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禁陳府的禁軍退離之日,陳芳戎在大門口站立一個多時辰,直到晨光亮起,遠(yuǎn)處街頭傳來商販的吆喝聲,他才如夢初醒,腳步踉蹌地跑到巷口的溝渠里,不顧渠水臟臭,直接跳下去,雙手探進(jìn)去摸索。
良久,終于找到三個月前被他扔進(jìn)溝渠里的祈福簽。
趙白魚三跪九叩為他求來的祈福簽,陳芳戎當(dāng)時不信是他誠心所求,后來病急亂投醫(yī)跑到寶華寺求神問佛才看到趙白魚留在寺里的解簽記錄。
幸好還在。
陳芳戎將祈福簽緊緊握在掌心,埋頭向前走,來往行人見他渾身臟臭都下意識避開,到家門口時忽然聽到后面有人叫他。
回頭看,是趙鈺錚。
“陳師兄,我爹已經(jīng)查明先生清白,待早朝奏稟圣上,先生就能還家。”
陳芳戎木著臉說:“宰執(zhí)明察秋毫,洞燭其奸,某他日必登門拜謝。”
趙鈺錚提著一個精致的漆金食盒,遞到陳芳戎跟前說:“是我從寶華寺求來的五福飯,特地趕在陳先生回府前送來。這次的案子,我沒能幫上忙,心里過意不去——這是我一點心意,勞煩師兄你幫我交給先生。”
說完就把漆金食盒塞到陳芳戎手里,向后退三步,拱手一拜道別。
陳芳戎目送他走遠(yuǎn)的背影,如果是三個月前,他定會感慨趙鈺錚知情識趣、至情至性,不過聽了一兩堂父親的授課便極盡尊師重道的禮儀,面面俱到,落落大方,但經(jīng)過父親鋃鐺入獄、家道中落,他才明白那是官宦子弟從小就培養(yǎng)起來的八面玲瓏,左右逢源,沒有真心。
門童打開大門說:“大郎,火盆、艾葉和柚子水都已經(jīng)備好,還有寶華寺驅(qū)邪避祟的五福飯都已經(jīng)熱好,就等老爺回來了!”
陳芳戎詫異:“你們?nèi)毴A寺求五福飯?”
門童:“是四郎、呃不是,是五郎親自去寶華寺?lián)尩降牡谝缓形甯o垼∫淮笤缇退蛠恚冒著熱氣呢。”
寶華寺是京都府名剎古寺,那兒的簽文和五福飯最受歡迎,其中五福飯即五樣驅(qū)邪避兇祛晦氣的食物,由寶華寺后山泉水制作,據(jù)說很靈驗,每月初一十五賣,一次只賣一百份,必須天不亮去占位置才能搶到,尤其第一盒五福飯跟大年初一頭香一樣難搶。
陳芳戎盯著祈福簽,心內(nèi)百感交集,眼中熱意上涌:“爹常跟我說官場無朋友,朝事無是非,進(jìn)了官場萬不可行差踏錯,更不可與人交心。門生、故吏、同僚,沒事的時候各個都是朋友,一出了事,恨不能繞路走,問起來就是相交不熟,所以不能交心,不該管的事不要去管,官場里沒有仗義,只有利益。”
“我以前對爹說的話半信半疑,爹出事時,我全信了,滿心滿眼都是憤世嫉俗,人人面目可憎,自私自利,是趙白魚救了我。”
他那時差點就毀了,一顆充滿激進(jìn)仇恨的心注定仕途走不遠(yuǎn),有一個被牽連進(jìn)科場舞弊的父親更注定他仕途就此了斷,陳芳戎甚至想過等判決下來就撞死在垂拱殿,全他陳家忠烈之名。
但趙白魚救了他和父親,也挽救了陳家世代清白的名聲,于陳家、于他而言,不亞于再造之恩。
“他救了我,讓我明白爹說的話對也不對。官場無朋友,并非自私自利,而是牽一發(fā)動全身,人人自危。今科舞弊,大興冤獄,有出于門生交情而與秦王通信兩三封之人,也被視為朋黨,抄家滅族。但官場越險峻,越是明哲保身,就越襯托出人心無價!”
“說得好!”
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陳芳戎和門童同時回頭,見到雖滿頭白發(fā)但精神矍鑠的老人不由驚喜喊道:“爹!”、“老爺!”
陳師道:“經(jīng)此一遭,你能明白官場里的一點門道就是件好事。人心無價,且當(dāng)珍重。四郎在外奔走,爹在牢里都知道了——他人呢?怎么沒留他?”
門童:“他說府衙里還有堆積的案子得忙著處理,晚點再過來。”
陳師道進(jìn)府,祛邪避兇流程全做一遍,洗漱后換上新衣,在大廳品嘗趙白魚送來的五福飯。至于趙鈺錚送來的漆金木盒,早被陳芳戎扔到一邊去了。
將趙白魚的心意全部吃完,陳師道才放下筷子說:“爹打算死諫。”
陳芳戎一驚。
陳師道:“死諫勸陛下收回臨安郡王和四郎的婚事!什么五郎四郎李代桃僵統(tǒng)統(tǒng)不認(rèn),趙白魚在我這里就是四郎!清清白白,良善正直,跟什么宰執(zhí)、公主無關(guān)!他趙伯雍昔日也是三元及第,如今是一人之下的宰相,竟也干得出這等糊涂事!他被一個女人算計,把氣撒到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子頭上算怎么回事?趙家從上到下沒一個有腦子,個個以大欺小,不能把公主怎么樣,就全跑來怪一個無辜的小孩!”
陳師道怒氣沖沖,言語犀利:“如果四郎是個心胸狹窄,妒能害賢之人倒也罷,可他跟昌平公主是完全相反的兩個人,自小便聰穎好學(xué),貴師重傅,重情重義,同情弱小,清正剛直——”要不是一口氣到這兒了,他還能再夸百來個詞。“你自詡才華橫溢,也不能做到三元及第,要是四郎參加科舉,卻能爭一爭三元及第的天才之名。可嘆趙家誤他!”
陳芳戎心頭一跳,仔細(xì)打聽才知趙白魚擔(dān)任京都府判官之前還有這遭內(nèi)情,讀書人身有同感,當(dāng)即對因一己之私誤人前程的趙家以及趙鈺錚充滿惡感。
“爹,就讓我來死諫!”
陳師道白眼橫過去:“你死諫有個鳥用?你有我三朝元老值錢?”
陳芳戎:“……”怎么還說臟話?
***
五皇子府。
“殿下!”小太監(jiān)自府外回來,氣喘吁吁地說:“咱們派出去采買泰山石的人被京都府衙門扣下了!”
正在逗鳥玩兒的五皇子當(dāng)即問:“京都府衙門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扣我的人!去,拿我的牌子去見紀(jì)興邦,叫他把人給我放了!”
“是。”
“等等,他們是犯了什么事才被抓?”
“闖了夜禁。”
五皇子讓人拿牌子去把人領(lǐng)回來,忽地想起什么,又叫回小太監(jiān):“你說人在京都府牢里?”
小太監(jiān):“是的。”
京都府府衙……那趙白魚不正是個少尹?
雖說二哥擔(dān)任京都府府尹,但誰都知道這是個不管事的虛職,就算府衙里鬧出冤案也怪不到二哥頭上。
“我記得運泰山石的人里頭有一個家里剛死了親娘?”
“好像是,他來信報了這件事,殿下仁慈,還給了筆喪葬費。”
“好!好事!凡執(zhí)行公務(wù)、死喪、產(chǎn)育可申請通行,要是人在京都府受了刑,就可以告他縱曲枉直,屈打成招。你去趟京都府大牢,叮囑里面的人別有交代,就讓打。事后本皇子重重有賞!”
五皇子冷笑:“趙白魚近日風(fēng)頭頗盛,有些迂腐酸儒竟拿他來對比四郎,也不看看他哪點配了。”
既然趙白魚甘愿被霍驚堂當(dāng)槍使,也別怪他拿他出手來殺雞儆猴!
閻王難纏,還打不得小鬼了?
***
京都府衙役匆匆奔來:“趙大人,鬧市街又有以次充好的白日賊惹了仇家,當(dāng)街斗毆,管理坊市的官吏收了好處又裝沒看見,差點就打死了人。”
另一名衙役奔來:“大人,昨夜東市抓到一群外地富商來娛樂消遣,提供茶水夜間娛樂的人都是當(dāng)?shù)刎毧喟傩眨缃袢谘瞄T里,按大景律令可都得鞭笞八十。有錢人還好,窮人一頓罰下來沒錢看病買藥,多半草席一裹扔亂葬崗了。”
趙白魚:“人先放牢里關(guān)著,等我回稟紀(jì)大人再做定奪。”
兩名衙役領(lǐng)命。
趙白魚將此事報與紀(jì)知府,后者也愁眉苦臉:“如今商業(yè)繁榮,互通往來,但舊的坊市制度嚴(yán)重阻礙發(fā)展,上面倒是有意松動夜禁,可是沒有具體對應(yīng)的詳細(xì)制度,也沒有個準(zhǔn)話下來,實在不好定奪。一共抓了幾個人?”
“商人和貧苦百姓共有八十七人。”
“全按律令鞭笞,怕是會出人命。五郎,你有沒有什么建議?”
“下官以為,解鈴還須系鈴人,還需陛下松口,親自推動宵禁取消、夜市開放的政令。”
“沒那么簡單。夜禁取消后,京師多火,公共秩序混亂,搶劫、偷盜等惡□□件頻發(fā),如何管理?”
趙白魚脫口而出:“立專區(qū)巡管和巡檢雙重管理,專區(qū)設(shè)廂公事所,之下再設(shè)軍巡鋪,令坊巷之間每二百步就有一個軍巡鋪。再另設(shè)消防機(jī)構(gòu)和滅火軍警隊處理京師多火現(xiàn)象,保證廂市秩序穩(wěn)定。”
紀(jì)知府愕然,斜著眼瞥去:“你是不是早有預(yù)謀?”
趙白魚抿唇笑:“大人,管理京都治安是下官分內(nèi)之責(zé)。”頓了頓,便從寬大的袖袍里掏出一份折子說道:“這是我根據(jù)京都府土地面積和人口數(shù)量,以及坊市、商業(yè)街劃分出來的專區(qū),專區(qū)巡管,以及公事所、軍巡鋪和消防機(jī)構(gòu)等分設(shè)點,每一個制度設(shè)立都有詳細(xì)的注解。不過大人,靠您一人之力,恐難推動京都夜禁的開放。”
紀(jì)知府拿過折子問:“你意思是讓我拉些人一塊兒上奏?如今朋黨自危,誰敢私底下碰頭?”
趙白魚:“天塌下來還有高個兒頂著,您找臨安郡王不就得了?”
紀(jì)知府一拍腦門:“對啊!欸,你怎么不親自遞折子?”
趙白魚:“聽說郡王出了名的不搶功,您要是不想建功立業(yè),我去也行——”
“別介,大人我身先士卒,我來!”
趙白魚歡送紀(jì)知府,眺目遠(yuǎn)方,腦子里全是夜生活,前世躺病床上只能看電視里的夜市解饞,而無論是影視、小說還是史實記載,北宋汴梁的夜市無疑最繁榮。
數(shù)不勝數(shù)的小吃攤、茶坊酒樓,爭奇斗艷的勾欄瓦舍……晝夜不休,琳瑯滿目,令人流連忘返的夜市。
最重要的是他前幾年攢錢買下來的地皮商鋪終于能掙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