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梅妻鶴子15
深秋已過是寒冬,蘭雁回在這里見到了第一場雪,比他往年在洛陽要晚些時候,但依舊清冷美麗。
蘭雁回站在窗前,望向院中,白雪覆蓋著梅樹,隱約還能瞧見幾抹被遮蓋的新綠,不是常青,此時卻勝似常青。
蘭雁回走到樹下,手指輕輕叩在樹干上,“下雪了,你冷不冷?”
梅無心不屑道:“人類才覺得冷!
鶴延年站院子火爐旁,舒舒服服地烤火,“我也冷啊!逼鋵嵰膊皇抢洌吘顾茄,只是這到底是冬天,它很難拒絕火爐這種能溫暖冬天的東西,能發明這么多有趣的東西,在鶴延年心里,人類還是很厲害的。
梅無心:“……”
蘭雁回忍俊不禁。
“行了,知道你厲害,夏天不怕熱,冬天不怕冷,既然如此,那我可就等著了。”蘭雁回道說。
梅無心不解,“等什么?”
蘭雁回:“等你開花啊!
梅無心得意地笑,輕哼一聲,“就知道你覬覦我的美貌。”
嘴上傲嬌,心里卻早已經樂開了花。
它克制住想要開花的欲望,心里想著,找個最好最漂亮的時候,它要開花給蘭雁回看,讓他迷戀上自己。
現在不行,雪不夠多,還沒有把其他樹蓋上,它要等到白雪把天地都覆蓋的時候,萬物皆寂,只有它一樹紅梅靜靜綻放,全天下都要羞于見它。
蘭雁回不知它所想,見它被哄得高興,便也順勢提了一件事。
“在等你開花之前,我還要回一趟洛陽,恐怕有一兩月才能回來!
梅無心愣住,鶴延年也抬起頭。
兩只妖同樣茫然地看著他,梅無心還好,蘭雁回有些不好意思對上鶴延年的眼睛,像是對著一個一直玩得很好很開心,卻突然說要離開的小孩玩伴,大人總是難以直面這份純真的眼睛。
“洛陽不就在山下嗎?為什么要一兩個月那么久?”還是梅無心率先出聲。
蘭雁回贊賞地看了它一眼,“不錯,你現在都知道找漏洞了!
梅無心拍了他一下。
“輕點!碧m雁回摸了摸頭,“我要去的不是鎮上那個洛陽,是另一個,有些遠的洛陽!
洛陽來信,要蘭雁回回家過年。
蘭雁回也是那時才想起來,快過年了,他又不是被趕出京城,年節時,還是得回家中團聚。
從這里回洛陽若是不急,大約也就是半月路程。
這信是半月前就寫好的。
蘭雁回算了算時間,回去后,他還要在洛陽待上大半個月,這樣算來,一兩個月已經算短的。
“不過你們放心,就算我要走了,也會把家里先安排好的,提前把你們喜歡的小食做好,雖然我不在,但你們還是得每日定量,不可以多吃,吃完就沒有了。”
蘭雁回也不知道妖精有沒有過年的習俗,但是畢竟相處了半年,自己卻突然要走,有些過意不去。
梅無心也不說話,鶴延年一時也不敢說話,蘭雁回不得不自己打破此時的沉默,“也不需要太久,我盡量早點回來,你們要是想我,就看一看我的畫像!
他打算等會兒就把畫像掛屋里。
梅無心打了他一下,又收回樹枝,冷哼道:“誰要想你一個人類!”
“走就走吧,不回來才好,走了更清凈,也不會有人逼著妖精讀書了!”
鶴延年眼睛一亮,忽然覺得蘭雁回不在家也挺好的,他要是不在,又在家里留了零食,那豈不是不僅不用上課,還有好吃的隨便吃?
這種快樂的日子,趕緊到來吧!
“你什么時候走?我們幫你收拾東西啊!”它激動地望著蘭雁回。
蘭雁回:“……”
梅無心:“……”
雖然妖精們不會因為他離開而傷心,但是……它們竟然真的不傷心?!
蘭雁回忽然有些堵心,他轉身回屋,第二天就收拾起了要帶的東西,其實也沒什么好帶的,要什么洛陽都有,他去鎮上備下了馬車和行李,走那么遠,他可不想全程騎馬。
等回到山上,卻見鶴延年被梅無心吊在樹上。
他驚訝問:“怎么了?這是做什么?”
梅無心:“沒事,我在幫它鍛煉翅膀!
鶴延年:“……”
蘭雁回:“……是這樣嗎?”
鶴延年眼中含淚,委委屈屈點頭。
蘭雁回:“……”行吧,你們說什么我信什么。
鶴延年就這樣被吊了兩天,直到第三天蘭雁回要離開,它才被放下來。
這回它再也不敢隨便瞎說了。
兩個妖精圍觀蘭雁回收拾行李。
他沒什么好打包的,主要還是叮囑這兩個妖精,把家托付給它倆。
“酒我留了三瓶,不許多喝,這里面,一盒是一些甜的果干,一盒是堅果,一盒是糕點,我都分了一小包一小包的裝,一天最多一包,肉干可以放久一點,糕點不能放太久,可以多吃,盡量半個月把它們吃完!币膊恢姥粤藟牡氖澄飼粫亲印
蘭雁回胡思亂想著。
將所有事叮囑完,蘭雁回提著行李,翻身上馬,“我走了。”
梅無心急急喊道:“你什么時候回來?”
蘭雁回回頭看它。
梅無心生氣道:“我要把花開在你不在的時候,不讓你看!”
它……它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這么說了,但它其實真正想說的是,等你回來,我都開花了,你看不到了。
人類的語言多奇妙,明明是同一件事,說話不同,意思不同,感情也不同。
妖精傻乎乎的,不明白其中奧秘,蘭雁回卻心知肚明。
他微微一笑道:“那一定很漂亮,我會把你畫得更漂亮!
“梅無心,我記得你!
一直記得。
*
蘭雁回走了,留下梅無心還在苦苦思考他的話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記得我?他難道不是本來就記得嗎?”
梅無心拍了一下鶴延年,“你聽懂沒?”
鶴延年搖頭,它此時的注意力全然在蘭雁回留下的那些吃喝上,儼然像個家長不在家,孩子被解放的模樣。
“我們什么時候開始吃香腸。亢孟愫孟!”難怪叫香腸。
這是蘭雁回還沒給它們吃過的好東西,剛做好沒多久,也是鶴延年現在最饞的。
梅無心沒好氣拍它一屁股,“沒出息!”
好氣啊,這頭蠢鶴什么都不懂。
然而想到蘭雁回走得時候最后的話是給它的,還是單獨給它的,沒有鶴延年的份兒,說明在人類心里,自己比鶴延年更受喜歡。
這樣一想,氣就消了,甚至還產生了一種自己占了便宜后對鶴延年的憐憫和施舍。
人類最喜歡它了!
蘭雁回本來還打算在路上游玩,然而上了路,卻又沒了游玩的心思,只想趕緊回洛陽的家。
明知道早點回去不一定早點離開,但他還是想早些。
他將松雪山遠遠拋在身后,再看不到身影。
回到洛陽,家中遠遠便有人在城門迎接。
“二郎君!”家中下人匆匆趕來,接替蘭雁回趕車的位置,“您怎么就沒雇個車夫趕車?可見是受苦了,等回了府,郎君夫人定然心疼不已!
回到府中,蘭夫人果然抱著他連連說瘦了瘦了,“我的兒啊,他們就怎么狠心讓你去鄉下吃苦。
在場包括蘭雁回在內的眾人都有些尷尬,他們看著蘭雁回那雖然因為趕路有些疲憊,卻明顯長了肉的臉,也不明白蘭夫人是怎么眼瞎到說他瘦了的。
因為這半年有兩個陪吃的妖精,蘭雁回胃口可比在洛陽好上許多,能吃能睡還沒什么煩心事,可不就長肉嗎。
見到家中一切安好,大嫂還懷了身孕,蘭雁回心情頗好,他也是想念家人的。
“宮里那位前幾日才辦了喜事!碧m夫人拉著蘭雁回私下說著話,“陛下他們都已經不放在心上了,我瞧著你也沒必要躲得那么遠,這次就不走了吧?”
望著蘭夫人希冀的眼神,蘭雁回一時竟開不了口。
半晌,他才道:“娘,其實兒子并非是無奈回鄉,我也是愿意的!
蘭夫人沒好氣將他推開,生氣道:“我就知道!”
“你就忍心和家里分開,一年難得才見一兩回?你個沒良心的東西!”
蘭雁回無奈,“若是兒子此時還在朝中做官,不知何時就被外放,至少三年不能見面,您和我爹當初不也逼著我考取功名?”
蘭夫人一噎。
蘭雁回:“家里有兄長照看,我很放心,現在大嫂又有了身孕,有了孫子,您還記得起我嗎?”
蘭夫人:“就你能說會道。”
說起大兒子兒媳,蘭夫人似是想到了什么,低聲道:“你不成親也不要子嗣,我和你爹商量著,等你大嫂有了第二個兒子,就過繼一個給你,怎么樣?”
蘭雁回:“……”不是,人家第二個兒子還沒影呢您就預訂上了?
想到要養孩子,他下意識想到了家里兩個妖精,他無奈苦笑,拱手道:“您就饒了我吧!”
家里都有兩個熊孩子了,他哪里還敢要第三個?不把家里拆了都算不錯了。
也不知道那小妖精現在有沒有想我,沒了我約束,那兩個家伙多半已經在家玩瘋了。
另一邊,鶴延年醉倒在地上躺尸,梅無心暈乎乎抬頭望著月亮。
怎么這么大,怎么這么圓?晃眼,煩妖。
它迷瞪瞪地數著地上空掉的油紙,一張,兩張、三張……
好多張,好多天。
數不清的油紙堆在地上,仿佛已經吃了大半,兩個妖精的算數水平根本數不過來。
梅無心只知道,它多吃一點,吃快一點,等東西吃完,那個人類就回來了。
第112章 梅妻鶴子16
臨近年關,洛陽城中熱鬧不已,蘭雁回走在街上,聽著耳邊的紅塵喧囂,看著眼前的人間煙火,一股久違之意油然而生。
洛陽鎮不大,村子里更小,松雪山更是一隅之地,他仿佛許久未見這繁盛的景象,乍一回來,開始還有些陌生。
“雁回兄!先前不曾聽聞,你這是何時回的京?”一個錦衣公子眉眼飛揚地朝著他走來,態度熟稔。
對方也是洛陽城中官宦子弟,還曾和蘭雁回在同一處書院讀書,只是當初蘭雁回只想早日交差,便參加了會試,而自覺能力不足,想要在會試中名列前茅的譚五郎便沒有參與那一場,他要兩年后才考。
“我不如今不過一尋常百姓,回洛陽也不必人盡皆知!碧m雁回對著他拱手行禮道,“還未恭喜五郎拜得良師,想必下次會試必定名列前茅,蟾宮折桂!
譚五郎含笑道:“借雁回兄吉言!
“先前聽說你辭官歸家,還不知是因為何事,可有需要幫忙之處?”此事其實私下有許多傳聞,什么蘭家得罪了皇帝、蘭雁回有舞弊之嫌、蘭雁回不是辭官,而是被皇帝安排了秘密任務,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蘭雁回聽聽便過了,并未放在心上。
蘭雁回微微一笑:“只是覺得官場不適合我,想走另一條道路,做個山間隱士,閑云野鶴,豈不妙哉?”
譚五郎也不知信沒信,總歸在蘭雁回面前是信的。
“原來雁回兄愛江湖遠過于廟堂,于是數十年后,世間又要多一位民間大儒了!
蘭雁回笑笑不說話。
他并不喜歡教書育人,尤其是教人考科舉,也不是不喜歡,就是不耐煩,他自小不喜科舉,從前不喜自己追,如今也不喜教別人。
但是一般開蒙他是很愿意的,如果對象是妖精,那他就更愿意了。
早在年關之前,他便給幾個小孩兒放了假,聽六叔所說,新找的先生已經有了人選,是名秀才,家中因為科舉而貧苦,想找個活糊口飯吃,等過年回去,那群孩子多半已經在新先生的課堂里上課了。
兩人多說了幾句話,便因為各自有事而互相告辭。
蘭雁回首先去了書局,翻遍了整個書局,看看有沒有新上架的。
挑了一摞話本,在快要結賬時,他的視線又放在了放詩集的書架上。
他又返回去,重新看了起來。
這回比方才挑話本花的時間更久,畢竟話本只要看開頭就知道是什么類型,合不合口味,可是挑這些詩集,他卻要仔仔細細,分解哪些里面有寫詠梅的詩。
等到挑選完時,上午都已經過去,書局派人將這些書都送回蘭家。
蘭夫人見到丫鬟們抱著書進了蘭雁回的院子,好奇問:“這是哪兒來的書?”
“回夫人,是二郎今日買的!
蘭夫人隨手拿起一本翻了翻,便被上面直白坦蕩的圖畫給驚得連忙把書放了回去。
她氣惱得面紅耳赤,“讀書讀書,瞧瞧他如今像什么樣,竟是讀這些亂七八糟的邪書!”
想到兒子有龍陽之好,且還不愿意娶妻,她心中便不悅,偏生這煩悶的心情還無處傾訴。
直到蘭雁回回來,被蘭夫人叫了過去,她猶猶豫豫道:“你如今,可有關系親密的友人?關系非同尋常那種?”
蘭雁回一聽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娘放心,我并無心儀之人,此事也不會傳出去,丟了家中臉面!
蘭夫人眼眶發紅,“什么臉面,早在你祖父拒絕賜婚時便丟完了,你在意那做甚?”
“我且問你,你身邊既無親近之人,又一心窩在那深山老林,聽族中說,你連鎮上都不愿意住,非要往那山里跑,這是準備一個人與世隔絕?今后也始終孤身一人?”
蘭雁回一愣,他下意識想說自己并非是孤身一人,還有兩個妖精,卻又把話咽了回去,默認了蘭夫人的說法。
蘭夫人當時就哭了,“我雖不喜你好龍陽,卻更不愿叫你孤身一人,若是你在那山上出了什么事,說不準等被人發現時,你的……都被喂了山間野獸,好歹有人陪著,多大人了,卻還要爹娘為你操心?”
蘭雁回想到了梅無心,他想,若是有朝一日他出了事,梅無心應該不會狠心到見死不救,自己不過是逼它多聽了幾日課。
眼見蘭夫人話中明里暗里都是要蘭雁回找個伴,蘭雁回卻沒有任何意動,他自己便罷了,兩個妖精卻是他不愿意暴露給他人的,連父母都沒說。
最終,只能狼狽離開。
這個年在洛陽過得很平靜,家中還和以前一樣,并沒有大的改變,這樣就很好。
蘭雁回在家中吃了團圓宴,看著家人身體康健,和諧美滿,也放心許多。
年關過后,蘭雁回便向蘭父提出要離開一事。
蘭大人看著他微微皺眉,“你娘應該告訴過你,家中已無事,圣上也已經忘了那件事,雖不能再回朝堂,但你也不必再離開洛陽!
蘭雁回沉默。
老大人嘆息一聲,“看來你是打定主意要離開了!
這個孩子好歹是他教的,他多少知道一些,從小便對功名利祿渴求不大,雖在家中的鞭策下學得不錯,運氣也不錯,卻沒什么上進心,這輩子頂多也就是個五品官。
他當時只以為孩子貪玩,等長大明白事理了,就會改變,誰知,越是明白事理,這孩子的功名心就越淡。
早在蘭雁回上次迫不及待離開洛陽時,蘭父便知道,這孩子怕是留不住了。
“在老家,你好歹也是蘭家人,你祖父、親爹、兄長都在朝中做官,不可惹是生非,卻也不怕招惹是非!
“好好照顧自己,別讓我和你娘白發人送黑發人!
蘭雁回對著他深施一禮,“多謝父親成全。”
確定好離開的時間,蘭夫人又忙了起來,上次蘭雁回因為禍事匆匆離開,什么都沒準備,這回蘭夫人恨不得把家里所有東西都讓蘭雁回帶上,什么金銀財寶,衣食住行,恨不得包圓。
若非是蘭雁回說帶不了,蘭夫人還不知道要準備幾輛馬車。
即便如此,最終蘭雁回離開時,也已經是三輛馬車,這回不需要他自己趕車,而是蘭夫人安排的下人。
坐在馬車里,蘭雁回掀起車簾看向家人,對上他們臉上的不舍,他卻是莞爾一笑,“難過什么,等大嫂生了孩子,我還要回來和大哥大嫂道喜,見見我那侄兒侄女,娘若是想我,也可以來見我,只要有心,便不算遠!
蘭雁回走了,離別的傷感卻已經淡去,留下的是些許悵然。
行走在回松雪山的路上,蘭雁回的心已經逐漸從先前的不舍變成了期待和雀躍。
也不知道小妖精有沒有聽話,會不會他才走的第一天,零食就被吃光了,有沒有被別人發現身份。
還有沒有想他?
蘭雁回歸心似箭,路程便加快了幾分,生生將時間縮短了兩天。
等他回到鎮上,已經是傍晚,此時天色已晚,本不該再去鄉下,去山上,畢竟晚上有野獸,然而蘭雁回卻將下人和行李都安放在宅子里,自己卻騎著馬趕在城門被關之前成功出去,一路飛奔至松雪山。
越是離家越近,蘭雁回便越是急切,越是安心。
馬蹄聲在夜色中尤為清晰,村里的村民聽到聲音還在擔心,卻有人眼見地隱約看見蘭雁回的身影,這才避免全村警戒。
“這蘭先生怎么這么晚還要上山?不能等天亮再回嗎?他也不怕野獸!
“廢話,人人都想回家,他心急如焚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他也不過才住了幾個月,那山上又沒有妻兒等他,怎么就這么急?”
事實卻并不相同,山上是沒有妻兒等蘭雁回,卻有兩個蘭雁回放不下的小妖精。
尤其是其中一個。
蘭雁回想到離開時,梅無心說的那些看似生氣,實則難過不舍的話,心中便酸軟無比。
馬兒腳程極快,便是在夜色漸濃時也能清晰辨路,快到家門時蘭雁回卻又放慢了速度。
他讓馬兒放輕腳步,緩緩來到門前。
昨夜今日連著大雪,天地都被白雪覆蓋,連這漸漸暗淡下去的天色,也無法遮掩它的瑩白雪色。
“這是最后一包了,就給我吃了吧!吃了它,說不定明天蘭雁回就回來了。”鶴延年哀求的聲音遠遠傳來。
“不給。”梅無心將它拍開,“你的已經吃完了,這是我的!
鶴延年饞得不行,它就不是能守得住的鶴,否則也不會在短短十天內就把蘭雁回給它留的食物吃得七七八八。
如今,這包肉干已經是最后的食物了。
“干嘛不給?明明一開始也是你同意趕緊吃完,蘭雁回就能趕快回來的。”鶴延年不解。
梅無心拍開它:“要你管!反正這是我的,你不許碰!
白鶴生氣地回了屋,它決定今天晚上不和梅無心說話。
院子里只有梅無心一個妖精。
它卻似乎比剛剛鶴延年還在時更生氣。
“死蘭雁回,臭蘭雁回,你有本事就永遠不要回來!”
梅無心憤憤卷起肉干,似要一口吞下,最后卻又猶豫地停下動作。
這種情況已經發生過多次,梅無心有多少次氣勢洶洶,就有多少次后悔遲疑。
“要是吃完了,他真的還不回來怎么辦?”它低低呢喃。
蘭雁回心中一軟,再沒忍住,輕輕笑道:“我記得為你們準備的總共有兩月的量,怎么現在就剩這么點了?可是我的時間和你們過的不同?”
聲音突如其來響起,梅無心一愣,隨后迅速看向聲音發出的方向,將那個一身青衣,頂著薄雪,坐于馬上,含笑望著他的人類盡收眼底。
它似是未能反應過來,怔愣當場。
蘭雁回看不見它表情,而沒有反應也可以有很多解釋,他等了一會兒,這小妖精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
他不由無奈失笑,“梅先生,好歹給點反應?也不負我連夜趕路之情?”
話音剛落,也不見那梅樹如何動作,蘭雁回只覺得自己渾身一輕,再眨眼,自己已經被許多樹枝卷起,從門口卷回了樹上,被小心放在一根較粗的枝干上,腰上的樹枝卻沒有撤去,始終護著他的身體。
隨之而來的還有梅無心委屈的聲音,“你怎么才回來?!”
蘭雁回剛剛還有些緊張,此時聽見這聲音,緊張便瞬間化為了愧疚和暖意,他笑道:“怎么,還擔心我跑了嗎?”
他想起剛剛在外面聽到的話。
哪知梅無心卻說:“你再不回來,我都要忍不住開花了!”
蘭雁回一愣,還沒反應過來,變故突生。
卻見這覆蓋了一層積雪的梅樹上綠芽迅速生長,然后是花骨朵、花苞、半開半合、徹底盛放。
一朵一朵,一枝一枝,一片一片,寂靜的白雪中,盛開那朵朵鮮艷的紅梅,紅梅的艷麗和白雪的純潔相輝映,正是世間最美的盛景。
蘭雁回心如擂鼓,仿佛不屬于自己,他想到梅無心的話,再不回來,它就要忍不住開花了。
是因為他,梅無心才選擇在此時開花,是因為他,梅無心才苦苦忍耐,也是因為他,在這燈火闌珊的傍晚,夕陽最后一抹余暉都已經消失的天地間,才有這一樹白雪紅梅。
它本不該如此籍籍無名,黯淡無光,它是最漂亮的小妖精,本該開在陽光下,開在能被所有人欣賞的地方。
梅香陣陣,沁人心脾,卻安撫不了他宛如失控的心。
蘭雁回從未有此時這樣清晰地明白,這一樹紅梅是為他而開。
而這個為他開花的小妖精,叫梅無心。
第113章 梅妻鶴子17
素白修長的手指小心翼翼觸碰著花朵,指腹輕撫著花瓣,涼意瞬間透過肌膚,傳遍全身。
也將心頭那明顯不同尋常的跳動緩緩壓了下去。
心跳逐漸放緩,逐漸,和此時的寂靜融合在了一起,然而即便如此,他仍然忘不掉方才一瞬間的悸動。
那是一種驚喜、好奇、得償所愿……一切的驚和喜都匯聚在一起,直擊心靈的感覺。
難以言喻。
那一瞬,仿佛天地間所有的靈光都向蘭雁回匯聚而來,讓他一時詩興大發,一時又歌意正濃,從前看過的千百本書籍、學過品過的千萬個詞句,都齊齊涌上心頭。
“白馬千山赴夢州,醉意悠悠,紅梅萬里香雪夜,詩意稠稠!
酒不醉人人自醉。
蘭雁回好酒,卻鮮少飲酒,只因酒量很淺,此刻的他只覺得自己仿佛是嘗了半杯青梅酒,似醉非醉,將醒未醒。
涼意片片落額頭,蘭雁回抬頭望天,卻見方才始終安靜的天上又淺淺飄起了雪花。
雪并不大,落在他臉上,很快便被消融,只留下些許濕潤的水跡。
方才是紅梅覆白雪,此時是白雪落紅梅,在白雪的雙重夾擊下,紅梅依舊不落下風,它們開得昂首挺胸、開得肆意張望,和它的主人一樣,仿佛是這天地間最傲然的存在。
蘭雁回趴在枝頭,欣賞著此間夜色,享受著此時的安寧,所有人見著,必然以為這里只有一人。
以為他什么隱居的神仙人物。
卻不知這山上確有仙神,但并非蘭雁回。
那覆滿了紅梅白雪的樹枝輕輕卷著蘭雁回的動作更緊了些,輕易聽得出它語氣里的激動和喜悅。
“你在給我寫詩!”
“是夸我好看的嗎?”
蘭雁回一笑,“不是寫詩,是作詩,也不是夸你,而是在訴說事實,不是夸你好看,是你本來就好看。”
梅無心心中雀躍,連帶著滿樹的花紙都搖曳起來,白雪簌簌落下,仿佛在跳一場天上人間都難以得見的舞。
而蘭雁回卻在這場舞中被梅無心護得安然不動,只管欣賞夜色中朦朧的美景。
蘭雁回撫著樹干,搖頭輕笑:“你還真是,氣也鬧,喜也鬧,就沒個消停的時候。”
仔細想來,也就只有假裝是棵普通樹的時候梅無心安靜又小心,后來便越來越放肆,儼然比他還當這里是家,從不客氣。
原來,不知不覺中,他們早已經成了一家人,或者說一家妖。
便是再也分不開了。
“可是你們人類不就是喜歡熱鬧嗎?我這樣你不喜歡嗎?”梅無心說得那叫一個自信。
蘭雁回還能如何,當然是無奈失笑,“是,喜歡你,最喜歡你,行了吧?”
當喜歡你三個字說出口時,蘭雁回明顯感覺到心跳的強烈存在感,仿佛那時候,天地間寂靜無聲,唯有心跳聲響在耳邊。
并未加快,卻振聾發聵。
有著和從前一樣的喜悅,還有一些其他的,雜亂匯聚在一起,連他自己也分不清是什么的情緒。
蘭雁回覺得這一瞬的悸動是因為久別重逢的喜悅和被梅樹“劫掠”至樹上的激動,又或者,還有許多許多原因。
但也不可否認,他在此時,竟當真產生了一個大逆不道的念頭,似乎和這棵梅樹共度余生,也并無不可的念頭。
不知從何時開始,梅無心在他心中便不僅僅是一棵樹,也不僅僅是一個妖精,具體是什么,直到此時才清晰明了。
有意識有想法有喜怒哀樂有自我性格,于他而言,梅無心早就是個可以陪伴,可以喜歡,可以用對人類的態度去對待的個體和人格。
如此,那他會有這樣的想法,似乎也不足為奇?
心中甚至隱隱有些自豪,敢于喜歡一個異類,什么話本、傳說里的人,都是比不上他的。
“梅無心,為什么你見到我才開花?”他的手撫摸著離他最近的一枝花。
梅無心輕哼一聲,別別扭扭道:“當然是因為要向你證明我是這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妖精。”
“真的只是因為這個?我還以為,你是想讓我看你開花的模樣。”蘭雁回語氣略帶失望。
梅無心聞言,有些害羞,還有些難為情,“那……你要這么想,我也沒辦法。”
蘭雁回忍俊不禁,他的手捏在花枝上,“我可以摘嗎?”
他話音剛落,花枝便干脆利落地斷在他手中。
他將花枝簪在發髻上,抬頭問梅無心:“好看嗎?”
梅無心明明心中歡喜,嘴上卻道:“勉勉強強配得上我吧。”
蘭雁回知道他說的是自己勉強配得上這枝花,也不生氣。
“我回了洛陽城,家中一切安好,只是我娘想要將我兄長未來的孩子過繼給我。”他看了梅無心一眼,才繼續道,“被我拒了。”
梅無心微松一口氣,這才道:“就該這樣,你家里都有兩個小妖精了,不可以再要別人。”
好歹和人類生活了這么久,梅無心也明白,若是有人和蘭雁回在一起住,它和鶴延年必然要隱瞞身份,到時候,就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自由,想怎么玩怎么玩,想卷蘭雁回就卷蘭雁回。
那就成被偷偷藏起來的小妖精了。
它才不要偷偷的,它就要光明正大。
光明正大地做很多事。
“可我為你拒絕了別人,你要如何補償于我呢?”蘭雁回好整以暇問。
梅無心思忖半晌,“每天跟你玩?”
蘭雁回搖頭,“這可不夠!
梅無心繼續思索:“那我聽話一點,不給你搗亂?”
蘭雁回氣笑了:“這難道不是你本就應該做的事嗎?”
梅無心略有些臉熱,奇怪,它明明沒有臉,且今日還在下雪。
“那你要怎么樣嘛?”想了半天,它終于放棄了,擺爛讓蘭雁回提要求。
蘭雁回也不客氣,依靠在樹枝上,仰頭望著夜空里的星月,銀輝輕輕撒下,落了他和梅無心滿身。
他伸出手,接了一小捧雪,舌尖輕點,淺淺嘗了一點,雪是涼的,可今日,他卻覺得除了涼,這雪還帶了一絲甜味。
也不知是不是心情原因,在許多詩書中,世間萬物都能和人的心情變化,今日大約也是如此,他覺得甜,那便是甜。
帶著這樣的好心情,蘭雁回愉悅道:“我要你和我形影不離,從此跟隨我,陪伴我!
梅無心不悅道:“我本來就在這里,一直在這里,分明是你跟隨我!”
蘭雁回也不計較,笑道:“這樣說也行。”
梅無心高興了,心里仿佛打了勝仗般得意。
“還有……”
“還有?”
“還有,你要喜歡我,關心我,照顧我,我生病,你要學著為我熬藥,我心情不好,你要哄我開心,我要你做什么,你便要做什么。”蘭雁回故意說得這么嚴重,靜待梅無心反應。
本以為它會生氣,然而回應他的卻是一道略有些心虛的聲音,“要是我學不會怎么辦?我不會熬藥,不會哄你開心!
反而經常惹他生氣。
蘭雁回聞言一愣,新中一軟,手摸上頭上的梅花簪,眉眼彎彎,“逗你的,你在這里,我就很開心了!
他并未說謊,梅無心有種讓人心中恬靜安然的魅力,便是偶爾淘氣,也讓人甘之如飴。
梅無心悄悄松了口氣,
“還有呢?”
蘭雁回望著它,高大的梅樹將他籠罩在其中,仿佛是將他納入自己的地盤。
雪漸漸變小,他伸手輕輕一撥,還未凝結的雪花便簌簌灑落,像鹽粒,像飄絮。
“還有最后一件,也是唯一重要的一件!彼笭柕溃拔胰⒛!
轟!
仿佛耳邊一陣轟鳴,梅無心愣住。
兩月前,梅無心曾對蘭雁回說“我娶你”,最終以失敗告終,今日蘭雁回同樣說了這幾個字。
卻是看似隨意,實則認真。
梅妻鶴子,是件被文人雅士贊譽的雅事,古往今來皆有之。
可蘭雁回的梅妻鶴子并非意境,而是寫實。
若是梅樹只是梅樹,那倒也無妨,可這不僅是梅樹,還是梅無心。
當一棵普通尋常的樹,變成了有意識有思想有七情六欲的梅無心,一切都變得不同尋常,也讓他這梅妻鶴子的想法都多了份難為情。
而這份難為情,究竟是因為它有意識,還是因為它是梅無心,那就不得而知了。
但有一點,蘭雁回是可以肯定的,他喜歡這棵梅樹,喜歡梅無心。
蘭雁回含笑抬頭,望著滿樹紅梅,為他盛開的紅梅。
他想,他必然是喜歡梅無心的。
不是喜歡梅樹。
而是喜歡梅無心。
“上次你也這樣問我,被我拒了!
“如今我也這樣問你,你要拒絕我嗎?”蘭雁回問。
梅無心回過神,壓住心中的雀躍喜悅和得意,矜持地問:“我要是拒絕的話……”
蘭雁回:“我給聘禮。”
梅無心茫然:“什么是聘禮?”
蘭雁回笑意清淺,“就是娶你過門要送的東西!
梅無心來了精神,原來娶妻還要送東西?難怪它上次失敗了。
“那你要送我什么?”
蘭雁回不說話,反而從懷中摸出一張紙,念起了紙上的詩句。
那是他曾經第一次為梅無心寫的繞指柔,如今,當真成了他的繞指柔。
梅無心聽得陶醉,它也不懂什么情詩不情詩,只覺得蘭雁回的詩好聽,看蘭雁回笑的模樣,必然也肯定很高興,
念完,蘭雁回微微抬頭望著梅無心,伸手在樹干上輕輕摸了摸。
“除了這首,還有九十八首詩,總共九十九首詩做聘禮,先付十首定金,剩下的,在剩下的日子里慢慢還你!
梅無心是想拿喬拒絕蘭雁回一次的,畢竟對方上次也拒絕了它,可是他說要給它寫九十九首詩欸……
那……那它忍不住誘惑,也是件很正常的事吧?
“那……那好啊!”它故作矜持,其實半點也不矜持地說。
蘭雁回從懷中摸出一個逛街時鬼迷心竅買的同心結給梅無心系上,“這是給你送梅花簪的回禮!
梅無心來不及高興臭美,便聽蘭雁回笑著道:“梅先生,今后你每一次開花,我都不會錯過!
尋常梅樹按四時節令開花,而梅無心只給喜歡的人開花。
從今往后,這個人便是蘭雁回。
也只是蘭雁回。
第114章 梅妻鶴子18
冬去春來,梅無心滿樹紅梅依舊開得意正盛,艷麗雅致,蘭雁回最喜歡坐在窗邊透窗而看。
前些天總被梅無心抱到樹上,現在他已經學聰明了,要看就在屋里看,免得那家伙總動手動腳,將他拘在外邊吹冷風。
雖然已經入了春,天氣稍稍回暖,但外面依舊很冷。
他不出來,便只好梅無心進去,所幸蘭雁回即便關住門窗,也關不住妖精。
梅枝卷在蘭雁回手中的筆上,仿佛讓蘭雁回筆下的紅梅也生了滿紙清香。
梅無心一枝卷筆,一枝纏上手臂,從衣袖中進去,一步步爬上肩頭、脖頸、耳后、臉頰……
蘭雁回一巴掌拍過去,梅無心又迅速往后縮了縮。
“你好兇!泵窡o心委屈巴巴地說。
蘭雁回:“你好閑!
一枝梅枝作手臂狀,倚在桌上,一朵梅花還去沾了那墨,調皮地在紙上印上一朵梅花,也不在畫紙中的樹上,不在地上,而在角落,在蘭雁回蓋印章的地方,和蘭雁回的落款依偎在一起。
這是它最近挖掘的一個新愛好,不止在畫上蓋,還在書上,在桌上,最喜歡有蘭雁回的地方。
“我本來就這么閑!彼恼Z氣還帶著幾分驕傲,仿佛這是什么值得得意的好事。
蘭雁回笑,他覺得梅無心閑,梅無心自己倒是覺得它閑著也開心有趣。
大約也只有這樣的它,才能在這山上住上這么多年,將來還會陪他繼續住上許多年。
“你若是沒事,就給我來印花樣!碧m雁回之前說過要以九十九首詩為聘,他打算將這些詩編輯成詩集,還要配上插畫,既是寫梅,自是要許多梅花梅樹的圖。
其中有自己畫的,也有梅無心自個兒印的,梅無心非但沒覺得自己參與聘禮準備是在被蘭雁回奴役做白工,反而覺得這樣十分有趣,也樂得幫忙。
可此時梅無心卻不干了,它纏著蘭雁回撒嬌,“你什么時候才去鎮上逛街?”
蘭雁回瞥它一眼,“這么著急?”
他笑瞇瞇道:“梅先生,在人類里,如此恨嫁,可是會遭人笑的!
纏著蘭雁回脖子的那根梅枝鉆進衣領,爬上蘭雁回的胸膛……
一陣酥麻掠過,蘭雁回手中的筆差點沒拿穩,蘭雁回一把按住胸前亂來的家伙,微紅著臉斥道:“不許胡鬧!”
梅無心聽了,然后下次還敢。
在發現蘭雁回對這樣的行為最是羞惱,嘴上呵斥,卻又并未嚴厲阻止后,梅無心便喜歡上了這種游戲。
它喜歡探索蘭雁回的身體,喜歡看在觸碰到某些地方時,對方產生的那些反應和情態,而這些,是只屬于他們的特權和秘密,其他人和妖,從未被允許。
這讓它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對蘭雁回是獨特的,即便世上還有其他妖,蘭雁回對它也是獨一無二的。
這便是人類說的夫妻。
既做了夫妻,那便是天下間獨一無二的好。
梅無心故意道:“你說話不算話,是不是反悔了?”
蘭雁回無語,“就算你這么說,我也不可能給你找個這么大的蓋頭來,更沒有你穿的嫁衣。”
也不知道這妖精怎么想的,明明知道自己并不是人類,卻還要和人類一樣穿嫁衣蓋蓋頭,還整日催他下山采買成婚要用的東西。
梅無心垂著枝頭,“你明明說要成親……”
“你就是欺負我是妖,不是人,我知道,你們人類最喜歡欺負媳婦,尤其是新媳婦,我還沒嫁給你,你就要欺負我不是人,還沒有娘家了,陰險狡詐!”梅無心氣哼哼指著他。
蘭雁回:“……”就不該給這家伙讀那么多話本,好的沒學到,亂七八糟的倒是學了不少。
“沒有就是沒有,不過如果你乖一點,我給你準備屬于你妖精的婚禮。”
梅無心半信半疑,“真的?”
蘭雁回:“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梅無心:“哼,你是沒騙過,兵不厭詐怎么能叫騙呢!”
蘭雁回:“……咳咳!
雖然蘭雁回曾經哄過小妖精,但這回還真沒騙它。
兩日后,蘭雁回便下了山,鶴延年喜歡熱鬧,鬧著要跟上,它也知道自己現在已經是準兒子了,也不知道跟村里哪個小孩兒學的撒嬌耍賴,得不到就坐在地上哭。
蘭雁回決定堅決不能慣孩子這種臭毛病,于是把鶴延年丟在家里,反而把原本沒打算帶上的梅無心帶上。
鶴延年:“……”
它心想,果然就不該答應梅無心那個家伙做他們兒子的要求,就該當小妾進門,這樣還能和梅無心爭寵,做了兒子,永遠只有被壓制的份兒,孩子就是他們家里的最底層。
蘭雁回下山便去了布莊,讓它們將店里最好的紅布拿出來。
尋常人家家里也只有喜事才用得上紅布,還有很多鄉下的人成婚,只一個紅蓋頭,一件半新的衣裳便夠了,因而布莊里屯的并不多,蘭雁回便將這幾匹布都買下了。
接著他又去了繡莊,讓人將一部分制成成衣,一部分留作它用。
好不容易下山一趟,蘭雁回帶著梅無心在街上逛了一圈,直到梅無心把每個想看的想玩的想買的都試過一遍,這才心滿意足地回家。
接下來半個月,蘭雁回都在家里做手工。
他做了很多小燈籠,再每個上面都畫了梅花。
每個燈籠都胖乎乎,圓滾滾的,很得鶴延年喜歡,經常會偷偷趁蘭雁回沒注意,拿來一個當球踢,當然,往往結局是被梅無心逮住,不僅被捆住雙腳,讓它只能雙腳跳,再也踢不起來,還被扣零食。
梅無心最近總是以父親的名義教訓鶴延年,它很喜歡這個游戲,但是鶴延年不喜歡。
又過了一些時日,蘭雁回定制的衣服好了。
蘭雁回看著那套紅衣喜服,一時有些怔愣,他從未想過,自己這一生還會有穿喜服的這一天,就像他從未想過,自己會遇到一個珍之愛之的小妖精。
他知道,說是成婚,但實際上一沒寫入族譜,二沒有官府認證,連婚書都是他自己寫的,說是婚禮,卻過于兒戲。
但是梅無心喜歡,蘭雁回也覺得,即便是無法為人所知,應當也是需要一個。
并非向誰昭告,而是一個屬于他們自己的儀式。
蘭雁回雖有家中給的資產,并不缺銀子,但他仍是找了點事給自己做,平時無事時便會給成衣鋪和繡莊畫一些洛陽時興的衣裳樣式,這件衣服,也是他自己畫的。
如今穿在身上,當真是再合適不過。
蘭雁回只試了一下便又放下。
他轉而拿起另一樣東西走了出去。
出來時,卻見梅無心正在認認真真看書。
他頓覺驚奇,“你竟然會主動認真看書?”
梅無心如今自覺是個上進的妖,可厲害了,才不會因為被蘭雁回說就不好意思。
“哼,你小瞧誰!”
蘭雁回敲了敲它,“抱我上去。”
你說我就要做啊?
下一刻,蘭雁回便被卷上了樹。
也是這時,梅無心才注意到他手里還拿著個包裹。
“這是什么?”
蘭雁回沒回它,卻將包裹打開,將里面的紅綢帶拿出來,一根一根掛在了樹上。
紅梅已不如之前那么盛,有了這紅綢,卻將梅無心妝點得比之前還艷麗喜慶。
自古紅梅多寫它凌寒而開的傲骨,卻少寫它的喜慶,紅色是最溫暖的顏色,像梅無心本樹,永遠那樣朝氣蓬勃,勃勃生機。
蘭雁回將紅綢掛滿了樹上的每根樹枝,綢帶迎風飄揚,梅無心歡喜不已。
好漂亮好漂亮……
啊,它好喜歡……
蘭雁回沒聽它說話都能感覺到它的喜悅,笑道:“沒有紅蓋頭,沒有嫁衣,這滿樹紅綢便當作新婚之喜!
他倚坐在樹上,仿佛靠著一個人的懷抱。
“梅無心,我們成親吧!
*
黃昏時候,蘭雁回一身喜服,院子里處處紅綢喜緞,院子里的那棵梅樹掛滿了紅綢和小燈籠,一盞一盞,將整個院子照得燈火通明。
鶴延年脖子上也掛了一朵大紅花,它昂首挺胸,喜氣洋洋,不知道的,還以為要成親的是它。
人和樹成婚,從無先例,蘭雁回也不知如何成禮,但那并不重要,即便沒有賓客,沒有高堂,沒拜天地,他說這是成婚,便就是成婚。
蘭雁回被梅無心抱到樹上,一把長琴架在腿上,琴聲悠悠,喜樂蔓響在山間,山中鳥獸蟲魚皆能聽到這份喜悅,甚至有鳥雀停落在屋檐,又被霸道的梅無心趕走。
它才不想讓別人瞧見這樣的蘭雁回,妖精野獸也不行。
暮色悄然而至,琴聲不知何時停止,蘭雁回被梅無心抱回房。
屋中早早掛上了喜帳,帳慢垂落,紅燭搖曳,昏黃的帳內,影影綽綽。
無數梅枝穿過衣袖衣領褲腿……層層包裹,侵入全身,無孔不入,層層喜服依舊完好,被喜服包裹的人卻幾乎感受不到衣服的存在,渾身上下皆是被藤蔓被樹枝裹住的感覺,細嫩的肌膚也不知被劃了多少紅痕,又疼又癢。
終于,喜服在重重梅枝的壓迫下再無力支撐,從內而外開始破裂破碎,很快便成了一堆碎布,躺在這碎布中的人類,也幾乎看不見身形。
梅樹枝霸道地將人類包裹,占有,仿佛只有它能觸碰,擁有。
梅樹枝蔓延至人類的每一處,從里到外,都染上梅香。
它小心翼翼地與人類交融,仿佛在品嘗這世上最美味的食物,還要小心不能弄壞他。
獨特的進食方式,也是屬于他們之間的特權,獨一無二。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結束這個故事。
第115章 梅妻鶴子完
蘭雁回來松雪山的第一年,還和山下村落有些往來,之后幾年,但是往來慢慢減少甚至消失。
當年和鶴延年一起玩的那群孩子,現在都已經漸漸長大,成親生子,再不會像曾經一般和一群小孩兒在村子里瘋玩。
他們還記得曾經有只白鶴經常來和他們玩,但心里下意識覺得,那只幾年不見的白鶴,如今應當是不在了。
曾經上過山,被蘭雁回教導過的那幾個孩子,大多數也已經出了學堂,找活做工,成家立業,有一兩個考取了功名,如今依然在考取功名的路上。
前兩年,蘭雁回喜歡帶梅無心和鶴延年下山游玩,去附近縣城,或者更遠一點,將人間的景象看了個遍。
只是礙于梅無心本體始終在松雪山上,他們并沒有去太遠的地方。
從多年前開始,蘭雁回頭上的發簪便被梅枝代替,倒也教他形象更像一個隱居山野的雅士。
如此,那他身邊總跟著一只白鶴,便也不奇怪了。
若是有人問起,蘭雁回也會坦然對別人道:“這是我兒子!
因此而引來陣陣笑聲,蘭雁回卻微微一笑,并不言語。
待在外面久了,走的地方多了,他也認識了一些說得上話的朋友。
今日便是應朋友的邀約,去赴對方的喜宴。
蘭雁回想到梅無心一直想見識一下人類成婚是什么模樣,上次在路上看到有人迎親還不肯走,便想著這次帶它去看個夠。
他來的早,送上喜帖和拜禮后便在對方院中逛了起來。
這位友人是當地的大家族,家中的宅院自然也不小,其中的景致也很不錯,然而他們一行一人兩妖,其中兩個妖精都欣賞不來。
“這么一小片竹林有什么好看的?還沒有咱們山上大!
“還有那個水池,才幾條魚?我都懶得去抓。”
“就是,那棵常青松說是多好看,我也沒覺得,只覺得它好小,都不夠給我擋太陽。”鶴延年撲扇著翅膀。
好吧,兩個妖精都更喜歡自然山野,對于人類這種被精雕細琢的景致沒什么興趣。
相比起來,還不如桌上已經上的瓜果盤吸引它們。
可惜鶴延年不能暴露在人前吃這些,梅無心因為不是本體,也不能隨心所欲進食,最終,只有蘭雁回一個人能在宴席上安安穩穩坐下,一邊吃席桌上的菜品,一邊小聲和梅無心介紹它們是什么口味。
蘭雁回曾經也會下廚,只是正常飯食手藝平平,唯有在零食小食上有些興趣,如今卻不同,家里有兩個嘴饞的,且來者不拒,他也不得不對此多涉獵幾分。
每每遇到什么,都會記下來,回家在自個兒琢磨。
到了中午,新郎出門去迎親,蘭雁回也跟了上去,嘈雜熱鬧的人群中,梅無心的聲音傳入耳中,“我們之前就沒有迎親!
什么都喜歡最好的小妖精覺得輸了,心里正不高興。
“咱們家就在一處,哪里需要迎親。”蘭雁回哄它,“而且人家迎親還要將嫁妝展示給外人,給親朋好友看,咱們又沒有賓客沒有喜宴,不需要這個。”
梅無心:“……”
它如今也不是從前那個小妖精了,而是已經見過世面的大妖精,“這個好像也不值得驕傲吧?”
大妖精不好哄了,蘭雁回心中暗道。
“可他們只能娶人類,而我能娶妖精,只這一點,便是皇帝成親,也越不過我去!
梅無心心中雀躍,“真的嗎?”
蘭雁回:“騙你做什么,我能娶妖精,便強過所有人,你能和人類成親,便強過所有人和妖,我們都是別人比不了的。”
梅無心徹底高興了。
接下來在看到新郎作詩的時候,更覺得自己才是最厲害的,別人只有一兩首,可它有九十九首呢!
參加完人類的婚禮,滿足了梅無心的好奇心,他們又走了。
“我家中來了信,說我大嫂又生了,讓我回家喝喜酒!
他們剛吃完成親的喜酒,這回是添丁,梅無心還沒見過呢,但也沒什么好見的,據蘭雁回所說,還不如成親熱鬧。
“你是不是嫌棄我,不想把我領回家?”梅無心語氣軟,像個受委屈的小媳婦,“我知道你出身不凡,家中看不上我這出生荒野的孤樹,這么多年也不愿意帶我回家見公婆,我都知道,你不愿意,我不說就是了!
蘭雁回:“…………”
他搓了搓手臂的雞皮疙瘩,沒好氣制止道:“停!”
“從哪兒學的這種腔調?這是你說的話嗎?”
梅無心一秒恢復正常,“上次在樓里聽戲,那戲子就是這么唱的啊,好多人看哭,我還很喜歡呢!
是的,梅無心現在的新喜好,聽戲,或者聽說書故事,尤其最喜歡人類情愛,纏綿悱惻那樣的。
尤其喜歡主角被虐的時候,還會跟著哭。
看完每每都會抱著蘭雁回滿足地說:“還好我們沒有像戲里那樣,沒有惡婆婆,也沒有門第之見,能遇到我,和我成親,你真是太幸運了!
它現在也知道蘭雁回是斷袖,有龍陽之好,知道這種癖好不被大多數世人接受。
蘭雁回:“……”
呵呵,是呢,沒有門第之見,直接升級到種族之別了。
也就是遇到他,否則這妖精要打一輩子光棍,誰幸運誰呢?
他心中這么想,唇邊卻始終噙著淺淺笑意,眉目溫柔。
半月后,蘭雁回帶上兩個妖精回家,此時正值秋季,算算日子,回到洛陽,還能趕上中秋佳節,正好團圓。
蘭雁回沒有給家里去信,因而在府上的下人看到他時,那見一個驚喜,忙不迭跑進府中報喜,“二郎君回來了!二郎君回來了!”
聽著消息趕來的蘭夫人看著跟在蘭雁回身邊的白鶴,一時也失了聲,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好好的兒子,在鄉下過了幾年,竟然開始養寵物了?而且她兒子這寵物還非同尋常,竟是一只看著便仙氣飄飄的白鶴?
再看看兒子這張好多年都沒什么明顯變化的臉,她一時沒忍住,張口便問:“你這是在山里修行去了?”
蘭雁回:“……”
他無奈一笑,“娘就知道打趣我。”
他每年都回家,有時還不止一兩次,哪有什么變化。
要說有,也就是旁邊這只大白鶴。
蘭夫人看了看鶴延年又問:“鶴肉好吃嗎?一只多少銀兩?”
鶴延年飛快躲到蘭雁回身后,瑟瑟發抖。
蘭雁回:“……”
他抱起鶴延年,抬腳進門,“這是我兒子,不能吃的!
鶴延年抱緊了蘭雁回的大腿,平時在家里是最底層的它,終于第一次感受到了做兒子的好處,做兒子可以被人護著,它有一人一妖兩個爹,從此妖界人界它都能橫著走!
第一次來蘭家,鶴延年和梅無心還是很矜持的,梅無心不用說,一根梅枝誰也不怎么關注,鶴延年卻不一樣,它作為蘭雁回的兒子上門,在家可受歡迎了。
鶴延年的大嫂生了三個孩子,最小的那個還沒辦百日宴,大的兩個一個已經十歲,一個七歲,都是很活潑好動的性格,見到鶴延年就走不動路,一直湊在鶴延年身邊,要和它玩,說是和它玩,實際上是鶴延年陪他們玩。
還好它有多年陪幼崽玩的經驗,不過是兩個小孩兒,不在話下。
也就是不能暴露會說話,否則它能當場忘了自己已經到了洛陽,而不是還在松雪山。
蘭雁回帶著梅無心進了自己住的院子,剛進去,他瞧見院子里不知何時栽種了兩棵梅樹,先是一愣,隨后當即心頭一跳。
梅無心不敢置信道:“你、你……”
它像是被氣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好啊你!我還說你怎么以前都不帶我回來呢,原來是在這兒置了另一個家,把別的梅樹娶進門,可憐我這糟糠妻竟成了你養在外面的外室!蘭雁回,你辜負我!”
說著,它就要哭出來。
蘭雁回哭笑不得,“什么外室,什么糟糠妻,都說了不要看那些故事,你仔細瞧瞧,這樹分明是剛種的,而且它們不是妖精,就是尋常的梅樹。”
也是他這幾年寫了好些和梅相關的詩,才讓家人覺得他喜歡梅花,便給他栽了兩棵。
“我不管,它們就是勾引你的小妖精,有它們沒我,有我沒它們。”梅無心一改剛剛的怨夫語氣,霸道地說。
蘭雁回:“……”好吧,是他忘了,這是個能把筆墨紙硯都當成小妾還要他娶進門的妖精。
聽到兒子要把梅樹移走的要求,蘭夫人有些失落,“你不喜歡梅花了嗎?這是娘特地給你找來的!
蘭雁回笑道:“不是不喜歡,而是我已經養了一棵梅樹了,就不能再養其他梅樹,這個啊,叫從一而終!
蘭夫人:“……”
她覺得兒子那些奇奇怪怪的毛病又犯了,和一棵樹說什么從一而終?
然而這句蘭夫人看似玩笑的話,蘭雁回卻當真認真地執行了一輩子。
蘭雁回這一生,也只養了一棵梅樹,一只白鶴,在這些年間,他慢慢將那九十九首詩寫完,編輯成詩集,以梅蘭先生為名,流傳了出去。
在書的扉頁里,有兩句話:以詩為聘,共結連理,余生漫漫,終不負矣。
蘭雁回曾經讓梅無心也給他寫一首詩,讓這九十九變成一百,然而梅無心雖識了字,要它寫詩還是太過為難,最后干脆道:“我就是不會,你非要我寫,那我只能寫我喜歡你。”
這么多年,還是那般直白又無賴。
蘭雁回笑,行吧,喜歡他就喜歡他。
“那你再說幾句,我愛聽!
梅無心將他抱上樹緊緊圈起,把那句喜歡你,從日暮說到黎明。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很想寫到蘭蘭去世,但是我忍住了,大家不用腦補人妖年歲不平等,蘭蘭去世的時候,梅先生也會和他一起睡下去。
下個故事簡介:
穿越不可怕,可怕的是穿到亂世。
穿到亂世不可怕,可怕的是穿成了末帝,叛軍已經殺進了皇宮,名正言順占領天下。
穿成了末帝不可怕,可怕的是面前還有個身體原主的鬼魂。
面對這樣的穿越大禮包,明霧沒有第一時間狗帶,絕對是千千萬萬的現代同胞們保佑。
現在的問題是,怎么將眼前這個鬼送走,他真的承受不來靈異劇場。
明霧諂媚地問這位鬼魂大兄弟:“哥,您還有啥心愿嗎?”
鬼:“我?”
他想了想:“抱歉,我忘了。”
明霧:“……”
【我有一個愿望,看河清海晏,看天下太平。】
鬼攻人受
——
第116章 青史何名1
陳朝末年,大將軍周衍率叛軍攻入皇宮,血洗皇宮,列兵稱帝。
從此改換日月,再無陳朝之名。
經過幾日幾夜的廝殺,京城尸橫遍野,新帝未免百姓因為腐尸遭受瘟疫,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韙,將京城所有尸體都送到亂葬崗進行焚燒。
百姓感激涕零,再傳新帝仁善、憫愛百姓之名。
當日,亂葬崗便生了大火,將尸山焚燒殆盡。
“咳咳……咳……”明霧剛剛醒來,便被濃煙嗆得接連咳嗽,喘不過氣。
周身仿佛被丟進了火海巖漿,滾燙無比。
他試圖睜開眼,卻先被濃煙熏得根本睜不開眼。
身處絕境,人類的求生本能讓明霧拼命掙扎。
雙手在四周摸索,卻只摸到了一些僵硬的肉|體,黑暗中,他也分辨不清那是什么,卻本能感覺惡心。
忍住想要作嘔的欲望,明霧拼命朝煙小的方向爬。
不知道過了多久,明霧只覺得自己手腳都快斷掉,渾身如同綁著巨石,沉重無比,身后的大火和濃煙卻越來越近。
明霧心中驚懼恐慌,他都還沒睜開眼看看這是什么地方,便要喪命于此?
明明之前他還在課堂上睡覺,怎么突然來了這個地方?莫不是做夢或者有人惡作?
無論心中如何想法,明霧動作仍不敢放松半分,許是被逼到極致,他潛力爆發,拼著最后一股氣力向前沖,卻未瞧見前方是一面陡坡,腳下一滑,滾了下去,許久,才終于摔在一處淺灘里。
陡坡上盡是石子沙礫,明霧摔得渾渾噩噩,頭暈耳鳴,渾身被劃傷,仿佛被車輪碾過,刺痛不已。
有水,明霧心中略略松了口氣。
他掙扎著要從淺灘中坐起來,卻是連半分也未動彈,氣力耗盡,便暈了過去。
寒月素影,啼嘯漸遠。
深夜,明霧是被冷醒的。
迷迷糊糊間,他發現自己竟還在淺灘里,有些失望,又松了口氣。
他側頭喝了幾口水,這才借著休息養來的氣力掙扎著起身,走到一旁的草地上坐下。
然而出了淺灘,濕淋淋的渾身被谷中夜風一吹,頓時仿佛身處冰天雪地,將他凍醒。
明霧努力睜開眼,便見自己身處一處山谷,四面都是陡峭的崖壁,黑夜之中,竟望不到盡處。
來不及想自己為何在這兒,他腦子里拼命翻找著鉆木取火的知識,即便覺得自己沒那本事,但在枯坐等死和努力鉆木取火之間,他還是選擇了后者。
他將面前的枯葉雜草摟成一堆,又找了個干木棍,拼命開始搓。
他也不知道自己搓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兩只手都搓出了水泡,看得出,這雙手的主人必定是養尊處優,沒吃過苦。
他也是想轉移注意力,才一邊搓木棍,一邊想事。
雖然還沒確定,但他已經有強烈的預感,自己是穿越了。
畢竟穿越這種劇情,在現代各種文學作品中早已經司空見慣,他并不驚訝。
目前最要緊的,是如何在這種天坑開局中活下去。
不活著,其他都是白說。
明霧依靠著胡思亂想短暫忽略搓木棍帶來的疼痛,待隱約嗅到一絲煙味,明霧心頭一喜,手中的動作加快,待看到有微弱星火時,他小心將星火吹亮,火苗在這黑夜中,亮得仿佛太陽。
有了火,明霧想脫掉身上的濕衣裳,之前他一直沒有時間注意自己的情況,此時一看,才發現自己穿著一身藍色素袍,是古人裝扮,只是這衣服……他覺著有些奇怪,不像是書生的錦袍長衫,反而有些像某些古裝劇中宮里小太監的衣服。
他該不會真是太監吧?!
明霧當即摸了摸,心頭一松,還好還好,還在。
他脫掉衣服解決了一下生理問題,赤著身體將衣服在水里涮了涮,擰干水,轉身準備拿去烘干。
然而這剛一轉身,明霧下意識抬頭,下一刻,他的雙眼猛地瞪大,手中的衣服落在地上,時間仿佛停滯一瞬,時間凝滯一瞬,山谷中響起了一道驚天地泣鬼神的驚恐喊聲:“鬼啊——。!”
只見眼前站著一道透明魂體,夜色漆漆,林風呼嘯,寒月照在對方素白的臉上,便是昳麗驚世的容顏,此時也只能讓人覺得陰森可怖,宛如厲鬼索命。
唯有那一身和明霧手中別無二致的藍色太監服,和對方氣質格格不入,也真是因此,明霧方才一直沒注意到。
叫聲引來了山林野獸,虎嘯狼號齊齊響起。
鬼魂不得不提醒道:“若是想今夜葬身野獸腹中,便繼續嚎吧!
明霧渾身一軟,坐在地上,他眼中驚懼不已,額頭冒著冷汗,胸口大喘著氣,撐著地的手無意識在顫抖,明明很怕眼前這個鬼魂,卻又忍不住時不時便瞧他一眼。
他往自己臉上拍了兩捧水,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覺得這不能怪他,任誰在這樣月黑風高的深夜,又在遠近無人的荒郊野嶺碰到鬼,都會像他一樣被嚇得尖叫。
他以為自己只是拿的穿越劇本,誰知道其中竟然還有靈異元素……明霧心梗,老天爺就這樣看不過他,給他這么多debuff想要他死嗎?
這樣一想,明霧心中也不知哪兒來的一股氣,這么想要他死?他偏不死!
稍稍冷靜后,冷風刮過,明霧頓覺不對,低頭一看……
慌忙將地上的濕衣服撿起來,勉強遮擋住身體重點部位,他抿了抿唇,咬了咬牙,視線掃向一直看著他的鬼魂,這回竟沒避開。
“可看夠了?”他聲音微沉。
鬼魂點了點頭。
明霧:“……”他竟真的在看?!
心中羞惱更甚,連忙搭起架子,將衣服晾在上面,用衣服將自己與那鬼魂隔開。
“你……你是什么人?什么時候在的?”冷靜下來后,明霧頭腦清醒,疑惑和警惕在心中愈演愈烈。
“我?我一直在!惫砘晡⑽櫭,似乎比他還茫然,不知自己為何在此,反正就是在了。
明霧見他能交流,也不像是神志不清,會暴起傷人的模樣,心中悄悄松口氣。
能交流就好,能交流,應當也能講道理,明霧思忖片刻,對鬼魂瞄了又瞄,片刻后,才笑容討好道:“鬼仙大人,小的并非有意打擾您安息,今日實在是意外,如果有冒犯之處,還望看在我不知情的份兒上,原諒一二?”
別說是喊大人,只要他能走,便是要他叫爹也無妨。
現代人,誰還沒幾個爹呢?
誰知那鬼魂不為所動,不過是淡淡掃了他一眼,輕飄飄兩個字,“諂媚!
明霧笑容一僵。
“鬼仙大人,無故打擾到您,是小的之過,本就該道歉,并非諂媚討好,不知您喜歡什么樣的供奉?小的想向您賠禮道歉!
鬼魂:“你連一條底褲都沒有,拿什么來供奉?”
鬼魂其實覺得自己并非需要供奉,并無原因,直覺而已。
明霧:“……”
罵人不揭短,對方分明沒有罵他,甚至還如此通情達理,知道他什么都沒有,可明霧半點也不領情。
他側過身專注烤火烘衣服,不理鬼了。
鬼魂將他的反應看在眼里,遇事冷靜,積極求生,有才能,又聰穎,受驚過度,也能迅速冷靜下來后,并察言觀色,調整狀態,明明畏懼,卻又能輕易被怒氣取代,見自己不好說話,便不再糾纏,如此能屈能伸,倒是罕見。
鬼魂眉心再次微微蹙起,為何短短片刻,他腦海中便能自然而然想到這些?
他覺得明霧會察言觀色,其實他自己更是爐火純青。一人一鬼便這樣隔著衣服,互不理睬,卻又沒有一刻放下對對方的關注。
有一個鬼在,明霧根本不敢睡,他穿上七成干的衣服,這才稍稍放心。
余光瞟見天邊漸漸染了一抹橘色,心中暗自驚喜。
天快亮了,鬼魂都是見不得太陽的,說不定等到太陽升起,這個鬼便消失了。
懷揣著這樣的想法,明霧期待著黎明,神采奕奕,毫無睡意。
然而,當天邊泛起魚肚白,鬼魂不為所動,天邊射來第一道光線,鬼魂淡定從容,明艷的太陽升到天空,鬼魂……鬼魂認真地看著他,“你似乎有些眼熟!
誰跟你眼熟!我是人,你是鬼,人鬼殊途不知道嗎?!
可是既然人鬼殊途,那為何你竟然和我一般,好端端站在陽光下?不合天理!
明霧心中憋悶,趴在淺灘邊洗臉,說起來,從來后,他還沒瞧過自己的臉呢,雖然已經多半確定自己是穿越,必然不是自己原來的身體,原來的臉,但若是這張臉太有礙觀瞻,他也好早些做好心理準備,爭取早日接受。
朝陽升起,淺水清澈,洗過之后,輕易照映出了他清晰的面容,只一眼,明霧便被驚得坐在地上。
并非是因為水中的容貌丑得驚世駭俗,相反,這是一張足以迷惑眾生的臉,便是粗糙的衣物,狼狽的裝扮,也并未損耗它仿佛與生俱來的雍容貴氣。
可這張臉,這張臉……分明和那鬼魂一模一樣!
鬼魂這時也發現了,他走上前,明媚的朝陽也并未給他眉眼帶來些許暖色,依舊是那樣冷淡,帶著一股睥睨天下的漫不經心,卻說著讓明霧啞口無言的話。
“你搶了我的身體!
碰瓷!這絕對是碰瓷!
明霧心中叫冤,也不想率先輸了陣,僵硬地梗著脖子道:“閣下休要胡說,分明是強買強賣,我從未搶你的身體,是它主動送上門!
鬼魂微微挑眉,明明表情并未有明顯變化,明霧卻莫名覺得對方似乎笑了一下。
“一時口誤,是你用了我的身體!
他淡淡掃向明霧,閑閑掀了掀唇,慢條斯理問:“我的身體,好用嗎?”
作者有話要說:
鬼魂是攻,簡介在上一章作話和文案。
——
第117章 青史何名2
山風瀲滟,清溪繾綣,卻不及那一抹赤色朝陽落在他眉眼。
朝陽灼灼,明艷嫵媚,落在鬼魂身上,竟沒遮住他半分光輝,也不知他是如何長的,同樣的樣貌,可作為人的明霧,卻遠不如作為鬼的他來得風華萬千。
鬼魂款步而來,一步一步,緩緩走到明霧對面。
一人一鬼,一坐一立,目光對視間,俱是無言。
明霧摸著屁股底下的石頭,只覺得自己的心也像這顆石頭一樣透心涼。
或許明霧應當慶幸,鬼魂實在不像是被人奪走了身體的模樣,他看向明霧的眼中并無怨恨,也無貪婪,有的不過是好奇和打量。
他仿佛在看一件有意思的玩具,甚至還下意識伸手去觸碰,卻撲了個空,他的手無法觸碰到明霧。
明霧頓時有了對方是個鬼的真實感,見到鬼碰不到自己,心頭一定,方才的驚慌頓時散去大半。
還好還好,雖然世上真的有鬼存在,這鬼竟然還不怕太陽,但他碰不到自己!
明霧見鬼魂模樣和人別無二致,心中便無法將對方與傳說小說中的那些厲鬼聯系在一起,左右對方也碰不到他,不如就將對方當做身處在另一層空間的人看待。
這么一想,心中懼意盡消,取之代之的便是好奇與心虛。
畢竟自己可是占用了對方的身體,若是沒有自己,對方或許還不會死。
鬼魂看著明霧,明霧也看著他,半晌,明霧才感嘆道:“你真好看!
方才他還能謅幾句半古不古的鬼話,這會兒放松下來,便卸了心神,隨意又真實。
雖然方才已經在水中見過自己如今也是頂著這樣一張臉,可明霧到底做了快二十年的現代人,用了自己的臉二十年,并不習慣另一個面容。
鬼魂見他眼中只有羨慕和欣賞,并無不堪,眉梢微挑,“不怕我了?”
明霧洗了手,拍拍屁股重新站起來,看了看他才道:“怕你做什么?”
鬼魂很想問問他可還記得昨夜嚇得一夜不敢睡的人是誰。
似是看出他所想,明霧狡黠笑道:“我家鄉有句老話,不拜無用的神佛。”
“想要人信仰崇拜,得有用才行。”
“想要人懼怕,也要有可怕之處才行!
換言之,如今鬼魂碰不到他,傷不到他,他又為何要怕呢?
鬼魂微微垂眸,低聲輕笑,“倒是有理!
手中沒有能威脅到對方的東西,自然無法令人畏懼。
這種感覺真是該死的糟糕,又該死的熟悉,熟悉到鬼魂已經習以為常,心中連半分波動和不悅也無。
見他這樣都不生氣,明霧心中更為放松,害怕消失了,其他情緒便占據主導。
想著自己如今還用著對方的身體,明霧便不得不擠出一個笑臉,“大人,占用你的身體,我很抱歉,若是可以,我也愿意把身體還給你,可……你也看到了,這實在不是我能掌控的,我也有心無力!
他思索片刻,“不如,你告訴我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幫你完成?”
傳說鬼魂徘徊不去,是因為心愿未了,他幫對方完成心愿,對方應當就會去投胎或者消失了吧?
明霧如此想著,然而片刻以后,卻只見那冥思苦想許久沒鬼魂皺著眉搖了搖頭,“抱歉,我忘了!
嘴上說著抱歉,態度卻毫無抱歉的意思,反而好整以暇地看著明霧,似乎好奇他接下來的應對。
明霧心梗,勉強扯了扯唇角,卻不想再和這個鬼說話。
他以為這鬼在糊弄他,殊不知,鬼魂確實什么都不記得了,連自己的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凈。
但他隱約記得,自己似乎,確實有個心愿來著,只是忘得太干凈,這心愿具體為何,已經記不得了。
“倒也不必如此麻煩!惫砘觊e閑看他,語氣悠悠道,“閣下態度真誠不似作偽,你說愿意將身體還給我,我自是信的!
“想來定是苦于無措,閣下才無法將身體歸還!彼煮w貼道。
明霧連連點頭,就是這樣,若是有辦法,他早便將這身體還了,他也還是更習慣自己原來的容貌,雖比不上這具身體,卻也獨一無二,是屬于他的。
“這個好辦!惫砘甑聪蛩裆ǖ溃澳銦o法歸還,不過是因為你在我死后,趁虛而入,占據了身軀,若想歸還,別的也不必做,那便再死一回吧。”
明霧:“……?”
“你面前便是溪流,只要面朝水中,不出半個時辰便能使魂魄脫離肉身。”鬼魂還好心指點他去死的辦法,實力講述如何從物理意義上讓魂魄離體。
明霧逐漸面無表情。
鬼魂輕飄飄地將要明霧去死這話掛在嘴邊,看向明霧的目光中甚至帶著些許看好戲似的期待。
“怎么,你不愿嗎?”鬼魂似是從明霧的沉默中明白了什么,好奇問。
廢話,誰愿意去死!
“可是方才,你可并非這般說的!惫砘晡⒋寡劢,神情舉止間皆透著一絲無辜,仿佛在提醒明霧,愿意將身體還給他這種話,可是明霧親口說的。
明霧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道:“那是大人記錯了,本人自私自利、無利不起早、從不將道德倫理放心上,那般深明大義,大公無私的話,絕不是我能說出來的!
他甩了甩袖子,裝模作樣地表示出他只要沒有道德,就絕不會被道德綁架的決心。
什么愧疚,什么不想占據對方身體,都見鬼去吧。
他就是用了,就是占了,這鬼若是有能耐,今日便殺了他,他也認了,殺不了,那就是他命不該絕,這具身體為他所用,也是天意如此。
鬼魂定定看了明霧半晌,面上卻并沒有惱羞成怒,也沒有怒不可遏,反而眼底的興味更濃,抿唇一笑道:“有趣!
“天下間卑鄙下作、厚顏無恥之人不計其數,如你這般直白又坦然的,倒是少見。”沒有記憶,但許多常識和潛意識還在,他想,即便自己沒有失憶,也一定會對明霧感興趣。
明霧看著他微微皺眉,語氣疑惑,“你似乎看起來越來越紅?”
他原本以為那是朝陽的映照,可漸漸卻覺得不對,那鬼魂給他一種渾身都裹了一層火焰,仿佛正在燃燒的感覺。
鬼魂神色淡定,仿佛自己不過是說了句再尋常不過的話:“我是鬼,身處陽光下,自然會被陽光灼燒!
那你還不躲?!
“你瘋了?!”明霧心頭一緊,再看那鬼魂,只覺得對方身上那層赤紅,當真變成了熊熊燃燒的火焰,僅僅遠遠看著,便從身體疼到了靈魂。
而那鬼魂竟然在這樣的灼燒中和他你來我往,插科打諢?
明霧都不知道,應當叫對方一句瘋子,還是叫他傻子。
他連忙看向四周,目光落在某處,那里生著一棵棕樹,明霧快步跑上前,折了幾扇棕樹葉,這玩意兒有韌性,掰斷它費了他不少功夫,本就沒好的手掌又被尖銳刺手的枝條弄得雪上加霜。
鬼魂站在原地,靜靜望著明霧的方向。
他看著明霧匆匆忙忙幫他找能遮擋陽光的東西,看著明霧為此雙手磨傷,看著他著急走來,將棕樹葉擋在自己頭頂。
明霧慶幸自己如今用的是這鬼的身體,若是他自己的身體,此時要給這鬼遮陽,怕是還要累上幾分。
“你不知道怕,不知道痛嗎?”明霧瞪著他。
鬼魂仿佛沒聽到他的質問,他只是定定看了明霧片刻,即便是同樣的容貌,他也能敏銳分辨出對方與自己的區別。
都說人鬼殊途,自己才剛讓這人去死,這人非但沒想消滅他,甚至還想救他。
他勾了勾唇,“有意思!
明霧……明霧發誓,若非是人類也碰不到鬼,他非要將這鬼揍趴下喊爸爸,他沒被淹死,卻快要被氣死了!
*
三日后
平安鎮上,一個身形單薄,面帶病容,臉色發黃的青年走在街上,他穿著一身不合身的麻布衣衫,走在街上倒也不顯得突兀,畢竟街上到處都是難民一般的百姓。
一路走來,就沒見著身上沒有補丁的。
唯有這青|天|白|日,艷陽高照,青年卻撐了一把大黑傘,在這街上尤為明顯,叫人多看幾眼。
眾人也只當他是體弱多病,不便見風和太陽,天下動蕩的年間,也無人為了這一星半點的好奇心和陌生人搭話。
青年走進茶寮,找了處陰涼不見陽光直射的位置坐下,“掌柜,來一壺茶,一盤點心。”
青年收起黑傘,露出全貌,原是明霧給自己化了個妝,如今的他,和原來的模樣只有三分相似。
鬼魂跟著在位置上坐下,在場所有人卻都未瞧見他的存在,他們看不見他。
這是他們出了山谷之后發現的,似乎因為明霧占據了鬼魂的身體,于是才能瞧見鬼魂。
知道這一點后,明霧心里簡直日了狗了,強買強賣一具身體不算,他竟然還強行買一送一!
且這鬼還和他綁定,他走到哪兒,這鬼便會跟到哪兒,想甩都甩不掉。
可明霧一點也不希望自己身邊跟著個鬼,鬼魂倒是無所謂,他如今對明霧有些興趣,跟著對方也無妨,可明霧顯然不這樣想。
于是,一人一鬼約定,明霧幫鬼魂找回記憶和過去,完成他被遺忘的心愿,希望鬼魂心愿完成后能解開束縛,自行離開。
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
“聽說了嗎?三日后新皇就要舉辦登基大典,從此以后,就是新朝,再無陳朝了!
“呸!可別提什么陳朝了,他們哪里配和新皇比?”
“聽說陳朝的皇室中人都被殺得差不多了,連皇帝老兒都沒放過,簡直大快人心!真想看看那些人的心是不是黑的。”
“我聽一個搬尸體的親戚說,陳厲帝的尸體直接被扔去了亂葬崗,和其他尸體一起,都被燒成灰了,尸骨無存!”
“該!”
眾人又齊齊喝上一杯酒,神色快意。
“敢問……幾位大哥口中的陳厲帝是……?”一道年輕的聲音弱弱響起,語氣似是有些不敢置信。
幾個漢子扭頭看去,卻見是個生病的年輕人,似是情緒激動,又接連咳了幾聲。
“這位兄弟還不知道吧?陳厲帝是那些官老爺給陳朝末帝的謚號,等那家伙下了地獄,看他怎么和列祖列宗交代!”
陳厲帝怎么和列祖列宗交代明霧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就想知道,眾人口中的那個陳厲帝,是不是歷史上那個荒淫無道,窮奢極欲,嗜殺成性的陳厲帝?
如果如今是陳周交替時期,那穿著太監服,從亂葬崗爬出來,身體卻并非是真太監的這具身體,原來又應當是什么人?
明霧歷史雖然學得一般,卻也多少知道一些大家都知道的事,比如陳朝皇室在陳朝覆滅后并沒有什么好結局,里面但凡是個能喘氣的,都被這位新皇殺了。
明霧麻木地看向鬼魂。
后者挑眉一笑,“怎么了?”
他似乎很喜歡看明霧混亂的模樣,此時便好整以暇問:“明兄如今可是覺得我是麻煩了?”
明霧面無表情壓低了聲音道:“別叫我哥,我不是你哥!”
他心亂如麻,看了眼四周,小心沉聲道:“還有,如果你是陳朝皇室后裔,心愿是復國或者報仇,我就……”
鬼魂優雅地拂了拂袖,單手支著下巴問:“明兄可是要助我一臂之力?”
明霧:“我就助你去太陽底下燒得灰飛煙滅。”
“走得干干凈凈,不帶走一絲魂魄!
鬼魂:“……”
第118章 青史何名3
簡陋茶寮,陳茶殘酒,耳邊時不時傳來膽大的走商的高談闊論,鬼魂腦海中不時回想著方才聽來的信息。
他沒有否認明霧的猜測,除卻自己的怪異之處,還有便是方才聽到陳朝皇室時,心中傳來的那股熟悉感。
他確實與陳朝皇室有關,他想。
而作為陳朝皇室,還是個極有可能想盡辦法死里逃生的陳朝皇室,雖然這死里逃生的機會被別人占了便宜,最終的心愿,多半是為了復國,或者復仇,明霧的猜測合情合理。
所以明霧會做何選擇?
鬼魂剛這么想,明霧便又給了他個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的反應。
他唇角微勾,“明兄這番話,當真令人傷心!
明霧面無表情道:“你若是不笑,我還能假裝你說的真心話!
鬼魂笑容不變,“無論我是否在笑,明兄不是都能分辨出來?”
說罷,他也起身,看了看天色,“時候不早了,再不走,憑你的腳程,今日天黑之前,怕是到不了京城。”
“屆時明兄可莫怨我,因為我而誤了時辰!
鬼魂這樣說,也是有先例,他們之前流落的山谷本就艱險,不好出去,偏明霧還要為鬼魂遮陽,原本一個時辰的路,生生走了一個半時辰,出去時夜幕來臨,他們卻還未找到落腳處,不得不又在野外對付一晚。
那時明霧便說過這般話。
明霧付了銅板,起身撐傘,嘴上卻未認輸,“本就如此!
卻也沒有多說,畢竟自己這會兒正用著人家的身體,花著人家的銀錢。
明霧可以不要臉,但一般情況下,他還是要維護一下的。
一人一鬼到了京城。
前些日子京城動亂,百姓紛紛逃離,如今已經塵埃落定,原來逃走的百姓便又回來,借著這個機會,明霧混在這群人中竟也沒被懷疑。
只是既猜測鬼魂生前是陳朝皇室,明霧生怕這具身體被認出,于是又做了更深的偽裝。
從瘦弱書生變成了中年漢子。
原本他還想女裝,衣服都買了,卻又想到在古代亂世,女子的安全基本得不到保障,便又作罷。
回想起鬼魂見到自己買女裝時宛如被雷劈到的模樣,明霧又將那衣服留了下來,不為什么,就為將來若是有機會,定要讓鬼魂看一看,這具身體女裝起來又是如何風華絕代。
京城人多眼雜,未免被人發現端倪,明霧假裝家資窘迫,選了一處魚龍混雜,誰都不會多管閑事的地方住。
家資窘迫倒也并非胡言,從亂葬崗逃出來,這具身體身上也總共只找到幾兩碎銀,亂世銀兩不值錢,鬼魂不需要吃喝,他這具身體卻不行,也不知剩下的銀兩還能用多久。
明霧心中憂慮,鬼魂卻始終淡定,“此事簡單,京城好些勛貴世家被殺,家中財物被洗劫一空,卻也難免有漏網之魚,今晚不如趁著夜色去尋寶,定能有所收獲!
說完發現明霧看著他的目光有些復雜。
“為何你這么熟練?莫非你過去也做過類似之事?”
鬼魂:“……我好心幫明兄解圍,明兄卻誤會我至此,也罷,怎么我就是陳朝皇室后裔呢,果真骨子里邊帶著他們的貪婪和不堪吧。”
他聲音低沉,語氣難過之余還帶著些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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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霧:“……”
雖然知道他在演,但還是無法不動容。
他心虛地輕咳兩聲,“是我不好,這樣的話我再不說了,你也別隨時隨地將貶損自己的話掛在嘴邊,如今你我雖是不得不暫時綁定合作,我卻覺得你人不壞,拿你當半個朋友!
不壞……鬼魂笑了,雖然沒有記憶,但自己還是多少了解自己的,即便不知道自己從前做過何事,卻也知道,他和不壞兩個字便不沾邊。
“若是我當真就是你口中那等禍國殃民的蛀蟲呢?明兄可還待我如初?”
明霧不上當,休想套路他,“未來之事誰能說的清,我只能保證此時是真心認你為友!
鬼魂不置可否,他倒是想看看,等對方得知自己真面目時,會是何反應。
失去記憶的鬼魂,不記得什么過往和使命,也不記得包袱和愿望,他甚至對尋找自己的過去的意愿也并不強烈。
還不如對眼前這個占據了他身體的人有興趣。
這幾日,他已經從對方口中聽到了不少細思極恐的話,對明霧的好奇,遠超于自己。
“相識數日,還不知明兄原是何人,來自何處,可有心愿未了?”
他是死了,明霧卻以魂魄之身進入他的身體,說明對方原來于是也是死了,他們本該是一樣的人。
明霧看著他眨了眨眼睛,忽而勾唇,“你想套我的話?”
鬼魂微微一笑,“明兄明鑒!
他能想到的,明霧未必想不到,他們本就處境相似,鬼魂復活無望,而他想要從這里回到現代也毫無頭緒,二人皆是身處絕境,無法嘗愿之人。
若說還有人能信任,他們也只能信任彼此。
“我的來歷本不好多說,不過,告訴你也無妨!边@回換明霧執棋在手,他便也笑道,“不過嘛,我都尚且不知道你的過往,平白告訴你,豈不是虧本買賣?”
鬼魂見他眉眼上揚,略顯得意的小表情,也等著他的后續。
卻見明霧故作思忖后道:“不如這樣,我們先給你找回憶,找回一點,我也告訴你一點,誰也不吃虧,如何?”
鬼魂此時對自己的過去有些好奇了。
入夜,一道身影悄然隱沒在夜色中,他小心翼翼來到一處院墻外,借著一棵梨樹,成功翻墻進去,沒有驚動任何人。
他剛站起來,對上早就等在那里的虛影,心中翻了個白眼。
怎么當鬼的就不是自己呢?做個人不僅要喬裝改扮東躲西藏,還要吃喝拉撒花銀兩,如今進個院子還要翻墻,那鬼魂卻只要光明正大地走進去,如入無人之地。
“這是前朝一位王爺的王府,全府總共十三進!惫砘晏崆白隽藴蕚洹
明霧:“……”
“這么大的院子,你想讓我一晚上還沒摸進后院嗎?”
就不該盲目相信鬼!
鬼魂卻腳步未停,徑直向某個方向走去,“隨我來。”
明霧站了兩秒,最終還是選擇跟上去。
“這么大的王府,一定很重要吧?會不會有人看管把守?或者和我們一樣來深夜尋寶的人?”一路上明霧絮絮叨叨,看得出他是第一次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還很緊張,一直在猶豫。
應當是生活在一個法度未曾廢弛,社會長久和平的年代。
鬼魂不著痕跡收起自己的觀察和猜想。
“新朝初立,朝廷事務繁忙,暫時騰不出人手整理這些前朝遺留,如你這般的人或許有,但他們未必敢來,畢竟這是前朝皇室的府邸,若是不小心被抓,或是拿了前朝皇室的東西出去,被當成前朝后裔處死,得不償失。”鬼魂淡淡解釋道,與明霧不同,即便失去記憶,他對這個社會的了解也遠超于明霧。
明霧聽得連連點頭,心中信服,卻又隱隱覺得哪里不對,仔細想了想,他奇怪問:“怎么就是如我這般?你把自己放在哪里?”
明明是一起干壞事,怎么就說他不說自己?
鬼魂抿唇扯出一個笑容,“我不是人!
明霧:“……”
看出來了,你確實很狗。
見明霧氣勢洶洶地在庫房院子里翻來找去,鬼魂微微一笑。
和這人相處,比他想的還要有意思。
明霧仔仔細細找財物,鬼魂轉而到了書房。
王府被抄,府中洗劫一空,書房也不例外,所有書畫珍品孤本都被搶光,只剩下滿屋狼藉和一些不值錢的書本。
鬼魂走進屋里,仔細瞧著,終于在這堆狼藉中發現了一些感興趣的東西。
幾本奏折。
他蹲下身,下意識想要撿起來看一眼,卻又想到自己根本碰不到這些東西,便想抬頭喊人。
“明兄……”
話音剛落,手指便觸碰到了奏折。
“怎么了?”明霧的詢問聲遠遠傳來。
鬼魂沉默一瞬,才道:“無事!
將心中的疑惑放在一邊,他淡定拿起奏折開始翻看。
是本很尋常的請安奏折。
聽說陳厲帝喜歡聽下面阿諛奉承,這封奏折讓這傳聞可信了幾分,只見上面全是花團錦繡,見不到半句真話。
鬼魂正想丟開時,終于看到了最后,在這封奏折結尾,除了這位王爺的請安外,還有一個朱筆紅字。
“閱”字鐵畫銀鉤,鋒芒畢露,單單看字便能想到對方張揚肆意、不可一世的模樣。
鬼魂看見它的第一眼,一種發自內心的直覺便告訴他,這是自己的字。
能在奏折上寫朱批,卻又不是太監,不是輔政重臣,而是皇室中人,那還能是何人?
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鬼魂站在原地。
“在看什么?”收獲頗豐的明霧走了過來,見到鬼魂手中拿著奏折,震驚道,“你、你可以碰到東西了?!”
見到鬼魂可以碰到東西,明霧一時不敢靠近,也不知是怕鬼,還是怕這鬼會記著之前的仇收拾他,心中已經開始琢磨著說什么軟話。
“明兄可知道,陳朝那位陳厲帝姓甚名誰?”鬼魂平靜問道。
“怎么問這個?難道你還覺得自己是他不成?”明霧聞言輕笑,一副絲毫不信的模樣。
鬼魂疑惑歪頭:“明兄覺得不可能?”
明霧憐愛地看著他,“不是我小看你,傳聞中,陳厲帝此人性情殘暴,陰晴不定,驕奢淫逸,死在他手中的人數不勝數,原因也各有各的荒唐,離譜的甚至有人因為衣服不順他的眼而被他扒光了衣服丟出宮,被馬踩踏而死,你看看他,再看看你自己,覺得像嗎?”
雖然鬼魂性格也不怎么樣,但明霧時常和他對著干,也沒見他真生氣,怎么可能是歷史上那個著名昏君?
鬼魂:“所以他姓甚名誰?”
明霧見他不死心,也并不在意,隨意道:“陳朝皇室復姓東離,陳厲帝東離憂。”
東離憂……
“我兒天資聰穎,望將來能為陛下效力,將我們這一支發揚光大,為君分憂,便叫東離憂吧。”
畫面一閃而過,一些關于名字和身份都記憶回到腦中,剎那間,光華流轉,鬼魂……哦不,東離憂身上的藍色太監服瞬間變成了一套白底金紋的龍袍,旒冕加身,帝王威儀盡顯。
他微微一笑,唇角微勾,看向怔愣在原地的明霧。
“看來是我讓明兄失望了,遠不如你所知歷史中的陳厲帝,失敬,失敬!
第119章 青史何名4
眨眼間,灰撲撲的太監服便成了華貴的龍袍和代表身份的帝王冕冠,東離憂一身未曾被遮掩的風儀氣度讓這身裝扮顯得那樣自然和諧,仿佛理當如此。
東離憂卻并未看一眼自身的裝扮,反而目光落在怔愣在原地,再沒敢靠近的明霧身上。
他眸色微深,唇邊笑意不減,說出的話明明也溫和有禮,卻平白給人一股陰冷感,仿佛要冷到人骨子里。
莫非是以為他鬼魂的身份,天然便帶著幾分陰森?
“明兄可是怕了?”
明霧回過神,目光仍舊落在東離憂身上,半晌,他才搖搖頭道:“可怕?”
“為何可怕?”
明霧目光與東離憂對視,目光一眨不眨,竟無半分退縮之意。
東離憂不說話,只是這么似笑非笑看著他。
明霧也笑了一下,“這幾日里,我認識的閣下是個怎樣的人,不說和那個陳厲帝一模一樣,怎么也是毫不相干!
龍袍旒冕一出,便是明霧不愿意相信,也不得不信對方的身份。
但他心中仍抱著些許期望,對方怎么會是歷史上的那個陳厲帝東離憂呢?莫不是被人隨意推上去頂鍋的末帝?在歷史上沒怎么留名的那種?
又或者……史書不實,歷史書上寫的那些,不過是新朝或者后來者蓄意編造誣陷?隱瞞了真相?
總之,此事有許多可能,其中最不可能的,便是眼前這個鬼,就是史書上罄竹難書的東離憂。
明霧覺得不像,也不信。
東離憂神色未變,只是彎了彎唇,“是嗎?原來明兄心中那般信我。”
說真話還沒人信了,東離憂想了想,不想承認自己做人很失敗,連個昏君都做不好,那便只能是他此時這模樣十分能唬人了。
“明兄可妨與我說說,東離憂的生平?”東離憂問。
明霧心知他還是覺得自己就是東離憂,不過,看對方這一身華服冕冠,信一信也是應當。
“我知道的也不多,都是些大家都知道的東西。”明霧沒發現,不知不覺間,自己在東離憂面前已經暴露了許多。
“傳說中,東離憂此人經歷頗有些傳奇色彩,他原本出身是一個旁支宗室,自小凡事都比別人晚上幾分!
“那時宦官勢大,朝政被閹黨世家瓜分,四境不平,天災人禍接踵而至,剛登基的永平帝突發疾病暴斃,說是暴斃,其實是因為剛上位就想奪權而被閹黨殺了,他生前沒有子嗣,新皇人選就從宗室里挑,朝中權衡之下,東離憂憑借他的年幼和晚慧脫穎而出,那時,他才六歲。”
隨著明霧的話,緩緩浮現在腦海中的,是一些幼年時的畫面。
他的親生父親是個普通宗室,身上只有個低等爵位,原本按他的身份,長大后也和他爹一樣,領一份俸祿便罷,誰知世事無常,在新皇駕崩,朝廷相爭時,這個“餡餅”會落在他頭上。
就這樣,他被迫換了自己的爹娘,成了小皇帝。
可那時朝政已經被閹黨和世家瓜分,誰也不愿意再有人能插上一腳,小皇帝不過是被他們推上去當擋箭牌的傀儡而已。
東離憂如今也能猜出那些人選自己的原因,只是不知年幼的自己是如何面對那樣的局面。
從一開始的傀儡,到后來任性妄為,嗜殺成性的陳厲帝,也不知其中又有多少故事。
“那些人會選東離憂,是因為他們覺得東離憂晚慧,三歲才會說話,腦子有問題!
“事實證明,他確實腦子有問題,不過和那些人想的可不一樣,別人是傻,他是瘋!
明霧想到什么,笑了一下,“很多人都說,如果當時那些人選的真是個傻子,未來的下場也不會那么慘!
東離憂在位時,閹黨雖然層出不窮,從未滅絕,但是更新換代的速度卻比從前快了無數倍。
以暴制暴,這是閹黨的福報。
不僅閹黨如此,當時世家的爭斗也很兇,東離憂之前,朝堂上世家只有最眼熟的幾個,東離憂死時,已經有十數個大小家族輪流登場。
也是因此,天下大亂的速度快了至少十幾年。
東離憂勾唇一笑,“能在史書上留下惡名,而非籍籍無名,死了也無人知曉,已經強過大多數人了。”
明霧搖搖頭,神色微斂,“為了青史留名,便做下那么多惡事,毫無人性。”
東離憂微微挑眉,“我很好奇,明兄是如何做到對東離憂貶損批判,卻又與我交好的?”
明霧回問:“那不妨先告訴我,你又是如何做到在史書上罄竹難書,卻又在現實中這么正常的?”
“正常?”
“是!
“明兄為何覺得,史書中的我,便是不正常呢?”
明霧沉默了,不是因為無言以對,而是因為他不知道眼前這鬼是怎么一本正經地說出那句鬼話的,難道是因為他真的是鬼?
東離憂并未爭執,他知道,明霧心中依舊對自己的身份半信半疑,那又如何,左右他并不在乎,既不怕知道,也不怕無名。
一人一鬼達成目的,便迅速離開了王府,并在東離憂的探路下,順利回到租住的地方。
銀錢拮據,之前明霧只是租了一間小院,只有一間臥房。
好歹用著別人的身體和錢財,明霧怎么好意思讓東離憂睡院子,因而即便有些不自在,一人一鬼還是睡在一間屋子。
明霧將自己找到的一些碎銀和沒有任何標志的珠寶拿出來數了數,“至少在京城數月的花銷可以不用愁了!
“對于自己的身世和過去,你有什么想法?”他問。
東離憂詫異挑眉,“我?我能有什么想法?難道不是明兄你想要幫我找回過去嗎?”
明霧:“……”
“我就是個凡人,你想要我幫你進宮打探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還不如你自個兒進去,反正你是鬼,誰也看不見你。”
“不必明兄使自己陷入危險境地,只要明兄往東離憂此人身上查便好!
明霧皺眉:“你還覺得自己是他呢?”
東離憂看他,“若我當真是,明兄可會與我絕交?”
明霧面無表情,“我能不能跟你絕交?你自己不知道嗎?”
東離憂笑,“也是,若是絕交,那就不是人鬼情未了,而是鬼纏身了!
明霧:“……”這個鬼故事一點也不好笑。
“這段時間恐怕要委屈明兄了,要用我這句前朝末帝的身軀,還要與我這前朝末帝共處一室。”東離憂并未掩飾,直言道,“實不相瞞,方才恢復了一點記憶,在下生前名為東離憂。”
明霧沉默,這回卻是心緒復雜。
“你、當真……?”
他抿了抿唇,“或許是你曾經是他,但是后來被誰取而代之了?有人像我一樣用了你的身體?”他雙眼發亮,越想越有可能。
東離憂頗覺有趣,“明兄寧愿相信我被奪舍,也不信我是東離憂?”
看來這身皮相的迷惑性比他想的還要大。
“可惜了,絕無可能!
“今日我本不明白為何自己能觸碰到那封奏折,此時想來卻有所猜測,應當是上面的朱批,朱批乃我親手所寫,奏折便成了與我相關,我便能觸碰!
“其他事物亦是如此,或可驗證!睎|離憂說得坦誠。
明霧看著他良久,“你不怕嗎?”
“怕?”東離憂挑眉。
明霧點頭,“史書上的東離憂可不是什么好人,他是個瘋子!
東離憂神色不變,“好人也好,惡人也罷,雖然記憶還沒完全恢復,但我相信自己,我做的一切都有自己的理由!
明霧:“……你真自信!
東離憂半點也不謙虛,“見笑了。”
“……”
“明日便是新皇登基大典,京城百姓也可以參觀,你既覺得自己是東離憂,那我們不妨遠遠看一看故人,興許能想起什么來!泵黛F說。
東離憂挑眉:“故人?”
明霧看他一眼:“是啊,你不知道嗎,如今的新皇原本也是武將世家出身,幼年時還曾是陳厲帝的伴讀!
“不過關系并不好,史書上說陳厲帝因為幼時經歷,極討厭比自己聰明的人,周衍就是因此才被他驅逐出京!
東離憂笑了,“后面是否還有對周衍的重重夸獎,對東離憂嫉妒的肯定?”
明霧微微睜眼,“你怎么猜到的?”
東離憂倒是不覺得有什么:“我在史書上的作用,大概就是被后人用來對比,夸贊當下有多賢明,踩一捧一,不外如是!
明霧:……這位到了現代必定是個精通營銷的鬼才。
翌日,明霧喬裝改扮,拿起黑傘正要出門時被東離憂叫。骸敖袢杖硕嘌垭s,不必撐傘,會很顯眼。”
“可是今天太陽很大……”明霧眼中流露出擔憂。
東離憂多看了一眼,這種被關心的感覺有些陌生,卻并不討厭,甚至有些新鮮有趣。
感覺告訴他,從前只有盼著他死的人,便是有人因為利益而盼著他活,也對他本人或懼或厭。
“不必擔心,不過是一上午,我且能撐住!
明霧更不明白了,這到底哪里像那個暴君?
第120章 青史何名5
風和日麗,晴空萬里。
今日是欽天監卜算過的好日子,正適合新帝登基,車隊從宮中出發,一路走過熱鬧的街市,才到達祭天所用的太陰山。
途中所過之處,百姓皆要垂首拜服。
“在哪兒呢?哪兒呢?你們可瞧見了?陛下長什么模樣?”
“管他什么模樣,只要他不是兩個鼻子三張嘴,又有啥看的?只盼著別再是以前那個,天天宮門口跟菜市場似的,血都流不干凈!
“那哪兒能,聽說新帝以前做大將軍的時候就很仁善寬和,愛護咱們百姓,這做了皇帝,自然也要不一樣的。”
東離憂微微一笑,就從他這些日子聽說的新帝形象,可和仁善寬和四個字沾不上邊。
若真是那樣的人,又怎么可能起事成功,奪得天下?
東離憂本以為自己見到新帝登基,即便沒了記憶,也會心中憤懣,滿心不甘。
然而當真站在了這里,他心中卻是一派平靜,甚至隱隱還有些期待,仿佛……仿佛他早有預料,仿佛他已等候多時。
好在明媚的陽光落在身上將他灼得神魂無時無刻不承受灼燒之苦,這樣的痛苦多少分擔了他的注意力,才讓他沒功夫去琢磨自己是否是死后記憶沒了,腦子也傷了。
車架隊伍緩緩駛來,明霧為了不太顯眼,一邊隨著大眾跪了下來,一邊往身邊的鬼瞟去。
四周人頭攢動,但許是明霧周身太過陰沉,仍留了些許空隙。
就在這空隙中,東離憂負手而立,抬頭仰望被官兵們阻攔隔絕的車隊。
他神色平靜,絲毫看不出自己此時正在承受的痛苦,面對眼前改天換日后的情景,也沒有絲毫憤恨和不甘。
他仿佛就是個局外人,是個看客,旁觀著眼前這一幕。
四海八方的人事物,皆和他無關。
如此,也說自己是東離憂?
明霧心中仍是很不信。
御輦越來越近,東離憂見距離頗遠,瞧不太清,便穿過官兵的阻攔,到了寬闊的路中間。
明霧見到他往車隊里走,心中一緊,下意識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
這家伙,不會是現在才反應過來自己是東離憂,皇位被新皇這個反賊奪走了,想要沖上去報仇吧?
方才明霧覺得東離憂不像那個暴君,此時恨不得東離憂更不像一點,至少不要去送死!
東離憂剛走近,坐著皇帝的御輦便到了跟前,他看著那輛華貴的馬車緩緩走近,看著車中人的身影越來越清晰,看著車輦中的那道正當盛年的新帝隨意轉頭,往車外瞥來的淡淡一眼。
垂簾掠過眼前,東離憂能看清那張臉的時間很短很短。
可即便如此,他仍是看見了。
年輕的帝王經過戰場洗禮,渾身自帶一股殺伐冷厲之氣,鋒利的眉眼皆充滿攻擊性。
只是那張面容又能極輕易奪取人的信任,只是看著,仿佛便看到了國泰民安,天下太平。
東離憂的第一反應是,怪道最后成功的?是他。
第二反應是,這張臉好生眼熟。
回想起明霧所說的話,腦海中下意識開始回放起自己從前和這個人的過去。
不到十歲的小少年正隨意坐在案幾旁,悠哉悠哉地看著面前兩個年齡相仿的小孩兒打架游戲,小孩兒穿著熟悉的太監服,周圍還有其他幾個穿著錦衣華服的小孩兒時不時攛掇起哄。
一場比試結束,贏的那人得到打賞。輸的那人卻是滿臉倉皇地被拖下去。
“今日挑的這兩個不過是菜雞互啄,半點興致也無。”一個少年說。
“瞧徐小公子說的,這些人,哪日不是菜雞互啄,我倒覺得,若是規定他們輸的那個被丟去獸園喂大貓,他們誰還敢手下留情!
“粗魯。”有人不屑道,“陛下都不屑看你一眼!
“那你倒是說個不粗魯的?”先前那人不服道。
那人當真笑著開口,“臣倒是有個主意。”
“臣素來好奇,那些賤奴沒了男人那東西,該如何如廁,今日不如就讓咱們瞧瞧,若是輸了,那便扒了他的衣服,堵住他如廁的地方,下令不許他如廁,如何?”
東離憂和畫面中的自己一樣,只感到了厭煩和嫌棄。
他是真厭煩眼前這些蒼蠅,不想看他們在自己眼前亂飛,卻又懶得伸手去打,還會臟了自己。
可蒼蠅若是不打,便可能隨時落在身上,惡心死自己。
糾結了一瞬,還沒做出決定,便有一道聲音先他暴起。
“夠了!”一個一直伏案看書的少年拍案而起,憤怒地看向周圍所有人,當然。也包括東離憂。
“這里是學堂,你們想發瘋,滾到外面發去!”他面色難看,胸口起伏不定,看得出來,已經忍了許久了。
東離憂覺得有趣。
他知道這些人名義上是伴讀,實際上都是宦官找來陪他玩樂,引導他不務正業的工具。
只是沒想到,其中還有一個異類。
明明這個少年才是正常人,可在一群異類中,他才是唯一的異類。
閹黨因為東離憂晚慧才選他當皇帝,卻不知東離憂非但不是晚慧,反而有著遠超常人的聰慧。
他三歲才說話,不過是因為他不想說話。
只要他有心,便能從周圍的一切汲取知識和力量,這些年來,他將一切都看在眼中,無論是閹黨的包藏禍心,私欲貪婪,還是世家爭權奪利,野心勃勃,都無所遁形。
包括眼前這些蒼蠅。
“你喜歡讀書?”東離憂看向周衍。
“學堂本就是該讀書的地方,若是不想學,大可以不來!敝苎艿降资莻少年,本就看不上東離憂,說話自然也不客氣。
“這里是皇宮,是朕的家,你若是不喜歡,大可以不來!睎|離憂淡淡說出這句話。
周衍一張臉當即漲紅,被氣的,他憤怒地指著東離憂道:“你以為我想來?!誰稀罕來這里!”
他轉身欲走,走了兩步又轉頭憤恨瞪著東離憂。冷笑道:“陛下覺得自己住在這兒,就當真把皇宮當成自己家就?世上可沒人在自己家卻還要時刻擔心自己丟掉性命的!”
東離憂不以為意,周衍這話說錯了,他從未擔心自己丟掉性命,不是因為這不可能,而是因為他心知肚明,自己早晚會有那一天。
遲早會發生的事,擔心又有什么意義。
那日過后,周衍便再不肯進宮,他父親當時大小是個將軍,手下有兵,不去便不去了,宮中甚至派人來送了次禮。
原來這件事傳到以后,便成了他嫉妒周衍聰慧,才將他排擠出去的嗎?
甚至后來明明是周衍親爹為了兒子不被卷入京城漩渦,才將他送走,也被人說成是他不依不饒,步步緊逼,才讓周衍被迫遠走?
若非自己親身經歷,東離憂都要說上一聲歷史有趣,可因為事關己身,東離憂心中只有淡淡的嫌棄。
周衍那家伙,也配他嫉妒的嗎?
想想對方小時候那個傻樣,總覺得自己被侮辱了。
出身皇室,做了十多年皇帝,享了十多年富貴,這世上還沒人值得東離憂嫉妒。
事實上,在做伴讀那些日子里,東離憂對周衍并不上心,即便后來周衍離開,他也并未將對方放在心上,真正讓東離憂看見周衍的,是周衍到了西南,平定亂象,安定民生,還手握重兵,成為一方勢力后。
那時,周衍才在東離憂心中有了姓名。
東離憂之前猜測過,大周新帝為何對前朝毫不留情,甚至連面子工程都不愿意做,直接要將他們屠盡。
這會兒他才想起來,原來,自己還殺了周衍親爹。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那還有什么好說的。
就是東離憂有些咋舌,他也沒想到,自己從前當真是個狠人,史書竟沒有冤枉他。
他真壞,但他喜歡。
“陛下。”皇后低聲喚道。
周衍收回視線,微蹙的眉心松開。
“陛下可是累了?不如閉眼歇息片刻,有臣妾在,必不會誤了時辰。”
周衍搖搖頭,“無事,朕不累!
他只是不知為何有片刻晃神。
“今早張統領來稟,并未找到陳厲帝,亂葬崗的火已經燒完,許是那暴君的尸身已經燒成了灰燼,再找不著了。”皇后說著其他事,提提神。
“……繼續找。”
回到住處,明霧不等東離憂進門就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東離憂:“……”
好吧,他若無其事地穿上進去,“明兄怎么了?可是今日誰招惹了你?或許我可以幫你對對方小懲大誡。”
明霧瞪他,“你還想去嚇人?”
東離憂歪頭,“有何不可?我如今可是鬼。”
明霧:“……那你嚇自己吧,我且瞧著!
東離憂:“……”哦,原來招惹他的是自己。
“今日我可是惹了明兄不快?”他想了想,仍是沒想到自己哪里惹對方生氣。
明霧卻不提,而是皺眉盯著他,“你瞧見皇帝了,可認識?”
東離憂點頭。
明霧心中的想法徹底落了空,他抿唇皺眉,糾結地看著東離憂,“你真是東離憂?那可是史書被后來人篡改,將你丑化了?”
東離憂眨了眨眼睛,他倒是沒想到,都這樣了,明霧竟仍覺得他是好人。
對上明霧的視線,他頗覺有趣。
他無辜地搖搖頭道,“沒有哦!
“我確實殺了皇帝他爹,還流放了他全家呢。”
明霧:“……”
東離憂微微一笑,“明兄所知道的史書上的那位暴君,確實是我,驚不驚喜?”
驚喜你爹!
明霧死死咬唇,才咽下這句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