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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紅樓]賈璋傳 > 100-110
    第101章 東府還債消盡把柄,賈赦南去懲處賊婢

    寶玉因王夫人的事感到十分憂心, 可是在賈母拒絕了他的求情后,他竟然無計可施。

    他終究只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富貴公子,秉性柔弱, 最擅妥協,除了在襲人面前哭一哭之外, 他還能做些別的什么?

    而且, 在寶玉跟賈母求情后, 賈政就不許寶玉去探望王夫人了。

    為了能夠獲得探望母親的機會,寶玉不得不撿起他最痛恨的四書五經。

    賈政的心氣兒倒是順了不少,寶玉再不好, 但還算是個孝順的。

    但是王氏這種毒婦, 卻是萬萬不能叫她帶壞了自己的兒子。

    這時候, 賈政完全忘了他本人才是王夫人貪墨的最大受益者,也忘了他們夫妻幾十年的結發情誼了。

    當初為了王夫人的體面, 他可以縱容王夫人磋磨兒媳和庶子。

    如今為了他本人的體面, 他也可以忘記王夫人為二房的百般籌劃。

    正所謂至親至疏是夫妻。負心薄幸一詞, 在賈政身上展現的簡直是淋漓盡致。

    賈家動靜鬧得這么大,氣氛又這般凝重,薛姨媽當然意識到賈家出事了。

    出事的人里,或許就有姐姐。

    薛姨媽根本不信王夫人是因為奴婢偷竊氣急攻心后病臥在床的說法。

    但榮國府上上下下都“信”了這種說辭,薛姨媽她也只能帶著一雙兒女一起“相信”這種離譜的說辭。

    而且薛姨媽也帶寶釵去探望王夫人去了。

    一進西大院, 久啊只見院內景色蕭疏,不復往日華麗繁茂, 王夫人身邊又多出了好幾個眼生的嬤嬤跟隨,薛姨媽心里就覺得不妙。

    但王夫人自己不愿言明真相, 薛姨媽也不好深問,更不愿意深問。

    最后這件事, 在薛姨媽這里也就不了了之了。

    王夫人不可能與薛姨媽母女言明真相,是不想主動揭自己的短兒。

    在閨中,王夫人就比薛姨媽得寵;出嫁后,王夫人更是比薛姨媽風光。

    對比如此鮮明,王夫人她不肯在薛姨媽面前墮了面子。

    薛姨媽看出了王夫人的要強,也看出來王夫人是在咬碎牙齒往肚子里吞。

    但薛姨媽不愿意從榮國府搬走。

    薛蟠不會做生意,為了保證家里的財富不被外人瓜分,他們一家三口必須住在當官的親戚家里狐假虎威。

    至于王家……

    大哥王子勝家里只剩下了微末爵位,根本起不到震懾薛家族人的作用。

    二哥王子騰外任時帶走了家中妻女,家里根本沒人。更何況就算家里有人,二嫂也不見得會歡迎他們母子三人。

    所以薛姨媽選擇對王夫人的事情裝聾作啞,只寫了一封哭哭啼啼的信給王子騰,求他想辦法解救一下姐姐。

    平日里,則時常去榮慶堂奉承賈母。

    目的就是讓賈母過意不去,不好意思把他們薛家人攆走。

    這樣他們家就還能借榮國府的勢力,保護薛家的家財。

    倒是寶釵勸誡過寶玉,囑咐他好生讀書。

    她說,若是寶玉能高中桂榜,說不定老太太就把姨媽放出來了。

    寶玉喏喏稱是,寶釵搖了搖頭,因為她也不知道寶玉有沒有把自己的話聽進去。

    離開寶玉的碧月館,寶釵輕輕地嘆了口氣。如果她是賈寶玉,她一定能……

    但是她不是,作為一位客居榮府的親戚,她除了給姨媽王夫人送些東西外,也沒辦法再多為她做些什么事情了。

    王夫人的日子確實不好過。

    賈母讓王夫人禁足的目的是懲罰她,而不是讓她榮養。

    所以,在沒有客人拜訪時,王夫人都要跪在佛像前,被嬤嬤們監督著撿佛米。

    平日里供給給王夫人的膳食也十分尋常,沒什么好東西。王夫人平日里又是山珍海味慣了的,見到這些粗茶淡飯,也是難以下咽。

    兩相疊加起來,王夫人很快就瘦了一大圈兒——這也是薛姨媽母女看到王夫人臉色蒼白的原因。

    西府的事情至此也就算告一段落了,而東府賈敬在收到賈璋的信件后,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當初去國庫為廢太子借錢的人是他父親賈代化,賈敬當時中了進士,剛剛步入仕途,對這件事情也是知道了。

    想到當初太上皇的許諾與當下太上皇的無情,賈敬冷笑了兩聲,又讓道童把蠢兒子賈珍拎來,罰他抄寫《黃庭經》紓解心中郁氣。

    在這之后,賈敬才吩咐下人請賈蓉來玄真觀。

    他們寧國府必須緊跟著榮府把錢還上,省得留下那要命的把柄!

    賈蓉在休沐時收到了賈敬的手書,他猜不到祖父為什么叫他去觀里,但還是老老實實地過去了。

    自從賈敬把他爹賈珍打包帶走后,賈蓉就在心里發誓他這輩子一定會好好孝敬祖父。

    賈蓉心底甚至還藏著一些隱秘的灰暗想法。

    他有點盼著他爹賈珍短命,最好是比祖父他老人家先走。

    要不然他有點擔心賈珍會在祖父去世后報復他這個兒子。

    抵達玄真觀后,賈蓉把馬鞭扔給小廝,徑自前往賈敬修道的宮觀。

    接待他的道童還是上次他和西府三叔來玄真觀時接待他們的那一個,如今已經是他的老熟人了。

    在這個道童的接引下,賈蓉很快就來到了賈敬身邊。

    “蓉哥兒來了?”

    賈敬聽到腳步聲后睜開眼睛,朗聲問道。

    賈蓉忙過去磕頭請安:“不孝孫男蓉給祖父大人請安了。”

    賈敬讓賈蓉起來坐在自己身旁的蒲團上,待道童把門關嚴后,賈敬才告知賈蓉他讓賈蓉過來的原因。

    “什么,祖父,您說我們家欠了國庫那么多銀子?”

    賈蓉在聽完賈敬的話后,宛若屁股上著火般站了起來:“祖父,法不責眾……”

    “糊涂!你不知道,咱們家借的銀子給廢太子花了,這和別人家里可不一樣!”

    “不想死就只管去戶部還錢就是了。”

    賈蓉看賈敬的態度如此嚴肅,連忙點頭稱是。

    賈敬收拾賈珍時的舉重若輕在賈蓉心里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在他心里,祖父就是無所不能的。

    現在祖父說此事事關生死,賈蓉又如何不怕呢?

    賈敬見他聽話,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囑咐起了第二件事:“蓉哥兒,除了還債,你回家后還要好好查一查咱們家的賬!你西府大爺爺在奴婢家里查抄出來五十多萬兩的贓款!”

    多少?

    五十多萬兩!

    賈蓉立刻坐不住了,當下從賈敬這里帶走了一干與府里牽連不大的道童抄家去了。

    這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東府奴婢貪污的情況雖然沒有西府嚴重,但也查出了二十多萬兩的贓物。

    就這還是賈珍被賈敬扣在玄真觀后,府里奴婢收斂了的結果。

    當天賈蓉就給賈璋去信一封,希望他英明神武的三叔能抽空回信,告訴他接下來怎么辦。

    至于他本人,第二天就帶著銀票跑去戶部還債了。

    孔云見到寧國府的哥兒來了,啞然失笑。

    小賈師侄的動作還真是夠快的。

    賈蓉按照祖父的吩咐,給眼前這位孔大人奉上了紅封,又說了好些好聽話。

    孔云沒有推拒,還建議賈蓉在他衙房里把那堪合給撕了,回家就把殘紙燒掉。

    賈蓉最聽勸了,孔云一說,他就立刻按照孔云說的那樣撕碎了堪合文書。

    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裝著碎紙的荷包扔進火盆里燒掉,然后派人去玄真觀給賈敬送信。

    而寧國府里面,個別因為賈蓉年幼倚老賣老的下人也沒得意多久。

    在賈璋把雪檀派過來后,這些人就全都啞火了。

    或是發賣,或是送到莊子上種地,這世上哪里有奴婢爬到主子頭上的道理?

    也就是寧榮二府處于衰落期,家里老爺又不管事以至綱紀衰馳,這才鬧得主不主仆不仆的不像話。

    大家大族的覆滅往往是從內部開始的,如今寧榮二府清理了內部的蛀蟲,正是振興家業的起點。

    這對主子們來說是好事,對仆役們來說卻是壞事。

    因為賈母的手段,寧榮二府的奴仆無不顫栗。

    說殺就殺,說賣就賣,西府老太太真是寶刀未老啊。

    他們哪里知道,在這件事里起到最重要作用的人是賈璋呢?

    在寧榮二府都走上正軌后,賈赦也到了江南。

    一夜東風,千里之遙,水路總是比陸路的腳程快的。

    對于賈赦來說,到了金陵,就是到了老家。

    他瞧著這嬉游水鳥,池上漣漪,不禁心醉神馳。

    他素來不愛讀書,卻也聽人唱過白居易的《憶江南》。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想來,待他辦完事情回京后,也會想念這金陵勝景吧。

    下船后,賈赦直奔著金陵老宅而去。

    在金陵老家看房子的管事名叫金彩,聽人通傳京里大老爺來了,忙不迭跑出去迎接。

    賈赦瞟了一眼金彩身上的綢子衣裳和粉底小朝靴,當即發怒道:“你一介奴仆,怎么也穿起綾羅綢緞來了?”

    金彩忙扯謊道:“回大老爺的話,這是老三房太爺賞賜的,不是奴才自己置辦的東西。”

    “哦?那你告訴我,三房老太爺為什么要賞賜你這個看房子的奴才?”

    “是奴才辦事得力,三房老太爺才賞了奴才的。”

    瞥到跟在賈赦身邊膀大腰圓的家丁后,金彩被嚇得連舌頭都捋不直了。

    他絞盡腦汁地想由頭,最后只憋出來一個這般蹩腳的理由。

    “哼,我看是你這個吃里扒外的奴才讓老三房白住了老爺的房子吧?”

    “讓我猜猜,或許你還打著榮國府的名頭,出去招搖撞騙過?”

    “老爺明鑒,小的敢對天發誓,小的沒有干過這些膽大包天之事啊!若有違誓,小人必然被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賈赦嗤笑了一聲:“誰要你發誓了,做沒做過,一搜便知。就算搜不到,審一審就好了。你這嬌生慣養的皮肉,受了刑,就什么都招了。”

    賈赦一揮手,那些由高彬親自教導出來的精干家丁邊如狼似虎地沖進了屋里。

    他這一到金陵就讓人查抄,措手不及之下,這邊的下人全都露餡兒了。

    而且金陵這邊的奴婢膽子都小,見到賈赦這個爵爺帶著膀大腰圓的家丁兇神惡煞地沖進來后全都被嚇成了鵪鶉,還沒等細問,這些人就竹筒倒豆子般地交代了自己的罪行。

    賈赦的荷包鼓了一圈兒,心情很是不錯,因此也沒有太過為難這些犯罪的仆役。

    他只把這些人全都送到莊子里種地,讓他們戴罪立功,并沒有把這些人全都賣給人牙子,搞得他們妻離子散。

    畢竟他們不是真正的主犯。

    聽到賈赦的這句話,金彩被嚇得失禁了。

    他做過的污糟事情全都敗露了,大老爺口中的主犯就是他,他以后完了!

    賈赦被金彩這副齷齪模樣惡心得想吐,他連忙拿出手帕捂住了口鼻,又喊人過來收拾殘局。

    這該死的混賬臟了他的眼睛!還不快點把這混賬拉出去,再洗一洗地!

    第102章 郎舅宴飲酒酣耳熱,親上加親再結秦晉

    來了金陵, 就不能不去見妹婿林如海。

    因此在查抄完貪弊奴仆,趕走寄居在金陵老宅里的老三房親眷后,賈赦就帶人前呼后擁地前往林如海在金陵置辦的宅邸。

    林如海很給賈赦面子, 在賈赦到金陵后就已經派過好幾撥人過來請他了。在賈赦遞帖子前往林家后,林如海又親自出門來接賈赦:“舅兄可算是來了, 還請移步花廳!如海已經備了宴, 好為舅兄接風洗塵。”

    賈赦不好辜負林如海的盛情, 便與他攜手前往林家花廳吃酒。

    郎舅二人也將近二十多年沒見過了,如今中年相見,皆有唏噓之感。

    做妹婿的這個在心里感嘆, 當年揚鞭立馬的錦衣紈绔, 如今也變得這樣滄桑了。

    做舅兄的那個在心里暗想, 當年意氣風發的探花郎,如今也兩鬢斑白了。想來大妹妹的去世給林如海帶來的打擊也不小啊!

    其實, 在賈敏剛嫁給林如海時, 賈赦和林如海的關系很一般。

    他們兩個一個是錦衣紈绔, 一個是新科探花,本就沒什么共同話題。

    可時過境遷,如今這兩人的關系反倒是比他們年輕時融洽許多。

    江南的宅邸大多風格清雅幽靜,不似京城勛貴人家那種“金塊珠礫、棄擲邐迤”的豪奢,更適宜林如海這樣的文人雅士居住。

    此時賈赦跟著林如海前往花廳, 每每移步,皆有新景。

    無論是匾額、楹聯, 還是雕刻、奇石,全都清麗雅致, 確有一股“雨驚詩夢留蕉葉,風裁書聲出藕花”的意境。

    郎舅二人走了一會兒, 才走到金陵學士府的花廳。

    賈赦駐足一看,只見花廳外掛著一塊“慎獨”匾額,兩邊兒掛著“曾三顏四”、“禹寸陶分”的楹聯[1],皆由行草書就,十分恣意瀟灑。

    花廳內部布置了一些盆栽花木,有常綠的赤榕、羅漢松、月橘和扁柏,還有幾盆剛開花的海棠和石榴。

    另有墨竹、四方竹、鳳尾竹、孟宗竹、孟元竹、金絲竹等十余種竹石盆景,賈赦知道,他們這些文人最喜歡種竹子了。

    據說竹子可以表示主人具有虛心、體直、節貞的君子品格,陳瑞祥就種了不少竹子觀賞。

    沒想到林如海也是如此。

    賈赦對此不置可否,種竹子就是真君子了?那倒是得讓老二多種一點兒。

    至于他就算了,他知道自己是什么德行。

    種再多竹子,他也不可能變成一個好人的。

    因為學士府要宴請榮國府的舅老爺,林家仆役昨天就已經把花廳收拾得整整齊齊了。

    先太太娘家豪富,他們得賣力招待舅老爺,省得墮了林家的面子。

    廚房里早就備好了酒菜,在林如海和賈赦郎舅兩人走入花廳,分主賓坐下后沒多久,丫鬟使女們就魚貫而入,把一盤盤酒菜奉到主子樽前。

    卻見水晶盤內,高堆佳肴美饌;碧玉杯中,泛滿玉液瓊漿。

    賈赦瞥了一眼,就知道林家的用心。

    于是他和林如海這個妹婿推杯弄盞時也很盡興,沒過多久,兩人都酒酣耳熱起來。

    此時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林如海見席中氣氛正好,便隱晦地向賈赦打探起女兒在榮國府的近況來。

    雖然黛玉寄給他的信件里一直都說自己一切都好,可是做父親的總會不放心,而且他也擔心黛玉那孩子只報喜不報憂,受了委屈也不肯告訴他……

    “外甥女一切都好,她跟老太太住在榮慶堂,老太太很疼她,她大舅母愛她人品,也常請她去東大院做客。”

    “家里小姊妹幾個每日一起作詩做針線玩笑,還有他們珠大嫂子陪伴,素來都沒什么煩心事。”

    賈赦拍了拍林如海的肩膀:“妹夫且放心,姐兒這兩年身子骨硬實不少了,一年也不吃幾回藥了。想來縱是兒時有些不足之癥,也是外甥女孝順,為大妹妹傷心太過的緣故。如今已經漸漸將養過來了。”

    聽賈赦如此說,林如海提著的心也放回到了肚子里。

    黛玉生來就有些弱癥,不會吃飯的時候就開始喝藥了。

    若黛玉一年都不吃幾回藥的話,那黛玉必然過得不錯。因為大夫說過,黛玉這病,是萬萬不能憂思過度的。只有心情愉悅,又仔細進補,才能把身體養得硬實一些。

    黛玉的身體變健康,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她原是三生石前生長的絳珠仙草,被警幻夾帶進小千世界。因為警幻的設計,她欠了神瑛因果,不得不來塵世還淚。

    緊接著就被警幻趁機填進了薄命司里,正是因為進了這薄命司,黛玉才生來就帶著先天不足之癥。

    但是因為賈璋這個異數,警幻無法繼續在榮府布局了。

    賈母又要撮合賈璋和黛玉,金星命格帶動黛玉的命格,黛玉自然也就跳出了警幻布置的樊籠,復得自然境界,不再留名于薄命司了。

    如此一來,身體自然也就康健起來了。

    不過林如海一介凡人,自是不知曉神仙之事。

    只在心里默默感慨,京中太醫果然醫術高明。沒想到不過短短幾年,玉兒的弱癥就養好了。

    他發自內心地對賈赦笑道:“姐兒在岳母家教養,我是再放心不過的。”

    “只是相距千里之遙又多年不見,我難免會為之牽腸。大兄,你也知道,我膝下單薄,這么多年就這么一個女孩兒,又怎能不擔心她呢?”

    “如今聽舅兄說玉兒她一切都好,我這顆心也安穩了。”

    賈赦聽到林如海的話后,不但不惱他不信任榮國府,反而為他對黛玉的關懷看重感到欣喜。

    老太太想要撮合待璋哥兒和黛玉的心,榮國府內部人盡皆知。

    賈赦對此樂見其成,老太太教養兒子教育出了他和老二這兩個失敗品,但她教養出來的姑娘就沒有不好的。

    無論是當年嫁給林如海的賈敏,還是近些年嫁到石家的賈元春,都是名門閨秀之典范。

    光是一個四角俱全的元春,就給榮國府的姑娘提高了不少身價。

    畢竟都在賈太君膝下長大的,就算差也不會差到哪里去。

    黛玉行走坐臥皆和老太太一處,耳濡目染也能學到不少本事,他這外甥女能跟兒子一起支撐未來的小家庭。

    而且林家五世列侯,代代單傳,就算林家世代清廉,也能攢下不少家私。

    更何況林如海還做過兩任巡鹽御史這樣肥差?

    林如海膝下就黛玉這么一個姐兒,和蘇州老家的族人都出了五服,關系也是平平。

    所以他們家的家私肯定會被林如海全都留給黛玉。

    這樣的玉娃娃誰不喜歡?賈赦當然希望兒子能夠娶最好的姑娘。

    賈赦心里有數,他給璋哥兒的比不上林如海給黛玉的。

    畢竟璋哥兒不是嫡長子,繼承不了他的爵位。林如海沒兒子,家私和人脈基本上都是要交付給女兒女婿的。

    所以,他和邢氏對賈母的拉纖是千肯百肯的。

    尤其是在黛玉的身體越來越健康之后,賈赦早就把黛玉當做半個兒媳看待了。

    沒咬準了說黛玉就是自己的準兒媳,只是因為林如海還沒有答應這樁婚事而已。

    此時聽到林如海的慈父心腸,賈赦更是心動,遂佯裝醉意道:“我家璋哥兒漸漸大了,雖說還不著急嫁娶,但我心里琢磨著,也要留神找個好孩子給他把終身大事定下來……”

    賈母和林如海在通信中互相透過口風,早有聯姻之意。

    林如海不信賈赦平日里看不出來賈母撮合小兒女的舉動,因此此時賈赦一提賈璋的婚事,林如海就知道賈赦這是在試探他的心意。

    他心里是愿意讓黛玉嫁回外祖家的,岳母她老人家最疼敏兒,只要活著就能庇佑黛玉。

    就算他日岳母駕鶴也不怕,那個時候黛玉大概也已生了孩子,在府里站穩了腳跟,也就不用再怕什么了。

    畢竟他本人還是很認可賈璋的才華和人品的。

    當初賈璋來揚州奔喪時,林如海就很看好自己的這位內侄。如今幾年過去了,事實向他證明了他的眼光不錯。

    十四歲的解元,楊閣老的徒孫,這代表著什么,簡直不言而喻。

    這樣的孩子,就算是次子不能襲爵又能怎么樣?他以后肯定能給自己掙出來個前程來的。

    黛玉嫁給他,不會因為貧賤而遭受委屈。

    而且就像他多年前考慮的那樣,賈璋想走文官清流路子就要顧及名聲,所以他必然不會做出寵妾滅妻、作踐發妻等糟心事來。

    即便在最糟糕的情況下,黛玉也能過上安穩的生活。

    這就足夠了。

    更何況岳母暗示過他,賈璋和黛玉的感情很不錯,有青梅竹馬的情分在,也不是不能奢望黛玉日后能和夫君鶼鰈情深,相濡以沫。

    所以林如海笑道:“我心里也是這樣想的,孩子們的品性哪里是一天兩天能夠看出來的?為了自家孩子好,也得提前相看人選。”

    “大舅兄,我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有些人家盼著女兒上進,非得把孩子嫁給長子長孫才甘心。我就這么一個女孩兒,所以并不在意那些事。”

    “依我看,次子反倒更好一些呢。玉兒嫁過去也不用操心太多事情,只用經營自己的小家就行了。”

    “我倒是更在意哥兒的人品,只要哥兒人品好,肯上進,我就愿意。至于別的,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早就給玉兒備了極厚的嫁妝,餓不著小夫妻兩個,舅兄覺得呢?”

    聽到林如海的話后,賈赦心頭一喜。

    嫡次子,人品好,肯上進。

    這不就是他寶貝兒子嗎?

    “世上疼女孩兒的父母大多都想讓女兒嫁個好兒郎,這樣看來,璋哥兒想娶個好媳婦,還是得自己尊重上進才行。不然不稂不莠的,反倒是耽誤了人家的好女孩兒,豈不可惜?”

    “拙荊倒是喜歡玉姐兒,璉兒媳婦也很喜歡玉姐兒這個表妹呢。若是玉姐兒能做我家媳婦就好了,親上加親,這可是難得的佳話啊。”

    賈赦他這是直接跟林如海攤牌了,他看向林如海,露出了一副半醉微醺的模樣。

    這種狀態很微妙,在這種狀態下說的話,既可以是真話,也可以是玩笑話。

    所以無論林如海是否拒絕,他和賈赦的面子都不會掉到地上。

    十余年未見,沒想到大舅兄竟然有這樣的長進。

    林如海心想,以前他覺得大舅兄橫行無忌,是天生的紈绔種子;二舅兄為人方正,雖有些迂腐,卻也還算個君子。

    可是眼下瞧著,倒是大舅兄看事情看得更明白些。

    反倒是曾被他視為君子的二舅兄,逼死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璋哥兒是個好孩子,文采飛揚,相貌俊麗,確實是難得的好文采好氣度。若兩個孩子能結成姻緣,倒是我家玉兒的福氣。”

    最后一句就是林如海的謙辭了。

    誰不覺得自己孩子好呢?但是為了不被人稱作驕狂,嘴上總是要謙虛一二的。

    就連賈赦這樣的人,對外還要自稱犬子愚鈍了。

    “妹夫既然這樣說,我就托大問妹夫一句,愿不愿意親上加親,與賈家再結秦晉之好?”

    他從懷中拿出自己早就準備好的鴛鴦玉佩:“這是我祖母留給我的東西,可以作為信物使用。我把它交付給妹夫,待到外甥女及笄兩家就下定,妹夫你看可好?”

    第103章 墨玉麒麟槐安美夢,賈孜除族金粉秦淮

    林如海收下了賈赦的鴛鴦玉佩。

    他素來欣賞賈璋的才華, 自然不會拒絕賈赦的建議。

    在收下玉佩后,林如海叫管家把他那對墨玉麒麟拿來。

    這對麒麟由和田白底墨玉制成,上黑下白, 全無雜彩,玉質豐潤, 觸手生溫, 珍貴異常, 足以傳世。

    林如海拿它當做信物,一來是因為這墨玉麒麟與女兒黛玉之名呼應,二來麒麟含仁懷義, 乃音中之律呂、禮中之正儀, 也代表他這個姑父兼準岳父對賈璋美好的期待。

    這是再合適不過的定親信物。

    賈赦和林如海交換了信物后, 賈林二家再結秦晉的事情就定下來了。

    縱無文書在案,有這信物在, 雙方就不可違諾毀婚。

    按照盛朝律法, 民間男女雙方父母尊親交換信物后, 官府就已經保護男女雙方定下的婚約了。

    賈赦人逢喜事精神爽,在交換完信物后喝了不少酒水慶祝。

    他這回是真喝多了,整個人也眼餳耳熱起來。

    與剛剛的半醉完全不同。

    見他如此,林如海也勸他不要再喝了,省得明天頭疼。賈赦卻擺了擺手, 繼續往杯子里倒花雕。

    林如海只得奪了賈赦的杯盞,命林管家與王善保扶著賈赦去客房洗漱休息。

    王善保護送賈赦回到客房后給賈赦喂了醒酒湯, 又點了幾個手腳輕快的小廝伺候賈赦洗漱。

    待到收拾利索了,才把賈赦扶到床上休息。

    賈赦的意識模模糊糊, 但他很快就睡著了。

    高床軟枕,一枕淮安, 賈赦做了一整夜美夢。

    在夢里,賈赦夢見榮國府內紅幕高懸,畫樓結彩,明燭生輝,好不喜慶熱鬧。

    賈璋比現在的年紀大了一些,身著一身大紅袍服,人物軒昂,衣冠濟楚,好一番風流氣度。

    黛玉她也長成了大姑娘,著一襲織金紅衣,穿戴著鳳冠霞帔,跟在璋哥兒身后,艷質嬌姿,竟恍若神妃仙子。

    賈赦有些感慨,他這位外甥女眉眼間確實有幾分敏大妹妹年輕時的模樣。

    兩人跪倒在蒲團上給他和邢氏敬茶,真可謂是佳兒佳婦,一雙玉人。

    賈赦見此情景,只覺老懷大慰。

    轉眼間,璋哥兒好像又大了一些,他和政老二一起下衙回家,都穿著一色兒的青緞白鷴補子五品官服。

    賈赦在夢中微微一哂,政老二在官場上居然被他賈赦的兒子攆上了?

    而且他兒子風華正茂,政老二已經鬢角微白,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也是天大的笑話。

    黛玉也換了婦人打扮,頭上戴青鸞掛珠釵,手里牽著一個玉雪可愛的孩子,輕聲軟語地道:“菱哥兒,和娘一起去接爹爹,好不好?”

    菱哥兒,賈菱。

    這可是賈赦早就想好的名字,給璋哥兒生的孩子準備的名字。

    “好的,娘親,菱哥兒也想爹爹了。”

    正在賈赦瞧黛玉母子的背影時,他眼前的場景就變模糊了。

    當眼前的一切再次清晰起來的時候,那小孩子已經長大了,還生得格外唇紅齒白、眉清目秀,一看就是個好孩子。

    和他交談后,賈赦發現這孩子聰明賽過他爹爹,伶俐不輸他娘親,還特別會撒嬌,會仰著一張粉白的小臉對他說:“菱哥兒最喜歡爺爺了。”

    ——璋哥兒最喜歡爹爹了。

    想到賈璋小時候的話,賈赦心里一軟。

    還真是龍生龍鳳生鳳,他這小孫子也隨了他爹的嘴甜,嘴巴一張一合就能就說許多哄人的話。

    賈赦想要把孫子抱起來,結果自己的手剛要碰到賈菱,耳邊就響起驚雷聲。

    外面下雨了。

    半夜驚醒的賈赦躺在床上看林家客房里的燈火與帳幔,又從床上坐起來觀察自己的手掌。

    他的手不像夢里那般蒼老,但他卻有些悵然若失。

    原來剛才的一切只是一個夢,璋哥兒還沒成家立業,更沒給他生出個甜蜜蜜的小孫子來。

    不過賈赦并沒有失落多久,他很快就快活了起來。

    前腳剛跟妹婿定下兩個小兒女的婚約,后腳就做了這樣的美夢,這或許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姻緣吧。

    這是老天爺給他的預兆,這門婚事就是天作之合。

    在他的夢里,璋哥兒和玉姐兒夫妻恩愛,還生了一個玉雪可愛的孩兒!

    不但如此,他璋哥兒在官場上也混得如魚得水。

    賈赦能夠確定這一點,因為他夢里的賈璋看起來非常年輕,品級卻已經和政老二比肩了!

    這不是混得如魚得水還能是什么?

    賈赦的喜悅之情一直持續到早餐之后。

    直到瞧見外面淫雨霏霏,他心里的喜悅之情才消散了些。在這樣的天氣里出門,就算是普通人也會覺得心情糟糕,更何況賈赦這個養尊處優的大老爺。

    他心里不爽快,但是該出門還是得出門。前兩天收拾了奴婢,今天也該歸攏一下老家的族人了。

    老三房沒什么靠山,賈赦回家拿下金彩后,老三房的人就屁滾尿流地逃出了榮國府的老宅。

    但賈赦也不可能永遠都順風順水,那些違法犯罪的族人里面也有一個人讓賈赦覺得有點難辦。

    老六房的賈孜靠上了甄家的人,他們背后的靠山是瑞王。

    眼下新帝登基,瑞王貌似已經過氣了,可是太上皇對瑞王還算寵信……

    而且他們賈家也不是什么惹得起瑞王的實權派。

    賈赦眼珠子轉了轉,跑去甄家登門理論太蠢,告官更不值當了。

    與其那樣做,還不如釜底抽薪,直接把賈孜除族來得干凈利索。

    金陵的族老不會拒絕他的建議的,畢竟榮寧二府才是給族里添置祭田的人。

    他們還要指望著榮寧二府過活,又怎么會為了一個賈孜就得罪他這個襲爵的大老爺?

    于是,就在賈孜聽到賈赦整治家風心中惴惴,把自己精心準備的厚禮送給甄家四老爺后,他收到了一個如同晴天霹靂的壞消息。

    族老把他給除族了。

    他想去找賈赦求情,卻根本見不著人影。老宅里的奴婢只說大老爺跟著林學士的門客出去玩了,要找大老爺也別來老宅,直接去秦淮河找吧。

    要知道大老爺這些天都是住在外面的,他根本不回家,賈孜守在老宅門口也沒用。

    賈孜聽了只覺絕望,秦淮河河畔青樓花船數不勝數,他上哪兒去找賈赦啊?

    但他還是得去找賈赦,因為這些族老在沒有賈赦點頭的情況下根本不敢取消把賈孜除族的決定。

    可問題是,賈赦是用假名字去玩的。

    為了讓人認不出來他來,他在出去玩之前還特意剃了自己的胡子。

    如此一來,賈孜又哪里能找得到賈赦?

    甄四老爺跟賈孜說,如果找不到賈赦的話,就算他要幫賈孜求情卻也無從下手……

    賈孜知道這是甄四老爺的借口,甄四老爺接受他的效忠,本來看重的就不是他孝敬的三瓜倆棗,而是他榮國府族人的身份。

    如今他被除族,在甄四老爺眼里已經沒有什么利用價值了。

    甄四老爺自然想要丟下他,不再管賈孜的死活,任由賈孜變成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可是他一點兒也不可憐,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若不是賈孜妄圖把賈家的產業賤賣給甄家,賈赦又怎會這般無情,硬生生地斷掉族人的所有退路。

    自古道金粉秦淮,賈赦這人本就是有些花花腸子的,來到金陵辦完所有的正經事后,他當然就一門心思地想著出去尋花問柳了。

    他的小妾里就有江南人,楊柳細腰狐貍眼,還有一把唱曲兒的好嗓子。

    非常符合大老爺的喜好。

    吳仁甫向賈赦介紹秦淮河畔的女伎,這些女孩子一等的會彈琴吹簫,吟詩寫字,畫畫圍棋,雙陸骨牌,精通百般淫巧;二等也會識字彈曲,記賬管事,跳舞吹笙,無限嬌柔;三等的雖不識字,卻也會女紅裁剪,油炸蒸酥,做食擺果,手藝極佳,絕非尋常女子可比。

    賈赦對吳仁甫口中天花亂墜的描述并不感興趣。

    琴棋書畫、打馬射箭他可以去找陳瑞祥等朋友,家務事有老婆兒媳操持,女工裁剪、油炸蒸酥等活計可以讓丫鬟和廚娘去做。

    他才不會被那些亂七八糟的技能騙錢,妹婿還說吳仁甫精明呢,瞧瞧他這副模樣,豈不會被掘金小娘子把荷包騙的溜光?

    是的,這位吳仁甫吳師爺就是林如海安排給賈赦的導游。

    林如海知道他這舅兄的脾性和愛好,也無心對賈赦說教。當年老公爺都沒管好賈赦,他這個妹婿還能把賈赦掰正嗎?

    但是他又不能撒手不管。

    金陵雖然是賈赦的老家,但他自幼在京中長大,在金陵可謂是人生地不熟,林如海也擔心賈赦被人詐騙。

    這才安排了他的門客吳仁甫陪伴在賈赦左右。

    吳仁甫表字仁德,號竹齋。他是紹興人,因舉業不暢,就轉行寫訟狀打官司去了,可謂是師爺里的翹楚。

    后來為了兒子的前程拜了林如海為東翁,幾次隨他轉任,也在林家做了十余年了。

    他這人辦事利落,口齒清楚,相貌學問都好,只可惜太過風流,秦淮河沿岸名聲很響,鴇兒和姐兒們都叫他吳三哥。

    俗話說得好,魚找魚,蝦找蝦,癩蛤蟆找青蛙。林如海把賈赦和吳仁甫湊對兒,的確沒看錯雙方的品性。

    王善保親眼目睹的,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他們家大老爺就親親熱熱地管吳仁甫叫吳賢弟了。

    這架勢,就差殺公雞斬黃紙,歃血為盟結為異姓兄弟了。

    駿馬四蹄翻盞,疾馳至秦淮河,到了地方,只見天色幽藍,星光黯淡,秦淮河波平如鏡,帆檣林立[1]。

    賈、吳二人一下車,只見燈火葳蕤,船只里隱隱約約傳來絲竹之聲,又有細腰粉面的船娘妓女招徠客人,還有人在岸邊看到吳仁甫的身影,笑嘻嘻地打招呼道:“三哥今天是來看珠珠兒的?還是來看碧芍的?”

    賈赦目瞪口呆,吳仁甫在這地界兒混得這么開嗎?

    吳仁甫哈哈大笑:“我今兒來看桂卿的,我族兄初來金陵,我帶他見見水上風光。”

    為了不讓人把賈赦當冤大頭宰,吳仁甫給他安排了假身份。

    賈赦剃了胡子,搖身一變變成了浙江商人吳德甫。

    反正金陵沒人知道吳仁甫有沒有這么一個族兄,他叫什么名字都隨便

    賈赦和吳仁甫下車后走到岸邊掛滿紅綢的大槐樹,沒過多久,一條花船從遠方駛來。

    兩個戴著綠頭巾的龜公下來扶著吳仁甫他們上船,船上站著一個麗人,操著一口吳儂軟語招呼道:“三哥來了,姐姐已經念你多時哩!”

    第104章 倚紅偎翠風流浪蕩,子騰歸京忍恥掃尾

    賈赦和吳仁甫走進花船, 只見船內娉娉裊裊,珍姿弱質,十分引人憐愛。

    若說相貌, 這些女子里面也只有極出挑的才能賽過他的內寵,但她們身上卻有著獨一份的江南風致, 讓人看了, 就覺得耳目一新。

    就在賈赦觀察的時候, 吳仁甫已經摸上了蘇桂卿的手,笑道:“桂卿今日這般殷勤,我都不知道該如何謝你了。”

    蘇桂卿甩開他的手, 扭身坐下:“誰耐煩和你鬧?又是誰殷勤了?怎么不見你去找你的碧芍去?”

    吳仁甫剝了一粒葡萄喂給桂卿:“我的小姑奶奶, 在我兄弟面前給我留點面子吧。”

    桂卿妙目一轉:“這是你兄弟?”

    吳仁甫連忙把賈赦的假身份介紹給了桂卿。

    桂卿聽了, 笑道:“既然是大伯來了,妾身斷然不能慢待的。”

    她手掌輕拊, 當即艙房內走出來一個美艷女子偎到賈赦懷里。

    桂卿叫這女子月娘。

    又有一班女樂出來, 不是鶯歌燕舞, 就是鼓瑟吹笙,真可謂是笙清簧暖,玉笑珠香,讓人眷戀這溫柔鄉。

    桂卿是個場面人,也沒有冷落賈赦和吳仁甫帶來的長隨。

    她瞥了他們帶來的長隨一眼, 就有龜公明白了桂卿的意思。沒過多久,就有兩個清秀的小娘子過來給王善保他們敬酒, 把人灌得醉醺醺的。

    笙簫高雅,粉戲暖情, 直到月上中天,他們這局才散了。

    賈赦也在月娘這里留宿, 離開前也少不得賞賜月娘一筆纏頭。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賈赦既不去與官僚勛貴應酬,也不去老親家里拜訪,只頂著吳德甫的假名跟著吳仁甫吃酒席打茶圍,倚紅偎翠浪蕩冶游,或是出入于古董行中,或是出沒于花娘船上。

    賈赦聽吳仁甫的勸,一不沾賭,二不心軟。任是再風流別致的女子請他贖身,他也千萬個不肯答應。

    老天,前不久他們家剛還完國庫的錢花費不少,這個時候在金陵贖大身價的江南女伎,豈不是明晃晃地告訴別人他們榮國府有錢惹人覬覦?

    而且……

    出來玩一玩也就罷了,若是帶了女子回家,兒子又會怎么看他呢?

    雖然璋哥兒對他平日里的荒唐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形象變得更加荒唐。

    至于在林如海偽裝,倒是大可不必。

    他年輕時的紈绔風流比現在更甚十倍,林如海對他這個大舅哥到底是什么樣的貨色一清二楚。

    他很是沒必要在林如海面前裝模作樣。

    與其偷偷摸摸作假,還不如快快活活地跟著吳仁甫吃喝玩樂呢。

    有吳仁甫跟著他,林如海也放心。

    賈赦在江南游戲好不快活,那邊冷子興卻快要被嚇死了。

    他已經有好些天沒能聯系上岳父周瑞了。

    這有點不尋常,周瑞是榮國府二太太的陪房,斷然沒有十天半月都聯系不上人的道理。

    雖說眼下,在外人眼里榮國府內部風平浪靜,他們家的人該當值的當值,該上學的上學,并沒有出現什么意外的新聞,但是冷子興心里還是覺得有些不妙。

    當他派去寧榮二府打探消息的人無功而返時,冷子興愈發不安了。

    因為這件事情很反常,以前榮國府的門戶跟漏風的篩子似的,如今卻變得比鐵桶還要嚴密許多……

    一定是出事兒了,二太太的事情怕是露餡兒了。

    冷子興越想越怕,他慫恿王夫人做的事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冷靜,冷子興,你冷靜一點。

    榮國府二太太偷竊家財不是什么好聽的事,他們家只要還想保住二房老爺賈政和二房公子小姐們的名聲,就不會把此事宣揚的人盡皆知。

    而且他背后還有甄四爺在呢!

    想來只要操作得宜,就算事情發了,他也能自保。

    但這京城是萬萬不能再待下去了——誰知道榮國府和王子騰會不會為了保守秘密,派人過來把他斬草除根?

    眼下沒有摸到他這里,大概是岳父沒把他供出來罷。

    岳父岳母對周氏倒是真心疼愛,想到這里,冷子興清點了家私,打暈了他那哭哭啼啼,非要去榮國府找爹娘的二房周氏,對一旁守著的嬤嬤們吩咐道:“扶著你們奶奶上車,咱們要回老家做生意去了。”

    就在這幾個老嬤嬤要攙著周氏往外走時,屋子外面突然傳來刀甲兵戈之聲。

    粗礪的質問聲從門外傳來:“冷子興冷掌柜何在?有人報官,說你家古董鋪子漏交稅銀!冷子興,你還不快點出來伏法認罪!”

    完了,事發了。

    冷子興在慌亂之下直接扔了手中的銀票匣子,也沒心情管他的二房老婆周氏了。

    他跑到窗戶邊,想要破窗而出,進而逃跑。

    結果剛打開窗戶,就見到穿著鴛鴦紅襖明光盔的兵卒對他露出了一個猙獰的微笑。

    銅缽一般的拳頭打到了冷子興臉上:“罪人冷子興,事發了你還想逃跑?看爺爺我不打死你!”

    幾拳下來,冷子興臉上好像開了一家顏料鋪,酸的辣的紫的紅的鋪了滿臉,情態極為狼狽。

    冷子興家里的婆子丫鬟們亂做一團,主子事發了,她們還能有好兒?

    剛剛還被好好扶著的周氏,現在也被剛剛扶著她的婆子們隨意拋在地下,少數幾個精明的婆子丫鬟還胡亂抓了一把銀子才逃跑,還給自己準備了一點路費。

    她們可不覺得心虛。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尚且各自飛。老爺冷子興都跑了,更何況她們這些奴婢!

    不過外面的兵卒才不管他們到底是主子還是奴婢,大人吩咐過他們,只要是這家的人就統統抓起來!

    所以無論是冷子興,還是這些丫鬟婆子們,在這隊兵卒精細的搜檢查抄下都沒跑成。

    派人來捉拿冷子興的人,就是剛剛巡邊結束,歸京述職的王子騰。

    前些日子賈母賈赦找到王夫人高利盤剝、偷盜府庫古董、私買田莊的罪證后,直接處理了王夫人的陪房,并沒有派人捉拿外面的賊頭冷子興。

    他們沒有立即捉拿冷子興,就是在等王子騰回京。

    王夫人惹出來的爛攤子,總不能全都由他們賈家收拾吧?

    他們已經把王氏放高利貸的首尾弄干凈了,璋哥兒心善,還給那些因為王夫人高利盤剝而流離失所的平民提供了渡過難關的銀錢。

    至于冷子興的事情,還是讓王子騰去處理吧。

    所以榮國府只派了人盯著冷子興,除非冷子興在王子騰歸京之前跑了,否則榮國府不會主動派人去捉拿他的。

    冷子興區區一介行商,總不會在沒有靠山的前提下,就膽大包天地跑過來慫恿王夫人賣田偷古董。

    所以這件麻煩事,還是要等王子騰來收拾王夫人的首尾。

    賈母知道,王子騰會處理這件事的。

    畢竟王夫人犯了如此大的過錯,榮國府為了二房子孫的名聲考慮,也不會讓賈政休棄王氏。

    可是王家這般教女無方,王子騰總不能裝死,當王夫人什么事情都沒做過吧?

    就算是為了王家的名聲與女眷的顏面,王子騰也應該曉得他該怎么做。

    畢竟,王子騰的親生女兒王熙鸞業已定親,此時正在待嫁。

    未婚夫就是賈母娘家的孩子,保齡侯膝下的嫡出兒子。

    王子騰哪怕不考慮家聲,不顧忌族人,也要考慮一下獨生女的未來吧?

    事實也確實如此。

    在收到賈母的信件前,王子騰對王夫人的所作所為并不知情,在讀完賈母的信件后,王子騰整個人恨得咬牙切齒。

    老天保佑,希望史太君不要覺得王夫人貪污是貼補娘家了。

    要知道他給自己親生女孩兒選的夫君就是保齡侯的兒子,而保齡侯他正是史太君的侄兒。

    若是此時賈家以偷竊為名休掉王氏,史太君她再說兩句他女孩兒的壞話,他女孩兒這輩子就毀了!

    毀在她姑母的愚蠢當中。

    雖然王子騰清楚,有他那個廢物妹夫和幾個孩子在,史太君就不會同意賈政把大妹妹休掉,也不會把秘密泄露出去的。

    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若王家真對此事無動于衷,一點都不想彌補榮國府的損失,史太君她也未必會咽下這口氣。

    自從珠哥兒去世后,榮國府長房就一步步立起來了,眼下史太君最疼寵的是那個叫賈璋的孩子。

    他不在京中都聽過那孩子的能耐,十四歲的解元郎,誰家不會對這樣的孩子如珍似寶?

    史太君是有為了那個孩子放棄大妹妹他們這一房的可能的。

    而且賈恩侯他這些年也沒少在二房這里受氣,如今大妹妹偷竊古董、賤賣祖田,若王家沒有補償,他怎會善罷甘休?

    這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啊!

    所以王子騰在收到信件后,就給宮里上了奏折,請求回京向新帝稟告九邊之事。

    得到準允后,王子騰星夜回京,進宮叩見太上皇和新帝,表完忠心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人捉拿冷子興,第二件事就是前往榮國府負荊請罪。

    雙方廝見過后,賈母端坐在榮慶堂上首,對王子騰道:“賢侄,王氏犯錯,是我這個婆母不會調教媳婦。但你們家沒教養好女兒,也是不爭的事實。”

    “這后果本也不該全由我家承擔,你也別怪我說話難聽,就算把王氏休了對我們家又有什么傷害呢?東府的尤氏,老大的邢氏都是小門小戶出身的繼室,但也沒做出王氏做出的這等駭人聽聞之事!”

    賈母說的沒錯,在勛貴人家,當家太太漂沫一點兒浮財本是常有的事情,可是像王氏這樣把婆家的根兒都挖了的卻是聞所未聞。

    王子騰只覺自己面皮發燒,他這大半輩子沒丟過的臉面全都丟在王夫人身上了。

    可是為了王家的名聲,為了女兒熙鸞的婚事,王子騰他也只能選擇唾面自干:“伯母,這都是我們王家的錯,和您有什么關系?老太太教養的女孩兒和媳婦,都是頂賢惠的。只是我這妹妹被豬油蒙了心!”

    “子騰知道老太太的為難,大妹妹給貴府帶來的損失太大了,您和恩侯兄心里肯定都不痛快,子騰這里也略有彌補……”

    可是還沒等王子騰說完,賈母就吐出了一個王子騰絕對不愿意聽見的消息。

    “彌補什么的,咱們一會兒再說。”

    “賢侄,我通知你一聲,老國公去世前的安排如今已經不合時宜了。我們家老大如今去南邊祭祖了還沒回來,等他回家后,榮國府長房和二房就要分家了。”

    “到時候你若是還在京城,還麻煩你來我們家做個見證。”

    王子騰難以置信地看向賈母。

    賈母素來寵愛賈政,如今竟也變了主意,打算放棄大妹妹這一房了嗎?

    他想幫賈政說兩句好話,可是一想到賈璋的優秀和賈政的迂腐,一想到賈母那封讓他眼前一黑的信,他就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老太君心意已定,不是他三言兩語就可以扭轉的。

    既如此,還不如給他女兒賺個面子情。

    “樹大分枝,本是常理,伯母的重孫都開始啟蒙了,分家也是理所應當之事。”

    聽到王子騰的話后,賈母輕輕地點了點頭。

    王家的這位九省統制最是精明,他會做出最符合他本人利益的選擇的。

    王子騰見賈母點頭,又奉上一份地契給賈母:“子騰外放時曾置辦過田莊,本是想留著致仕后養老的,現在把這個抵給賈家,并奉與五萬兩銀子賠給賈家,還望伯母笑納。”

    “熙鸞是個好姑娘,保齡侯夫婦會喜歡她的。”

    賈母也給出了王子騰想要的保證,她不會讓保齡侯夫婦知道王氏的所作所為的。

    王子騰也終于露出了今天唯一一個真心實意的微笑。

    第105章 昔年之約今日重提,審訊子興憐子之心

    王氏賣掉的田地榮國府兩代國公費盡心血攢下的祖產, 全都是上好的水田,現如今整個金陵地界都買不到這么好的田地了。

    王子騰給榮國府的補償,根本彌補不了榮國府的全部損失。但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王子騰不可能為了一個妹妹就掏空王家的家底。

    眼下這些東西已經是王家的極限了。若不是為了兒子王仁,長兄王子勝根本不可能愿意跟他一起出錢。

    “伯母, 若還有不足, 就直接從我那妹妹的嫁妝里拿吧, 也算是彌補她的過錯了。”

    賈母哂笑了一聲。王氏的嫁妝?這不是拆東墻補西墻嗎?

    她沒在金錢方面和王子騰多計較,而是直截了當地向他提出了榮國府的真正訴求:“王家侄兒,你別糊弄我這個老婆子, 也別忘了當初你和老國公的約定。我孫兒文采斐然, 重情重義, 只要你履行當初的約定,我孫兒璋哥兒會記住你的提攜之恩的。”

    聽到賈母的話后, 王子騰只覺頭疼。

    當初老國公愿意扶持他上位京營節度使, 就是為了讓他提攜賈家子孫。

    那個時候他覺得這筆買賣很劃算, 賈家二房的嫡出子女全都流淌著王家的血脈,王子騰很愿意幫扶自己的親外甥。

    但現在的問題是賈珠死了,寶玉又不成器。他若應諾,就要扶持榮國府長房的子孫。

    賈赦那一房的人都要把二房和王家恨到骨頭里了吧?要知道,賈恩侯的東西就是二房和二房的姻親王家奪走的。

    所以, 王子騰怎么可能愿意幫扶賈赦的孩子?

    正因如此,王子騰一直都對當初的約定裝聾作啞。只要榮國府不提, 他就當那個約定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他本以為這件事情早就過去了,現在看來, 史太君不提這件事,不過是看出了他想要違約罷了。

    如今史太君手里攥著王家的把柄, 終于提出了她的要求。

    王子騰心不甘情不愿地答應了賈母的要求。

    他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王家沒有出息子弟,王仁和薛蟠都是廢物,他答應賈母幫扶賈璋,只是為了給女兒熙鸞多留一條路。如此一來,心氣兒才順了許多。

    因為這件事,王子騰離開榮國府前沒見王夫人。

    他都快要恨死這個王夫人這個妹妹了,因為王夫人,王子騰不得不唾面自干,不得不被史太君拿捏,不得不掏空自己的私房錢,還不得不幫扶賈璋這個跟他沒有任何關系的人。

    王子騰精明一世,王夫人這個自家人竟然是他遇到過的最大絆子,他又怎能不生氣?

    所以他不顧寶玉的哀求,直接離開榮國府去審訊冷子興去了。

    牢房里的冷子興,王子騰看著血肉模糊的冷子興,冷聲道:“冷掌柜,愿意告訴我你家的賬本在哪里了嗎?那可都是你的罪證啊。”

    冷子興輕笑道:“王子騰王大人,您是想對我屈打成招嗎?”

    王子騰皺了皺眉:“招就是招,不招就是不招,誰有功夫和你廢話?”

    又對身邊人吩咐道:“把人帶上來吧。”

    沒過多久,兵卒們押著蓬頭垢面的女子被兵卒架了進來。

    此人正是冷子興的二房太太周氏,周瑞夫婦的女兒。

    “這是你夫人吧?你若還是不招,老夫就把她殺了。”

    冷子興大笑道:“大丈夫何患無妻?你以為周氏能威脅得到我嗎?”

    “您這般用心審我,無非是為了保住榮府二太太和王家的名聲。您是想殺人滅口嗎?只要我死了,賬本就會公之于眾!用我的血換得賈王兩家公門伯府名聲染塵,也算我冷子興沒有白活一世!”

    王子騰還沒有說什么,周氏就破口大罵道:“冷子興,你個王八種子!”

    冷子興看向了周氏。她身上的綺羅衣服和金玉釵環都被奪走了,也不見往常溫柔貞靜的模樣,反倒有些面目猙獰。

    周氏恨自己,她應該恨自己。

    冷子興錯開了眼睛,他發現自己竟有些不敢看她。

    周氏確實恨冷子興,她恨不得撲上去咬死冷子興。

    爹娘是二太太的心腹,時常幫二太太銷贓。后來在銷贓時,父親周瑞認識了古董商人冷子興。

    一開始二太太的膽子并不大的,她只會一些以次換好的把戲。

    但冷子興善于鉆研又有門路,在他的慫恿下,二太太的膽子變得越來越大,賺得錢也越來越多。

    后來冷子興提出要娶她為妻,周瑞直接答應了,周氏本人也歡喜極了。

    她一介奴婢,能嫁到外面富貴人家做正頭娘子,這是天大的福分,她當然會高興了。

    可是現在,周氏卻發現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幻夢而已。

    二太太偷偷賣掉了榮府的田產,如今事情發了,二太太被圈禁了,她爹娘也死了。

    冷子興卻只想著自己逃跑,絲毫不管她爹娘的死活,也不管她的死活!

    更讓她絕望的是,她自以為和冷子興婚后舉案齊眉夫妻恩愛,結果只是她自作多情而已。

    她根本就不是冷子興的嫡妻,她不過是被冷子興哄到手的二房而已。

    這可是冷子興親口承認的,他就是這樣跟王大人說的。

    他說大丈夫何患無妻,周氏不過是個二房!

    周氏焉能不恨?

    王子騰見冷子興閃躲的視線,乘勝追擊道:“是嗎?冷掌柜?你真的是這么想的嗎?”

    “無毒不丈夫也不是這么玩的,冷子興,你這渾家已經有了一個月的身孕。”

    冷子興難以置信地看向了周氏。什么?周氏竟然有了!

    他安置在老家的妻妾并無所出,如果周氏懷孕了,那周氏的孩子就是他膝下唯一的骨肉。

    王子騰拿捏住了冷子興的命脈,他認命了:“我會把賬本子交給您的,還請您留周氏母子一條生路。”

    “我答應你,周氏的父母雖然可惡,但好歹對王家忠心耿耿。你若是老老實實地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出來,我會留她一條活路的。”

    冷子興看著周氏,只覺百味雜陳。

    他最愛的人從來都只有自己,所以他才能毫不猶豫地利用周瑞一家人。誰能想到有朝一日,他會為了周氏肚子里的那塊肉放棄自己的性命呢?

    他原本還在想,就算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他不好過,別人也別想痛快!

    如果榮國府和王子騰想要保住名聲,那就更好了,說不定他還能活下去。

    可現在他卻要為了周氏肚子里的孩子向王子騰低頭認罪了。

    這值得嗎?冷子興冷漠地拷問自己。

    這很值得,因為他清楚,不管他怎么做王子騰都會要了他的命的。

    只有死人才能更好地保守秘密,反倒是膽小怯懦還懷著一個孩子的周氏更讓人放心。

    王子騰很可能會放她們母子一條生路。

    所以你還在猶豫什么,冷子興?你最想要的不就是親生的孩子嗎?

    冷子興看向周氏:“碧娘,你會讓我們的孩子跟我姓嗎?”

    周氏咬牙切齒地道:“呸,我若帶著孩子死了,就當去跟我爹娘團圓了。我若活著也不許孩子姓冷,做那小婦養的賤種!他自有周姓可姓,何必跟著你這個混賬行子姓?更何況誰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姓冷?”

    冷子興的本姓確實不姓冷,他終于有一點自己是個混蛋的自覺了。他不再跟周氏說話,只對王子騰道:“你給周氏母子一筆錢讓她們離開,我會把賬冊給你的。”

    “還有我這些年攢下來的家私,一共有幾萬兩,一小半送回了揚州老家,其他的都藏在我和周氏住的宅子里,大概有三萬多兩白銀,王大人,這筆錢就算是我給周氏母子的買命錢。”

    “大人,您還有什么想問的就盡管問吧。我都告訴你,絕對不會有任何隱瞞。”

    “你做二道販子銷贓,東西最后賣給誰了?”

    “大人,我是做行商起家的,慣會這些坑蒙拐騙的把戲。你家妹子不是第一個上當的,只是像她這樣膽大的還是第一個。王大人,您聰明一世,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樣一個妹妹吧?”

    “買主是金陵甄家,他們家不但是古董的買家,還有田莊的買家。甄家四老爺聽到二太太的名字就讓我狠狠地坑她。看來這也不全都是我的錯,您妹妹也沒少得罪人呀。”

    冷子興的話激怒了王子騰:“要招就好好招,別說廢話!冷子興,別以為我非得要你的證據,找個法子讓你全家去死也不是什么難事。”

    冷子興神色劇變,王子騰不是在嚇唬他。

    王子騰是九省巡檢點,有的是法子整治他一個小小的商人。他這般用心地審訊他,不過想要保住家里女眷的名聲,同時減少政敵發現他草菅人命的幾率罷了。

    思及此處,冷子興也沒心思耍嘴皮子上的功夫了。

    “借著榮國府的名貴古董,我搭上了甄家四爺。就是他讓我慫恿她賤賣賈家的田產的,他說王氏得罪過他們甄家,吃虧上當也是活該。”

    “那時候新帝還沒登基,甄四爺許諾若是事成,瑞王踐祚后會許我一個官位。我心動了,就把事情答應下來了。”

    他這妹妹又怎么得罪甄家了?王子騰簡直摸不著半點頭緒。

    想了半天他才想到多年前王夫人回娘家求他送元春入宮的事。

    難道當初王氏看中的人就是瑞王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甄家怎么好意思“復仇”的啊!當年甄家拿著一個側妃之位出來遛人,簡直混賬透頂,居然還好意思記仇?

    分明是覬覦賈家的祖產,又發現了王氏的愚蠢,這才刻意下套的吧?

    “大人,我勸您也別想著那些田了,甄家已經把那些田進獻給瑞王了。就算您是當權的大臣,也不能跟皇上的兄弟搶東西不是?”

    王子騰本也沒想著追回田地,他已經給了榮國府補償,又怎么可能再給自己找麻煩。

    不過若是甄家和瑞王刻意算計,倒是可以借此向新帝和太上皇表忠心。

    此時此刻,王子騰在意的已經不是田地和銀錢,而是他的仕途與新帝的信任了。

    想到這里,王子騰的心情終于愉悅了一點。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福禍相依,這件事情未嘗不是好事。

    他的語氣也和緩了許多:“告訴我你家的賬本在哪里,我毀掉賬本后才會送走周氏母子。別想著糊弄我,要不然就算她們走了,我也能殺了她們。

    冷子興問道:“大人說就算周氏母子離開也能殺了她們,那么大人會不會斬草除根?”

    王子騰冷冷一笑:“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說會放人就是會放人。只要那賬本毀了,就算周氏反水我也不怕。既如此,我又怎會草菅人命,給自己添上新的罪名。”

    冷子興的眼皮子顫了顫:“草民絕不食言,賬冊一式三份,大人可以親自和我去拿。周氏離開后,我會失足落水而亡,不知大人對這個結果是否滿意?”

    冷子興話中有決絕之意,周氏雖然恨他的欺騙,但還是忍不住流下淚來。

    冷子興對著周氏慘笑道:“別哭,天理循環,報應不爽,這都是我的報應。你家太太放了你的奴籍,你也是良家女,日后好好養著這個孩子。”

    “你喜歡孩子姓周,那就姓周吧。我家下一輩從定從水,這孩子就叫周定淮,我也想念家鄉的淮河水了。”

    第106章 冷子興魂喪假因由,賈太君喜聞聯姻事

    當車輪轆轆聲音停止時, 王子騰掀開簾子,瞥了一眼冷家的匾額。

    “到地方了。”

    王子騰走下了馬車,而冷子興身上傷口很多, 根本沒有走路的力氣,他是被王子騰的親兵架下馬車的。

    一行人走到了冷家的小花園, 冷子興要了紙筆, 寫下了兩行字, 把紙吹干后放進竹筒,扔進花園內的小溪里。

    “王大人,三份賬本, 一份我收著, 一份由我老家不識字的太太收著, 還有一份由我干兒子收著。我收著的那份,和我藏著的銀子放在一起;老家太太那份, 您可以派人帶著我的手書去取;我干兒子的這一份, 他一會兒就會給我送來了。”

    “他家就在我家隔壁, 這條人工挖掘的盡頭就在他家院子里。”

    王子騰突然問道:“你這樣聰慧狡猾,又何必做這樣偷雞摸狗的事情,自己做一番事業難道不好嗎?”

    冷子興輕聲笑道:“王子騰王大人,我可沒有你幸運。我父親當初敗光家產,給我留下了一個爛攤子。若不是我會坑蒙拐騙, 耍兇斗狠,哪里有今天的好日子過?時至今日, 我早就沒有回頭路了。”

    王子騰突然想到了薛家,若是沒有幾門好親戚, 薛家和冷家又有什么區別?

    冷子興不覺得王子騰會理解他們這些小人物的心酸,因此也沒跟王子騰多說, 只意興闌珊地道:“王大人,信已經送出去了,現在可以去挖我的銀子了。”

    王子騰點了點頭,跟著冷子興去了。

    他賠給賈家的東西可不少,光現銀就有五萬兩。如今有冷子興這筆橫財,他總算是能回點血了。

    不過拿這筆錢不是沒有代價的,若非如此,榮國府為什么不過來發這筆橫財?

    冷子興背后站著甄家四爺,他處理了冷子興就相當于和甄家對上了。

    榮國府不管這件事,無非是他們家賈璋明年就要參加恩科了,史太君不想在這個關節眼兒上給他們家小孫子添麻煩罷了。

    但王子騰不怕甄家這個麻煩。

    他是太上皇的人,很難得到新帝的信任。對他來說,甄家找他麻煩未嘗不是好事,他可以借此機會向新帝效忠,博取新帝的信任。

    就算不能往上爬也不要緊,能得到新帝的信任,換來未來平安致仕的機會也是很不錯的。

    在冷子興的帶領下,王子騰的人掘地三尺,終于挖出了裝滿了銀錠的箱子。

    冷子興的干兒子也帶著他的賬本過來了。

    冷子興接過裝賬本的匣子后,對干兒子羅十哥道:“十哥兒,你是聰明人,應該看出來我禍事了。你對我的事知之不深,這位大人也不會怪罪你,你且走罷。”

    羅十哥深受冷子興恩情,聽他話中有決絕之意,連忙跪下替冷子興求情,根本不肯離開。

    但王子騰不為所動,冷子興對王子騰帶來的人道:“麻煩幾位老哥,把人送走吧。”

    在王子騰點頭后,被打暈的羅十哥被人扔出了冷家。

    而王子騰親手燒了兩份賬冊,在火焰熄滅后,又把殘灰倒進了溪澗中。

    在燒掉心腹從冷子興老家帶回京的賬本后,王子騰安排周氏登上了客船,而冷子興也他了無遺憾地自殺了。

    據認識冷子興的商人們說,冷子興是因為老婆卷著錢和義子十哥兒跑了,這才借酒消愁失足落水的,真真是可憐又可嘆啊!

    王子騰趁著在京里交接差事的機會處理完了王夫人的首尾,在這之后他就離京外任去了。

    雖說賈母邀請他做榮國府分家的見證人,但王子騰不打算赴約給賈政撐腰。

    賈政要官的時候露出的清高表情太惡心了,王子騰再也不想見到他這個蠢貨妹婿了。

    在王子騰離京,賈政被調到光祿寺任職后,賈赦也帶著兩大船東西回京了。

    這些東西里面有他自己采買的江南土儀,也有林如海送給榮國府的禮物以及給黛玉帶的東西。

    下船后,賈家的車隊沒過多久就到了榮寧街。

    在榮寧街下車后,賈赦直接往榮慶堂去給賈母請安了。

    聽到賈赦說賈孜的事情后,賈母心里頗為惱怒。

    甄家和他們家也是老親,結果卻百般算計他們榮國府的產業。冷子興,賴大,王氏……一環又一環,王氏這個蠢貨就是他們家謀奪賈家產業的跳板。

    不過賈母的怒氣很快就被她自己壓了下去。

    眼下太上皇依舊大權在握,甄老太太是太上皇的乳母,貴太妃是太上皇的愛妾,甄家還是惹不得的。

    璋哥兒要考試了,榮國府不能給璋哥兒添麻煩拖后腿。

    她心里明白,就算是找到甄家頭上榮國府也無計可施。

    畢竟甄家人可以說他們家買地的時候給錢了,王氏要賤賣田地是她自己的事情,怪不到他們甄家頭上。

    賈赦看賈母情緒不佳,也猜到是甄家惹了老太太心煩。

    他想了想,從懷里拿出墨玉麒麟給賈母看。

    他把璋哥兒和玉姐兒的婚事定下來了,老太太知道這件事情后一定會高興的。

    賈母看到賈赦拿出來的東西,疑惑地道:“這好像是你林妹夫家的東西……”

    賈赦嘿嘿一笑:“可不是,林妹夫把這東西給我們璋哥兒了。我這回南下干了一件大事,母親,玉姐兒鐘靈毓秀,和璋哥兒很是相配。兒子直接把人給定下來了,林妹夫也愿意。等到玉姐兒及笄,咱們兩家就定親走禮。”

    賈母輕輕摩挲著賈赦遞過來的玉麒麟:“你把什么給你妹夫做信物了?”

    賈赦笑道:“母親也見過的,是祖母她老人家留下來藍田鴛鴦玉佩。”

    太夫人已經去世多年,賈母聽到她老人家的名字時竟有些恍惚。

    婆母在世時確實有這么一樣東西。

    鴛鴦別浦,美玉無暇。不但東西好,意頭也好,做定婚的信物是極好的。

    “你去南邊,還帶著那東西。是不是早就想好要和你妹夫提親了?”

    因為兩個心愛的孩兒締結姻緣,賈母心情極佳,也有心情和賈赦開玩笑了。

    賈赦道:“母親說的沒錯,我看玉姐兒那孩子是極好的,很有大妹妹在家時的風度,這兩年身體也康健了不少,給我們璋哥兒做媳婦,再沒有不好的。”

    “另外還有一件事,我也不怕老太太笑話。璋哥兒那孩子一門心思撲在學業上,不是那些有花花腸子的,我向來對他放心。他和玉姐兒感情好,我也希望他們兩個孩子能早點定下來。”

    “而且修國公府六哥兒的事兒也怪嚇人的,有玉姐兒牽掛著璋哥兒,兒子也放心些。”

    修國公府六哥兒這事賈母也知道,這孩子出去應酬時被人下了仙人跳,被青樓女子勾得沒了心智,要娶人家做貴妾,結果被人家卷走了全部身家。

    這事情已然是滿京城的笑話了。

    雖然賈母覺得,她們家璋哥兒斷然不會和修國公府六哥兒一樣愚蠢浪蕩,但完全能夠理解賈赦的關心則亂。

    賈母點了點頭:“你這才是周全的做法呢。這玉佩也好,黑白雜彩,一個黑的多一點,一個白的多一點,正好給兩個孩子佩戴。”

    賈赦聽了,深覺賈母說得有理,又和賈母說了些家事,這才回轉東大院,派人把他和林如海準備的禮物派發出去。

    還有林如海給他兒媳婦準備的教養嬤嬤和禮物,也都搬到榮慶堂去。

    邢夫人戴上了賈赦給她順手捎帶回來的蓮花紋嵌玉金鐲子,心情很好。

    大老爺去金陵城,必然會流連于花街柳巷。不過她也不吃醋,誰會為賈赦這個老幫菜吃醋?

    她巴不得賈赦能多去兩趟,好多給她帶點禮物回來。

    而且黛玉即將成為她兒媳婦了,這也是一個好消息。

    她可不像老太太和王氏那般眼高于頂,璋哥兒就算再好也只是嫡次子,繼承不到府里的爵位。

    像黛玉這樣擁有百萬家資與掌院學士父親的獨生女可是可遇不可求的,賈璋能和她定下婚事,也是一件極幸運的事情。

    前兩年王氏還對林大姑娘挑眉瞪眼的,生怕人家沾染她的寶玉,簡直可笑至極。她這好弟妹在挑肥揀瘦前也不先稱稱自己肚子里有沒有二兩香油,有璋哥兒在,林如海怎么可能看得上不但吃丫鬟嘴上胭脂還和清秀小廝滾到一起的寶玉?

    卻說黛玉從迎春處做客回家,一進屋就見套間暖閣里堆滿了東西。

    金玉古玩,筆墨紙硯,衣裳料子,江南風物,無所不有。除了這些東西外,還有兩個體面嬤嬤,一個神情嚴肅,另一個倒很慈祥,正在和青雀、紫鵑她們說話。

    江南之物?黛玉向來心細如發,很快就想到了南下的大舅舅。

    所以這些東西是爹爹托大舅舅送來給她嗎?

    紫鵑很快就解了黛玉的疑惑:“姑娘回來了?大老爺從南面回來了,幫姑老爺給姑娘帶了好些禮物呢!還帶了兩個嬤嬤來伺候姑娘呢。”

    黛玉聽到爹爹給她送了東西,眼眶就有點酸。可是一想到三哥哥說哭泣對身體和眼睛都不好,這才強忍住了。

    她輕聲問道:“爹爹給我帶信了嗎?”

    “有的,有的。老爺給大姑娘捎了十來封信呢,姑娘一會兒可以慢慢看。”

    那位神態慈祥的嬤嬤笑著對黛玉道。

    “不知嬤嬤尊姓?”

    黛玉剛才也聽到紫鵑說了,這是爹爹送來伺候她的人。

    “當不得姑娘如此客氣,奴婢姓田,是過來給姑娘調理身體的,做過醫女,最擅千金方。我旁邊的這位老姐姐姓嚴,是老爺從蘇州老家那邊聘請來的嬤嬤,專門教姑娘算賬管家和禮儀規矩的。”

    黛玉心里感動父親的思慮周全,可她一切都好,爹爹怎么想到給她送嬤嬤過來了?

    青雀性格爽快,見黛玉疑惑,也沒什么不好意思的地方,直接為她解惑道:“我的好姑娘,老爺派兩位嬤嬤過來可全都是為了姑娘好。姑娘這都定了姑爺了,身邊自然要有嬤嬤提點……”

    姑爺?爹爹給她定了夫婿!

    黛玉心里閃過了賈璋的影子。

    外祖母是有心思撮合她和三哥哥的,可是爹爹,爹爹他選的夫婿是三哥哥嗎?

    就在黛玉憂心如焚時,雪雁笑道:“姑爺就在咱們府上,姑娘猜猜是誰?”

    黛玉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好似飛霞拂面:“是璋三哥嗎?”

    這兩年她已經很少這般正式地稱呼賈璋了。

    “姑娘真是玉雪聰明,新姑爺正是咱們府上三爺呢!”

    紫鵑歡天喜地地道:“剛才田嬤嬤和我們都說了,姑老爺把林家祖傳的墨玉麒麟都交給大老爺做信物了,這可真是天作之合啊!”

    黛玉的臉被紫鵑打趣得發燙了,她掏出水藍色的絹子遮住了臉:“呸,你這丫頭怎么這么沒規矩?嬤嬤們都來了,你還滿嘴的胡話,看我不求嬤嬤訓你!”

    嚴嬤嬤仍舊一臉嚴肅的神情,但卻沒訓斥紫鵑。

    姑娘只不過是在和紫鵑丫頭開玩笑而已,她完全沒必要管。

    至于規矩什么的……

    林老爺聘請她過來是讓她過來教林姑娘待人接物的方法、轄制下人的本事和覲見貴人的禮儀的,又不是讓她過來把林大姑娘教成不會說話不會笑的泥胎木偶,做那守規矩的楷模的。

    所以小姑娘家說些私房話,開些玩笑,本就不算什么。

    這紫鵑姑娘能和林姑娘這般開玩笑,想來這府里的老太君也不限制這方面的事。既如此,她很是不必做這種吃力不討好,也不能給姑娘帶來實際利益的事情。

    有的時候,規矩二字比千斤還重;但有的時候,規矩二字比宣紙還薄。

    嚴嬤嬤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了。

    第107章 分院獨居溫柔笑靨,墨玉麒麟鎖梅花絡

    因為賈璋和黛玉的婚事定下來的緣故, 賈母也意識到黛玉她們這些小姑娘們已經到了該搬出榮慶堂的年紀了。

    黛玉應該搬出榮慶堂的套間暖閣,迎春、探春、惜春三個也應該搬出榮慶堂的抱廈了。

    她們應該搬到單獨的院子里面住,跟著身邊的嬤嬤好好學習打理院子、轄制下人、管家算賬的本領, 也好給自己增添一些底氣。

    尤其是黛玉,璋哥兒和國子監的同學、同科的同年們、師門里的長輩與師兄弟們的交際往來很頻繁。等到小夫妻兩個結親后, 夫人外交也是少不了的事……

    她自是能教導黛玉的, 但終究年紀大了精力不濟, 林如海不就是想到這一點,才派來兩個嬤嬤給黛玉查缺補漏的嗎?

    住在榮慶堂里,那個姓嚴的嬤嬤要看她這個主人的臉色, 根本放不開手腳。

    那些轄制下人、應付婆婆妯娌的手段, 嚴嬤嬤是不好意思在她面前講的。

    在林家人眼里, 她既是黛玉的外祖母,也是黛玉未來的太婆婆。那些灰色的手段是不能讓她看見的。

    所以, 讓黛玉搬到別的地方去住才是最好的選擇。只有搬出榮慶堂, 嚴嬤嬤才能放開手腳教導黛玉當家主母的本事。

    其實她心里舍不得黛玉, 黛玉這些年行走坐臥都和她膩在一起,祖孫兩個每日里或是打牌玩笑,或是插花煮茶,或是下棋做針線,每天都過得極為快活。

    可是就算她舍不得, 她也得為黛玉的未來考慮。

    小鷹長大了就得學會自己飛翔,黛玉也得自己立起來。她心疼黛玉, 想護著黛玉一輩子。可她黃土都快埋到脖子上了,就算能護著玉姐兒, 又能護著她幾年呢?

    若是想念黛玉,就派人去請黛玉來榮慶堂說話就是了, 她不必這般痛心……

    輾轉反側了好幾天,賈母終于給黛玉她們選好了院子讓她們搬家,叮囑她們跟著嬤嬤好好學習怎么打理屋子,怎么轄制下人,怎么管理賬目,怎么和兄弟姊妹們走禮。

    這些事務是管家太太們管理事務的低配版,學會了這些,日后在婆家管家時才有底氣,更不用擔心底下人糊弄事,坑騙了自己的嫁妝。

    黛玉和三春住的院子距離陶園和榮慶堂都不遠,不管是請安還是散步都很方便。

    黛玉的院子更是賈母精細安排的,不但是賈敏出嫁前住的院子很有紀念意義,還離賈璋住的鶴鳴苑近,串門也方便。

    在黛玉住進去前,賈母還特意請人把房子重新粉刷了一遍,又把房間里的家具全都換成了綠檀的,還在院子外種了好些芙蓉和海棠,移了好大一顆梨花樹過來。

    待這些黛玉心愛的花兒長好,賈母才放心地讓黛玉這塊心頭肉住進去。

    黛玉喬遷新居,家里長輩和姐妹們都來過來暖房。

    走進黛玉的屋子后,入目就是一大排塞滿了古籍的綠檀書架。桌案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還有煙云凍石鼎,漢白玉插瓶,汝窯梅花水甕等玩器,這些玩器有賈母給的,也有林如海給的,全都清雅異常。

    黛玉請眾人坐了,讓紫鵑奉上了今年新得的龍井,這些茶葉正是前些日子林如海給女兒送來的明前茶。

    不過黛玉自己喝鳳凰單樅,她這兩年都沒怎么喝過綠茶了。

    邢夫人拉著黛玉的手夸她的茶好,屋子也好。大家聽了都笑了,這大太太哪里是夸茶和屋子,她這分明是在說她對黛玉的滿意呢。

    黛玉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大大方方謝了邢夫人的贊美,只臉上有些許薄紅。

    史湘霓并不嫉妒老太太和婆母待黛玉更親切些。

    從老太太那里論,黛玉這個外孫女本就比她與老太太的關系近;從婆母那里論,她這個繼子媳婦比不過親兒媳也是理所當然的。

    她都是有兒子的人了,很是沒必要跟小姑娘爭風吃醋去。更何況她向來喜歡美人,如今得了黛玉這樣風流纖巧的未來弟媳,她疼都疼不過來呢,又何談嫉妒?

    寶釵見了倒是有些心酸,可是人家林黛玉是賈母正經的外孫女,她不過是二太太的外甥女,老太太會更喜歡黛玉簡直再正常不過了。

    更何況姨媽如今犯了錯,他們家沒被老太太攆出去已經算是不錯了。

    想到賈璋的功名和榮府長房主子對黛玉的態度,再想想一團孩氣只知道流淚的寶玉,寶釵就有些頭疼。

    如果姨媽真犯錯了,姨父會讓寶玉娶她嗎?如果姨父同意寶玉娶她,那寶玉會是一個合適的選擇嗎?

    寶釵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因為他們需要榮國府這張虎皮保住父親留下來的產業,震懾住下面的掌柜與金陵的族人。

    哥哥這樣不成器,他們家除了厚著臉皮賴在親戚家不走外竟也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這邊榮府內幾位小姐接連喬遷暖房,好不熱鬧;那邊賈璋在國子監里得了好幾個上等考評,亦是春風得意。轉眼間到了太后娘娘千秋節,國子監休沐三天,賈璋在送走去參加宮宴的師父后,帶著雪檀回家了。

    賈璋每每從外頭回來,都要先去榮慶堂請安。剛要和祖母說話,就聽到祖母告訴他,他已經有未婚妻了。

    他的未婚妻是玉兒妹妹。

    父親去南邊幫他把婚事定下來了。

    此前賈璋就知道老太太有撮合之意,沒想到父親的動作這樣快……

    他心里快活極了,兩世以來,黛玉是他唯一心動的女子。

    他知道他喜歡黛玉,他對黛玉并非一見鐘情,因為他清楚紅顏終會化作枯骨;他對黛玉也不是日久生情,因為他不會輕易被人感動。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喜歡黛玉,就像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喜歡用春水煎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喜歡用梅花制香,不知道為什么前世自己明明身在泥沼中,還想要行在云端上。

    他不知道,但喜歡就是喜歡。想到黛玉,他就覺得格外的可憐可愛。他喜歡畫山畫水畫天邊的飛鳥,也喜歡畫黛玉溫柔的笑靨。

    他的喜歡宛若靜水流深,不顯山露水,也不撕心裂肺,但是到處都在。在書信里,在詩詞里,在他對黛玉的維護與體貼里,隨處可見。

    賈璋對黛玉成為自己未來妻子的事情早就心中有數,可是當他聽到賈母的話后,心臟還是前所未有地跳了起來。

    他聽賈母道:“你老爺早就看中了你妹妹,這一去江南就急著給你定下來了。你林姑父把他家祖傳的墨玉麒麟拿來給你做信物,這一對兒一個給你,另一個給玉兒,瞧著就是極相配的。”

    “琥珀,還不快點把東西拿出來給你們三爺瞧瞧?”

    因為犯事的金彩是鴛鴦的父親的緣故,賈母把十八歲的鴛鴦嫁給了京郊的小地主,還給鴛鴦準備了豐厚的嫁妝,足夠鴛鴦以后好好地生活了。

    在鴛鴦離開后,琥珀就成了賈母身邊第一得意的丫鬟。聽到賈母的吩咐后,琥珀轉身去內間從喜鵲登枝梳妝臺上取走了一只葡萄紋錦盒出來。

    賈璋接過琥珀給他的錦盒,一打開就見錦盒里裝著一塊圓形墨玉玉佩,正面雕刻著栩栩如生、威風凜凜的麒麟;背面雕刻著詩經里的句子。

    “振振公子,麟之趾。”

    墨玉麒麟佩上面絡了由銀線和月白色珠光線摻成的絲線打得梅花結絡子,賈璋能看出來,這絡子是黛玉的手藝。

    腰間雙綺帶,夢為同心結。黛玉打的絡子不是同心結,但他素來喜歡梅花,黛玉也是知道的。

    黛玉打了梅花結絡子絡這墨玉麒麟,顯然對這樁婚事并無任何不滿,甚至有些喜歡……

    賈璋撫摸著月白色的梅花絡,心想,他會對表妹好的。

    他前世身為內宦,沒心情和其他太監一樣糟踐人家好人家的女孩。

    這輩子,他也不會搞那些三妻四妾的把戲。

    賈璋知道,他會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他想要純潔無瑕的名聲,他不想要讓自己的小家里出現嫡庶之爭。

    或許也有他喜歡黛玉,不想讓黛玉和別人分享丈夫傷心難過的緣故。但若說他情逾山海,全都是為了黛玉,那就太虛偽了,也太不是個男人了。

    林妹妹,黛玉妹妹,玉兒妹妹……

    賈璋竟后知后覺地耳熱,當黛玉成為自己的未婚妻子后,這些稱呼都顯得溫柔繾綣起來了。

    賈母看慣了賈璋的老成姿態,如今難得見到他臉紅耳熱的模樣,遂笑著對玻璃道:“玻璃,還不快去把玉兒請來?好讓她見見她這變成了呆雁兒的表哥,也好幫他叫叫魂兒,求求閻王爺不要留著他不走。”

    玻璃應了聲是,轉世就出去了,榮慶堂的丫鬟們也都偷偷的笑,賈璋他也回過神來了。

    黛玉不是在老太太的套間暖閣里住嗎?

    怎么突然搬出去了?

    賈母看他疑惑,解釋道:“你四個妹妹都大了,我索性給她們全都單獨住,也好學學管家的事。”

    “她們這一走,我這榮慶堂也清冷了不少。所幸你大嫂子二嫂子時常帶蘭兒和芝兒過來請安,我也不缺含飴弄孫之樂。”

    “這亦是孫兒的過錯,讀書繁忙,不能見歡于祖母膝下……”

    “你忙正經事,讀書上進,我只有高興的道理,哪里會覺得遺憾呢?璋哥兒,你要是心疼我,他日你成婚,給我生兩個兩萍兒菱兒,我還哪里記得住你這個過氣的孫子?”

    賈璋的臉更紅了,賈母笑的更歡喜了。不過是兩個胡謅的名字,竟讓璋哥兒羞成這樣。

    賈母講笑話的時候,黛玉已經跟著玻璃一起到了榮禧堂門口。

    還沒進屋,黛玉就聽到賈母的玩笑話了。

    她瞬間霞飛滿面,腦袋也被攪成了一團亂麻。

    就在黛玉糾結著要不要進去時,門口的小丫頭已經熟練地打起了簾子,脆生生地道:“林姑娘來了。”

    青雀和玻璃跟在黛玉后面偷偷地笑。

    黛玉只覺她們兩個太過可惡,居然敢這樣嘲笑她!

    她回去后一定要扣掉青雀的加餐,為了身體著想,青雀不應該吃那么多點心的。

    可是簾子已經被小丫頭給掀開了,黛玉就算再羞惱也得進去坐坐再走。

    而在黛玉給賈母請安,又被賈母拉到身邊坐下后,她看到了正在看她的三哥哥。

    三哥哥他今天只穿了一件蘭色直裰,腰間束了淺色絳帶,真真兒是宗之再世。而他手里正拿著那塊墨玉麒麟玉佩,月白色的穗子垂下來,在他手腕邊勾勾纏纏,像那河邊的蒲葦。

    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黛玉垂下眸子,恨不得立刻把身上的另一只墨玉麒麟玉佩也掩了去。

    她不好意思讓賈璋瞧見她戴著麒麟玉佩,更不好意思讓賈璋瞧見她玉佩上面墨綠色的梅花絡子。

    第108章 既見君子我心則喜,菁菁者莪滿床玉笏

    黛玉和賈璋在晚飯后離開了榮慶堂。

    賈璋提著羊角宮燈走在黛玉身邊, 送她回自己的院子。

    墨藍色的天空散發著微弱的光芒,淡白色的月亮將將從西邊升起,就像這對未婚小夫妻的心事一樣, 影影綽綽。

    兩人走了一段路,才走到黛玉的院子。賈璋站在門前, 看著這處院子的匾額。

    菁莪館。

    賈璋輕聲贊道:“菁菁者莪, 在彼中阿, 妹妹取的名字好雅致。”

    黛玉問道:“三哥哥怎么知道這菁莪二字出自‘在彼中阿’那一句?”

    “不是‘在彼中阿’,又是哪一句呢?”賈璋問黛玉道。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我覺得這句詩極好。”

    菁菁者莪, 在彼中沚。既見君子, 我心則喜。好的又怎會是前面的起興, 好的分明是后面的“我則心喜”。

    賈璋溫柔地笑了,他把自己手里羊角宮燈交到想要走進院子的黛玉手中讓她照明, 然后告訴她今晚的月色很美。

    他目送黛玉走進院子, 在大門合上的前一刻, 他對回眸的黛玉揮手告別。

    在大門徹底關上的那一刻,黛玉心底產生了淡淡的惆悵。

    她走到小書房里展紙磨墨,寫下了一句辛棄疾的詞句。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她也同樣溫柔地笑了起來。

    今晚的月色確實很美, 即便眼下它只是影影綽綽的一小團。但他覺得它很美,她也覺得它很美, 那它就會在他們心里變得光輝璀璨起來。

    黛玉這天睡得很好,第二天醒來后也很精神。用過早膳后, 黛玉剛想去院子里教鸚鵡念詩,就見鶴鳴苑的大丫鬟紅杏帶著兩個小丫鬟過來給他送東西。

    這兩個小丫鬟一人捧著一只籃子, 一只籃子里面裝著嫩藕,另一只籃子里面裝著還掛著水珠的櫻桃。

    籃子由竹枝編成,野趣橫生,看著十分可愛。紅杏手里則捧著一只書匣,里面裝了幾本游記。

    “今兒三爺名下的莊頭和管事來府里報賬,特意帶了東西孝敬三爺,三爺吩咐拿來給姑娘嘗鮮。還有這幾本書,三爺說是給姑娘打發時間看的。”

    “三爺還說這些東西被下面的人拿冷水湃過,姑娘脾胃虛弱,東西要放一會兒才能吃。”

    黛玉笑著應了,讓紫鵑把書匣接過來,又抓了一把錢要賞給給紅杏。

    紅杏婉拒了黛玉的賞賜。

    三爺有多看重林姑娘,鶴鳴苑里人盡皆知。

    紅杏哪里敢收未來三奶奶的賞錢?要是戳到三爺的眼睛就完了!

    鶴鳴苑的丫鬟都知道三爺沒有納妾之心,她們這些伺候過三爺的大丫鬟大概會像老太太身邊的丫鬟們那樣,或是嫁給三爺身邊適齡的得力小廝,或是嫁給外頭的掌柜或小地主。

    至于嫁得好還是嫁得壞,全都在三爺一念之間。

    未來三奶奶的枕邊風也很有威力,她們這些丫鬟大多都在二十出頭時才會被放出去嫁人。

    算算年紀,等她們要出嫁時,林大姑娘也嫁進來了。

    所以賈璋院子里的丫鬟們才對黛玉百般溫柔和順。

    因為賈璋的態度一明二白擱在那里了,他珍視黛玉這個未來的妻子,底下的人自然要跟著他一起尊重黛玉。

    尤其是這些丫鬟們,他們不像雪檀、黃柏和小廝長隨,時常跟著賈璋出入內外,主仆之間情誼深厚。

    自從賈璋去國子監讀書后,紅杏她們十天半個月也見不著賈璋幾次。如此一來,她們做事時自然會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紅杏就是因為這個才不肯收黛玉的賞錢的。

    黛玉向來心細如發,雖猜不到紅杏的心事,但也能猜到紅杏是因為三哥哥才不肯收賞錢的,因笑道:“不過是拿著給紅杏你喝茶的,你又何必推辭呢?而且我也有事求你呢,紫鵑說你的針線最好了,我也想請你幫我納一雙鞋底——我不會做那個。若你不肯收我的賞錢,我又哪里好意思開口呢?”

    “不用怕你們三爺,這是我的心意,和他沒干系的。他若不高興,只管讓他來找我就是。”

    紅杏這才收了黛玉的賞錢:“三爺平日里在外讀書,我們這些人除了掃灑屋子、修剪花木外也沒什么事情做。姑娘若有什么針線活需要做,只管來找我們就是了。”

    黛玉笑道:“多謝姐姐的好意,我若是有事,就讓紫鵑過去找你們。”

    言罷,又讓紫鵑送紅杏離開。紫鵑和紅杏相攜離開,待到兩人走出菁莪館后,紅杏拉著紫鵑笑道:“以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紫鵑笑嘻嘻地從荷包里拿出了玫瑰榛子糖請紅杏吃:“咱們都是一起長大的,我本來就是咱們家的人,你還打趣什么?姐姐,我們姑娘向來大方,見到喜歡的人就愿意賞錢,你怎么不肯收?”

    紅杏含著香甜的玫瑰榛子糖道:“你知道的,我們院子里有小丫頭貪心,收過別人的錢,三爺那次發了好大的火。自從那次的事情后,鶴鳴苑的丫鬟不都對賞錢三推四拒的?又不是我一人這樣,你勸著姑娘都別多想。”

    紫娟知道紅杏說的別人是指薛姨媽,因此也沒深說這件事,只把紅杏送到月亮門處,看她走遠了才返回菁莪館。

    而黛玉也在紅杏和紫鵑離開后,輕輕地打開了賈璋送來的匣子。

    她拿出賈璋送來的游記閱覽,結果剛打開,書里面就掉出了一張淡紅色的花箋。

    花箋上寫了一行小詩:寒露濕蘭衣,暖香襲茜靨。櫻桃羞酣態,書信寄芳姿。

    黛玉見了,拿出一張舊手帕,把這行小詩抄在上面,又和了一首絕句。

    待帕子干了,她也不讓人把這帕子給賈璋送去,只折起來放在盒子里。

    這個小小的秘密還是讓三哥哥自己發現吧,她現在該讀她的游記了。

    爹爹現在就在金陵任職,外祖家的老家也在金陵,可她卻沒見過金陵盛景,這倒也是一樁憾事。

    不過有三哥哥送來的游記,黛玉也可以看一看文字里的金陵,稍解自己的遺憾之意。

    待賈璋和莊頭管事對完賬,又陪賈赦邢夫人用過午膳后,便來黛玉的新居做客了。

    他過來時,黛玉正帶著銜蟬在檐下遛彎兒,見賈璋過來迎上去笑問道:“哥哥的事情都忙完了?”

    “雜事都忙完了,過來和妹妹說說話。”

    他和黛玉一起走進堂屋,坐在窗邊的美人榻上。兩人中間只隔了一張小茶桌,黛玉為賈璋倒了一盞茶,賈璋接過喝了兩口,剛要放下茶盞,就見嚴、田二位嬤嬤過來請安。

    賈璋笑著和她們說了幾句話,試探出這兩個嬤嬤并非迂腐之輩才放下心來。

    “兩位嬤嬤是姑父送來照顧妹妹的,我再沒有不放心的。初次見面,我也沒帶什么見面禮,就賞兩位嬤嬤三個月的月例吧,明天就讓小丫頭給兩位嬤嬤送過來。好好照顧妹妹,只要你們待妹妹忠心耿耿,日后自有你們的好處,。”

    嚴嬤嬤和田嬤嬤聽了,連忙行禮謝恩。因為賈璋鄭重其事的態度,兩位嬤嬤懸著的心也放下了。

    姑爺很看重姑娘,這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待兩位嬤嬤退下后,賈璋對黛玉陳述道:“我名下有兩間商鋪,一間花鳥鋪,一間木材鋪,高杉高掌柜前不久拿到了工部的供貨資格。我還有兩座田莊,一座在京郊,一座在金陵,京郊的是我自己置辦的,金陵的是父親這次南下買給我的……”

    黛玉笑著看向他:“哥哥跟我報賬作甚?”

    賈璋很放松地靠在引枕上:“我想告訴妹妹,我對這樁婚事感到歡喜,并非全然因為林家……”

    并非全然因為林家,那么余下的原因簡直不言而喻。

    他是因為黛玉才感到歡喜的。

    黛玉耳根有些發熱,她玩笑道:“沒想到三哥哥這樣有錢?以后可以叫二姐姐三妹妹她們一起來找哥哥吃大戶了。”

    賈璋隨意地道:“還能吃上兩年,以后她們就得找你了。”

    黛玉疑惑地看向賈璋,賈璋笑著解釋道:“等我們成親后,這些私房歸你管,全都由你說了算,幾位妹妹想吃大戶也得找你去了。”

    他說完后,黛玉的耳朵徹底紅了,她側過身子不肯看賈璋,輕聲反駁道:“誰要跟你成親?誰要做你的管家婆?反正我是萬事不管的。”

    賈璋開懷地大笑。

    《詩經》里說:“既見君子,我心則喜”,這話說得倒是有道理。他見到妹妹這位君子時,心情確實十分歡暢。

    在賈璋回國子監后,黛玉見院中海棠正好,便起了賞花做詩社之心。

    爹爹的信里說了,讓她在閨中多和眾姐妹玩笑。三哥哥也說如果喜歡做詩社就去做,不要怕麻煩,黃柏在家里看家,可以替她跑腿。

    因為沒有后顧之憂,黛玉在嚴嬤嬤的幫助下,很快就把詩社和小宴給籌備起來了,并且給兩位嫂子和眾姐妹們都發了請帖。

    在黛玉等人開始學習管家后,榮國府女先生就辭館了。

    因為女孩子們都不用上學,她們在嬤嬤那里學完東西后的閑暇時間很多。在這些時間里,大家不是和丫鬟斗嘴兒,就是看書做針線,或是去別處串門說笑,也沒有什么別的事情可做。

    如今黛玉做東做詩社,倒是一件新鮮有趣的事情,大家都樂意湊個熱鬧,因此眾人都欣然前往。

    在嚴嬤嬤的教導下,黛玉把這場小宴辦得極為出色,鈴蘭桌布置在花木扶疏間,眾人都覺得十分雅致。

    黛玉的招待也讓眾人感到賓至如歸,就連探春都對黛玉玩笑道:“林姐姐的雅號,合該是三個字的,那樣就和三哥哥的是一對兒了。”

    賈璋的別號是一枝春,這個別號是根據他當年和蔣鳳舉的玩笑話取的,聽起來倒也還算別致。黛玉的雅號叫菁莪居士,就是根據自己院子的名字取的,取名的態度十分憊懶,這也是探春打趣黛玉的原因。

    大家聽了探春的玩笑,都拍手叫妙,史湘霓還笑道:“我給妹妹想了個好的,便叫滿床笏好了,和小叔那個一枝春正好相對。意頭也好,日后……”

    還沒等她說完,黛玉就跑過來拿著帕子輕輕掩住她的嘴巴了。

    “好嫂子,你可別跟三妹妹一起笑話我了。菁莪居士就很好,若是你們覺得不好,叫兩枝夏,三枝秋也成!”

    滿床笏這個典故出自《舊唐書》:“開元中,神慶子琳等皆至大官,每歲時家宴,組佩輝映,以一榻置笏,重疊于其上。”

    后來經過口耳相傳,這個典故變成了汾陽王郭子儀六十大壽時,七子八婿皆來祝壽,孫輩及標下幾十人皆為朝廷高官,眾人拜壽時把笏板放滿床頭,家族無比興旺昌盛。

    因為寓意吉祥,《滿床笏》在本朝也極其風靡,去年賈母過壽時點的戲就是這一折。在座的媳婦姑娘丫鬟婆子全都聽過這一折戲,因此所有人都能聽出來璉二奶奶的玩笑之意。

    怪不得林大姑娘急著捂璉二奶奶的嘴巴呢。一時間,菁莪院內充滿了歡樂的氣息。

    第109章 分家析產收債情實,原吉獻計省親之策

    又過了一些時日, 榮國府分家了。

    這件事是賈政在休沐時主動來找賈赦提的,賈赦心里忖度著這件事情八成是老太太讓賈政過來跟他說的。

    不過不管怎樣,賈赦都很樂意接受。

    即便仍舊要跟老二住在一起, 但是能在族譜上跟老二分開也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因為賈政和賈璋都是賈母的心頭肉,所以賈母的分家方案還算公平。

    祭田、學田和敕造榮國府的宅邸是大房的, 其余的產業大房分六成, 二房分四成;分家后榮府跟老親走禮的花銷與賈母的花銷一家出一半, 其余的花銷都各自走自家的賬。

    在賈母去世前,榮國府不對外公布分家的消息,住處什么的也都不變, 只榮禧堂的三間耳房換了主人, 以后去那里理事的人就是史湘霓了。

    賈赦對賈母的分法還算滿意。

    京中分家, 去除祭田和學田外,嫡長子有得七成的, 也有得六成的, 賈母的分法是符合規矩禮法的。

    雖說給老二分四成家產讓賈赦覺得有些不爽, 但賈母沒有打破規矩給老二多分讓大房受委屈,賈赦就已經很滿意了。

    所以他很痛快地在文書上簽字畫押了。

    賈政卻有些不想簽字,但四成家產已經不少了,分家之事還是他主動提出來的,在這種情況下, 賈政除了笑著簽字畫押外,又能怎么樣呢?

    他根本沒有說不的勇氣, 小時候有賈母替他爭搶,成婚后有王氏替他爭搶, 他早已習慣了別人把東西捧到他面前的日子。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從來都沒有爭搶的能力。

    不過三天, 榮國府內院府庫和外院府庫里的東西就全都被清點完了,幾十年的賬目也被賬房盤好了,東大院和西大院后身都蓋了新府庫,這個家徹底分完了。

    當賈赦去順天府衙門把分家文書請回來,賈蓉開了祠堂在族譜把榮國府大房和二房分為兩頁后,賈母才有了分家的真實感。

    賈母一開始是有些覺得自己有點對不起小兒子的,可是她很快就釋然了。

    賈赦的紈绔浮華和賈政的目下無塵未嘗不是她偏心太過造成的惡果,雖然她在這兩件事上不用負主要責任,但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人老了就該服老,她也七老八十了,以后只管頤養天年就是了。

    至于孩子們的未來會怎么樣,也只能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

    榮國府靜悄悄地分了家,在分家后,史湘霓和邢夫人管著大房的家事,賈母派到二房的嬤嬤和李紈管著二房的家事。

    底下的仆役一開始還有些不適應分家后的新生活,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也漸漸適應起來了。

    在還債抄家后,榮國府就像祛除了根深蒂固的頑疾一樣煥發了新生。不過京中不想還債的人家遠比主動還債的人家多,新帝的收債之旅并不算十分順利。

    在新帝要求臣僚歸還國庫欠債后,內閣幾位閣老和他們的門人都還了自家的欠債,榮國公府、寧國公府、鎮國公府、修國公府等勛貴門庭也都都悄悄兒地把欠債還了。因為他們的識趣兒,新帝手頭寬綽了不少。

    但是在清遠伯府還完債后,就再也沒有宗親勛貴去戶部還債了。

    剩下的人都是膽子大的,他們都在等,都在觀望。

    他們敢這樣做的原因也很簡單,翻遍史書,主動退位的太上皇和需要聆聽太上皇訓政的皇帝只本朝一例。俗話說天無二日,誰知道新帝能不能坐穩帝位?

    萬一太上皇對新帝不滿把他換了,新皇帝會不會收債還是一回事兒呢!所以他們何必著急還債?

    瑞王、齊王等在奪嫡之爭中失敗的皇子對新帝更是嫉恨,太上皇對他們的寵愛更是讓他們有了底氣,于是他們借著新帝收債一事傳出了不少風言風語。

    譬如說,太上皇當初借錢給臣僚救急,避免臣僚貪污損傷百姓,是何等的仁德!如今新帝一登基就收債,豈不是違背了太上皇的拳拳之心!

    譬如說,新帝收債是為了展現自己的權威,是為了違背太上皇的施政綱領,他不遵父訓、不孝不悌……

    這樣的話,瑞王等人不敢在明面上對新帝說,但他們可以千金買馬骨,收買科道的低級官僚死諫,收買窮人在街頭巷尾傳播流言。

    其實他們他們還想遞牌子求見太上皇跟太上皇訴苦,懇求太上皇免了他們家的欠債,再說說新帝的小話、進進讒言。

    可惜太上皇病了,諸王也無可奈何,只得對此暗自嗟嘆一二。

    不過因為有瑞王他們幾個王爺打頭,宗親們已經打定主意要拖到最后一刻再說還不還錢的事情了。

    至于會不會害怕新帝的記恨……

    怕自然是怕的,但是人多了也就不怕了,畢竟法不責眾嘛。

    更何況有瑞王、齊王等人擋在前頭,新帝就算記恨,也輪不到記恨他們。

    宗親這邊做好了決定,勛貴們那邊卻亂成了一鍋粥。

    因為他們驚訝地發現,就算他們想要擰成一股繩賴賬他們也找不到領頭人。

    八公里面出了四個叛徒,牛家、賈家和侯家全都把債給還完了,他們還債時甚至沒有通知他們一聲!

    牛家和侯家出身的將軍們在軍中吃了點暗虧,不過賈家竟然奇妙地沒受到什么影響,那些不想還債的勛貴因為賈赦兄弟二人過于廢物找不到針對他們的價值。

    榮國府唯一值得被針對的賈璋在國子監里,但是有葉士高這個國子監祭酒的庇護,又有誰能算計得了賈璋呢。

    當然,因為這件事寧榮二府在社交場和勛貴圈的話語權向下滑落了不少。

    但賈母不是很在意這件事,他們家自老國公去世后就已經不是勛貴圈的領頭羊了。

    等到璋哥兒考出來,他們家就轉換門庭了。到時候,勛貴老親這邊的關系會不可避免地淡下去的。如今不過是提前了一點,本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而在諸王的母族和妻族中,死心的已經為了向新帝表忠心把債還了,余下的一部分心懷僥幸的覺得他們的王爺還有希望,這才看不清形勢,梗著脖子不肯還錢。

    會讓他們產生這種錯覺的原因是太上皇。

    在新帝登基后,太上皇不但給兒子們都加封了親王,還時常召他們入宮,給他們賞賜。那些不肯死心的王爺就是被這種“寵愛”迷昏了頭腦,才覺得自己還有希望的。

    但內閣閣臣早就看清楚了局面,別說新帝對太上皇十二萬分的恭敬孝順,就算新帝的舉動稍有出格,太上皇也不會毀了自己推位讓國、堯天舜地的政治作秀的。

    新帝即位后通過西暖閣議事的形式分化幾位閣老,提拔了不少年輕官員,太上皇對此都默許了。

    這件事情足以說明新帝皇位的穩定性。

    新帝當然也知道自己的皇位很穩固,所以他才對這些不肯還債,甚至還想賴賬的臣子感到不滿。

    那些窮得叮當響的御史清流拿不出來銀子還債也就罷了,可那些在父皇的縱容下中飽私囊、富得流油的人家居然也好意思裝聾作啞乃至進宮哭窮?

    他們到底是貪心不要臉,還是根本沒把自己這個皇帝放在眼里?

    其實真正新帝讓不爽的是他的兄弟,但是只要太上皇活著,他就不能把這種不滿表露出來。

    新帝也聽說過那些被編造出來的怨懟之言,什么太上皇的仁政,什么新帝的嚴苛,什么他們借錢是為了接駕銀子全給皇家花了等等。但在新帝眼里,這些話統統都是不還錢的借口。

    怎么,敢說自己借錢給父皇接駕,不敢說自己借錢給他那些該死的兄弟們花?

    他自己就是皇子,還不知道那些人的銀子用到了什么地方嗎?

    就比如說這個甄家,借錢給十二弟花了,卻天天說他們借的錢都花在了父皇身上!

    真是可笑,他們借錢接駕后,父皇沒給他們金陵織造的差事讓他們撈錢嗎?

    這樣的肥差,不就是為了貼補他們家的損失?現在倒好意思說自己沒錢了?

    同樣是金陵人,難道賈家沒接過駕,難道王家沒接過駕?王家還有王子騰在朝,也就不用多說了。賈家已經落魄到現在這種程度了,不還是忠心耿耿、一心為國,湊夠了錢把債給還了?

    甄家這些人的話不過是他們不想還錢的借口罷了。

    等著吧,都不用等到父皇去世,他就要把甄家給收拾了。

    他的這些兄弟們總是幻想著天無二日,幻想著他會因為惹怒太上皇而丟掉皇位。但他會讓這些人知道,他們只是在幻想罷了。

    太上皇對他的這些兄弟們寵愛,不過是對他這個新皇帝的敲打。如果真把這份裹了蜜糖的毒藥當真,那只會萬劫不復。

    新帝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不過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收債,或者說是賺錢,內承運庫空空如也的皇帝可不好當,新帝可不想當賞賜大臣都要摳摳搜搜的皇帝。

    就在新帝在分化勛貴、約見宗親時,內宦夏原吉向新帝獻上一計。

    “奴婢想著,陛下明年改元后,可以揀選名門貴胄之女入宮。他日旨恩賞娘娘們省親,到時候那些哭窮的人家到底是真沒錢還是不忠心,一看便知。”

    新帝聽到夏原吉的話后,就覺得這個主意不錯。

    一旦實行下去,他不但能得到夏原吉口中的好處,還能拉攏那些忠于太上皇的老臣。

    除此之外,省親必然要建行宮,他完全可以安排一二,借著這個機會發上一筆橫財。

    若是有人家能建起華美絕倫的園子,還不肯還債的話,就別怪他手下不留情了。

    太上皇在的時候,他動不了太多兵力,也沒法子查抄這些人家,但他自然有別的折磨人的辦法。

    細碎的打點、太監的勒索、前朝后宮的牽扯,在聽到夏原吉的主意后,新帝一炷香就想出了十來個點子來。

    此時此刻,新帝真的有些欣賞夏原吉了。

    原本他從太上皇那里把夏原吉討來伺候他,不過是在對太上皇表忠心罷了,沒想到他還有這樣的見識。

    “很好,這件事就交給你去辦,你師父會讓太上皇同意這件事嗎?”

    夏原吉低眉順眼地匍匐在地:“奴婢會把陛下的旨意通傳給師父的。”

    新帝輕聲道:“很好,你去找你師父吧。不要讓我失望,事成之后,你就是新任的六宮都總管。”

    夏原吉呼吸一窒,連忙磕頭謝恩,千恩萬謝地退出了殿內,找他師父去了。

    在夏原吉離開后,新帝的貼身太監陸英把茶水端了上來,新帝接過茶水后,問陸英道:“聽我把大總管的位置給了夏原吉,你失落嗎?”

    “奴婢不失落,夏公公比奴婢能干,能者多勞本是應該的。奴婢不想威風八面,能一輩子跟在陛下身邊伺候就很好了。”

    新帝聽了后,臉上露出了一個無比真實的笑:“你這話說得對,夏原吉不但比你能干,他比戴權還能干呢。”

    “我當然要用他,而且要重用他,他會是我的一把利劍!但是他當不成童貫,希望他能和他師父一樣懂得惜福吧。我既然用了他,就不想他沒了下場……”

    第110章 無情帝王磨刀之策,會試主考原樸尚書

    新帝心里已經定下了省親之策, 不過他沒有現在立即選秀的打算。

    在改元前選秀,可不是什么聰明的選擇。

    就先讓夏原吉去太上皇那里通風報信去吧,而他可以吩咐潛邸的心腹出京采買貨物, 然后等待時機的到來。

    時光易逝,榮國府分家的時候還是在秋天。轉眼間就到了冬日, 國子監的歷事監生們已經帶著牙牌去衙門里當差了。

    因為要備考明年恩科的緣故, 賈璋今年沒有提交歷事監生的申請。

    他在榮國府還完債后, 一直都乖乖地跟在葉士高身邊潛心讀書。做學問這種事情如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會試即將到來,他卻是不能松懈半分的。

    待到冬至前后, 各地學子紛紛進京趕考。貢院東條的民居、各省建造的會館和京中的客棧里都住滿了趕考的學子, 酒樓里也時常有人舉辦文會張揚才名。

    一時間, 江南的才子,齊魯的解元紛紛登場, 京城的空氣里都沾染上了翰墨的氣息。

    盛朝尤重科名, 為了減少世卿世祿的弊端, 避免世家做大,太宗文皇帝親自做出了非翰林出身不可入內閣,非進士出身者不可擔任六部尚書及吏部左侍郎的規定。這意味著想做高官,進士出身是最基本的條件。

    雖然在最理想的情況下,蔭官者和捐官者也能做到二品侍郎的位置。但是官場上有潛規, 在沒有靠山的情況下,同進士出身、舉人出身、蔭官出身與捐官出身的官員做到五品也就到頭了。

    正是因為這一點, 天南海北的舉子們都極其重視明年春天的恩科。

    一來,明年的恩科是新帝登基后舉辦的第一場會試, 錄取名額必然會多一些。二來,新帝登基后嫡系不多, 作為天子門生,在這一科考中后很容易得到新帝的重用。

    所以準備參加明年恩科的人也非常多,根據雪檀的稟告,賈璋知道貢院附近的客棧民居與各省的會館里都住滿了,就連京郊的廟宇里都有沒地方住的舉子落腳。

    這意味著明年春天參加會試的舉子人數沒有一萬也得有□□千,反正參加明年恩科的人數絕對會比參加前兩科會試的人數多就是了。

    眼下正是臘月,距離會試也沒兩天了。

    對于新帝來說,會試主考官的人選最好是他的潛邸師傅,禮部尚書原樸。

    要知道,在黃秋樓致仕后,內閣就空出來了一個位置。

    而在新帝的嫡系中,原樸是距離這個位置最近的人。

    新帝當然會想借著恩科的機會給原樸增添資歷,然后把他增補進內閣,做自己的心腹。

    誠然,楊宗禎和張泰維很讓他滿意。但是比起太上皇留給他的輔政大臣,還是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人用起來更放心。

    當新帝向內閣閣員們提出了原樸這個人選后,張泰維搶先道:“原尚書做過陛下的老師,如今由他來主持陛下即位后的第一場恩科本就是佳話,臣對此并無異議。”

    周東野咳嗽了一聲,顫顫巍巍地道:“如果太上皇沒有意見的話,那老臣也沒有意見。”

    李汲悄悄兒地瞪了張泰維一眼,然后笑道:“回稟陛下,臣附議周閣老的話。楊閣老,你對這件事有什么意見?你對原大人滿不滿意?不滿意的話,你有沒有別的人選推薦?”

    楊宗禎不好意思地露出一個微笑:“原尚書文采出眾,我沒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但是李閣老,你也知道,我門下三個徒孫今年都要參加會試了,我對這件事得避嫌……”

    他說的徒孫自然指的是賈璋這樣的嫡系徒孫,而不是門生的弟子。像楊宗禎他們這樣的當權大臣,嫡系弟子沒兩個,門生卻收了一大堆。

    若是對門生的弟子也得避嫌,那以后會試就不要找當權大臣主持討論了。

    不過今年確實巧,賈璋、葉荊和沈四象的弟子應輝都要參加會試,楊宗禎說他要避嫌也合乎規矩。

    而周東野和李汲對新帝的態度并不恭順,這與他們還債速度并不匹配。背后的原因也很簡單,無非是太上皇這個人罷了。

    其實在太上皇剛退位的時候,周東野和李汲還糾結過他們要用什么樣的態度對待太上皇和新帝才能保住自己的權位。

    但是他們很快就發現了,太上皇根本沒給他們選擇的權力。

    在太上皇的規劃里,年輕的楊宗禎和張泰維是新帝的輔政大臣,而周李二黨不過是磨礪新帝帝王手段的磨刀石。

    周東野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他當初獲得權位,就是因為他愿意奉承太上皇,愿意為太上皇做臟事。

    如今太上皇雖然退位了,但是他手里拿著玉璽和兵符,和沒退位也沒有什么區別。

    所以他除了聽從太上皇的吩咐外別無他計,即便他按照太上皇的意思去做,必然會得罪新帝。

    可是他犯的事情太多了,周黨身上的小辮子也太多了。若他不聽太上皇的命令,周氏一族就等著滿門抄斬吧。

    李汲的心態卻沒有周東野那么好。

    他向來自詡為清流領袖、朝廷棟梁,怎能接受這樣的結局?

    楊宗禎和張泰維究竟哪里比他好了?

    尤其是張泰維,他背叛師門、數典忘祖,簡直就是天字第一號的陰險小人。這樣的人,也配做朝廷大臣嗎?

    所以在一開始的時候,李汲選擇擺爛。他才不要像周東野一樣口口聲聲太上皇以至得罪新帝,遵循太上皇的心意去做這塊磨刀石。

    然而,沒過多久他就發現這塊磨刀石不是他想不做就能不做的。

    如果他不做,太上皇自然會拿著刀架在他脖子上逼著他去做。

    就在朝廷收完秋稅后沒多久,朝會上突然蹦出來好幾個臉生的御史彈劾李黨門人貪弊。

    他們的證據確鑿無比,就像是趴在貪污的李黨官員床下監聽過一般。雖然李汲早就知道清流和清廉是不能畫等號的,他自己也是私相授受中的一員。但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把這些事情攤開講,還是讓李汲顏面無存。

    在這些小御史強有力的彈劾之下,李黨內部哀鴻遍野,流放貶謫者數不勝數。

    就連李汲的長子,僉都御史李遼都被新帝貶謫到了云貴那等窮山惡水之地。

    李汲他終于看清了太上皇的心意,周黨是幫太上皇做臟事的一把刀,李黨是制衡周黨濁流的一把刀,這兩把刀之間沒有任何區別。

    在新帝登基后,他們這兩把刀也就沒用了。如今到了飛鳥盡,良弓藏的時候了。

    要除掉他們的原因很簡單,他們黨羽眾多,尾大不掉,會成為影響皇權穩定的不利因素,光是這一點就足夠了。

    在太上皇的設想中,新帝的朝廷里根本就沒有他和周東野的位置。

    隨著他和周東野的倒臺,周李兩黨也會跟著樹倒猢猻散。等到周黨的蛀蟲和李黨的貪官都被打下云端后,新帝就會得到一個玉宇澄清的新朝廷了。

    所以太上皇才會逼著他們跟新帝斗,因為這樣做不但能培養新帝的能力,還能有計劃地削減周李二黨的勢力。

    太上皇也不擔心會出事,因為太上皇知道他們翻不了天。三大營和繡衣使者都在太上皇手中牢牢地攥著,他們這些文弱書生哪里敵得過抄家滅族的鋒銳刀戈呢?

    或許他的那位首輔政敵就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才選擇乖乖地登場唱太上皇規劃的這場大戲吧?

    周東野身上的把柄太多了,這人除了唯太上皇之命是從之外,根本沒有別的辦法?

    李汲苦笑一聲,他和周東野又有什么區別呢?

    他甚至還比不過周東野呢!周東野和太上皇有二十余年的君臣之情,或許太上皇也會記得周東野的耿耿忠心。

    而他有什么?他從來太上皇提拔起來壓制周東野的一把刀!李汲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他曾為自己把著科道喉舌感到志得意滿,今日才知道這些東西正是催命的毒藥。

    得罪了新帝,未來可能會死;得罪了太上皇,現在馬上就會死。所以李汲只得飲鴆止渴,利用這份權力唱好太上皇想讓他們唱的戲,同時盡可能地不把新帝得罪得太狠。

    只有這樣,他們李家才有可能得到全身而退的機會。

    聽到周東野和李汲讓他去聆聽太上皇的建議后,新帝也不生氣。

    他先是對楊宗禎道:“楊閣老好福氣,如果朕沒記錯的話,你幾個兒子里面有兩個進士,三個嫡系徒弟也全都是進士,對嗎?”

    楊宗禎道:“微臣多謝陛下美譽。仰賴陛下仁德,至圣先師庇佑,家里確實有幾個孩子春闈得中,才有幸為朝廷、為陛下當差。”

    新帝笑道:“詩禮傳家,這是好事。周閣老,你孫兒明年參加今年的恩科嗎?”

    周東野垂眸道:“回稟陛下,臣家里孫兒不肖,文章不到火候,還得再讀幾年書,才能下場一試。”

    “哦,原來如此……”

    新帝說了半句話就不再繼續說了,惹得周東野心中惴惴。

    就在這時,新帝突然道:“朕年輕,多聽聽太上皇的意見總是好的。周閣老,李閣老,明天你們和朕一起去乾清宮,問問父皇的心意吧?”

    如果可以的話,周東野和李汲真想說他們不想去乾清宮,也不想去見無情無義的太上皇。

    太上皇自從退位后精神奕奕,臉色都紅潤了許多,看起來根本不像七十多歲的老人家。

    反倒是他們兩個,自太上皇退位后頭發都白了不少,整個人都未老先衰了。

    可是新帝的語氣這般和藹,態度這般親切,他們這些做臣子的就算心里不愿意,臉上也得掛上興高采烈的笑容,表示自己非常愿意陪伴新帝前往乾清宮覲見太上皇他老人家。

    翌日,新帝帶著周東野和李汲來了乾清宮。

    他沒有反對新帝提出來的人選,原樸這個人他知道,老實規矩,性格淡然,而且做過新帝的師傅,有資格成為被增補入閣。

    是的,他完全能看出來新帝的意思。

    主持會試不過是第一步,真正的目的還是讓原樸頂上內閣里面空出來的那個位置。

    新帝收債的事情做得不錯,尤其是夏原吉和新帝接下來的收債計劃更是精彩的一步棋,太上皇對新帝交上來的這份答卷還算滿意。

    給新帝一個閣臣,也能安撫一下新帝接手收債這個爛攤子后的不滿之心。

    于是太上皇慢悠悠地對新帝道:“禮部尚書原樸,資望相著,文采不俗……”

    太上皇話還沒說完,新帝眼中就露出了驚喜的色彩。

    不管這是真的,還是新帝的偽裝,太上皇瞧了后都覺得心情舒暢,所以他直接給出了自己的答案:“當得起明年恩科的主考官。”

    新帝的一顆心落在了肚子里,很快,備考的舉子們得到了消息。

    明年恩科的主考官正是新帝潛邸時期的師傅,禮部尚書原樸原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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