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1 章
什么高人?
張少夫人分明記得趙老夫人得的不是尋常疾病, 同樣是看了很多大夫沒有好轉,是什么樣的高人能夠治好她?
是游天?不,不應該。
趙老夫人好轉的時間跟游天來的時間對不上。
張少夫人沒有頭緒, 可在外面聽著的陳松意腦海中卻是立刻浮現出了一個女子的身影——無垢圣母。
她也有治療疾病的能力, 甚至她治愈病人的手段更近乎于術。
在蜀中的時候, 她就依靠這一點來發展信眾, 在教徒面前不斷展現所謂的神跡,坐實圣母化身的身份,叫凡人對她狂熱崇拜。
如果是她的話, 那這位趙西席的母親能在短時間內大有好轉就不叫人意外了。
趙明軒看她在自己面前陷入沉思,似是在思索著他所提及的是何方高人, 只主動提道:“我聽聞, 少將軍與少夫人打算在城中安排義診,今日才邀了游大人與諸位大夫與宴。不瞞少夫人,在下也想著此番盛會, 若那位高人能來參與, 一定更生輝。”
“不錯。”張少夫人收起思緒, 立刻順著他的話問起, “不知那位高人現身在何處,可還在本城周圍?”
她其實并不在意這所謂高人的去向, 只不過眼下這個反應更符合趙明軒對她的預設, 張少夫人也就順勢掩飾自己的真實想法了。
趙明軒一臉遺憾地搖了搖頭, 道:“在下也很想再找到他,只可惜這世間的高人總是來無影去無蹤, 在給我母親治完病以后, 他就離開了,現在我也不知他去了何處。”
“那真是太可惜了。”張少夫人臉上露出了恰到好處的失望神色, 趙明軒也同樣惋惜地點了點頭,然后問道:“不知少夫人可還有其他事?”
“沒其他事了。”張少夫人知道自己在這里再呆下去會引起他的懷疑,而她也感覺到自己沒辦法從他這里試探出更多,索性直接起身告辭。
趙明軒跟著起身作勢要送,張少夫人讓他留步:“先生不必送。”隨后又道,“老夫人身體既然大好了,不妨也接到府中來小住幾日,也好跟先生團聚。”
府中西席要接家眷來是要知會主家的,張少夫人主動提及,算是對趙老夫人十分關切了。
哪怕是覺得她此來另藏目的的趙明軒臉上也露出了感懷之色,站在院門邊拱手道:“謝少夫人。”
陳松意往暗處的陰影里再藏深了幾分,周身氣機減弱到了最低,觀察著站在院門邊的趙明軒。
只見在目送張少夫人離開之后,那位趙西席依然站在原地,臉上的神色莫辨。
絕對不是巧合,自己來找這位有嫌疑的趙西席,能遇上同樣來找他的張少夫人。
她執掌中饋,經手賬目,看來是有所察覺,那如果想在將軍府中最快找出有問題的賬目流向,最直接的就是去找她。
決定了下一步怎么走,陳松意再凝神于目,去看這位中年文士的面孔。
果然,她無法像看常人一樣看清他的命數,其上總有一些脈絡被遮掩,甚至無法看到他近期涉及的事務。
天機被遮掩,他果然是經手了此事的人。
“這下殿下那邊可能要無功而返了。”陳松意冷靜地想著,他們要找的目標就在將軍府中。
而等看到下方站的人對自己的審視毫無所差,轉身回了院子之后,陳松意也確認了另一件事——他只是普通的棋子,沒有被賦予像無垢圣母那樣的能力。
她再耐心地等待了許久,感應著院中人的行動,確定他真的沒有感應,這才從藏身之處無聲離開。
此時張少夫人已經走遠了,她從這里離開,應當是要回往宴席上。
自己要怎樣才能跟她順利地搭上話,而不引起周圍人的猜疑?陳松意站在原地思索片刻,才選擇了另一條路追上去。
將軍府中的景致雖然不像江南園林那么詩意,也不像京城的厲王府那樣匯聚天下奇珍,但園中的布置卻自有一股邊關的豪邁大氣。
回去的時候,張少夫人的腳步比先前離開花廳的時候慢了許多。
對聰明人來說,有些事情不必有一個確切的答案,憑借一些細節就可以確定了。
自家公爹最信任的左右手牽涉其中,難道他這個大將軍還能脫得了干系嗎?他跟草原人暗中來往是想做什么?
那些發動襲擊的人差點取了他獨子的性命,這背后是意外,還是當中有某些交換?
虎毒不食子,她的夫君又是他唯一的兒子,公爹真的狠心至此,連獨子的性命都能當做籌碼嗎?
這些念頭都令張少夫人心神不寧,于是在穿過回廊來到轉角處的時候,一不留神就撞上了迎面來的人,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
她一退,身邊的大丫鬟就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夫人!”
張少夫人被撞了個猝不及防,對方被她這么一撞,也連連后退了幾步。
其中一個丫鬟先查看夫人身上有沒有被撞傷,剩下另外幾個丫鬟則上前一步,開始斥責這個撞到她們夫人的不速之客:“怎么回事你?走路不長眼睛嗎?是哪個院子的——”
可等看清這個突然冒出來沖撞了夫人的人以后,說話的丫鬟臉就變得白了一些。
面前這個不是將軍府中的丫鬟,而是一個男子,雖然看身量還是少年,但怎么也改變不了他是個外男的事實。
這樣沖撞了夫人,就不是下人冒失這么簡單了。
他是誰,又是怎么進來的,是想對少夫人做什么?這都至關緊要。
“來——”
丫鬟回過神來,第一反應就是要招人來把他給拿下,在這小子嚷起來之前把事態壓住,可身后的夫人卻說道:“等一等。”
聽到夫人發話,原本想要召人的丫鬟閉上了嘴,然后退開了一些,好讓夫人上前來。
張少夫人脫離了大丫鬟的攙扶,看著這個剛剛撞到自己的少年人,問道:“怎么是你?”
跟在她身邊的大丫鬟日日見著游天出入,也注意到了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不是別人,而是游大人身邊的藥童。
先前他從宴席溜出去,然后就一直不見回來,剛才夫人還問起過,而這個地方跟舉辦午宴的花廳離得可有些遠,他怎么跑這里來了?
在張少夫人那句問話之后,丫鬟們紛紛認出這是游太醫身邊的藥童,先前緊張的心情放松了些。
原來是他,并不是什么偷偷闖進將軍府的外男,夫人明顯沒有生氣,后果不算太嚴重。
放下心之后,她們就注意到這個不起眼的藥童此刻捂著肚子,臉色跟唇色都發白。
在這個天氣里,他額頭上還滲著微微的汗,一看就是在出冷汗——要知道剛剛他跟夫人相撞,撞到的地方可不是他的肚子啊。
“少夫人恕罪……”這少年藥童咬著牙開口,聲音都在微微顫抖,也不只是痛的還是怕的。
丫鬟們平日里都沒有聽過他說話,此刻一聽他的聲音,只覺得他的年紀似乎比她們想得還要小。
而張少夫人遠比自己的這些丫鬟敏銳,她看著這個少年蒼白的唇跟弓身的樣子,再想起自己剛才那一撞胳膊上的觸感,目光再滑向他的耳垂,頓時什么都明白了。
這哪里是什么少年藥童?這分明是一個小姑娘,只不過平日都做著少年打扮,騙過了所有人。
張少夫人目光再往她身下一掃,沒看到什么明顯的痕跡,又垂目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裙。
先前被撞這一下,她只后退了半步,其他沒什么,只有裙擺被蹭上了一點灰塵,原本這么回宴席上也不要緊,但此刻要顧及這孩子,于是便命人去就近找個空屋子,自己去打理一下。
“悄悄的,帶這孩子一起過來。”張少夫人離開之前,對著自己大丫鬟說道,因為聲音低,所以只有大丫鬟一人聽見了。
大丫鬟看了看這個離席半天,現在又突然冒出來的藥童,思考著夫人的態度,然后走上前對這看著還不舒服的少年道:“夫人不罰你,你跟我來。”
第 302 章
張少夫人的兩個大丫鬟都是自小跟著她的, 行事沉穩周到,將事情的前后一聯系,也很快琢磨出了事實真相——
這個總在游太醫身邊背著藥箱跟進跟出的少年大概率不是一名藥童, 而是個醫女。
女子出門在外, 總是不及男子方便的, 何況還是一個年紀并不大的姑娘, 遇上不方便的時候,甚至不能向旁人求助。
大丫鬟照著張少夫人的囑咐,避過了旁人耳目, 帶陳松意進了近旁的院落。
張少夫人在主屋梳洗,她則帶陳松意去了耳房, 在確定她不需要換衣服之后, 這才離開,不多時就端了碗水進來。
“喝這個吧,喝了能好受些。”陳松意看著大丫鬟關上門回身進來, 把那碗還冒著熱氣的水遞給了自己。
“謝謝。”她保持著臉色蒼白的樣子接過了碗, 向她道了謝, 大丫鬟搖了搖頭, 看她把水喝下。
等看她喝完,估摸著夫人那邊應該也已經收拾好了, 大丫鬟這才讓她跟自己來, 帶著明顯好受了不少的人前往少夫人所在處。
主屋熏著香, 張少夫人坐在當中的扶手椅上,已然換了一身衣服, 見自己的大丫鬟領著那女扮男裝的少女過來, 她抬手自然地揮退了左右:“這里不用你們,先下去吧。”
“是。”
陳松意站在大丫鬟身后, 透過屏風觀察著外面的人,確定這些人都沒有問題,這才在閑雜人等離開之后,跟隨前面的人從屏風后走了出來。
“少夫人。”大丫鬟上前福了福身,然后讓到一旁,讓張少夫人直接看到陳松意。
張少夫人神情溫和地看著她,想起先前在她的耳垂上瞥見的耳洞,自己當時怎么就完全沒往這個方面想。
果然還是這小姑娘偽裝得太過出色了,叫人根本看不出她的性別。
“來,上前來。”
陳松意看她向自己伸手,示意自己上前,于是朝前走了兩步。
張少夫人拉住了她的手,不等她說話就先細細地端詳起了她,詢問道:“你是姑娘家,怎么要一直扮做少年?”
她最想問的其實是——此事游太醫知情嗎?
“此事大人知情。”站在她面前的人聞弦音而知雅意,無需她再問出那絲顧慮便說道,“出門在外,扮成男子總更便宜行事。”
這么一說,張少夫人就知道自己今日要為她掩護到何種程度了,少了不少壓力。
她溫言寬慰道:“今日之事,不會有人說出去的。”
張少夫人只把她當成是跟隨游天學醫的尋常醫女,寬慰過后還拉著陳松意說起了話,問了她一些來這里之后可還習慣,游天的衣食住行是否缺什么的問題。
她的溫和與體貼跟陳松意記憶中如出一轍,陳松意簡單地答了這些問題,看著張少夫人的神情在交談中逐漸放松,眼中也多了幾分親近之意。
而此刻屋里已經沒有其他人,除了還侍立在一旁的大丫鬟,她要與張少夫人相談已有余地,所以陳松意看了大丫鬟一眼,臉上露出了一點恰到好處的躊躇。
一直在看她的張少夫人沒有錯過她這點細微的表情動作,只猜她還有什么事情想單獨請求自己。
只是,她雖然對游天身邊的醫女不會有太大的戒備心,但跟陳松意到底不熟悉,所以沒有立刻接下這暗示,而是含笑問道:“在京城的時候,你也時常跟著你家大人出診嗎?你是他的弟子嗎?”
陳松意聞言收回目光,瞬息便明白張少夫人對自己還懷有戒心,不可能就這樣把身旁的大丫鬟也遣出去,跟自己單獨相處。
如果還有時間,陳松意愿意再跟她聊久一些以突破她的防線,但奈何自己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她已經在這里耽擱太久了,必須速戰速決。
一做出決定,她便有了動作。
沒有回答是或不是,陳松意當著張少夫人的面伸手在自己的手臂上一抹,就從剛剛自行封住的穴位中取出了一枚金針。
這封住穴道的金針一取出來,她在偽裝下也顯得蒼白的氣色頓時就恢復過來,整個人的氣息也不同了。
方才一直陪伴照看她的大丫鬟面露驚色,下意識想要喊人,卻被張少夫人拉住:“別喊。”
說罷,張少夫人再次看向陳松意,眼中流露出了不解之色,“你——”
站在她面前的人與前一刻已然不同,迎著她的目光,陳松意平靜地道:“我不是他的弟子,我叫他師叔。”
張少夫人放在扶手上的右手驟然收緊,強行壓制住了起身的動作。
席間夫君說的話言猶在耳:“……游大人你們或許不熟悉,可他的師侄諸位一定不陌生,便是我們大齊的第一女侯,永安侯。”
眼前的少女管他叫師叔。
她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
……
新年過后,厲王的離開仿佛帶走了京城的熱鬧,開春后的京城很是沉寂了一段時間,直到最近才又熱鬧起來。
朝堂動作連連,整個大齊自上而下掀起了一場革新,上至士族,下至平民工匠都真切地體驗到了這種變化,而這一切都是從某日清晨書院外來了幾十輛裝滿了書的馬車開始。
新年前的地動不僅影響了京畿地區,而且輻射向了附近的幾省,受災的地方至今還在重建當中,橫渠書院的損失卻不是坍塌了幾座樓閣那么簡單。
在地動引發的坍塌跟火災中,書院收藏的珍本孤本損失極大,幾乎毀于一旦,盡管后來胡宜靠著過目不忘的本領重新默寫出了幾百冊,可相較起損失來依舊是杯水車薪。
這么多的藏書,是院長多年在外游學,靠與各方交流學識,贏得各家的尊重才換來的贈書,歸置在書院的藏書樓里,既是書院的無價之寶,也是院長的無形之名。
想要讓這座被書院眾人視作驕傲與珍寶的藏書樓復原,除非是他們院長還能再重走一遍當年的路,向各家再求一回書,可那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藏書樓想恢復到從前,也幾乎是癡人說夢了。
就在書院上下都熄滅了這個念頭以后,那日清早書院大門一打開,門房就嚇了一跳,因為外面不聲不響地停了幾十輛馬車。
這些馬車每一輛都比尋常的馬車要大,而且看車輪壓下的印痕,更說明了里頭裝滿重物。
當時天色尚早,門房先是看到這些馬車詭異的安靜停在門外被嚇得一哆嗦,隨后看到了最前面那輛馬車上坐著兩個年輕人,看著就跟書院的學生差不多大,這才定了定神,走上前去詢問:“兩位好,不知這是……”
為首馬車上坐著的兩個年輕人雖然衣著并不華貴,但他們一看就是這支車隊的主事者,因為他們的年齡、氣質都跟后面那些車夫不一樣。
后面的那些車夫像是剛從田里上來的農人,腿上的泥土都還沒洗干凈,身上帶著一種初次來到京畿之地的拘謹跟畏縮。
兩個年輕人終于等到書院大門打開,沒有在意眼前的人只是書院門房,利落地跳下車轅,就用馬鞭指著后面幾十輛車道:“車上裝的都是書,是我們閣主讓我們送到橫渠書院來的,還請老丈叫些人來搬進去。”
門房覺得自己聽錯了:“……這幾十輛馬車里裝都是書?”——全都送給書院?!
面前的兩個年輕人再次點頭,門房頓時對兩人口中的閣主肅然起敬,盡管他不知這個閣在什么地方,這位閣主又是什么人,但以過往有人捐書的數目來衡量,這位閣主一次性捐出的書就是過往幾十年的總和了。
“兩位稍待片刻,我這就去請能做主的先生過來!”
門房說完轉身就跑,充滿了他這個年紀不該有的迅疾,而不多時,一群人就烏泱泱地跑了出來,有剛剛起身還沒穿戴整齊的先生,還有許多聞風而動的書院學生。
“都送了什么書……這些馬車里全都是?!”
先生們的反應跟門房初初聽到的時候一樣,一時間都被震住了——就算里面都是常見的注本,這么多加在一起也很驚人了。
震撼過后,他們反應過來,一個個奔向高大的馬車,半點不見平時在書院里教學時的風范。
隨便搶上一輛車,掀開簾子一看,先生們紛紛瞪大了眼睛,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抓起最近的書冊翻看——孤本,孤本,又是孤本!這一車竟然全是孤本!
再從車上跳下來,換下一輛馬車,隨手翻開的就算不是孤本,也是極其稀少的珍本,有些他們眼熟,有些他們不眼熟,一車如此,車車如此!
書院的大先生們原本打算粗略地看一眼,就看一眼,便去和送書來的那兩個年輕人交流,把搬書的任務交給跟過來的學生。
可他們的手一拿到書,一翻開,目光一落上去,就再也移不開了,全都沉迷其中,如癡如醉地閱讀起來。
這叫想讓他們來主持局面的門房傻了眼。
他對著面前這兩個送書來的年輕人,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幸好,這時身后又傳來了腳步聲,門房轉頭一看,立即松了一口氣——院長終于來了。
父女二人現身的時候依舊和陳松意初見他們一樣,身為帝師的胡績先生身材中等,看上去又像是讀書人,又像飽經風霜的老農,胡宜依然容顏極盛,一來就讓周遭的空氣都明亮了幾分。
“院長——”
“見過院長,見過先生。”
書院的學子先前可以按捺住,站在原地看先生們忘記風度,鉆進馬車,如癡如醉地翻看書籍,可見到院長的時候就紛紛收斂了神色,連忙讓路。
“院長——”門房立刻湊上前去想說,先生們一來就全被書給迷住了,全然顧不上接待客人,可他話還沒出口,院長就匆匆地掠過了他面前,也朝著那幾十車書過去了。
“……”
門房剛輕松幾分的笑容停在了臉上。
幸好胡宜不似父親跟叔伯那般激動,見父親也過去了,她便接過了接待贈書的客人的責任,要請兩人進書院一敘。
然而兩人卻拒絕了她,開口道:“謝夫人美意,我們還有其他任務在身。照閣主的囑咐,將天閣藏書送到書院,送到院長手中,就算完成這一項了。”
第 303 章
他們不愿久留, 胡宜也不勉強。
她對兩人點了點頭,便快步走到了沉溺書中的眾人身邊:“兩位貴客還有要事在身,不能延誤, 須得快些清點書冊。至于其他, 等歸入藏書樓再說不遲。”
胡宜的話令沉溺于書海中的眾人回神, 眼中重新映入了那兩個還在等待的年輕人身影, 這才想到這些書都送到他們書院來了,以后接觸的日子還會少嗎?
現在這樣只顧著看,卻不接收, 耽誤了車隊離開,才是失了禮數。
思及此, 先生們勉強把自己的心神從書卷里抽了出來, 然后對著臺階上還在往這邊看的學生道:“還愣著做什么?還不快過來幫忙搬書!”
這不是看你們看得沉醉,不敢上前打擾嗎?書院的學子們心里想道。
他們其實也早心癢得很了,聽到號令立刻一擁而上, 卷高了袖子賣力搬起書來。
年輕人不缺力氣, 動作很快, 胡宜就站在一旁, 目光停在這些如小山一般的書卷上。
這些書里怕是不乏孤本絕品,這一點看她父親和一眾叔伯先前的忘我程度就可知, 送到書院不僅能補上藏書樓先前的損失, 還會大有增益。
聽剛才那兩個送書來的年輕人說, 他們是奉了天閣閣主之命,將整理出來的書籍送到書院來?
對曾經跟隨父親四處游學, 收集各家藏書的胡宜來說, 許多偏僻之地她都曾有耳聞,甚至親自踏足過不少, 但天閣卻是極其陌生。
她更不知道是什么契機,才讓那位天閣之主將這么多珍稀孤本一口氣送來了書院。
就算是隱世仙門,要收集這么多的珍稀書籍,怕是也要耗費百年光陰。
與許多大齊人一樣,胡宜對天閣的了解僅限于那位年輕的永安侯。
除了知道他們師徒出身天閣,其他一概不知,只可惜她現在不在京城,胡宜有心詢問也見不到人。
書搬空以后,兩個年輕人很快帶著車隊告辭離去。
而這幾十車書堆在重新修建好的藏書樓里,書院上下卻是花了幾天幾夜時間才將這些書清點入冊。
這是因為在清點的過程中,他們會不自覺地忘記原本的目的,被這些從天閣來的藏本吸引進去。
在看過了外層的一些孤本珍本之后,他們在這幾十車書里發現了更多驚人的書籍。
這些書籍涵蓋了農林水利、醫術工程等方方面面,哪怕對學識淵博、涉獵廣泛的先生們來說也足以稱得上驚人的先進。
這里面蘊藏的知識系統而完整,對現今許多未能解決的問題都提供了成熟的解決方案,就比如治水。
大齊境內的兩條河,每到夏季洪澇之時就會淹沒兩岸良田,治理問題已經不知讓他們頭疼了多少年,可是現在,在這些書里卻找到了治水的方案。
這些不同的方案里,每一步分開看起來都可行,最后加在一起就達到了不俗的效果,這些一旦驗證推行,生活在兩河之畔的百姓就不用再受洪澇之苦。
至于里面的農林、畜牧、冶煉之法,同樣是一旦驗證推廣,大齊的國力不知要提升幾個臺階。
顧不上清點剩余的書籍,在看出了書中記載的可行度之后,胡績先生就帶著幾冊農書連夜去了皇宮。
皇宮,景帝見到老師帶著幾本書踏月而來并不意外,還笑問:“老師這是又找到了什么好書要帶給朕看?”
在他登基之后,胡績只要回京城,就會帶兩本書給自己這個天下最尊貴的學生。
他帶來的不一定是帝王策,也有在外游歷時帶回來的閑書。
這算是師徒二人之間的相處,也是景帝在早年政務中難得休閑的時間。
只是在接過老師遞來的幾本農書之后,景帝的神情一下就變了,翻看之后,語氣中帶著幾分激動:“老師這書是從哪里得來的?”
天子事農桑,景帝不是對農務一竅不通的人,何況近半年司農寺便是一直在研究新的稻種,時常有動靜傳到景帝的耳朵里。
胡績看著景帝激動的神情,沉穩地點了點頭:“臣以為可行,這是天閣閣主命人送來的書,而這幾本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還有其他書院正在整理。”
“還有其他?”心神沉浸其中的景帝只捕捉到了“天閣”跟“還有其他”兩個關鍵詞,已經興奮得連臉都紅了幾分。
他放下了書,自書案后起身,向著外面服侍的宮人高聲道,“來人!去把幾位閣老召進來!”天子迫不及待想要跟自己的幾位宰輔分享這幾本農書,集內閣之智來確定這可以改變大齊的天閣贈書是否可推行,甚至等不及明日上朝。
于是,幾位閣老才在家中剛用過晚膳,還沒來得及休息,就被匆匆召進了宮。
在半途上遇見,幾位老大人還對了對情報。
“宮門都快落鑰了,陛下這匆匆把我們召進宮,不知是有什么事。”
“今日下朝的時候,明明還跟往常一樣,沒什么特殊。”
“難道是邊關有變?”
“快到了,不管是什么事,進去就知道了。”
幾位老大人心中再猜測,也沒有想到他們一進御書房,滿面紅光顯得分外激動的景帝就塞了幾本農書給他們,神采奕奕地催促道:“看,看完之后跟朕說說你們的看法。”
“是。”幾位老大人不敢多說什么,滿懷疑竇地接下了帝王塞過來的書。
他們都注意到了同在書房里的胡績先生,胡績先生既然在,陛下又如此興奮,那應該是沒什么大問題的。
難不成陛下這樣匆忙把他們召進宮,就是為了讓他們看胡績先生帶來的這幾本書?
他們收斂了心神,認真看向了手里的書,景帝手中的農書共有三冊,而被召進來的內閣大臣卻不止三人,加上掌管樞密院的付鼎臣,差不多要兩人共讀一本。
但這也沒有妨礙他們對著手中的農書越看越認真,雙眸中都逐漸浮現出了跟景帝一樣驚喜、興奮的光彩。
都是做過一方大員的人,幾位內閣大臣對農桑之事多有了解,何況從去年開始,司農寺就大動作不斷,為了提升農技,改良農具,培育糧種,朝堂還派了人去南越之地尋找更多熟高產的種子。
這已經是朝野的一項大事,時常能聽到司農寺的動向跟他們遇到的問題,因此一看到手中的農書,幾位宰輔級的大臣就發現,幾乎所有的問題都可以在書上找到答案,書中提供了不止一種成熟的解決方案,可以因地制宜,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環境進行選擇。
這幾本農書的含金量著實驚人,而且幾位那個大臣已經可以確定書上之法可行,就仿佛有大能者在此道上鉆研,開辟了領先常人數十年的道路。
難怪陛下一得到這幾本書,就連夜把他們召進宮,這幾本書抵得上司農寺幾十年之功,怕是可以將大齊的農事帶上一個新臺階。
“陛下!”劉相看完第一個發問,兩眼放光地道,“此書從何而來?!”
莫不是有神人相助,讓這幾本農書憑空出現在了大齊陛下的桌案上?
景帝含笑,笑中帶著幾分得意地看向自己的老師,然后對劉相道:“雖不中亦不遠矣。”
果然,在以農事立國的大齊,看到這幾本書出現在面前,就算是再擅長掩飾情緒的首輔也會忍不住露出真實一面,因為這對大齊來說,意義實在是太重大了。
劉相看到帝王的小動作,胡子顫抖,都想問有這好書陛下為何不早點拿出來。
景帝看到他的表情,笑罵道,“怎么,你以為這是朕私藏著不肯拿出來嗎!”
——這是因為之前從來沒有見過啊!
甚至天閣的人把書送下山,甚至都不是直接送到他這個帝王面前,而是選擇送去了橫渠書院。
這些書被送往書院的初衷,大概是為了補全書院在地動時損失的藏書,景帝忍不住想,若是那座藏書樓沒有被燒毀,這個藏匿在群山之間的隱世仙門是不是就永遠不會讓這些書卷現世了。
然而這樣的話景帝沒說出口,實際上在自己的老師帶著這幾本書深夜進宮,將書遞到他手中的時候,他已經覺得這是意外之喜了。
自己在位期間得到了這樣的農書,驗證推廣之后,天下怕是無饑荒,光是這一點就足以讓他成為青史留名的明君。
而大齊這么多年在邊關跟草原人拉鋸,不能遠征徹底了結對方,其中也有糧食短缺的原因。
若是兵強馬壯,糧草充足,又何愁不能功畢于一役?
有厲王在,草原王庭遲早也會是大齊版圖的一部分。
這會是大齊安寧的開始,也是繁榮昌盛的開始。
在幾位激動的老大人之中,付鼎臣算是最能自制的一位。
他從景帝跟劉相的對話中弄明白了是誰將這幾本書送進來的,于是看著胡績,向他問道:“院長說這是天閣贈書,那不知除了這幾本農書之外,可還有其他?”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了胡績。
天閣送的這幾本農書價值已經不可估量,但那樣的仙門來一趟,總不會只送了幾本農書吧?
迎著眾人隱隱期待的目光,胡績嘴角上揚。
而先前從他口中已經聽到了答案的景帝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期待著自己的幾位內閣大臣聽到答案之后的反應。
胡績道:“不止,實際上天閣一共送來了幾十車的書,數量不下上千冊。我只是帶了這幾冊農書進來,剩下的還在分類清點。”
這話一出,位高權重的幾位宰輔大人差點沒能控制住表情:“你說多少?”
……
……
這一夜,御書房的燈徹夜長明,幾位內閣大臣沒有回去,與帝王一起拉著胡績一夜長談。
而天剛亮的時候,就有御林軍離開了皇城前往書院,嚴密地護送了更多清點完畢的書籍進宮。
翌日朝堂,天閣贈書的消息一展露在朝中官員面前,頓時令朝野上下沸騰了起來。
朝堂諸公,三省六部,無論是翰林的清貴文臣還是領兵打仗的武將,在得知天閣贈予的書卷里涵蓋了哪些方面——尤其是已經經過初步驗證,知曉可行的農書,全都激動得難以復加。
每一個在朝為官者心中都有自己的愿望,紀東流希望天下再無水患,裴云升則希望天下再無冤案。
而除去這種個人的偏好,朝堂共同的愿望就是想在自己手中開啟盛世太平,希望能夠推出更多于民生有用的利器。
風雨飄搖的十數年間,這個目標仿佛離他們越來越遠,可當這些書籍被送到他們面前的時候,這條路仿佛一下子就近了。
從來沒有一個時刻像現在這樣,讓所有人都感覺自己的雙腳踏實地站在了地上,只要向前就能實現心中所想。
這當中最驚喜的當屬司農寺,他們從年前開始就一直在忙著育種,忙著改良農具,改良耕作方式,得到這些農書可以說是瞌睡送枕頭。
他們遇到的許多問題,竟然都能從其中找到解決之法,就像有人在他們之前先將這條路都踏過了一遍一樣。
要從其中找出最顯著的一項,那就是肥料。
麒麟先生所著的農書當中,提到過高效的肥料施用方法,然而并沒有記錄詳細的方子。
司農寺原本是按著原書自己摸索,可得到這幾本農書之后,他們就立刻在其中找到了制作方法。
陳松意默寫出來的那本書到底是來自十幾年后的版本,現在沒有的東西終于被補上了。
第 304 章
寶藏在手, 如何取用就成了下一個問題。
“天閣贈書珍貴,需要多復刻復本。”
“書院要留,宮內要留, 國子監要留, 三省六部也要留。”
“等到政令推行之后, 下屬的各層官邸也要有, 只憑現在的印刷術是不行的。”
朝堂諸公這便發現了要推行改革需要解決的第一個問題。
然后,橫渠書院清點出來的書籍名錄就給他們提供了解決之道——改進造紙印刷術。
天閣贈書的內容包羅萬象,其中就有造紙印刷術的改進之法, 改進后的造紙印刷術會大大提升造紙印刷效率,并且降低書籍印刷的成本, 一時間要驗證改進方法就成了當前最要緊的一件事。
景帝直接讓皇家書局來接手此事, 這并非擔心民間得到改進之法會分去這方面的利益,而是出于兩層考量。
一是民間書局的效率不及皇家工匠,二是廉價的紙張跟高效的印刷術被制造出來, 必然會讓書籍更普及, 這將對門閥世家造成極大的沖擊。
門閥世家的地位一直高高在上不可動搖, 是因為他們壟斷了知識。
一個千世之家收藏的書籍數目不是常人能想象的。
他們一直靠阻塞下層階級向上的通道來鞏固權勢地位, 不會樂意看到這一革新給他們帶來的沖擊。盡管之前朝廷對沂州王氏的清洗震懾了他們,但那也不過是震懾, 只有知識真正不再被封鎖壟斷, 才會對他們造成根本上的影響。
皇家書局的工匠在得到造紙印刷術的改進方法之后, 立刻投入了實驗,很快就做出了成果, 那第一批大量復刻出來的天閣藏書被送到了宮中, 呈到了景帝面前。
景帝翻過散發著油墨氣息的新書,笑著隨手遞給了面前的劉相:“這印刷術造紙術一推廣, 那些世家怕是要坐不住了,天閣閣主送書的時機好啊。”
正是剛剛清掃完沂州王氏的時候,牽連數家,震懾了更多家,讓他們想要有所動作也要掂量帝王的氣性,免得成為下一個沂州王氏。
等改進的造紙印刷術降低了知識流傳的門檻,開啟民智,從此大齊將不再缺可用之材。
而與此同時,讓他如此高興的原因還有一部分是天閣送來的藏書里竟然還有許多系統、高明的醫書,這些醫書揭示了游天的醫術高超卓絕的原因。
今日下朝之后,幾位相公被留下就是為了太醫院的上奏。
太醫院里聚集著天下最高明的太醫,向來只是在前朝后宮給皇家和重臣醫治,在朝堂上有極少存在感。
本來太醫們苦于跟游天共事短暫,沒有機會同他繼續學習交流,可當這些來自天閣的醫書被送到太醫院一份之后,他們就不再有這般煩惱。
在這些醫書中,太醫們不光找到了許多疑問的答案,更在其中看到了一條全新的醫者培養之道。
幾番商議后,太醫院最終拿出了一封奏章,呈到了景帝面前,希望本朝能重開太醫署,并廣招學生,用天閣贈予的醫書培養出更多醫者。
“……過往醫者總是敝帚自珍,只以血緣、師承來傳承醫術,如今我等見過天閣的醫書方知自身淺薄,而自身器量在贈出這些醫書的天閣面前又是何等的狹小。”
“原本我等想,只有天閣那樣的地方才能培養出像游院判這樣的大家,而如今有了這些書籍,只消耗費十數年時間,就能培養出更多像游院判的醫者。”
屆時,許多的措施就可以在民間推行,有了更多從太醫署出去的醫者,大齊的百姓就會有更多從疾病底下治愈的機會,各地的產婦跟新生兒的存活也更有保障。
“……生下來的孩子茁壯成長,本朝將會有更多的人口,更多可以調用的成丁。”
“人口的興盛是王朝興盛的前提。”景帝將太醫院上書中的這句話復述了一遍,“而醫術的昌明跟醫療資源的普及,是人口興盛的重要保障。”
這就是大醫院上書中提到最重要的一點,在將幾位宰輔于下朝后留下商討權衡之后,景帝最終批準了他們的上書。
此時距離游天離開毒城,在那座大將軍府中許下自己的宏愿,還有一月時間。
而來自天閣的書籍一經印刷開放,最先受惠的就是京中的年輕官員跟學子。
年輕人對事物接收得快,這些書籍撥開了他們眼前的迷霧,更令他們明確了許多事情。
同很多人一樣,已經進入翰林院的陳寄羽也沉浸在這些書籍的整理中。
這些時日不管是在翰林院還是回到家中,他都無法停下沉浸的閱讀,紀東流更是得到書之后直接閉關半月。
與陳寄羽不同的是,他所沉浸的是水利相關的書籍。
因為他的才能在此,選官時付鼎臣便主張他外放,此時他正在京城侯官。
原本他學的是家中藏書,又去實地參與了幾處水利的修建,可哪怕他自認天賦異稟,前半生所得來的東西也比不上老師特意挑給他的這幾本書百分之一。
這幾本書所總結提出的東西就好像有很多跟他一樣的人,站在同等甚至更高的位置上治水,許多旁人不能給他解惑的問題,看了書之后全都迎刃而解。
等閉關半月,上任的地方確定下來做好準備出發時,紀東流整個人的精神面貌已經截然不同了,對來送行的陳寄羽,他興奮地道:“我從來不知這世間還有人跟我一樣專注于這些問題,甚至在我之前就得出了許多方法,吾道不孤!
“現在,我要去踐行它們了,有了這些書,朝廷想要治水不再是問題,還可以培養出更多的治水人才。甚至將來每一個外放的官員學習過這些治水方法后,相信人人都會不弱于我!”
人的一生是有窮盡的,人力也是有盡頭的,可是現在他就看到了水患永治的可能。
紀東流很高興自己生在這個時代,得以見到這些書籍,和他一樣,很多即將前往地方上任的年輕官員都得到了指引。
陽春三月,有人離開京城,也有人前來京城。
天閣送來的書籍引發的變化自上而下,輻射向了諸多方面,很多重變革都在同時展開,需要的資金自然不少。
戶部已經使盡渾身解數,這段時間他們計算的東西比過去十年都要多,戶部官員幾乎歇在了衙門里,可這也改變不了財政上捉襟見肘的問題。
國庫能夠調用的錢是有限的,盡管把這些書籍里記載的技術轉化出來可以提高生產力,還能制造出許多成本低廉的產品用于貿易讓國庫充盈,但這些轉化都是需要時間。
最重要的是,生產出來的商品要銷售,還得打開商路。
原本江南一帶是大齊最重要的經濟中心,在生產力突飛猛進、各類商品產能增加的時候,正是他們是最該為朝廷分擔的時候。
可江南才經歷過一番整治,還處于百廢待興之中,而且景帝跟朝中諸公都有共識,絕對不允許門閥世家在此時插手,所以朝堂能夠獲得的來自江南的助力注定很少。
然而就在他們想著要如何才能聚集起足夠的錢時,江南漕幫聯合了民間商會來到了京城。
這些民間商會由錢塘首富串聯,向朝堂傳達了訊息,希望由他們提供資金,像過往江南的鹽場獲得特許經營權一樣得到相應的經銷權,漕幫將會確保水上商路的通暢。
這是在先帝發下皇榜,召集有志之士建立漕幫之后,朝廷第二次跟江南民間建立聯系。
景帝親自召見了漕幫幫主跟江南商會代表,許下了經營權,于是在門閥世家沒有插手的情況下,大筆的資金朝著國庫涌了進來。
于是戶部一下子發現國庫有錢了,一時間革新計劃全盤開展,整個大齊都呈現出了前所未有的高速變化,仿佛在一個春天就進入了完全不同的時代。
原本在這樣的時刻,最容易影響這輛高速奔馳的馬車的就是各地的安寧。
然而各地都風平浪靜,即便是在朝廷政權難以深入,常有沖突的云貴南越一帶也同樣如此。
全因這些未曾得到開發的不毛之地也在渴望著全新的變革,渴望著提升。
而所有人都很清楚,這安定的局面是因為原本潛藏的隱雷都已經被拔除,麒麟先生是否在派自己的弟子入局時就已經算到了這一步?
是夜,景帝離開了皇宮,來到了護國寺。
在每次來護國寺必定的上香祈福后,帝王登上了寺中高塔。
看著京城夜景,景帝沒有轉身地對身后的主持大師說道:“朕原本以為要跟草原徹底開戰是下一輩的事,可一下就變得指日可待起來。”
等這些生產機器運轉起來制造出財富,加上改良農業帶來的糧食增產,要支撐幾十萬兵馬遠征草原,結束大齊跟草原王庭這場曠日持久的對戰完全不是問題。
“朕從登上大寶那日起,想的便是如何讓大齊強盛,讓大齊氣運綿長,讓祖宗基業在朕手中更上一層樓,而從未像今天這樣清晰地感到這一切不是一場夢。”
“阿彌陀佛,這是大齊的氣運,也是陛下的氣運。”主持大師雙手合十,微微低眉頷首,然后在放下手后抬頭,目光落在護國寺寺院中那棵參天的古木上。
只見其上青氣籠罩,比起過往許多年都更加繁茂,正是王朝氣運旺盛之體現。
又仿佛昭示原本已經固化不再前進的一切,現在都煥發了全新的生機。
這一切波瀾的起源,只是天閣送出的那些書。
哪怕是學富五車的大儒,在見到來自天閣的藏書之后,看待世界都有了全新的層次。
因此,所以今夜在感嘆的不止帝王一人。
所有讀著天閣贈書的人此夜都不由得想道,為何這些書卷現在才出現。
“這些足以改變天下的典籍,若是在大齊立國或者陛下剛剛親政的時候就出現,那現在的大齊該是何等強盛,百姓將生活在一個何等的盛世之中。”
“那些生活在仙山上的高人是有什么顧慮,才讓這些典籍現在才現世?”
在他們心有此問的時候,那贈書的仙人卻是已經越過荒漠,深入到了另一片草原中。
跟先前經過之處不同,容鏡眼前已經有了山巒的起伏,天與地的交界不再是一條直線,草原人就在這個遠離大齊邊境的地方建起了他們的龍城。
容鏡此刻已經不在自己的馬車上,他在中途就混跡入了草原的商隊中,瞇起眼睛看著眼前高大的城墻,看到了城墻后方升騰起來的氣運之華。
這個王朝已經成了氣候,后方的龍脈不僅是草原王庭的氣運所在,也是劉洵在奪取完大齊的氣運后將要吞噬的下一枚果實。
王朝的氣運牽系著他的長生路,王朝的氣運越強,他能奪取的就越多,也會更難對付。
這就是為什么歷代的天閣之主都將不斷推陳出新的書籍收束在天閣,而不是送下山去。
在那個叛徒死去之前,不管他們向大齊傳送什么,都會變成增長他氣數的資敵之物。
但現在不一樣了,劉洵已經越過了界限,攻上了天閣,而師伯也已經有了跟他一死戰的準備。
若是這次不成功,容鏡想,那整個王朝就會變成他的養分,這些書籍不管是送下山還是留著,都不會有太大的差別。
大齊一倒,下一個上位的草原王庭就會是他的新目標。
而此時將他那日沒能毀去的藏書送去橫渠書院,經由書院之手交給大齊之主,就會化作整個王朝的氣運。
盡管這也會變成劉洵的一部分,但自己這方同樣會得到加注的籌碼,沒有比現在更合適的時候了。
借由松意的手,師伯已經肅清了隱患,也布下了等待啟用的后手。
他讓人送去書院的幾十車藏書,就是他添上的最后一把火。
第 305 章
現在自己來到了這里, 想來那些書也已經送到京城了。
容鏡想著,從城墻上空收回目光,重新讓自己隱沒回了商隊中。
與此同時, 在龍城的另一邊, 比他更先一步抵達這里的瘦小老人踏出了城門, 與他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邊關, 將軍府。
此時這個屋子里徹底沒了旁人。
屋里的熏香還在安靜地燃燒著,雖然沒有啟用地龍,屋里顯得比花廳要冷, 可盆里燃燒的炭還是加熱了空氣,映紅了兩人的身影。
盡管這時候的張少夫人跟陳松意所認識的那個她相比要年輕很多, 但她性情中的果斷還是跟年長的那個她一樣。
看得出來, 她很想在自己面前表現得輕松一些,但神情的細節卻出賣了她。
陳松意很清楚這是為什么,因為過去的所有跟“永安侯”有關的事都證明了一點, 就是她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某個地方。
江南動蕩的時候, 她在;京城混亂的時候, 她也在。
而現在她來到了這里, 就證明這里一定出了什么驚人的問題。
張少夫人沉默再三后才開口:“不知是永安侯當面,先前失禮了。”
她其實很想直接問, 聽聞永安侯是和厲王殿下一起離開京城的, 現在卻改頭換面出現在大將軍府, 她在這里,那厲王殿下呢?他是不是也來了, 是不是也……發現了她公公的異常?
然而她知道此事敏感, 所以沒有直接問起厲王殿下的行蹤,只是這位永安侯卻沒有掩飾的意思, 單刀直入道:“我是為了大將軍府與先前的襲擊者勾結之事而來。”
張少夫人的瞳孔因為她的話而緊縮了一下,還沒想好該怎么接話,面前遮掩了真實面容的永安侯就繼續說道,“我和殿下單獨走水路入蜀,在蜀中遇到了這些四處搶奪幼童的異教徒。聯合蜀中駐軍打上他們的據點后,讓為首的一批人帶著他們煉制出來的危險之物逃脫了。”
張少夫人本能地開口問道:“那些危險之物是……”
陳松意點了點頭:“不錯,有一部分就是當日少將軍遇上的那些東西。在蜀中的時候,他們尚且沒有這么靈活,來到邊關之后不知又有了什么煉制手法上的變化。這些東西被制造出來就是為了攻破邊關防線,那批異教徒背后站著的是草原王庭的國師。”
這些內幕落在張少夫人的耳中,令她心神巨震。
這些人背后的竟然是草原王庭?
那公爹窩藏這些人,與他們往來勾結,豈不是……叛國?
她不愿意相信這一點,可內心深處卻清楚,面前的人不會說謊,她說是那就一定是了。
見她臉色如此慘白,站在她面前的陳松意再開口時語氣緩和了許多:
“我在少夫人面前表明身份不為其他,正是因為知曉你和少將軍與此事無關。不管是窩藏異教徒還是跟草原王庭過往甚密,都是張大將軍一人所為。”
張少夫人聽明白了她的意᭙ꪶ 思,在心中一沉的同時,臉上卻漸漸恢復了血色。
厲王殿下帶著永安侯查到了這里,公公是不可能保住性命了,但張家跟夫君卻可以被摘出,不受牽連。
如果張家掌控的這三座城要脫離公公的掌權,那么最好的接管人選就是自己的夫君。
父業子承,名正言順,而且厲王殿下又信得過夫君,這已經是張少夫人所能預想到最好的結果了。
張少夫人臉上恢復了血色之后,思維也很快恢復了原本的敏銳。
自己能發現趙西席做的假賬目,永安侯怕是也已經察覺了,才會在此刻主動現身。
張少夫人重新掌握了主動,問道:“永安侯眼下對我表明身份,是為了那筆賬目嗎?”
陳松意眼中浮現出贊許之色,點了點頭:“不錯,查出那筆賬目的流向,就能找到被隱藏的目標。我沒猜錯的話,趙西席的母親應該就是被那位‘無垢圣母’治好的。”
眼下張軍龍已經秘密集合了軍隊,奔著拿下主城而去。
最壞的結果就是他們攻下了主城,那么張家的這三座城換張少將軍掌權,雙方就算交換了陣地。
最好的結果是他奪城失敗,而這三座城也歸入己方的掌控之中。
至于裴植,陳松意相信就算他不能守住主城,也不會被俘虜,應當很快就會過來相聚。
不過她看得出來,哪怕自己已經表明了身份,說明了個中厲害,張少夫人也顯然還不能就此下定決心。
因此她許諾道,“此事了結,大將軍依然會是‘大將軍’,這是我給夫人的保證。”
張少夫人心中一動,這是愿意對公公一個體面,不會讓張家的名聲蒙羞的意思。
她盡量不動聲色地問:“這是永安侯的意思,也是殿下的意思嗎?”
見陳松意點頭,她心中的不安徹底消失了。
在發現賬目有異常,確認是趙西席經手,而此事又與公爹的某些謀劃有關時,她就決定要查明此事,把一切扼殺在事態最嚴重之前。
而此刻有了永安侯的加入跟保證,更令她有了得到有力同盟的安心感。
在確認陳松意對城池周圍的村莊地形有所了解之后,她便指明了趙老夫人所居住的村落,賬目的走向她很清楚,想要查到那些物資被送往哪里,又有趙老夫人所居之處作為基準,相信很快就能鎖定目標。
她說完自己一開始就想好的計劃,恢復了當家主母的沉穩,道:“永安侯放心的話,這件事只管交給我。”
陳松意卻道:“夫人手中有賬目記載嗎?有的話還是直接交給我,此事你不宜深入再查。”
固然由她來查會比外來的自己等人會更方便,可是深入其中容易打草驚蛇,同時還會有危險。
張少夫人也明白這一點,立刻道:“有,那部分我反復看了許多次,已經記下來了,這就可以默寫給永安侯。”
這屋子雖然不常用,但筆墨紙硯一應事物俱全。
張少夫人很快寫下了自己記住的賬目信息,等到墨跡干了以后就當場交給了陳松意。
陳松意接過,目光在她寫下的賬目上一掃,利落地將紙折起收好,藏入袖中,叮囑一句:“此事殿下自有安排,夫人就當做什么也沒有發現。”
張少夫人點頭,心想方才自己離席的時候游大人提出要派軍隊去周邊村莊宣傳,尋找些棘手古怪的病癥回來。
想來厲王殿下原本的計劃就是利用游太醫要宣傳義診的事安插人手,去尋找那些藏起來的異教徒了。
張少夫人的心安定下來,那就只剩下一個問題,她問道:“那我該什么時候告訴少將軍?”
原本她是打算等午宴結束后就正式跟夫君提起,但此刻她得聽永安侯的意見。
陳松意思忖了片刻,道:“此事先不要告訴少將軍,等殿下到了再說。”
張少夫人點頭,感到心頭大石徹底去了。
而既然已經說清楚,兩人便不打算繼續在這里停留,以免引起懷疑。
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大丫鬟帶著偽裝身份的陳松意離去。
片刻之后,張少夫人也重新喚了人進來,準備回花廳的宴席上去。
……
……
張家村。
吳四通這兩日都在為進城做準備。
他心中懷揣著希望。
明日——明日自己就可以帶妻子去城里,去求那位從京城來的太醫給她看病。
他清點了自己手頭的錢。
這些錢并不多,包括他受傷退出軍伍領到的那一筆安家費,也不過二十兩。
但對邊關的軍戶來說,已經是一筆不小的數目,讓他們拿著心里就有底氣。
他整理好了硝好的皮毛,把那二十兩貼身收好,然后端了煮好的粥進屋。
屋里燒著炭火,溫度比外頭高。
炭火的光芒照亮了房間,他的妻子正躺在床上。
雖然她露在被子外的臉跟手腕都很瘦,可肚子卻很大,躺在床上就像是從肚腹開始的地方隆起了一座山丘。
這山壓著她,叫她不能起身也不能喘氣,總是很辛苦。
這就是生兒育女要帶來的痛苦嗎?吳四通的目光落在妻子的肚子上,想道。
那他寧愿不要這孩子,只要他的妻子能好起來。
“三娘,喝粥了。”
收起思緒,吳四通神色如常地來到了床邊,支撐著妻子抬高了上身,讓她半靠著枕頭喝粥。
只喝了半碗,袁三娘就虛弱地道:“喝不下了。”
這肚子壓著她的五臟六腑,讓她難以進食,吳四通也沒有強行要她多喝,自己把剩下的半碗喝了。
袁三娘半靠在床頭,眼睛望著他,帶著幾分不安地問道:“四哥,明日真要進城去求那位太醫嗎?”
“嗯。”吳四通喝完粥一抹嘴,把碗放在了一旁,認真地道,“我已經借好了車,也準備好了帶去城里賣的皮毛了。老三說,他娘就是那位游太醫治好的,張嬸那樣游太醫都能治好,像我們這樣的一定更不成問題了,你就放心吧。”
他說著又看向妻子的肚子。
他們剛成親,他就去了戰場上,好不容易傷退回來,雖然沒了一只眼睛,但家還在,妻子也還在。
而他回來之后,妻子很快就懷孕了,只是才三個月肚子就大得很。
鄰里鄉親都以為她懷的是雙胎,夫婦二人也是這么想的,可妻子的身體卻漸漸不妙起來。
夫妻倆去找了鄰村的大夫,從大夫那里得知他們懷的并不是雙胎。
“那三娘的肚子為什么會這么大?”
“那是因為她的肚子里長了東西,和胎兒一起長,胎兒越大,那東西就越大。”
吳四通看著妻子的肚腹,從不知道女子的肚子里除了胎兒還會長其他東西。
他問大夫現在該怎么辦,能不能把三娘肚子里的東西取出來。
老大夫卻搖了搖頭:“我知道軍中有殤醫,能給人開膛破腹治傷,還能讓人活下來,可我卻沒有那樣的本事,而且你們來得太遲了。”
“若是在她剛剛有孕的時候就過來,一劑活血化瘀的藥下去,說不定能把那東西跟孩子一起弄下來,保住大人。可現在肚子里的胎兒跟那東西都長太大了,很容易一劑藥下去就大人小孩一起沒了,你們還是另請高明吧。”
吳四通的心徹底涼了,他不知道怎么接受這一切。
可看著比自己更加惶恐的妻子,他只能重新找回鎮定,咬著牙帶她去城里求醫。
但輾轉看了幾位大夫,他們說的話都跟老大夫一樣,說根本治不了,說他們來得太遲。
他只能眼看著妻子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肚皮被撐得極薄,仿佛可以透過這一層薄薄的肚皮看見里面生長的異物和那個孩子,卻什么也做不了。
他能做的仿佛就只剩下了等待,等著妻子肚子里的孩子到瓜熟蒂落的一天。
又或者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妻子就要承受不住,先一步死去。
不,不該再想這些了。
吳四通搖了搖頭,將這些念頭甩出去,現在應該想等明日進了城見了游太醫要怎么求他。
“四通,四通——”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喊門聲。
吳四通聽出來的是自己的岳母,于是拿著碗出去,果然見到袁母挎著個籃子正從門外進來。
“四通,三娘醒著嗎?”
袁母一來就先把手里挎著的籃子給了他,吳四通看到里面裝的是二十幾顆雞蛋。
“娘,這雞蛋你拿回去,我們——”
吳四通要推辭,袁母卻道:“三娘這個樣子,蒸些蛋羹好歹還能吃點,我進去看看她。”
第 306 章
將軍府, 先前離席的張少夫人重新回到席間,在張少將軍身旁落座。
她離開的時間有點長,游天不由得放慢了進食速度, 觀察起她的氣色來。
張少夫人氣色紅潤, 看起來并沒有什么異狀。
游天看不出什么問題, 這才收回了目光, 隨后便看到一早離開的陳松意也回來了。
兩人目光對上,陳松意的視線略略一低,在他面前那幾個空盤的碗碟上掃過, 估計小師叔應該是吃飽了,于是對他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游天便知道, 她這是找到了有用的線索, 兩人可以離開了。
軍營里。
又換了一副容貌的厲王看過手中拿到的名單,抬頭看向了站在面前的將官:“做得好,。”
裴植的情報網在他上任的那天起, 就已經向整個邊關無聲地鋪開。
他培養出來的密探有自己的稱呼, 他們被稱之為“魚”。
游魚進入不同的水域, 有些只是混跡在淺層, 比如成為城中的貨郎、村頭的百姓。
有的卻潛入更深的水域,比如成為張軍龍統領的軍隊里的一員將官。
在沒有人拿著最高指令, 一層一層地找上來的時候, 他們不會跟外界有任何聯絡, 也不會傳遞出任何消息。
也就只有在厲王或者裴植親自出面時,藏在海里的大魚才會浮出水面, 吐出腹內藏書。
“是, 也請您注意安全。”
盡管殿下做了徹底的偽裝,可這位面容沉毅的將官還是認出了他的身份。
在這處隱蔽接頭點與他們的最高統帥會面完之后, 他便很快離開了。
片刻后,蕭應離也從另外一條路徑悄無聲息地出了軍營。
……
將軍府,宴席結束,眾人先后告辭。
張少將軍和夫人親自出來相送,看著走在最后的游天也帶著藥童離開,張少將軍臉上露出了笑容。
這次自己算是投了游太醫所好,報答了他的恩情,又為治下的百姓做了一件好事,只是到最后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這到底是自己在謝游天呢,還是又勞累了他一回。
張少將軍隨口說出了心中的感慨,卻沒有得到妻子的回應。
這有些反常,張少將軍不由得轉頭去看自己的夫人:“夫人?”
“啊……”張少夫人收回目光,見他正有些疑惑地看著自己,這才定神了定神回應道,“就算勞累,游太醫也會甘之如飴吧。”
義診本身并不是游天的目的,這是他剛瞌睡,自己這邊就遞上了枕頭,他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倒是自己的夫君,張少夫人轉身,隨他一起走入府中。
若是他知道公公在暗地里做了什么,現下引來了誰,恐怕就不會像現在這么開心了。
馬車上,陳松意跟游天各坐在一邊,甫一離開將軍府門前,她就從袖中取出了一疊紙張,對著游天說道:“拿到了。”
“這是將軍府的問題賬目,在我們來之前張少夫人就已經發現了。”游天聽她向自己低聲解釋,“我同她表明身份后,她就把證據交給我了。”
將軍府有走賬的痕跡,但想要調動人手,還是在軍中召集更加方便。
要是殿下那邊也有所斬獲的話,他們就能很快確定目標所在了。
果然,等回到驛站后,兩邊一碰面就確認雙方都拿到了線索。
“那些人藏身的地方就算不在趙家村,也不會離得太遠。”
厲王的目光落在了他們圈出來的地點上,抬頭確認,“明日我跟永安侯去,游太醫跟陳將軍就留在城中。”
這些時日以來,游天聲名遠播,城中的義診他不能缺席。
陳鐸也同樣如此,畢竟明面上他們是來保護游天的護衛,不能一個都不留在他身邊。
“其他人一起去,重點跟隨這幾支隊伍。”
陳松意一錘定音,跟厲王一起排布好了人手,明日就跟那幾支隊伍去他們圈定的地點。
……
張家村,吳四通一直在廚房等到岳母離開,才端著蒸好的蛋羹進了屋。
屋里只有袁三娘一個人,她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在吃了半碗蛋羹之后,她才猶豫地開口:“四哥,娘剛剛說小妹娘家那邊來了位高人。”
聽到這話,三兩勺把剩下的蛋羹吃完的吳四通抬起頭來:“什么高人?”
袁三娘遲疑地道:“娘說那是個白衣仙姑,她免費給人治病,看好了不少人。娘說她明天還會去,我想……我想過去看看。”
吳四通沉默了一陣,將碗放下:“不是說好了明天進城求游太醫嗎?”
“可是……那會花很多錢吧?要是花了錢卻治不好……怎么辦?”
“不會浪費的。”吳四通試圖說服妻子,“我們家里有錢,我也能打獵掙錢。”
而袁三娘看著他胡子拉碴的臉,還有那只空蕩蕩的眼眶,心卻是漸漸堅定了起來。
娘說得對,如果花了錢自己卻好不了,那到時候他錢也沒了,人也沒了。
他一個鰥夫,又沒了一只眼睛,就算想討個續弦也是艱難。
“去吧,四哥。”她笑了起來,“聽娘的就去一次吧,難為她走這么遠來一趟。”
吳四通沒說話,袁三娘又輕聲道,“要是那個高人看不好,我們再去城里。”
迎著妻子那殷切的目光,透過她如今消瘦的病容,吳四通仿佛又看到了兩人成親那日自己掀開蓋頭瞧見的美麗姑娘。
最終,他退讓了。
“好吧,那我去跟老三說一聲。”-
第二日,平靜的軍營久違地有了動靜。
軍營的大門打開,十幾支由二十人組成的小隊齊齊出動,跟從驛站那邊過來的人會合之后,就立刻出發前往周邊村落。
少將軍在挑人的時候就已經說清楚了,游太醫會派人跟隨,他們比自己等人更了解義診的細節,更別說這些人也是厲害的護衛出身,騎馬趕路沒有半點耽誤。
因此,各支小隊在接齊人手之后,都即刻動身前往周圍的村莊。
城中的動靜也很大,官差敲鑼打鼓,走街串巷,告知城中居民今日將舉行義診:“今日三家藥堂聯合義診!有什么不舒服的都過去看看,不收你們診費!”
“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大好事!除了三家藥堂的老大夫,還有驛站住著的游太醫一同坐診,那可是宮中來的太醫,是給貴人們看病的!”
一石激起千層浪!
聽到游太醫竟然也要坐診,早想一睹這位御醫手段的百姓全都跑了出來,原本想問問官差說的是不是真的,可等跑出來就只見到一個背影。
“這些官爺說的都是真的?那位游太醫,真的跟三家藥堂一起要開義診?”
“他們怎么跑這么快!我想問一問都不行。”
有人便道:“問什么,直接過去一看不就知道了,你不是說你最近手臂老是疼嗎?我聽說那位游太醫可厲害了,說不定給你扎兩針就好了。”
“說的也是。”那人搭上了自己的肩膀,一時意動起來。
“走走走。”說話的人立刻推了他一把,“趁官爺們才來到我們這兒,知道人少,趕緊搶個好位置。”
張家村。
今日天氣正好,張老三套上了車,準備帶老娘去城中復診。
另外幾家和他約好了去城里的也一樣套好了車,唯獨吳四通沒有來。
想起他昨天說的要帶妻子去鄰村看病,應該是早出發了,張老三于是跳上車,一拽韁繩:“出發,進城了!”
大黃村。
一輛驢車在太陽升起沒多久的時候就駛進了村。
驢拉著的是個沒有遮擋的板車,袁三娘躺在板車上,裹著被子。
他們天沒亮就出了門,一路順暢地來到了大黃村。
三娘的妹妹嫁到了這里,她出嫁的時候吳四通曾經來過這里,喝過喜酒。
剛進村子就聽到了熱鬧的人聲,吳四通心頭稍安,看來那個高人今日真的來了。
而昨日才去找了大女兒的袁母正站在院門口,一面聽著里面的聲音,一面朝外頭張望:“怎么還沒來呢!”
一看到女婿駕著驢車過來,她臉上立刻放出了光,“來了來了,總算是來了!”
她快步迎向前,先看了眼板車上的大女兒,催促道:“仙姑就在里面,其他什么都先別說,帶上三娘跟我進去。”
吳四通應了一聲,把驢車趕到樹下拴好,隨后連著被子一起把妻子抱了起來。
他抱著妻子手臂沒有一絲打顫,跟著岳母往那許多人聚集的院子走去。
那里并不是哪戶人家的房子,而是村長家的倉庫,在那位仙姑來到村子里給人治病以后,村長就把這個閑置的庫房空了出來給她用。
一進門,吳四通就見到了岳母口中說的高人。
只見她穿著一身素色衣裙,面容稱不上美麗,但站在那里就如神佛一樣悲憫。
他們進來的時候,她正在給一個婦人醫治。
她沒有借助任何工具,只是伸手拂過病人的患處,然后對那婦人說了什么,婦人臉上就浮現出了驚喜之色。
——就好像她一句話,就讓她的病痛消除了。
婦人的兒子站得最近,一眼就看到了他娘的變化:“娘?你沒事了?”
婦人試探著按了一下自己的心口,然后起身活動了幾步,確實那股壓得她喘不上氣的痛楚消失了!
“好了,我好了!”她轉身握住自己兒子的手臂,滿臉抑制不住的驚喜,“不痛了,真的不痛了!”
“謝謝仙姑,謝謝仙姑!”于是,她的兒子立刻對著面前的女子千恩萬謝,激動地雙手奉上診金。
吳四通看得清楚,那荷包鼓鼓囊囊,起碼裝了好幾兩銀錢。
可白衣女子卻并沒有接,只是淡淡道:“我治好你娘,只是因為和她有緣,不收診金。”
第 307 章
“有緣!可不就是有緣嗎!”袁母高聲說著, 拽著女婿湊到了白衣女子面前,“仙姑,我大女兒今日能遇你是她的緣法, 還求你大發慈悲, 救她一救啊!”
袁母說著就要跪下, 而吳四通觸到白衣女子的目光, 心頭猛地一顫,也不由得膝蓋一彎,跟著跪了下來。
等白衣女子的目光落在三娘身上后, 他才干澀地開口:“求仙姑……求仙姑救救我妻子!”
袁三娘身上的被子松了,露出枯瘦的手腕跟大得不正常的肚子。
白衣女子看了袁三娘的肚子片刻, 才又淡淡地開口道:“把人抱到里面去。”
這是答應治了!
袁母跟吳四通心中都大喜過望, 連忙起身把袁三娘抱進了屋。
這時候袁四娘正好也過來了,于是一進倉庫,吳四通就把妻子交給了岳母跟小姨子, 自己折回外面去取了被褥, 鋪在了木板拼成的床上, 才把妻子放上去。
白衣女子這才走了進來, 視線在幾人身上掃過,點了袁母跟袁四娘:“你們兩個留下, 其他人出去。”
吳四通很不想離開, 可是卻不敢忤逆這位仙姑, 只能轉身出去。
一出門口,那扇木門就在他身后關上了, 妹夫上前來拉他:“姐夫, 我們在外面等著。”
門一關,留在屋里的母女三人也緊張起來。
袁三娘是緊張, 見過仙姑手段的袁母跟袁四娘則是緊張中又帶有敬畏。
袁母咽了口唾沫,顫聲道:“仙姑,我大女兒懷有身孕,肚子里卻長了東西,好幾個大夫看了都說治不了……”
如果仙姑讓她們留下是準備直接給三娘開腹取子,那……那她也沒有什么可說的。
三娘的肚子已經七個多月了,老話說七活八不活,她撐到了七個月,孩子要是就這么取出來,應該也是能活的。
可這屋里什么都沒有,仙姑要怎么取呢?
屋外,袁四娘的丈夫也安慰吳四通:“姐夫放心吧,仙姑有能耐得很,三姐一定沒事的。”
他嘴上說著,心里卻想起妻姐那大得不正常肚子,眼前不由得浮現出了很多血腥的畫面,后面的話也就跟著消音了。
吳四通根本沒在聽他說了什么,只是在心里默默祈求道:“我可以不要孩子,只要三娘活下來。”
他把自己認識的神仙都求了個遍,又開始后悔為什么答應妻子來這里,而不是直接去城里求醫。
在這樣的祈求跟煎熬中,也不知過去了多少時間,忽然,他聽到了門開的聲音。
吳四通猛地驚醒,抬頭朝著門的方向看去,就見緊閉的門打開了,袁母的身影出現在那里。
她的神色有些震驚跟慌亂,直接略過了吳四通,對小女婿道:“水根,打一盆水來!要熱水!”
吳四通聽身旁的妹夫應了一聲,轉身就跑去取水,一時間如夢初醒,死死盯著袁母的臉,觀察起了她的神色。
只見她雖然臉有些發白,但卻沒有哀痛,三娘在里頭應該是沒事的。
可那仙姑到底是怎么在醫治她?三娘她還好嗎?這些念頭令吳四通越發地焦躁,很想沖進去一探究竟。
熱水很快被端了過來,袁母立刻接過,轉身關門。
吳四通克制著自己不要沖上去,站在原地聽著周圍又響起來的竊竊私語,再次陷入了焦躁的等待。
屋里,袁四娘站在床邊,還沒從剛剛的恍惚中回神。
剛才仙姑就是讓自己的姐姐躺在床上,然后解開了她的衣服,看過了她那大得不正常的肚子。
看完之后,仙姑就轉身去旁邊取來了一樣東西。
那東西袁四娘認得,是一截沒有劈開的樹根,應該是剛從山上拿下來,還帶著些泥土,要曬干了才能劈開當柴火用。
仙姑就拿著那截樹根回來,站在床邊,一手拿著樹根,另一手放在了姐姐的肚子上。
袁四娘聽到她像是低聲念誦了什么,緊接著就有東西以她的手臂為媒介,從姐姐的身上轉移到了那截樹根上。
床上的袁三娘隆起的肚腹肉眼可見地消了下去,那截樹根卻詭異地膨脹起來。
這一幕就仿佛袁三娘肚子里的東西被轉移到了樹根里一樣。
這個念頭跟眼前的畫面都太過詭異,要不是顧慮到自己的親姐姐,袁四娘一定會尖叫起來。
很快,轉移結束了,仙姑睜開眼睛,手上仍然拿著那截樹根,冷淡地吩咐同樣看呆的袁母去打盆熱水來。
袁母呆立了好久才反應過來,連忙去向外面要水,剩下袁四娘站在床邊。
她看得到姐姐胸口的起伏,證明她還活著,而肚子也比之前要小了一大圈。
等熱水一到,白衣女子就把手里拿著的那截樹根扔了進去。
膨脹的樹根一碰到水表面就開始腐化,袁母端著盆的手抖了起來,差點沒端住。
她看著那樹根在水里腐化之后又悶聲炸開,整盆水瞬間被染紅,水面上飄起了一團團的血塊,只感到眼前一陣發黑。
這時,她聽見仙姑說:“她肚子里的東西我移出來了。”
移出來了?
袁母勉強睜開了眼睛,跟袁四娘一起盯著盆中血水里的漂浮物。
所以這些血塊碎肉……就是三娘肚子里長的東西?
“那……”袁母忍住了一陣眩暈,顫抖著聲音問,“那三娘肚子里的孩子……”
“孩子沒事,等長到足月就能正常生產。”
白衣仙姑神色顯得有些疲憊,看來施展這般手段對她來說也不是沒有負擔。
袁母回神,頓時對著她千恩萬謝起來:“多謝仙姑!多謝仙姑!仙姑對我們家恩同再造,我一定為你供上長生牌位……”
袁四娘也跟著道:“日后仙姑有什么用得上我們的地方,只管吩咐,我們絕不推辭!”
白衣仙姑只是看了床上昏迷不醒的袁三娘一眼,淡淡地道:“有機會的。”
說完她就取出一方帕子擦干凈了手,轉身離開。
院中,吳四通等人見到門再打開,連忙上前幾步。
看到仙姑,吳四通的手緊張得顫抖起來,想知道妻子如何了,但又怕從她口中聽到噩耗。
幸好這時從后面跟出來的袁母見到他,立刻歡喜的大聲道:“四通快!快謝謝仙姑!三娘好了——三娘治好了!”
三娘好了?吳四通腦子仿佛被人砸了一拳,空茫一片,袁母卻已經上前來拉他,“快,給仙姑磕頭!”
她說著自己先磕了起來,一邊磕,一邊沒口子地說著感謝的話。
吳四通回過神,心里的喜悅有了實感,也跟著用力地磕起了頭。
白衣女子依舊什么也沒說,只是看著他們對自己千恩萬謝,等吳四通扶著袁母起身后才開口道:“照顧好你妻子。”
說完,她便跨出院門飄然而去。
等她離開之后,院子里頓時熱鬧起來。
人人都知道袁家的這個女兒情況有多糟,于是人人都想知道仙姑是怎么治好了袁三娘。
袁母也沒有要隱瞞的意思,頓時學了起來:“仙姑就隨手拿了塊樹根,又讓我打了盆水,就把我家三娘肚子里長的東西移出來了!”
旁人不信,袁母便指著屋里道,”那東西還在水盆里,不信自己去看!”
聞言,眾人露出又害怕又想看的表情,而吳四通已經迫不及待地進了屋里,見到了正受小姨子照顧的妻子。
只見她的氣色好了許多,再看她的肚子,吳四通只覺得比先前好像小了一大圈。
外人在看過袁母端出的水盆之后都滿足了好奇心,陸續離開了。
袁三娘還沒醒,吳四通就跟妹夫用木板抬了她回家。
他們在袁四娘的夫家吃了一頓午飯,這中間袁三娘醒了,竟難得有胃口,主動提出想吃東西。
“吃東西好!想吃東西好!”袁母高興壞了,沒有假手于人,借了親家的廚房親自給女兒做了吃的。
吳四通看著妻子主動吃了小半碗飯,又喝了半碗湯,像是真的好全了。
等到日頭沒有那么猛烈的時候,吳四通才再一次把妻子抱回了驢車上,趕著驢車回村。
袁三娘清醒著,人顯得很有精神。
在吳四通趕車的時候,她一路都在跟他說話,這讓吳四通的嘴角一直沒有下去過。
而在他離開后不久,大黃村的村民就聽到了馬蹄聲。
生活在邊關的百姓對這馬蹄聲并不陌生,每當有飛快的馬蹄聲響起的時候,就意味著軍隊的人來了。
他們有時是來征丁,有時是來宣傳上面的政策,只不過都不是眼下這個時間。
剛從小女兒家出來,挎著籃子準備回家的袁母也停下了腳步,和小女兒一起看著進入村子的隊伍:“這是?”
這是一支二十人的小隊,一來到村口便跳下來一人,敲響了村口的榕樹上掛著的銅鑼。
哐哐哐哐哐,響亮的鑼聲瞬間傳遍了大黃村,把村民們陸續地吸引了過來。
敲響銅鑼的軍士站在石臺上,一見人被吸引過來了便高聲道:“三日后城外舉辦義診了,大家有病沒病都去看一看!”
義診?村民們都感到了新鮮,他們在邊關生活了這么久,還是第一次聽說城里要辦義診。
只是他們這兒離城里遠,坐車去還好,要是靠雙腿走,那得走上三四個時辰。
因此就算聽到說有義診,大家也不是很動心,只七嘴八舌地道:
“莊稼人哪有那么金貴,還特意去城里看病。”
“就是,要去城里怪遠的,我家也就年節的時候去一趟。”
跟著這支隊伍跑了大半天的厲王和陳松意也不是第一次聽村民這樣說了,直到人群里有個小孩懵懂地問他娘親:“娘親,城里的大夫比仙姑還厲害嗎?”
她取藥包的動作一頓,抬頭看向了身旁的人,兩人眼中浮現出同樣的光芒——
找到了。
第 308 章
在抵達這個村子之前, 他們就已經去了兩個村莊,在那里都不同程度地發現了無垢教的活動痕跡。
盡管天罡衛搶占了靠近趙家村的高風險區域,將相對安全的路線留給了兩人, 但事實證明只要兩人還在一起, 那最快找到目標的就只能是他們。
近似催眠的手段, 微弱的道術痕跡, 這些都是無垢圣母的風格。
只是對方那幾次出手只給村民治愈了疾病,并沒有索要報酬,也沒有再回來, 所以陳松意才不能完全確定那就是無垢圣母——
直到現在,孩子稚氣的問題引來了村民們的狂熱回應:“那還用說嗎?肯定是仙姑厲害啊!”
“就是, 上午她只是一碰你三舅婆, 你三舅婆心口就不疼了。還有你二嬸娘家的人,特地一大早從隔壁村過來,不就是因為仙姑厲害嗎?”
“那媳婦那肚子里長的東西, 說是看了好多大夫都沒辦法拿掉吧?仙姑還不是伸手一碰就好了。”
“我看我們也是不用去什么義診了, 有什么病等仙姑來, 求仙姑就好了。”
“哐哐哐哐哐——!!!”
見村民陷入自顧自的話題中, 狂熱地吹捧著某位仙姑,先前敲響銅鑼的軍士連忙再次敲響了手中的鑼。
等鑼聲抓回了他們的注意力, 帶隊的隊長這才皺著眉訓斥道:“你們懂什么!這次來義診的可不是普通郎中, 那是少將軍請來的太醫!還虧少將軍和少夫人體恤, 這次義診不光不收你們的診金,還不用藥錢!
“你們去城里難道就空著手去?少將軍可是說了, 辦義診這幾天不收入城費!
“我們這幾百號弟兄去周圍村子宣傳, 這次去的人一定不會少。你們去的時候挑點吃食就在城外賣了,手上不就有錢了?想買什么不能買?”
聽到看病進城都不要錢, 走一趟甚至還可以賺錢,村民們心中的天平頓時向義診傾斜了。
有人低聲道:“太醫啊,那可是給皇帝老爺跟貴人娘娘看病的大人,跟仙姑比肯定也差不了了。”
見他們不再吵了,帶隊的隊長神色這才緩和下來。
而已經鎖定了先前說話那幾人的陳松意則立刻跟蕭應離配合,兩人開始分發起了草藥包:“這些是我們游太醫配好的藥包,有清心安神的功效。”
藥包一出,村民們心中對這位太醫頓時就更有好感了。
拿到藥包的一個婦人將它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有些驚訝地道:“這袋子我進城的時候見過,一個要兩文錢呢!”
易容成一個面目平凡的高大青年的厲王拿著裝有藥包的布袋,跟在陳松意身后,順勢宣揚起了游天醫治過的病例:“游大人最擅長醫治的就是疑難雜癥,要是有得了怪病的,這次一定要去。”
他那天生就叫人信服的能力在此時也發揮了作用,叫村民們聽得都十分意動,轉頭又見到跟過來看熱鬧的袁母,只道:“可惜你家大女兒已經被仙姑治好了,要不然完全可以去找游太醫看一看啊。”
袁母聞言只是陪著扯了扯嘴角,倒不覺得有什么可惜的,不過卻見到那分發藥包的少年人停在了自己面前,抬手將兩只藥包塞給了自己。
那少年望著自己,里面有著跟年紀不相符的沉穩,像是好奇地問了一句:“您女兒得的是什么怪病?”
……
……
天剛剛暗下,村里的家家戶戶冒起了炊煙。
趁著夕陽最后的一點余光,吳四通趕著驢車回到了家。
將妻子安置好以后,他就去廚房做好了飯端進來。
袁三娘已經可以靠著床頭自己進食了,吳四通看著她,臉上一直帶著笑容。
等吃完晚飯之后,他打來熱水給妻子擦洗,看她陷入沉睡,這才起身去洗刷碗筷。
刷著手里的碗,吳四通還在暢想未來的時候,就被屋里傳來的痛苦聲音給驚醒。
他連忙丟下碗沖進去,就見到本來應該在安睡的妻子呻.吟著,身下正在滲出一灘血。
“四哥……”袁三娘痛苦地道,“四哥……我肚子好痛,好像要生了……”
吳四通仿佛被一道雷劈中,心里只剩下一個念頭——
怎么會這么快?!
第 309 章
在吳家亂起來的時候——
由二十來人組成的隊伍也離開了大黃村, 啟程前往下一個村落。
“我大女兒身懷六甲,肚子里卻長了個東西,看了許多大夫都束手無策。
“因為我這小女兒產后不調由仙姑治好了, 我才想著能不能死馬當做活馬醫, 讓我大女婿帶著她過來。”
“仙姑是真正的菩薩心腸, 一出手就把我大女兒治好了, 還不收診金。
“她怎么治的?我就是看她用仙術把我大女兒肚子里長的東西轉移出來,卻沒有傷到孩子。”
“那仙術是怎樣的我也不懂……就看到仙姑手里拿的樹根鼓脹起來,一放進熱水里就變成了血。”
“我那大女兒現在已經跟大女婿回去了, 他們住在張家村。”
失去熱度的夕陽下,陳松意耳邊回蕩著袁母的話。
她手握韁繩, 于馬背上沉思著, 厲王就行在她的身邊,他們要去的下一站正是張家村。
對于隊伍中的其他軍士來說,在外奔跑了快一天, 去了幾個村子宣傳效果都不錯, 他們也就松懈了下來, 整個隊伍中唯一還繃緊著精神的就只有她一個了。
因為她需要想明白無垢圣母這些舉動背后的動機。
道術的世界, 普通人不曾涉及,就無法理解這些人的行為。
探尋對方的目的, 這是她的責任。
蕭應離的目光不時飄向她易容后的側臉上, 他沒有像旁的軍士一樣松懈, 也不像少女這樣緊繃。
他就像是游離在這兩種狀態之外的旁觀者,準備隨時應對, 讓她得以全神貫注去思考。
陳松意眼前浮現出當日進入山腹后看到的場景, 想道:“無垢教在蜀中搜尋特殊生辰的孩童,是為了煉制山腹里的那些東西。雖然他們在撤走的時候炸了血池, 把里面的東西搬了個清空,但是在青龍寨試圖拖延軍隊的時候卻放出過一批殘次品……”
像那種沒有自己的思維,猶如行尸走肉一樣的東西,不是無垢圣母想要煉制的最終形態。
她要煉制的東西,應該是想要達到草原王庭培養出的刺客的程度,只是煉制的過程縮短,更加速成。
“來到邊關之后,她定然改進了煉制方法。”
“如果煉制的原料不變,依然是那些身體素質極佳的狂熱信徒,那改變就是煉制里的其他環節……”——比如陣法,比如那些出生時辰特殊的孩童。
陳松意腦海中又再浮現出一疊白紙黑字,那是薛靈音的手下收集來的孩童資料。
那些被擄走的孩童生辰、性別、特征,都詳細地羅列在上面,他們正是通過這樣的方式確定了那些孩子被擄走的原因。
在蜀中那樣的大郡,想要集齊這么多生辰特殊的孩童,無垢教這樣的龐然大物都需要耗費數月時間,眼下他們斷肢求存,只帶著剩下一部分人逃到邊關來,隱匿在邊城周圍,不可能再在同樣的時間里找到可用的幼童。
對無垢圣母來說,那些孩童跟用來煉制的教徒一樣都是消耗品,在煉制的時候不可能沒有折損,她總是要補充的。
狂熱的教徒易得,像剛才那個村子的人就已經有了信徒的雛形,可生辰特殊的孩童該怎么找?
陳松意讓自己處在對方的位置上,用無垢圣母的方式去看待事情,思考著可以用的手段。
一是派出足夠的人手輻射往周邊,故技重施,廣泛撒網,找到合適的幼童。
但這一點不現實,因為她手上已經沒有這么多可用的人,而張軍龍也不會同意他們如此明目張膽在自己的地界上活動。
那么就只剩下另一條路,自己來制造這種特殊的必需品。
只要周邊有孕婦,只要有合適的日子,無垢圣母就可以迅速制造出她要的生辰特殊的嬰兒。
眼前的迷霧撥開了,陳松意頓時明白他們前面經過的那兩個村子為什么她去過,卻沒有在那里出手——因為那兩個村子里沒有孕婦。
沒有她所要的材料,所以她后面也沒有再回去。
而今日她在大黃村碰到的這個孕婦,她已經懷胎七月有余,對無垢圣母來說,她肚子里的胎兒是可以摘取的果子了。
頓時,陳松意的腦海中再次浮現出了那些被擄走的孩童生辰,左手也隱蔽地掐算了起來。
很快,她的手指頓住了,目光變得凝重起來。
一直在留意她的蕭應離就見她從那種思索的狀態中抽離出來,在馬背上轉頭看向了自己。
兩人的視線在斜陽的昏黃光線中一對上,他就知道她得出結果了。
“今夜戌時。”陳松意以傳音入密的方式,將自己算出的結果告知了他,“最晚不會超過亥時,她必定會出現在張家村,在那孕婦分娩的時候去帶走孩子。”
戌時,蕭應離聞言,立刻抬頭看了眼天色。
眼下的時辰已經離戌時不遠了,從這里去張家村快馬加鞭也要將近一個時辰,如果想趁這個機會截住目標,他們就必須全速趕路。
“你在這里,我去說服他們。”
他干脆地留下這一句話,就一夾馬腹從隊伍中間脫離,去了前方隊長所在處。
他離去之后,陳松意依舊維持著原本前進的速度。
她沒有擔心,也沒有跟上去要幫著說服帶隊隊長,因為這天下沒有比厲王更高明的說客了。
若他不是大齊的邊軍統帥,而是做大齊的典客,出使去說服周邊那些小國部落歸心,他的功績只怕也不會弱于如今。
上兵伐謀,中者伐交,下者伐兵,他是超越了前人的統帥,不存在任何短板。
很快,這支原本在夕陽的余暉下行走的松散隊伍就全速奔跑了起來。
馬蹄飛踏,在路上濺起一片煙塵,將大黃村遠遠地拋在身后,在被夕陽照得血紅的道路上奔向目標。
張家村,吳家的院子里傳出女子痛苦的聲音。
吳四通站在自家的院子里,這總是空蕩蕩的院子現在有了許多人。
有人在他家的廚房里忙著燒水,有婦人端著燒開的熱水和干凈的布巾,一趟一趟地往屋里送去。
那點亮了燈的房屋里,窗上映出很多忙碌的身影,都是從村里過來幫忙的婦人。
袁三娘發動得突然,要去鄰村請穩婆已經來不及了,因此吳四通把她安置好以后就跑出去請了村里的周二嫂子來。
周二嫂雖然不懂醫術,但卻生養了幾胎,而且每一個孩子都立住了,村里的婦人生產的時候如果來不及請穩婆,就會去請她來幫忙。
吳四通一上門,她就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計跟他過來了。
等進了屋,她上手一摸袁三娘的肚子,果然是要生了,又聽說她肚子里長的要命東西已經去了,應當能順利生產,她心里就有了些底氣。
她先寬慰了袁三娘,又讓吳四通再去請幾個婦人過來幫忙,囑咐他要燒好足夠的熱水。
等吳四通走了之后,她就握住了袁三娘的手,認真地對她說:“老話說七活八不活,這孩子在你肚子里呆足了七個月,生下來會養活的。而且你沒力氣,現在孩子小,好生,沒事的。”
袁三娘被她說動了,忍著痛苦點了點頭,然后開始隨著她的指揮調息,準備用力。
吳四通在村里跑了一圈,把周家嫂子說的那幾人都請了過來,廚房里的熱水也燒好了,他原本想去送,但是卻被擋在了外面。
擋住他的婦人麻利地接過熱水:“產房男人不能進,你留在外面。”說完端著水和毛巾進去了。
從家里過來的周二郎一進院門就看到了呆站在原地的吳四通,只上前安慰道:“女人生孩子都是要在鬼門關走一遭的,這不過是早了點,別慌。”
吳四通沒有說話,心中卻逐漸浮現出后悔的情緒來。
如果今日沒去大黃村,而是直接去了城里,說不定就不是這樣的結果了……
就在這時,屋里傳來一聲驚叫,卻是來幫忙接生的婦人發出的。
吳四通猛地抬頭,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事,他的身體比腦子更快,悶頭就往產房里沖,等周二郎把他按住的時候,他的腳已經邁過了門檻。
“四通冷靜!你這時候進去能做什么?!”
別說產房讓不讓男人進去,就說里面正亂著,空間又小,多一個人怕是都轉不過身。
吳四通扭頭,雙眼通紅:“我——!”
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就想進去看著,他就怕見不到妻子最后一面。
然而這時里面的動靜已經沒有了,很快,周二嫂子抱著一個襁褓出來。
她的神色很是沉重,看得吳四通忘了掙扎,她來到吳四通面前,低聲道:“四通,看一眼你的兒子吧。”
吳四通機械地低頭,看著這個明顯是死胎的嬰兒,明明都說七活八不活,可他卻沒能活下來。
周家嫂子看他雙眼盯在孩子的臉上,怕他傷了心神,于是用襁褓的布把孩子遮了起來:“三娘的血有些止不住。”
吳四通從孩子是個死胎的事實中回神,就聽到這么一句,整個人仿佛萎頓下去。
周家嫂子雖然不忍,但還是說了下去,“你要有準備……”
“不行。”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靜中,吳四通憋出了兩個字,“我要帶她進城,我要帶她去求醫!”
沒人提醒他現在是晚上,城門已經關了,也沒人阻攔,很快吳四通就抱著妻子上了驢車。
袁三娘被包得比白天更嚴實,失血過多的臉白得像紙,閉著眼睛躺在那里,呼吸微弱。
吳四通知道城門夜晚是關閉的,他只希望今晚在城門當職的有自己的兄弟,可以讓他進城,或者請大夫出來。
第 310 章
夭折的孩子不會大辦喪事, 所以吳四通前腳剛離開,周二郎就從妻子那里接過了死胎,帶去村子后面的墳地, 在吳四通爹娘的墳邊刨了個坑埋了下去。
“吳叔吳嬸, 這孩子沒能留住, 你們好好照看他。四通送他妻子去城里找大夫了, 你們保佑她沒事吧。”他一邊說著,一邊在墳前給這孩子燒了一刀黃紙,然后嘆了口氣, 就從這里離開了。
在他離開之后,墳地里又恢復了安靜, 只剩下墳冢前燒干凈的黃紙還有一點火星。
黑暗中緩緩地走出了一雙素白色的女子繡鞋, 踩滅了這點火星,停在了那座新立的小墳包前。
……
……
夜晚的鄉路上,有一群持著火把的人在朝著這個方向來。
這支做著邊軍打扮的隊伍, 正是被蕭應離說服全速趕往張家村的宣傳小隊。
今天的天氣并不算不好, 雖然烏云蔽月, 能見度低, 可人人手中都準備了火把。
就在隊伍全速前進的時候,在前方探路的軍士忽然傳回警示:“前面有車!”
陳松意的夜視能力極佳, 一下就看到了前方路上匆匆朝他們而來的牛車, 并捕捉到了風中的血腥氣。
她的心沉了一沉, 看來還是來晚了一步,但她依然對蕭應離道:“我過去看一看。”
話音落下, 她就脫離了隊伍, 朝著那個方向策馬而去。
馬蹄聲傳來,滿臉焦急地驅趕牛車的吳四通見到對面竟然過來了一支隊伍, 心中同樣有些慌。
不過當他看到來人身上的裝束時,心就又安定下來——是邊軍同袍!
跟負責探路的軍士差不多同時跑過來的陳松意就見對方停下了車,對著他們高聲報上了姓名:“前面的兄弟!我是吳四通,曾是方偏將手下的什長!我妻子因為早產流血不止,我要帶她去進城求醫!能不能讓我過去?”
吳四通?
聽到這個名字,探路的軍士將手中的火把往前一伸,看到了他那只受傷的眼睛,立刻叫道:“吳四哥!是我,我是大才!”
而陳松意已經策馬到了近前,翻身下馬,單刀直入:“我懂醫術,讓我給她看看。”
名叫郭大才的軍士也連忙道:“吳四哥,這小兄弟是游太醫的弟子,快讓他給嫂子看看!”
聽到“游太醫的弟子”這幾個字,吳四通只感到絕處逢生,沒有絲毫阻攔的意思。
陳松意沒有多話,把拿著的火把給了吳四通,就拉下了被子去看昏迷的袁三娘。
只見她雖然年輕,卻形容枯槁,因為剛剛生產過,更是氣血兩虧。
她再伸手去被子里一摸,里面的血已經打濕了一大片,情勢正是危急。
盡管現在她最應該做的是趕到張家村去守無垢圣母,可陳松意也不能看著一條人命在自己面前沒了。
她立刻開始了施救,一邊問吳四通:“她是什么時候發動生產的,生產之前有什么異常。”
吳四通聲音嘶啞地回答了,伴隨他的話,陳松意開始了下針。
“我先用金針給她止血,吊住她的性命好撐到游大人面前。你去我的同伴那里,向他要切好的參片。”
“我去!”
郭大才立刻道,說完將火把也塞給了吳四通,讓他給陳松意照明。
借著火光,陳松意開始不斷地落針,輔以真氣刺激袁三娘幾乎枯竭的生機。
而隊伍中蕭應離聽完郭大才的話,立刻便道:“我送過去。”
能被厲王帶在身上的參片自然不是普通的參,袁三娘一含住氣就強了許多。
陳松意繼續下針,金針落下,尾部卻在空氣中震顫不止。
不管是舉著火把的吳四通還是逐漸圍過來的眾人看到這一幕,都是大氣也不敢喘。
蕭應離注意到了,明明更深露重,在給袁三娘行針的她額頭上卻冒出了汗。
漸漸的,原本氣息漸弱的袁三娘情況好像穩住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吳四通看到妻子的臉上稍微恢復了一點血色。
終于,針徹底行完了,陳松意將被子重新給她裹上。
在她身上,陳松意感覺到的道術殘留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直起身來,沒有停頓就翻身上馬:“針不要動,立刻送她去城中找游大人。”
說完留下一句“我先去前面”,就策馬離去,吳四通甚至沒來得及道謝。
眾人不知他為什么跑這么快,蕭應離卻知她是要前去截住無垢圣母。
他只自然地解釋道:“她是急著去看那孩子,或許還能救回來。”
帶隊的隊長姓李,他讓人給吳四通換了匹馬,又派了一人和他一起前往城中求醫。
等看他們上路之后,他才對著蕭應離低聲道:“果然蕭兄弟說得對,升斗小民多輕信神棍,我們不早點來把人抓住確實不行啊……”
袁三娘的生產在入夜后掀起了波瀾,即便是在吳四通駕車帶她離開之后,村子里的燈火也沒有熄滅,還有很多人停留在吳家的院子里。
因此,當村外馬蹄聲傳來的時候,很多人都聽到了,村民心中生出疑惑,紛紛走出來看,就見到一人一騎從村口的方向進來。
見來的是個普通少年,看著十六七歲,眾人心中的警惕少了幾分,但還是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在他們村。
而陳松意一來,目光就鎖定在了最多人聚集的吳家,下了馬朝著這里走來,看到手上血腥味未散的婦人,便知道她們是先前替袁三娘接生的人。
她因為剛才給袁三娘行針止血,手上身上也不免沾染了血跡,一同幾名婦人說明來意,她們的臉上頓時露出了驚訝之色:“小哥是游太醫的弟子?游太醫還要和幾家藥堂的大夫一起開義診,讓了邊軍來宣傳?”
游太醫他們當然是知道的,張老三的娘就是這位從京城來的年輕太醫治好的。
“這真是太好了,唉!要是四通跟三娘早點知道,也就不會往大黃村跑一趟,更不會動了胎氣,生出這么多事……”
“那游太醫他們白天在義診,四通現在過去,應當也能求動游太醫吧?”
聽完她們的話,陳松意才開口:“剛才我在路上碰到她了,給她先扎針止了血,但聽說她的孩子不足月就出生,生下來就夭折了,才先一步趕過來,看還有沒有得救——不知那孩子現在在哪里?”
那孩子既是早產,又是生下來就沒有氣息,而且還是生在沒有大夫的村子里,自然不會有人還抱有希望,可哪里想到夜里會來了這么一群人,里面還有那位游太醫的弟子?
周二郎立刻站出來道:“是我埋的,我帶你去。”
村里的火把是現成的,拿上就走,村里的好些人都跟著一起去了。
等隊伍里剩下的人趕到時,村里已經空了大半,而有陳松意的預告,剩下的村民知道他們是來宣傳義診的,全都很熱情。
于是,奔波了一天的眾人就先在幾個村民家安頓下來,負責給村民解惑,也分發一些草藥包。
而蕭應離沒有停留,問清陳松意的去向后,就打算過去,帶隊的李隊長見狀連忙道:“等等我蕭兄弟,我也過去看看。”
張家村的墳地跟村子隔著一條小溪,墳冢周圍生著一棵棵枯樹,夜晚過來的時候還是很滲人的。
然而一堆人過來,還帶著火把,膽氣一壯,就顯得沒那么恐怖了。
“到了,就在前面。”
眼看目的地快到了,周二郎低聲道,“孩子我連襁褓一起,就埋在那兒。”
同行村民的情緒都有些激動,因為期待著奇跡發生。
然而陳松意看到那個新添的墳包,心中已經有了預感——里面的死胎不見了。
在火把的照耀下,眾人遠遠就能看到吳家父母的墳前泥土有被翻過的痕跡。
那一塊土都還是新鮮濕潤的,非常好認,周二郎一來就跟幾個村人立刻開始用手刨土。
把孩子埋下去的時候,因為怕埋得太淺會被野獸拖出來吃了,所以他挖的坑比較深。
可是他們幾個人努力挖了半天,挖出的坑深度都已經超過了他先前挖的,里面卻什么也沒有。
看著這一幕的村民后背冒起了白毛汗,從原本的激動變為了驚恐。
為什么那個夭折的孩子不見了?
“沒有,怎么會沒有呢?”
周二郎的聲音有些焦急,手上還止不住繼續往下挖,“我明明就把孩子埋在這里的,怎么會不見了?”
“會不會是你記錯了,埋在別的位置了?”
有好幾個不信邪的村民也下了場,上手跟著他一起挖,掘地三尺要把那個襁褓挖出來。
可不管他們往下挖多深,都見不到半塊布,那埋下去的孩子不見了。
厲王殿下和李隊長剛跟著村民過來就聽到了這個消息,而他目光在人群中一掃,果然,陳松意也不見了。
沒有月亮的夜晚,山林中傳出格外陰森的鳥叫,叫人頭皮發麻。
一個高大的人影在黑暗中猶如野獸奔行,他手臂下一邊夾著兩個襁褓,另一邊夾著一個,奔跑起來絲毫不影響他的速度。
一奔入林中,他就像是一滴雨落進了池塘里,轉瞬不見了蹤影。
而林中一株高大的樹下,身穿白色衣衫,同樣抱著一個襁褓的無垢圣母正等在那里。
黑暗干擾不了她的視線,在她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那個朝自己奔來的高大身影。
她的視線微微向下,看到了他抱來的三個嬰兒,每一個都跟自己懷中的這個嬰兒有著相同的氣息——
那是死亡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