有出。”
這么一說,眾人便明白了。
有幾個女子臉色變得煞白,翠珠看了她們一眼,不由得笑道:“打死的是丫鬟,又不是醫女,你們怕什么?”
“可是……”
被問話的女子面露難色:“現在又無戰事,大公子召集這么多女子,不就是為了……”
她沒說出來,大家卻都明白,翠珠嗤笑一聲,隨后道:“我剛開始也這么想,但在這里撿了幾天藥材就發現,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咱們的確是來當醫女的,放心啦!
“當真么?”
大家一聽,面露喜色,得了確認答案,所有人都高興起來,坐在洛婉清旁邊的少女舒了口氣,點頭道:“太好了,那我就可以安安心心待在這里,以后也不拖累家里了!
“我也是!
翠珠聽著苦笑:“今年又加稅,家里根本沒活路了,我爹本來是想把我賣窯子里,還好,臨時招醫女,我剛好認識些藥材……”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著來歷,洛婉清聽著,大致聽出來都是窮苦人家出身。
司州本來就被層層剝削,稅收極重,今年或許是為了給李宗修園子,又多加一成,這些姑娘家都活不下來,只能開始賣她們。
可這件事在司州似乎司空見慣,這些姑娘也習慣了,甚至有一位,已經被轉手賣了四次。
洛婉清聽著,不由得道:“你們……沒想過告他們嗎?”
這話說得突兀,所有人好奇看來:“告什么?”
“朝廷稅賦是三成,”洛婉清忍不住道,“他們收到八成……”
話沒說完,旁邊一個姑娘趕緊捂住洛婉清的嘴,所有人面露惶恐,翠珠膽子倒大,笑了一聲后,嘲諷道:“告?告哪里?司州還有個謝司主不成?咱們又不是柳清清!
這一說,眾人都笑起來,近來《風月監察司》的故事到處在傳,還編成了戲曲街頭巷尾的唱。
大家笑著,面上都帶了苦,翠珠喝了口水,嘆息道:“司州啊,沒人管得了,咱們能……”
話沒說完,地面突然傳來輕微的震動感,所有女子都是一愣,隨后就聽窗外有人驚叫:“天上是什么?!”
所有人被這話吸引,紛紛跑了出去,洛婉清也跟著出了大門,一出門外,就看見黑漆漆的天空上,漫天紙鳶紙鳶飛舞,紙鳶下是一個個紙做的小盒,被線一拉,小盒傾斜,無數紙頁如雪一般紛飛而下,撒在整個徐城。
眾人仰頭看著這些飛落下來的紙頁,有人茫然詢問:“這是什么?”
洛婉清沉默著伸出手去,接住了飄落而下的紙頁,她垂下眼眸,拿著紙張,念誦出聲:“鄭氏謀逆,禍亂司州,君憐百姓,賜旨西征。明日天明破曉,開城門,迎王師,監察司謝恒設案陣前,掃不平事,求公正理。許司州稅賦兩成,以鄭氏人頭,血祭司州!
洛婉清冷靜念完,所有人滿眼驚愣。
也就是這一刻,門外傳來急報,高喊著沖進來:“敵襲!”
“好多騎兵出現在城外,通知大公子,有敵襲!”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洛婉清:“朱雀,這次出任務記得,少吃!
朱雀:“為什么?”
洛婉清:“上次你亂吃饅頭睡了一晚上記得嗎?”
朱雀:“我不睡得挺好的嗎?”
洛婉清:“……這次不能睡了!!”
朱雀:“好吧,這次我不吃牛肉了,老板,一斤牛肉!”
第183章 (更+補3)
◎公子,我又贏了◎
這一聲大喊驚得眾人瞬間慌亂起來,有女子忙道:“敵襲?哪里來的敵襲?咱們又不在邊境……”
“謀反……王師……”
翠珠反應得卻是極快,她撿起一張紙頁,看著上面的字,震驚道:“鄭氏謀逆……是東都那邊?是皇上的人?!”
聽到這話,眾人突然鎮定下來,她們面面相覷,一個醫女有些茫然道:“那……大公子叫我們來,是早就知道會打仗,他要和皇帝打,那我們在這里……算是謀逆嗎?”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慌亂起來,過了許久后,翠珠突然想到什么,有些高興起來:“我們怎么能算謀逆?我們是被害的人啊。我家的糧食,年年上交給那些狗官,我哥去告,卻被他們打死了……”
翠珠說著,眼里帶了眼淚:“我娘把自己賣了……現在我爹又把我賣了……我還有弟弟妹妹……謝司主來了……”
翠珠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她低頭拿著手中告示,眼睛亮了來,她猛地反應過來,慌慌張張往外院沖去,忙道:“謝司主來了,我要去找他告狀。”
翠珠說著,沖出月拱門外,激動道:“他就在外面,我要出城去找謝……”
話沒說完,所有人便聽她聲音驟止,洛婉清心覺不對,隨即就見到翠珠捂著不停冒血的脖子,一步一步退了回來。
眾人驚叫出聲,洛婉清慌忙上前,一把扶住翠珠捂在她傷口,但已經來不及了。
她被人割斷了脖頸,血瘋狂往外噴濺,洛婉清壓住她的傷口,只看見她睜大眼,含糊道:“謝……謝司主……”
話沒說完,她便睜著眼睛,慢慢沒了氣息。
她一直看著天空,看著那些飛在半空的紙鳶,像是看著她唯一的期望。
洛婉清捂著她的傷口的手微微顫抖,她能清晰感覺到手下人的溫度,她心潮翻涌,突然意識到,翠珠那些嘲弄,那些無所謂,那些調笑下,遮掩的,都是她對司州的絕望。
她也好,司州也好,早已經是那滿弓的弦,瀕臨崩潰了。
這樣的司州,無論有沒有兵禍,早就已經不堪一擊。
而上一世的司州……就算謝恒不去,也早已經滿目瘡痍了。
雖然她早已經通過卷宗知道這是什么地方,看過無數遍這里的慘劇,可都遠沒有一個人真真切切死在她面前來得沖擊。
她該早點來的。
洛婉清抿緊唇,她突然意識到。
她,謝恒,監察司……他們該早點來到司州,他們手里有刀,他們有能力改變,他們該早點過來。
她按壓著翠珠的傷口,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不要多想。
一個侍衛提著刀走進來,厲喝道:“鬧什么鬧,現在正在備戰,一切聽從安排!”
這話一出,眾人都噤了聲,不敢多說,只互相攙扶著,埋頭低泣。
洛婉清也低著頭,逼著自己不去看殺人的人。
眾人安靜下來,南星的聲音隨之響起,不帶半點情緒道:“今夜敵襲,我要帶五十人去城樓醫廬駐守,其他人連夜制藥,要準備兩千份處理傷口的傷藥、紗布的用品!
說著,南星點了包括洛婉清在內的五十個人,轉身道:“你們跟我走。”
被點到的人踉踉蹌蹌上前,扶起洛婉清,跟著南星出府。
南星領著大家一起到城樓下不遠處,那里搭建了一個臨時處理傷患的醫廬。鄭璧奎對于戰場明顯極為熟悉,搭建的醫廬也是十分實用,各個區域劃分得很明晰。
每個醫女都安排了自己的位置,等待隨時處置傷員。
洛婉清在自己位置上緩了片刻,才有心抬頭,打量了周遭一眼,就見朱雀站在城門不遠處,他和洛婉清對視一眼,便又收回眼神。
整個城樓氣氛十分緊張,人來人往,安靜搬運著守城用的器械。
沒多久,就聽城墻外突然傳來敲鑼打鼓之聲,所有人都緊張起來,高處有士兵大喊:“準備!準備!弓箭手拉弓!”
士兵慌忙跑上城樓,所有人都開始準備,然而敲鑼打鼓之后,只聽外面不知道多少人齊齊高喊起來:“迎王師!開城門!迎王師!開城門!”
這聲音極大,整個徐城都能聽見,分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在外面,只聽得城內人心惶惶。
喊了幾句之后,外面聲音又消停下去,眾人松了口氣,洛婉清聽見不遠處士兵道:“他們不進攻嗎?”
“好像沒有。”
“老天保佑!
這一喊之后便沒了聲息,遠處住在屋中的百姓,不少都探出頭來,悄悄看了一眼。
外面安靜下去,久不進攻,大家放松下來。
只是過了不到一個時辰,外面突然又敲鑼打鼓,齊齊大喊起來。士兵驚慌失措,備戰一番,又消停下去。
這樣過了大半夜,每隔一段時間,有時候是半個時辰,有時候是一個時辰,有時候是一刻鐘,外面就突然吵嚷起來,又安靜下去。一夜人心惶惶,等后面士兵聽著,連弓都不想挽。
似乎是意識到今夜謝恒沒有進攻的打算,打算也都松懈下來,等下半夜長官睡去,守兵更是懶散,大家依靠在一旁,小聲說話,都在議論著今日謝恒發下來的告示內容。
不僅這些守兵,就連醫女都開始閑聊,沒有人想為鄭家打這一仗,可是也沒有人敢說,便坐在一起,說自己家里的事。
醫女說著,守兵也過來,一群人閑散聊著天,誰都不敢說不打,可每個人說著過往,其實歸根結底,憑什么要為鄭家打這一仗?
大家嘀嘀咕咕說話,洛婉清看了一眼旁邊還有些心神不寧的醫女。
這個醫女和翠珠差不多時間進府邸,似乎是叫付文珊。
洛婉清想了想,靠近她,同她有一句沒一句閑聊起來。
聊了一會兒后,洛婉清故作漫不經心道:“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見到鄭大公子。”
“肯定能!备段纳汉V定道,“我聽說,天亮前大公子會來巡視醫廬!
洛婉清聞言便放下心來,知道這就是她刺殺鄭璧奎機會。
只要她動手殺了鄭璧奎,城中必亂,朱雀再按照計劃打開城門,群龍無首,按照現下她在城中看到的情況,梁輝接手,控制住徐城不是難事。
她安下心點頭,高興道:“能見一次大公子,真是太好了。”
她說完,又和對方閑聊了幾句后,才退回原位。
等朱雀轉頭看過來時,洛婉清給他打了個放心的手勢,叮囑一切按計劃執行。
謝恒在外面敲敲打打鬧了一夜,洛婉清就靠墻歇息。
卯時不到,洛婉清突聽馬蹄之聲急響,她瞬間睜眼,老遠便看見鄭璧奎帶著人急奔而來。
洛婉清和朱雀對視一眼,心中便明白,如今距離天亮沒有多少時間,她得找機會動手了。
鄭璧奎翻身下馬,付文珊等人見狀,立刻上前,恭敬道:“公……”
話沒說完,鄭璧奎的人便將付文珊一把推開,一行人沒有停留,徑直走向上城樓。
這明顯出乎付文珊意料之外,洛婉清也不由得緊張起來。
她不由自主摩挲上千機,看著鄭璧奎一面走一面詢問旁邊的士兵,快速詢問道:“確認對面多少人了嗎?”
“確認不了,天太黑了,看不清。”
跟著他的部下道:“但看旗幟聽聲音,至少上萬。咱們城內也不過一萬,他們還都是騎兵……”
“守幾日。”鄭璧奎冷靜道,“咱們守城他們攻城,不必害怕!
說著,鄭璧奎便往上走去,路過朱雀時,他腳步一頓,朝朱雀看過去。
朱雀低頭不言,鄭璧奎盯著他,洛婉清心跳不由得快起來,她手放在千機之上,等待著隨時出手。
然而鄭璧奎盯了朱雀許久,最終卻也沒說什么,轉身便往走向城樓高處。
洛婉清和朱雀都松了一口氣,也就是這時,鄭璧奎突然吩咐:“守城士兵換成王沖的人,現在全調到城樓防守!
聽到這話,洛婉清和朱雀都是一愣,朱雀下意識朝洛婉清看去,隨后又怕人看到,趕緊挪開視線。
鄭璧奎已經朝高處走去,早已離開了洛婉清刺殺范圍,現下朱雀也沒有其他法子,只能硬著頭皮跟著士兵們上了城樓。
朱雀上了城樓,洛婉清便有些不安。
城樓上不是醫女可以去的地方,如果鄭璧奎不下來,她根本沒有機會接觸到鄭璧奎,而且現在朱雀也上了城樓,沒有人開城門,等于他們刺殺鄭璧奎失敗時的退路也沒有了。
如今她只有兩個選擇,直接開城門,讓謝恒攻打徐城,又或者是……
她上城樓,按照原計劃賭一次。
如果她和朱雀沒能殺了鄭璧奎,她在城樓上拖延,朱雀或許還有機會離開。
洛婉清思考片刻,看了一眼付文珊,便低聲道:“付姐,我肚子疼,想去……”
“去吧去吧!备段纳簲[手,“快去快回。”
洛婉清應了一聲,轉身走進巷子,到了她來時一條巷子,挪開幾個箱子后,抬手摳出底部的磚瓦。
她和朱雀進城時,因她是女子不便搜身,她將自己的惜靈貼在背上帶了進來,尋了個地方將惜靈藏好。
現下她將惜靈取出來后,便從袖中將憐清掏了出來,低聲道:“去找!
她在南星和姚夫人身上都撒了追蹤香,憐清順著香味飛過去,洛婉清伏在夜色中一路跟著憐清來到了附近一間明顯被征用的客棧。這客棧距離城樓很近,守衛層層把守,洛婉清翻身進院,很快就聽見了南星的聲音。
“姚夫人已經準備睡下,不必再打擾,我去看就行!
說著,南星便轉身帶著人離開。
洛婉清順著屋檐來到南星方才站的房間屋頂,揭開瓦片,看見屋中姚夫人正一個人在房間里換寢衣。
她想了想,從屋頂落到窗外,用刀鋒挑開窗戶,隨后一躍而入,在姚夫人叫出聲前,一把捂住她的嘴,用刀鋒抵在她脖頸上,冷靜道:“我要上城樓,你的令牌在哪里?”
姚夫人急促呼吸著,顫顫抬手,指向旁邊衣服堆中。
洛婉清抬手將她敲暈,快速取出令牌,就是此刻,房門突然被人打開,洛婉清身如鬼魅而上,而對方卻已經已經驚叫出聲來:“啊。
這聲音只發出一個音節,洛婉清便已經捂住對方的嘴,同時關上房門。這時她才看清來人正是南星,她手中端著湯藥,胸膛激烈起伏,洛婉清冷冷盯著她,聽外面侍衛沖進院中,厲喝道:“怎么了?”
“讓他們走!
洛婉清壓低聲,將刀鋒抵在南星腹間。
南星身體微微顫抖,卻還是很快反應過來,故作鎮定道:“無事,我看見了一只蟲,被嚇了一跳。”
“南星姑娘?”
侍衛聽出南星的聲音,警覺詢問:“你當真無事?”
“能有什么事?”
南星慢慢冷靜下來,她一手端著湯藥,一手按下洛婉清的刀,用眼神請求者洛婉清。
洛婉清看出她的善意,警惕看著她,卻還是退開。
隨后就見她將湯藥放在不遠處桌子上,轉身去開門,洛婉清立刻閃身讓開,躲在暗處,南星站在門口,看著門外士兵,笑著撒謊道:“驚擾趙統領了,不過奴婢的確無事!
門外侍衛狐疑看了一眼房中,南星不躲不避道:“夫人已經換衣睡下,趙統領,確認無事,便無需打擾了吧?”
聽到這話,趙統領一頓,但見南星獨身站在房中,他們明顯有些忌憚姚夫人,便行禮離開。
等侍衛一走,南星關上房門,洛婉清立刻走向窗戶打算離開,南星見狀,卻是一把抓住她的袖子,急道:“你要殺鄭璧奎是不是?”
洛婉清疑惑回頭,就見南星盯著她,她眼里壓了幾分瘋狂,竭力克制著道:“他在城樓上你去不了,你拿著姚夫人的令牌不夠的!
洛婉清一瞬明白過來,南星是想要幫她,她審視著南星,卻是詢問:“那要怎么辦?”
“鄭璧奎身上有傷,每日卯時要服藥,我負責給他送藥!
南星快速道:“我帶你上去。”
洛婉清聽著,抬眸看她。
她帶著她上去,等她動手后,根本顧及不了南星,以南星的身手必死無疑。
而南星也明顯明白這一點,眼中是盡是決絕。
見洛婉清猶豫,南星立刻道:“您別擔心我不會出賣您,我在這里就是為了殺他,我姐被他羞辱身懷六甲杖斃,我不可能幫他的!
說著,南星盯著她眼里蓄起眼淚:“只要您能殺了他我做什么都不可以。”
“那個懷了子嗣被殺的丫鬟是你姐姐?”
洛婉清一瞬反應過來,南星眼淚落下來,應聲道:“是。她為了給我學醫把自己賣了,等我學成可以當大夫想為她贖身接她回家的時候……”
南星說不下去,洛婉清沉默片刻,隨后詢問道:“你是徐城人嗎?”
南星一愣,茫然點頭:“是!
“平日都是你送藥?”
“是。”
“跟我走。”
洛婉清掃了一眼外面,她聽見急促腳步聲,提著南星從窗戶躍出。
她們剛一離開庭院,就聽身后響起侍衛的聲音:“有刺客!姚夫人被刺,抓住南星和刺客!”
只是這時她們已經到達墻邊,洛婉清帶著南星翻墻而出,隨后將惜靈塞進南星懷中,抽了她的令牌道:“刀給你,你幫我保管,找個地方藏身,等安全之后我找你取刀。若遇不測,”洛婉清想了想,抬眼看她,“至少奮力一搏!
說完,洛婉清轉身便走,等南星反應過來,她急道:“那你呢?”
“我去殺人!
洛婉清說完,便消失在巷道中。
而此時,城樓之上,鄭璧奎眺望著遠處陳列的軍隊,輕敲著城墻,平靜道:“我同謝恒的恩怨,得從小說起,小時候,他在,所有人便都只能看到他。道宗來選弟子,選的是他,陛下給太子選伴讀,選的是他,我在他身邊,就像月亮旁邊的星辰,誰都記不住我。”
朱雀站在他不遠處,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的距離,他不確定鄭璧奎這話是說給誰聽,他有些緊張,但還是要故作鎮定,假裝什么都聽不懂,低頭看著自己的鞋間。
“只有我師父相信我,他一直堅信,謝恒這樣的人,不藏鋒芒,必折其身。結果……”
鄭璧奎語氣頓了頓,緩聲道:“謝恒晉八宗師,選誰不好,偏生就要選我師父。選了也就罷了,為什么要殺了他?”
鄭璧奎轉過頭來,看向朱雀,他目光太過直接,朱雀想要忽視也難。
鄭璧奎盯著朱雀,他看了許久,輕笑出聲:“你知道你最大的破綻在哪里嗎?”
朱雀老實盯著鞋尖,鄭璧奎緩慢出聲:“你不該找梁輝幫你的。”
朱雀聞言便心知不好,只是現下來不及多想,在鄭璧奎音落瞬間,他的刀風同時斬來!
朱雀避無可避,翻身一壓,踩在鄭璧奎刀尖,也懶得再做掩飾,直接道:“梁輝呢?他怎么了?”
“背叛我的人,自然是該死了!”
說著,鄭璧奎抬手一揮,梁輝的腦袋便從他身后房檐垂下,朱雀睜大眼睛,旁邊士兵急涌而上,前仆后繼沖向朱雀。
朱雀一把踹翻來人,鄭璧奎站在不遠處,看著他被圍困,冷聲道:“天快亮了,謝恒殺了我師父,今日,我便拿你的人頭,給他嘗個鮮!
朱雀聞言,一把奪過旁人鋼刀,朝著鄭璧奎便劈了過去,怒喝道:“找死!”
城樓上徹底亂起來時,洛婉清已經悄無聲息回到醫廬,她聽見高處打斗之聲,城樓太高,這聲音距離醫廬有一段距離,普通人倒也沒有聽見,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洛婉清知道不能再拖,立刻拿了個托盤裝了一碗藥后,便從簾后繞了出來,直接繞過正在打盹的付文珊,端著湯藥走到城樓樓梯下。
她將姚夫人和南星的令牌遞給侍衛,恭敬解釋道:“今日南星姑娘身體不適,由奴婢代為送藥!
侍衛核查了她的令牌和身份,讓了一個女官簡單搜查了她周身之后,便放她上樓。
洛婉清聽著樓上打斗聲,朱雀叫罵聲,踏著臺階走向高處。
遠處是馬蹄聲傳來,隱約帶著侍衛的呼喊:“報大公子,有刺客混入府中!報大公子——”
洛婉清聽著聲音,快步往上。
此時朱雀被無數士兵層層圍困,他奮力廝殺,而鄭璧奎就站在不遠處,頗為興奮圍觀著他。
鄭璧奎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朱雀身上,洛婉清端著湯藥,鎮定穿過人群,來到鄭璧奎身前,也就是在即將靠近鄭璧奎剎那,一聲急喝響起:“大公子——”
音落瞬間,洛婉清手上千機數百根鋼針驟發!
鄭璧奎反應極快,他抬手將旁邊士兵一抓當在身前,洛婉清瞬間奪刀直襲他脖頸。
鄭璧奎慌忙橫刀一擋,刀風破開他脖頸皮膚,與此同時,幾個黑影從一旁急襲而上,洛婉清被迫往旁側一閃,幾個人瞬間將鄭璧奎和洛婉清隔開,一個侍從得空,這才匆忙上前,拉開中了毒針的鄭璧奎。
洛婉清見狀便知不好,刺殺從來都是一擊必中,要是正面交手,她和鄭璧奎的實力不相伯仲,而這里還都是鄭璧奎的人,如果再不能殺了他,恐怕是兇多吉少。
洛婉清一想瞬間暴起,猛地一掌劈開身邊人,奪刀就往前沖。
她身子輕盈,快如鬼魅,然而鄭璧奎反應更快,在她動作之時便厲喝出聲:“攔住她!叫所有人攔住她!”
幾個死士在洛婉清靠近鄭璧奎前一刻將她急急截住,鄭璧奎慌忙起身躲開。
這一擊未中,士兵便朝著洛婉清涌來將她團團圍住,朱雀一躍來到洛婉清身側,急道:“梁輝死了,咱們走吧!”
洛婉清看朱雀一眼,立刻道:“你走,我掩護。”
如果沒有人斷后,他們兩誰都走不了。
“我走了你怎么辦?”
朱雀一聽立刻道:“我不值得你犧牲!”
“我等天亮!
洛婉清無奈看他一眼,踹開一個士兵,冷靜道:“我等徐城百姓替我開城門,迎公子救我!
“你做什么春秋大夢!”
一聽這話,朱雀瞬間急了,他看了看天色,忙道:“都這個點了一個人沒有,誰來幫你開城門!”
“不會有人來的!
鄭璧奎在旁邊吃了藥,他聽著兩人的話,笑了一聲。
他方才中了洛婉清兩針,中針不要緊,但針上有毒,卻極為麻煩。
好在他在中針瞬間便封住筋脈,現下吃了藥,他將毒素生逼出來后,雖有損傷,卻無大礙。
他撐著自己起身,從旁邊取了刀,笑著彈了彈刀:“一群貪生怕死之徒,你們還指望他們來開城門?你們倒不如指望求求我,給你們一個全尸!”
也就是這一刻,城樓之外,鼓聲再響,在這一片黑夜之中,雄厚的人聲齊齊傳來,仿若戰鼓齊鳴:“開城門!迎王師!”
然而這一次,鄭璧奎在,他聽到聲音,立刻道:“讓人騎馬在來回巡城,要求百姓戒嚴,敢上街者,殺無赦!”
說完,他拔刀而出,朝著洛婉清便沖了過去,一刀全力而下,大喝道:“洛婉清,你去死!”
鄭璧奎全力一刀而下,洛婉清揮刀迎接,然而刀鋒只是一相交,洛婉清手中刀刃便猛地碎裂開來!
洛婉清一躍疾退,心知鄭璧奎與她內力不相上下,如今雖然受傷,但他手中是一把絕世好刀。
除非修到謝恒無相劍的境界,否則兵刃對于武者而言,在關鍵時刻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她雖然跟隨謝恒修過無相劍,但是遠不到在鄭璧奎面前可以無視武器差距的地步。
鄭璧奎全力以赴而來,她根本不敢硬接,只能一路躲閃,尋找著時機。
朱雀清理著旁邊士兵,她全力應對鄭璧奎,一時之間,兩相僵持不下,整個城樓亂成一片。
城外謝恒軍隊的喊聲震得整個徐城百姓難以入眠,而這時,鄭璧奎的人騎著馬在城中來回穿梭,大喊著:“奉大公子令,所有人不得外出,上街者斬!”
“奉大公子令,不得外出,上街者斬!”
這聲音和謝恒軍隊的聲音對抗在一起,沒有一戶百姓敢點燈,沒有一戶百姓能安睡。
南星抱著劍躲在地窖里,聽著她叔伯堂兄聊天。
她大伯嘆息著,有些擔憂道:“鄭氏謀逆……也不知今日陛下的王軍能不能打贏,若是贏不了,鄭家反了,那些世家大族,怕是紛紛效仿!
“不至于吧?”三叔不由得道,“這可是陛下派來的軍隊,倒不至于打不下徐城?”
“門閥天下,世家為王,”大伯無奈苦笑,“若是陛下能管這么多,我們還過這日子?”
“那不是陛下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人嗎?”其中一個堂兄撇了撇嘴,“這兩年加稅,不就是為了給他修什么花園?就算皇帝的軍隊進了徐城,咱們日子也沒什么區別。”
“不是的……”
南星聽著,腦海中閃過那個叫“姚青青”的姑娘明亮的眼神。
她想起今日紙頁上的話,滿是希望道:“來的是謝恒,是監察司。”
所有人聽著,不由得看了過來,南星喃喃道:“他就在城外設案,說今日只要開了城門,他會接下徐城所有冤案,會給大家一個公道。以后司州稅賦只有兩成……”
“這話你也信?”堂兄一甩袖子,“小姑娘就好騙!
“那是謝恒!是監察司!”南星激動起來,“他連洛婉清的案子都能接,為什么不能接姐姐的案子?!他已經帶著軍隊來了司州,為什么還不管我么?!”
南星說著,她低頭看著手中的刀,仿佛是緊抓著唯一的希望。
她聽著外面的“開城門,迎王師”,想起“姚青青”,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該做什么。
“我得去開城門!
南星站起來,她不由得道:“我得為姐姐討個公道,這一扇我不去開,就沒有人開!
說著,南星便踉蹌著起身往外,所有人見狀趕忙上前攔住她,忙道:“南星,別犯傻!”
“大伯,三叔,各位哥哥,”南星聽到這話,緊握著惜靈,認真看著他們,“你們收留我,本就冒險,不如讓我出去,倒不牽連你們!
“你說什么傻話!”大伯聞言皺眉,立刻道,“咱們是一家人,我們護著你本就是應該!
“可我現在不想被護著!蹦闲钦J真道,“謝司主想要我們從城內將城門打開,今日如果沒有人出頭,便不會有人去開門了!
“那也不該是你!”
“那該是誰?”
南星掃過所有人:“每一人都想不該是我,那該是誰?那扇門會自己開嗎?我們就白白等嗎?我們等了多少年,司州等了多少年?我爹娘走了,我姐姐死了,”南星說著,眼里盈滿眼淚,“反正我一無所有,為何不讓我一搏呢?!大伯,我手中還拿著那姑娘的刀,”南星抿緊唇,認真道,“至少讓我去送這把刀吧!
眾人聽著,不出聲,也沒再阻攔,南星見狀,深深一鞠躬,隨后便轉身推門走了出去。
她從家里取了鑼,將洛婉清的刀背在身后,隨后推開大門,走上長街,敲響鑼鼓,大喊出聲:“各位街坊鄰居,隨我南星去開門!日后稅賦兩成,徐城才有活路!”
南星這一聲鑼響,驚住巡邏士兵,士兵立刻朝著南星方向沖去,南星看見士兵,急促呼吸著,敲鑼奔跑在長街,大聲道:“開城門,徐城才有活路!徐城才有天理!謝司主就在門外!開城門!迎王師!”
“賤人!”
士兵長官騎馬沖到南星面前,抬手就是一刀,南星瘋狂奔跑,眼看著就要被刀斬于馬下時,一口鐵鍋從樓房中飛砸而出,將長官猛地砸翻在地。
隨后有人在房中大喊:“一。”
這一聲喊,眾人似乎都有感應,大家都明白什么,長官也察覺不對,南星愣愣看著周遭,就聽令一個房間大喊:“二!”
“三!”
這一聲喝出,街頭巷尾,無數百姓涌灌而出,朝著士兵大喝出聲:“讓開!”
他們手中家中能拿的所有能當做武器的,鋤頭、掃帚、鐮刀……
明明就是平凡之物,但人太多,太密,士兵看著這么多人仿若螞蟻一般沖來,忙道:“跑!”
士兵轉頭逃跑成了百姓莫大的鼓舞,所有人緊追不放,整個徐城被這落下的一根火柴點燃,徹底沸騰起來。
無數人一路沖向城樓方向,聲勢浩蕩。
洛婉清和朱雀在城樓上被士兵團團圍住,聽到這個聲音,朱雀和洛婉清對視一眼。
鄭璧奎看出他們在想什么,冷笑一聲后,慢條斯理道:“怎么,還真指望著那些普通老百姓來救你們?做什么夢呢?我親自帶嫡系鎮守徐城,為的就是防止這一日,一群只會拿鋤頭的廢物點心,到了城樓,殺上幾波,也就老實了!
鄭璧奎這話說得不錯,這些老百姓如今也只是因為人多撐膽,根本無法和正規軍隊相比。
徐城的士兵或許還會有反心,但是這里絕大多數人都是鄭璧奎的嫡系,完全聽從于鄭璧奎。
鄭璧奎對于這些士兵的威懾太強,唯一的辦法……
“我建議你殺了他!
朱雀小聲開口,洛婉清不由得道:“廢話!
殺鄭璧奎自然是最簡單、最直接、最有效的辦法。
可是她缺一把刀。
鄭璧奎手中刀太利,她根本沒有足夠和鄭璧奎對抗的兵刃。
朱雀明顯也是知道這一點,可時間不等人。
天一點點亮起來,他們聽著城樓下方的喧鬧聲,廝殺聲,洛婉清咬了咬牙,終于決定道:“上!”
音落瞬間,朱雀和洛婉清兩人身如飛箭,朝著鄭璧奎揮刀而去。
鄭璧奎的死士朝著朱雀一擁而上,朱雀猛地一刀為洛婉清劈開道路,洛婉清凝神直取鄭璧奎頸間。
她沒有足夠和鄭璧奎硬拼的兵刃,她只能求快,看看能不能破開鄭璧奎防御,直接殺了他。
鄭璧奎明顯也是知道她的想法,歪了歪頭,橫刀在前,虛虛一個姿勢,便徹底防御全身。
然而也就是這一剎,人群中爆出一聲大喊:“青青,你的刀!”
洛婉清回過頭來,就見南星已經沖上城樓,惜靈被她高高拋來,洛婉清一把拔出惜靈,全身內力聚于一刀,朝著鄭璧奎橫刀而斬!
刀猛如虎,身捷如鷹,鄭璧奎未曾想洛婉清竟然能有這樣磅礴的刀意,鋪天蓋地而來,兩刀相觸瞬間,惜靈橫切鄭璧奎的刀而過,隨后直接斬斷鄭璧奎脖頸,在惜靈刀鞘落地前,洛婉清拽著鄭璧奎頭發,將他人頭取下,旋身一把握住刀鞘。
而后她毫不猶豫提著人頭急奔而下,穿過南星瞬間,她回頭一笑:“多謝!
說罷,她和南星擦肩而過,一躍跳上城樓,將鄭璧奎人頭對外一送,對著城內對峙的軍民高喊出聲:“鄭璧奎已死,爾等速降,可求生路!”
所有人都是一愣,眾人抬頭,便見洛婉清站在城墻高處,晨光破云而出,落在她身上,她提著滴血人頭,在晨光暈染之下,仿若修羅菩薩。
她一指城門,大喝出聲:“開城門!”
******
徐城內動蕩廝殺時,城外謝恒坐在案桌之后,神色平靜。
士兵被分派輪流喊話,他的桌子因為過于巨大的聲音,微微震動。
青崖在旁邊給謝恒磨墨,一面磨墨,一面笑道:“公子覺得,今日城門會開嗎?”
“我信惜娘,不信百姓!
謝恒平靜開口,青崖卻是明白:“公子覺得,百姓不敢?”
“自古以來,哪里有真正的百姓反抗?要么是世家大族,要么是鹽幫巨富,打著百姓的名義,行爭權奪利之事!敝x恒語氣平淡,“惜娘總將人想得太有勇氣,但其實,鄭璧奎嫡系在此,多殺幾個,也就消停了!
“那公子還在這里等?”青崖好奇,謝恒卻沒出聲。
他遙看著城樓,慢慢道:“從認識她以后,我一直在重新認識這世間。所以我想看看,這一次,又有何不同,只是天快亮了!
謝恒似乎是有些遺憾,他盯著城樓上廝殺的場景,轉動著手腕上的千機,慢慢道:“準備吧,陽光落在你我身上,便鳴鼓攻城。”
青崖應聲,他們看著太陽一點點升起,看著遠處城樓打成一片,看著陽光一點一點,從城樓攀爬到他們腳下。
陽光落到謝恒身上時,徐城依舊城門緊鎖,安靜如初。
青崖頗有些遺憾,嘆息道:“看來這世間,與公子認知并無不同。”
“鳴鼓罷!
謝恒站起身來,也就是那一剎,遠處傳來城門打開之聲。
謝恒一頓,他詫異抬頭,就見徐城城門慢慢打開。
片刻后,無數百姓、士兵,他們在晨光之下,手中握著狀紙,朝著謝恒案桌一路奔來。
謝恒愣愣看著那打開的城門,奔跑而來的百姓,他意識到什么,不由自主抬頭。
就見洛婉清站在城樓之上,手扶長刀,靜靜看著他。
他們隔著漫長的距離,其實謝恒看不清她的面容。
然而那一刻,他卻覺得她應當是在笑。
帶了些許驕傲,藏著肆意妄為,還有那點一直暗藏在骨血中的賭性,笑著說一句:“公子,我又贏了!
昌順十五年四月十二,洛婉清領軍入司州,以謝恒公正之名煽動百姓,百姓暴亂,自開城門。
徐城,降。
而后洛婉清領軍往前,百姓欣迎。
四月十五,青城,降。
四月十七,平陽城,降。
四月十八,洛婉清屯軍司州城外,鄭氏新任族長鄭秋和開城門,迎王軍入城,入主司州。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會按照情節點更新,有時候一個情節太長了不寫到凌晨寫不完。如果沒請假,就是會更的,但是更新時間會在凌晨(就是我睡覺前,我寫完才會睡。)
所以大家第二天醒來看上一天的比較好。
【小劇場】
朱雀:“你跟我一起走,我不值得你犧牲!”
洛婉清:“……你的確不值得。但我覺得咱們一起跑,誰都走不了!
朱雀:“?你不是因為太在乎我嗎?”
謝恒:“朱雀,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玄山(捂住朱雀的嘴):“他年紀小,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青崖(微笑):“玄山真是好哥哥。”
第184章
◎姬蕊芳醒了◎
“洛司主!
司州城郊外,軍隊晚宴,洛婉清坐在軍帳正上方,謝恒坐在她身側,鄭秋和端著一杯酒,走到洛婉清面前,有些忐忑敬酒。
他是鄭家剛上任的家主鄭秋和。
三日前,就是這位青年,在半夜戰戰兢兢來到謝恒和洛婉清的軍帳,他來得匆忙,幾乎就是拼了條命硬闖,士兵把他提到洛婉清帳篷門口時,洛婉清衣服都沒穿完,披了件謝恒的外套就沖了出來,隨后就看這個青年磕著頭道:“洛司主,洛督軍,我知道這次鄭家沒有活路了,我們這些旁支什么都沒做過,我們愿意為您領路,只要您饒過我們!
洛婉清靜靜聽著,皺起眉頭。
隨后鄭秋和便聽帳中青年輕笑,緩聲道:“不是洛司主饒不饒你,而是你值不值得被饒!
說著,一個青年挑起帳簾,他衣衫不整,形貌昳麗,舉手投足風流從容,卻帶著睥人氣度,垂眸看著跪在地上的鄭秋和,微微彎腰,冷靜道:“你想當鄭家家主嗎?”
鄭秋和一愣,過去他和鄭家,幾乎沒什么太大的聯系。
他看不慣鄭家所作所為,但畢竟是族人,他又無可奈何,只能避得遠一些。
然而他知道鄭氏謀逆,這是株連九族的大罪,涉及族人生死,他只能前來一搏。
聽到面前青年的話,鄭秋和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看著鄭秋和眼神變化,青年直起身來,徑直吩咐:“朱雀,你清點人手,聽鄭公子差遣,若公子能成為鄭家家主,交出犯事之人,洛司主仁厚,必定不會牽連無辜!
說著,青年看向一旁站在的洛婉清,他目光看過去時,便溫柔幾分:“是吧,洛司主?”
“是。”
洛婉清有些無奈看著面前貿然出來的謝恒,她知道謝恒半路被人攪了興致,現下不悅,故意為難這個明顯是白衣出身的鄭秋和,但還是無奈道:“只要鄭公子能說服家中,主動交出犯事之人,由監察司審理,監察司不會牽連無辜!
鄭秋和聞言抿緊唇,想了許久后,他叩首在洛婉清面前,隨后便帶著人離開。
洛婉清本是沒想著這個看上去有些呆木的青年能做什么的,沒想到三日后,他竟然真的成為了鄭家家主,綁了族中長老,打開了城門。
開城門后,一切就簡單起來,洛婉清將軍隊駐扎在城郊,帶著一批人進城,重建了監察司后,便開始大開大門,受理所有案件。之后再重新安排整個城中事務。
忙活了一天一夜,終于將司州城徹底安頓下來,這也意味著,她徹底接手了司州。
大家終于休息下來,她也就按照慣例,在郊外給軍中辦了個慶功宴。
所有人逐一敬酒后,鄭秋和也跟著上來,他過去從來沒涉及過官場,這里人大多不認識,只知道洛婉清,洛婉清見他過來,神色不安,便朝他笑笑,安撫著道:“鄭公子不必拘謹,坐吧!
鄭秋和見洛婉清神色和藹,心上放松不少,坐到洛婉清對面,便聽洛婉清道:“入城一直忙到現在,到未曾聽鄭公子仔細說過經過,鄭公子是怎么說服家中族老答應開城門一事的?”
“倒也不是說服,算是早有準備!
鄭秋和聞言笑笑,苦澀道,“鄭家旁支眾多,在司州城內,整個鄭家姻親相關族人怕是過萬,徐城之事傳到大家耳中,其實大家都很慌亂。一來我們得知鄭平生謀反后,心中害怕。大家都知道,洛司主帶人過來,是師出有名,我們若是反抗,算是逆賊,天下人人得而討之?墒俏覀內舨环纯,誅九族的罪過,朝廷肯放我們嗎?”
“你們害怕也是應當!甭逋袂妩c頭,隨后道,“所以你們就不想抵抗了?”
“我們這些沒做過什么的旁支自然不想摻和,而且我們也看得清楚,這些年主家所作所為,百姓早就不堪重負了。若是當真和朝廷作對開戰,對于士兵而言,他們不僅要和謝恒交戰,還要防止百姓偷襲。鄭家就是一座孤島,誰都不像站在島上。所以……得知王師接近司州城,大家就派了我過來,想探探司主的口風。若司主有意放我們這些普通旁支一馬,我們自己清理門戶!
“所以那一日,如果你死了,鄭家就下定決心反抗到底了?”
洛婉清明白過來,鄭秋和訕訕點頭,隨后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趕緊道:“倒也不是,就算我死了,家中也會效忠陛下。”
“不必如此謹慎,”洛婉清看他辯解,聽得好笑,笑起來安撫道,“人之常情,我能理解。”
洛婉清生得美貌,鄭秋和之前見她,她都帶著高位者的威嚴,他根本不敢直視。
此刻她溫和一笑,像是秋水輕輕漾開,鄭秋和看得愣住,直到旁邊傳來一聲輕咳,鄭秋和才反應過來,慌忙挪開視線,不敢多看。
“不過這樣說來,鄭公子來找我,倒是冒死前來,便不怕我殺了公子嗎?”洛婉清沒察覺鄭秋和的異樣,只玩笑詢問。
鄭秋和愣了愣,隨后點頭道:“怕。”
“那還來?”
“總得有人來,”鄭秋和苦笑,“家里這么多人,總得找條生路的。而且……我不來,我也活不了。”
“就不怕我騙你?”洛婉清好奇,鄭秋和搖頭。
他看著洛婉清,目光認真:“洛司主不是這樣的人!
“哦,”洛婉清點了點頭,隨后好奇,“那要沒有人逼你,你也愿意來?”
“愿意的。”鄭秋和點頭。
洛婉清挑眉,不由得有些奇怪:“為什么?”
“能見到洛司主。”鄭秋和大著膽子笑起來,“好似也不會害怕了!
鄭秋和話音剛落,洛婉清就感覺旁邊有一道視線格外明顯。
她抬眸看去,便見旁邊小桌,謝恒正端著酒,毫不掩飾盯著她和鄭秋和。
見她看過來,謝恒這才收起目光,隨后干脆起身,往外走去。
洛婉清見他出帳,猶豫片刻,便轉頭同鄭秋和笑了笑道:“我有些乏了,鄭公子自便!
說著,她站起身來,跟著謝恒走出帳中。
謝恒察覺她過來,也沒停步,慢慢悠悠往旁邊護城河邊上的林子走。
兩人走進樹林,月光照在兩人身上,洛婉清跟了一會兒,終于開口:“再往前走就太遠了!
“遠又何妨呢?”
謝恒沒有回頭,走到河邊,撐地坐了下來,看著河水,笑著道:“怕來不及回去,再同鄭公子喝上幾杯?”
“閑聊罷了!
洛婉清坐到他旁邊,聽著腳下嘩啦啦的河水聲,轉頭打量他:“生氣啦?”
“怎會?”謝恒瞟她一眼,言語中卻是夾槍帶棒,“洛司主如今身居高位,今日不過就是開胃小菜,日后或許還有人送男寵呢,說說話便要生氣,我日后怎生得好?”
洛婉清一聽,想了想,卻是將話題繞到他身上,好奇道:“這么說,有人給你送過人?”
謝恒一頓,沒想到她反應這么快,竟是反攻為守,他一時有些不敢接話,輕咳了一聲道:“你們聊什么呀?”
“當真送過?”謝恒的反應倒讓洛婉清好奇起來,緊追不舍道,“你是不是騙我,你根本不是因為在道宗學……”
洛婉清一時說不出口“房中術”,只能道:“你當真只有我一個人嗎?”
謝恒聞言也不自證,只嘆了口氣,哀怨看向洛婉清:“你我之間,難道這點信任都沒有嗎?”
洛婉清不說話,一臉嚴肅看著謝恒,謝恒滿眼失望。
兩人盯了片刻,洛婉清終究是忍不住,笑出聲來,謝恒見她笑,也揚起笑容。
“差點被你繞進去!
洛婉清抿唇輕笑,謝恒瞟她一眼,不滿道:“被繞進去的是我,你現在嘴皮子是越發厲害了!
洛婉清低頭看著水里兩個人的倒影,溫和道:“若不厲害些,豈不是一直被公子牽著走?”
“是我看走眼了!敝x恒嘆了口氣,“本以為你不善言辭,沒想到牙尖嘴利。說說吧,同鄭秋和有那么多話說嗎?”
“我怕他詐降。”洛婉清說起正事,認真幾分,“所以想仔細聊聊。”
“結果呢?”
“應當沒問題!甭逋袂蹇粗魉崧暤,“謀逆之事九死一生,大家都怕。如果其他世家響應,他們或許還有些底氣,然而如今孤島一座,鄭家人沒有共沉淪的打算!
“百姓也懶得同他們共沉淪!
謝恒接話,洛婉清沉默著,過了片刻后,她轉眸看向謝恒:“若是我們呢?”
謝恒疑惑抬眼,就見洛婉清好奇詢問:“若是我們謀反,也是如此嗎?”
謝恒聞言一笑:“自然!
說著,他轉過頭去,看著奔騰河水:“士兵是人,管你什么理由,他只想尋個最容易活下來的法子活下去。軍隊之所以是利刃,是因為你一旦進了軍隊,便成了瞎子,聾子,你不知道怎么樣才是最容易活下來的,只能本能性聽命?梢坏┠阋庾R到,命令或許會讓你更容易死,你便生出異心。譬如說,你若讓士兵意識到你在謀反,天下人皆討之,那下面的士兵,為何要為你賣命呢?”
洛婉清靜靜聽著,就看謝恒抬起手指,只虛空輕輕一彈:“若軍心如此,則危如累卵,任何風吹草動,都能領這樣的軍隊立刻崩潰。這不會因為領軍是鄭氏,還是你我,便產生分別!
“那……”洛婉清有些疑惑,“如今公子接下來打算做什么?”
聽到這話,謝恒有些意外,挑眉道:“怎么,你沒有打算?我還以為洛司主運籌帷幄,接下來計劃萬千呢?”
“沒什么計劃了!
洛婉清搖頭,滿意道:“走到這里,我已經放心了!
“哦?為何?”
“你的命運,已經不同了。”洛婉清眼中露出溫和,她低頭看著腳尖,漫無目的輕踢著,“鄭平生之死與你無關,你也沒有兵禍司州,更沒有誣陷殘殺鄭氏全族……”
洛婉清笑起來:“這些罪名都已經洗清,接下來怎么走,”洛婉清抬眼看他,溫柔又認真道,“我聽公子的!
謝恒目光微動,他注視著面前人,過了許久,輕輕一笑,頗有些無奈道:“你呀……把主料都放了,現下來說隨我了!
謝恒說著,轉過頭去,倒也沒有再計較這些,只將計劃和盤托出道:“不過也無妨,事也差不多了。近來我已經將邊境所有消息往來封死,朝廷那邊只能收到我給的消息。按照計劃,今日兄長便會從西北對北戎發動突襲,等明日,你便以收到戰報為理由,帶著軍隊直奔邊境,與兄長一起夾擊北戎!
“公子想同陛下說是北戎先動的手?”洛婉清明白過來,不由得皺眉道,“若這時候,王家在后方起事……”
“其他世家不會同意,”謝恒立刻道,“至少在我們和北戎打完之前,其他世家不會允許王家偷襲我們,他們也怕北戎真的被放進來。他們只會等,等我們打完北戎,奄奄一息,再漁翁得利。”
“那時候公子打算怎么辦?”
“那時候不就正好嗎?”謝恒笑起來,“我們迎回崔家軍隊,有了在外面這么六年的磋磨,這只軍隊才是絕對屬于我們的精銳。而陛下的軍隊,你在戰場上帶著他們打上幾次,活下來的人,便是你的人。屆時我們有近十萬人,而王家若是舉事,必先謀反,我們聯合天下共誅之,再好不過。”
洛婉清聽著,明白了謝恒的意圖。
她思考著,繼續詢問:“可若在夾擊北戎過程中,軍隊損耗大半……”
“所以你得惜命。”謝恒知道她想說什么,立刻道,“惜你的,也惜他人。我收買了北戎的高官,如無意外,戰事起后,這些高官會同北戎皇帝主張議和,你便可以與他們和談,只要他們歸還邊境十城,讓道讓漢人回來,那我們可以收手。除了開頭幾戰,能不打,就別打。保存實力,迎兄長回來,若王家沒反,那我們就帶著這支軍隊回去。他們是崔氏案最有力的證人……”
謝恒說著,慢慢止聲,他有些說不下去,然而洛婉清卻明白,她看著謝恒的眼睛,將他沒說出口的話說完:“公子就帶著他們到大殿上,去給崔家,給伯母,討個公道。”
李宗不敢管這個案子,是因為王鄭兩家勢大,他不想招惹。
可如今,鄭家已敗落,他們拿到軍隊之后,與王氏亦有一搏之力,李宗再沒有什么偏袒的理由。
他也就該給一個結果了。
“再借懲罰王氏之機,重提《大夏律》。”洛婉清描繪著謝恒期待的未來,“公子這一路,也就結束了!
“到時候,你可以親自審你自己的案子!敝x恒聽著她的話,不由得笑起來,“你打算怎么對待李歸玉呢?”
“《大夏律》要怎么對待他,我便怎么對他!
洛婉清聽著李歸玉的名字,神色平靜,她語氣淡淡:“我與他,本也只差一個結束罷了!
“你還怨恨他嗎?”
謝恒好奇,洛婉清想了想,她輕聲道:“我不知道,只是覺得,我走到如今,總該有個結果。公子……”說著,洛婉清伸出手,她不由得抬手輕輕碰到自己臉上,喃喃道,“很疼的!
謝恒心中一顫,他突覺后悔,自己為什么問這些。
他伸出手,將洛婉清的手握在手中:“是我不是,讓你想這些不高興的。說說高興的吧,那等一切結束,你打算做什么?”
“公子呢?”
洛婉清好奇反問:“公子打算做什么?”
“我想待在你身邊,”謝恒笑著想著未來,“想帶你見見我爹,和他吃頓飯,還有我家里人,帶你一一認識。再陪你將你家里人找回來,你肯定很想他們。”
洛婉清看著謝恒,眼中慢是溫柔,謝恒繼續道:“哦,還想和你去揚州,咱們把洛府盤回來,想和你一起吃豆花,再養些貍奴,釀幾壇酒,以后每一年釀一壇,但咱們老了,再每一年喝一壇!
謝恒零零散散有許多愿望,他碎碎念著,過了許久,他垂下眼眸,握著洛婉清,輕聲道:“我想把這六年補回來。惜娘……”
他固執叫著這個屬于他的名字,頗有些遺憾:“要是當年竹林里,你把我帶走就好了。”
“那時候我帶不走你,”洛婉清實話實說,反握住他的手,“可如今我不是帶你走了嗎?”
她沒在竹林帶走他,卻從那個地牢將他帶出來,讓他回到竹林,做了一場風月美夢。
謝恒笑起來,突然想起什么,忙道:“哦,還忘了,玄山前幾日去看張純子,張純子聽說你來了司州,說送你個禮物!
“哦?”
洛婉清好奇,就見謝恒從袖中掏出一本冊子,遞給洛婉清。
洛婉清低頭接過冊子,看見是一本刀譜,洛婉清有些疑惑,謝恒解釋道:“他聽說你用刀,你又修習了他的功法,他便決定將他的刀法傳給你。這是他這些時日在牢里畫出來的,讓你看看!
洛婉清聞言奇怪,拿過刀譜,她翻看幾頁之后,便笑起來:“公子莫不是唬我?”
謝恒轉眸看她,眼露疑惑,洛婉清將刀譜遞給謝恒,無奈道:“這與我自己修習的刀法,有何不同?”
謝恒一愣,隨后接過刀譜,翻看幾頁之后,便知洛婉清說的沒錯。
洛婉清的刀法,是張九然所授,最簡單不過,而現下這本刀譜,與洛婉清的刀法相比,不過是更加細致些,但大體沒什么區別。
謝恒有些驚訝看著這刀譜,洛婉清坐在臺階上,笑著道:“九然姐教我的就是最基本的刀法,張前輩怕是隨意找了本基礎刀法來誆我罷?”
謝恒沒說話,他仔細翻看到最后一頁,眼中劃過什么,過了片刻后,他似是明白過來,輕笑一聲后,將刀譜塞到洛婉清懷中,笑道:“這上面還有解釋,張九然心太粗,怕教你教得不夠細致,你找時間好好練吧!
洛婉清聞言拿過刀譜,看了看,到的確如謝恒所說。
“也是。”洛婉清點著頭,將刀譜收起,“最簡單的,也是最難,我當好好學基本功!
謝恒笑著掃她一眼,沒有多說,撐著自己起身,朝洛婉清伸手道:“走吧!
洛婉清看著謝恒伸出的手,抬頭看他,想了片刻后,她突然有了幾分壞心,笑著道:“我喝了許多酒,有些走不動了。”
“所以呢?”謝恒問出聲,一想便知,“我背你?”
洛婉清抿唇,有些高興。
她由謝恒拉起,跳上謝恒的背,謝恒背著她,察覺她的情緒,奇怪道:“怎的這樣高興?”
“公子背我回去!
洛婉清環著他的脖子,靠在他肩頭,細訴著今日特殊:“我今日沒有受傷,也沒有不便。”
他們沒有執行任務,與這一切繁雜無關。
他只是像個普普通通的情郎,背著她,走在月光之下,聽著涓涓河水。
四月桃花開得正好,夜風清揚,花瓣灑落而下,洛婉清聲音很輕:“夫君背我回家,我很高興。”
謝恒揚起笑容,他沒有回頭,只覺那些花瓣灑在他心上。
“惜娘,”他突然對未來生出幾分期許,“等一切結束了,我們去一次嶺南吧!
“為什么?”洛婉清聽到他提到嶺南,不由自主抓緊了他肩頭衣衫。
夢里的那十年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她心里有些害怕,艱難道:“那不是好地方!
“這世上沒有不好的地方。”謝恒聲音溫和,“我想陪你把那些讓你害怕的地方都走遍,我知道你夢里在那里呆了十年,我想隨你去看看;蛟S是我自負,但是我會想,若是我陪著,也許……你會覺得那里很好呢?”
洛婉清聽著,謝恒慢慢道:“我們去嶺南,去南海,去漠河,去長白山……這一輩子我們有好長時間!
說著,謝恒笑起來:“我從來沒想過我一生能有這么長,現下忍不住想,原來我可以做這么多事,一時竟不知道從哪里開始才好。”
“但好在,去哪里,只要你陪著,都很好!
謝恒說著,開始沒有條理隨意想著自己的去處。
洛婉清靠在他的背上,感覺溫暖又沉穩,她不由得有些發困,閉著眼睛由他背著走回去。
等到了營帳,大家大多醉酒,謝恒背著洛婉清進了帳中,為她卸了衣衫發冠,將她輕輕放到床上。
洛婉清不知道為什么,又做起那個漫長的噩夢。
夢里是嶺南六月飛雪,她站在告示前,聽著別人議論著謝恒。
她看著告示上一個又一個罪名,夢里的她一條一條掃過去。
刺殺太子。
誣陷東宮六率。
雪靈山屠殺五百人。
刺殺刑部尚書鄭平生。
濫用兵伐,禍亂司州。
謀害鄭氏全族
……
還有。
她在夢里,看不清告示最后的那兩條。
那兩條是用血色所寫,極為醒目,可她看不清,還是看不清。
但她意識到這才是關鍵,不對,不對。
她心跳的極快,在夢中皺起眉頭。
謝恒見她不安,抬手點了安神香,隨后便聽外面傳來急促腳步聲:“公子!
青崖的聲音響起來,謝恒卷簾抬眸,看了一眼房間中睡著的洛婉清,揮了揮手。
兩人走出帳外,謝恒見青崖眉頭緊鎖,直接道:“發生什么?”
“玄山來信,姬蕊芳醒了,她要見公子!
青崖開口,謝恒點頭,只道:“那他把人送過來吧!
“已經到了!
這話一出,謝恒動作一頓,他抬起眼眸看向青崖,這才發現不遠處站了個女子。
她披著斗篷站在夜色,整張臉埋在斗篷陰影之中。
謝恒緊盯著對方,對方輕輕咳嗽著,抬手解下斗篷,抬起眼眸,露出女子深邃的五官。
“許久不見,”姬蕊芳笑起來,“謝恒!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鄭秋和:“洛司主旁邊的男子,形貌昳麗,衣冠不整,想必是洛司主的男寵。既然洛司主好此道,那為了家族,我愿意獻身!
謝恒:“嗯?”
鄭家:“不可!秋和,別做傻事,萬萬不可!!”
洛婉清:“原來,這就是司主的待遇嗎?權力果然美妙。”
第185章
◎天下與柳惜娘,你選誰◎
謝恒靜靜看著站在面前的女人,她面色蒼白,身體明顯不太好,謝恒想了想他和玄山通信的時間,便知姬蕊芳此刻出現在這里,必定是星夜兼程。
她盯著他的目光幽深,帶著冷意和幾分嗜血的暢快。
謝恒早已習慣這樣吞人骨血的目光,想了片刻后,回頭看了一眼營帳,吩咐道:“找人守著司主,照顧好她,我配姬宮主喝杯茶。”
青崖聞聲便去安排,謝恒領著姬蕊芳走進旁邊營帳,坐下之后,青崖便端著茶水進來,放在桌上,隨后退了出去。
營帳中只留下謝恒和姬蕊芳兩人,謝恒垂眸斟茶,語氣冷淡道:“姬宮主急尋而來,所為何事?”
“我一醒來,你那手下玄山就提審我,”姬蕊芳輕笑,“聽說,你想和我打聽楚儀。”
謝恒面色不動,將茶水推到姬蕊芳面前:“楚儀是當年王憐陽親信,按照鄭璧月所說,我母親死時,她在場,所以我想找她確認到底發生了什么?伤齾s在六年前逃亡了江南,監察司一路追蹤消息,發現她進了你姬蕊宮。”
謝恒說著,抬眸看向姬蕊芳:“你提條件!
“我沒什么條件,”姬蕊芳神色平靜,“她的事,我可以告訴你。”
這讓謝恒有些意外,姬蕊芳因為當年崔清平之事憎怨他,現下他和洛婉清又聯手殺了謝憫然,姬蕊芳沒有任何幫他的必要。
可姬蕊芳愿意說,他也不打斷,只抬手道:“請!
“當年我是在宮里認識她,那時候我初到中原,見什么都新鮮,去宮中耍玩,同她交了朋友!
姬蕊芳回憶往事,輕輕一笑:“本來也不過就是認識個人,直到六年前,她突然從宮中一路逃出來,當時我營救崔氏失敗,憫然被謝憫生脅迫自囚于流風島,我也就跟著建了姬蕊宮。她剛好給我來信,說想到我宮中避難,我便將她接進姬蕊宮中,從她口中,我得知了宮中發生什么!
“她說,她其實不是王憐陽的人!
姬蕊芳開口,謝恒有些意外,姬蕊芳平靜道:“其實她是李宗的人,一直被安排在王憐陽的身邊!
謝恒一頓,他突然意識到什么,冷眼抬眸。
姬蕊芳平靜道:“六年前的六月初十,也就是你母親死去的日子,她早上醒來,便得到李宗的人傳來的消息,說今日一切聽從王憐陽安排。當日,王憐陽先去了一趟李宗那里,之后就召王家所有精銳入宮,由王清風帶著楚儀等人一起,圍了未央宮。王清風不知道是從哪里拿出了一道圣旨,讓崔漣漪和李圣照說出藏匿的地點,崔漣漪要驗圣旨真假,王清風就動了手。也就是這時候,你娘帶人趕到了宮中。你娘讓崔漣漪李圣照逃脫,但自己卻被圍困。”
這些謝恒都知道,他銳利追問:“我母親被圍困后,就這么束手就擒了?”
“自然不是。”
姬蕊芳搖頭,回憶著道:“你娘似乎是提前得到了消息,知道王憐陽他們是假傳圣旨,所以她在宮中拼命尋找李宗。王清風帶楚儀等人一路追擊,最后,楚儀在大殿找到你母親,而那時候……”
姬蕊芳看向謝恒,沉聲道:“李宗捅了她一刀!
謝恒聽著,面上不動聲色,握緊了杯子,重復了一遍:“李宗見到了我母親,仍舊捅傷了她?”
“是!
姬蕊芳點頭,隨后繼續道:“李宗刺傷了她,隨后楊淳將她打傷,”楚儀到時,就聽李宗問她,說,如果她愿意交出火藥庫的位置,那他可以赦免崔氏死罪。你母親抵死不認,說不知道李宗在說什么。”
姬蕊芳說著,端起茶杯,回憶著楚儀同她說過的細節,繼續道:“李宗便問她,如果不知道,她如何進宮的?炸毀宮墻的火藥威力巨大,她敢說崔氏沒有暗中擁有這種火藥?你母親就說,她的確不知,她是在宮墻被炸后才進來,宮墻之事與她無關。”
謝恒靜靜聽著,分析道:“李宗不會信!
“是!奔锓键c頭,“你母親也知道,她便問李宗,他到底是不信,還是不愿信。李宗遲疑的時候,你娘趁機逃脫。這樣的舉動激怒了李宗,于是派精銳圍剿她,而這時候,你來了!
謝恒聽著,眼神微顫:“我來了,如何呢?”
姬蕊芳聞言,輕笑一聲:“你脾氣狂傲,又天資絕頂,你一進來,所有人都慌了神,李宗知道你為你娘什么都做得出來,所以急調鄭道初、楊淳、王清風三大宗師圍剿你,沒想到你遠超李宗所想之強悍,竟然獨身闖到內庭。而你娘在看見你之后,突然就放棄了抵抗,選擇和謝家斷絕關系,自盡在宮中。”
謝恒沒有說話,姬蕊芳似是覺得高興,慢慢道:“楚儀同我說,當時大家都愣了,但是后來想也明白,你那時候畢竟只是少年,按照你的本事,再怎么強,也不該在三大宗師圍剿下闖入內庭,你本來就是他們故意放進來給崔慕華看的,如果當時崔慕華沒有自盡,或許,鄭道初、王清風,他們中間某一個人,就會一掌把你打死在崔慕華面前。你娘啊,”姬蕊芳笑起來,“是因你而死的!
“李宗沒想過殺她?”
謝恒聲音喑啞,明白過來。姬蕊芳點頭:“沒有,他本是想用崔家人作為人質,逼你娘,或者崔清平說出火藥庫的地點!
“他為什么這么堅信崔氏有火藥庫?”
謝恒不能理解,姬蕊芳面露疑惑:“你沒聽明白你母親所說嗎?他到底是不信,還是不愿信。”
不信,不愿信。
一字之差,出發點卻截然不同。
崔慕華死時,便已經明白,李宗信的不是崔氏有火藥庫,而是崔氏十萬精兵、巨富天下、門生滿堂,還寫出《大夏律》來,規束王公百官,包括天家。
這樣的崔氏,和手握足以夷平大夏的火藥庫,有何區別?
“他一直在害怕你們,所以說崔清平偷偷造出了威力巨大的火藥,還量產不告訴他,這一點,足以讓他日夜難安。而這樣的猜忌,就是王鄭兩族最利的刀刃,就算李宗當時沒有下手,只要將崔家關起來,王鄭兩氏也有無數機會下手。崔慕華當時已經想明白了,東都崔家的族人,已經出不去了。她本來是想奮死一搏,如果她出了皇宮,或許還能在當日帶著崔家舉家出逃。可你來了!
姬蕊芳笑著看著謝恒:“在你的命和她的命之間,她選擇了你。”
她放棄了那渺茫的機會,給她的孩子和丈夫,求了一條生路。
以自盡的方式死在謝恒面前,就是怕他去追究因果。
想讓李宗對謝恒放心。
“你畢竟是謝家的嫡子,能不殺你,他們還是不想動手,你母親將你撇清出去,所以大家只是廢了你,留了你活路。”
姬蕊芳說著,繼續道:“在你入獄當天,楚儀便被派出去,一夜清理了東都崔氏好幾條暗線。她聽同伴說,你母親知道宮中發生的事情,這條消息就是李宗放的,借此抓出了崔氏好幾條暗線。然后他們一連審了一個月,將崔氏在東都的暗網連土帶泥拔了個差不多。等一切塵埃落定,崔清平死在宮中,崔氏被你問斬之后……楚儀突然產生了一種危機感,她意識到自己活不久,就找了個機會,從宮里跑了出來!
“所以當年知道這中間曲折的人,除了她都死了!
謝恒明白過來,點頭道:“她跑得快。”
“但也只是多活兩年罷了,”姬蕊芳搖頭,“他們這個組織出身的人,需要定期服藥,她逃出來后,還沒熬到你們來到江南,就死了。”
“組織?”
謝恒聽著,有些奇怪:“她不是中御府的人?”
“中御府能有她這樣的人?”姬蕊芳嘲弄開口,“楊淳手下那批貪財怕死的閹人是什么作風你不知道?”
謝恒聞言一愣,他突然意識道:“李宗手下,還有其幫他做事的人?”
“狡兔三窟,你以為,李宗能用的人,只有監察司和中御府嗎?”
姬蕊芳笑起來:“李宗從太子時,便有自己的死士,這些死士都是從孩童時代培養,從睜開眼睛起,就是作為李宗死士而存在。這批人,才是李宗真正的心腹!
謝恒聽著,心頭隱約浮現出一種不詳的預感。
“他們歸屬于什么地方?”謝恒盯著姬蕊芳,不由自主摩挲著茶杯。
姬蕊芳搖頭:“他們直屬于陛下,沒有固定的稱呼,每一個人對應一個長官,層層往上,底層的死士,甚至不知道自己效忠于誰,楚儀其實早生反心,所以才仔細觀察,才發現自己的主上應當是陛下。”
“那總有個稱呼吧?”謝恒繼續追問。
姬蕊芳想了想,終于道:“楚儀把她的來處,稱為‘閣內’!
聽到這話,謝恒瞳孔急縮。
他緊捏著茶杯,克制著自己狂跳的心臟,他盯著姬蕊芳,終于意識到不對。
“你為什么告訴我這些?”
他審視著姬蕊芳:“你不想為謝憫然報仇嗎?”
“想啊!
姬蕊芳笑起來,她看著面前明顯在竭力克制著自己的謝恒,緩聲道:“我一醒,李歸玉便來找我,他告訴我,只要我告訴你這些,就是報仇了。”
聽見“李歸玉”的名字,謝恒終于理解了姬蕊芳的來意。
他盯著姬蕊芳,聽著姬蕊芳看好戲一般道:“所以我連夜過來,我就是想想看你知道你知道這些事的模樣。你當初如果不提出《大夏律》,崔氏可能不會敗落。你當時要是不入宮,你娘可能就不會死。你想到這些,你會不會覺得愧疚心痛?會不會恨不得自己去死?不過可能也不會,畢竟你習慣了。”
姬蕊芳嘲諷笑起來:“你好像一直在做抉擇,一直在送著自己的親友去死,送得多了,或許也就不在意了。如今你又有機會啦——”
姬蕊芳抬手輕輕點在謝恒胸口,看好戲一般詢問道:“李歸玉讓我問你,崔氏天下和柳惜娘——”
說著,姬蕊芳抬起眼眸,“你選誰?”
謝恒不說話,姬蕊芳或許不明白李歸玉的問題,她知道得不多,她如今應當只是聽了李歸玉的蠱惑,知道告訴他這些,就能逼他入絕境,所以一醒來,便來告訴他這些,為謝憫然報仇。
但他知道,李歸玉應當也知道,姬蕊芳這些話的分量。
“閣內”屬于李宗。
而洛婉清的父親,便是閣內之人。
他從頭到尾都在和李宗匯報邊境的事情,這也就意味著,從一開始到最后,除了火藥庫這個謊言以外,李宗知道全部。
李宗不是被王鄭兩家蒙蔽,不是前線的消息沒有回到東都,不是李宗和崔清平有誤會,不是李宗不知道前線的情況。
而是李宗,在背后,操控了所有。
謝恒一瞬間明白過來,為什么李宗明明看到了那張通敵文書,看到了楊淳在通敵文書上的名字,李宗對楊淳卻沒有任何芥蒂。
一開始他還以為這是李宗在安撫楊淳,或者有其他打算,如今他卻明白,這是因為,這就是李宗的意思。
李宗早就盯上了崔家,在王鄭兩家和他說出火藥庫的存在時,李宗便生出了徹底鏟除崔氏之心。
所以他放縱了王、鄭兩族所做一切,甚至讓楊淳也參與,去鼓舞這些世族和崔氏對抗。他給了王鄭兩族擴兵的權力,他用邊境十城,去換取了崔氏的敗落。
然后他又在崔氏徹底敗落之后,扶持了他,因為只有他——才能接受崔氏遺留的一切,平衡這些新貴世家。
崔氏倒了,再沒有一個家族,能像崔家一樣制衡李宗,再也沒有一個臣子,能像崔清平一樣,和李宗平等談笑,吵起來放聲大罵。
謝恒覺得荒唐,有些想笑,感覺血液一點點冰冷下去。
他回想著過去,他清晰明白,他的君主,那個多疑軟弱的李宗,遠比他想象更加陰狠,更有城府。
他知道王憐陽假傳圣旨,要逼反他的兒子和他的妻子——他放縱。
他知道崔氏在邊境被圍困抗爭到最后一刻——他默許。
他知道一切,他推波助瀾,可沒有人知道。
王鄭兩族以為是自己天衣無縫瞞住了李宗。
而他也好,李圣照也好,在今日之前,他們都以為,李宗是被王鄭兩族蒙蔽。
他們都以為,李宗不知道邊境發生了什么,他只是軟弱,害怕斗爭,所以他們一直以為,只要自己足夠強大,就能說服李宗,給崔氏翻案。
可這一刻謝恒卻明白,李宗不會給崔氏翻案。
他只會將所有罪責推在王鄭兩家身上,他會給崔氏一個清白的名聲,但是,他永遠不會承認自己的過錯。
而為了保住自己的名譽,他會消除所有“可能”發現他是幕后黑手的線索。
譬如,那個一直在戰場上,向他匯報結果的“閣內”成員,洛曲舒唯一的遺孤,洛婉清。
想到這一點,謝恒蜷起手指,收緊成拳。
李宗絕對不可能讓洛婉清活下來。
謝恒肯定。
而李宗想要殺洛婉清,只要他開出足夠的條件——例如說為崔氏正名,甚至將《大夏律》推行下去,那整個監察司,青崖、玄山、朱雀、乃至李圣照……
他們沒有一個人,會站在洛婉清這邊。
在人命的洪流之中,一個洛婉清太小,沒有人在意。
除了他。
除了他骨血里住著的那個,崔觀瀾。
第186章
◎天上月,海上燈◎
謝恒想明白李歸玉的意思,他面色不動,姬蕊芳盯著他的眼睛,看出他竭力克制著的情緒,輕笑起來:“選擇的感覺如何?”
“你很痛快。”
謝恒平靜開口,姬蕊芳笑起來:“我如何不痛快?我知道你情有可原,那當年你出賣崔氏的帳我可以和你一筆勾銷。可是憫然呢?”
姬蕊芳說著,眼里有了眼淚:“他就死在我懷里,他死的時候,我這里,”姬蕊芳抬手放在自己胸口,“疼不自抑,而你和你那小情人,卻可以恩恩愛愛?憑什么?”
“你愛他?還是愛我舅舅?”
謝恒徑直開口,姬蕊芳一愣。
“你想清楚了。”謝恒看著她,言語銳利如刀,“你以為我們為什么要殺他?因為當年就是他鎮守了和玉關,截殺我舅舅回東都!
聽到這話,姬蕊芳面露驚色,謝恒繼續道:“也是他,連同王鄭兩家,在和玉關射殺三萬避難百姓,當成戰俘回來邀功。你以為流風島我們殺的那五百人是什么人?”
謝恒看著姬蕊芳掙扎震驚的眼神,平靜道:“就是那五百人,給百姓換了敵軍的衣服。而你們,保護的就是這樣的人!
“不可能……”
姬蕊芳喃喃出聲:“憫然不會這樣做!
“姬蕊芳,你記不記得,有一年過年,舅舅和舅母邀你來崔府過年。”謝恒喝了口茶,平靜開口。
姬蕊芳眼神微顫,她想起那一年,那時候昆侖宮宮變,她熟悉的人都死了,等平定之后,她留在昆侖宮,一草一木都是故人,她太難受,于是一路來到中原。
中原平日都很熱鬧,唯獨過年那日,家家戶戶閉緊房門,街道空無一人。
她無處可去,便自己一個人坐在屋頂喝酒,然后崔清平帶著他妻子找到他,他們叫她:“姬姑娘,要不一起過年吧!
那是她第一次過這么熱鬧的節日。
或許也是因此,她生出了那么多綺念,她想留在崔家,想留在崔清平身邊,她從燭火里看著這個成熟、英俊、強大得近乎完美的男人,看著他的家人,她不可自抑,想永遠永遠留在那個燈火通明,有人給帶她放煙火的那一夜。
謝恒看著她眼中動容,平靜道:“本來大家是不同意你來的,你那時在東都名聲不好,可舅舅說你面惡心善,只是個無處可去的小姑娘,舅母聽著心疼你,便同舅舅一起去接你回家!
姬蕊芳聽著,眼眶發紅。
“我知道你想救他們,我很感激你。可殺謝憫然,我不認有錯。所以我最后問你一次——”謝恒盯著姬蕊芳的眼睛,“你方才所言,句句屬實?”
姬蕊芳明白過來謝恒說這些話的用意,她艱難擠出一個笑容:“你想誆我,用這些話誆我,看我是不是騙你!
謝恒默不作聲,他只靜靜看著姬蕊芳。
姬蕊芳在他過于坦然的眼神中呼吸急促起來,她掙扎著起身,只道:“我不是你……我不騙人。”
說著,她倉皇走出去:“你在騙我……你騙我……”
“或許我說過許多謊,”謝恒端起茶杯,平靜開口,“但今日所言,是真的!
姬蕊芳腳步停住,她有些難以自欺,她想起當初她在東都救人的時候,謝憫然的確不在東都。
他離開前,還特意找過她,一雙清潤的眼里盛滿了她,詢問道:“姐姐,如果這世界上沒有崔清平,你會看到我嗎?”
那時候她被崔清平拒絕,心中傷懷,以為他只是假設,便隨口道:“或許吧!
謝憫然輕笑,他握住她的手,輕輕彎腰,在她手背一吻。
這是她同他說過的外族禮節,從比波斯更遙遠的地方傳來。
“姐姐,我走了!
他轉身離開,他說他是去避避風頭。
等再見他,是他傳信求救,說自己被謝憫然控在了流風島。
那時候崔家人死了,一切結束了,她心灰意冷,來陪伴他。
都走了。
姬蕊芳突然意識到,昆侖宮、崔清平、謝憫然,她生命中每一個重要的人,好似都走了。
“你愛他,還是愛我舅舅?”
“姬蕊芳,”她想起催憫然死前最后一刻,他死死抓著她,眼里蓄滿眼淚,只問,“世上無人愛謝憫然,你呢?”
“你愛不愛我?崔清平與我,你愛誰?”
愛誰?
她以為這一生獨愛崔清平,然而卻在這一刻突然意識到,聽到他截殺崔清平的消息,她好像,沒有怨恨。
她只覺得痛。
只在想,謝憫然啊,他到死,都沒有覺得有人愛他。
他的父母族人愛的是謝憫生,唯一看得見他的姬蕊芳,他以為,她愛的是崔清平。
一想到他死之時,看到的是這冰冷冷的世間,她就覺得疼。
她一步一步走出去,沒有人攔她。
她走出軍營,走進密林,在月光照耀下,進入重重暗影之中,之后,便再也沒有人見過她。
來時驚艷如敦煌之舞一般驚艷大夏的女子,最后在這個四月靜夜之月,永遠消失在了人前。
對于他的離去,謝恒無心再管。
他只垂眸看向桌上冷茶,平靜喝一口茶后,聽青崖詢問:“公子,姬蕊芳走了,要攔嗎?”
“隨她去吧!
謝恒放下茶杯,他撐著自己起身,或許是坐得久了,他竟覺得有些力竭,一個踉蹌差點摔倒,還是青崖上前,一把扶住謝恒,溫和道:“公子怎么了?”
謝恒被他扶起,才微微回神:“想事情,一下晃神!
“公子還是讓千秋來看看,”青崖扶穩謝恒,松手退開,溫和道,“公子長命百歲,才有大業可圖!
謝恒聽著,抬眸看他,青崖察覺謝恒目光盯在自己身上,疑惑道:“公子?”
“青崖,”謝恒盯著青崖,突然一笑,“你想過弒君嗎?”
青崖聞言,他緩緩抬起眼眸,目光銳利如刀。
“方才姬蕊芳同公子說了什么?”
“沒什么!
謝恒轉過身,往自己營帳走去,淡道:“同你開個玩笑,不必緊張!
“公子,”青崖站在他身后,平靜叫住他,謝恒轉眸看去,就見青崖神色平靜道,“若大業需要,我可以做任何事!
謝恒看著站在夜色里的人,他注視著謝恒,冷靜道:“我將人殺了,太子殿下可以將我處死以撇清關系。只要《大夏律》得以推行,我死不足惜!
謝恒眼神微動,他看著青衣青年,忍不住道:“你是一條命!
“大業面前,區區一命,有何不可?”
“若是我,是其他人呢?”謝恒繼續追問。
青崖沒說話,他像是夜色里的孤魂,平靜注視著謝恒。
謝恒一瞬知道了答案。
“公子,”青崖語氣溫和中帶了近乎偏執的固執,“我們因何在此,還望公子記得!
謝恒沉默不言,兩人對視許久,青崖行禮:“夜深了,卑職先行退下!
說著,青崖便轉身離開。
謝恒在營帳前站了許久,輕笑一聲,轉身回了自己帳中。
他一回來,洛婉清便被聲響驚醒,她猛地睜開眼睛,銳利看向門口,見到謝恒,她才慢慢平靜下來。
她心跳得有些快,謝恒站在門口不動,他看著坐在房間里的人,燈火溫暖,好像有光暈籠在她身上,他突然覺得那些光芒如此刺眼,讓他有些不敢靠近。
洛婉清見他不動,不由得有些疑惑:“公子?”
她看著謝恒神色,直覺不對,干脆下榻來,走到謝恒身邊,她拉過謝恒的手,觸碰到他在外面帶來的涼意,觀察著謝恒的神色,小心翼翼道:“怎么了?”
謝恒沒有出聲,只靜默著將她抱進懷里。
洛婉清驚疑不定,由他抱緊,最初只是簡單的擁抱,然后他將手一點點收緊,仿佛是用盡所有力氣,想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自己的骨血。
“惜娘……”
他啞聲開口,洛婉清輕撫著他的背:“我在呢!
“惜娘……”
謝恒閉上眼睛。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擁抱著這個人,他便覺像是泡在溫水里,他一點點舒展,將棱角融化,靜默由她抱著,慢慢平靜下來。
洛婉清察覺他周身風雪氣息漸消,才慢慢伸出手來,她輕拍著他的背,溫和道:“你先進來,洗個熱水澡吧!
謝恒應了一聲,他突然什么都不想去思考,他由著洛婉清拉著坐到屋中,聽洛婉清對外叫了水。
侍從很快將熱水打好,洛婉清領著他進了屋中,替他解開腰帶,笑著道:“有什么事,泡一個澡再想吧!
謝恒沒出聲,洛婉清轉身想走,謝恒卻一把拉住她。
洛婉清回眸看來,謝恒注視著她道:“陪著我。”
洛婉清一頓,隨后笑道:“好,我去給你拿塊帕子!
說著,洛婉清便去取了換洗的衣服帕子,回來后,便見謝恒坐在浴桶里。
他看見她回來,抬起眼眸注視著她,目光一直鎖在她身上,始終沒動。
洛婉清放好衣服,走到他身側,坐到浴桶旁的臺階上,用葫蘆瓢給他勺水。
溫熱的水落到他肌膚之上,他就一直看著她,洛婉清也沒問什么,只輕聲道:“我小時候,每次發脾氣,我娘就讓我先去洗個熱水澡。等泡個澡出來,我就會忘記很多不高興的事。”
洛婉清說著,笑起來,回想道:“小時候,我就想等長大了,買個有溫泉的房子,每天可以泡澡,到時候在泉水里放些滋養的草藥安神的草藥,我想肯定很舒服!
“你小時候會有很多不開心嗎?”
謝恒疑惑詢問,洛婉清笑起來:“當然啊,有時候是背不下來藥方,自己生自己的氣。有時候是我爹回來晚了,生我爹的氣。有時候是哥哥搶了我喜歡吃的東西,有時候是和朋友吵架……”
洛婉清想著小時候,眼神里帶了懷念:“每日生氣的事很多,高興的也很多。你呢?”
她抬眼看向謝恒:“你生氣的時候,會怎樣?”
“誰惹我生氣,我就找誰麻煩!
謝恒想著過去,不由得露出些許:“所以很少有生氣的時候,大多解決了!
“解決不了的呢?”
洛婉清好奇,謝恒沉默著,過了許久后,他啞聲道:“找我娘。”
洛婉清聽出他聲音異常,抬眼看去,就見他目光空洞看著不遠處,平靜道:“我就去她院子里,什么都不說,我娘就知道我生氣了,她會給我出主意,或者逗我開心。她說世上沒有解決不了的事,只看有心無心!
“所以,”洛婉清試探著詢問,“今晚……公子遇到了解決不了之事嗎?”
謝恒抬起眼眸,看向洛婉清。
洛婉清等著謝恒說話,過了好久,謝恒才道:“姬蕊芳來了,她和我說……我娘是因為我死的!
洛婉清一頓,不由得道:“怎么會……”
“是我入宮,我娘為了保我,才選擇自盡。”謝恒笑起來,“如果我沒去就好了!
“你沒去,伯母就能活下來嗎?”
洛婉清疑惑:“三大宗師在宮中,若不是你牽制,那他們應當就會找伯母的麻煩,伯母能出去嗎?”
謝恒沉默下來,洛婉清笑起來:“不過是姬蕊芳為了謝憫然報仇,故意說話傷你罷了。那時候伯母逃不出來,你不必自責。你要想啊,你是伯母愿意用生命來保下的人,她不會愿意看見你因她不高興!
謝恒聽著洛婉清的話,眼神微動,他想說什么,又終究沒有開口。
“怎么了?”洛婉清奇怪。
“你勸別人一套一套的,”謝恒笑起來,“你自己能做到嗎?”
“做不到,但要努力啊!甭逋袂褰o謝恒勺了熱水,水從謝恒脖頸流下,洛婉清語氣溫和幾分,“而且,我在呢!
說著,她抬頭看向謝恒,認真道:“謝靈殊,我在呢!
謝恒聽著她的話,看著光暈里的人,有那么一剎,洛婉清覺得,他似乎是想吻她,然而他卻是沒動,只溫柔注視著她,突然轉了話題:“方才回來見你,你好似做了噩夢?”
“哦,”洛婉清被他問起,想起今夜噩夢,點頭道,“的確做了個噩夢!
“夢到什么?”
“我又夢到自己站在宣布你死訊的告示前了,”洛婉清想著那個夢,回憶著道,“我在看你的罪名,總感覺好像有很重要的東西沒看清,我在夢里很慌亂,想看清楚,偏生就是看不清。不過等醒來以后,就覺得也沒什么了!
“如何說?”
“反正……一切已經改變了!
洛婉清說著,不由自主握住他的手,輕快道:“本來你的罪名就多,有幾條看不清又如何?只要命運有了轉變,后面的也沒什么關系了。現下我是奉陛下之命做的事,司州百姓如今也安定,你在大家心中名聲這樣好,有什么理由殺你呢?”
“那你為何要握著我的手說這些?”謝恒問得異常敏銳,洛婉清正要辯解,就聽他道,“你在害怕!
他說得篤定,洛婉清動作僵住,過了許久,她也知,面對謝恒,其實她也沒什么好瞞。
她哪里能瞞住他呢?
她想了想,終于還是道:“的確是怕的。公子,我怕我兜兜轉轉,”她抬眸看他,不安道,“只是像九然一樣,殊途同歸!
謝恒聽著,輕輕一笑。
他想了想,輕輕反握住洛婉清的手,他撥開她虛握的拳頭,沾染了水的手指,劃在她手掌的紋路上。
“洛司主,人生不會有任何一條路是白白走過!
酥麻的癢意從掌心傳來,謝恒看著她掌心紋路,仿佛是在推算著她的命運一般,溫和道:“有得必有失,不必害怕。反正人生漫漫長路,皆是孤影獨行,所遇之人,不過都是送你往前走一程,張九然是,江少言是,”謝恒說著,抬眸看她,“我亦是!
“你不是!
洛婉清聞言立刻否認。
她握住謝恒,執著盯著他,強調道:“你不是我的過客!
“那我是什么?”
洛婉清沒有立刻回應,她看著面前人,好久,她才開口。
“你是我的天上月,海上燈,謝恒,”洛婉清蜷起手指,握緊他的手,“沒有你,人生漫漫,皆為長夜!
人生漫漫,皆為長夜。
謝恒注視著她,一瞬間,他突然想起沒遇到她的日子。
他回憶起那些時光,才驚覺,想起來時,那些日子似乎沒有任何顏色。
殺人、被殺,一切都波瀾不驚。
直到遇到她。
她帶給他最原始的欲望,讓他血脈沸騰,帶著勃勃生機。
她才是天上月,人間雪,海上燈。
是他從十八歲后,所有顏色和美好的匯聚。
他看著面前這樣美麗的人,好久后,低笑出聲。
洛婉清有些疑惑,只是尚未出聲,他便猛地用力,一把將洛婉清拽入池中。
水花飛濺而起,洛婉清被水濺到眼中,她只是一閉眼,便覺自己被抵在浴池壁上。
水波蕩漾開去,謝恒輕笑低頭。
“那就讓這天上月,海上燈,給洛司主人間極樂,照錦繡山河罷。”
這一晚謝恒收了平日的溫和,有些肆無忌憚。
他像是火一樣,熊熊燃燒過她的生命,讓她體驗到絢爛又極致愉悅。
等一切結束的時候,已經是天亮,床單凌亂不堪,他依舊纏在她身上,壓在她背上。
洛婉清覺得有些太過了,啞著聲:“馬上要啟程,別鬧了!
“我不隨你去了!
謝恒輕輕吻了吻她,將她抱緊,把頭埋在她肩頸,留戀道:“糧草押運出了點小問題,我留下處理,順便再好好安頓一下司州!
“好罷……”
洛婉清聽謝恒不同她走,有些失望,一瞬也明白了他這么折騰的原因,無奈道:“那我自己去了!
“嗯。”謝恒輕輕捋著她的頭發,叮囑道,“追思跟著你,方便通訊。我讓青崖隨你去,他當年是崔氏暗線中的智首,凡事多聽他和周山的意見,自己切勿莽撞。司主重在用人,不必事事躬親,目光看得長遠些,人若想攀高峰,一路必有取舍!
“嗯……”洛婉清被他順著頭發,便覺有些困頓,她有些不滿道,“我就是給你打個幌子,這司主能做幾天?說這些不如說點好聽的!
“什么好聽的?”
謝恒親昵親了親她面頰:“夫人是我的心肝,這樣么?”
“這話也就你說得出來!
洛婉清閉著眼睛輕笑,隨后抿唇道:“我五月初五的生辰,”她手指有些緊張在床單上畫著小圈,“到時候,我找機會回來,你陪我好不好?”
謝恒一頓,洛婉清察覺他遲疑,回頭道:“怎么了?”
“戰場瞬息萬變,”謝恒反應過來,將她翻過身來,撐著自己在她上方,垂眸道,“我怕有什么意外,不敢應下!
“沒事,盡量就好!
洛婉清抬起手環住他的脖子,看著晨光下俊美如畫的青年,柔聲道:“我想每一年生辰,都和你在一起!
謝恒笑著沒應,只在洛婉清問下一句話前,又低頭吻上她。
她一時又不記得自己要說些什么。
只在混沌中擁抱住他。
最后一次結束,洛婉清終于得了安寧,謝恒給她蓋上被子,拉上簾子,讓她安安靜靜在房間里睡了一覺。
他安排了所有,等洛婉清一覺醒來,便看見一個探子駕馬沖進軍營求援。
洛婉清心里明白,這是謝恒安排的人,她故作震驚,隨后便立刻上報朝廷,邊境北戎來犯,當天下午,便點了兵馬,一路直奔邊境。
走之前,謝恒送她,他穿著玄色金線長袍,金冠束發,仰頭看著馬上的她,突發奇想道:“走之前,不同我說些好聽的嗎?”
“想聽什么?”
洛婉清挑眉,謝恒招手,洛婉清彎腰到他面前,聽他笑著詢問:“夫人心愛于我嗎?”
洛婉清甚少聽到他這么直白的言語,不知道為什么,說“愛”字于她而言,比他平日床上說那些還讓她覺得羞赧。
她不敢應答,只道:“這時候說這些做什么?”
“在下命都給了惜娘,惜娘卻一字都吝嗇,”謝恒嘆息,雖有覆在她耳側,輕聲道,“你不說,那我說了!
“我獨愛惜娘,”說著,他抬眼看向洛婉清,玩笑中帶了幾分認真,“勝于我之性命!
洛婉清有些不好意思,她側過臉去,故作鎮定道:“知道了!
“去吧!
謝恒終于退開,笑著道:“大漠曠野,惜娘去看看罷!
洛婉清點頭,準備離去時,她還是忍不住回頭道:“公子。”
謝恒疑惑看來,洛婉清遲疑著:“我生辰時,我回來同你說。”
謝恒一愣,洛婉清轉過頭去,不好意思再留,便只僵著聲道:“走了!
說罷,她打馬往前,隨后領著軍隊一路疾跑而去。
憐清站在她肩頭,追思翱翔跟隨著她離開。
謝恒目送著那個奔馳向遠方的背影,過了好久,才慢慢笑起來。
他轉過頭去,領著朱雀道:“回吧!
他帶著朱雀回到城中,似是想起什么道:“之前惜娘從風雨閣暗閣帶出來那本碎書紙頁修補好了嗎?”
“哦,我走之前修得差不多了!敝烊杆妓髦,“應當修補好了吧。”
“讓玄山給我送過來!
謝恒開口。
“好嘞!
朱雀應聲,隨后有些奇怪:“公子,這次為什么不讓我跟著夫人去?”
平日一貫都是他跟著洛婉清,青崖跟著謝恒,這次謝恒反將青崖送走。
“你武藝高強,青崖擅謀略,他跟著惜娘過去,我放心一些!敝x恒語氣平淡,帶著朱雀回到鄭家為他準備好的府邸。
他讓朱雀守在門前,謝恒自己自己一個人走進鄭家給他準備好的書房,坐到桌前。
桌前放著紙筆,還有拆信用的精致匕首。
謝恒拿了匕首,靜靜裁出一張適合信鴿通信的紙條。
而后他將匕首把玩在指尖,靜默看著白紙,看了許久之后,他輕笑一聲,將匕首甩插到桌上,取了細筆。
他用筆沾了墨汁,低頭寫下:“已于白鷺山尋得地宮,需陰主令開啟,陛下是否親臨查看?”
寫完之后,他將紙條綁上信鴿,抬手一松。
“去吧!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謝恒:“青崖,咱們把皇帝刀了吧!
青崖:“???你發什么瘋?”
謝恒:“開個玩笑。”
(半個月后)
青崖回家:“……公子,你發什么瘋?”
謝恒(微笑):“忘了和你說,我這個人,從不開玩笑。”
第187章
◎隨我出征◎
洛婉清帶兵一路疾馳而出,行軍兩日后,眼看著就要到達和玉關,青崖叫住洛婉清,低聲道:“夫人,現在先給士兵休息一下,我們今夜再入城吧。”
洛婉清聞言勒馬叫住士兵停下,就地扎營。
現下剛過午時,士兵們快速扎營生火,開始準備午飯,洛婉清將青崖叫到營帳中,快速道:“為何在此扎營?”
“夫人怕是忘了,”青崖壓低聲提醒,“和玉關如今,太平安定!
洛婉清聽到這話,便反應過來。
他們帶兵出征的理由,是北戎先襲,她是這么上報朝廷,也是這么告知士兵的?扇绻勘F在直接進入和玉關,多留上一會兒,與當地百姓通信,難免會有人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
青崖見洛婉清明白過來,繼續道:“夫人現下可以先讓監察司的人去接管和玉關,打探情況,若是一切情報如之前所言,那等入夜后,便讓人和玉關打開城門,我們率軍直過和玉關,不做停留,立刻往前,攻打平城!
平城是在和玉關外第一個城池,和玉關城墻居于山頂,獨具天險。從上往下,夜里突襲,拿下平城不算難事。
平城之后,褚城,周城,這三城都無天險可守,北戎也知這三城難保,所以從一開始,就很少屯兵在這里,一直將這三城當作戰事緩沖地帶,而他們的目標,本也只是這三城。
拿下這三城之后,北戎應當就已經得知他們攻城的消息,而如今李圣照崔子規等人在后方襲擊北戎王庭,他們想要兩線作戰極為不利,再加上謝恒賄賂的官員,估計很快就會有議和的打算。
只要他們答應讓回邊境十城,讓路讓李圣照他們回來,一切也就安穩了。
可這一切必須要快。
不能讓北戎有聯系到東都的機會,否則,被夾擊的就會成為身在司州的他們。
洛婉清一面思考,一面聽青崖繼續分析:“開戰之后,我們再留人在和玉關,告知軍民,夜間開城門出兵,是因為北戎突襲,這樣一來,無論是和玉關的軍民,還是我們帶的軍隊,口供都可以對上,是北戎先出兵。但至于到底是什么時候出兵,他們作為普通百姓士兵,搞不清楚,也是正常。”
青崖說著,抬眼看向洛婉清:“夫人以為如何?”
“所以……”洛婉清想著,抬眸看向青崖,“我們就這么騙著他們去賣命嗎?”
青崖笑起來,目光卻不容拒絕:“夫人,我們若不騙他們賣命,送命的就是我們了。”
洛婉清沒有說話,她想了想,只道:“你先去辦吧。”
青崖聽洛婉清應下,放心下來,便出營吩咐人去辦事。
一切在下午辦妥,青崖帶著周山等將領進了營帳,方家三兄弟和孫尚權也跟著進來,洛婉清看了他一眼,抬眸看向周山:“周將軍來說說情況吧。”
“平城駐扎了三萬北戎軍隊,六年前十城陷落之后,邊境城池的漢人幾乎被屠殺一光,而北戎百姓大多以游牧為生,很少定居,所以平城里幾乎都是軍隊,沒有百姓。后面城池的情況不太清楚,但可能是各民族雜居,漢人位卑。所以進入平城,只要取下城池,應當不用操心巷戰的可能!
周山說著,隨后介紹起大夏這邊的情況:“如今我們有十萬人,其中六萬來自北四軍,兩萬南衙十六衛,兩萬司州軍隊。我想將十六衛的兩萬人編隊成先鋒,其后是司州軍隊,再之后是北四軍!
聽到這話,洛婉清抬眸看去,立刻明白了周山的意思。
整個軍隊中最不受控的就是南衙十六衛,其次是司州本地的軍隊,所以將這兩只軍對方放在前鋒送死。
洛婉清沒有出聲,周山看向洛婉清:“司主覺得呢?”
“按軍種編隊,一視同仁!甭逋袂謇潇o開口。
周山臉色微變,正要開口,洛婉清便道:“進了我軍,就是我人,周將軍,這一戰起點或許各有異心,但出了和玉關,便都是大夏人,你這樣做,這一仗打不久。”
說著,洛婉清沒有給所有人回應的時間,直接道:“從今日起,軍中不必再提北四南衙司州這樣的詞,先鋒隊一萬人,由我領軍!
“司主!”
一聽這話,青崖立刻道:“您乃督軍,不可以身涉險!
“如果我出事,由你和周將軍領軍。”
洛婉清看向周山和青崖,平靜道:“我學的是殺人,不是領軍,我適合在前面沖鋒,如今大家適合做什么,就做什么。就這么定了,天黑之后,點軍出發。”
說完,洛婉清同眾人核對了一下各自領軍。
十萬人分成五衛,分別由方圓、方直、方順、周山、孫尚權領隊,一衛管轄四營,一營五隊,一隊千人。
青崖坐鎮后方,負責后勤和整體局勢,洛婉清領方圓方直兩衛沖鋒攻城。
之后大家清點了兵器、攻城器械,隨后洛婉清想了想,看向青崖道:“能準備酒嗎?”
青崖一愣,隨后點頭:“可以從和玉關送來!
“備酒吧。”
洛婉清垂眸看向沙盤:“死之前,喝口酒,也算心滿意足。”
和玉關距離不遠,青崖帶人去取了酒水,等到夜幕降臨,所有人都已經準備好,洛婉清點兵列陣。
她看著下面一張張面孔,這些人她有些認識,有些不認識,有些年邁,有些卻還看著像個孩子。
她端著酒杯,想了好久,終于詢問:“諸位銘牌帶了嗎?”
每個戰士身上都會帶著寫著自己名字的銘牌,方便在死后統計。
所有人聽到這聲話,心里有些發顫,但還是在長官帶領下,大聲道:“帶了!”
“帶了就好!甭逋袂逍ζ饋恚拔乙矌Ш昧恕=褚梗偻霸僮呤铮褪呛陀耜P。諸位應當知道,六年前邊境失守,和玉關大捷,是我大夏第一場捷報。而后為求安寧,以和玉關為界,大夏割讓邊境十城,各位知道這邊境十城割讓之后,百姓去了哪里嗎?”
所有人不說話,洛婉清平靜道:“要么背井離鄉逃亡,要么為奴為婢,要么黃土白骨,已成枯墳。但還有些人,他們隔著邊境十城,還在等,和這十城一起,等著歸鄉。這六年來,邊境率受侵擾,每年秋日,北戎便會犯境劫掠,僅是去年,商隊遇襲一百三十一樁。我今天一直在問自己,這一仗該不該打,但我現在看著諸位,我突然想明白了。”
洛婉清笑起來,她掃過這些面容,緩聲道:“其實各位都如我一樣,是草芥,是寒門,我們的命,本來就是用來搏的。若是不搏,我當年就當死于牢獄,而諸位就永遠只如今日!從進軍隊起,保家衛國便是我們的職責,文死諫,武戰死,大丈夫頂天立地,當想封狼居胥,創不世功勛!今日我為先鋒,率諸位出和玉關,收復國土,報仇血恨,迎亡魂歸鄉,接百姓歸國,我問爾等,可愿隨否?!”
在場沒有人說話,青崖驚疑不定看著所有人。
洛婉清說得是“報仇雪恨,收復國土”,如果是有心之人,怕是能聽出端倪。
他警惕盯著所有人,準備一旦有人鬧事,便立刻斬殺。
然而過了許久,卻是有一個年邁的人顫顫出聲道:“洛司主,是要收復邊境十城嗎?”
洛婉清抬起眼眸,認真道:“是。”
聽到這話,那人突然大笑出聲:“好!好!我去!我女兒還在那里,洛司主,我跟你打!”
“打!”
有一個司州口音的青年大喝出聲:“每年秋天都要來一次,種的田,要上稅,要被他們搶,老子受夠了!”
“打!”
“洛司主,我們打!”
聲音此起彼伏,大家情緒立刻激動起來,洛婉清看激昂人群,端起酒杯,揚聲:“好,那今日飲此水酒,以作見證。今日起,我與諸位同生共死,諸位不退,我洛婉清絕不后退半分。戰場之上,若生,按軍功行賞。若死,諸位將兄弟姐妹銘牌帶回,一人二十兩,我必將撫恤銀送至家中,以慰家人,告知他們,諸位為國而戰,無上榮光!”
“好!”
所有人激動起來,洛婉清舉杯高喝:“來!”
說罷,她仰頭一飲,隨后將杯子摔擲在地,往外走去,翻身上馬,領著眾人道:“走罷!”
所有人陸續喝完,上馬隨軍。
青崖靜靜看著領著方家三兄弟和孫尚權周山等人沖出去的洛婉清,看著跟隨在她身側,一雙雙灼亮的眼睛,他清楚意識到——從此刻起,這支軍隊,不屬于陛下,不屬于謝恒,不屬于周山,它屬于,洛婉清。
青崖想了許久,輕笑一聲,終于翻身上馬,追了上去。
他們于月色中快速行軍往前,來到和玉關時,和玉關城門早已打開,洛婉清率軍穿成而國,路過主道,她忍不住大喊出聲:“收復邊境,揚我國威!”
這一聲大喊出來,所有人齊齊高喊出聲。
聲音震響在和玉關,很快便得到回應。
洛婉清聽著那回應的浪潮之聲,她內心安定下來。
她終于確定,她去的方向沒有錯。
不管最初為何打這一仗,但是這一刻,或者說,其實從她打開玄天盒,知道有那么幾萬人在等著王師接他們歸鄉之時,她心中就有這樣一個愿望。
收復邊境十城,打過去。
她骨子里似乎一直有著這樣的血性,只是她總會想,想值不值得,想每一個人性命何其珍重。
可在得到所有人回應這一刻,她明白,她不是一個人。
謝恒青崖李歸玉這些人的陰謀算計,她懂,但她想,她永遠不會成為這樣的人。
她帶著軍隊一路俯沖往下,攻城器械跟著他們推著過來。
軍隊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接近城門,平城慌忙鳴鼓,洛婉清騎著馬,帶著方直方圓,一手牽著韁繩,一手甩著手中用繩子拴著的鐵爪。
這是監察司針對他們這些有武藝之人研創的攀墻工具,她先帶一撥人上城墻,如果能開城門最好,開不了,也在城墻上保證登云梯能靠近。
“弓箭手!弓箭手!”
平城守將慌亂大喊,匆忙的箭雨從天而落,洛婉清駕馬沖刺在箭雨之中,抬手將鐵爪一甩勾上城墻,隨后凌空而起,便攀上高處,拔出刀來,大喊出聲:“沖!沖!沖!”
她不知道大家能不能聽到,她只聽著身后鼓聲擂響,喧囂震天而起,她熱血澎湃,一路砍殺在城樓之上。
這場攻城戰只花了半夜結束,等一路追擊巷戰結束時,已經是第二天天亮。
洛婉清這一生沒有在這么短時間中殺過這么多人,晨光落在她身上時,她整個人仿佛是從血里撈出來,她看著一路上的尸體,往來士兵,陽光暖暖照在她身上,她靜默許久,轉過身去。
她平靜處理完所有余下之事,等晚上歇下,她坐在書桌前,突然很想和謝恒說幾句話。
她想了許久,拿出紙筆,寫下一句:“平城已得!
猶豫片刻后,她才接著寫:“我很想你!
她讓追思將信送出去。
追思上半夜送的信,等天明時,追思已經站在窗口,像是一直在等待一般。
洛婉清趕緊上前,就看見謝恒的筆跡,上面寫著:“人無根不立,世無殺不善,惜娘,總有結束的時候!
信下面附了兩個小人,女子穿的是她的司主官服,男子穿的是謝恒的司主官服,男子親在女子臉上,附贈一句——
我也很想你。
看著這張圖,洛婉清一時什么都想不了,只覺面上發燙,下意識想將信燒毀,以免別人看到。
但是一想這是謝恒筆跡,又有些不舍。猶豫許久后,終于還是選擇將它折起來,放在自己身上,隨身攜帶。
想了想,她還是不忿,抓了紙,嚴肅寫道:“不準再畫這種東西!”
寫完之后,她抓了追思過來,將信綁好后,叮囑道:“你休息一會兒,睡一覺,趕緊給他送過去!”
兩人就這樣靠著追思通信,追思每天都要來回一趟。
洛婉清事無巨細說著戰場的情況,謝恒讀著她的心,可以清晰感覺到她的成長、蛻變。
北戎后腹被李圣照偷襲,無心看管這十城,洛婉清得了機會,連下十城,軍心大震。
五月初一,北戎遣使者來找洛婉清談判。
五月初四清晨,謝恒醒來時,看見追思站在窗口。
他取下洛婉清的信,又是厚厚幾張,寫滿了她和北戎談判的情況。
最后確認:“邊境十城歸還,他們會讓道,由太子殿下與崔子規領兵通過。五月初五,我回來!
謝恒看著這封信,聽見朱雀急急跑進來。
“公子,”朱雀壓低聲,鄭重中帶了幾分擔心道,“陛下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洛婉清:“用公子的錢,買我的人,完美!”
謝恒:“吃人嘴短,拿人手軟,惜娘啊,你欠我的錢,有多少了記清楚了嗎?”
洛婉清:“……”
謝恒:“嘖,套牢吧,小騙子!
第188章
◎謝恒弒君◎
謝恒聽著,似乎是早已等到這一日。
他點了點頭,寫下一張紙頁,叫了追思過來,將紙頁綁到追思腳上,拍了拍它道:“去找圣照兄長,讓他寫信叫她去接他。”
追思鳴叫一聲,飛了出去。
而后謝恒平靜起身,展開雙臂:“更衣吧!
旁邊侍從為他穿上慣來所穿的玄色金線朝服,帶上金冠。旁邊朱雀一面等待,一面同他報告著:“還有,上次夫人在風雨閣暗閣中拿到的冊子,如今已經完全修補好,玄山哥讓人送過來的!
說著,朱雀將冊子遞了過去,謝恒拿過名冊,翻開之后,簡單翻了幾頁,停留在“江楓晚”的畫像上。
看著那張和李歸玉極為相似的面容,謝恒靜默許久,平靜道:“果然如此!
“怎么了?”
朱雀茫然探過頭去,看著畫像上的人,隨后有些詫異道:“這人怎么長得挺像三殿下的?”
“這個冊子你收著,”謝恒將畫冊交給朱雀,“日后若是李歸玉對夫人不利,你便將它交給夫人。若沒有……”
謝恒沉吟片刻后,終究還是道:“你便自己收著,不要告訴任何人。”
“哦!
朱雀有些不明白,但還是聽話將冊子收好。
謝恒看他一眼,領著他往外,平靜吩咐:“下午你帶上馬和出行的包裹,包裹里放上□□和一瓶元力丹,城外焦柳樹下等我。”
“啊?”
朱雀疑惑出聲:“為什么?公子要去哪里?”
“我去見陛下,帶陛下去白鷺山。”
謝恒走出門外,領著朱雀往外走去,語氣平靜道:“今日陛下來了很多人,你就不必過去了,準備好東西,”謝恒看向他,“去城外等我吧。”
“哦!
朱雀點頭,沒有多想,只道:“行,那我去城外等您!
說著,朱雀行禮道:“那公子,我先行準備了。”
“朱雀。”
謝恒見他,突然叫住他,朱雀回頭,就看謝恒扔過一個令牌給他,笑道:“見了玄山,讓他給你從賬房給你們都支五百金!
聽到這話,朱雀睜大了眼,謝恒笑起來:“不是喜歡買鞋嗎,可以好好買了!
“公子!”
朱雀驚喜出聲:“你太好了!”
“去城郊等我吧。”
謝恒一揮手,朱雀高興離開。
等朱雀走后,謝恒轉過身去,領著人往外走去,冷淡道:“接駕吧。”
李宗的依仗停在司州城外。
半個月前,他便去信給李宗,要陰主令開啟白鷺山地宮大門,李宗很快回信,親自前來。
皇帝出行,依仗護衛近萬人,浩浩蕩蕩行了半個月,這才到達司州城。
謝恒帶著司州城的官員老早站在城門,看著皇帝隊伍行來,等儀仗隊停在城門前,謝恒領著眾人跪下行禮,高呼萬歲之后,他便聽到李宗熟悉的聲音從龍攆后傳來:“免禮吧。”
說著,謝恒便站起身來,李宗從龍攆中伸出手來,招呼道:“過來,讓朕瞧瞧!
謝恒聞聲走到龍攆旁,李宗掀起轎簾,打量片刻后,卻是笑起來道:“小子看上去瘦了許多!
“是陛下掛念于臣!敝x恒恭敬應答,“衣衫未變,微臣勞君憂心。”
“你是朕看大的孩子,出門在外,又是討賊,怎會不擔心呢?”
李宗嘆了口氣,眼中滿是慈愛,隨后轉頭看向遠處高山,緩聲道:“白鷺山還有多久?”
“半個時辰。”
謝恒說著,看了一眼天色:“陛下要不先休息一日,等明日……”
“不用等明日了。”李宗擺手,明顯有些迫不及待,轉頭看向楊淳道:“楊淳,點五千兵馬安頓,帶五千人,隨朕入山!
楊淳應聲安排,李宗這才回過頭來,他像是再普通不過的長輩,同謝恒閑聊著道:“現下尚早,你吃過早飯了嗎?”
“陛下未來,微臣無心用食!
“那剛好,”李宗笑了笑,“朕賜你同席,我們爺倆兒說說話吧!
“謝過陛下。”
謝恒和李宗等了片刻,楊淳便安排好一切,謝恒上了李宗馬車,讓人引路,便帶著李宗五千人一起往白鷺山過去。
兩人路上隨便吃了點東西,謝恒同李宗仔細交代了來司州這一路情況。
“鄭氏在當地剝削百姓,百姓早就苦不堪言,此次陛下駐軍司州,百姓都跪謝天恩,對陛下極為感激。鄭氏一族案子正在詳查,有罪論罰,無辜者,便不做追究!
謝恒說著這些,李宗噙笑不語,等謝恒說完,他才慢條斯理道:“朕本來以為……你會把鄭家都殺了掛在城頭,沒想到,恒兒也心慈手軟了起來!
“的確做過如此考量,”謝恒點頭,思忱著道,“可如今天下各世家大族虎視眈眈,我怕當真這么做了以后,這些人會兔死狐悲,激起軍變,到時候,一個洛婉清的命,怕填不滿他們恐慌!
“也是!
李宗點了點頭,明顯對這些不是很在意,只繞了話題,詢問道:“白鷺山呢?現下又是什么情況?”
“微臣占據司州之后,便讓人搜查白鷺山,最終在白鷺山背面發現一個山洞,山洞直通底下,而后在地下看見了一座石門。石門需要鑰匙,微臣看過鎖孔,確認應當是用陰主令作為鑰匙打開,因擔心石門后或許放了自毀的裝置,故而沒有繼續查看。”
謝恒說著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天衣無縫,李宗倒也沒有懷疑。
他輕敲著膝頭,看上去頗為平靜,但他肯來這件事,已經昭示了他過于急切的心思。
畢竟找了六年,付出這么多,如今終于到了收獲的時刻,又怎能不急迫?
謝恒看著李宗的表情,有些擔憂道:“其實陛下讓人將陰主令送來就好,何必親勞圣架?”
“清平最后留下的東西啊,朕怎能不來見見呢?”李宗嘆了口氣,有些懷念道,“親自看看他留下的東西,看看是什么,讓他與朕兄弟離心吧。”
“陛下重情!
謝恒語氣淡淡,心中卻明白,李宗親自過來,是因為信不過他。
或許在這件事上,他信不過任何人。
他要來親自看看這地宮中的火藥,帶了這么多人過來,清點清楚后,或許就會直接帶走,又或者留存在這里,以備不時之需。
正是知道他多疑至此,所以謝恒才特意告訴他需要陰主令才能打開這個大門,誘他前來。
謝恒面上不動聲色,和李宗聊著天進入山中,等到了白鷺山,謝恒領著李宗來到他早布置好的山洞,同李宗道:“陛下,山洞狹窄,便讓將士等候在外,挑選精銳護送陛下入內就好!
“不必帶太多人,”李宗抬手攔住身后士兵,滿眼信任看向謝恒,“有恒兒和楊淳保護朕,朕很是放心。”
說著,李宗轉頭往里,大方道:“走吧,恒兒領路!
謝恒恭敬往前,領著李宗往里走進去。
山洞甬道極窄,只容三人并肩,謝恒和楊淳一前一后將李宗護住,謝恒手中握著火把走在前方,輕聲提醒著李宗路上的石子。
三人順著山洞甬道走了許久,李宗開始隱隱不安,抬眸看向前方手持火把的謝恒,笑著道:“恒兒,其實朕親自過來,還有一個私人理由!
“哦?”謝恒沒有回頭,語氣平靜道,“陛下還有什么理由?”
“要快到給恒兒賜藥的時間了!崩钭谛χ溃半夼碌⒄`了,就親自過來。這次恒兒立了大公,等找到火藥庫,回到東都,朕就把解藥給你。你我君臣如父子,也不需要這東西牽制了!
“陛下是在害怕嗎?”
謝恒直接詢問,李宗面色不變,只笑著道:“怕什么?”
“若是不怕,陛下提醒我這個做什么?”
謝恒語氣平淡,李宗尷尬一笑,隨后只道:“這條路,有些太長了!
“到了。”
謝恒停下腳步,李宗疑惑抬眸,楊淳警惕握住手中拂塵,就看謝恒站在道路盡頭。
盡頭是一道石門,謝恒手持火把,站在大門前,恭敬道:“不知是陛下親自開門,還是由微臣代開?”
“將陰主令給他!
李宗從袖中取出陰主令,遞給楊淳。
楊淳雙手接過,朝著謝恒遞去。
謝恒將火把交給楊淳,頷首道:“勞楊大監為我執火!
“不勞煩,”楊淳笑著接過火把。
謝恒垂眸將陰主令插入鎖眼,抬手往旁邊一拍,石門慢慢吊起。
楊淳看著,覺得有些不對,但他不擅機關陣法,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皺眉看著石門打開,石門后黑漆漆一片,楊淳下意識想往里走,卻被謝恒攔住,立刻道:“楊大監,不知里面是什么,帶著火把不妥。”
聽到這話,楊淳心中一驚,這才反應過來,若里面是火藥庫,自己帶著火把進去……
他心上發涼,趕緊滅了火把,忙道:“多謝司主提……”
也就是山洞化為黑暗剎那,掌風突襲而來!
楊淳神色一凜,瞬間凝內力于一掌,與謝恒猛地沖撞在一起。
磅礴內力仿若兩股洪流沖向對方,兩人幾乎是同時被對方震飛開去,與此同時,謝恒手中千機朝著不遠處石門按鈕一砸,在楊淳落地之時,石門隨即重重落下,將他關在了石門之后。
“謝恒!”
楊淳聲音在門內急喝出聲。
謝恒咽下一口血氣,從地上迅速起身,在黑暗中一把掐住李宗脖子,冷靜道:“走。”
李宗沉默不言,任由他掐著脖子向前。
山洞內都是暗道,這是他之前發現了鄭氏地宮,原本是用來關押犯人,剛好為他所用。
他帶著李宗左拐右轉,打開一道暗門,一躍而下,等跳入密室之后,他將李宗往椅子上一把按住坐下,隨后便轉身在黑暗中摸索點燈。
燈火亮起來時,李宗有些不適應,他瞇著眼睛,看著面前手捧燭燈的青年。
他面色有些蒼白,拿著燭燈一盞一盞點亮燈火,等房間徹底明亮起來時,李宗環顧四周,發現是一個刑訊用的暗室。
他心中發寒,面上卻沒有太多表情,只轉頭看向謝恒,笑了笑道:“恒兒這是何意?”
“陛下不怕嗎?”
謝恒看著面前怡然自得的人,冷聲道開口。李宗看向周遭,緩聲道:“你又不會殺朕,朕有何可怕呢?”
“陛下如此篤定?”
“朕了解你,”李宗輕笑,“你若要殺朕,方才就動手了,說說吧,”李宗一撣衣擺,從容道,“想要什么?”
謝恒盯著李宗,他喉頭微哽,面前這個人,他認識二十多年。
從他記事起,他便認識這個人,他從來和善,是他的長輩,他的親人。
他看他看了許久,終于道:“小時候,我脾氣不好,經常惹禍,大家都在教導訓誡我,只有陛下,從來都說,日后我是國之利器,怎能挫其鋒芒。所以每次我惹事,我都不害怕,我知道陛下會管我。”
聽著謝恒的話,李宗眼神柔和幾分,只道:“難為你還記得!
“我一直覺得,陛下很好的長輩,和我家人一起,陪伴我長大。我在十八歲之前,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極為幸運之人,我出身名門,天賦絕佳,身邊親友關愛,這世間之事,無我不可為。所以,我一直想不明白,”謝恒抬起眼眸,看向李宗,“陛下為什么要這么做?”
“什么?”李宗聽不明白。
謝恒看著他,啞聲道:“為什么要放縱王憐陽逼殺太子和姨母?”
李宗聞言,想了想,卻是笑起來:“你問朕問題,那先讓朕問你一個問題——”
說著,李宗神色鄭重起來,眼神銳利:“白鷺山你找到了什么?”
謝恒聽他提問,便知道他在在意什么,他笑起來,面露譏諷:“什么都沒有。”
李宗皺起眉頭,正要開口,就聽謝恒道:“那張地圖是我放的,白鷺山什么都沒有。”
李宗一愣,呆了片刻后,他瞬間想明白了其中關節,立刻道:“你提前打開了玄天盒?那地圖呢?東西呢?”
謝恒沒說話,他帶了幾分憐憫看著李宗,平靜道:“沒有,里面沒有你要的火藥庫地圖,里面只有我舅舅的行軍日志,與你的往來文書,還有,一張攀過雪山,前往昆侖的行軍地圖!
“那是火藥庫的位置?”李宗不可思議道,“火藥庫在昆侖?”
這話問出來,連李宗都覺得荒謬。
崔清平怎么可能把火藥庫放在隔著北戎的昆侖?
可如果玄天盒里沒有地圖,如果所有地方都沒有地圖,那……
“沒有火藥庫!敝x恒見他反應過來,冷靜道,“火藥庫,從頭到尾都不曾存在過世上,陛下,這是謊言!
李宗愣愣看著謝恒,過了許久,他擠出笑容:“不可能,你在騙我。當年你娘明明拿了這種火藥炸開了宮門,這種火藥威力比現有火藥大上百倍,只需要一只就能炸開宮門……”
“那為什么崔氏不用呢?”
謝恒平靜反問,李宗動作僵住,謝恒看著李宗:“陛下親眼看見宮門被炸開了嗎?陛下親眼看見只有一只火藥就炸開了百倍火藥才能炸開的宮門嗎?”
李宗說不出話,他突然意識到,其實他沒見過。
這個消息,是王憐陽告訴他的。
謝恒看著李宗呆愣的模樣,緩聲道:“讓我來為陛下說說,當年發生了什么吧。那時候,崔氏鼎盛,舅舅推行《大夏律》,要求上下依律行事,其實陛下熱于享樂,并不是舅舅想象中的賢明君主,因此,你們兩人發生過許多次爭執。陛下早就心存不滿,但攝于崔氏權威,只能心生暗恨。王鄭兩家察覺陛下心中所想,于是勾結北戎,以議和名義讓大夏放松警惕之后,五月十五,北戎突襲邊境,王鄭兩家聯手,封鎖了邊境消息往來,”
李宗靜靜聽著,沒有說話。
謝恒繼續道:“邊境苦守近一月,糧草漸消,對于不知道戰事的東都而言,這種行為,是擁軍自重,駐軍不歸,有不臣之心。這時候,王家……或者鄭家,向陛下進言,說他們發現崔清平暗中造了一個火藥庫,您輕而易舉地,相信了這謊言!
“王憐陽。”
李宗明白他在說什么,補充道:“是她告訴我的,而且,在四月她就告訴了我這件事。”
“您心中害怕,同時也意識到,如果您能擁有這個火藥庫,或許能憑借武力,鎮壓世家。您想擺脫崔氏,想很久了。所以六月初十,您讓王憐陽軟禁皇后太子,想以他們的性命,逼迫我娘,說出火藥庫的位置,但我闖進宮中,我娘為了保我自盡。”
李宗看著謝恒,謝恒面上波瀾不驚,繼續道:“我娘的死訊很快被王鄭兩家送到舅舅手中,六月十六,你收到了他的來信,上面寫著,‘北戎來犯,臣外御雄敵,內抵虎豹,若君臣有隙,臣孤掌難鳴,望陛下三思慎重,寬憫以待。若儲君非崔氏所出,臣保大夏難安!,陛下因此信震怒,殺了我娘那點愧疚煙消云散,將崔氏滿門下獄!
“不該嗎?”李宗冷聲開口,“他一介臣子,竟如此放肆……”
“那封信最后一句話,不是我舅舅寫的!
謝恒打斷李宗,李宗愣住,謝恒平靜道:“他給你寫過很多信,但都被攔下來,只有這一封,前面的句子是他寫的,可那句‘若儲君非崔氏所處,臣保大夏難安’,是別人人為加上去的。當時掌握兵部的是孫正理,所有信件從兵部走,這封信,是他們故意挑給陛下的。”
李宗呆愣坐在原地,聽著謝恒的話,謝恒繼續道:“之后舅舅收到了崔氏滿門收押的消息,他知道陛下在殘害他的家人,可他還是堅守在前線。”
說著,謝恒走上前去,將他們往來信件和崔清平的行軍日志的副本都遞了過去,簡單道:“他一直守,守到彈盡糧絕,他讓百姓退回和玉關,結果,王家人竟然派人給百姓發放敵軍的衣服,將他們當作敵軍射殺,而后,上報和玉關大捷,以此邀功!
李宗說不出話,他看著崔清平的行軍日志,聽著謝恒嘲諷道:“這就是和玉關大捷,在前線還沒被攻破時,他們就上報朝廷,敵軍已至和玉關,朝廷就這樣拋棄了邊境十城。舅舅可以打回來,可是他知道,一旦大夏發動內戰,北戎必定一路直襲東都,于是他做了第二個選擇。”
李宗茫然抬頭,謝恒眼眶微濕:“他讓十萬軍民,攀過雪山,繞到北戎之后的昆侖待命,他堅守到城破被俘,想辦法在一路追殺之中逃回東都求援,當時只要東都出兵,就可以和這十萬軍民一起夾擊北戎!”
李宗聽著,睜大了眼,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
“可陛下沒有信他!
謝恒含淚笑起來:“陛下選擇將他鴆殺在宮中,選擇放棄那十城,選擇用崔氏滿門的性命換你皇位安穩!”
謝恒說著,忍不住一把掐在李宗脖頸,他死死盯著他,李宗滿眼震驚,他仿佛明白什么,急促呼吸著,聽著謝恒質問:“這就是他的君主,是舅舅、是我崔氏用命輔佐的君主!你沒有心嗎?你沒有感情嗎?”
謝恒收手用力,李宗忍不住掙扎起來,他艱難掰著謝恒手指,聽著謝恒追問:“我舅舅與你年少一同長大,我姨母與你少年夫妻,我兄長是你第一個孩子——幾十年,崔氏忠心耿耿幾十年,都換不來陛下半分信任嗎?”
“那他呢?!”
李宗聽著他問話,終于忍不住大喝出聲,謝恒手指一松,李宗慌忙推開他,急促咳嗽起來,憤憤抬頭,盯著謝恒道:“你問朕不信他,那他信朕嗎?!”
謝恒沒有說話,他看著李宗漲紅了臉,憤怒道:“他若信朕,送到昆侖山的那十萬人他怎么不同我說?送到江南的玄天盒為什么不同我說?!”
李宗說著,甚至忘了自稱,急促道:“你以為我為什么會殺他?你以為我想殺他?你以為圣照和慕華為什么能逃出去,是因為我放過他們!我一直在等崔清平!”
謝恒眼神微動,李宗面對著他的視線,有些難堪轉頭。
他似是不愿承認,但還是捏起拳頭,解釋道:“我想信他,我等著他來和我解釋。那時候他從北戎逃亡回來,所有人都在告訴我,他是來為崔家報仇的,他主戰,是因為北戎埋伏了人,他和北戎里應外合,就等著殲滅我的兵馬。你知道那時候我面臨著多大的壓力?”
李宗急促開口,又怒又恨:“可我還是想信他!我等著他,我知道他將玄天盒送到江南,我等著他將一切告訴我,可他沒有!他只和我要兵馬,和我說,只要將人交給他,他有必勝的把握?伤睦飦淼陌盐眨俊
“因為他送了十萬軍民到了北戎后方!敝x恒眼中有了了然,“只要出兵夾擊,他有必勝的把握!
“可他沒有同朕說。”李宗笑起來,“他害怕朕對這些人不利,害怕朕告訴北戎這些人的位置,讓北戎殲滅他們。你說我不信他,可他信朕嗎?”
李宗說著,眼淚落下來,他一邊哭一邊笑:“你們總說朕多疑,可朕沒有付出過嗎?是他,是崔清平,他負朕!當年他但凡多信朕一分,他就不會死!”
“那我娘呢?”
論起這些過去,謝恒語氣忍不住有些激動。
他想到崔慕華自盡那一刻,想起他趴在地上,一步一步往前爬到母親血里那一刻,他忍不住道:“你說你要我們的信任?稍诰司嘶貋碇,在你所謂的等待之時,我娘已經死了!姨母死了,崔家滿門入獄,你讓舅舅、讓我們,如何信你?!”
這話問出來,李宗終于無法再答。
他沉默下來,過了許久,才道:“朕沒想殺她們!
提及崔慕華和崔漣漪,李宗聲音中終于有了啞意:“朕當初只是想用圣照和漣漪逼你娘說出實話,結果沒想到你回來,她看見你,怕鄭道初殺你,就自盡了,朕來不及攔她。等后來……你舅舅被俘,邊境戰事都已經結束,王鄭兩家盯著朕……朕不得不殺!
“還有呢?”
謝恒眼中都是死寂,他看著李宗:“你的罪,只有這些了嗎?”
李宗沒說話,他靜默著緩了許久,才道:“所以,你今日是來興師問罪的?”
說著,李宗抬眸看向謝恒:“同我說這些,就是為了討個公道?”
“那這個公道,陛下給嗎?”
謝恒平靜詢問,李宗笑起來:“你不會只來問朕這個問題,說吧,你要什么,你有什么?”
“李圣照還活著!
謝恒開口,李宗毫不意外,他平靜道:“是那個叫崔君燁的孩子嗎?”
“你知道?”
“感覺過!崩钭谳p笑,“有時候朕看著他,就會想起圣照。以前朕一直覺得自己是多想,沒想到,”李宗抬眸看向謝恒,“你有這個本事。所以你現在想做什么?”
“冊封他為監國太子,為崔氏平反,重啟《大夏律》!
謝恒冷靜開口,他每一句話都像走了一條長路。
李宗注視著他:“你的籌碼呢?”
“你給洛婉清的八萬人,連同司州兩萬軍隊已經拿下邊境十城,同北戎議和,迎回當年留在昆侖的軍隊。這只軍隊,加監察司,還有秦謝兩大世家,夠不夠?”
李宗聽他說話,盯著謝恒,許久之后,他抬起手來,輕輕鼓掌:“好,很好。有兵、有權、有錢,朕若不答應,豈不是傻子?”
謝恒沒有理會他的嘲諷,只聽李宗道:“所以,當初秦文宴那個案子,是你故意施恩秦玨?”
“是!
“尚文到底誰殺的?”
“我。”
“東宮六率,是你故意陷害?”
“本就該死,和玉關大捷就是他們射殺的百姓!
“你婚宴的刺客到底是王鄭兩家的人,還是你的人?”
“都有。他們不動手,我就動手!
“為的是讓我朕給你軍隊出兵司州?”
“是!
“所以北戎進犯也是假消息?”
“是!
李宗沒再說話,他嘴角一直噙著笑,思考著謝恒的話,想了許久后,忍不住搖頭道:“可惜了,你怎么不是我親生兒子?”
謝恒盯著李宗,李宗輕笑著道:“朕本來以為,朕最優秀的兒子是歸玉,將皇位給他——就像當年我父皇將皇家的一切交給我一樣,他會讓李氏江山,福祚綿長。沒想到啊……最后是圣照。不過都一樣,都是朕的兒子,也無所謂。朕答應你。不過有一個條件——”
李宗抬頭看向謝恒,他盯著謝恒的眼睛,冷靜而鄭重道:“殺了洛婉清!
謝恒聽著這個答案,神色了然,卻還是問:“為何?”
“不為什么,朕要她死。”李宗懶得解釋,他笑著看著謝恒,“朕將一切給圣照,可你們也要給朕看看你們的忠誠吧?怎么,殺個女人都不愿意?”
“一定要她死?”謝恒確認。
李宗毫不猶豫:“她一定得死!
謝恒聽著,垂下眼眸,過了許久后,他似是有些無奈閉上眼睛,嘲弄一笑:“她死了,才能保住陛下的秘密,是么?”
李宗瞳孔微顫,故作鎮定:“什么秘密?”
“閣內是先帝交給陛下的組織吧?”
謝恒從李宗方才的話中推斷。
洛曲舒自幼進入閣內,他與李宗年紀相仿,不太可能是李宗培養。
按照李宗的言語,他繼承了先帝的一切,那閣內,或許是歷代服從于皇室的最隱秘組織。
聽到謝恒提到閣內,李宗便明白了:“你知道了?”
“閣內成員,洛曲舒,當年就在戰場上,他一直在給閣內傳信,陛下是閣內首領,所以,其實當年戰場的事情,陛下很清楚。陛下不是不知道舅舅苦守在戰場上,您知道!
謝恒抬眸看向李宗:“四月,你聽到崔氏有火藥庫,你就起了心思,所以你故意放縱王鄭兩氏,想把崔氏逼入絕境,以驗證火藥庫的存在。為此,你甚至用楊淳為餌,故意讓楊淳加入他們,同他們一起勾結北戎。我娘炸開宮門,你就相信了崔氏必定有這個東西。就算沒有,能瓜分崔氏這個龐然大物,滋養眾多世家,也更方便你制衡!
“你才是罪魁禍首。”
謝恒語氣平靜,沒有半點憤怒起伏,只剩疲憊。
李宗不自覺抓緊扶手,笑了起來:“朕只是對一切置之不理,怎么就算罪魁禍首了呢?”
說著,李宗調整了姿勢,斜靠在扶手上,笑著道:“其實追究這么多做什么呢?靈殊,你要想清楚你們到底要什么。你們最重要的是推行《大夏律》,其次是為崔氏翻案,還他們一個清白名聲。至于其他,有這么重要嗎?”
“如果我一定要追究呢?”
“你可以追究,”李宗端詳著謝恒的眼睛,“你可以將朕勾結北戎割讓十城以害崔氏這件事告知天下,到時候,朕就是天下共討的國賊。但你要記得,”李宗微微傾身,強調道,“圣照的皇位,是源自于朕!
謝恒沒有出聲,李宗眼里帶了傲慢:“圣照想要繼承大統,那朕必須是天命所歸。如果圣照是國賊之子,便會有人會以此名義,說他得位不正,推其他宗室親王取而代之,到時天下難安!
“我殺了你不就好了。”
謝恒平靜出聲,仿佛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
李宗笑出聲來:“為了一個女人弒君?想好了,”李宗一撣衣袖,莊重從容坐在椅子上,“你身上沉骨香未解,殺了朕,你得死,而你輔佐的李圣照,也就成了亂臣賊子。屆時王氏響應民意,讓歸玉繼位,天下響應,李歸玉是什么人你清楚,他若繼位,你的監察司留不到日后。到時,你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謝恒聽著這話,眼中露出幾分笑意。
李宗看著有些不安,軟化了語氣,勸說道:“其實你也不必覺得是朕想殺他,就算朕不殺,她也活不了。只要你身邊人知道洛婉清會危及李圣照的正統,你覺得誰會保她?李圣照也好,你身邊那個青崖也好,你們千辛萬苦輔佐圣照,寄希望于他去推行你們的宏愿,為此付出那么多,難道想為了一個女人功虧一簣?謝恒,”李宗看著他,篤定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你們都不是這樣的人!
謝恒靜靜著聽著,面上無波無瀾。
李宗的話他一早就明白,在他聽到“閣內”屬于李宗那一刻,他便清楚知道洛婉清對于李宗、李圣照的威脅。
她如今身份太高,知道太多,總有一日她會在蛛絲馬跡中發現閣內屬于皇室,她也就會明白,她父親當年寄出的每一個消息都到了李宗手中,李宗才是那個真正的國賊。
她作為洛曲舒之女,拿著洛曲舒遺留的信件,她的每一句指證,都帶著足以動搖國本的分量。
對于李宗而言,這絕對不可接受。
他會殺了她,早晚之事。
如果換做過去的謝恒,他或許也會做此選擇,斬草除根,以絕后患。
可如今他做不到。
他只能懷揣一絲希望,期盼李宗比他想得溫和良善,只要李宗有半點退步,他就有周旋空間。
他故意對閣內只字不提,給李宗一個臺階。但李宗比他所想遠要狠毒太多,用她的死作為條件,交換他們想要的一切。
只要李宗走出去,同李圣照、青崖、玄山……同他們任何一個人說出這個交換條件,甚至不需要說出原因,他們便會選擇讓她去死。
謝恒想著,不由得笑起來。
他腦海中閃過那個倚欄懷抱琵琶,一路浴血廝殺的女子,輕聲道:“陛下說的沒錯。如果陛下只是要洛婉清的命,無論是圣照兄長、崔家余孤,還是監察司上下,或許大家都會同意,舍一人之命,成就千秋大業!
李宗聞言,慢慢放下心來,正要開口,就聽謝恒道:“可獨獨除我。”
李宗一愣,就聽謝恒道:“陛下,謝恒的確審時度勢,可是,”他抬起眼眸,眼中帶了幾分溫和,“我心有觀瀾!
落那剎,李宗甚至來不及反應,謝恒已近身前。
李宗尖叫出聲:“謝恒!”
然而謝恒卻已經一把掐在他脖頸,將他死死按在椅子里。
他一點一點收起手指,李宗因痛苦想油鍋中魚一樣瘋狂掙扎。
謝恒看著他的眼睛,這雙慣來捉摸不定的眼里,終于露出了真切的惶恐與驚慌。
他突然想起許許多多人。
他想起自刎在他面前的母親。
想起坐在牢獄中朝著他微笑的崔子規。
想起在宮中賜死的崔漣漪。
想起離人渡倒在血水中的崔嫦曦。
想起崔清平在雨夜一去不歸的背影,他感覺自己好像走了一條好長好長的路,疲憊不堪。
他感覺他掐住的不是李宗的脖子,是他自己的心臟。
心臟在他手上一點點收緊,發疼,他盯著面前人逐漸發紫的面容,啞聲道:“我已經什么都沒有了,李宗!
“放開我……”李宗拼命掙扎,他感覺空氣被一點點掠奪,肺部幾乎炸開,“你是弒君!弒君!”
“反正我本就該死,倒不如痛快殺一回。”
“圣……照……”李宗掙扎著提醒他對于李圣照的重要性,想求一絲生路。
然而謝恒卻笑起來。
“您放心,殺了您,我便不管太子了,我這就去輔佐三殿下登基。不過有件事您得知道,三殿下,”謝恒微微俯身,“是江楓晚的兒子。”
聽到這話,李宗驟然睜眼,謝恒笑出聲來,低喃詛咒:“李氏江山,日后姓江!
“不——!”
李宗驚叫出聲,也就是那一剎,謝恒終于不再折磨他,猛地掐爆了他的脖頸。
血花從他脖頸傷口噴涌而出,飛濺謝恒一臉。
隨即只聽“轟”地一聲巨響,旁邊墻壁被人猛地一掌震開,塵土飛揚間,楊淳帶著士兵出現在門口。
楊淳震驚看著頭身分離坐在椅子里的李宗,驚得愣在原地。
全場靜默著,一個士兵最先反應過來,結巴著驚呼:“謝……謝恒弒君!”
隨后他終于意識到發生了什么,節節后退,驚呼出聲:“謝恒弒君!謝恒弒君了!”
聽到這話,謝恒從容起身,他抬眸看來,俊美白皙的臉上沾染著血滴,看上去分外妖艷。
謝恒看著眾人驚慌神色,莫名有些想笑,他歪了歪頭,用手背擦過面上血跡,心中突然有些暢快,坦然道:“沒錯,我弒君了!
“逆賊受死!”
楊淳聞言終于反應過來,驟然暴起,朝著謝恒一掌劈下。
謝恒將地上李宗一踢一拽,猛地拖到身前,楊淳見狀急急收手,也就是那一剎,李宗尸體重重撞上楊淳,謝恒奪劍而出,猛地沖了出去。
他劍風凌厲,身如鬼魅,只是剎那之間,便已經沖出甬道。
楊淳護著李宗,厲喝出聲:“攔住他!把這弒君逆賊抓。
周邊士兵蜂擁而上,然而哪里有人攔得住謝恒?
他劍勢如泰山傾崩,山河盡碎,勢如破竹而出,一路殺出白鷺山中,隨后他便繞道直奔城外。
朱雀早已準備好馬匹和包裹在城外百無聊賴等著,老遠聽到遠處有喧鬧之聲,不久便見謝恒提著染血的劍一路兔起鶴落而來。
他喘息著奔到朱雀身前,徑直翻身上馬,朱雀驚疑不定:“公子?!”
“我把李宗殺了!
謝恒暢快開口。
朱雀睜大眼,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謝恒道:“你趕緊讓我們的人出司州城,去找太子殿下,等找到了你就告訴他,謝恒受李歸玉教唆弒君,讓太子殿下恢復身份舉事,而后以誅殺謀逆國賊罪名班師回朝!
“那你呢?”朱雀很快反應過來,他一把抓住謝恒,急道,“公子,你現下一個人去哪里?!”
“我去見一個人!
“什么人?”朱雀茫然。
謝恒一笑,眼中露出幾分溫柔:“我的心上人!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朱雀:“監察司司主成法外狂徒,這是人性的扭曲,還是道德的淪喪!”
謝恒:“管你道德不道德,我就沒道德,窮途末路,找老婆去咯!”
【小劇場·2】
洛婉清:“你犯法了?”
謝恒:“……你聽我解釋……”
洛婉清:“我看看怎么判哈!
謝恒:“……”
洛婉清:“哦,無期徒刑!
謝恒:“不是,我是為了你……”
洛婉清:“在我心里,無期徒刑!
第189章
◎殿上斬公卿◎
謝恒笑著開口,朱雀一愣。
謝恒將衣袖從他手中抽出,將一封信遞給朱雀,溫和道:“如果夫人與太子起爭執,你把信此信交給夫人,沒有就罷了。”
說完,他駕馬轉身離開。
朱雀震驚看著謝恒的背影,哪怕他一貫愚鈍,搞不清這些彎彎繞繞,可是他去仍舊在這一刻直覺心慌。
他在原地慌亂了片刻,最后也沒辦法多想,罵了一聲之后,便按照謝恒的吩咐,翻身上馬,沖回城中,一路叫上留在司州城的人,高喝道:“走!立刻收拾東西,跟我走!”
謝恒聽著身后朱雀的聲音,他也來不及多想什么了,只想著洛婉清給他信件的時間,計算著洛婉清來的路徑。
他周身都是飛濺的血跡,胸口氣血翻涌,最初和楊淳對峙那一掌震得他內力不穩,然而他卻覺周身輕松得像是一只破繭而出的蝶,輕盈飛躍在黃昏日光之下,奔向遠方。
謝恒沖出司州城時,司州城亂成一片,監察司的人快速撤離,楊淳帶著一萬人亂了許久,等到夜里,才安定下來。
等安定之后,楊淳將李宗的尸體裝棺,他干兒子趙順走上前來,戰戰兢兢道:“干爹,現下怎么辦?”
楊淳聽著,閉上眼睛。
過了許久后,他深吸了一口氣道:“立刻吩咐下去,謝恒弒君,要求各縣衙張貼懸賞告示,所有人今夜啟程,隨陛下……”楊淳聲音里帶了啞意,“歸東都!
******
司州城亂成一片時,洛婉清已經在趕往司州城的路上。
五月初一北戎來議和,昨日談得差不多后,她便將所有事務交給了青崖,快馬加鞭,星夜兼程往回趕。
臨到司州城只剩半夜距離時,天上下起大雨,她看見雨勢太大,也覺疲憊,便就近找了個破廟,進廟休息。
她一入廟,便見火光,洛婉清掃了一眼,發現這破落寺廟中,早已有人。
對方一個二十四五模樣的青年,素帶挽發,一身白衣,腰間掛著個酒葫蘆,一塊道宗令牌在腰間隨著他的動作若隱若現。
洛婉清目光從他腰間道宗令牌上匆匆掃過,沒有多言,提步進了廟中。
對方見她進來,也只是看了一眼,并不多言。
這樣的大雨之夜,多的避雨的江湖人士。
而面前這個人,面色蒼白,明顯是受了傷的模樣,雖然是道宗之人,但洛婉清也不想招惹。
洛婉清坐在角落,低頭吃了些干糧,便靠在墻邊,將惜靈抱在懷中,閉眼睡覺。
明日要見到謝恒,她私心不想用現在這副模樣相遇。她甚至還特意準備的新的衣衫,想等見到謝恒之前,好好收拾收拾,再與他相見。反正現下大雨,她就算趕過去,也不過是像個泥猴一樣,倒不如好好睡一覺,等明日梳洗之后,再去見他。
洛婉清閉眼休息,然而旁邊人卻斷斷續續咳嗽著,擾得她有些難眠。
洛婉清輾轉了許久,想了一下他腰間道宗令牌,終于沒忍住起身,走到對方面前。
對方明顯沒想到她會過來,有些意外抬眸,隨后便意識到什么,忙道:“抱歉……我身有不適,又逢大雨……”
“在下略通醫術,還隨身帶了些藥。”
洛婉清說著,看了一眼旁邊火堆:“今夜借了你的火,若兄臺不介意,我可微稍作調理,或許會好些。”
聽到這話,對方略顯遲疑,洛婉清目光掃過對方腰間令牌,冷靜詢問:“是道宗的人吧?”
“你是誰?”
洛婉清一問,對方氣勢驟凜,洛婉清神色軟化幾分,只解釋道:“我家郎君曾是貴宗弟子,我有意照拂你,你不必擔心!
這話明顯對方露出幾分興趣,好奇詢問:“不知夫人是我宗哪位弟子的家眷?”
“謝恒。”洛婉清垂眸看著火焰,眼中露出幾許思念。
對面青年注視著,目光凝在她身上,明明是幾乎將人溺斃的溫柔,語氣卻仿佛與她毫不相干一般:“原來是謝師兄的家眷。我的情況我清楚,倒不用夫人診斷,若夫人身上有諸如紫藤草之類化瘀的藥物,倒勞一借!
洛婉清聽著,便知對方心中還是有戒備,她也沒有多說,只掏出藥來,將藥瓶扔了過去。
青年咳嗽著彎腰,在陰影處將藥瓶收起,他也沒有立刻服藥,只將洛婉清上下一打量,笑著詢問:“多年未見師兄,不知師兄安好?”
“還行。”聽見對方詢問,洛婉清便知應當是謝恒熟人,反問道,“在下洛婉清,還未詢問尊姓大名?”
“在下云真子!鼻嗄暌活h首,頗有些仙風道骨之意。
洛婉清聽到道號,感覺有些熟悉,謝恒似乎的確提過這個人。
她放松下來,又聽對面繼續道:“師兄何時成親的?可有孩子?”
“成親也就這幾個月的事,”洛婉清第一次與人這么話家常,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老老實實回答,“尚未有孕!
見洛婉清這么實誠,對面青年眼中笑意愈深,同她聊了些謝恒的舊事后,外面雨慢慢小下來。
青年看她面露疲憊,輕聲道:“夫人看上去有些疲憊,怕是疾行了許久,不知何去?”
“司州城!
“是去見師兄嗎?”
青年詢問,洛婉清面上露出幾分笑容,點頭道:“嗯,明日是我生辰!
她注視著火焰,想著謝恒,溫聲道:“我與他總是聚少離多……去年生辰,我便想同他過,但那時候我還在辦……辦一個很麻煩的案子。”
她在辦東宮六率的案子。
而那時候……也正是她說他愿意為了去李歸玉那里當線人,哪怕爬上“謝恒”床榻后不久。
現在想來,或許那時候謝恒也是知道她生辰的,只是當時謝恒只想疏遠她,所以他明知她的生辰,卻也沒有回應。
這樣一想,洛婉清便明顯察覺到了如今謝恒與當初的不同。
他這個人,感情越深,本性反而收得越緊。
崔恒那時候天天送禮寫信,看上去一心一意溫柔良善,背后卻是薄涼自利,說走就走。
如今雖然總是耍些脾氣,床笫之間偶爾有些惱人,但是卻總是想著她。
她想著那時候,解釋道:“那時候他在同我置氣,我也太忙,這件事便過了。但還好,他的生辰,我陪他過了!
“那你豈不是很吃虧?”
青年笑著詢問,洛婉清一愣,茫然道:“為何吃虧?”
“他的生日有你,而你無他。不會覺得不公嗎?”
“不會!甭逋袂鍝u頭,“只覺慶幸,還好陪著他。至于我么……”
洛婉清想著明日能見到謝恒,不由得有些高興:“今年生辰補回來就好了。反正明日我便見到他了。”
青年聽著,只溫柔注視著洛婉清,認真道:“你應當很喜歡他。”
洛婉清沒說話,青年有些疑惑:“我猜錯了嗎?”
洛婉清不出聲,她看著火光,青年神色慢慢淡下去,正要開口說什么,就聽洛婉清輕聲道:“不僅僅是喜歡!
說著,她抬起眼眸,青澀又認真看著青年:“我心愛于他!
這話出來,對面青年僵住,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他靜靜看著她,竭力封印著眼中所有情緒,袖下手指無意識蜷起。
爬滿了蛛網的神佛就在他們身側,火堆成了暗夜中唯一的孤燈。
火堆中“啪”的一聲木柴炸開聲響起,洛婉清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沒這么說過話!
說著,她轉過頭去,又看回火堆,眼神中滿是笑意:“他倒是經常說,走之前,他還問我,我有些答不出口,這些時日,我便一遍一遍練習,我想著說得多了,見到他,應當也就能開口了!
“他這個人小氣得很!
洛婉清無奈搖頭:“我若再不好意思,他又要想東想西!
“得卿一句,”青年壓抑著情緒,玩笑道,“他倒也死而無憾了!
“那還是讓他人生多些遺憾吧!甭逋袂逍ζ饋恚凵裰袔Я诵﹤麘,“有遺憾,才會有留戀,我望他,留念這世間千萬遍!
“他會的!
青年似是安慰,聲音很輕。
洛婉清轉頭看他,見他氣色好了不少,似乎是氣順,也不再咳嗽。
她看了看天色,站起身道:“時候不早了,師弟早些休息,我也要好好睡一覺,天亮我就走了!
“好眠。”
青年低應。
洛婉清起身回到自己位置,閉眼靠在墻上,便睡了過去。
一夜無夢,等醒過來時,天還沒亮,雨已經停下。洛婉清走到院子里,打了井水給自己簡單沖洗之后,便回到寺廟,在內間換好衣衫,整理好了周身。
等她出去時,便見云真子已經醒過來。
他目光定定看著她,目光有些冒犯。
洛婉清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由得道:“師弟為何這樣看我?”
“夫人是去見謝師兄嗎?”
云真子沒有回應她,只是詢問,洛婉清點點頭:“是。雨已經停了,我這就出發了,有緣再會。”
說著,洛婉清一拱手,便轉身準備離開。
只是剛一提步,便被身后人叫。骸胺蛉耍
洛婉清聽著這聲喚,有些奇怪回頭。
她這才意識到,這個人似乎從見面到現在,叫她都是簡稱。
平日朱雀青崖這些人叫她“夫人”是因為在監察司內,不需要姓氏區分,然而面前這個算得上萍水相逢的人,卻從始至終一直叫著簡稱。
只是她來不及多想,便見這個人輕輕咳嗽著,有些踉蹌走到她面前。
他遞過一把雨傘,這把傘似乎是一把新傘,還帶著紙封。
他將傘握在手心,傘身遮住他大半只手,洛婉清有些疑惑看他,就聽對方真誠道:“我怕路有風雨,贈傘一把,當作見面禮吧!
“哦,不必!
洛婉清聞言,趕忙道:“我都是騎馬,不便打傘!
“那就帶回去,替我轉贈師兄!
云真子說得認真,提及謝恒,洛婉清便知這不僅是給自己的東西,便將傘收下,點頭道:“我替家夫多謝師弟了!
“一路小心!
云真子凝望著她,語氣輕得似乎是根本不愿開口。
洛婉清覺得有些不對,又說不上來,只能是笑笑行禮,點頭道:“珍重!
說完,她便握傘轉身。
青年站在門口,看著她天慢慢亮起來,青藍霧色籠罩,他站在已無神佛庇佑的破廟,見她一身水藍色輕紗廣袖長裙,玉簪挽發,在晨光下,露出湖泊一般沉靜又溫柔的美麗。
他目送著她,直到再也看不見的地方。
而洛婉清對此渾然不覺,她翻身上馬,摸了摸肩頭憐清,高興道:“走,見你爹爹去了。”
憐清蹭了蹭她的脖頸,一人一鳥便如箭而出。
洛婉清駕馬跑了一陣子,就聽天上傳來鷹嘯之聲,洛婉清抬頭一看,發現是追思盤旋在天上,她停馬抬手,高呼了一聲:“追思!”
聽到她的聲音,追思俯沖而下,落到她的手臂。
追思腳上綁著兩封信,洛婉清有些疑惑,她快速取下信件,發現第一封是李圣照所寫,上面寫著:“歸國一路或有變動,煩請弟妹速速率五千輕騎于煌城相侯。”
另一封信則是謝恒的所寫,是他的筆跡,每一個字都寫得格外鄭重:“東都出事,急回,初五不必回來,生辰快樂,日后再見。”
洛婉清看著這兩封信,一瞬突然有些難受。
跑了兩日,得了這么一個結果,但又怪不了誰。
她深吸一口氣,看了看站在馬頭的追思,摸了摸追思的腦袋,忍不住道:“只有信嗎?”
謝恒慣來送信都會帶個禮物。
然而追思卻搖了搖頭。
洛婉清想了想,李圣照通訊的信鷹不是追思,追思送信來,證明是謝恒先給了李圣照一封信,然后追思再帶著謝恒和李圣照的信從北戎那邊趕過來給她。
這么長的距離,追思若是再帶禮物,的確負擔太重。
洛婉清想明白,調整了一下心情,便知自己該趕回去。
她調轉馬頭,走時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司州的方向,最后還是只背著云真子給她的傘,又轉頭趕了回去。
洛婉清花了兩日趕回邊境,隨后便讓青崖清點了五千輕騎,同北戎使者說清情況之后,帶著人進了北戎。
洛婉清雇傭了一個北戎的向導,又請了北戎朝中官員一起,往約定煌城而去。
北戎原野廣闊,多為沙漠,并非像中原大陸城池一座接一座,城與城之間相隔極遠,到處都是黃沙。
這是洛婉清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地貌,她跟隨著向導,穿上遮住全身的紗衣,騎馬走在漫漫原野,看見土丘城池,看見了沙中綠洲,看見了張九然同她說過的胡楊。
在她前往煌城時,謝恒弒君的消息,也迅速傳遍了整個中原。
五月十五,楊淳帶著李宗的尸體回到東都。
李宗入東都前一夜下了大雨,李歸玉坐在房間里,刻著手中木雕,聽著王韻之說著現在的情況。
“楊淳現在就在城郊,明日會帶先帝入城,父親已經以護衛東都的名義調兵兩萬急至東都,現在就在郊外,今夜也已經聯絡了文臣,明日先帝入宮,便會舉薦你監國!
李歸玉靜靜聽著,刻刀削出木卷,王韻之見他不動聲色,目光落在他手中木雕上。
看見那個女子雛形的木雕,王韻之氣不打一出來,手中白綾如刀刃而出,抬手便想削了木雕腦袋。
李歸玉手上拉住白綾一轉,將王韻之往前一拉,兩人抓住白綾,李歸玉冰冷抬眸:“再敢碰我的東西,信不信我廢了你的手?”
“不可理喻!”
王韻之聞言,面露冷色,將白綾一把拽回,看了一眼木雕,怒道:“如今什么時候了,你還在雕你的破木頭?當初把人往死里逼,現在又裝什么情圣?!早朝什么安排說句話!”
“城中近日新增很多人。”
李歸玉語氣平靜:“工部尚書江望,以修建園林、河堤、京郊大橋、以及造船等各項理由,招募了近兩萬人!
聽到這個消息,王韻之皺起眉頭:“這與我們有什么關系?”
“江望乃謝修齊同窗!
李歸玉點到即止,王韻之卻猛地反應過來:“你懷疑是謝家也召了軍隊在東都?!”
“人數多少沒關系,明日禁軍誰管?誰能真正掌控宮城?”
李歸玉言簡意賅,卻字字見血。
王韻之聽著,直接詢問:“你想怎么辦?”
“明日宮內禁軍首領是楊悅,這不是我們的人,讓母后請他喝杯茶,明日早朝來不了,母后決定讓右羽林衛統帥邊樂代職。”
“邊樂是你的人?”
“無利不起早之人,算吧。”
李歸玉說著,王韻之放下心來。
這些時日和李歸玉合作,她算是明白此人手段。
他擅于籠絡人心,情報網遍布各處,在王家躲著這些時日,便同家中上下族人關系熱絡起來。
當初他說謝恒一定會弒君,她不信,結果謝恒當真弒君。
如今她再不敢多懷疑他的決定,點頭道:“明白了,我這就進宮見姑母。”
“還有一件事。”
李歸玉叫住王韻之。
王韻之轉頭看去,就見李歸玉摩挲著手中木雕,冷靜道:“搞清楚謝恒到底在哪里!
王韻之走出去操辦所有事務,李歸玉便坐在房間里,雕了一夜木雕。
等卯時將近,他梳洗過后,換上喪服,到了宮中。
隨后便同文武百官一起候在城門前,在天色漸明時,迎著李宗的棺槨入宮。
所有人都哭得很厲害,有無眼淚,都要干嚎幾聲。
李歸玉作為如今最年長的皇子,便由王憐陽帶領,帶著所有皇子公主在最前方,哭著帶著李宗回了宮城。
宮城中掛滿白花,內宮中早已設下靈堂。
等將李宗安置好后,李歸玉扶著王憐陽來到大殿,百官身上都掛著白布,眾人哀哀戚戚一番后,王憐陽在坐在高處,泣不成聲道:“陛下本正值壯年,千秋萬歲,誰能想謝恒竟膽敢有如此反心!亂臣賊子罪當極刑!”
聽到這話,謝氏族人都不由得抬眼看了上去,王憐陽吸了吸鼻子,隨后看向站在最前方的謝修齊,感慨道:“好在太傅明智,早早將這個逆子逐出家門,斷了干系。謝恒做的事與謝氏無關,本宮心中清楚。”
這話算是表明態度,謝修齊恭敬行禮道:“謝娘娘體諒!
王憐陽說著,擦著眼淚,似是慢慢平復了心境,緩聲道:“如今陛下去了,國不可一日無君,楊大監,”王憐陽抬頭看向楊淳,面露關心道,“陛下走之前,可定下儲君人選?”
“陛下去得太過突然,”楊淳紅著眼,“未曾留下只言片語!
“未曾留下遺詔……”
王憐陽喃喃,抬眸看向眾人:“那不知各位大臣,可有想法?”
在場無人說話,等了片刻后,王神奉嘆了口氣,站出來道:“既然大家都不敢說,那在下便斗膽說了。如今陛下僅剩四位皇子,三殿下、六殿下、九殿下、十一殿下,按照慣例,要么立長,要么立嫡。三殿下乃正宮所出,又是如今最年長的皇子,既無遺詔,論長論嫡,都當推選三殿下為儲才是。”
“可是……三殿下如今,本該是在軟禁的吧?”
宋惜朝的聲音響起來,帶了幾分疑惑,他看向楊淳:“楊大監,若本官沒有記錯,鄭氏謀逆之后,三殿下曾因涉嫌參與鄭氏刺殺一事被陛下派監察司收監嚴查,結果三殿下不服圣決,打傷監察司司使逃脫,了無音訊,如今陛下剛走……”
宋惜朝輕笑一聲,意味深長:“三殿下,回來得真巧!
“宋大人說得極是,”李歸玉聽著,苦澀一笑,“各位若是要舉薦本王,至少也要等本王冤屈洗盡。當初父皇就是受了謝恒蒙蔽,誤會怪罪于我,讓我配合監察司查案。誰知謝恒伙同洛婉清欺上瞞下,竟假傳圣旨,想將我置于死地,我為保性命,這才逃脫出來……卻一直被監察司追殺不休。我在外逃亡許久,聽聞父皇過世,這才不顧性命回到皇城,剛好遇到王丞相,這才告知我真相,原來父皇只是想軟禁,并非要殺我!”
李歸玉說著,紅了眼眶:“可恨我竟被賊人所騙,連父皇最后一面也……”
眾人聽著,沒有作聲,鄭家那場刺殺太過混亂,誰都搞不清情況,沒有人敢貿然發言,但對于李歸玉話,始終保留三分。
宋惜朝聽著李歸玉的言辭,點了點頭,頗為憐憫道:“殿下受苦了。但是……殿下始終還是帶罪之身啊!
“宋大人什么意思?”
李歸玉聞言抬頭,有些不解,宋惜朝笑起來:“臣愿意相信殿下,但涉及刺殺謀反,此乃大罪,如今殿下尚未洗脫嫌疑,若就此推選為國君……”
宋惜朝看向王神奉:“怕是不妥吧?”
“那宋大人有何高見?”王神奉笑著看向宋惜朝,眼神帶冷。
宋惜朝笑瞇瞇看著王神奉,只道:“在下是覺得,一切當按祖制。三殿下涉嫌刺主,洗清嫌疑之前,怕是不宜討論儲君一事。倒不如讓六殿下暫代儲君之位,行監國之權,等確認鄭氏刺殺謀逆之事與三殿下無關之后,再作定奪!
“六殿下?”
聽到這話,兵部尚書孫正理嘲弄一笑:“六殿下打小平平無奇,你讓他來監國,他能做什么?”
“平平無奇,證明沉穩有度。”張逸然聽著孫正理的話,冷聲開口道,“六殿下不過暫時監國,沉穩便已足以。若孫尚書覺得不佳,可有其他人選?”
“三殿下身份尊貴合適,禮賢下士,聰慧敏捷,當年為國自愿為質,品性高潔,這么好的人選在這里,你們還要搞什么六殿下暫時監國,宋惜朝,”孫正理看向宋惜朝,“你這是何意?!”
“廣安王謀逆嫌疑尚未洗清,你們便忙著讓他繼位,孫尚書,”張逸然盯著孫正理,問得尖銳,“莫不是你們參與了謀逆,忙著洗清舊事?”
“胡說八道!”孫正理一聽怒罵出聲,“老子只是不想天下動蕩!”
“有六殿下監國能有什么動蕩?”
“三殿下名正言順你們到底為何阻攔?”
“既然還是疑犯為何不審?”
……
朝廷你來我往罵成一片,李歸玉就站在王憐陽身后,靜靜看著這爭吵的一切。
等了許久之后,宋惜朝終于開口道:“諸位大人不必爭執了,若說禮數,想必最清楚的,應該還是謝大人!
宋惜朝說著,轉頭看向禮部尚書謝廣成:“謝尚書覺得,如今就推選三殿下為儲君,可符合禮制?”
聽到宋惜朝問話,所有人都看向謝廣成。
謝廣成乃三朝元老,地位尊崇,說話極有分量。
眾人盯著他,謝廣成認真思考著道:“若三殿下沒有涉案,那以三殿下的身份,自然符合禮制?扇缃袢钕律姘福蔷偷米C明三殿下清白,亦或者是……”
謝廣成拉長聲音,所有人被吊足了胃口,就聽謝廣成道:“有陛下遺詔,或者口諭!
聽到這話,王神奉冷笑出聲。
“謝尚書這就是為難三殿下了,楊大監已經說過了,既無遺詔亦無口諭,所以我們才在這里掰扯,若是有遺詔口諭再,遵從就是,何須我等口舌?”
“誰說沒有口諭?”
話音剛落,大殿外就響起一個熟悉冷淡的聲音。
這聲音眾人聽過無數次,過去六年,朝堂每一次關鍵時刻,總是這人一言定局。
所有人震驚回眸,就見謝恒踏上臺階,從殿外走來。
他穿了一身群青色麻布廣袖長衫,內著純白單衫,紅繩腰帶用和田卷云玉帶鉤相連,發帶將長發半挽,腰上懸了一個酒葫蘆、一把白玉長劍,看上去瀟灑肆意,與整個大殿格格不入。
見他進來,眾人屆時一驚,楊淳最先反應過來,恨道:“謝恒,你竟還敢回來!”
“我自然要回來,”謝恒笑起來,似是漫不經心道,“我若不回來,陛下最后的心愿,誰又能知呢?”
聽到這話,眾人瞬間反應過來,李宗身邊最后的人,是謝恒!
“弒君亂臣之言怎可為信!”
王神奉一瞬意識到謝恒如今的話才是真正的口諭,他慌忙道:“來人!將他拿下!”
“爾等敢?!”
謝恒一聲大喝,周邊所有士兵僵住,一時間竟無一人敢上前。
謝恒輕蔑看了一眼周遭士兵,隨后抬眸看向座上王憐陽和李歸玉,笑著道:“我乃陛下身邊最后一人,今奉陛下之命,傳口諭,任三殿下為儲君,接任大統,重啟《大夏律》,以正朝綱。三殿下,”謝恒盯著李歸玉,揚聲道,“可愿接旨?”
聽到這話,王神奉皺起眉頭,不由得有些慌亂。
眾人也是面面相覷,沒想到這件事會和《大夏律》扯上干系。
一時間整個朝堂雅雀無聲,只有李歸玉站在高處,同謝恒靜靜對峙。
他在逼他。
李歸玉清楚知道,謝恒如今,就是在用皇位逼他。
如果他應下謝恒的口諭,或者說,他有稱帝之心,那如今謝恒將皇位交給他,天下人都要懷疑,謝恒與他有所勾結,殺李宗保他上位。
而且,謝恒的口諭中,皇位與重啟《大夏律》并行,這也就意味著,要皇位,就必須要接受重啟《大夏律》之事。
可如果他現在不接下,鄭氏刺殺之事他是參與的,洛婉清一定留了證據,如果宋惜朝等人詳查,他撇不清干系。
只要查出來,他和帝位永遠無緣。今日錯去機會,來日想要登基就難上加難。
答應謝恒,天下猜忌歸猜忌,但至少今日他能得到帝位,也是他唯一能夠名正言順登基的辦法。
但這個辦法,便綁定他必須答應重啟《大夏律》。
而這就是謝恒想要的。
哪怕已經弒君,已經拋下一切窮途末路孤身一人,他還是能一人一劍在大殿上力壓群臣,得到他想要的。
憑什么。
李歸玉看著大殿上的人,骨子里爆發出想要將這人置于死地的沖動。
憑什么謝恒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而他卻永遠苦苦追尋不得?
李歸玉盯著謝恒,忍不住捏起拳頭。
謝恒看著他眼神變化,卻仿佛看透了李歸玉的內心,笑著道:“三殿下,陛下的口諭,你為子為臣,莫不是要違逆?”
“為子為臣,自不敢逆!
李歸玉冷聲回答,謝恒與他都知道了答案。
謝恒笑著看著李歸玉從高臺上走下來,他盯著謝恒,抬手行禮,隨后跪下,恭敬道:“兒臣接旨。”
“君主已跪,諸位呢?”
謝恒掃向朝堂:“諸位還有疑問嗎?”
“我有。”
張逸然驟然出聲。
謝恒轉眸看去,就見張逸然道:“你為何弒君,可聽他人指使,或為人脅迫?”
“怎么,張大人要為我主持公道?”
謝恒聽得好笑,然而張逸然卻一臉認真道:“是。只要你說出來,我相信天下人,會為你主持公道!
聽到這話,謝恒沒有出聲。
他只靜靜看著張逸然,感覺仿佛是從他的臉上,看到另一個人。
他們同樣正直,一往無前,哪怕只是這朝堂微不足道的棋子,卻仍舊拼了命要去維護自己心中的正義。
張逸然被他盯了許久,終于聽他笑了一聲:“我算是知道,為何總是嫉妒你了。”
“謝司主……”
這反應讓張逸然一愣,謝恒卻只低頭拂過劍鞘,輕聲道:“你們是一路人,可我不是。我的公道……”
話沒說完,謝恒劍鋒急出,直直沖向一旁王神奉,神色驟凜:“我自己討!”
“清風!”
王神奉見狀大喝,也就是那一瞬間,王清風猛地一掌上前,楊淳同時拂塵從謝恒身后猛地甩來:“受死!”
謝恒腹背受敵,卻從容不迫,彎身橫劍一掃,便從兩人夾縫中退出,旋劍一推,便將兩人掃飛開去。
王神奉和孫正理等大臣見狀轉頭就跑,謝恒旋身一轉,凌空而落,單膝落地瞬間,他劍尖插入地面,所有地板一瞬翻飛而起,王神奉被地面震得一個踉蹌往前,謝恒旋即來到身前,抬手一劍狠劈而下!
王清風瞬間急至王神奉身前,迎著謝恒長劍一掌而去。
他修煉鐵掌多年,刀槍不入,然而在謝恒劍風近掌剎那,他驟覺銳痛,慌忙一側身子,拉著王神奉就地一滾。
劍身瞬間斬在王神奉手臂之上,血水噴灑而出,王神奉尖叫出聲,整個朝堂亂成一片。
王清風將王神奉護在身后,楊淳加入戰局,兩人帶著士兵圍困謝恒,謝恒卻只盯著王神奉。
劍如靈蛇吐信,又快又急,細細密密直刺王清風身后王神奉,逼得王清風所有注意力全部在劍尖之上,根本不敢懈怠半分。
他從未見過如此急密的劍勢,而謝恒再出劍之時,還同時能不斷躲避著楊淳的襲擊。
他所有動作只在方寸之間,這方寸仿佛承載著他的天地法則,由他一手主導。
王清風感覺風挾雨迫,雷霆萬鈞,整個人連呼吸都幾乎忘記。
強。
太強。
他與謝恒,只在六年前一戰,那時候他還是個少年,他與楊淳、鄭道初合力將他擊敗。
說是合力,但當時不過是為了故意讓他出現在崔慕華面前,謝恒滿身是血出現在崔慕華身前時,他和鄭道初任一一人,都可將這小兒立斃掌下。
崔慕華也正是因此自盡保子,也正是因為崔慕華的死,才成了李宗和崔清平之間不可越過的高山。
他們隔山而望互相猜忌,才讓王氏在這中間吸食著崔氏的骨血爬上來。
他那時候就知道謝恒天資絕佳,可他從來沒想過,一個人能成長得這么快。
他和楊淳二人合擊,竟都不能讓謝恒退讓半分。
這種又快又急的進攻極其耗費體力,王清風明白不能長久,掃了一眼一旁一直觀戰的李歸玉,大喝出聲:“歸玉!”
李歸玉神色平靜,他手握在劍上,一直盯著打斗的三人,王清風出聲后,李歸玉卻還是不動,直到謝恒劍尖刺向王清風額頭,王清風護著王神奉疾退剎那,李歸玉如同一條蟄伏已久的王蛇,劍尖急刺而出!
這一劍快得人幾乎看不清他的身影,謝恒凌空一翻,劍風劃斷他半縷發絲,王清風得空聚全力一掌而出,楊淳拂塵朝他頭頂擊去,謝恒全然不退,一掌迎向王清風,同時用劍將楊淳拂塵一纏,將楊淳朝著王清風重重砸去。
兩人被砸翻瞬間,李歸玉一劍劈下,謝恒橫劍一抵,便被李歸玉劍氣掀翻,他手上用力拉住殿柱,旋即立刻回身再攻!
這樣幾乎沒有停歇的攻撃狀態,讓扶著王神奉的王清風驚呼出聲:“怎么可能!”
“元氣丹!”
楊淳反應過來,咬牙又沖了上去,和李歸玉一起攔住謝恒,警告出聲:“謝恒你現下停下還有一條生路,用元氣丹強行提升內力至此,再蠻纏下去,你日后就是個廢人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謝恒聞言毫不在意,手中劍大開大合,如引長河傾灌,疏狂一笑,“今日宜殺今日殺!我這樣的人——”
謝恒凌空一躍,劍身重重朝著楊淳拂塵一劈:“談什么日后?”
磅礴內力如泰山轟炸而下,楊淳瞬間被震飛開去。
李歸玉趁機一劍刺來,謝恒旋劍與李歸玉一抵,壓低聲道:“讓開,我把王家給你。”
李歸玉目光微凜,內力瞬收。謝恒抬腳一踹,他便被撞飛出去,急喝出聲:“保護王大人!”
然而已是來不及。
謝恒飛身而出,王神奉聽身后疾風襲來,慌忙回頭一掌傾力而去,卻只覺春風拂面而來,他什么都沒聽到,沒看到。
等意識到時,他愣愣回頭,便見謝恒背對著他,翻手握劍,斜眸回頭。
他們中間的王神奉在那一刻腦袋應聲而落,王清風喃喃開口:“撼春生……”
無相劍最后一劍,以氣為劍,天地萬物為劍,撼春生。
音落剎那,他周身瞬間有無數血孔炸裂濺血而出,他整個人側身一倒,便癱倒在地。
謝恒提步往外,楊淳猛地反應過來,他站在后面,有些不敢上前,只大喝出聲:“上!抓住他!”
士兵被催趕著沖上去,謝恒如虎奔豹馳,疾步沖出,在眾人反應前,一把抓住本已跑遠的孫正理,猛地按在地上。
謝修齊站在混亂的人群中,終于看不下去,他正被謝廣成拉著逃跑,看著謝恒被士兵圍攻著,還在追擊孫正理,他終于沒忍住,咬牙一把甩開兄長拉著他的袖子,往著人群沖了進去,大喝出聲:“謝恒!”
謝恒掐著孫正理脖子,看著沖出來的謝修齊,他喘著粗氣,盯著謝恒的手,惶恐出聲:“你現在停手還來得及!
謝恒聽著謝修齊的話,他明白謝修齊的意思。
如果他只殺了王神奉一人,那還有周旋的余地。
可如果他殺了孫正理,再多殺一些人,那就是徹徹底底的濫殺大臣,觸怒百家,再沒有回轉的余地了。
他看著謝修齊眼中的害怕,看著這個老者,眼中的惶恐,他笑了笑。
“爹,”他溫和出聲,“我回不去了。讓弟弟給你養老送終吧!
音落剎那,只聽“咔嚓”一聲聲響,孫正理猛地一掙扎,隨即睜大眼睛,沒了氣息。
謝修齊睜大眼睛,謝恒卻是再不管他,只沖向下一個目標。
他記得每一個在當年參與過崔氏案的人。
他記得在崔氏行刑當日每一個催促過他的人。
他記得在青云渡每一個逼著他圍剿崔氏的人。
他記了那么久,他每一夜都在回想他們的面容,每一晚都在血水里來來回回千刀萬剮。
戶部尚書王憐真。
御史臺大夫王朗。
御史臺中丞孫術……
這些人早在最初就開始往宮門外跑。謝恒死死盯著他們,一個個追出去。
士兵蜂擁而上,前仆后繼,謝修齊擠在人群之中,一聲一聲急喚:“謝恒!謝靈殊!停手!停手啊!”
但謝恒聽不見了,他眼睛被血水沾滿,他只是盯著他的目標,一個個殺了過去。
元氣丹損耗根基,他來時吃下整整一瓶,從那一刻,他便沒想退后。
等到現場最后一個他記得的官員被他捅穿在地,他終于感覺到有些支撐不住。
筋脈爆裂開來的疼,這點疼痛對于他來說,也算不上什么。
可不知道為何,他腦海中卻是浮現出最初遇到洛婉清時,他假裝自己不會武功,騙著洛婉清將他護在身后那夜。
那一夜她洛婉清筋脈被內力撐開,皮膚滲出血水,那時候他毫不在意,他只想,此女身份成謎,行事詭異,當多加查探。
后來為她塑骨,也只覺這是她的機緣。
可如今他卻想,真疼啊。
他的惜娘,那時候,真疼啊。
他將劍從官員身上拔出,周邊士兵圍著他,誰也不敢上前。
尸體堆了一地,謝恒滿身是血,他喘息著抬頭,看向站在不遠處的李歸玉。
李歸玉和楊淳站在一起,楊淳驚疑不定盯著他。
他看得出來,如今謝恒的武藝必定在他之上,只是他為了孤身行刺,又服用了元氣丹,以一抵上,當世哪怕是八宗師之首的張純子,都未必能有這樣的能力。
他不敢上前,李歸玉也不出聲。
謝恒掃了一眼周遭,輕笑一聲。
他周邊全是尸體,滿地都是血水,他站在血水之中,試圖去解自己腰上的酒葫蘆。
可他指尖一直在顫,試了幾次,終于才從自己腰間解下酒葫蘆,他打開蓋子,低頭澆在劍上。
酒澆灌過血水,謝恒知道李歸玉在看他,他看著血水從劍上滴落,輕喘著道:“好了,該死的人都死了,我的劍喜歡喝酒,也該犒勞一下它了!
“謝恒,藥效總有盡時!崩顨w玉看著謝恒顫抖的手,平靜道,“元氣丹可以短時間提升大量內力,卻是以摧毀人根基作為根本,等藥效散去,你將筋脈爆裂,成為一個廢人!
“還用你說?”謝恒聽得好笑,抬頭看他,“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說廢話的?”
“弒君謀逆,殿上斬公卿,”李歸玉盯著謝恒,“謝恒,你罪該萬死,誰都保不了你,何必浪費他人性命?”
聽到這話,謝恒便知他是在勸降,他提劍輕笑:“我可以死,可是我謝恒,只伏誅于大夏律,亦或……”
他眼中浮現出一絲想念和溫柔,仿若情人輕喃一般,喚出那個名字:“柳惜娘。”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朱雀:“不好了,公子把所有敵人都殺了!”
洛婉清:“哈?都殺了?”
朱雀:“沒錯,都殺了!”
洛婉清:“……刺客,這才是真正的刺客。”
李歸玉:“最高端的權謀,往往用最樸實的方式……”
第190章
◎你要用謝恒釣他們?◎
聽到這個名字,李歸玉神色瞬間冷了下來,他冷聲糾正:“她叫洛婉清!
謝恒沒有與他糾纏洛婉清的事,他也不想與李歸玉談論她,只低笑一聲,隨后用被酒水沖洗干凈的劍在手中挽了個劍花,抬手指向李歸玉。
“做出決定吧,三殿下!
謝恒盯著李歸玉的眼睛:“是奉承陛下口諭,以新帝身份登基,讓我這個亂臣賊子,按陛下遺愿受《大夏律》處死。還是……”
謝恒沒說出口,李歸玉卻已經明白。
答應謝恒,以新帝身份推行《大夏律》,讓他成為第一個死于《大夏律》審判之人。
又或者,拒絕謝恒,這也就意味著,他拒絕了謝恒給他成為皇帝的臺階。
李宗臨死前最后的口諭,在沒有遺詔的情況下,沒有比這更名正言順的登基理由了。
李歸玉盯著謝恒,過了好久,他平靜道:“我會按照《大夏律》,給你一個公正的死法!
聽到這話,謝恒笑了起來,他反手握劍,單膝跪下,看著李歸玉揚起笑容,高聲道:“罪臣謝恒,拜見陛下!”
******
洛婉清帶著輕騎花了差不多五日便到達煌城,她早上抵達,晚上便見到了李圣照帶著軍隊入城。
洛婉清聽到李圣照的消息,趕忙帶著方直方圓出城接見,她站在城門口,老遠見黃沙漫漫,為首三個人帶著數萬人緩步行來。
洛婉清看著這些歸來的人,不知道為什么,眼眶便有些發酸。
明明是不認識的人,可她想起玄天盒里那個名冊上一個個名字,就覺得自己仿佛與這些人,認識了很久很久。
等人到眼前,洛婉清首先入目看見的是一個陌生又熟悉的人。
說陌生,是因為那張面容洛婉清從未見過,看上去和謝恒有幾分相似,尤其是下頜,但整張臉仔細看,與謝恒截然不同。
謝恒生得冷艷清俊,而面前人卻生得格外周正。
說熟悉,則是因為那一身不著調的氣質,與崔君燁幾乎別無二致。
他領著星靈和另一個青年駕馬走來,在洛婉清面前停下,看見洛婉清一直盯著他的臉,他微微俯身在馬上,笑起來道:“怎么,不認識了?”
他聲線與崔君燁也不同,但那語氣洛婉清一聽便確認下來,笑著行禮道:“見過殿下!
說著,她轉頭看向星靈,揚起笑意:“星靈!
星靈笑著頷首點頭,輕聲道:“惜娘。”
“可不能叫她惜娘啦!”旁邊方圓一聽這稱呼,立刻笑著道,“現在她叫洛婉清,已經是咱們監察司司主啦!”
聽到這話,李圣照擺手道:“知道,就是星靈習慣了。走,”李圣照直起身,高興道,“我們入城吧!
說著,一行人進了煌城。
洛婉清準備了晚宴,大家好好休息喝了一番,洛婉清單獨和李圣照星靈崔子修坐一桌,李圣照給洛婉清最先舉了杯子,同大家介紹道:“來,我來給大家介紹,來,我先正式同洛司主介紹一下我自己,在下李圣照,之前當過一段時間太子,是靈殊的表兄,我娘中宮皇后崔漣漪,和他娘崔慕華是姐妹,后來我出事逃出宮中,化名崔衡,字君燁,和洛司主也算有段緣分!
洛婉清抬手行禮:“見過殿下。”
“這位呢,是他表弟崔子修,字憫然!崩钍フ罩噶伺赃呉粋看上不過二十二、三歲的青年,隨后又對這青年道,“這位就是你表嫂,洛婉清,以前她曾經化名柳惜娘在你哥手下做事,現在把你哥從監察司司主位置上踹下來,自己單干了!
聽到這話,洛婉清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我只是暫代,等日后公子必會……”
“沒事,你別慌,”李圣照見洛婉清解釋,抬手打斷她,“你要能當司主,他肯定高興。他不想上早朝好多年了。”
“是啊。”崔子修在旁邊笑起來,“他以前最怕早起了!
說到謝恒的短處,大家便放松下來。
洛婉清同三人仔細說了她回到東都后知道的一切,崔子修邊也同洛婉清說他們的情況。
星靈找到他們后,李圣照帶著黃金來到崔子修這邊,他們從波斯購買了裝備軍糧,急襲北戎王庭后方。
打了沒多久,北戎便決定議和,他們也同北戎說明了情況,雙方協定讓路。
北戎不似中原地形,大多數國土都是沙漠,只要繞過城池,不受襲擊,倒也不會出現巷戰這些埋伏戰,從他們國土路過,重要的是協定他們不要包抄突襲,以及在沿路的城池中補給糧食。
“最近北戎皇帝死了,大皇子剛登基,根本無心打仗!
崔子修吃著花生,同洛婉清道:“所以咱們一說他就同意!
“那……”洛婉清聽著,有些奇怪,抬頭看向李圣照,“既然如此順利,殿下為何急召我帶五千兵馬過來迎接呢?”
“實話說……”李圣照沒有遮掩,實話道,“我的確覺得沒必要,是靈殊傳信給我,要我急召你帶兵馬來接我。我還以為他收到了什么消息呢。”
聽到這話,洛婉清心中“咯噔”一下,隱約有些不安。
李圣照好奇抬頭:“他和你說什么了嗎?”
“沒有。”
洛婉清不斷回憶著她和謝恒最后的見面,最后的書信。
他似乎沒有提到什么特殊的信息,頂多也就是分別那天,他好像更黏人一些。
她心臟跳得急重了些,旁邊崔子修道:“那應當就沒事,恒哥的性子,出不了什么事兒!
“是啊。”李圣照也笑起來,“他別讓別人出事就算好的了。你若是不安心,你叫追思來,寫信給他。”
洛婉清聽到這話,才稍稍安心,昨日她才收到謝恒的信,想來應當沒事。
如今她深入北戎,追思傳信的時間都長了些,來往需要四日,今天早上她才回的信,再收信便要等四日后了。
“好了,”星靈看洛婉清魂不守舍,喚她道,“別多想,司主不有事,你還是先同我喝酒。”
洛婉清聞言回眸,這才想起,在姬蕊宮中,她還同星靈約了酒,憶起這個約定,洛婉清心上化開,想想謝恒應當也無事,如今以他們二人的關系,他應當不會瞞她什么。
而且現下就算要走,這么多人,也必須好好休息安置,她也走不了。
只等謝恒回信,她便知道結果,倒也無需在此時提前憂慮。
洛婉清安下心來,也不多想什么,幾個人一起喝了一陣子酒,聊了散事,最后星靈同她一起回了房間。
兩人夜里睡在一起,星靈說起她和李圣照的情況道:“你那日將我從地牢放出來后,我就去找了太子殿下,一直跟在他身邊。后來聽說需要人去北戎,我便去了北戎。一來是就我的身手身份合適,二來……”
星靈抿唇:“我也想看看,北戎昆侖這邊,有沒有醫治殿下的辦法!
洛婉清聽著,小心翼翼:“那你找到了嗎?”
“找到了!
星靈笑起來:“昆侖這邊小國有巫醫,我尋了許久,找到一位。他告訴我,殿下的身體已經油盡燈枯,回天乏力。如果他不是頂尖高手,用內力支撐,怕是早就死了,所以尋常藥物根本救不了他,只有一個辦法——”
“什么辦法?”
“以命續命!
星靈平靜開口,笑著道:“有一種蠱蟲,種下之后,母蠱可以分享子蠱一半性命!
洛婉清愣愣看著星靈,星靈輕笑起來:“很神奇對不對?我也覺得太神奇了,但我沒有辦法。殿下見到我的時候,已經撐不住了,他沒有同你們說過,他的身體早就不行了,其實帶著黃金來到昆侖,他撐不住了,他說他將黃金送過來,就只是想見我一面。他這輩子沒怎么任性過,想任性最后這一次。”
星靈說著,眼里帶了水汽,卻笑著道:“不過還好他來了。我就讓巫醫給我和他種了蠱,折我余生一半壽命,我能活多少年,他便能活多少年。”
“那……”
洛婉清好奇:“殿下知道嗎?”
“他不知道!
星靈搖頭,笑著道:“我只同他說找到了巫醫,你也不必告訴他!
“我明白!甭逋袂妩c頭,隨后關心道,“那個巫醫呢?你還能找到他嗎?”
“找不到了!毙庆`搖頭,“他和我說,人有命數,我能遇到他,剛好是我的命。但是未來能不能見面,就不知道了!
“哦……”洛婉清有些失望,但忍不住追問,“那個蠱蟲呢?他只有兩只嗎?”
“他說只有這一對!
星靈笑起來,看著洛婉清期盼的眼神,猜透她的想法:“你是不是想給公子用啊?”
“是啊。”
洛婉清有些遺憾:“這樣一來,我就不用擔心他了!
“你為何總在擔心他呢?”星靈想不明白,“公子之能,非常人所能及,我們不讓他擔心就好了!
洛婉清聞言,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不知怎么解釋,怎么告訴星靈,謝恒的命運,像是懸在他們兩人頭頂的利刃,她總害怕那把利刃落下。
她想了許久,只道:“或許等殿下登基之后就好了吧!
“是啊!
星靈聽到這話,想著未來:“等未來,殿下登基,一切就好了!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便覺困頓,一起睡去。
洛婉清迷迷糊糊間,忍不住詢問:“星靈,你會害怕嗎?”
“怕什么?”
“怕命運,怕未來。”
“會!毙庆`平靜開口,輕聲道,“但是,我一想到,有殿下,有你,還有監察司的同僚,我就覺得,不那么害怕。惜娘!
她聲音帶著水一樣的沉靜:“雪靈谷的時候,對不起。日后,你我為友,我定不相負!
聽到這話,洛婉清閉著眼睛,抿唇憋笑。
星靈疑惑睜眼:“你……”
她話沒說完,洛婉清就忍不住笑出聲來。
星靈皺起眉頭:“你笑什么?”
“星靈!
洛婉清笑著看她,忍不住道:“你這樣說話,好像哄騙小姑娘的江湖混子”
星靈被她說得一時不知所措,嚴肅道:“我認真的!
“我知道。”
洛婉清點頭,她睜開眼,看著面前女子,認真道:“可是我作為朋友,我卻只希望,無論發生什么,你以你自己為先。”
星靈沒出聲,她盯著洛婉清,她抬起手掌,輕聲道:“得友如此!
洛婉清也抬起手,與她輕輕一碰:“吾甚幸之。”
兩人看著對方,過了許久后,星靈突然道:“趕緊睡覺吧,明日早一些走,你便可以早一些見到司主了!
“早一點晚一點,有什么干系?”
洛婉清被星靈點明,倒有些不好意思。
星靈輕笑,肯定道:“你很想他吧?”
洛婉清輕咳了一聲,只道:“一般般吧!
“肯定特別想,日思夜想!
“說得是你吧?”洛婉清忍不住反擊道,“你自己以前想太子殿下,現在就懷疑我。說!”
洛婉清突然好奇起來:“你有沒有想和太子……生小娃娃?”
“柳惜娘!”星靈猛地坐起來,被她問得紅了臉。
洛婉清見她羞惱,趕緊道:“我是為你身體著想,我先給你看看……哎哎!別拿枕頭打我!”
兩人打鬧許久,終于才睡過去。
等睡夢里,洛婉清感覺自己好像看見了謝恒。
她又回到嶺南六月那張告示前,她還是看不清上面的內容,卻聽到一個聲音在身后響起:“惜娘。”
她驚喜回頭,看見謝恒站在她身后。
他穿著一身群青色棉麻廣袖長衫,紅繩系腰,笑著看她,溫柔道:“我想你了。”
第二天洛婉清清醒時,她不知道為什么,就涌上一種無端的思念。
她突然想他,特別想他。
這種急切的心情讓她立刻起身,隨后便同李圣照清點了人,盡快帶著人出城。
回去人多,花了將近七日,等到達司州邊境前一夜,李圣照讓人安營扎寨休息,洛婉清才收到追思的信息。
信上是謝恒的字跡,上面寫著:“一切聽從青崖安排。惜娘,上天讓我遇見你,我知足,亦歡喜。”
洛婉清看著這一行字,心中有些不安。
她立刻拿了紙筆,給謝恒寫信:“吾已歸家,汝于何方?”
這句話剛剛寫完,星靈便掀了她的帳子,急道:“惜娘,青崖過來了,過去一趟吧。”
洛婉清皺起眉頭,心中有些不安,放下紙筆起身,跟著星靈走去,到了主帳,就看見里面站滿了人。
李圣照坐在最高處,青崖帶著朱雀、玄山、鐘老一干人坐一邊,崔子修坐在青崖對面。
洛婉清進帳先和李圣照行禮,隨后青崖便帶著朱雀玄山一起向洛婉清行禮:“見過夫人。”
“玄山也來了?”
洛婉清思忱著,之前離開東都,他們帶走了監察司大半司使,只留了不到一百人和玄山一起在東都處理最后的公務。如今玄山出現在這里,證明監察司在東都已經呆不下去了。
玄山聽到問話,沒有直接回答,只道:“具體事宜,由青崖一并說吧!
“其實,也沒什么好說的!
青崖笑了笑,站起身來,語氣平靜道:“三日前,朱雀帶人趕到我這里,傳公子口諭!
說著,他抬起眼眸,看向李圣照,隨后一撣衣袖,拱手在前,行了個大禮道:“公子受李歸玉指使弒君,欲行東都再行刺王神奉等大臣,還請殿下恢復身份,速速起事,兵發東都,清除逆賊,以正天罡!”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睜大了眼。
洛婉清仿佛聽到雷鳴聲炸響在耳畔,她一瞬間仿佛回到了那個夢境,回到告示前。
告示上鮮紅的字眼一條條鉆入她的眼中。
刺殺太子。
誣陷東宮六率。
雪靈山屠殺五百人。
刺殺刑部尚書鄭平生。
濫用兵伐,禍亂司州。
謀害鄭氏全族。
殿上斬公卿。
弒君。
最后兩條罪名在這一刻突然變得異常清晰,她站在告示前,死死盯著她那張告示。
“聽說先帝都是他殺的!
“敢殺皇帝啊?不要腦袋了?”
“所以千刀萬剮啊。”
有人的聲音響起,議論著:“要他不殺皇帝,他能走到這一步?”
“惜娘,上天讓我遇見你,我知足,亦歡喜。”
方才那封信的內容突然鉆入腦海,洛婉清一瞬反應過來。
他故意的。
他故意支開他,就是為了弒君,為了完成他命運中的一切。
“那他……”洛婉清有些不敢開口,在眾人震驚中,她還是逼著自己詢問,語不成句道,“他……成功了嗎?王神奉……”
“成功了。”玄山平靜開口,“監察司留在東都暗樁用信鷹傳回來的消息,兩日前,先帝遺體回到東都,公子出現在大殿,宣告先帝口諭,任李歸玉為帝,同時重啟《大夏律》,之后一人歷戰楊淳、王清風兩位宗師,殺了王清風、王神奉、孫正理、孫術、王朗一干等人!
聽到這話,洛婉清一個踉蹌,星靈抬手扶住她,洛婉清不可置信道:“他……他怎么做到的?怎么能在這么多人手下殺了這么多公卿大臣?!”
說著,她忍不住帶了僥幸:“是不是消息有誤?是不是……”
“元氣丹!
朱雀忐忑開口,不安道:“公子……讓我準備一瓶元氣丹!
元氣丹乃極為名貴的藥材所制,能在短時間內讓人內力暴漲,但對筋脈有損,一瓶……
哪怕是謝恒,事后也扛不住,就算不死,人也要廢了。
洛婉清聽明白前后因果,克制著心中惶恐,只道:“那現下呢?他活著,還是……”
“活著。”青崖知道她要問什么,平靜道,“如今就在東都關押。李歸玉或許是想留他另有他用。”
“那就好。”
洛婉清壓抑著情緒,點頭道:“活著就好。那我們去救他。”
聽到這話,青崖動作一頓,玄山也抬頭看去。
洛婉清卻渾然不覺所有人的眼神,只不斷喃喃道:“發兵來不及了,我這就去救他……我現在就……”
“夫人!”
青崖提聲,叫住洛婉清。
洛婉清一頓,她抬眸看去,就見青崖走上來前,恭敬道:“您現在得留在軍中!
“什么意思?”洛婉清有些不理解,隨后忙道,“我是這里武藝最好之人,若我不去救他……”
“您救不了。”青崖篤定開口。
洛婉清靜默不言,她看著青崖,聽著青崖分析道:“李歸玉留著公子,就是為了當誘餌,現下公子身邊必定層層防備,只要公子有用,他一定會活著。而現下,”青崖加重了語氣,不容拒絕道,“殿下更需要你,我們更需要你。”
洛婉清聽著,慢慢冷靜下來。
她知道青崖為什么說更需要她。
因為這只軍隊是她帶著打仗打過來,如今雖然沒有多長時間,但是這一場場戰役打下來,如今要說調度,她才是整個軍中說話最有分量之人。
青崖在乎的不是謝恒,是大局,是李圣照能不能坐穩位置,是……
他們的目標,能不能實現。
洛婉清從來沒有覺得骨子里這么冷過,她看著面前神色鎮定的青崖,掃過不知所措的朱雀,看向緊皺眉頭的玄山,最后抬起頭來,看向高處李圣照。
李圣照似在思索,沒有出聲,洛婉清盯著他,不由自主捏起拳頭:“殿下!
她沙啞出聲:“您覺得呢?”
李圣照無意識撫摸著桌上鎮紙,似乎是在思考。洛婉清握緊惜靈,就看李圣照抬起頭來,沉聲道:“起事吧!
“殿……”
“鐘老今夜就可以修復我的面貌,派人請我的恩師云山真人下山來為我驗明身份。洛督軍今夜整軍,明日出兵,先占司州,再直入東都。”
“殿……”青崖急急開口。
李圣照卻似乎早已知道他要說什么,打斷他道:“東都現在有謝伯伯坐鎮,他會想辦法保住靈殊,讓監察司的暗線探聽消息,尋找機會。我們要做的就是盡快拿下東都,靈殊這個罪名誰都擔不了,但是我可以將他賜死之后,讓他隱姓埋名,換一個身份生活!
李圣照冷靜開口,洛婉清聽到這個答案,心上石頭驟然落地。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直到李圣照說出這句話,她才徹底放心下來。
李圣照看向她,認真道:“只要他堅持活著,我一定救他。”
“多謝殿下!我這就去備軍!
聽到這話,洛婉清突然覺得眼眶有些發酸,她行禮退下,等從營帳走出來,她才放縱自己,讓手輕輕顫抖起來。
她深吸一口氣,逼著自己不要多想。
還有救。
謝恒還活著,一切就有救。
洛婉清轉過身去,喚了候在門外的方直方圓。
“監察司的暗樁還在嗎?”
洛婉清快速詢問,方直點頭道:“在!
“讓他們去探東都的消息,公子安危,第一時間送來給我!
“明白!
方直轉身去辦,洛婉清領著方圓扭頭走向兵器營,冷靜道:“清點兵器物資,備戰回司州!
昌順十五年五月十八,前太子李圣照突現于邊境舉事,以誅逆賊、為先帝報仇之名,揮師東進。
這個消息于五月二十一日傳入東都,這一日正是李歸玉登基大典。
他帶著群臣于宗廟祭祀時,突聽身后傳來喧鬧之聲,他沒有回頭,只平靜完成了所有儀式,回頭那片刻,他便看見了遠處燃起的狼煙。
等他回到宮中時,立刻收到了王憐陽的傳召。
青竹壓低聲,小聲道:“陛下,司州傳來消息,李圣照舉事了。”
聽到這話,李歸玉腳步一頓,他不可置信回頭,看向青竹:“你說誰?”
“前太子,李圣照!
青竹開口,李歸玉慢慢笑起來:“李圣照啊?”
“是!鼻嘀竦吐暤溃拔疫@邊已經調了所有情報消息,今晚一定查出底細!
“嗯!崩顨w玉應了一聲,提步往里,他雙手攏在袖中,只問,“他舉事,誰給他的兵馬呢?”
“是娘娘!
青竹答話,說出了洛婉清如今在李歸玉處的稱呼。
李歸玉眼中閃過冷色,他嘲弄一笑,只道:“她總是偏愛外人。”
說著,前方宮門打開,李歸玉提步進屋,就看王憐陽和王韻之坐在殿內。
王憐陽似是有些生病,看上去頗為憔悴,她抬眸看向面前一身帶著十二硫冠冕、一身玄衣帝服的青年,有些疲憊道:“李圣照還活著,你知道了嗎?”
“現下知道了。”李歸玉答得平靜。
王憐陽笑起來:“那他以誅殺逆賊,為先帝報仇的理由往東都來了,你知道嗎?”
“知道了!
“現下所有駐兵不動,世家不管,都等著看咱們的笑話,”王憐陽盯著李歸玉,“你打算怎么辦?”
“怎么辦?”李歸玉笑起來,“如今那些看熱鬧的,不過都是因為無法確定我到底是不是兇手,他們害怕謝恒是受我指使,為我所用。那這頂帽子,我能帶,李圣照不能嗎?”
“你什么意思?”
王憐陽皺起眉頭,李歸玉抬眸看她,揚起笑容。
“謝恒不是要按《大夏律》受審嗎?那就審他。”
王韻之王憐陽聽不明白,只看李歸玉走到一旁椅子坐下,倒了茶道:“按律處置,公開凌遲,以彰朕之清白。也同時讓天下人,和朕一起看看,那位前太子李圣照,到底是為先帝報仇而來,還是為救弒君之臣而來!
“你想用謝恒釣李圣照?”
王韻之立刻反應過來,隨即皺眉:“他怎么可能這么蠢?”
“他不一定來,可有一個人,一定會來。那只軍隊跟她出生入死,她才是軍隊的話事人,只要她想,”李歸玉端起茶杯,目光帶冷,“大軍便會來,李圣照也就不得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