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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何去

    崔嫵被問得拳頭硬了。

    她看向別處, 笑了一下,憋氣道:“既然提前知道,定?然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

    “是啊, 尸體?少了一具,是因為元官人一開始就數多了一具。”

    “!”

    崔嫵知道他賭術精深,沒想到尸體?也能換,直感?嘆道:“你這偷雞摸狗的本事見長啊。”

    “提舉娘子夸獎了。他一邊查驗一邊數,先?數左邊再數右邊, 當時祠堂捆人的捆人,洗地的洗地, 我就把數過的尸體?踹遠, 告訴他漏了一具,他確實?謹慎,又數了一次,我在他數的時候干擾了一下,兩次數的就一樣了,他也就沒再懷疑自己數錯。”

    果然還是元瀚粗心。

    “所以你承認自己早知道安守辰要殺人, 甚至這個計劃也是你幫他定?下的?”

    不然晉丑怎么知道要在殺手尸堆上動手腳。

    “不知道,我們上哪兒知道去。”晉丑還是吊兒郎當的。

    跟她裝模作樣!崔嫵撐起身子往遠處看,一句“夫君”就要喊出口。

    晉丑反應很快,捂住她的嘴, “等等!你這么急做什么, 真是不講情面的東西!”

    給?你要講什么情面!崔嫵瞇著眼睛,拉下他的手。

    要說?就說?, 動手動腳算什么事。

    “就算知道又怎么樣, 我什么也沒做,只是踹一腳尸體?, ”

    “知情不報,還不阻止,甚至故布疑陣,你知道從犯是什么罪嗎?”

    “喲,提舉娘子終于要把靖朝律法放在眼里了?”

    崔嫵一捶窗欞,學著夫君的樣子義正詞嚴:“援法斷罪、罰當其罪,若人人不遵律法,國?將不國?,民心不定?,那時不就亂套了!”

    晉丑早習慣了她的無恥,問道:“所以司使夫人要將我等如何?處置?”

    “你且答我,周岷是不是女子?”

    她問這個,晉丑倒并不意外,拉長了聲?調:“這個嘛——”

    “你要是不老?實?交代,本鳳陽郡君,加我夫君,當今度支司使、提舉鹽茶事,一并問你的罪,看你小小主簿頂不頂得住。”

    崔嫵報起名頭來如同一串響亮的炮仗。

    他哼笑一聲?:“你去了一趟京城,還學會?以權壓人了。”

    “你這不是廢話?,不以權壓人那我要權勢干什么,擺家里看啊?”崔嫵翻他一個白?眼。

    “你覺得他是,那他就是吧。”

    “嘿你這個——”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這板上釘釘的事,崔嫵真不知道他還有什么隱瞞的必要。

    她可是見得真真的,晉丑不是偷偷碰周岷的臉,幫她整理沒粘好的胡子嗎?

    剛來春安縣那個雨夜,看縣令的面色和走路的步子,應當是月信來了,第二?晚又淋了一場雨,才會?更加虛弱,晉丑去藥鋪抓的藥她也查過了,正是治女子氣血虧損的藥,掀開劉彥褲子的時候,晉丑的反應也做不得假。

    “晉丑,你這報恩不純粹啊,不會?是以身相許吧,紅鸞星終于動了?不過我可告訴你,我夫君鐵面無私,他已經?知道周縣令是女兒身的事了,我可保不住她!”

    “是嗎,那就去查吧。”晉丑看起來一點也不急。

    “你不在乎?”

    “在乎什么?你自己不正經?,別把人想得那么骯臟。”

    丟下這句,他沒了談興,轉身就走。

    “別把人想得那么骯臟~”崔嫵搖頭晃腦怪聲?怪氣地學了一遍。

    她就不信晉丑還是一個大善人,來這小縣城里當牛作馬聽人使喚。

    車窗外,謝宥也已經?回來了,崔嫵枕著手臂的,“官人方才問了什么?”

    “我問了他一個女子,官位是怎么來的。”

    “她交代了?”

    “他說?是自己考取的功名。”

    崔嫵睜大了眼睛,看向遠處的周岷還有晉丑,視線落回謝宥身上:“那他是男子?”

    她沒想到自己竟然猜錯了。

    謝

    宥點頭:“應當是,他報了在登州所讀的縣學,還有座師的名諱,更提及京城試院的座位,所寫文章,看來皆可查證,確實?是他親自考取的功名,并無作假。”

    崔嫵更加迷糊了,晉丑難道真的與一個男子有什么旖旎的關系?

    那周岷沒貼好的胡子、纖細的外貌、還有他喝的藥又是怎么回事?

    謝宥又看向周岷,疑團變得越來越多,他們要就這么一走了之嗎?

    天又開始下起了小雨,一隊人就這么停在岔路口。

    謝宥上了馬車,問道:“你問出了些什么?”

    夫妻倆早商量好了,分開拷問二?人。

    “我問晉丑與周縣令的關系,他支吾不言,不過安守辰的案子現在看來他們確實?是知情,卻?不阻止,現在又親自拉了劉彥的尸首送回去,怕是另有圖謀,官人,要把他們抓起來嗎?”

    “就這么抓了,到了州府衙門他們也不會?認罪,我卻?沒有那么多時間主持春安縣這樁亂事。”

    崔嫵點頭:“他們故意露了馬腳,就是引我們過去,管他什么事,肯定?有詐!不然留一位從官在此偵辦?”

    謝宥搖頭:“怕是不夠。”

    手下那些從官想要不被騙得團團轉,還是太難了。

    崔嫵靜靜等著他拿主意。

    “你還記得周岷說?,他是登州人士嗎?”她突然問。

    謝宥點頭,“我總覺此事和登州有關,還有那些刺客,當夜的情況我看得清楚,那二?人似乎并不知情。”

    所以走這一趟,或許能讓他多窺見一些登州的局勢。

    “那就去瞧一眼,送尸首而已,送完就該回來,若是不回再觀望一陣,不管如何?,明日都?一定?上路,且看他們到底想讓我們知道些什么。”崔嫵握住他的手,“我陪你去。”

    “情況不明,要去也是我一個人去就好。”

    前路未卜,謝宥不想帶上妻子涉險。

    崔嫵抱住他的手臂:“算了,咱們不要去,我也不放心你一個人,之前就在官道上遇了刺客,咱們現在趕緊走,管這閑事干什么。”

    她擔心晉丑再下黑手,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離開謝宥。

    “我保證,我一定?不會?有事。”

    崔嫵不應,一副不容商量的樣子。

    看著她眷戀擔憂自己,謝宥如何?會?不動容,低頭在崔嫵側臉親了一下。

    崔嫵抱上他的脖子,低聲?絮叨:“我就是不想離開你。”

    天青色的雨幕下,晉丑撐著傘,看向那輛馬車,夫妻二?人在馬車里說?了很久的話?。

    周岷看向晉丑,眼中有些不確定?。

    晉丑只點了點頭,讓他不必著急,魚兒終究是會?咬鉤的。

    車簾微動,元瀚聽了車上人的吩咐,走過來道:“提舉請二?人上馬車避雨。”

    四個人擠在馬車里,空間就顯得有些逼仄。

    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

    周岷拱手:“多謝提舉關照。”

    謝宥道:“等雨停了,咱們再上山吧。”

    晉丑問道:“提舉也要上山?”

    “好奇,也想看看當地的風土人情。”

    崔嫵則緊緊盯著周岷,想從他臉上看出花來?

    “周縣令為何?要粘胡子?”

    “自讀書起,別人總說?下官總顯得面嫩,像個女子,缺少威望……是以下官才習慣貼些胡子,能顯得有資歷些。”

    “啊,你自己不長胡子嗎?”崔嫵仍舊懷疑他的身份。

    晉丑道:“有些人是不長胡子的,還請娘子莫再拿縣令開玩笑。”

    崔嫵寸步不讓:“你們做的事下大獄也不為過,我問幾句就不行了?”

    “我等不知做了什么事,會?淪落大獄,是得罪了娘子嗎?”晉丑笑道。

    毀壞官道、幫安守辰都?是沒有證據的事,若他們不承認,就一輩子沒人知道,

    “只要你們承認違律,本官總有法子讓你們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謝宥給?娘子助陣,“本官皇權特許,辦你們,不需要證據。”

    “是下官失禮了。”晉丑拱手道。

    不過說?起來,最?大的貪贓枉法之徒不就在他的枕邊嗎。

    他看了崔嫵一眼,崔嫵在謝宥背后瞪了回去。

    周岷出來打圓場:“娘子只是好奇罷了,下官這胡子也有很多人問過,確實?奇怪了些。”

    “本官記得周縣令說?自己是登州人士,”謝宥問他,“縣令家中以何?為營生?”

    “下官是個孤兒,流落登州被一位鹽官收養,讀書取仕,一年里有兩次回登州省親。”

    “倒是巧了,登州自古多鹽場,當地鹽官和鹽商繁多,沒想到周縣令也牽扯其中,你在鹽官家中,可知道些內幕?”

    周岷手端在腹前,壓著懷中那本硬硬的冊子,深吸了一口氣,說?道:“下官,確實?聽養父提起過一些事。”

    對于他的坦誠,夫妻二?人都?有些驚訝。

    “那周縣令可愿交代?”

    “若為朝廷吏治清明,下官自然愿意,”

    崔嫵咋舌,周岷所說?的鹽官鹽商所作所為黑得簡直沒心肝了,血腥扭曲,窮奢極欲,百姓水深火熱。

    這樣的手段斂財,必是巨資。

    自古奪人錢財如殺人父母,周岷這樣和盤托出,簡直有一種不打算活到明天的灑脫。

    晉丑在一旁聽著,并未打斷。

    謝宥聽罷,也未說?信不信,只道:“登州,龍潭虎穴也。”

    周岷點點頭:“是啊,白?花花的官鹽,里頭不知填了多少人命。”

    袖下,崔嫵拉住謝宥的手。

    他的手果然緊緊攥成了拳,她知道他并不是無所謂。

    登州蠹蟲遍地,可更不止登州一地如此,鹽、茶、礦、絲織……沒有干凈的地方。

    沒多久雨就停了。

    謝宥留了半隊的人看守馬車行李,帶了一半的人跟周岷等人上了山路。

    引了魚兒上鉤,晉丑還嘴貧:“這劉彥讀書也就那樣,死了還得提舉與娘子相送,也算死得其所了。”

    “是死有余辜,”崔嫵忍住踹他的腳,假笑道,“走吧你。”

    山路崎嶇,但也總有盡頭,半個時辰之后就看到前頭一塊石頭立著,石上刻著“岸頭村”三個字。

    周岷道:“前面就到了。”

    謝宥著意多看了一眼那塊石頭。

    “這么多人進村,怕是會?驚擾到村中百姓,還請提舉將這些人留在村外。”

    是驚擾還是震懾。

    謝宥未多問,抬手讓他們留在原地。

    晉丑拉起了板車,四人繼續走,沒一會?兒就到了村口。

    村口樹蔭下,一個老?漢坐在地上,鋤頭放在一旁,將從溪里摸的小魚開膛破肚,串在繩子上。

    周岷問道:“勞駕大哥,敢問劉彥家住何?處?”

    那個穿魚的老?漢不搭話?,只是警惕地打量他們,目光在幾人身上掃來掃去,尤其在崔嫵身上停留了最?久的時間。

    謝宥將崔嫵拉到了身后,那目光毫不避諱地掃到了謝宥臉上。

    “哎喲!你這是偷摸了誰家的魚啊!”一個大娘經?過,看到他在穿魚,上前看是不是自己家的。

    老?漢頑固得像塊石頭:“河里的魚,我摸到就是我的!”

    “你個臭癩頭,最?好摸到,到時打死你!”

    大娘罵完了人,才看到外來者,語氣更加不善:“你們是誰?來這里干什么的!”

    幾人對視,村子里的人對外來者都?有些兇神惡煞。

    “劉彥的爹娘可是住在這個村子,”幾人往后讓開,露出身后的板車。

    大娘探頭看過去:“這是……死了?”

    周岷點點頭。

    “啊喲——”她往后一倒,捂住了嘴,“快快快!俺帶你們去!”

    大娘嗓門很大,帶著唯恐天下不亂的興頭,說?道:“劉彥家就在前邊,俺帶你們去!”

    村子很小,一路上,因為大娘的咋呼引出來不少村民,無一例外都?在打量四人,還有拉著的板車。

    這村子里的人都?是如出一轍的不和善。

    快到門頭的時候,大娘快跑幾步把門板拍得砰砰作響,說?話?的聲?音里也充滿了焦急的哭腔:“劉彥他娘快出來喲!出

    大事了!”

    門被打開,劉母端著一碗饃,桌上還有一碗青菜。

    “咋了?”

    “你家娃兒出事了!”大娘又是哭喊,又是暗暗想從劉母臉上看到更多反應。

    到時她這個站在現場的人才好到處跟人聊起,她是第一個知道,第一個知會?劉彥父母的,聊起的時候臉上隱隱都?是驕傲。

    “你孩兒,被人害死了,”大娘揭破了事情。

    “這……這……是怎么回事?”劉母的筷子都?掉了。

    “人就在這兒呢,你快看看,是不是你家娃兒。”

    草席被掀開,露出一張青灰僵硬的臉,當娘的一眼就看出了這是自己孩子。

    “嗬嗬——”

    劉母嗓子跟堵著棉花一樣喘了幾聲?,讓人懷疑她一口氣上不來,就要暈死過去。

    第072章 轉胎

    為人母的哭聲凄厲, 令人動容。

    “熱心”的大娘義憤填膺:“到底是誰這么狠心,你家孩子可是在縣學讀書,一家人省吃儉用供出來的秀才, 肯定是別人看他的讀書讀得好,怕他將來當大官,才痛下殺手。”

    還蓋在身上的草席被劉母拉扯下來,尸體的慘狀完全顯露,劉彥血淋淋的下半身暴露在日光下。

    大娘捂住了嘴:“這、這、這兇手怎么這么陰毒, 連你家娃兒轉世投胎都不想放過了。”

    “啊——”劉母更加崩潰。

    在外面種地?的劉父聽到消息,匆匆趕了回來, 看到兒子的尸首, 面上的骨骼全都浮突出來,像是要狠狠咬碎什么東西。

    他黝黑的臉上眼睛紅得明顯:“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劉父沖上來要這幾個人給一個交代。

    謝宥一腳踹翻了人,長劍壓住他的背,讓他爬都爬不起來。

    此舉讓圍觀的村民?警惕,人頭攢動,有人想去找農具, 要把這些外來者趕出去。

    周岷終于拿出官老爺的派頭:“本官是春安縣縣令,若是你敢動朝廷命官,待會兒就可以直接到春安縣牢去了。”

    劍下的人抖了一下,謝宥松了劍, 他沒有繼續撲上來。

    “俺兒子!俺兒子怎么就沒了?”

    “此事說來也是劉彥自?己種下了惡果, ”周岷說了前因后?果,“案犯已經?伏法, 還請二老節哀。”

    劉母的哭聲更大, 一拳一拳地?捶著心口,哭號著要安守辰還她孩兒命來。

    劉父大步進屋拿了鋤頭, 就要去安家要討公道。

    可岸頭村偏僻,要走上幾里?的山路到隔壁村里?去,大娘喊道:“你這個時辰跑過去,單槍匹馬怎么成!等?到明日,咱們左鄰右舍都叫上,一起去他們岸尾村要個交代!”

    岸頭村背靠大山,以一條常年流淌的清水河命名的,安守辰家便?在岸尾村,這條河也是他姐姐投水那條。

    “就是!就是!”村民?們都義憤填膺。

    崔嫵事不關己地?掃過一圈叫囂的村民?,他們倒是對?劉彥□□人家女?兒,逼死了人的事視而不見了。

    “你們還不走!我家窮,可沒有收殮費給你們!”劉母大聲說著,眼里?帶著恨,要不是這些人玩忽職守,她兒子哪里?會死。

    可是百姓告不贏官,不然?她一定要這個縣令賠她兒的命!

    周岷道:“本官來此,不只是為了送還劉彥尸首,還有別的事情。”

    劉父警惕起來:“什么事?”

    “這位娘子懷了身孕,她出身不好,憑著樣貌才嫁到了高門,所以啊,這頭胎最好是男孩……”周岷指著崔嫵,說得隱晦。

    崔嫵眉毛一抬:誰?

    她懷疑這是蓄意攻擊!肯定還是晉丑教他說的。

    謝宥握著崔嫵的手,示意她少安毋躁。

    她按捺住脾氣,繼續聽下去。

    劉母正逢喪子之痛,哪里?想答他們,只一意趕他們走:“滾!我們什么都不知道,你們快滾!”

    周岷當沒聽見,問旁邊的村民?,“誰知道必生?男子的秘方,娘子遠道而來真心求一條消息,只要愿意給消息的,白銀一百兩。”

    劉父聽了,立刻揮手把村民?都打發?掉:“去!去!沒你們的事”

    兒子死了,埋葬他要花錢,他們還要過日子不是,再養一個,處處都得花銀子。

    還有人門口徘徊著。

    一百兩白銀,誰都想撿個漏。

    “你們是真要找藥的?”

    周岷拿出官符:“這自?然?做不得假,二位是江南來的客商,到處打聽才知道這有方兒。”

    “這是宕村里?的藥了,幾千年前先祖開山辟海得來的方子,只要一枚丹藥吃下去,包生?兒子。”

    崔嫵摸著肚子問:“那劉彥,也是吃那神方生?的。”

    “自?然?是這樣。”劉父已經?點起了旱煙,屋里?有劉母低低的啜泣聲。

    崔嫵心道生?出這樣玩意兒來,還有這整村的兇神惡煞,那藥肯定是壞的,就是有她也不吃。

    “那我看村里?還有女?孩兒。”

    不是人人都想生?兒子嗎?

    “那藥也不便?宜啊,豈是人人都能吃的。”

    周岷起身:“多謝相告,敢問宕村在何處,咱們這就啟程了。”

    “銀子呢?”劉父站了起來。

    周岷道:“咱們要去宕村看看,若真如?你所說,這銀子自?然?不會少你的。”

    “先付一半也行,那個村子位置很難找,你要我畫張地?圖,再付一半銀子。”

    這是全都要了。

    跟縣官也敢這樣討價還價,這些人真是愚昧又貪婪。

    但幾人還是捏著鼻子給了。

    崔嫵被謝宥推了往外走,很不服氣:“給一百兩銀子,明日他們再去岸尾村勒索,這是把便?宜都占完了!”

    謝宥安撫她:“好了,暫且不要著急。”

    照著劉父畫的粗糙的地圖,一行人往大山的更深處走去,大山像盤踞的巨獸,張著大嘴等?他們走進去。

    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迂回的山道上,高大的樹木宛如?穹頂,長長的石洞潮濕到有的水落下,滴答滴答。

    崔嫵想起那傳說中的桃花源。

    這座大山寬廣得好像走不到盡頭,轉過山又是林,穿洞過河,不見人煙,那宕村的百姓是不是也和桃花源中的人一樣,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宕村真的存在嗎?”她問。

    謝宥道:“既然?縣志上有寫,那應當就是真的。”

    “我看那縣志也是瞎記的,村子偏僻成這樣,怎么可能跟人爭搶地?盤,挖的誰的下盤?”

    是啊……幾人對?視一眼,按下浮動的猜忌。

    至少,也看一眼。

    “似乎……到了。”

    周岷看到了歪蕩的木牌,仿照石牌坊的樣式,但粗陋得像打谷的木架子,隨意釘了木板當做村頭的門面,木板上的字都看不清了。

    崔嫵不知道怎么,聽周岷說這句,聲音悶悶的,像是藏了許多的灰塵,一掀開,無數的蟲子在爬。

    晉丑將木板積的厚灰擦點,隱約是“宕村”二字。

    終于到了,可這怎么看都是一座已無人跡的荒村,沒有老實但手段兇惡的村民?,也沒有地?方打聽所謂的“轉胎丹”。

    村口也有樹,但樹已經?枯了,枯樹像伸天的鬼爪一般,頭頂的鷹一直在盤旋。

    屋子破落,長滿了雜草,無端的風吹門過戶,嗚嗚地?像在哭。

    崔嫵看了看謝宥腰間的長劍,心才安定下一半。

    “沒想到這兒早成了一座荒村。”周岷看著敗落的村落,嘆了一口氣。

    他們站在一口枯井前,這兒是村子的中心,舉目四顧,最顯眼的是面前搭的一個開闊的木臺,大概代替了祠堂的地?方,不知道是供奉什么,思及那些恐怖的人祭,想來這個祭臺跟屠宰場差不多。

    這種村子,消失了也是一件好事。

    晉丑嘆了一口氣:“真是可惜,看來求不到藥了。”

    “走吧。”謝宥道。

    說是要走,幾個人還是搜查了一圈,當真沒有人住的痕跡了。

    這村子荒涼得有些,劉父難道不知道,還是故意給他們指錯了路?

    也沒什么好留的,一行人原路返回,路上,宕村詭異安靜的景象仍飄蕩在心里?。

    崔

    嫵心神不寧,將地?圖拿過來看,看著看著,她覺得不對?勁兒。

    她瞇著眼睛皺起眉,又翻轉了幾下。

    “這老不死……”

    思及謝宥在這兒,崔嫵趕緊改了口:“這老漢哄騙我們,什么宕村,根本就在岸頭村另一面的,咱們這是繞了一大圈吧。”

    她這么一說,謝宥接過地?圖,仔細看過。

    地?圖雖然?刻意畫簡略且曲繞,但關鍵的幾處又點明了,讓他們不至于失去指引,何況到處都是不能走的雜草亂石,只有一條張滿草的羊腸小道,人會下意識地?循路走。

    大山高廣,他們就這么繞著山腰走了一大圈也不知道。

    他們往回走時著意,發?現果然?是繞了路,等?再看到岸頭村的石頭,差不多算是回到了原地?。

    崔嫵抱臂看著他們三?人,問道:“被耍的滋味不好受吧。”

    晉丑問:“咱們要不要殺回去?”

    負責拿主意的謝宥卻問起:“說來,周縣令為何要借口找宕村所在?”

    周岷道:“自?然?是為了吏治清明,這村子落后?愚昧,遺毒甚深,下官早有修改縣志的念頭,不然?總怕有人效仿陋習。”

    “那神方到底是真是假?”崔嫵好奇地?問。

    “下官也不知曉,只是聽說過,未親眼得見。”

    他快走幾步,邁過一個坎。

    崔嫵跟上:“如?今村子沒了,看來正中縣令下懷。”

    “是啊……不過好好的村子,明明就在岸頭村后?面,怎么整個都沒了,難道是被害了?”

    兩村相斗,一個村把另一個村殺光了。

    “又或是早有先見之明,知道官府早晚要查,才來了個金蟬脫殼,”謝宥推測,“所謂的宕村,怕是已經?變成了所謂的岸頭村吧。”

    “也有這個可能。”

    —

    劉父站在村口,看到他們回來,身子探得像鞠躬:“你們問得怎么樣了?”

    “看來宕村已經?沒了,成了荒村。”

    “哦,那真是可惜,各位這就回去了吧?”劉父想著那已經?到手的一百兩,心頭滾燙,他未嘗不能掙得更多。

    這個因為農活黝黑干癟的老漢,滴溜溜亂轉的眼睛盡收謝宥眼底。

    人總以為農民?憨厚老實,但眼前這位聰明得很,精于算計,他想賺的不止一輪銀子。

    “什么動靜?”崔嫵耳朵尖。

    “在擺我兒的靈堂,今晚全村的人都在那邊幫忙,忙完了就地?的吃飯。”

    村子里?已經?整備了祠堂,劉彥死于非命,不能進祠堂,劉母正以一戰十,強硬地?押著棺材要往中間杵,現在沒有什么比她兒子入土為安,享受供奉更重要的事。

    說起劉彥,劉父黑得發?亮的臉皺起,眼睛帶了水漬。

    中年喪子的事讓他遇到了,怎能不讓人傷心,但日子總要過下去,他不能再傷心,要早做打算。

    “你們回來,是有什么事嗎?”他期期艾艾地?問。

    這次不用周岷提點,謝宥自?己就知道怎么演:“宕村沒了,當真沒有其他法子能求得神方嗎?”

    “這……也不是沒有,當初我們也是機緣巧合遇到一位婆婆,她自?稱丹花婆婆,從?宕村來的,一眼看出我婆娘懷的是女?胎,給了她一枚轉胎丹吃下,果然?生?了男娃。

    村里?有老人說,這老婆婆打三?十年前起就時不時出現,有緣就給一枚轉胎丹,助人生?下男胎,功德無量。”

    崔嫵忍住要翻出的白眼,生?下男的就叫功德無量,那索性給全天下孕婦都吃下去,大家全絕在下一代好了。

    忍著氣,她期待道:“那您可知道往何處尋那位丹花婆婆?”

    劉父欲言又止,為難道:“想找自?然?有法子,不過我只收了指路的銀子,那就只給你們指路,旁的,你們再打聽打聽吧。”

    那邊嗩吶鈸鑼響在一處,這邊劉父給他們下套討價還價。

    崔嫵只差破口大罵,賺了銀子,又哄他們白跑一趟,還站這兒聽他說這一堆惡心的話,沒有這樣的道理。

    不管他這村子有沒有貓膩,她都得教訓一通。

    她和謝宥對?視了一眼。

    “若是能找到那位婆婆,我等?一定重金相報。”謝宥像一位急切想要娘子生?下男胎的相公。

    “這……從?前也有人來求過,但丹花婆婆逢機緣才出。”

    “不管什么法子,且請您想想辦法。”

    一張銀票塞到了他手上。

    “好吧,今夜我找村長商議一下,其實丹花婆婆也不是全無辦法找到,不過……”劉父的眼睛在幾個衣著體面的人身上掃來掃去,“你們帶夠銀子了?”

    謝宥似病急亂投醫一樣:“只帶了一千兩銀票和一些碎銀,若是不夠,憑印信去山下祥惠錢莊也能支取幾千兩。”

    發?達了!發?達了!

    有了這些銀子,他們還在這村里?過什么苦日子,盡可到縣上買個小宅,后?半輩子衣食無憂也!

    不管這些人是不是有詐,既然?帶著銀錢自?投羅網,怎么都得剝一層皮再走。

    “這一千兩……只算找人的錢”貪婪讓他拼命轉動腦筋,劉父繼續試探他們的底線,“買藥的錢得另算啊。”

    “那么貴!”崔嫵上前一步,“要是那藥根本沒用,幾個月之后?我們再來,你還認賬嗎?”

    她深諳做生?意的道理,想做成的生?意不能不計成本一口答應,會讓人懷疑用心,非得貶損輕視不可。

    “當然?,我們根兒都在這兒呢,而且這話你可小心說,丹花婆婆活了那么多年,早成了這片山的山神,她要是見你不敬,怕是不愿意露面見你。”

    “呀——”

    崔嫵怕得又躲了回去。

    謝宥問:“不知何時能請到丹花婆婆?”

    “今夜我們就請神鷹帶信,應不應就看明日了,若是婆婆愿意,就會踏著露水、胯著一個小筐出現。”他說得活靈活現。

    周岷道:“那我們就留宿一日,不過,村外還有幾個衙差,能否進村借住?”

    還有衙差啊……

    “這……我們都是,家里?也沒那么多屋子住啊。”劉父搓著手。

    崔嫵輕輕拉了一下夫君的衣袖:“算了吧,我不想住在這樣的地?方,咱們肚子里?這個定然?是男娃……”

    劉父舍不得肥羊跑了,說道:“跟左鄰右舍說一聲,分?開幾個屋子住就好。”

    “如?此,就叨擾了。”

    最終幾家分?了分?,劉父帶著謝宥和崔嫵回家去了。

    第073章 拐賣

    晚輩的喪事, 當爹娘的是不會去?守孝的。

    劉母把棺材安置好,擦著眼淚就回?來了,看到屋子里的謝宥崔嫵, 又忍不住發泄自己的怨氣,“你們怎么又來了!”

    劉父上前,把自家?婆娘拉回?屋子里去?,關上了門,等門再打開, 就見劉母坐在木板床上嗚嗚地?哭,沒再出來。

    “二?位是打哪里來的?”劉父重新?坐下, 拿粗瓷碗倒了茶。

    “在下在江南做生?意, 和主簿是同鄉,跟他打聽到此處有神藥,不知是真是假。”謝宥待這?位“騙”他銀子的老漢彬彬有禮。

    可惜劉父不識得?這?份抬舉,只當他的修養是懦弱無能的表現。

    江南的行商?那就沒什么可擔憂的了。

    他心中主意作定,說道:“神藥有自然?是有,但哪里是這?么好得?到的, 要是如?此,那豈不是天下人生?的都是男胎了。”

    崔嫵知道謝宥故意示弱,也一意依偎在夫君身邊,顯得?嬌慣懦弱。

    “尊夫人這?是幾月身孕了?”劉父眼睛又跑到崔嫵身上。

    崔嫵仍舊躲在夫君背后, 謝宥道:“不足三個月。”

    劉父煞有介事:“藥嘛, 越早吃越好,要等胎兒大了, 那就難改了。不過我丑話說在前頭, 要是丹花婆婆不來,就不管我們的事了。”

    “銀子總該退一半給我們吧, 你請個神鷹托信就一千兩銀子,還什么保證都沒有,哪有這?樣做生?意的。”

    劉父冷笑一聲:“這?可不是生?意,這?些銀子侍奉的是山神,求的是福祉,人一輩子功德就這?么多,我損了功德請丹花婆婆,這?兒子沒了,說不定就是應在這?件事上,一千兩倒還收少了。”

    嚯!兒子死了都能賴到他們身上,真是老樹皮長?的這?張臉!

    崔嫵生?了殺心。

    謝宥緩和氣氛:“不知這?個村子是什么時?候有的?”

    劉父還沒消氣,正眼不帶瞧他們:“都是老村子了,幾百年總是有的。”

    “村口的名字是請哪位大家?刻的?”

    “都上百年了,誰還記得?啊,怎么了?”

    “在下喜好先朝碑文?,那石上所刻的字謹嚴素樸,這?才有些好奇。”

    劉父不懂什么碑文?不碑文?的,擺擺手:“不知道不知道,幾千幾百年就立在哪兒了。”

    整個村子被祠堂,劉彥父母雖說不去?守靈,但還是要操辦后廚的瑣事。

    “這?村子里的人都不大和善,你們就別到處亂跑,丟了什么東西人家?會疑心,等晚飯時?我讓老婆子端”

    老夫婦倆說完這?句就離開了。

    他們被安排在劉彥的舊屋里,屋子里的衣物已經收拾燒掉,可崔嫵嫌棄得?緊,連床邊都沒挨著,和謝宥隔窗看村子那頭的熱鬧。

    “晉丑和周岷他們住在哪兒呢?”

    “就在隔壁不遠。”

    “無論住哪兒,都有元瀚盯著。”

    崔嫵心說元瀚指不定就是最不靠譜的,不過她身邊的妙青也半斤八兩。

    “你說到底有沒有讓女胎變男胎的藥啊?”她真好奇,這?個平平無奇的小村子為什么會得?丹花婆婆眷顧呢。

    謝宥答得?嚴謹:“道家?正統典籍從未見過,我所讀佛經不多,亦未得?見,若真有,也是記在偏門左道的書上。”

    她聽得?潦草,眼睛一直落在窗外。

    “今日?來了兩回?,祠堂那邊也粗粗看過一眼,只看到兩個年幼的女孩,未曾見到半個年輕姑娘……”

    尋常人家?未嫁姑娘也是勞動力,不講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那一套,全村辦喪事這?種事應該聚在一塊兒擇菜洗碗才對,可至今一個也未見著。

    “這?村里處處都是古怪,已不止這?一處。”

    “算了,早晚會知道答案的。”崔嫵揮散糾結的思緒。

    “你也累了,先休息一會兒吧。”謝宥拉她坐在自己腿上。

    走了大半日?的山路,崔嫵當然?疲倦,懶得?再費那些腦筋,靠在夫君肩上睡去?。

    今晚還不知道怎么樣呢。

    —

    傍晚,祠堂那頭吹吹打打終于?停歇了下來,崔嫵迷迷糊糊地?醒過來。

    屋外傳出一聲啐罵:“呸!誰把死老鼠放在這?里。”

    崔嫵開門看出去?。

    劉母把死老鼠踹到一邊去?,看見崔嫵出來,繃著臉說道:“兩位賓客餓了吧,村里沒什么好吃的,拿這?個填一下肚子。”

    她把兩碗飯奉上,細沙出油的咸鴨蛋鋪在米飯上,周圍鋪著新?鮮燙熟的青菜。

    很簡單的飯菜,但對餓肚子的人來說是值得?大快朵頤地?美味。

    “勞煩您了。”

    崔嫵關上門,回頭感嘆道:“真稀奇,這?村子種糧食都難,還給咱們吃米飯呢。”

    “要釣魚,當然?得?舍得?下餌料。”謝宥將?飯撥開,細細的粉混在飯里。

    小村飯菜粗陋,連下藥的手法都淺顯,當他們眼拙看不出來。

    “那咱們——”

    “將?計就計。”

    夫妻倆合定計策,將?飯撥亂喂了鼠洞幾口。

    端著飯回?來坐定,謝宥道:“今日咱們去宕村,你有沒有覺得?不對?”

    “什么不對?”

    “地?圖一直是周岷拿在手里的,他卻沒有看出來問題,或許他根本沒有認真看地?圖,才未發現上面的貓膩。”

    “你是說他知道去?宕村的路,根本不需要地?圖就能帶路,才沒去?看?”

    “不錯。”

    “也有這?個可能,畢竟咱們會出現在這?兒,也是他二?人刻意為之。”

    崔嫵不認為周岷是壞人,他反而在讓她和謝宥看清楚這?春安縣里正在發生?,且發生?了很久的事。

    而且此事必與登州有關。

    謝宥道:“眼前的事要緊,真相到底如?何,我們應該很快就能知道了。”

    “嗯。”

    二?人撐著腦袋演出昏昏沉沉,不一會兒趴到了桌子上去?,崔嫵還特意將?裝銀子的布袋放在桌上,免他們搜身。

    木門嘎吱聲響,劉母躡手躡腳進來,輕喊:“官人,娘子,飯吃完了嗎?”

    沒人搭腔,趴在桌上的二?人呼吸勻長?,旁邊的碗里只剩了一小半米飯。

    劉母沖外頭打手勢,不一會兒劉父就進來了。

    “人都在祠堂那邊,咱們兩個怕是搬不動。”劉母憂心忡忡道。

    今日?兒子在辦喪事,她本該在祠堂外隔門守著,可是一聽到劉父說幾千兩,她連傷心都顧不上了。

    從前和隔壁村搶地?,一條人命打死了,官府來,就賠五十兩銀子,幾千兩……那該是多少條命能賺到啊!

    兒子沒了,她還得?給老劉家?再續香火,來不及傷心。

    劉父眼睛則一直落在崔嫵身上:“這?些人身上的銀子都搜走,能拿錢的印信也別放過,找老寬和他老午來一起搬,到時?候分他們一點銀子就是了。”

    那是劉父的兩個堂兄,肥水不落外人田,有好處當然?想著自家?人。

    說完,劉父嘖嘖聲不斷:“就沖這?品貌,就算不是黃花大閨女,也能賣個好價錢,還有這?小相公,登州那邊也有好這?一口的……丹花婆婆一定會收。”

    劉母捧著那袋銀子細細數了,白花花,把喪子之痛都沖淡了不少,看到劉父朝崔嫵摸去?的手,立刻抓住,“你要做什么?”

    劉父繃著面皮:“我搜搜她身上還有沒銀子。”

    劉母打掉他的手:“銀子不都在這?兒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趁早賣出去?,這?兩夫妻分開賣!”

    崔嫵聽著他們說話,惡心得?差點裝不下去?,更不知謝宥是何想法。

    這?村子里竟然?還做拐賣的營生?,他們連縣官衙差都不怕嗎?

    劉父左看右看,推了推劉母:“咱們兩個搬不動,你去?找人來。”

    劉母狐疑:“你莫不是想作鬼?”還是色中餓鬼。

    劉父氣得?推了她一把:“兒子在那頭辦喪事,我又不是禽獸,有什么心思做鬼!”

    “我很快就回?來,你小心被人看了屁股蛋,沒臉!”

    劉母半信半疑地?走了。

    劉父自言自語:“反正都不是處子,還懷了三個月,讓我爽快一把又怎么了,要是能留下就更好,我總得?再生?一個兒子,那老太婆都這?歲數了……”

    崔嫵聽得?毛骨悚然?。

    那雪白細膩的肌膚吸引著男人摸上去?,可手還沒碰到,就被一只手猛地?攫住。

    骨骼碎裂出聲。

    “呃——”他聲音都沒發出來,脖子已經被扭斷了。

    干燥長?滿裂紋的微張,露出惡臭的煙牙,眼珠子瞪突著,漸漸渙散的瞳孔倒映出這?位年輕郎君清雅絕塵的臉,難以相信這?人一出手就要人命。

    怎么會,他還沒有留后,他的幾千兩銀子……

    可是再不甘也沒用,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隨著謝宥松手,劉父的身體失去?支撐直直摔下,向后倒折。

    崔嫵趕緊睜眼,站起來看到倒地?的劉父,有些驚疑不定,就算她也惡心此人舉止,但謝宥就這?么把人殺了?

    他不是最冷靜的嗎,這?樣會不會太草率……

    “阿宥,還沒審過……”就殺了嗎?

    “他們不是第一次做這?營生?,死得?并不冤枉。”謝宥聲音冷硬,看向腳下尸體的眼睛猶覆寒霜。

    他的殺心自進村,那些男人的目光在她身上來回?時?就在醞釀,到此刻有人真要碰她,才終于?動手。

    一臂將?人提起,謝宥從窗戶將?劉父扔到了屋后的雜草叢里。

    崔嫵咽了咽干澀的喉嚨,都有點怵他:“那我們還要裝嗎?”

    “聽這?夫婦所言,整個村子一定久做這?種營生?,得?把一整條線摸過,才好把上下都徹查了,不過你不必裝了,躲到屋后去?,待會兒去?找元瀚,暫且等我消息。”

    面對強勢的官人,崔嫵點頭如?搗蒜。

    腳步聲快到門外,她翻過窗,踩著劉父的尸首無聲落地?,謝宥照舊趴在桌上。

    劉母一進家?門見少了兩個人,急道:“老頭呢,那女人呢,都跑哪兒去?了?”

    劉父的堂兄笑道:“當然?被扛到哪處草堆去?了,打量再

    生?一個吧。”

    崔嫵在窗外聽著,疑心這?滿屋子的人都要死在阿宥手里。

    “他敢!”劉母大喝,“兒子沒了,就在祠堂里,他怎么敢去?做新?郎!”

    嘴上這?么說,劉母很不放心,就要去?找。

    崔嫵用草把劉父掩住,自己也退遠了去?。

    前后都聽不出什么動靜,劉母當他跑到遠處的作鬼去?了,便使喚兩個村民把謝宥搬到板車上去?。

    “你們先把這?個送去?,等我去?找到那個狐貍精。”劉母還是不敢信劉父在這?種日?子里會不管不顧。

    回?想起那個女人,白日?里滿村的男子眼睛都沾在她身上,劉母呸了一聲,狐貍精!

    要不是還想賣個好價,她一定一鋤頭滅了這?禍害。

    另一個看到她黑了臉,咂嘴道:“那娘子跟云端落下凡塵似的,男人們要有機會沾手,哪里會管什么已經死掉兒子!”

    可惜把俏娘子背走的人不是他,堂弟一把年紀得?此艷福,羨煞旁人啊。

    劉母氣得?要撕他:“你還說!”

    看著二?人把謝宥搬上了板車出村去?,崔嫵悄悄摸出村去?和元瀚等人匯合。

    “晉丑和周岷呢?”

    元瀚道:“他們在村民家?中待著。”

    他們什么都不打算做嗎?

    崔嫵也懶得?多過問,指著方向:“官人被他們帶走了,咱們悄悄跟上去?,不要被發現,看看他們到底要做什么。”

    元瀚點點頭,帶了幾個精銳和崔嫵跟了上去?。

    小小的板車要放下謝宥實在困難,兩個男子哪料到這?身形瞧著有些單薄的男子會這?么高這?么沉,拉起板車都有些七扭八歪。

    “這?……干脆扛起來算了。”

    “快走吧,別耽誤事了。”劉母找不到人,在后面催。

    謝宥閉著眼睛,但還是能察覺到周遭的變化,一路雜草掃過,走了大概有一刻鐘,路變得?開闊,木輪下的泥土路變得?更顛簸,似是泥砂混雜。

    “往哪兒走?”

    二?人說話聲有了回?音,看來是進山洞了。

    “這?邊,這?邊。”

    聽起來這?個山洞還有幾個岔口,看來很難包圍住。

    等板車停了,謝宥被二?人抬起,放在一個四方的石床上,那石座上不知擺過多少個昏迷的人,光滑得?能倒映火光。

    謝宥隱約能嗅到血腥和腐臭的氣味。

    “怎么連粗魯的男人都往這?兒送,要殺人,搬到上頭舊祭臺去?,這?兒剛打掃干凈。”

    是一個老態龍鐘的聲音,還有拐杖拄地?的聲音,大概就是劉父口中的丹花婆婆,上頭舊祭臺……就是的宕村那個木搭的臺子吧。

    劉母說道:“婆婆,您來看看,這?可是個難得?一見的美男子啊。”

    拐杖聲靠近。

    “確實是難得?的好相貌……不過身形不夠柔美,也不妨事,有這?張臉,旁的都是小事。”

    “要是讓村里幾個如?狼似虎的寡婦過來,指不定得?發春成什么樣呢。”劉母的嘴巴也是不饒人,“還有一個妖精似的娘子,待會兒送過來。”

    “嗯,甚好。”

    第074章 二更

    劉母再稟:“不過, 這次跟來的還有春安縣的縣太爺,和幾個衙差要擺平。”

    “縣令帶來的,那這人是什么身份?”丹花婆婆反應很?快。

    “我家老頭子說了?, 這個人是江南來的行商,只?是春安縣主簿的舊交,沒什么背景,這主簿如今也在?我們手里。”

    她仍不放心:“縣令為何事來村子?”

    “為了?送我兒的尸首歸家,順道當個掮客, 這商人夫婦想買轉胎丹。”

    說到?兒子,劉母跪在?老太婆面前哭訴:“丹花婆婆, 你可要為我兒做主啊!那個岸尾村的安家兒子殺了?我兒子, 縣令只?把人關在?牢里保護起來,擺明了?包庇,這個公道非得您來主持不可。”

    “你想如何?”

    “這些?人現都已經下藥了?,只?等著您吩咐,再照舊俗動?手,若是沒有您關照, 這幾十年的營生我們也是不敢做的啊。”

    劉母把人捧高,畢竟這位婆婆從幾十年前就是溝通上下的,只?要她一句話,上頭的大官頂著, 殺個縣令又算得了?什么。

    聽到?劉母的請求, 丹花婆婆并未立刻答應,道:“最近上官有信兒, 說是官家派了?一位極厲害的提舉來查鹽, 又正巧逢得那縣令,你覺得……會不會這就是那提舉?”

    謝宥聽到?這句, 更加收斂了?氣息。

    劉母嚇了?一大跳:“您的意思,難道這就是那位提舉?”

    丹花婆婆說完就懷疑是自己多心了?,提舉是什么官,值得這樣以身犯險?

    她見多世面,就是登州那些?官里稍微有些?身份的,她去求見,也得在?海大的宅子外門再外門候著,登上半日管事才能知?會到?主人家,讓她見到?真佛。

    京城派來查鹽的提舉,在?京官里都是極有身份的,不可能自己為人質,深入虎穴。

    不過……也怕這會是餌料。

    劉母惶惶:“婆婆,那咱們該怎么辦?”

    “不論?如何,這村里的秘密絕不能泄露出去。”

    這村子里死一千一萬個人都不要緊,她的生意絕對不能牽連出上頭,丹花婆婆還不算老糊涂,轉身要回?自己的石屋里去。

    “婆婆,那這人要怎么辦?”

    “不管是不是餌料,都送往登州去,關在?地牢里審問?過,總不會錯的。”

    “那縣令和主簿……”

    “村里已經幾年不干這樣的事,不過也無妨,縣令而已,上官們也能擺平,至于你說的那個安家,自己趁著機會去辦,只?要做得干凈,這債就找不到?你們身上。”

    有了?丹花婆婆的話,劉母當即沒了?顧慮:“多謝婆婆!”

    聽到?要殺縣令等人,謝宥自覺此時時機已到?,正想起身,又聽到?丹花婆婆說:“這有幾枚轉胎丸,你拿著。”

    聽到?轉胎丸,謝宥止住動?作。

    沒想到?還真有這種藥,他重新凝神靜聽起來。

    可那劉母拿到?藥,聲音卻并不見喜色的:“可是……這么多用不上啊。”

    “這世上總有人想生男娃,你看那廟里拜的,除了?求財,就是求一舉得男,沒事多到?廟里走一走,咱們這生意能一直做下去。

    我老了?,你腿腳勤快一點,以后這個生意指不定就交到?你手上了?。”丹花婆婆給她說自己的生意經。

    她可不只?是做這一村的生意,只?是這兒人煙稀少,消息閉塞,村民又敬她如神,好讓她藏匿罷了?。

    “不過男胎不男胎也不打緊,生出別的東西來,那才是精貴,雖然要等幾年的工夫,但都是論?金子賣的。”

    劉母聽了?,又是意動?又是害怕:“話雖如此,但咱也沒有您這樣的人脈,到?時只?怕鎮壓不住……”

    “你是為上官們辦事,你辦得好,上頭自然保你,我已經,哪里出過事?過幾日我也該走了?,這些?種子你撒下去,就可以自己等收成?了?。”

    “是。”

    劉母面露喜色的,否極泰來,他們家這是要發達了?。

    丹花婆婆視線又重新落在?昏睡的美男子身上。

    她一生未嫁,奔走在?各個村子中,給登州那邊送過無數童男童女,這輩子還沒見過這么俊美的男人,讓她說話時眼睛也忍不住往這邊看。

    “他這是睡了?多少時辰了??”

    “回?婆婆,約

    莫有一炷香了?。”

    “再喂他一點藥,把人扒干凈驗一驗可有缺損。”

    今晚人就留在?這兒,丹花婆婆清點完賬目,讓人搬走,就能過來再瞧一瞧。

    忙活這么多年,馬上就要退下,也該她享一享福了。

    劉母讓兩個堂親上來,就要把謝宥的衣服給扒了。

    這年頭,真是連男人都不安全了,崔嫵本想再觀望一陣,結果看官人要被染指,大聲喊道:“誰敢玷污我官人的清白!”

    謝宥聽到她們要給自己喂藥,本就打算起身,一嗓子喊得他差點沒撐住手。

    崔嫵等人早已一路悄悄跟著進了?山洞,此刻她一發號令,元瀚帶著護衛如同從天而降,將山洞里的幾人圍住。

    丹花婆婆反應最快,見洞口被人堵住,轉身逃走,但誰能有謝宥快,他甚至不用去追,踹出一枚石子打在?的老婆子的膝蓋后,就讓她跌在?了?地方?。

    元瀚上前把這個至關重要的頭目先抓住,其他三?個躲不到?哪兒去,很?快被按到?地上。

    丹花婆婆灰頭土臉地被押出來,只?覺萬事休矣。

    崔嫵抱著手臂走上前來,狐假虎威道:“剛剛那根手指碰了?我家官人,自己切了?,要讓我動?手,一整條手臂都不必要了?。”

    這又是什么做派。

    謝宥坐起來,有些?無奈地看向?崔嫵,“別鬧了?。”

    她回?以甜甜地一笑,“人家也是著急你嘛。把山洞門守住,人都在?這兒了?,一個也別放走,盯著祠堂那邊,別讓他們有機會通風報信。”

    丹花婆婆求饒:“求求大老爺饒命,您不是想要轉胎藥嗎,我們有!我們有!”

    她掙扎著要把手里的丹藥都捧上來:“包生的,一定能生男孩!”

    她此刻只?能祈禱這些?人不是那位提舉派來的,自己那石室之中還有不少賬目,絕對不能暴露出去。

    其他三?個人也在?求饒,說自己愚昧無知?,知?道錯了?,請大老爺饒命。

    崔嫵還不知?道有賬目存在?,她捻了?一顆轉胎丹在?手里:“那所謂必生男胎的藥,又是什么道理??”

    “哪有什么必生男胎的藥,只?有把人害成?怪物的藥罷了?。”一個聲音從山洞出來。

    眾人看去,洞中的人也走到?了?光亮處,原來是周岷。

    劉母先前才說給幾人下了?藥,周岷和幾個衙差應是被搬到?宕村的祭臺去了?,現在?又出現在?山洞中,丹花婆婆也往洞里逃,想來這山洞四?通八達,連通了?宕村和岸尾村。

    只?是不見主簿晉丑其人。

    崔嫵見周岷來了?,也不驚訝:“周縣令知?道這藥?”

    周岷點頭:“我當然知?道。”

    謝宥捻破了?藥丸,其他的雖未嗅到?,但其中氣味濃烈的幾味藥就是羊寶、仙靈脾、紅花、川穹這種壯陽的虎狼之藥已能辨別。

    給孕婦吃虎狼藥,這是什么邪方??

    “所以世上真有這種生男胎的藥?”崔嫵有些?難以置信。

    “當然沒有,”周岷深吸了?一口氣,才接著說道,“我未出生時,我娘就吃了?這種藥,希望生下一個男胎,后來我就被送去了?登州。”

    丹花婆婆一聽就知?道他是什么身份,登時有些?緊張:“你、你、你……”

    她根本沒想到?送去登州的怪胎還有活著回?來的機會,還當上了?縣令。

    “不錯,我就是從登州死里逃生,回?來找你的。”

    看來真相已在?眼前,謝宥等著她慢慢說下去。

    “你既然這么好命,當了?縣令,還回?來干什么?”丹花婆婆暗示珍惜前程,不要再攪和進這種事里來。

    看到?這個十幾年未見的人,周岷艱難克服著那些?痛苦的記憶,笑不達眼底:“我不回?來,怎么有機會再同您相見呢,登州那么多被折磨死的孩子,也都盼著能再見到?您。”

    丹花婆婆抖如篩糠,被元瀚卸了?下巴。

    周岷轉身看向?謝宥和崔嫵:“提舉,娘子,這藥就是我想給你們看到?的東西。”

    謝宥問?:“這藥的功效到?底是什么?”

    “若懷的是男胎,吃下這個并不會有什么改變,若懷了?女胎吃下,那就很?有可能生下一個像我一樣的怪物。”

    “怪物?”

    崔嫵不明白,她看起來就是個正常人,只?是不像男人一樣長胡子而已。

    “是啊,其實?我不該叫周岷,我原本應該叫周敏,我應該是一個女子,”周岷深吸了?一口氣,將那些?前塵舊事娓娓道來,

    “我阿娘懷孕時吃了?這種藥,剛生下來的時候我腿間長了?一塊兒肉,爹娘都以為我是男孩,對我疼愛有加,就算家中并不富裕,也從未短過我的衣食,聽阿娘說我還有一個姐姐,她早在?嫁了?出去,賣身銀成?了?我手腕上的銀鐲子,因為我是個兒子。

    可其實?我就是個不男不女的妖怪,等漸漸長大了?,我的胸沒有長,底下那塊肉也不長,甚至,我還來了?月信,我當自己是病了?,把這件事告訴阿娘,那時她的臉色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種失望至極的眼神,

    后來阿娘帶我去找丹花婆婆醫治,那一天我從井里被放了?下去,被帶到?這個石洞里來,再也沒能回?家……”

    崔嫵默默聽著,不敢再打斷。

    說著說著,周岷凄然一笑:“我喊了?一路的阿爹阿娘,到?了?登州我才知?道,我不是一個繼承家業的男人,我是一個‘賠錢貨’,是那個賣掉自己,換兄弟手上一個鐲子的女人。

    很?多原本生下來該是女孩的,因為她們的阿娘吃了?這藥,就變成?了?和我一樣的‘男娃’,知?道被發現,立刻就失去了?家人的喜愛,被賣到?了?登州,換作幾十兩銀子……”

    所以提舉夫妻二?人并沒有猜錯,她確實?是來了?月信的女子,也是可以混過試院檢查的男人。

    在?周岷的講述中,眾人得以窺見當年事情的原貌。

    從前的宕村民風彪悍,搶人搶地搶水源,落后愚昧的想法讓他們弄出了?挖身涂面的殺人習俗,任何一個深山里的貧瘠村子都渴望強壯的勞動?力,失去了?武力,他們就會失去一切。

    所以為了?追生男胎,村子里的人可以說是不擇手段,若生了?女兒,不是溺死就是隨意養活,嫁出去得個幾兩銀子的彩禮幫襯她們的兄弟。

    后來這位自稱“丹花婆婆”的女人就來到?了?村里,帶來了?一枚轉胎丹,說是吃下之后必生男胎。

    起初誰都不信,只?有一家連生了?七個女孩的人家,在?有孕之后毅然決然吃了?轉胎丹。

    十個月之后,那一家真的生出了?男娃。

    見此情狀,人人想求神藥,丹花婆婆就在?這個村子住了?下來,慢慢樹立了?自己的威望。

    結果幾年之后,第一個家生下男娃的就找來了?,說自己生下的根本不是男娃,而是女娃,丹花婆婆一點也不驚訝,只?說:“這事好辦,這個孩子你給我,我給你們五十兩銀子,如何?”

    當時嫁一個女兒有五兩銀子的彩禮已是豐厚,五十兩銀子夠一家人三?年的嚼頭,誰會不心動?,

    有了?銀子,又少了?一張吃飯的嘴,沒人有不樂意。

    于是,生出的女娃歲數到?了?就交給了?丹花婆婆,男孩若發現并非真的男娃,更能賣上不菲的價錢,畢竟本來就是女兒,僥幸生成?一個怪樣,反倒比原先更掙錢,村子仍舊那么興旺。

    后來自己村中的女娃賣出去還不算,更是到?處打聽消息,幫著丹花婆婆哄騙別村的孕婦,致使整個春安縣都少有女胎出生。

    憑著這門生意,就是災年,宕村也沒有人餓過肚子,他們越發崇敬丹花婆婆,將她視之為神仙。

    第075章 火起

    火把在石壁上?爆開油點, 周岷還在說著:

    “登州的鹽官什么沒有見過,尋常男女早就玩膩了,我?們這些人過去, 為?的就是討一口怪異獵奇。

    他?們讓我?袒露奇怪的身體,眼睛上?下看,嘴上?一直說著惡心?,對待我?們更是極盡侮辱,有時候還不夠, 他?們要親自上?手,給我?不夠顯眼的地?方穿個?洞, 再拉長一點……

    宴席上?, 常有受不住的女孩反抗,會被丟去狗圈去,有被玩死的,隨便就抬出去了,大官人們上?茅廁不出廳堂,讓我?們四面圍住他?, 就地?解決,再滴水成冰的日子,我?們也□□……”

    周岷的神

    情麻木,眼淚卻在敘述中猝不及防地?滑落。

    真奇怪, 她都已經?無所謂了, 為?什么還是會哭?

    周岷……不,該叫她周敏, 她一句句說著, 像是把自己那副怪異獵奇的身軀打開來,任人品評。

    而在登州, 在那些紙醉金迷的酒宴上?,她也是那么做的,那些噴灑過來的酒氣、那些油膩圓鼓的臉上?發出笑聲、那些凌亂在身上?摸索、指指點點的手的,她像狗一樣地?爬,給每一桌奉酒,她像被串牛環一樣……

    崔嫵不是性情軟弱之人,可聽著周敏自陳,看她如同在把自己打碎,她幾乎想讓她別再說下去。

    可這些是經?歷,也是證詞,周敏要申冤,選擇說出來,誰也不應阻止。

    崔嫵背過身去面對著石壁,喉嚨像哽了一團棉花,忍耐著如同被拖進周敏記憶里一般的難受。

    回憶也讓周敏渾身顫抖,她卻咬著牙,含著血,把舊日傷口揭開與眾人看,說完那些血淚和就的過往,她看向丹花婆婆:“這些,你都知道嗎?”

    被質問的人不敢說話,也說不出口,元瀚一直在聽她說,低著頭?藏住泛紅的眼睛,見老?太婆不答話,又用力了一些,她發出幾聲含糊的求饒。

    周敏冷笑了一聲,繼續說:“后來我?就遇到了一個?鹽官,他?玩得更別出心?裁,想知道我?們這些不男不女的人腦子還能不能用,就給我?良籍讓我?能讀書?,我?抓住了機會,白日當學子晚上?當妓女,但他?也只敢讓我?去考鄉試……

    幸好啊,沒兩年他?被抄家,我?逃了出來,躲著讀書?,之后就上?京趕考……”

    她看向謝宥,緩緩跪下:“宕村送出去的怪物不止我?一個?,我?只是運氣最好的那個?,為?了這份運氣,我?得為?他?們竭盡全力,提舉,我?求您!求您一定要將那些畜生抄家!砍頭?!”

    周敏深深伏在地?上?。

    “就算不能,也請您一定不要視若無睹!”

    膏粱枉造人世苦,喜怒間百姓興亡。

    冷靜如謝宥,也不免動容,說道:“我?從來也沒打算放過他?們。”

    崔嫵不知道周敏怎么能說出自己運氣好這句話,她分明是最不幸的人。

    松開深陷掌心?的手,她上?前一步:“也算我?一份吧。”

    謝宥看了妻子一眼,上?前扶起了周敏:“放心?吧,我?們夫妻定不負你重?托。”

    早在周敏稱呼“提舉”時,丹花婆婆的冷汗打濕了衣衫。

    竟然?真是提舉來了!

    這樣查鹽,怕是不妙。

    現下誰的命都打緊,要緊的是石室里那些賬冊。

    丹花婆婆無視元瀚的壓制,使勁扭晃著身子,從身上?滾下一枚黑丸,用身體捻開,立時散出不少黑煙。

    謝宥等人擔心?煙霧有無毒,都掩住了口鼻,給了丹花婆婆機會,她一拳打了元瀚的眼睛,然?后像黃鼠狼一樣竄進了煙里。

    “長風——”

    周敏一聲呼喚,黑漆漆的山洞里傳出一聲鷹嘯,好似神鷹現世,直飛入煙霧之中,將煙擊散,又飛入了漆黑的石洞更深處。

    鷹嘯聲在山洞里回響,為?他?們指明了黑暗中丹花婆婆逃竄的方向。

    謝宥追得很快,他?無視腳下未明的路況,以無人能及的速度在山洞里穿行,鷹嘯聲一直在前面,甚至踢到了丹花婆婆丟下的拐杖。

    崔嫵也跟上?了,但山洞岔路很多地?勢起伏不平,她扶著的洞壁,深一腳淺一腳,速度就慢了許多。

    她沒往前走多久,謝宥就出來了,手里提著人。

    存放賬冊的石室并未著火,丹花婆婆倒了火油,火折子還沒吹著就已經?被謝宥拿住,也多虧了她,讓他?發現這么多的鐵證。

    鷹在洞頂翱翔一圈,落在周敏的肩上?。

    “這是你養的鷹?好厲害!”崔嫵有點羨慕。

    周敏摸摸老?鷹的頭?,從竹筒中倒出碎肉喂它,“這是我幼時喂養過的一只野鷹,喂了三五年,這么多年我又回到春安縣,它原來一直記得我?,我?就將它帶在身邊。”

    禽獸喂養三五年都會生出感?情,她的父母卻在知道她不是男娃之后,狠心?將她買到那種不見天日的地方。

    人有時候真是禽獸都不如。

    “真好,來日我?也養那么一只!”崔嫵將一塊擦眼淚的帕子給她。

    似乎是要刻意要忘掉先前傷感?的氣氛,周敏將老?鷹往前舉了舉,讓崔嫵摸了摸腦袋。

    轉頭?看石室里的賬冊被收拾出來,擺在了謝宥面前。

    周敏走過來,從懷中掏出了那本小?冊子,“這些是丹花婆婆賣到登州的女孩名冊,還活著的都記在上?面了,但……這也是兩年前的名冊了,怕是還有不少死于非命,她們分散在各府,上?面還有我?舊日奴契,想來提舉會用得上?。”

    謝宥接過冊子,道:“多謝你。”

    “交代?了這些,我?怕是也活不了了。”周敏沒有懼怕,反而帶著眼淚在笑。

    崔嫵正要說話,謝宥已經?開口:“功名是自己考的,又交代?了這些事情,在劉彥案上?算是將功抵過,本官會保你。”

    “多謝提舉恩典。”

    周敏磕了一個?頭?,爬起身來,一個?人帶著一只鷹就這么往回走。

    她就這么走了嗎?崔嫵望著她的背影,聽到她細細地?感?嘆一聲:“雨停了,今晚月亮真好啊。”

    周敏的背影在山道上?伶仃,漸漸被黑暗吞噬。

    “她是去找晉丑了吧?”崔嫵道。

    謝宥也這么認為?,眼下他?還有更要緊的事辦:“如今與案的人都在這兒了,只待問完他?們的口供,再將村里那些捉拿,這不是一個?人一時犯的案子,而是持續幾十年,所費時日定然?不短,定刑必要清楚,不能放過任何一個?為?惡之人。”

    “嗯。”

    四壁的火把被點燃,山洞比尋常屋子還光亮幾分,嫌犯臉上?的表情一絲一毫都藏不住,只是火油的氣味刺鼻。

    崔嫵對問供沒什么興趣,就在山洞外透氣,夜風撲涼了臉,她吸了吸鼻子。

    遠處黑夜里好似有一個?紅點在搖曳,可漸漸地?,那紅點在擴大,舞動出了橘色、黃色,變成了一座拔地?而起的、會呼吸的山。

    那是……著火了?

    這座因落后愚昧而滋長起邪惡的村子被熊熊火焰覆蓋,沖天的火光扭曲狂舞,凌亂的光躍動在夜幕之下。

    這么大的火怎么沒聽到人聲,也沒有人逃出來,更無人救火?

    周敏呢!周敏是在村子里嗎!

    崔嫵直覺出了事,而且和周敏有關,她抬步朝村子里跑去。

    周敏已經?得了寬大處置,若是她真的這樣做了,那就只能等著秋后處決了……

    崔嫵一意朝村子里走去。

    聽到那樣一番話,她沒辦法對她置之不理。

    遠遠看到一個?人影,崔嫵跑了過去,是晉丑站在那兒,火攪動的熱風颯颯搖動他?的衣袍。

    “周敏呢?”

    晉丑回首看到是她,臉上?的笑得哭還難看:“現在,我?的恩算是報完了。”

    “這是怎么回事?”

    “整個?村子的人都在祠堂吃飯,周敏在飯食里下了藥,除了運送你們離開那些,全村的人都昏迷了,整個?村子誰都逃不出這場大火。”

    “那周敏呢?”

    “她說她不想再走,她走不動了。”

    崔嫵掄圓了胳膊,“啪——”地?抽在他?臉上?。

    熠熠火光里,他?臉上?浮現茫然?,似乎不明白崔嫵這一巴掌是為?了什么。

    “要是我?們這樣的人都信了這句話,早十年前就該死了!”

    晉丑的瞳仁緊縮。

    “我?們活到現在,是最不信命的!都爬出來了,都要過上?好日子了,怎么就想要放棄自己的命!”

    她氣晉丑一個?落過泥潭的人卻看不清。

    晉丑仿若大夢初醒,“你是說,她不想死……是不是?”

    可周敏踏進大火里時,是那么的義無反顧。

    崔嫵忍住再掄他?一巴掌:“你還傻站著干什么,分頭?找!我?不管她愿不愿意,都要把她拖出來!”

    晉丑沖進了

    村中,崔嫵仰頭?看著烈焰迅速吞噬過一間間屋頂,深吸一口氣,也走了進去。

    她并不是什么大善人,她只是見不得。

    見不得周敏受過那么多苦,明明想做的都已經?做到了,一輩子被苦水填滿的人,憑什么不能過點好日子,為?什么還要走上?絕路!

    大火是以祠堂為?中心?點燃,兩旁的房屋接連著火,屋舍大都低矮的,村民都在祠堂里昏睡,渾然?不知身處火海之中,也有被火燎得身上?劇痛而醒,卻手腳發軟,爬不出來,點火的人不肯給一點生路,將四面都堵死,醒過來也逃不出去。

    祠堂里的人喊叫著,是呼救還是哭嚎已經?分不清,就這么活生生燒死,空氣里的有肉的焦香味。

    崔嫵從祠堂經?過時那里已經?近不了人,她打濕了帕子,遠遠避開著火的屋子,四處張望。

    老?鷹在夜空盤旋,長嘯著再次為?她指路。

    她終于在村子的中央找到了周敏,未熄滅的火把滾落在一旁,她呆呆坐著,等待火焰或是倒塌的房屋將身軀吞沒。

    崔嫵將火把踹遠,拉住她的手臂往村外拖。

    “您怎么來了?”

    周敏沒想到出現在眼前的會是這位提舉娘子。

    崔嫵一邊拖一邊質問:“你為?什么忍了這么久,這一把火,十年前你就可以燒,既然?燒了,你又為?什么不走!”

    周敏更沒想到她會跟自己說這樣的話。

    晉丑說提舉夫妻能幫她,卻從未說過崔嫵的身份。

    她呆呆地?答話:“宕村沒了,還會有無數個?宕村,只要那些官還在,還會有無數孩子落難,若有一絲機會,我?想搏一搏,借力也好,只要能扳倒那些大山,能讓很多人免于這種苦難,我?這條命本也不算什么。”

    所以她才要引謝宥到這個?村子來,親眼看看這些罪惡扭曲的生意。

    崔嫵聽完有些怔愣。

    她可以藐視權貴,嘲笑蠢人,卻頭?一次在一個?人面前有自慚形穢的感?覺。

    從小?沒人教過崔嫵什么是好壞,她是在恨里滋長出來的毒草,隨心?而為?,不做一件好事。

    周敏流落登州,更是見慣了惡意,可她卻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圣人,堅韌高潔,不因被世道辜負而心?存惡念,還想竭力去救更多的人……

    崔嫵在她面前抬不起頭?來。

    因為?心?疼,崔嫵才更加生氣:“既然?有人申冤了,為?什么還要點這一把火!”

    明明那么努力考了科舉,當上?縣令,這件案子也有人接管了,那邊在審問,這村子但凡違犯過律法的,一個?都跑不掉。

    憑周岷的本事,以后要過富足平安的日子一點都不難,可這火一燒,幾十條人命落在身上?,被阿宥抓到,她就只能等著秋后處決。

    “我?也會怕的。”周敏輕聲說。

    “我?怕提舉言而無信,怕他?畏懼強權,可我?也知道,這是我?唯一的機會了,下一次巡鹽該是什么時候,下一個?官員也能否有這份才能和決心?嗎?不過你既然?愿意來救我?,至少讓我?明白,你們是好人。

    將那些證據交出去之后,不管登州的鹽官會不會得到應有的懲治,這一村的人,都跑不掉的。”周敏早就想好了和他?們同歸于盡。

    似乎怕崔嫵指責,她說道:“你放心?吧,這村子里沒有無辜的,傷人性命,下藥害人,賤價賣女,得來的銀子再給兒子讀書?、娶妻,放心?吧,我?這把火燒不到無辜之人身上?,我?不想等了,也不想讓任何一個?人跑掉。”

    周敏越說越沮喪,“崔娘子,你不用管我?的,我?這是死罪,不該讓你們為?難。”

    說完她又要走回火里去。

    第076章 落定

    “別走!”崔嫵拉住她?, “你已經從泥沼爬出來了,報了仇,你會有更好的?日子, 不要?死!”

    “可是我還是殺了人,滿村的?人,殺人償命,這天地?沒?有容得?下我的?地?方。”

    周敏流下的?眼淚映著火光。

    崔嫵激動地?說:“那些惡貫滿盈的?人尚被?這天地?包容于溫柔富貴之地?,憑什么你不可以?登州那些人都該死, 你難道不擔心我夫君沒?有達到你的?期望嗎,你難道不想看看結果嗎?”

    “我?我想的?……”

    只是周敏害怕那一天不會出現。

    她?并不天真, 要?清空一地?蠹蟲哪是易事, 只怕層層重壓之下,到最后謝提舉也扛不住。

    “那就留下,好死不如賴活著,晉丑從前也是那么說的?,現在倒好,看你跑進去也不攔一下, 真是蠢出生天了!”

    “他……現在在哪?”

    “他也沖進去找你了,不知道為什么這么蠢,還沒?出來。”

    “他還沒?出來?”

    見周敏要?沖進去找,崔嫵趕緊拉住她?:“別管他, 反正是烏龜命, 死不了的?。”

    說到晉丑,崔嫵戳著身?前的?草:“其實, 你是想要?晉丑來找你吧?”

    “晉丑……”周敏說起這個名字, 有些悵然,“他與我只是恰好志同道合, 成了給我出主意的?人,旁的?就沒?有了。”

    崔嫵不信,自?己能?誤會二人的?關系,就是他們之間氣氛自?與別者不同,再?看周敏此刻神情,并非無情。

    這一次她?不會再?錯了。

    崔嫵立刻就猜出周敏是在意自?己與常人不同的?身?體,說道:“你看,你連死都不怕,是我見過最勇敢的?小娘子,要?是往前再?走一步,說不定就能?得?到你想要?的?呢?”

    “崔娘子洞若觀火。”

    她?抱臂仰頭:“怕了吧?”

    “不怕,我只是不想讓人為難,而且你也知道的?,我不男不女,這輩子也改變不了,就不去想那些風花雪月的?事了。”

    “我就很敢想!你不知道吧,我可是土匪,但就是嫁給季梁城里最好的?郎君,你為什么不可以想?

    晉丑雖然嘴欠,腦子比我差了不少,但為人正當,還算值得?托付,就算你表明了心意,他未與你好,你也盡可以再?去喜歡別人!誰敢對你無禮,憑你的?聰明,狠狠報復回去就是,人嘛,活得?理?直氣壯一點!”

    崔嫵不會安慰人,說出來的?話還是那一套土匪作風。

    周敏低頭笑了一下,這是今夜她?露出第一個真心的?笑。

    “是我不想跨過去,一個人很好,感情可以珍藏在心里,不必非得?寄托在誰身?上,我并無那個執念,崔娘子,今夜托你撿回了一條命,我便欠你一個恩情,盼有相報之日。”

    崔嫵看著她?笑,心里更加愁悶。

    若是她?能?托生在尋常人家,性子又如此溫柔恬淡,定是一位長輩疼愛,同輩敬重的?閨秀。

    她?明明值得?最好的?日子,卻偏偏讓一枚轉胎丹壞了半生。

    也是,男子有什么好當!他們只是恰好掌住了所?有權柄,這世間最渾濁蠢鈍的?就是男子!

    周敏見崔嫵在那兒自?己生悶氣,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初見她?如神仙妃子一般,周敏真未想到提舉娘子是這樣性子外放的?人,她?猶豫地?問了一句:“咱們真的?放晉丑一個人在里面嗎?”

    “他燒死最好!對了,你可知道晉丑幫你出這些主意,他自?己的?算計是什么?”

    崔嫵變了一張臉,問出一連幾日的?縈繞在心的?疑問。

    “這話,我來答你會比較好。”

    背后傳來一道雄渾的?聲音。

    崔嫵猛地?扭過頭。

    方鎮山!

    晉丑跟在他身?后,因為寨主來了,他才沒?能?找到周敏。

    崔嫵者這才意識到,晉丑所?謂的?報恩,逃出漆云寨只是掩人耳目的?說法,他是在幫方鎮山籌謀一些事情。

    方鎮山沒?有回漆云寨,而是來了登州,為什么!

    在崔嫵驚疑不定的?目光中,晉丑走上來,將周敏帶到遠處去。

    方鎮山走近她?,拍拍她?的?肩:“你夫君要?查鹽,我這個做丈人的?當然要?幫忙。”

    崔嫵慢慢扯下他的?手?,一臉戒備:“你到底要?干

    什么?”

    “幫你們來宕村拿些證據,難道不是好事嗎?”

    確實是好事,讓他們找到突破口整治登州那群狗官,但是——

    “我是問你的謀劃是什么?”

    方鎮山鄭重其事地扶住她的肩膀:“方定嫵,我只有你這一個女兒,以后什么都是你的?。”

    “所?以呢?”

    “所?以,女兒……”方鎮山一雙睛瞳注視著她?,雄獅仿若重回壯年,“為了你,我會征戰到死。”

    崔嫵怔怔看著他,心跳逐漸加快:“你要去做什么?”

    “你老子要送什么東西給你,那當然得?十拿九穩了再?告訴你,只是現在你不可再?耽于情愛,變成一個只知道跟男人走的?蠢物,那時,你就什么都配不上。”他大手?戳了戳崔嫵腦袋。

    性子不大?討喜的?女兒冷笑對他:“是,爛攤子也一聲不吭就丟給我。”

    方鎮山尷尬地?咳了一聲:“那些都很重要?,況且老爹我場子太多太雜,京城那么遠,有一兩個管不到也是正常的?,你把這些地?方牢牢握在手?里,以后絕對錯不了。”

    “那你們的?圖謀是什么,又和謝宥有什么關系?”崔嫵始終有被?陰謀縈繞的?感覺。

    “謝宥若是能?看得?明白?,他就什么事都不會有。”

    方鎮山還是不夠信任女兒,他擔心崔嫵嫁了人之后,一顆心想著男人,把夫家的?利益當成了自?己的?利益,背棄他這個父親。

    他得?慢慢把女兒從謝家剝離出來,才能?放心把自?己的?一切交給她?。

    他寬慰道:“他是我的?女婿,我當然不會害他,父女離心,對我沒?有任何好處。”

    崔嫵不聽他安撫,而是沉聲說道:“方鎮山,不管你要?做什么,我只警告你一件事,大?靖朝的?軍隊,西?北二邊屯師數萬,定州屯兵二十余萬,北廂禁軍二十萬,各路鄉兵四五十萬,更不提各個軍鎮……你憑什么覺得?憑一個漆云寨就能?和朝廷作對。”

    正因如此,崔嫵對寨子的?前景并不看好,方鎮山要?么一輩子當土匪,被?皇帝心血來潮帶兵剿滅,要?么受招安,做個安撫使,可他透出的?意思,是要?和朝廷分庭抗禮。

    這天下未逢亂世,哪是那么容易打下來的?!

    “老子問你,要?是有機會給你當皇帝,你敢不敢干!”

    這句話如平地?一聲驚雷,在崔嫵整個頭皮上炸開,但她?極擅收斂情緒,只是微微睜目,緊盯著方鎮山,

    “你年紀那么大?了,別在什么地?方又被?人騙了,老本?都賠進去。”憋了很久,她?問出這么一句。

    方鎮山這簡直像頭腦發熱說出來的?話,崔嫵必須保持冷靜。

    “老子當然知道,我心里有數,放心吧,這是一件雙贏的?事,你早晚會明白?老子的?苦心。”方鎮山揉亂她?的?頭發。

    “行了!”他拉著崔嫵往外走,“走吧,咱們回江南去,還有很多事情要?你接手?,老子要?證明給你看。”

    “我還不能?走。”她?抽出自?己的?手?。

    方鎮山胡子炸開:“怎么!你難道真的?,一輩子在他家伏低做小伺候人?”

    崔嫵道:“我不在,謝宥沒?法專心辦好登州的?鹽務。”

    方鎮山一想是這么個理?,那小子要?是以為娘子被?人劫走了,不管登州的?事直接追下江南也不好辦,便點頭道:“等他辦完了登州的?事,我再?來接你。”

    最終方鎮山只是帶走了晉丑和周敏。

    崔嫵獨自?站在沖天的?火光前,回憶周敏的?每句話。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這樣一個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給她?帶來的?觸動會為什么大?。

    火勢已經吞沒?了整個村子,忽然,她?的?手?腕被?人緊緊攥住,轉過身?對上一雙熟悉的?眼睛,眉心緊皺,里頭是無法形容的?慌張。

    謝宥終于來了。

    在確定到她?之后,里頭的?急切不安化作慍怒:“你為什么突然跑開?”

    謝宥把她?扯到自?己的?保護范圍之內,話里根本?壓不住火氣,任憑再?冷靜,也被?她?這些做法攪得?難安。

    “阿宥……”

    “這兒到處都是火!你為什么一聲不吭就跑過來?”

    天知道他聽到崔嫵突然不見,村子又燃起大?火時,到底有多擔心!

    崔嫵有些慌亂:“沒?有,我擔心周敏和晉丑……”

    “你管這些事做什么!”

    謝宥劈頭蓋臉地?質問,暴露了他仍舊無法平復的?情緒。

    崔嫵默然,咬著唇不說話,火灰飛揚沾到她?的?臉上,烏黑的?瞳孔映著跳躍的?火光。

    “對不起……我們先離開這兒。”

    謝宥將她?再?拉遠些,半跪在她?面前。

    崔嫵站了一會兒,趴到他背上,抱住他的?脖子。

    謝宥站起來,把背上的?人往上帶了帶,背著她?走下山道。

    石洞那邊的?審問還未完,這邊已經死了整個村子的?人,謝宥也不必在問供上耽擱工夫了,如今安頓好背上這位祖宗要?緊。

    因為謝宥幾句重話,夫妻倆沉默著走了一段路。

    崔嫵摸摸他的?臉,語氣帶著安撫:“阿宥,我沒?事的?,不是好好在這兒嘛,你別總是太擔心我。”

    “我永遠不可能?不擔心你。”

    “這不是我自?己能?做主的?。”

    一句話,讓她?眼眶泛酸。

    他這樣說話,讓她?以后怎么從他身?邊離開……

    謝宥也知道自?己情緒過火了些,眉尾垂下,他低聲道:“你別總是這樣突然消失,你這樣我什么事都沒?辦法做……”

    崔嫵爬高了一點,把腦袋往前探,貼住他的?臉:“我只是看到這邊突然起火,只是想來看一眼。”

    “方才是我不對,我不放心你是我的?事,不該跟你發脾氣,你在意周敏的?事,過來看一眼,并沒?有錯。”

    “才沒?有……”崔嫵抱得?更緊。

    “他們人呢?”

    “都在火里了……我看他們走進去,想追……”

    崔嫵扭頭看著照亮了幾乎能?將一切吞噬殆盡的?熊熊大?火,就當那個周岷已經死在火里吧。

    謝宥嘆氣:“她?終究不能?盡釋前塵。”

    但這不是周敏的?錯。

    無論她?是周岷還是周敏,都無愧于任何人,半生磨難卻仍心存善念,這般決意赴死,性情高潔者不得?善終,實在讓人惋惜。

    崔嫵沒?有應聲,在他肩上閉上了眼睛。

    岸頭村就這么覆滅在了一場大?火之中,這么多年的?罪孽焚燒殆盡,一場雨過后,山野空寂,天空晴藍如洗。

    第077章 落日

    上?山時是一隊人, 下山也是一隊人,只是少了兩個,隊伍變得沉默。

    那些親耳聽過周敏自敘的衙差抬著箱子, 拉著僅剩的四個囚犯,各自沉默著。

    車隊和人馬都在山下官道旁等著。

    馬兒在低頭吃著路邊的青草,妙青拿著鞭子在打河岸邊的蘆葦,蘆葦花像雪一樣飛出來。

    “娘子,你?們終于下來了, 山上?怎么樣,縣令和主簿呢?”

    看到他們下山, 妙青收起鞭子迎上?來, 扶著崔嫵上?馬車,嘴里問?個不停。

    “妙青,我先歇一會兒再同你?說吧。”

    看到娘子明顯心不在焉的神情,妙青安靜下來。

    謝宥并未上?馬車,而是在下邊同幾個衙差說話?:“你?們是春安縣的衙差,原本該回縣衙去, 但本官要辦的案子不能走漏一絲風聲,更擔心你?們之中有登州那邊的耳目,所以此程你?們都不能走。”

    幾人互相看著,跪地抱拳道:“我等愿聽提舉差遣!”

    崔嫵洗過臉, 枕在窗沿, 遠望著外邊的河灘,蘆葦花被風卷起, 那一襲清瘦的官袍恍惚近在眼前?。

    不知道周敏他們現在到哪兒了。

    崔嫵與未上?山之前?的心境已大有不同, 她甚至突發?奇想,要是自己將來真當了皇帝, 招周敏做官該多好,她是女子,又有才?能,肯定比那些長胡子的迂腐老頭好用得多。

    念頭剛一生發?就被崔嫵甩出去。

    真是被方鎮山哄得昏了頭,這?天下那么大,光是從京畿走到京東東路都要一個多月,哪里是一個漆云寨吃得下的。

    車隊重新啟程,崔嫵散了頭發?臥在謝宥膝上?,他則翻閱著那些證據。

    丹花婆婆的賬本十?分陳舊,持續了幾十?年的交易一

    筆一筆記在賬冊上?,上?頭所記“陰陽人”三個字,想來就是指稱周敏這?樣的人。

    原來這?些“陰陽人”也是可遇不可得的,不是所有吃下轉胎丹的女胎都能生下正常的嬰兒,有許多是畸形,多是扔下山谷去,所以要得到外表正常的“陰陽人”既難得又耗時間?,才?會受人追捧,價比千金。

    聽到謝宥的呼吸聲,崔嫵問?:“怎么了?”

    他只是將手中的冊子交給她看。

    “當真喪盡天良。”

    崔嫵看得一下坐了起來,又掃了一圈四周都堆上?的賬冊,皺眉道:“官人,這?些證據多到……整個登州官場幾乎不見清官,真的能抓完嗎?”

    連她自己都不大有信心。

    “很難,而且官家只許我在登州查鹽,行事有皇權特許,但與鹽茶無?關的,只能送予京中監察御史。”

    不過有了這?些名冊賬本,還有肅雨的暗訪,再加上?太子派來的阮娘助力,謝宥心中已逐步有了布局。

    崔嫵將冊子放在一邊,把臉埋在謝宥的衣襟里,腦中所想已不在登州。

    要是她是皇帝,一個貪官都走不了!

    不是……都怪方鎮山!

    他說的那些話?一直繞在她腦子里,趕都趕不出去。

    偶爾靜下來,總會想起那個穿著常服、受天下人三叩九拜的儒雅男子,那些被送去登州的年幼無?助的女孩……

    皇帝、百姓……中間?到底隔了多遠?

    若是有機會她來做皇帝,她會怎樣,她能做得比現在的皇帝更好嗎?

    此刻,金銀珠寶漸漸失去誘人光彩,變成了年幼女孩們烏黑的眼睛,眼前?好似浮現了那把龍椅。

    崔嫵其實根本沒見過龍椅,她就想象那是一把金燦燦的寬大的椅子,放在很高很高的地方。

    羽冠、玉冠、花冠……她都戴過,十?二旒通天冠卻?沒戴過,不知道適不適合她……

    想想就算了,古往今來何曾出現過女皇帝,而且兵戈一起,天下生靈涂炭,崔嫵做不起這?個大惡,到時莫說皇帝派幾萬兵馬來剿,她夫君第一個就要來剿了她。

    想著想著,崔嫵又在搖晃的馬車中睡了過去。

    謝宥將她抱穩,翻閱賬本的動作輕了許多。

    —

    馬車一路往東去,空氣逐漸變得寒冷,有了海水的氣味,登州臨海,風又比別處凜冽許多。

    崔嫵披上?了大氅,好像都能看到長長的海岸線,和,她開始期待起書中所說的百里鹽場,大蜘蛛一樣的海蟹,她還從沒來過海邊,“聽說海中有鮫人?”

    “那只是傳說罷了。”

    “前?朝有人從這?兒乘大船,去尋海外仙山,求長生之法,不知道求到沒有。”

    “應是沒有。”

    看了一個多月的山石草木,在看到大海那一剎那,她站在馬車前室使勁兒踮起腳,也看不到盡頭,海面和天空成了一個顏色。

    “哇——這?海若是乘船到對岸去,要多少時日?”

    她張大嘴,吃了一口咸乎的海風又閉上?了。

    謝宥光是看著她,唇角便?帶了笑,答道:“怕是要以年計。”

    “真大啊,掉下去可就麻煩了。”

    “是啊,你?得小心些。”謝宥朝她伸出手,要扶她進馬車,崔嫵還不肯,甚至要拉著謝宥出來,興沖沖道:“我們看日落好不好?”

    “日落的時候我喊你?,此刻已近冬天,你?吹那么久的風要得風寒的。”

    今年小病小災實在不少,崔嫵只能聽勸,和他坐了回去。

    日光隔著車簾只照進一線,落在相擁親吻的二人身上?,親足了今日的數。

    崔嫵抿著軟熟的唇,迷離的眼睛瞧著從他的下巴、經?過鼻子、額頭的那線日光,折射出熠熠流光,讓清冷的五官多了些惑人風情。

    她手指自下巴撫上?來,落在他鼻尖上?,輕得似蝴蝶停留,呢喃道:“再親我一下。”

    崔嫵這?陣子,怎么說,似乎有點姣,總是纏著謝宥要這?要那。

    從前?是謝宥抓著她,現在反倒是她摸進謝宥的凈室,踏進他的浴桶里,主動摟上?夫君的脖子。

    沾水的薄綢還能擋什么,緊貼著將雪白墜團兒描勒出來,看得謝宥火起,崔嫵可恨的還不止這?一樁,就這?么點勾引之事也做不好,咬著牙亂墩亂套,沒有章法,那陽貨船頭翹起,眼兒饞得,都吐羹漿了,她還沒狠心坐下收容了它。

    謝宥被逼得站起來,抓住人給她摶得哀哀求饒,鬧得水花揚飛出去,沒剩多少水,凈室里也沒一塊兒好地。

    謝宥在她往前?走了幾步,快摔到地上?的時候,把人撈起抱出來。

    之后崔嫵就躲著他,謝宥的手一挨到,她就埋怨自己還疼,等過幾天好了,又跟熱情小狗似的湊上?來。

    對于崔嫵的親昵,謝宥很是受用,疼愛起她來根本不惜氣力。

    此刻聽她請求,怎會不如她所愿,摟著腰收力將人抱近,自上?而下追索到她的唇。

    那束日光快速從他臉上?退去,謝宥與她躲到了昏暗里,衣衫絞繞在一起,崔嫵仰頭,沉浸在癡纏難分的氛圍之中。

    日光拉出越來越長的斜線,謝宥出聲,讓車隊暫時駐足。

    整個車人都未到過海邊日落,所有人都有些興致勃勃,崔嫵捂著半張臉也出來了。

    今日天氣真好,浮云幾縷,太陽緩緩西沉,和海面連在了一起,海水成了金色,金燦燦得像在呼吸,整片蒼穹如水面漾開了無?數金紅、橘紅、淺紅……

    千萬種顏色在不斷變化,流光溢彩的天幕近得仿若觸手可及,浪花將光輝一層層推到面前?。

    原來白日落幕,是如此恢宏璀璨的大事,崔嫵在別的地方從未發?覺過。

    她未挽的發?絲上?,一會兒是燦金色、一會兒是橘紅色,顏色逐漸消散,不知不覺日頭徹底落入海中。

    眼前?黑昏昏的,所有東西都只剩一個剪影,她窩在謝宥懷里,沒有彷徨。

    “我想這?樣,就過了一輩子。”

    發?頂傳來這?么一句。

    崔嫵還沉浸在海上?落日的美?景中,呆呆說道:“我也是。”

    纖細雪白的手指揪緊他的衣擺,崔嫵眼神恢復清明,登州的事辦完方鎮山就要接她去江南,她真的要走嗎?

    —

    入登州城之前?,他們在城外驛站留宿了一宿,這?是最后一次停留。

    驛站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板栗樹,這?個時節正好是板栗砸頭的時候,謝宥在書案前?給各處回信,崔嫵和妙青在低頭把栗子毛茸茸的外殼踩掉,把黑紅的栗子撿進框里,玩得不亦樂乎。

    傍晚,崔嫵端著煮好的板栗走進案卷堆積的屋中。

    肅雨正在書案前?回話?:“兩日后有位監場使要過大壽,賓客名單已經?拿到,還有幾個鹽倉主事,多進出的鹽監家中……”

    崔嫵在旁邊低頭剝著板栗,心中暗暗咋舌。

    肅雨所稟事無?巨細,現在就連那些鹽官家中的狗生了幾個崽子,公的母的,謝宥都能知道,滲透能力堪比皇城司暗探。

    那些鹽官們還以為?查鹽是謝宥到達登州才?開始的事,實則在未出京之前?,連京城的榷貨務、都鹽案都被謝宥掃一遍,合出的一個名單,早早讓肅雨來登州盯著他們的動作。

    謝宥要抓緊時間?,分秒必爭,在最短的時間?里徹查到底。

    等肅雨離開,已經?是三更天了。

    謝宥囑咐崔嫵:“明日就進城了,你?要與我寸步不

    離,若我不在,決不可離了護衛保護,在那城中認識的人都不要相信。”

    前?路不知道是怎樣的風雨,自己唯一不放心的只有妻子。

    “好了,宕村那樣的事不會再發?生,我會乖乖等你?回來的,”崔嫵將剝好的板栗喂到他嘴里,“阿宥,為?了那些可憐的女子,就算貪錢的不能抓干凈,害命的總不能放過。”

    方鎮山既然要帶她走,周敏大概也會在登州。

    崔嫵惦念著,想讓她看到那些人被砍頭的場面。

    謝宥望她嘴里塞了一顆栗子:“此事何須你?囑咐,就算是官家不讓辦,那也是天高皇帝遠,詔令有所不及。”

    在皇帝阻撓之前?,那些貪官污吏都跑不了。

    —

    登州城,東鹽場監場使魏馬平家中。

    今日是魏馬平的四十?五大壽,他裹著壽衣正窩在自己黃花梨萬壽紋寶座上?,等著各處下官和莊頭上?來敬酒。

    “魏場使真是福壽無?雙之相啊!”下官對著寶座上?“肉山”夸贊道。

    魏馬平聽得高興,就著美?姬的手,瞇縫著眼睛喝下一盅美?酒,“嘖——”了一聲,甚是舒坦。

    下首的門客道:“聽聞查鹽的司使已到登州,場使覺得瞧著那位,可是好相與的人物?”

    昨日官家派的提舉鹽茶事總算到了登州,府尹帶著一群大大小小的官員在城門口迎接,架勢甚大,但魏馬平這?等官只配遠遠看著,根本擠不到前?面去。

    他這?種小卒,就算遞帖子,司使也不會賞臉露面。

    “提舉鹽茶事,又是司使,哪是我等小卒能請到的,不過雖不在上?官眼前?,卻?不能不盡心,咱們還是得備份禮,表個態度。”

    不過就算他只是一個小小場使,在這?兒登州城扎根多年,也是不容小覷的角色。

    登州白花花的鹽帶來了白花花銀子,他們鹽官在這?個地方,就是比知州、參軍要體面得多,俗話?說京官高三等,他們鹽官在這?兒就是一等。

    “那外頭是什么聲——”

    魏馬平還未問?完,馬蹄就踏碎了金鏤的屏風,直直撞到了魏馬平的臉上?,踏翻了他身前?的桌案。

    “哎喲!”魏馬平痛呼一聲,沒弄清怎么回事,騎馬者手上?套索一甩,繞上?他的脖子,策馬轉身飛馳而出。

    肥胖的身體被拖拽著,掃翻了廳堂中的桌椅盤盞,又“砰”一聲卡在門檻上?,幾乎要撞斷了他的脖子。

    魏馬平為?求自救,只能自己爬出了門檻,被繩索繼續拖拽著往前?院去。

    魏家前?院也是一樣的奢靡流麗,不似京城官吏宅院整肅,魏馬平被拖到了院子里,參宴的人四散奔逃,雕欄畫棟的院子里頭孔雀東南飛。

    朗朗天光之下,一襲紫袍的年輕相公長身玉立,莫說姿容遠勝這?些年魏馬平經?手過的胭脂郎君,一身氣度更不是等閑富貴子弟可比。

    “肅雨——”謝宥開口,套索從魏馬平的脖子上?松開。

    魏馬平這?才?死?里逃生,瘋狂地喘氣想要開口質問?他們怎么敢闖進官吏家中——

    在看到紫袍相公腰上?的金色魚符時,魏馬平一口氣上?不來,幾乎要撅過去。

    “等不及讓府里人傳話?,就請魏場使出來了,還請見諒。”謝宥有禮道。

    第078章 登州

    “不敢, 不敢……”

    魏馬平被勒得都要口吐白沫了,還?拱手跪拜,“謝司使?饒命!”

    “魏馬平——”謝宥展開手中名冊, 開口似攜風帶雪,不帶半點人味,“東勝鹽場使?,主管曬鹽工吃住銀餉,所管鹽場賬目雜亂, 偷漏白銀十二萬兩,倒賣鹽引, 牟利二十萬六千七百兩, 嘉懿三年,從春安縣進童女?三人,嘉懿四年,拋五名曬鹽工尸首入海,五年,以一萬兩白銀和兩名童女?的賄賂監官……”

    謝宥慢慢念出他?這些年所犯罪責, 冊子翻過很多頁,攤開來甚至比一個人還?高。

    魏馬平越聽越知道自己怕是要大限將至,這位司使?這么大庭廣眾之下將他?念出來,是想索要不菲的財物, 還?是真打算殺雞儆猴?

    這般大的陣仗, 查鹽第一刀就砍到了自己頭上,要是不斬下, 那上官的威信在哪里。

    心里瘋狂盤算著能找哪一門關系保住自己的性命。

    “司使?……下官受淳王所托, 每年為淳王打理登州的產業,而且下官內子和吏部侍郎夫人更?是親姐妹……”

    魏馬平趕緊報出自己在京城的關系, 盼著對?謝宥有所震懾。

    謝宥停頓了一下,魏馬平以為自己的話奏效了。

    他?卻說:“場使?莫急,本官還?未念完。”

    即使?謝宥未曾疾言厲色,但他?身量幾高,魏馬平跪著仰頭看去,更?懾于他?不疾不徐從容篤定的氣度,不敢再貿然開口。

    這位司使?不但姿容出眾,聲音更?是擊玉一般清正冰涼,若放在平日,聽他?說話該是一種享受,但現在聽來,無異于凌遲。

    直至念完,謝宥才?問:“這些,場使?可認罪?”

    認,還?是不認?

    魏馬平選了裝傻:“下官對?司使?所言之事一無所知,不知上官,這是別的官吏所犯,還?是府中人管束不到所犯,尚未可知。”

    “本官沒那么多時間,你若認罪,就地正法。”謝宥出現在這里,一切就已塵埃落定了。

    “下官不認!其中不少?是捏造污蔑!”

    魏馬平不甘心,甚至恐嚇道:“上官不審不查,就此構造冤獄,下官死不瞑目,下官的同僚和皆是剛正不阿之人,他?們?一定會為下官——”

    魏馬平的慷慨陳詞一停,還?未威脅完,眼前的司使?突然變矮。

    一切都在變矮,他?好像變高變輕了,從未有過的輕盈,可拋高之后又是快速地下墜,砸到地上,眼前天旋地轉,繼而淹滿了池水的,又浮起來。

    岸上是一具無頭的肥胖尸體,那位騎馬的護衛正收起沾血的劍。

    魏馬平此時才?知道,原來是自己的腦袋已經?和身體分了家。

    身軀失去平衡倒下,滾入花了兩萬兩銀子修筑的活水池子里,砸起了三尺高的水花,把江南運來的太湖石假山都濺濕了。

    一池碧水半池血,魏馬平的頭顱漂浮在水中,順著芳渠而下。

    使?人縱馬闖入官吏家中,當?場將人斬殺,謝宥做著最囂張的事,卻沒有半點盛氣凌人的姿態,渾然一位氣度修養上乘的文?士。

    家主一死,府中人尖叫著往外逃,然而外頭早已被團團圍住,一個人都跑不掉。

    讓手下搜查魏府各處,謝宥收起冊子往外走?,面上不見?喜色。

    光是一個小?小?的鹽場使?,罪責便?罄竹難書,其余的人等的罪行更?細數不得,此程任重而道遠。

    崔嫵一直等在府外,看謝宥上馬車,她問:“將人殺了?”

    “嗯。”

    “我讓妙青去把名冊上的人帶回來。”

    “好。”

    她是司使?娘子,也不是閑待著沒事干,夫君殺貪官,她就負責安置那些和周敏一樣被賣到此處的女?子們?。

    夫妻倆各有分工,在登州的一日都不能掉以輕心。

    —

    監場使?魏馬平之死,仿若一聲號角,讓鐵面無私的提舉鹽茶官聲名遠揚。

    整個登州東臨巷子住滿了鹽官。

    一日之內,謝司使?拿魏馬平開刀的消息就已傳遍,行事作風囂張果斷,根本不給官吏自報關系的機會。

    這個平日里最是歌舞升平,窮奢極侈的巷子,轉眼笙簫樂舞全部消失。

    那些鹽官像待宰的肥豬一樣,終日憂心屠刀會宰到自己身上,有的閉門不敢出,有的到處托關系想打點的,有的甚至當?場就搞起了刺殺。

    正面殺不了,裝成老弱婦孺哄騙謝宥將人扶起,彎腰時迎面而來的是要刺入眼睛的尖錐,若是尋常文?官就要腦漿涂地,偏偏謝宥,早早就避開了,

    見?刺殺謝宥無法,那些人又把主意打到了崔嫵身上。

    只可惜夫妻二人早有先見?,金銀不得進門,各家夫人請柬送了一輪又一輪,崔嫵也未露面,有人想劫持她逼謝宥就范,結果來犯的刺客讓崔嫵張弓射穿了兩只眼睛。

    謝宥見?她那邊穩當?,更?加放開了手查抄各家。

    謝宥的書房更是成了重地,徹夜亮著燭火,他?幾乎不眠不休,想在有限的時間里,將所有的證據整理清楚,所有的貪官都揪出來。

    殺了幾輪,謝宥也并不是沒有遇到阻礙。

    單是查抄之初,那些鹽政、

    都轉運使?們?就派快馬往京城報信,要他?們?的靠山在御前對?謝宥極盡詆毀之能事,言其手段酷烈,為了查案強行闖出家宅,攪擾公務,官民怨聲載道。

    皇帝雖然并未聽信,但還?是下了詔書,讓謝宥收斂些行事。

    謝宥不以為忤,屠刀更?快,始終沒有忌憚,凡有罪者皆斬不怠。

    他?早知登州勢力盤根錯節,殺了魏馬平之后就一意抓起主干,刀指鹽政跟幾個轉運使?,底下的人見?上頭有靠山的幾個早早落馬,陣腳就亂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此時謝宥便?鼓勵罪責輕者檢舉揭發,將功抵罪。

    這樣的條件原本并無人敢信,奈何群龍無首,各家擔心別人捷足先登,為求自保,證據和小?道消息雪片似的往司使?宅子飛來。

    就算有人想混淆他?的視線,讓他?的屠刀殺向?無辜之人,謝宥也并未落入圈套,他?本就是世出的聰明人,面對?如山的消息仍能洞燭其奸,分辨其中真偽。

    大刀闊斧下是謹慎細微的查證,謝宥很快又抓了一大批人,形勢可以說是摧枯拉朽。

    登州這遮天蔽日的烏云,在雷厲風行的手段下很快換了一片天。

    登州官場怨聲載道,謝宥根本不見?說客,就連些可憐的老婦幼子敲門,要在門口自殺,都不能讓他?心軟半分。

    崔嫵知道有人會借此大做文?章,說謝宥逼死無辜老幼,她先下手為強,把老人孩子敲暈,關到了登州府大牢里,到時候人跑了或死了,都是府尹的責任。

    后來那些鹽官已經?被逼紅了眼,就變得和打仗差不多,窮途末路之輩們?糾集起打手、官兵、地痞堵住了司使?落腳的宅子,要將里頭的人都殺干凈。

    當?時謝宥在外頭大張旗鼓地查抄,而崔嫵則是讓他?們?看明白了,能跟謝宥來登州城查鹽不是什么尋常女?子。

    她早料到這些官吏會有喪心病狂的一日,早讓人砌磚封死兩扇側門,鄉兵和地痞圍宅的時候,她臨危不亂,指揮著護衛抵住大門,凡是爬上墻頭的,都被她一箭一個射了下去。

    那些人知道墻頭不能翻了,改用?巨木撞門,崔嫵讓人從上頭潑了熱油下去,一群人燙得到處滾,巨木更?是滑得抱不住,后來索性火攻,帶著盾牌重新上了墻頭。

    宅院大門洞開時,崔嫵不但不逃,反而就坐在那里,妙青立在崔嫵身側。

    在他?們?沒有殺盡門口的護衛之前,妙青不會動手,肅雨更?不是輕與之輩,而漆云寨隱在暗處的人,也只會在危險真正觸及崔嫵時,才?會現身。

    如此堅守到謝宥策馬趕回來。

    彼時崔嫵正在院子里,滿院的尸首之間坐著,火還?在燒著,她拿著沾濕的帕子擦她沾灰的臉。

    見?他?回來,崔嫵也不驚訝:“都說了我不會有事,此刻怕是有貪官要趁機潛逃出登州,你別在這兒耽擱了時機。”

    謝宥并未進門,深深看了妻子一眼,轉身策馬去捉拿潛逃者。

    —

    十月北風緊,登州最大的鹽場邊搭起了刑臺。

    刑臺上跪滿了鹽官和鹽商,還?有些勾結甚深的府官、地痞……

    幾乎滿城的百姓不顧海邊風大,跟趕大集似的過來了,更?熱心的是那些在鹽場曬了幾輩子鹽的鹽工,他?們?面皮烏黑,手掌龜裂,常年光腳踩在海水里,腳踝肌膚潰爛,伸長了脖子張望,想要看清楚那些平日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們?,戴枷跪地,人頭落地的場面。

    還?有最特殊的一群人,那些和周敏一樣從各鹽官家中解救出來的娘子們?,穿著崔嫵找人新制的棉衣,戴著兜帽縮在一邊。

    她們?烏黑的一雙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些身穿白色單衣,凍得瑟瑟發抖的罪官,有些想到從前的際遇,忍不住低頭擦眼淚,眼睛和鼻子吹一片紅。

    等這些貪官死了之后,她們?會得到安置銀子,住到登州的慈幼堂去,學些傍身的本事,平靜過活。

    陰沉的天空下,謝宥站在刑場對?面,高聲念著刑場上跪著的官吏所犯的累累罪名。

    “登州鹽政古松年私吞二十萬鹽引,勾結下屬和鹽商坑害十萬曬鹽工錢餉,糾結殺手行刺上官,輔官揚竑為從犯,為一顆珍珠殺了漁民一家……”

    “監官史未桉,積年收受白銀四百萬兩……”

    “運鹽官梁磬,殺人丈夫,淫人妻女?……”

    “又一運鹽官商峰謀害發妻,偷食人肉……”

    “催煎官龔歷橋,二十年來拐賣各地年幼女?子、幼童不下百人……”

    清風送聲,句句傳到了觀刑的百姓耳畔。

    他?們?聽著一個個數字,簡直要不認識人命跟銀子了,原本看熱鬧的人也慢慢變了心情,終于切身知道他?們?活在怎樣水深火熱的地方,就算是吃的一粒米,一勺鹽都在被官吏的盤剝,這些官吏簡直無法無天,不受朝廷律法管束,受害者也許就是鄰里、家人、親戚、同村……未遇著禍事是僥幸,若是遇上,都是待宰的羔羊。

    而那些切身受到壓迫曬鹽工和被拐賣的人,早哭成了一片,嗚嗚的哭聲匯聚在一起,揉碎心腸。

    天又下起了雨。

    整整十個木箱子的證據擺在身邊,謝宥能讀的也不過一本集子。

    他?打算在城中立一塊碑,碑下建一間書舍,就放著這些證據,供以后登州所有識字之人借讀,口口相傳,讓他?們?銘記這些貪官污吏對?登州百姓的迫害。

    待謝宥念完了,被判斬立決的鹽政在刑場上破口大罵:“你要將登州官場殺個干凈嗎?你知不知道自己得罪了多少?人!回到季梁,他?們?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你真以為‘皇權特許’四個字能保住你,你不是和我們?為敵,是和京城的無數權貴為敵!”

    “今天替人出頭,把人得罪干凈了,來日不會絕不會有人為你出頭!”

    “一個謝家算什么!你的靠山就能保你一輩子嗎!”

    “我靠著萬民,萬民不會倒下,”謝宥看著他?,不見?一絲動搖害怕,“官家也很高興他?的銀子能重歸國庫,惠及天下臣民,而不是落在你們?這些蠹蟲手中。”

    “哼!你以為殺光了我們?就能搏一個萬世清名,狡兔死,走?狗烹,來日官家要你死,這些統統就是你的罪證!”

    謝宥眼中恰似靜海無波:“好,鹽政且在黃泉路等著吧。”

    字牌被他?從簽筒中抽出,丟到了刑臺上,發出一聲低脆的響,劊子手齊齊舉起大刀。

    “斬。”

    謝宥轉身坐回判桌后,一顆又一顆人頭在他?背后次第落下,血迅速涂滿了整個刑臺。

    那些被鞭打過、被克扣過、家破人亡過的百姓們?接連歡呼著叫好,他?們?看到朝廷查貪的決心,歡呼著奔走?相告,熱鬧的鑼鼓從街頭敲到了巷尾,企盼著好日子的到來。

    崔嫵的轎子遠遠停在刑臺外,她從轎子一隙往外看。

    不知道周敏有沒有在人群之中,她等了這么多年,是否看到了這一幕。

    她放下簾子,正要吩咐回去,就看到車簾動了動,再掀開,一朵潔白的小?花落到膝上,她拾起來,像是山里摘下來的小?花,純白無香。

    烏云之下,一只鷹正在展翼。

    且飛吧,崔嫵仰頭望著,見?識一下這天底下更?高更?遠的地方。

    第079章 將傾

    這么一輪一輪立案結案, 整個登州的官場空落了不少。

    崔嫵閑來無事?翻看過一回賬本?,嘴巴幾?乎掉在了地上。

    “三、三、三千萬兩?”

    一個登州查抄的白?銀就有三千萬兩!那可是國庫一年進項的一半,這還不算繳獲的房屋、珠寶、田地……

    怪不得那些鹽官都跟瘋了一樣。

    這、這、這皇位崔嫵突然也有勇氣爭上一爭了。@無限好

    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謝宥幫她端好下巴, 說道:“除了兩百萬兩留以安置那些被迫害得無家可歸的可憐人,剩下的白?銀都要運進國庫。”

    因為鹽官們的靠山進讒言,官家不免覺得謝宥行事?酷烈了些,但正如謝宥自己所說,天高皇帝遠, 他要做的就是在皇帝阻止他的詔令到達登州之前,把該殺的人都殺了。

    那些罪輕者往后稍一稍, 并無所謂。

    到時只說自己下手太快, 沒收到命令就將貪官殺干凈了,也不算違抗皇命,皇帝要罰就罰。

    不過謝宥也不是一味剛正不阿,違逆帝心。

    斬了不少鹽官之后,他反手又寫了一份奏折,將查抄的白?銀數額寫上, 將近三千萬兩白?銀,這些錢都是要進國庫的,官家見到,不可能不稱心滿意。

    來日朝堂之上, 這本?奏折一擺出來, 誰還敢為這些巨貪脫罪,指摘謝宥?

    見到了實際的好處, 官家更會支持他在更為富庶的江南兩浙查鹽。

    “才兩百萬……”崔嫵有些不滿。

    這龍椅不如讓她來坐!

    她收銀子?的時候還知道不好意思呢!

    “兩百萬兩已?是天恩浩蕩, 這些銀子?的去處一分?一厘都要計清楚。”謝宥輕敲她的額頭。

    萬方的眼睛都在盯著?,為了不落人把柄, 就是這筆銀子?發放出去,都得留下存證,最好是交到榮貴妃治下的慈幼堂手中?。

    “你這什么意思?”崔嫵捂著?額頭:“把我想什么人了,我很在乎銀子?嗎?”

    她丟下賬本?轉身跑出去。

    她撒謊了,在乎!她很在乎!那一長串數再看下去她都要心生邪念了。

    不過說來說去,崔嫵還是覺得安置銀子?不夠,但要自己往外掏銀子?——

    他們夫妻又不是冤大頭,不能出力又出錢吧,皇帝老兒在龍椅上干坐著?就進項多少了!

    眼珠子?一轉,她起筆給榮貴妃寫了一封信,求她勸皇帝多撥些銀子?給登州的受害百姓,最好派人盯著?慈幼堂行事?,不至于讓那些可憐的小娘子?們再受欺負。

    其實崔嫵很不想跟榮貴妃扯上關?系,但她想清楚了,自己極力避開貴妃,反倒給了崔珌往上爬的機會,而且方鎮山要是真有造反的意圖,她與榮貴妃來往,也許能探聽些皇帝的心思。

    思來想去,還是得交付些虛情假意。

    信寫完,她思索了一下,寫下一句:“崔珌包藏禍心,不可相信。”

    這陣子?最好他費勁爬上去了,再摔下來,氣死?他!

    她迅速把信封起,交給了妙青。

    信卻被隔窗的一只手拿了出去,崔嫵回頭一看,晉丑這衰人又來了。

    自從春安縣爭執之后,謝宥就將盯著?崔嫵的人撤了,夫妻二人兩心相印,信任算是恢復如初,也給了崔嫵跟漆云寨聯絡的機會。

    晉丑翻身進窗,兩眼掃完了信,感?嘆道:“榮貴妃,這樣的人都能搭上關?系,我果然還是比不上你啊。”

    所以說這狗東西討人嫌。

    “你來做什么?”崔嫵眼中?帶刀。

    晉丑跟瞎似的看不到:“還能做什么,寨主問你什么時候走,他先一步回寨子?了,讓我催你別拖得太久。”

    他探頭莞爾一笑:“難得做了一陣子?好人,受百姓愛戴的滋味,不錯吧?”

    一開口就讓人想往他臉上招呼。

    崔嫵也笑:“是很不錯,我現在哪兒也不想去了,你去跟老東西說,讓他認你當便宜兒子?,給你打天下吧。”

    晉丑卻一語中?的:“你是舍不得謝宥吧?寨主猜得沒錯,小娘子?再有主意跟本?事?,嫁了人,志氣就半點也沒了,跟頭上扣了碗漿糊似的。”

    崔嫵不吃他激將法?,把頭一揚:“是啊,我整個人都是他的,以后他讓我往東我不往西,讓我坐著?我不站著?,那又與你有什么關?系,你還不快滾!”

    晉丑也起了火氣:“好,那我就原話轉告了!”

    他往外走了兩步,“那總有和?我們有關?的事?,兄弟們累死累活掙銀子還比不得你夫君把登州抄一遍,不如把這一批搶了,造反嘛,銀子?多多益善。”

    “你們要搶贓銀?”

    “不然呢?”

    “那些可是民脂民膏。”

    “這世上哪一分銀子不是民脂民膏?而且那些銀子?一旦進了國庫,不過是供內宮享受,或是軍隊糧餉、百官俸祿,總歸不可能回到百姓手里,我們搶了就搶了,能對不起誰?”

    崔嫵真想搖一搖他的腦子?,“三千萬兩,晉丑,三千萬兩!那肯定是三路軍隊押送,到了京畿道再換禁軍接手,你怎么搶,把腦子里的水倒出來一點好不好?”

    晉丑見她著?急,又笑:“好,你既然說清楚了,那咱們就不搶了。”

    崔嫵愣了一下,罵道:“腦子?有病……”

    “那還是說回正事?吧,方定嫵,要是你還把自己當一回事?,現下就該走了,謝宥是個泥沼,你越猶豫就陷得越深。”

    她逃開眼神:“我只是在想一個適合法?子?……”

    最好離開一趟再回來,謝宥什么也不知道。

    “有什么好想的,你一走,他就什么都明白?了,你們原本?就不是一路人,我真見不得你這磨磨嘰嘰的樣子?。”

    崔嫵不應聲,她難得有這么不干脆的時候。

    若直接離開了,阿宥怕是會到處找她,可要是跟他挑明自己的身份,二人不說陌路,簡直就是敵人。

    這段日子?她二人夫妻恩愛,乍然挑破就跟跳崖無異,她不忍心看那么珍貴的感?情摔碎一地……

    晉丑等得不耐煩,說道:“總之你早點想好了告訴我!”說完就翻出窗戶。

    崔嫵被他催煩了,想到周敏的事?,皺眉開口道:“你還好意思說我——”

    可轉念一想,這是周敏的私隱,說不說都是她拿主意,不該輪到自己多嘴多舌揭破。

    “我怎么了?”晉丑回頭。

    “沒什么,滾吧!”崔嫵把窗戶一關?,要不是晉丑縮手快,手指都得被她夾斷。

    “毒婦!”

    “滾——”

    —

    忙忙碌碌中?,在登州的兩個月一眨眼就過去了。

    查鹽終于告一段落,謝宥只待將一切事?情收尾,他們就會離開。

    坐在打掃干凈的庭院里煮茶,夫妻倆享受起難得的悠閑,崔嫵披著?大氅窩在夫君身邊。

    水在爐子?上咕嚕嚕煮開,冒出的熱氣驅散了十二月的寒冷,旁邊的炭爐上的烏鲗魚已?經烤得焦香卷邊,花螺蛤蜊鮮甜,

    就著?小酒吃一口京畿難得的海貨,正是人間好滋味。

    登州臨海,各種新?鮮的海貨源源不斷,崔嫵這陣子?變著?花樣吃,根本?吃不膩,她還懷疑自己吃胖了,一再追問謝宥,他卻說一點也不胖,嘴上那么說,卻總是悄悄捏她的肚子?招惹她。

    正如此刻,謝宥的手掌過爐火,在衣袍下熨著?她的肚子?,暖烘烘的。

    崔嫵掐他的臉:“你騙我的,我就是胖了,是不是?”

    “不胖,只是覺得你哪兒都是軟肉,天這么冷,多吃點,身體康健些才好。”謝宥的另一只手執筷,夾起烏鲗魚喂到她嘴里。

    崔嫵忍不住張嘴吃了,嗔怪地收回手。

    茶邊還暖著?酒,謝宥喝了一杯。

    她動動鼻子?:“又是山茱萸酒,官人為什么偏好這一口?”

    他端詳著?酒盞上蓬萊仙女的花紋,道:“你不覺得,這酒很像你嗎?”

    “像我?”崔嫵就這喝了一口,酸嗆得皺起眉,“哪里像我?”

    那種微妙、絲絲入扣的感?受,謝宥無法?跟她形容,只是又喝了一盞。

    “少喝點,到時候臭烘烘的不讓你上榻。”

    “好。”

    他換了茶,把她抱到腿上,二人說話聲變得更低,近乎耳語。

    像這樣忙碌一陣之后偷閑的感?覺可真好。

    崔嫵吃夠了海鮮,再喝一杯熱茶,舒服地長出了一口氣。

    只可惜仰頭不見月,天是青黑色的,總覺得下一刻就會下起雪來。

    她仰頭望天,嘆息道:“你說,這登州能太平幾?日,其他沒查到的地方,吏治又何時才得清明?”

    “等著?官家選調新?的鹽官吧,起初,這些新?鹽官還會小心翼翼,遵從律法?,等到根扎深了,重復的貪污又會上演,永無安寧之日。”

    謝宥看得明白?,但他并不氣餒,“干凈一時總比永遠臟著?好,百姓總得有些松快的日子?過。”

    “一路山高路遠,你陪我過來,是我的私心作祟……”

    謝宥已?放下崔府那日生出的心結,他承認是自己嫉妒,心里反省多時。

    崔嫵哼了一聲,“我不來,你一個人怕是支應不住。”

    “是,得賢妻如此,是為夫之幸。”謝宥給崔嫵作揖。

    “什么酸腐文?人做派,我不高興看。”

    崔嫵吃飽了,漱過口,起身回屋中?去。

    輪到謝宥亦步亦趨跟著?娘子?進屋,“那你高興看什么?”

    “我高興看你待會兒……”

    房門關?上,謝宥正要抱起崔嫵好生溫存,外頭就傳來了元瀚的聲音:“郎君,阮娘子?跪在門前求見。”

    謝宥閉了閉眼睛,很想當作沒聽見,早不來晚不來,他們夫妻忙活了兩個多月,難道不配安寢一遭嗎?

    難得從夫君臉上看到懊惱的神色,崔嫵沒吃醋,反倒笑了起來,“得了,怕是太子?知道你出爾反爾,興師問罪來了,就去聽聽她要說什么吧。”

    “我并未答應太子?任何事?。”謝宥只能放她落地。

    看著?夫君出門去,崔嫵冷不丁說道:“你什么時候也學學我,從來不瞎吃醋……”

    邁過門檻的腳步一頓,謝宥回頭求饒似的看她一眼。

    “去吧去吧。”

    —

    阮娘子?是來求謝宥不要落井下石的。

    “京中?消息傳出消息,官家有意廢太子?,請提舉開恩,登州的事?切莫牽扯上太子?。”

    趙琨以為謝宥不能久待登州,必定顧此失彼,才會幫他查那些與他無關?的鹽官,沒想到謝宥一把將登州官場掃了個干凈,若是這邊的事?再參上去,太子?必然被廢,阮娘子?不得不求上門來。

    “為何要廢太子??”

    “榮貴妃中?毒,誣陷是太子?下毒,還捏造魏國公和?太子?也有關?系……”

    她一說出口,夫妻倆立刻對視了一眼。

    飛仙散之事?若真是太子?所為,看在官家眼里可是弒父的大罪,他沒被當場格殺也只是因為證據不夠,要是登州的折子?再遞上去,平日里不會有什么事?,此際就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趙琨的太子?之位絕對坐不穩了。

    不過這榮貴妃中?毒,是真遭了太子?毒手,還是不惜以身犯險做戲,借機扳倒太子??

    崔嫵微咬下唇,榮貴妃不會真出什么事?吧,那她的信能送到她手里嗎?她只恨自己現下不能回京,親自收拾了崔珌。

    那頭阮娘子?已?經跪下:“請提舉念在奴家檢舉之功,對太子?手下留情!”

    然而謝宥狠心起來,是不講一絲情面?的,“你有冤告到登州府衙,這些時日本?官已?為你和?你的姐妹們申冤,慈幼堂亦有銀子?安頓你們,且去。”

    阮娘子?不肯,膝行幾?步上前,要扯著?謝宥的袍角。

    “阮娘子?這般作態是何緣由?”崔嫵的問話打斷了她的動作。

    “娘子?,太子?殿下不能倒!”

    “你的意思是,讓我家官人扣下送進京的折子?,不讓太子?手下那些鹽官的所作所為曝于人前?”

    “求娘子?開恩,都說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太子?母家是大族,中?毒和?飛仙散之事?純屬勾陷,來日查清,仍舊是儲君,求提舉和?娘子?不要樹敵太大才好。”

    “好啊,那他手下鹽官挪用?的銀子?你全?部補上,還有被謀害的人命,你一家一家去把人命賠上,這罪過就抵消了。”

    阮娘子?愣了一下,錢、命,她一樣都賠不起。

    可她已?經被馴化了,深深跪伏在地方:“求求郎君救救太子?,只要您需要,我可以去攀咬別人,太子?手中?也有許多別人的罪證,能幫郎君在江南查案。”

    只要能讓太子?喘一口氣,付出什么都值得。

    崔嫵點破道:“太子?要是真倒了,根本?不會注意到有你這么一個小女子?,屆時你既得自由身,登州又是安身之地,何苦來為他求情?”

    “不成的,不成的……”阮娘只一個勁兒地重復,她扯住謝宥袍角:“郎君,江南危險不下登州百倍,你們一定需要太子?的幫助,求你們開恩,只需稍抬貴手……”

    若無自尊自愛之心,神仙難救。

    謝宥無心聽她再說:“元瀚,送客。”

    第080章 殺客

    夜半, 見謝宥不睡覺,睜眼看著帳頂,崔嫵問?道:“怎么了??”

    “等離開?登州, 你就回京城去吧。”

    崔嫵猝不及防:“為什么?”

    “登州只是一座小城,這兒的官再大也不過府尹,江南才是真正危險的地方,那里形勢錯綜復雜,和朝廷淵源甚深, 才是真正的巨貪,登州的消息很快會傳出去, 這一路不會太平, 你回京去安心等我回去。”

    天?下?之賦,鹽利居半,內宮外軍、百官俸祿皆仰仗于此,登州一地所貪就有這個數,江南必定更加猖獗。

    這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情。

    可?大家?都朝鹽利上伸手要銀子,就是上下?一體, 能讓上頭惱怒的,不過是下?頭貪得太多。

    但人心貪婪,口子一開?,就不能隨人心控制了?, 遍覽史書, 亂世前必是私鹽猖獗,這幾?乎成了?一個預測。

    謝宥清楚, 江南官場, 必得的以更加雷霆的手段不可?。

    可?崔嫵卻抱住了?他,“你也看到了?, 我一點也沒拖你后?腿,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咱們夫妻倆死在一處也算……”

    話?還沒說完就被捂了?嘴,謝宥道:“那邊情況不一樣,我是怎么都不會死的,你只需在京城安心等我。”

    看她眨動的眼睛,謝宥又重復一遍:“我一定會活著,總會回來找你,別怕。”

    其實崔嫵還挺高?興的,她該立刻點頭答應他。

    這樣總比活生生在他面前失蹤要好,到時候謝宥以為自己回了?京城,實則她是悄悄下?江南去。

    如今江南的情況她無論如何都得了?解清楚,而且她擔心方鎮山錯估形勢,甚至擔心他會對謝宥下?手,若是執意跟謝宥一起去,到時走?不開?難免束手束腳,此刻分道離開?是最好的法子。

    不過就這么順水推舟答應了?,顯得崔嫵對他的感情不夠深厚。

    “不走?可?不可?以?”崔嫵話?中盡是不舍。

    “這是最好的辦法。”

    她執起他的手,難過道:“可?是那樣,過年時我們就各自單獨在路上過了?,我原本是想跟你一起過年……”

    謝宥的心都讓她哭碎了?,手指拭去她的眼淚,哄道:“不然這幾?日我陪著你到處走?走?,一起守夜,權當是過年,好不好?”

    崔嫵埋進他懷里:“哪有這樣的……”

    “有何不可?,咱們兩個人過年,清清靜靜的。”

    “那你保證,在江南不瞧別的小娘子!”

    “我保證。”

    甜言蜜語說足了?數,崔嫵再寬衣將自己奉獻了?一番,這樣才算表夠了?情,讓謝宥對二?人感情深信不疑。

    糾結崔嫵多日的難題也迎刃而解了?。

    —

    答應她的事當然要說到做到,接連幾?日謝宥都跟崔嫵待在一起。

    就算有些瑣事,也帶著她去,兩個人形影不離,一時提舉和娘子恩愛有加的事很快傳遍了?登州城。

    “登州縣志……我也要寫?上去嗎?”崔嫵有些新奇。

    謝宥拉她站到桌邊:“為什么不寫?,你的功績也值得登州百姓銘記。”

    崔嫵瞧著主簿將她記為“謝崔氏”,把她安置無辜百姓、守住證據的事寫?上了?上去,很有些不好意思,依在謝宥身邊抿著嘴不說話?。

    “什么感覺?”謝宥低聲問?她。

    “我……也不清楚。”

    崔嫵撒了?謊,她喜歡這種感覺。

    好似又聽到銅板聲在耳邊碰撞,億萬兩銀子摞成腳下?高?臺,伴隨熟悉的貪婪催發著心跳,崔嫵腦子里過了?一遍那些認識的帝王將相,多少歲月風霜洗淘,仍在后?世口口稱頌。

    她突然很想將名字也留在史書上,而不只是這一本小小的縣志,史書上該寫?她真正的名字,不是謝崔氏,而是真正的名字——方定嫵。

    這個名字不在《女則》不在《女戒》,不在節婦烈

    婦,不在世家?列傳,最好是在帝王本紀上。

    前世萬世都有人記得她的名字,對她的是非功過爭論不休。

    崔嫵想,這一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

    謝宥渾然未覺她的想法,又帶她去了?海邊。

    他們還上了?大漁船,跟著漁民出海,看到了?海面匯聚成潮的魚群,奇形怪狀的魚蟹,簡直大開?眼界。

    只可?惜崔嫵暈船,不能到更遠的地方看看。

    但她心情甚好,還問?漁民:“真的有落淚成珠的鮫人跟海外仙山嗎?”

    漁民說道:“鮫人沒有見過,但是海外仙山還真遠遠見過,山上云霧繚繞,神鳥結群而飛,仙人騰云駕霧,神奇好看得很……”

    “我也好想看看呀,嘔——”崔嫵差點摔下?海去。

    謝宥趕緊拉住,幫她拍背,“好了?,看過海咱們就回去吧。”

    心疼她又吹海風又暈船的,小臉蒼白得似要被仙山召回去,謝宥匆匆拉她下?漁船去了?。

    接著二?人又去鹽場走?了?一圈,到黃昏時候,謝宥一手拎著買來的新鮮海產,一手牽著崔嫵歸家?去。

    沿途叫賣糕點的想送夫妻倆吃,謝宥婉拒了?,還有小孩躲在巷子口偷看他們回來。

    謝宥突然想,要是自己沒當官,就當個教書先生,和阿嫵過著尋常日子,也是一份難得的幸福。

    “你笑什么?”崔嫵問?。

    “我師父說,他幼時想要成為劍術天?下?第一之人,覺得那一定最是風光快樂,后?來他真的成了?天?下?第一,反倒難過那些和師兄弟們每日早課習武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然后?呢?”

    謝宥笑著搖搖頭:“人總期盼能過更好的日子,可?等好多年后?回頭看,才知道,當時的自己已經在幸福中。”

    崔嫵點點頭,若有所思。

    她搖搖他的手:“今晚你下?廚好不好?”

    “好啊,你當監工,別到處亂跑。”

    “我才不會。”

    —

    幾?日下?來,見謝宥主意已定,并未動搖,崔嫵更加安心。

    在登州的最后?一夜,宅子里到處都在忙碌著收拾行李。

    她望天?嘆了?一口氣。

    謝宥知道這幾?日她問?得最多的就是怎么還不下?雪。

    “你很喜歡雪?”他問?。

    “我們從未一起看過雪,去歲下?雪時你回了?上清宮,到年二?十九才回來,錯過今年的雪,我們要到明年才能一起看。”

    分別在即,句句都成了?遺憾。

    “你是不是故意的?”謝宥很有些咬牙切齒。

    “哪里呀——”崔嫵往屋里逃,他在后?邊把門帶上。

    兩人鬧將一會兒,崔嫵就沐浴去了?。

    謝宥為著幾?份文書往書房走?,剛踏進院門,就看到一個人影不知何時悄然出現在庭院之中。

    “師兄。”

    謝宥并不驚訝他會出現在這里,看來太子確實局勢危急。

    “不要讓皇帝知道太子在登州的事。”常鉞開?口就跟他提要求。

    “你來晚了?,奏折已經送出去了?。”

    常鉞轉身就走?。

    謝宥好心提醒他:“八百里加急,你截不住的。”

    他轉身出劍對著謝宥:“再寫?一封,說你查錯了?。”

    “我一直不明白?,太子并非忠君愛民之人,師兄為何效忠?”

    “我不在乎那些。”

    謝宥有些失望,從前的常鉞師兄雖性?情冷淡,但善惡分明,是溫和正直之人,幾?年不見,竟不辨是非到這等地步。

    可?越是多人來給趙琨求情,謝宥越不想這樣的人來日真的登上帝位。

    “師兄請隨我來。”

    二?人走?進屋子,謝宥不與他多費口舌,指著一旁的卷宗:“那些案子你自己看清楚。”

    常鉞看了?一眼師弟,翻開?一本。

    “這些都是受太子庇護的鹽官,他們貪污的五成會送到東宮去,敢在登州這樣肆無忌憚作惡,就因為靠山是太子,我還記得,師兄你曾傾盡家?財救過一個被拐賣的孩子,太子手下?這些官所害的孩子不少,難道你還要效忠?”

    常鉞粗粗翻看過去,握著卷宗的手泛起青筋:“這些……只是權宜之計。”

    “太子權宜得也太多了?,這種人你還指望他將來登位時會心懷百姓,成為一代明君?”

    “他不得不如此,宮斗失恃,父親偏愛寵妃和幼子,將他排擠得沒有立錐之地,若不自保,早丟了?儲君之位。”常鉞將卷宗拍在案上,“你娘子與榮貴妃和六大王交好,難道你沒有私心?”

    “若是六大王以為我會擁護他,要我為他包庇罪過,我一樣不會答應。”

    “那是還沒到那一日!”

    謝宥放棄勸說:“師兄當真要執迷不悟嗎?”

    “我的家?門是皇后?一族的親衛,我生下?來就是為效忠太子而存在的,這是此生必行之路,順著這條路走?完就是了?。”

    對于常鉞來說,善惡對錯是次要,違逆長輩天?長日久授下?的囑咐,要受的譴責才更大。

    既然說服不了?,謝宥只能送客:“師兄請回吧。”

    常鉞低頭看了?看手中卷宗,終究還是放下?,攜劍轉身離去。

    —

    翌日提舉離城,百姓們夾道歡送。

    崔嫵從窗縫往外看,那些感激、不舍、愛戴的眼神,都擁擠到眼前,還有遠遠披著斗篷,朝馬車招手的小娘子們,這于她是一種新鮮奇妙的感覺,像是層層凍土之下?,又翠綠的嫩芽在破土而出。

    這種做了?好事,被百姓愛戴的感覺,還真不賴……

    或許晉丑說得不錯,她當好人是當上癮了?。

    百姓一直送出了?十里,才漸漸散去,一安靜下?來,離別的愁緒又重新浮現上來。

    她和謝宥雖然要兵分兩路,但出城只有一條官道,兩隊人馬并行了?一程,走?到岔道上才分別。

    這幾?日的天?就沒有晴朗過,直到此刻,天?上紛紛揚揚飄落下?雪花。

    妙青遇著初雪,歡快道:“娘子,天?下?雪啦——”

    崔嫵才不管什么下?不下?雪,在馬車里抱著謝宥不肯撒手,像一條烏鲗魚,要是真有八個爪子,都要捆在謝宥身上。

    “你當初不是說要將我安頓在滁州嗎,我跟你走?好不好?”

    某人分明受用得很,還要說她女兒家?心腸。

    雖也不想分開?,謝宥的理智終究還在:“怕是滁州也不安全?,你聽話?,我心無旁騖才能早去早回。”

    “那你走?吧,一年不見你,也不是什么大事。”崔嫵松了?手,

    謝宥還抱著她:“別鬧脾氣,阿嫵,我要走?了?。”

    崔嫵回過頭看他,眼圈紅得可?憐,“我們再待一會兒,等太陽出來再啟程好不好?”

    謝宥將她沾濕的碎發別到耳后?,忍著不舍,將該他說的話?說出來:“總是要趕路的,再耽擱也不會有什么改變。”

    “嗯,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

    他松手下?了?馬車,擁抱的溫暖漸漸消散。

    崔嫵趴在窗沿上,看雪花飛散之中,他翻身上了?馬,回頭與她對望。

    窗里那雙鹿一樣濕潤不舍的眼睛仿佛在召喚著他。

    “別這么看我。”

    謝宥策馬走?近,不顧光天?化日,多少雙眼睛看著,探身去親她的唇。

    護衛和從官們都知道提舉和娘子感情極好,但平日在人前除了?牽手,并無過分親密的舉止,今日這一親,眾人先是驚訝,而后?互相看到了?對方眼底的艷羨,默契地都背過身去。

    妙青輕呼了?一聲,也轉過了?臉。

    玉白?的十指摳緊窗沿,崔嫵低垂著眼睛,看雪花落在面頰上,消融成水,滋潤了?吻。

    冬日的清晨,呼吸間都是白?霧,糾纏在一起,好像將這份難舍具象化了?。

    “太冷了?,坐回去吧。”

    謝宥將她的臉揉了?又揉。

    “嗯。”

    呼吸進了?冷氣,崔嫵咬著唇縮回去。

    謝宥將馬鞭一揮,喝道:“啟程——”

    望著夫君騎著馬遠去,崔嫵的高?高?揮著手臂,直到隊伍消失不見,她

    的眼眸才漸漸染上冬日的冰涼。

    盼著她和他,此行都能順利吧。

    馬車沿著來登州時的路走?,晉丑就在前方飛鷺峽官道等著她。

    崔嫵閉著眼睛,還未從分別的惆悵中解脫,一抹雪亮的劍尖貼上了?她的脖子,她登時毛骨悚然,想呼救,嘴立刻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捂住。

    什么人!

    是什么時候追上來,他為什么能越過護衛?

    意識到這是位高?手,崔嫵老實不動彈,表示自己并不會反抗。

    那個殺手說道:“你夫君送進京城的折子——”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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