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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1章 執(zhí)拗

    方鎮(zhèn)山握著鞭子?, 好整以暇看著這位晚輩,已是沉重的?壓迫。

    這是她的?父親?

    “他是誰?”謝宥轉(zhuǎn)臉問他懷里人。

    這世上?最乖順的?人質(zhì)告訴他:“他是漆云寨當(dāng)家,方鎮(zhèn)山。”

    “你生父?”

    “是。”

    謝宥刻意歪頭聽她過低的?聲音, 旁人看不?到她的?臉。

    崔嫵冰冷的?鼻尖不?時蹭到他的?耳廓,想想,她又補充了一句,“這次不?騙你,他是會殺人的?, 你快跑吧。”

    腰上?手臂圈得更緊。

    “你不?想我死?”

    “你明明清楚。”崔嫵始終沒藏過自己的?心意。

    這句話給?她的?臉招來了一頓摩挲,“所以你得給?我個?理由, 為什么?要走?”

    就算心有齟齬, 小?夫妻仍舊恩愛得旁若無人。

    那邊方鎮(zhèn)山的?馬鞭甩得“咻咻”作響,劍眉壓低,“謝司使是想在此人頭落地嗎?”

    謝宥終于看了過來。

    他自不?畏死,卻不?知該以什么?態(tài)度面對?這個?土匪頭子?。

    這是江南的?土皇帝,皇帝的?眼?中釘,整個?靖朝亟待拔除的?附骨之疽, 但偏偏他又是阿嫵的?生父。

    “晚輩……”他還沒開口,方鎮(zhèn)山先抬起手:“誒,別喊我岳父,我也沒受你跪拜, 不?算是你岳父。”

    謝宥頓住。

    “將我女兒放了吧。”他命令道。

    謝宥抱得更緊:“她是我的?妻子?。”

    方鎮(zhèn)山看向他懷里那個?不?爭氣的?, 吱都不?吱一聲。

    今日?正面見著,方鎮(zhèn)山不?得不?承認, 謝宥卻實出類拔萃, 怎么?看都是一位佳婿,要是他能投靠漆云寨自然皆大歡喜, 但女兒也說得很清楚,他絕不?會背叛靖朝。

    既然策反不?成,他倒真希望謝宥是個?薄情寡義之徒,這樣女兒離開他就不?會有半分留戀。

    崔嫵卻不?著急,反正被?抓住了,索性安然躺在謝宥懷里,只等他們?爭執(zhí)一通再說。

    方鎮(zhèn)山指著自己的?女兒,很是嫌棄道:“什么?妻子?,你睜開眼?好好瞧瞧,那是個?女土匪,打小?她就作惡多端,你是打算帶她回去?的?審過之后斬了,還是好好供養(yǎng)起來,給?她掙一個?國夫人當(dāng)?”

    謝宥在他話中抓住了一點蛛絲馬跡。

    “你突然離開,是擔(dān)心事情敗露,我會拿你問罪?”他低頭問。

    “嗯?”崔嫵迎著他的?視線抬頭。

    她倒是想點頭,但方鎮(zhèn)山再戳穿她多尷尬。

    到底在謝宥手里,多說多錯,崔嫵索性假裝委屈,一言不?發(fā)?,抱著他埋住了臉。

    這反應(yīng),謝宥就當(dāng)她是了。

    “我還沒問你,你的?真名叫什么??”

    崔嫵嘴唇動了動,“方定嫵……”

    “方定嫵……”謝宥念了一遍,“那很好,喊你阿嫵總算沒錯。”

    總算有點值得欣慰的?事。

    崔嫵咬著唇,被?他喊出名字,莫名有點羞澀。

    方鎮(zhèn)山見此只想大翻白眼?。

    他還道這生的?這個?女兒怎沒一刻有點貼心棉襖的?模樣,原來是貼到別人心口去?了。

    謝宥抬首看向方鎮(zhèn)山:“前輩也看到了,她是我的?人,不?想跟你走。”

    崔嫵瞬間抬起頭來,“也不?是,阿宥,你還是放我走吧。”

    腰猛一下被?箍住,謝宥的?態(tài)度前所未有地專橫:“你想都別想!”

    看著這不?順眼?的?小?子?,方鎮(zhèn)山很沒有講理的?耐心:“謝司使,你聽到她說的?了,做人得厚道些,本寨主幫了你這么?多,你沒一句感謝就算了,還劫了我女兒,在我漆云寨又吃又拿,這就不?對?了吧?”

    聽他所言,在看到晉丑,謝宥也明白了一些事。

    漆云寨不?知什么?緣由,在暗地里在幫他搜集鹽官貪污違律的?人證物證,從季梁城那根手杖開始,指引他派肅云來江南查商鋪,登州的?宕村也是他手下引他過去?,拿到不?少鹽官的?罪證,還有今日?,利用假司使娘子?將行賄的?鹽官娘子?們?引來,正好讓出現(xiàn)在滁州的?他一網(wǎng)打盡。

    可以說,若沒有漆云寨的?幫助,謝宥查鹽不?會這么?順利。

    但漆云寨能幫到這么?大的?忙,更證明他們?與?登州和江南的?官場了解和牽扯頗深,這已經(jīng)不?是尋常土匪能做到的?。

    “晚輩多謝——前輩,只是不?知道前輩為何要給?自己找麻煩?”

    方鎮(zhèn)山不?讓他稱岳父,謝宥只能這么?稱呼,況且這岳父還是個?殺人如麻的?土匪,二人現(xiàn)今站在對?立面,連個?“謝”字都帶著警惕。

    方寨主這樣幫他,難道漆云寨想被招安?

    “因為我女兒喜歡你,你要做的?事,就算損及自身,我也要給?

    你辦好了,沒辦法,本寨主出了名的疼惜女兒。”

    前半句雖然聽著悅耳,但謝宥并沒有這么天真。

    那根黑木手杖那么早就送到了他手上?,這么?早之前就開始布局此事,方鎮(zhèn)山所圖一定不?小?,不?過他還未到江南,一切還未待查清,就和漆云寨大軍對?上?了,他還未清楚方鎮(zhèn)山今日的來意

    “這些你知道嗎?”謝宥低頭問崔嫵。

    她老實回答:“我不?知道。”

    此刻她還需要騙自己嗎?

    “謝司使,本寨主耐心不?多。”方鎮(zhèn)山加重了語氣。

    謝宥不?吃他這一套,只道:“還請前輩放我和我娘子?歸去?,我會護好她,讓她一生無憂。”

    “一生無憂?”方鎮(zhèn)山冷笑一聲,“她嫁你家將近兩年?,為何不?孕,你家中舅姑又是怎么?羞辱她,看不?上?她的??明知登州一路危險,你堅持帶她出來,打量我都不?知道嗎,

    謝家小?兒,這就是你說的?一聲無憂?”

    謝宥無可辯駁,他鄭重道:“請前輩再給?我一個?機會,我不?會讓她再受委屈。”

    “那你能幫她掩蓋殺人的?罪責(zé)嗎?”

    崔嫵身子?一顫,她知道阿宥最在乎什么?,規(guī)矩、禮教、律法,這些自己通通違背了。

    謝宥瞳仁微震,面色更加冷峻:“我會和她一起承擔(dān)!”

    她聽到這句,心情更加復(fù)雜。

    斗篷之下,謝宥和她十指緊緊扣在一起。

    見他油鹽不?進,方鎮(zhèn)山也不?多言:“算了,既然謝司使不?給?面子?,那就當(dāng)我女兒這兩年?玩了個?小?倌,這些人也不?算多,都殺了吧。”

    謝宥是一個?人快馬趕來的?,此刻他身邊只有肅云和幾十人的?兵馬,對?上?漆云寨沒有半分勝算。

    但他還是拔劍,肅云等人也嚴(yán)陣以待。

    這場爭斗毫無必要,崔嫵壓下他的?手:“阿宥,你還有自己的?事要做,放我走吧……”

    謝宥的?手松不?了一點,她根本掙扎不?動。

    她皺起眉:“你忘了自己來江南的?真正目的?嗎?要是所有人都死在這兒,那些貪官污吏還有誰去?查?”

    “阿宥,你先去?辦該辦的?事,我是土匪,在土匪寨子?里不?會有事的?,等你查完鹽,憑你的?本事也能找到我,到那時我們?再論吧。”

    崔嫵希望的?有一句能勸得動他。

    謝宥無動于衷,只重復(fù)一句:“你必須得跟我走。”

    不?遠處已經(jīng)有人沒了耐性。

    方鎮(zhèn)山突然出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謝宥反應(yīng)極快,攬過崔嫵的?肩膀舉劍格擋。

    兵器相撞的?一瞬又接下一招,兩人交手看得人眼?花繚亂。

    謝宥確實是比常鉞更出色的?劍客,就算一手護著崔嫵,仍舊能跟他打得有來有回,但方鎮(zhèn)山也不?是吃素的?,一手苗刀勢大力沉,在耳邊揮過呼呼風(fēng)聲,驚險異常。

    在交手一剎那,方鎮(zhèn)山忍不?住有些欣賞起對?手來。

    這女婿的?本事倒是不?俗,而且劍招清正,不?走刁鉆邪路,劍術(shù)之中就能見到君子?之風(fēng)。

    用再刁鉆的?目光來看,這個?女婿都是不?錯的?,學(xué)識教養(yǎng),武功出身,最可貴的?是對?他女兒的?一片真心。

    要不?是他早為女兒謀了前程,就讓女兒跟他過一輩子?也未嘗不?可,長輩那些都算小?瑕疵了。

    方鎮(zhèn)山不?得不?承認,女兒的?眼?光有些時候還是不?錯的?。

    “誰都不?用幫忙!”

    看到想要上?前的?祝寅和周卯,他大聲喝道。

    招數(shù)密如雨滴,方鎮(zhèn)山恰是一頭剛健的?雄獅,揮舞著苗刀沒有力竭的?時候。

    打斗之中,謝宥也無法輕敵,逐漸無法再收力,開始全神?貫注應(yīng)對?方鎮(zhèn)山。

    在他另一只手離開崔嫵的?時候,晉丑趁此機會伸出馬鞭,崔嫵伸手握住,他收力將人拉了過來。

    感覺崔嫵脫離懷抱,謝宥視線一時游移,追隨她而去?,與?方鎮(zhèn)山過招走神?無異于找死,更何況謝宥是徹底不?管,要伸手去?拉她,視背后劈來的?大刀若無物。

    “不?要——”

    崔嫵被?他的?動作驚住,后悔自己在這時候讓他分神?。

    女兒的?聲音讓方鎮(zhèn)山生生換了刀背,但巨大的?力道劈還是將謝宥砍下了馬。

    “阿宥!”

    這一聲如撕裂的?玉帛,崔嫵已經(jīng)徹底失了冷靜。

    她眼?睜睜看他受傷,根本藏不?住擔(dān)心,立刻要下馬過去?查看他的?傷勢,晉丑卻拉住她:“夠了,你今日?太感情用事了!”

    一句話,將崔嫵定在原處。

    謝宥沒有倒地太久,他咳了一聲,修長的?眉緊緊蹙在一起,以劍拄地,慢慢站了起來。

    他仍舊要朝崔嫵走過來,眼?睛猩紅帶血,似在質(zhì)問她為什么?又要走。

    “阿宥,你走吧!”崔嫵恨他執(zhí)拗。

    今日?這一場都是她的?錯,是她態(tài)度曖昧,沒有斷個?干凈。

    方鎮(zhèn)山卻道:“我可沒說放他走。”

    “阿爹,你要殺他,就先殺了我。”

    崔嫵說了這句話,卻不?敢去?接觸謝宥的?目光。

    誰都沒說話。

    方鎮(zhèn)山虎目瞪了女兒一陣,心里頭嘆氣,她都叫阿爹了,什么?事不?得給?她辦了。

    “謝司使,咱們?這么?大個?寨子?,也是講道理的?地方,我女兒不?肯看你死,我若強殺了,回去?家中怕是不?清靜,這是我替女兒寫?的?休書,你也按個?字,你們?倆就算一別兩寬了。”

    崔嫵瞪著眼?睛,怎么?還會有這一出?

    休書在自己面前飛過,落到了謝宥手里。

    他一眼?掃完休書,笑了一聲。

    崔嫵的?心臟被?攥緊。

    在眾人注視下,他將休書撕了個?粉碎,“我迎娶的?是杭州崔家二房的?女兒,不?是什么?漆云寨方定嫵,這份休書牛頭不?對?馬嘴,不?過,不?管你替她寫?什么?休書,我都不?會收,她死了都得是我謝宥的?人。”

    碎紙落地,方鎮(zhèn)山看向他的?目光反而帶了幾分欣賞。

    他要是受了這封休書,就是個?貪生怕死、薄情寡義之輩,在方鎮(zhèn)山這兒才是真的?死定了。

    真是夠了!

    崔嫵閉了閉眼?睛,“可惜了,我就是漆云寨方定嫵,既然與?你并無婚約,這世上?已無崔家二女,謝司使莫再糾纏,你既不?聽勸,往后不?要再見。”

    謝宥冷笑了一聲:“你不?要以為憑幾句我就會放了你,就算和離也要將你里外都審過,方定嫵是吧,今日?就算出不?去?,咱們?的?血肉爛在一起,你也別想跑。”

    聽到這么?毛骨悚然的?話,崔嫵反而笑了一聲,“那就試試吧。”

    她不?愿停留在此,上?馬往寨兵包圍之外離開,包圍破開又重新?圍攏,將二人隔開。

    見女兒走了,方鎮(zhèn)山道:“那休書確也多余,就當(dāng)我家定姐兒這陣子?玩了個?小?倌,那些證據(jù)嘛,算是給?的?嫖資了。”

    這話已是侮辱朝廷命官,謝宥沉著氣,要再和方鎮(zhèn)山再戰(zhàn)一場。

    他要把他抓住,換她回來!

    方鎮(zhèn)山一眼?就看出了這個?年?輕人的?打算。

    倒是有血性,可他今日?已無暇應(yīng)付他,招招手,兩旁的?寨兵立刻飛出二指粗的?繩索。

    謝宥舉劍要躲避,苗刀將他劍路擋住,幾根攔住了謝宥的?去?路,幾根穿過他的?手下腿下,如一張結(jié)實的?大網(wǎng)束縛住了他。

    肅云等人要上?來救,先被?附近的?寨兵糾纏住。

    困住謝宥的?是絆馬索,足足有十根,一支騎兵都沖不?過去?,就是南越來的?大象被?捆住,都動彈不?了分毫,謝宥縱是天人,也不?可能掙扎得過。

    方鎮(zhèn)山收了苗刀,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臉頰:“我還算聽說過你小?子?,道門里出來的?富貴小?公子?,看重規(guī)矩,你起初肯定想娶一個?門當(dāng)戶對?的?大家小?姐進門給?你操持庶務(wù),可惜我們?定姐兒不?是那樣的?人,你看明白了,就莫再執(zhí)迷不?悟。”

    謝宥額角因掙扎繃出來青筋,天人之面瞬間獰惡如鬼,怒火幾乎要沖

    破胸膛。

    “把她還給?我!”

    見他什么?都聽不?進去?,方鎮(zhèn)山懶得再勸:“今日?算我以多欺少,來日?若有機會再較量一場吧。”

    說完,騎上?馬也轉(zhuǎn)身離開了。

    包圍的?寨兵慢慢撤去?,匯聚成一道漆黑冷肅的?淵流,將兩方隔開。

    崔嫵回頭時,謝宥還在原地被?絆馬索困住,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沒有移開。

    二人隔著林立森冷的?槍林相望,一個?默默無言,一個?仿若困獸。

    短暫相聚又迎來別離,怎能不?令人悵惘。

    方鎮(zhèn)山催馬過來,擋在二人之中,隔絕了視線。

    “你必須和他斷得干干凈凈,此刻絕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

    他的?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嚴(yán)肅。

    若這女兒再不?醒悟,自己這么?辛苦打拼為的?是什么?呢。

    “我知道。”

    崔嫵對?自己今日?的?言行也不?是很滿意,她該對?謝宥狠下心,就算留他一條命,那些念想?yún)s不?必再留。

    但她又安慰自己,若不?那樣哄住他,只怕他更不?可能放手,到時就是兩敗俱傷的?結(jié)局。

    方鎮(zhèn)山第一次看到女兒眼?睛紅紅的?,倔強地抿住嘴,低頭看自己的?手。

    他輕咳一聲,問道:“你怪我嗎?”

    崔嫵不?大高興:“你是下手太重了。”

    “又死不?了,”方鎮(zhèn)山嘟嘟囔囔地催馬離開,“你老爹死了都不?一定能看到你這么?難過。”

    崔嫵懶得理他。

    和大部隊會合之后,隨著漆云寨的?人馬往杭州去?,腳程漸漸慢了下來。

    夜晚大家伙都在忙忙碌碌地扎寨,崔嫵目視遠方,松了韁繩的?馬兒讓低頭吃草。

    晉丑陰魂不?散,“方定嫵,我看不?懂你。”

    “你想怎么?看懂我?”

    “難道你真是個?愿意為一個?男人去?死的?女子??”

    “方鎮(zhèn)山千方百計引他走到這兒,抓到了滁州那些人,怎么?會在這兒殺了他呢。”

    崔嫵清楚得很,他不?會殺阿宥。

    “那你故意說那些話,哄得他那么?感動,不?是讓他更放不?下你嗎?”

    “我可以放下他,但他絕不?能放下我。”崔嫵輕聲說。

    她就是這么?自私。

    “這一句倒是像你,”晉丑笑了笑,“從被?你盯上?起,謝宥這運氣就挺差的?。”

    “是啊,我想粘著誰,他就不?要想著甩掉,就是吃飯、睡覺都得想著我。”

    “是啊……”

    若不?想粘著誰,就高高地飛走了,連一絲留戀也無。

    那邊在招呼著吃飯。

    收起一腔愁腸,二人都坐到了篝火旁,跟方鎮(zhèn)山一道吃飯,順道說起

    晚飯之后,崔嫵聽了點北面的?消息,借口困乏,回到單獨的?帳篷中和衣睡下了。

    黑暗中,一個?人影無聲就爬到身上?來了。

    第092章 掛念

    崔嫵一驚, 正想?喊人卻被捂住了嘴,高?大的身軀輕易將她籠罩,另一只手圈在她腰處。

    “我等了你好久, 怎么回來這么晚?”

    湊得太近,言語似親吻落在她臉頰,溫潤清幽的氣?味,漫長無?邊,緩緩籠罩了她。

    是阿宥。

    他偷偷溜進來了。

    常鉞那家伙說得不錯, 他自己就不是一般人,謝宥更是青出于藍, 現(xiàn)?在看來確實小瞧了他的本事?!

    謝宥未做過這梁上君子的勾當(dāng), 但也不是不會,趁夜色潛伏進來,對他來說并不難。

    崔嫵動了動嘴,想?說話,他卻不讓,只道:“我一直想?一直想?, 見到你的時候該從哪一件事?問起?。”

    一聽到興師問罪的語氣?,崔嫵心底嗚呼哀哉。

    她吃不了一點苦,他一審問怕是什么都?得交代。

    崔嫵警醒著精神,卻沒等到他開口?, 等來的是過重的擁抱。

    謝宥暗自惱恨, 就算再生她氣?,卻不可能去恨她。

    一見到這個人, 什么話都?先不必說, 思念自先驅(qū)策自己去靠近她、擁抱她、親吻她,預(yù)想?之?中的冷臉怎么也擺不出來。

    衣裳壓在箍緊的手臂下, 凌亂起?褶,又松散開,崔嫵被久別的澎湃感情淹沒,不再掙扎一點,順從地將臉、將唇、將脖頸身軀奉上,由他的唇、掌將自己通身碾過。

    和在荒野里被毫無?理智的兇獸按住是一個道理,既然打不過,只有順從才能讓他慢慢放松警惕,松開對自己的桎梏。

    等確定她不會喊人,謝宥才松了手,換去抱她,匆亂間照以往的規(guī)矩,熟門熟路去觸她一隙妙谷。

    “嗯——”崔嫵變了調(diào)子,慌忙又自己捂嘴。

    她也是太習(xí)慣了。

    謝宥本意并不這么急切,本想?住手,誰料聽得這聲,加之?崔嫵含嗔帶怒的一眼,他就想?,為什么不行,他難道不該跟她討點什么嗎,作甚還?要看她意思?

    這下算阿嫵故意招惹,怪不得他!

    她待會兒?最好哭,最好求饒,說她再也不敢了!

    崔嫵不知道謝宥那些幽暗的心思,只是幼筍一般的蹆兒?,被他迫得分至兩旁,貼在腰側(cè),好讓謝宥能任意作亂,修長微糙的手在她丘沼之?間來去掂量。

    唇被親得能抿出痛來,接著崔嫵被抱起?,微微離了榻,擺到和陽貨相契的位置。

    崔嫵偏過頭,奪了空隙大口?呼吸著,問出掛念了半日的那句:“今天的傷上藥了嗎,疼——誒、不疼?”

    都?快被吃了,還?心疼別人呢。

    妙谷漸成軟沼,忙碌的人一頓,終于要找她麻煩:“你把藻園的東西?都?搬走了。”

    崔嫵被噎住,她確實做了一件很不厚道的事?。

    “要是不小心搬到了你的東西?,你就拿回去好了。”

    “你說什么?”

    謝宥懷疑自己已經(jīng)被她氣?習(xí)慣了,順道誤打誤撞把清心訣練了個大成,禪寂入定,再氣?不起?來,不知該怎么謝她好,下口?時力道又兇了兩分。

    崔嫵疼得——想?叫又怕招來人,

    “你很掛念那些死物。”他繼續(xù)控訴。

    “我只是窮怕了……”

    “我要的不是這句!”

    他知道這件事?時都?快氣?瘋了,這人逃跑尚有解釋,把東西?搬走就是打量著跟他斷個一干二凈。

    解釋說一百遍謝宥都?不想?聽,就要她跟他說一句“以后不會了”,或是“我也很舍不得,都?是他們逼的。”

    這兩句只要說出來,謝宥怎么都?能體諒她。

    他要的只是她絕不會離開的態(tài)度。

    可崔嫵避開這件事?。

    “傷口?疼不疼?”她問。

    謝宥也不應(yīng),眼神很是睥睨,好像在說,我就不聽,我就和你對著。

    她推他:“問你話呢!”

    “不疼。”

    這顯然是句謊話。

    崔嫵現(xiàn)?下不敢點燈,光會將兩個人的影子投在帳篷上,她拍拍他的肩膀,“你臥好,我要去點個燈。”

    謝宥一動不動,也不說話,整個人跟座山一樣,死沉死沉的。

    無?法,崔嫵哄他:“阿宥,我一天都?在擔(dān)心你的傷,你明明知道那時候我多害怕,讓我看看好不好?”

    這句奏效了,謝宥總算聽話,稍稍挪開,但一只手仍然死死拉住她的手,以防她再跑掉。

    崔嫵暗自翻了個白眼,一只手去點燈,回來讓謝宥趴好,去掀他背上的衣裳。

    燭火下,脊背被苗刀刀背劈出的猙獰瘀痕觸目驚心,還?有絆馬索捆住他時竭力掙脫的傷痕,帶著血痧。

    難以想象他帶著這樣的傷還要來找自己。

    崔嫵在心里罵了方鎮(zhèn)山幾句,順道連不愛惜自己的謝宥也罵了。

    她悶聲問:“怎么自己不知道上藥?”

    謝宥不說話。

    想?也知道,他一路跟蹤過來,肯定沒空去處置背上的傷。

    帳篷里放著她的行李,崔嫵還?是一只手去翻傷藥,將一小罐藥膏打開:“疼了要跟我說。”

    謝宥翻過身,拉她的手往陽貨上摁,“這也疼。”

    剛剛他都?快把人吃了,現(xiàn)?在當(dāng)然得告訴她情勢有多危急。

    這兒?……確實翹了船頭,不過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

    啊,他怎么可以這樣!

    崔嫵紅了臉,小聲呵斥他“這是什么地方,你瘋了!”

    鬧騰一下就算了。

    外頭突然有人影晃動。

    晉丑的聲音在帳外響起?:“我看到這邊突然點起?了燈,是有什么事?嗎?”

    崔嫵趕緊扯過被子,“沒事?。”

    “那我進來了。”

    “別進來,我、我在找換的衣裳,已經(jīng)找到了。”崔嫵按著謝宥,含糊道。

    “好。”

    帳外的人很快就走了。

    崔嫵說完一回頭,謝宥正撐頭看她,似不大愉悅,“他為何?能隨意進出你的帳篷?”

    男女有別,這句話他白日就想?說了。

    都?是男人,他一眼就看穿這位春安主簿的不軌心思。

    “人還?知道開口?問,哪比得上你隨意。”

    自己是她夫君,怎么能一樣。謝宥脫口?問道:“他鐘情你?”

    “你瘋了?”

    崔嫵跟聽到什么無?稽的事?,瞪大眼睛:“我從前天天看他當(dāng)街鼻涕和泥玩!這幾年才初具人形,你能不能不要見個人的醋就吃?”

    她既然這樣以為,自己何?必去挑破,謝宥便?不再提。

    “翻過去,上藥!”

    謝宥趴好,等背面上好了藥,又翻回來處置肩上的傷。

    崔嫵記得那絆馬索還?的捆住了他的腿,正猶豫要不要問,結(jié)果謝宥上藥也不安生,迫崔嫵跪著坐,膝蓋貼在他兩旁。

    坐下那碌碌一條跟炭似的,又突突蓄勢似伏蟒,隔著綢料也藏不住猙獰的樣子。

    “鎮(zhèn)住它。”謝宥一本正經(jīng)。

    崔嫵一下沒忍住笑,打了他一拳,“說的什么呀你!”

    等上完藥,她去把燈吹滅。

    謝宥立刻撐起?身,手臂環(huán)上來把她擁住,崔嫵被他近似啃咬地親著,往哪兒?躲都?是他,氣?氛又暖了起?來。

    崔嫵還?道他得跟自己大發(fā)一通脾氣?,結(jié)果這家伙舊夢重溫要緊,把那些雜事?都?往后推了。

    可崔嫵自己得冷靜:“阿宥,白日里我都?說清楚了,咱們就斷了吧。”

    他定住不動,崔嫵小心地收斂氣?息,等他的答復(fù)。

    生氣?也好,嘲諷也罷,崔嫵打定了主意趕他走。

    “誒!誒!”

    發(fā)現(xiàn)?他的意圖,崔嫵慌忙要爬下去,可裙裾飛起?,半身被困住,再是一涼,二人之?間再不隔什么。

    “呃啊——”

    意識到要跑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炙杵連試探都?沒有,直接登堂入室,可憐她未來得及掃戶待客,這一搶入,真似寒泉浸玉,她通身先酸了一遍。

    意識到出了聲,崔嫵趕緊自個兒?捂住嘴,小口?出著氣?,緩和被突然摶入的痛楚。

    “方定嫵是吧,你說說看,現(xiàn)?在這樣怎么斷?”

    謝宥幽幽喊著她的名?字,崔嫵骨頭縫都?在打抖。

    她未必不想?他,但與?自己的將來相較,此刻藕斷絲連斷不可取。

    不行!她搖搖腦袋,警示自己不能耽于謝宥,嘴上說“不行”,更要爬開。

    謝宥也不阻止,由著她使出這點微不足道的努力,垂目看自己的陽貨緩緩離開了她,那驟開的妙谷剩個空園,慢慢彌合,嬌耳內(nèi)收。

    崔嫵艱難地往遠處爬,摒棄這溫柔鄉(xiāng),讓陽貨緩緩?fù)铣觥?br />
    待彌合得只余一隙,他想?要再看見里邊,只有再一次追上——契入她。

    “嗯——官、官人!”她下意識喊他。

    可他不是她官人!是一個怨鬼,要把她拖入享樂的長淵里。

    “今次就先不顧你了。”

    說完,謝宥便?只管自己盡興,他看著陽貨深栽入饅關(guān),水津津一圈環(huán)箍著他,愉悅自心底生發(fā)出來,開始從容不迫地沉下力,將自己更送至幽路盡頭。

    崔嫵倒在他胸膛上,艱難道:“你突然這樣,待會兒?有人進來怎么辦?”

    他的語調(diào)低沉危險:“誰會進來?”

    “這動靜……萬一別人聽到,來瞧怎么辦?”

    他越發(fā)膽大包天了!

    “那你安靜些。”

    該還?跟她提要求!崔嫵負氣?捶了他一拳,謝宥悶哼一聲。

    她慌了:“打到你傷口?了?”

    謝宥不答話,鼻尖將她衣領(lǐng)蹭散,吻在她心跳上,崔嫵一動也不敢動,適應(yīng)那炙杵的兇悍,默默就潤好了徑道。

    “你要不要臉?”

    她還?逞強地戳他額頭。

    手被謝宥握住在唇邊吻了吻,他閉著眼睛正至歡處,睫羽輕振如蝶翅,縱然無?法大開大合,但又促又沉。

    崔嫵緊靠著他的額頭,擁抱逐漸潮悶,烘得人慢慢洇了衣衫。

    漸漸地,崔嫵無?法順暢呼吸,她顫顫閉眼,能清楚感受到,炙杵上盤桓的經(jīng)絡(luò),玉關(guān)已盈紅、潮軟,壁內(nèi)突跳著。

    他漸急,漸快,越積越險,仿若滿杯的茶水在震蕩,直至下一刻山崩海潰去。

    “呃嗯——”

    陽貨鼓噪幾下,炸如煙花一般,帶著向四面八方的沖勁兒?,炸在了她的腦子里,軀殼里,還?有容不下的,爭先恐后奔出,懸絲般墜下。

    崔嫵微張著唇,無?聲似有聲,若非那過分強橫的擁抱,只怕魂兒?都?要飄到云層之?上了。

    兩個人靜了好一會兒?,謝宥親親她的面龐,又親親耳朵。

    面對荒唐的現(xiàn)?狀,崔嫵不知該說點什么。

    “我見到你之?后,就沒那么生氣?了。”謝宥在她發(fā)鬢下親了親,說道。

    無?力睜著掛了淚珠的眼簾,崔嫵沒明白他這話的意思。

    “我唯一擔(dān)心的事?并不存在,就算你嘴上不說,可眼睛也在說,這一個多月你也想?我,很掛念我,是不是?”

    她對他有感情,謝宥清楚這一點。

    崔嫵卻嘴硬:“不是……”

    謝宥作勢再去抱她,崔嫵慌忙點頭:“是!是!”

    胡鬧一場下來,剛上的藥也沒了。

    崔嫵又把自己罵一頓,一邊幫他上藥,膣處還?未彌合,稍動一下就不住涌落,明知這荒唐不堪,偏偏就沒辦法對他生氣?。

    “待會兒?我?guī)愠鋈ィ灰雎暋!敝x宥說道。

    崔嫵低頭將藥罐收好,放在他手里:“我說過了,不能跟你走。”

    他哪里會聽,將她外衣一裹,就把人扛了起?來,走到帳門處往外看。

    此時營地?zé)艋鹁慵牛匾沟恼犞覃^似的眼睛,警惕著周遭的一切動靜。

    “你把我放下!”崔嫵蹬他。

    謝宥一意孤行:“我走快些,咱們還?能找到客棧投宿,讓你好好睡一覺。”

    崔嫵不想?理他:“你放開我,自己走吧,不然誰也別想?走!”

    她深吸一口?氣?正準(zhǔn)備喊,謝宥干脆捂住她的嘴,只管在夜色的遮掩下離開了帳篷。

    寨兵只是眨了一下眼睛,似有樹影晃動了一下,不知何?處起?了一陣風(fēng),總歸不算什么異常。

    崔嫵就這么被謝宥扛著離開了營地,沒一會兒?已遠遠走出了漆云寨的范圍。

    下一座城池早閉了城門,但城外供官吏下榻的客驛是十二個時辰都?得候著。

    謝宥帶著她一路奔至安溪客驛,敲響了門,此地離杭州已不過三五日的路程。

    崔嫵披著厚厚的斗篷,被他牽在了身后。

    驛丞被敲門聲吵醒,加之?天氣?又冷,開門之?后很不耐煩:“這么大半夜的——”

    一枚金魚符晃在眼前,他立刻清醒了,“這……大相公!”

    雖不知謝宥官職,但能掛金魚符的,喊“大相公”總是沒錯的。

    夜風(fēng)尤寒,謝宥也不耽擱時間,帶著娘子走進門,道:“勞煩清掃出一間客房。”

    “有!白日剛清掃過,大相公請隨下官來。”

    驛丞領(lǐng)著二人上樓,拿鑰匙打開了中間最好的屋子。

    “暖爐里還?有炭,大相公可要用飯,可要熱水?”

    “多謝,你去休息吧,這邊的事?不用再管。”

    待驛丞離開,謝宥進屋關(guān)門。

    第093章 寒夜

    將崔嫵安置在床上, 謝宥去點亮油燈。

    已近年關(guān),縱然?是南方,夜半寒風(fēng)還是吹得行路的人呼吸不暢。

    崔嫵又累又冷, 順勢倒在床榻上,烏溜溜的眼睛看?看?門再看?看?窗,最

    ?后視線落在他俯身生火的背影上。

    炭火在引火的木柴上慢慢泛紅,生出?溫暖,謝宥才端著?油燈都過來。

    “餓不餓, 渴不渴?”

    謝宥將她被寒風(fēng)吹亂的發(fā)絲別到耳后,白日雖抱在懷里, 但不得空, 此刻方能好好端詳她的臉。

    暖光下,崔嫵臉?biāo)撇卦诙得崩锏囊活w珍珠,只是這顆珍珠因為連日奔波的風(fēng)霜失了一些光彩。

    “登州養(yǎng)出?來的肉都不見了。”他有些可惜。

    只是一句話,讓崔嫵眼眶控制不住發(fā)燙,快速偷瞧了謝宥一眼,又不安地?看?向?別處, 小聲道:“我挺好的……”

    “要不要擦一擦身子?我去給你燒熱水。”

    崔嫵搖搖頭,這么冷的天連逃跑都沒心思,索性就這么睡吧。

    “留在里邊不難受嗎?”

    剛問完毫不意外被崔嫵瞪了一眼,“你知道難受還這樣!”

    謝宥沒什?么愧疚, 還故意惹她生氣:“要不咱們再做一次, 待會兒一道擦了?”

    說著?高大的身軀就蓋了過來。

    “停停停!”崔嫵拉扯他肩上的衣裳,著?羅襪的腳蹬他的腰, 求饒道:“你去燒熱水吧, 我在屋里等你。”

    謝宥怎么可能放她一個人在這兒,直接牽著?她去了廚房。

    驛丞又探出?腦袋來, 看?來是睡不著?,“不知上官為何突然?駕臨安溪?”

    “我出?來抓個人,隨從在下座城等著?,明日照舊往杭州去。”謝宥指了指身后被兜帽蓋著?人。

    “原來如此……”

    驛丞站在門口,很不放心,想幫點什?么又尷尬的樣子。

    “你請去休息,這兒不用幫忙。”

    “好,好……”

    頭次看?到這么平易近人、又這么年輕的大官,驛丞猶猶豫豫就走了。

    “人家?懷疑你金魚符是偷的呢。”崔嫵一語道破。

    謝宥道:“我知道。”

    打水上灶,引火燒柴,謝宥做起來格外麻利,這些在上清宮算課業(yè)了。

    一轉(zhuǎn)頭看?,崔嫵正坐小凳上發(fā)呆。

    她自知必不能跟謝宥再過下去,得趕快想辦法脫身才好。

    “還想走?”謝宥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

    “我爹要擔(dān)心的,阿宥,我確實?不能與你相守,你原諒我吧。”

    又一根木柴丟進火里,謝宥笑得有幾分慘淡:“你還要我原諒你幾次,說個數(shù)目吧。”

    “這是最?后一次,你都知道我做的事了,更應(yīng)該放了我。”

    “我要是不呢?”

    崔嫵站起來:“你想要真正的休書,我就給你再寫一封吧!”

    拉著?她重新坐下,謝宥記仇道:“我不就是供你一時玩弄的小倌,要什?么休書?”

    那句話又不是她說的……崔嫵有些氣短,幽怨地?瞪著?他。

    把謝宥的手一甩,她恨聲道:“你有本事去跟方鎮(zhèn)山吵去,正面?打不過,背地?里做這種偷人的勾當(dāng),看?來我爹也沒說錯你!”

    謝宥不以為恥:“能偷出?來也是我的本事,你不服就從我這兒跑回去。”

    崔嫵跟他瞪眼,轉(zhuǎn)身就跑。

    沒兩步就踩不到地?,突然?在半空邁腿。

    “別鬧,現(xiàn)?在外邊又黑又冷,還有狼要吃人。”

    屋里這只吃人的才是真危險!

    崔嫵敢怒不敢言,被他捉回了小凳子上。

    謝宥面?無表情地?把她氣鼓鼓的腮幫子戳癟,鼻尖與她廝磨了一陣。

    柴火在灶里爆開?,崔嫵抖了一下,兩個人挨到一起,生發(fā)出?一個綿長滾燙的吻,在她唇上繾綣,久久不愿離去。

    親完,他的唇艷艷的,在火光映襯下,像裹了糖衣的山楂,讓人想再咬一口。

    可她剛親過,分明不是甜的,怎么總讓人流連呢?

    “誰說也沒用,你安心跟我走,等辦完了江南的事,咱們回京城去。”謝宥的聲調(diào)很低,崔嫵光盯著?他的唇看?,沒什?么反應(yīng)。

    注意到她視線所在,他問:“還要?”

    “啊——”

    沒等回過神來,她又被謝宥親住,兩個人一起坐在矮凳上,謝宥把她兜近些,衣襟任她扯住。

    沒過多?久水就燒開?了,咕嚕咕嚕地?響。

    “回房。”

    謝宥一手拉著?她,一手提著滿桶的熱水。

    見他提著滿桶熱水還腳步輕松,崔嫵暗暗驚嘆,不過有件事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剛燒開的水沒兌一點涼水。

    崔嫵沾了一下趕緊彈開?,“這么燙?”又不是過年殺豬!

    謝宥看?了看?熱水,又看?了看?她,說道:“不必麻煩,等水涼下來還要時間,過來,我們再溫存一陣。”

    他是故意的!

    崔嫵立刻紅了臉,這人現(xiàn)?在怎么回事,猝不及防就用正經(jīng)的臉說出?這樣的話來。

    “溫……溫存什?么,不要臉!”

    “嗯,我不要臉,過來。”

    想到她這一路上都帶著?自己留下的,走動之間怕是存不住,在妙谷之間潺潺,似夏日溶下的冰酪……

    謝宥光是想想就心頭火熱,眼睛黑沉沉中帶著?一抹要噬人的亮。

    一別多?時,一次顯然?不夠,先前還是在帳中謝宥還刻意收著?,而且她惹自己生了那么多?回氣,也應(yīng)當(dāng)負起些責(zé)任來,好好安撫一下自個的夫君,謝宥自認很寬宏。

    屋子就這么大,崔嫵無處可逃,一下就被謝宥逮到。

    他占著?身高的優(yōu)勢,把著?她的下巴,親了又親。

    “不必,我——”崔嫵去捉他的手,胡亂抱住他,“阿宥,咱們早點睡下吧,我困了。”

    謝宥單臂將她抱起,問道:“你不喜歡我,不愿意跟我好嗎?”

    這一下她真猶豫住。

    多?少次夢里,崔嫵都會夢起被他這樣抱出?崔家?那一遭,他俊臉稱得上冷若冰霜,對她的舉動過分強勢又充滿的圈占感,莫名讓崔嫵心跳加速。

    她難以抵抗這樣的謝宥,又想從了他,又受夠了這種毫不干脆的藕斷絲連。

    發(fā)覺自己莫名在笑,她趕緊板起臉,不受他蠱惑:“我現(xiàn)?在是不愿意跟你好……”

    這話可是點了糧倉了。

    謝宥眼神一冷,衣裳也不動了,只放下她騰出?要害來,草率地?就將炙杵送了去,她驟然?發(fā)疼,想躬身卻被抱緊,二人彌合無隙。

    選擇權(quán)根本不在她手上。

    “呼——”

    炙杵一及妙處,突突叫囂著?掠地?攻城,謝宥放任思緒神游,抵擋住要拓開?她的念頭。

    不過摶入?yún)s沒謝宥想的困難,顯然?是崔嫵的軟隙已掛墜露,要容留他過夜了。

    “嗯,什?么時候的事?”

    他眉梢微抬,像是取笑。

    “不是!”崔嫵不承認是因為他親她,誣賴道:“是你之前在帳中那樣……”

    “啊,原來怪我沒收拾。”

    誰也沒了敘閑話的心思的,二人衣衫無恙,對站著?似在相擁,私底下已勾連成縷,零落成災(zāi),陽貨出?現(xiàn)?又隱沒,愈發(fā)成個虛影。

    崔嫵哀聲如孤雁,想坐下、或是讓他抱起,謝宥皆不準(zhǔn)。

    謝宥就是在懲治她,不打不罵,專門這么折磨。

    嬌客熬將不住,在極度不穩(wěn)的視線里,轉(zhuǎn)身想要找桌椅扶一扶,謝宥又將她扭回來,咕啾咕啾地?引送著?陽貨。

    崔嫵求饒:“阿宥,咱們、咱們到榻上……”

    謝宥看?她真哭了,才把人抱起來,只是橋還搭著?,借走路撞她,崔嫵吸著?鼻子哼哼,容忍著?他。

    乖得讓人生出?憐愛又忍不住欺負的心思。

    到榻上不是得救,崔嫵裝尸不成,反被按跪過去,剛離開?的陽貨還散著?熱氣,又沒在軟沼中,一時驟急一時緩柔,把她的神智慢慢碾散。

    待后半夜事了,崔嫵顫顫地?蜷了起來,雪柔的四野皆是殘羹剩雪,這人怎多?到這個地?步……

    謝宥眉目懶散地?握著?陽貨,閉目時愉悅的面?容格外招人。

    盡有的都予了她,將可憐的娘子欣賞過一陣,披衣下榻。

    數(shù)九寒冬里,他敞了懷在屋中走動,在熱得剛好的水中浸濕帕子,坐回床邊,新的舊的一道抹去,收拾好一切,給她蓋上被子。

    崔嫵還是不睡,一時后悔自己又著?了他的道。

    她對他喃喃說道:“我知道你要什?么,你要我乖乖待在后宅,你要自己的岳父不是土匪,岳母不是貴妃,娘子也不是私生女,我處處不是你期盼的人,其實?我也想一輩子假裝下去,可形勢總不如人意……”

    “我可以都不要的。”

    謝宥嘆了一口氣:“我只是和所有人一樣對要娶

    的娘子有個影子,她該真如世俗推崇那般,我無所謂,若不是那樣,也無所謂,可若是你的話,怎樣都好”

    崔嫵刻意擺出?一張冷臉,此刻難以撐住,趕緊轉(zhuǎn)身背對著?他。

    可惡!怎么也勸不動他,這真是一個無解的題。

    他搭上她肩頭,認真道:“只是別再騙我。”

    “當(dāng)年你可以離開?漆云寨,現(xiàn)?在又為什?么突然?要回去呢?”

    她既然?是突然?被方鎮(zhèn)山找回去的,那當(dāng)是有大事要發(fā)生,會是什?么事?

    漆云寨如今更在江南明目張膽地?招搖過市,可見江南形勢嚴(yán)峻,謝宥在跟蹤他們的時候,就想明白了,漆云寨那么大的聲勢,是故意做給他看?的。

    屢屢做這種引火燒身的事,方鎮(zhèn)山的目的是什?么呢?

    崔嫵只是含糊:“父命不可違,你會違逆大相公的命令嗎?”

    若是方鎮(zhèn)山聽到這句話,必定老懷甚慰。

    謝宥卻不愚孝:“若是無理?,我自不會聽從。”

    “哦,讓你不要娶土匪的女兒,怎么是無理??”崔嫵轉(zhuǎn)過來,模仿著?謝溥的語氣:“宥兒,你真要娶她,就是背棄家?門,枉費了這二十年恩師長輩的教誨,為臣者自當(dāng)忠君,與此擾亂朝綱社稷之人為伍,反背棄師友親朋,簡直豬狗不如,不堪為人,必受萬世唾罵!就算你不在乎罵名,難道真要氣死你爹娘嗎?”

    崔嫵沒謝溥這么淵博的學(xué)識,但大抵就是這個意思。

    沒想到謝宥聽完,扭過了臉去。

    崔嫵伸長了脖子去看?,他竟在笑。

    崔嫵惱地?給了他一拳:“你笑什?么,很好笑嗎!”

    “不是,我只是覺得你學(xué)得比上一次更像。”

    “所以啊,你還是放了我吧,我哪兒都不好,更不可能得家?中長輩喜愛,咱們糾纏在一塊兒也沒意思。”崔嫵苦口婆心。

    謝宥搖頭,更握緊她的手:“不放。”

    “大相公既然?連大哥吃飛仙散的事都容下了,怎會容不下你我?這些年他在朝堂沉浮,見識的事比你我多?,他能看?得開?。”

    謝宥對他爹寄予厚望。

    說了那么多?他還是這樣,崔嫵懶得說了,往后一仰,“隨你吧”

    “你還沒告訴我,你口中的父命是什?么命?”

    “我爹覺得我再跟你走下去,比當(dāng)土匪要危險,就讓我跟你斷了。”崔嫵開?始胡說八道。

    從謝宥的位置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下頜動啊動。

    他未說信不信,只道:“你說完了?”

    “說完了。”

    “既然?不想睡,方定嫵,現(xiàn)?在輪到我審你了。”謝宥道。

    崔嫵“哦”了一聲,“那我該跪哪兒去?”

    謝宥盤坐著?,連被子卷起,讓她窩到自己懷里來,這待遇屬于別的嫌犯沒有過的。

    他面?色嚴(yán)肅,開?始問罪:“崔信娘和劉選是不是你殺的?”

    這話一出?,輕松的氛圍立刻冷了下來。

    崔嫵知道他聰明,知道她的身份后,立刻就能猜到崔家?大房的兇手是誰。

    她沉默了一會兒,慢慢交代:“崔信娘是自己被劉選氣死的,劉選……是我親手殺的。”

    對上謝宥的視線,兩個人都格外冷靜。

    “為什?么要殺劉選?”謝宥攥緊她的手腕:“你知不知道,依照律法,你要一命償一命!”

    崔嫵還笑,像是個不知道事情嚴(yán)重的孩子,“所以我舍不得你為難嘛,待會兒我逃跑,你只當(dāng)抓不到我就好了。”

    “我說了,你無路可跑。”

    “為什?么,你不也殺了徐度香?”

    “誰跟你說徐度香死了?”

    “他沒死?”

    崔嫵愣住,那樣的場面?,沒想到徐度香還活著?……

    謝宥道:“我確實?打了他,若他不服,盡可去大理?寺狀告我,我亦可同他對簿公堂。”

    崔嫵知道徐度香定然?不敢。

    她擱下此事不談,再看?向?他時,眼底灰冷得可怕:“是,我不止殺了劉選,還殺了崔信娘的心腹丁婆子,怎么,你要斬我兩次嗎?”

    謝宥聲音更嚴(yán)厲:“為什?么?”

    她答得理?所當(dāng)然?:“報仇嘛,不殺了怎么叫報仇。”

    第094章 半真

    “是因為崔雁的事嗎?她已經(jīng)得到報應(yīng)……”

    “不是!她的死只是我要讓崔信娘更痛苦而?已!”崔嫵激動起來。

    謝宥怔愣住:“你?別告訴我, 崔雁害你?的事也是你?的一場設(shè)計?”

    崔嫵搖頭:“她確實伙同崔信娘在我成親時就給我下?藥,也想把我推下?山崖取而?代之,若不是劉選知會我, 我確實就死了,她們母女二人都居心不良,死有余辜。”

    她并非故意作惡,謝宥神色稍緩。

    只是崔信娘和劉選與她又有何淵源?

    除了崔嫵和崔珌的關(guān)系,崔家到底還藏著多少謎團。

    “我阿娘……”崔嫵突然?提起這?個稱呼, 低垂的眼簾都是落寞,“我阿娘曾是劉選的發(fā)妻。”

    阿娘……

    她的生母不是宮中?的榮貴妃嗎, 養(yǎng)母不是孟氏嗎, 如?何又會是劉選的發(fā)妻?

    謝宥將疑問按下?,并未打斷,只靜靜等她說下?去。

    “說起來快有二十年了,那時劉選和我阿娘還是信陽的一對尋常夫妻,我阿娘有身孕的時候,他去季梁城做生意, 就被崔信娘看上……”

    “劉選隱瞞了自?己?早有妻兒的事,入贅了崔家,阿娘得到的消息是劉選已經(jīng)墜江身亡,她腹中?的孩子也沒保住, 才?收養(yǎng)了被棄在巷子里, 還在襁褓的我……”

    崔嫵閉上眼睛,阿娘出事那日的大雨又充斥了耳膜, 她的手微微抖了起來。

    無論過去多少年, 想起那一幕,她在雨水中?拖拽阿娘的遺體, 崔嫵都無法?平靜。

    一只溫暖干燥的大手握住了她,崔嫵才?繼續(xù)說下?去:“幾年之后,崔信娘知道了劉選在信陽還有妻子的事,讓她的心腹丁婆子帶著兩個地痞玷污了我阿娘,將她殺死丟在水里,我沒被發(fā)現(xiàn),我僥幸活了下?來……”

    “安葬阿娘之后我無處可去,便流浪了好幾年,直到方鎮(zhèn)山找到偷走我的仇家,問出線索,一路尋蹤在破廟找到了我,可為了報仇,我沒在漆云寨待多久,就選擇去了崔家。”

    這?是崔嫵第一次跟人講述這?些事情,將她藏起的舊過往曝于人前。

    就是楓紅妙青她們,也只是知道她和劉選崔信娘有仇,但?其中?詳情,崔嫵并未與誰多說。

    謝宥已覺出她說這?些話的分量。

    就算她欺騙他成千上百次,但?有這?樣一次坦白也足夠了。

    還是嬰孩時被偷走丟棄,被養(yǎng)娘帶大,又親眼看她慘死,之后被生父找到,不愿待在寨中?,為報仇進了崔家,嫁進謝家……

    一切都清楚了。

    謝宥心中?結(jié)了一團散不開的郁氣,一直哽在喉間,舌尖更是百般滋味混雜,安慰淺薄,更無法?求全責(zé)備。

    小小年紀(jì)就有這?樣坎坷復(fù)雜的身世,光是聽過一程,就知道充滿血淚。

    是他想得太淺。

    阿嫵是從?底層的底層摸爬滾打長大的,性子再深沉刁鉆也不是她的錯。

    崔家大房害她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家,她不顧一切報仇,更不能?是她的錯。

    “可是阿嫵,現(xiàn)在不是小時候,你?比很多人都有能?力得到公正,訴清冤案,為什么選擇這?種牽累自?己?的方式?”

    事已發(fā)生,謝宥并非想勸她,只是不想她用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式。

    崔嫵搖頭,認真道:“不行的,我通讀過靖朝律法?,事是丁婆子做的,崔信娘可以狡辯自?己?不知情,劉選的罪也不夠朝廷判他處斬,告上公堂,最好的結(jié)果是丁婆子會死,劉選流放,崔信娘定?是安然?無恙。

    我

    得親手送負心漢去見阿娘,崔信娘也該受盡痛苦,女兒橫死,夫妻反目,再到阿娘面前謝罪,我一定?要這?樣做!”

    罷了,事既如?此,什么都是風(fēng)涼話,謝宥只道:“放心吧,此事有我在,你?盡可安心。”

    “所以你?還是要把我交到官府去?”

    “違犯律法?者?就該受判。”

    “你?覺得我很壞是不是?”崔嫵突然?問。

    “我不配說什么。”

    崔嫵卻有些激動:“我早早在外邊流浪,腦子里想著怎么活下?來,沒人教過我怎么做一個好人,當(dāng)初我要真做個好人,是活不下?來的!”

    他是順風(fēng)順?biāo)L大的權(quán)貴子弟,當(dāng)然?不會懂!

    謝宥握住她的肩膀:“報仇之事暫且不算,但?人人作惡都該付出代價,若你?肆無忌憚,就算我不信因果,也時刻為你?懸心,良心難安,阿嫵,你?當(dāng)然?可以報仇,但?不要滋生惡念,永遠不能?將手伸向無辜之人,知不知道?”

    崔嫵咬住唇。

    “知不知道!”

    “我知道了……”

    不知道怎的,明明平日她自?詡的惡人,萬事利字當(dāng)頭,但?真讓謝宥知道這?些,便開始在意他對自?己?的看法?。

    若他真覺得自?己?壞得無可救藥,開始厭惡她……

    她就把他殺了,假裝今晚自己從沒說過這些!

    “我的身世除了你?,沒有和任何人細說過,寨子里的人都不明白我為什么要去崔家,再去京城,我不只想報仇,也想過好日子,我嫁給你?不是意外,是我處心積慮算計好的。”崔嫵繼續(xù)揭自?己?的面皮。

    “你故意落水的時候,我已經(jīng)察覺到了。”

    她想過好日子更沒有錯。

    崔嫵索性更加直白:“我嫁給你?,不只是看中?你?謝家的門楣,你?謝三郎的才?能?樣貌,也是因為崔雁天?天?念著你?,我要氣死她!”

    謝宥又氣又無奈,便問:“只是一開始嗎?”

    “只是一開始,”崔嫵坐高,和他額頭抵著額頭,“我承認,從?一開始你?就是我報仇的工具,是我向上爬的梯子,可是朝夕相對,我怎么會不喜歡你?……”

    剛被言語剖開的傷口又被她安撫好。

    謝宥寬慰自?己?,至少他從?不是自?作多情。

    “你?早些跟我說實話多好。”

    她搖頭,“這?些事我從?未和別人說過,我只能?說這?一次,你?道我處處瞞你?,阿宥,我只是拼命踮起腳,想藏住那些爛事,才?能?和你?相配一點點……”

    這?句情話真好聽啊,雪壓梅枝,雨滴青石,皆不及這?一句。

    可他眼底蘊著泠泠清光:“既然?最在乎我,你?為什么要走?我不能?再當(dāng)工具,不能?再當(dāng)梯子了嗎?”

    “我受你?這?么多欺騙算計,為何不能?得一個善果?”

    善果?善果就是他們和離,謝宥另娶,可崔嫵自?私到底,不肯勸他另娶。

    她只道:“因為我們不是一路人,怎么都不是一路人,你?會跟我做一個土匪嗎?”

    謝宥當(dāng)然?不會。

    他可以當(dāng)一個平頭百姓,但?絕不能?為賊為匪,此身若不為濟世安民,也斷不能?做那攪亂乾坤的惡人。

    他們彼此了解,崔嫵不需他回答。

    “我不能?,你?為什么不能?繼續(xù)做我娘子?”

    她也不能?,縱然?對謝宥再留戀,此刻再溫情脈脈,她都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不會再更改。

    只要有機會,她一定?會跑!

    “我當(dāng)然?想做你?娘子,”崔嫵輕柔地撫過他的臉,帶著無限眷戀,“我確實是壞人,沒有良心,但?自?阿娘之后,我最在乎的人就是你?,為她報仇之后,我的心里就只剩你?最重要,但?是……”

    “不是。”

    “你?說什么?”

    “你?最在乎你?自?己?。”

    崔嫵噎了一下?,下?意識道:“誰不是最在乎自?己??”

    “我不是。”

    在謝宥心里,他將自?己?排在很后邊。

    崔嫵也想問:“那我在你?心底排第幾?”

    “我不知道。”

    謝宥見她疑惑,解釋道:“我也有很多放不下?的東西,爹娘、公理,還有你?,這?些都足夠我用出身、用積年武藝、一身榮辱和命去換。”

    崔嫵被他說服了,狡辯道:“就算我瞞了你?一點事,也還是把你?放在自?己?之下?了呢!”

    他說道:“我可以在你?心里排在第二位,第三也可以,我都不在乎,只是我不能?忍受一件事。”

    “什么事?”

    謝宥的指尖在她心口打著圈:“你?只讓我碰你?的身體,從?不讓我碰到你?心底,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要什么……”

    就像今夜。

    謝宥不是圣人,只要師出有名不傷無辜,他是第一個會護著她的人。

    “阿嫵,你?可以卑鄙自?私、惡貫滿盈,只要你?讓我知道,我未必不能?理解你?的苦楚。”

    “那我現(xiàn)在全告訴你?了……”

    這?些秘密已經(jīng)沒什么價值,崔嫵當(dāng)然?一口氣全說了出來。

    謝宥知道她還有事瞞著自?己?,可今夜這?些已經(jīng)夠了,他不想再逼問。

    “我知道了。”

    他只是長出一口氣,阿嫵眼下?做的這?些事,還有得挽回,劉選和崔信娘確實死有余辜,只要知道不是她的錯,什么事謝宥都能?幫她扛下?。

    崔嫵帶一頭栽他懷里:“我既認罪,謝司使要將我投下?哪座大牢?”

    “你?詭計比別人多些,暫且不必去大牢,本司使須親自?鎮(zhèn)住你?。”

    “安心睡吧,你?沒殺崔信娘,要找到劉選拋妻棄子的證據(jù)也不難,還有那個丁婆子在信陽找地痞的事,我都會查清楚,就算還有其他事,為夫也會跟你?一起承擔(dān)。”

    “況且,你?是榮貴妃的女兒,有她在,也不會讓你?有事。”謝宥點破道。

    “你?都知道了……是貴妃告訴你?的?”

    崔嫵沒想到他連這?件事都知道。

    謝宥搖頭:“她給你?求了一個公主的尊榮,宣旨的小黃門找不到你?,如?今圣旨就安放在杭州衙門里。”

    當(dāng)朝貴妃……不,該算皇后了,她的女兒竟是和漆云寨寨主生的,這?傳出去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

    不過想想,貴妃和阿嫵相認不過一年,對漆云寨的事應(yīng)是不知情的。

    真是世事弄人。

    謝宥一時不知該不該讓官家知曉此事。

    崔嫵則彈坐起來:“我當(dāng)公主了?”

    謝宥看著她這?“利欲熏心”的樣子,掐她的臉:“你?還沒接旨,而?且要是讓官家知道你?是漆云寨的,這?圣旨照樣會收回去,你?得好好把自?己?的尾巴收住。”

    “君無戲言,我現(xiàn)在就去杭州接了,看他怎么撤!”

    謝宥沒想到她會如?此高興:“你?都要當(dāng)土匪,還在乎一個公主之位?”

    有好處不占王八蛋!

    誰也不敢確定?那皇帝夢能?不能?成真,有這?圣旨,到時候她也多條退路,甚至,這?圣旨說不定?能?讓她更“師出有名”呢。

    “我還沒當(dāng)過公主呢,摸摸圣旨也不錯,不過……”

    “不過什么?”

    “阿宥,我要是改邪歸正了,將來官家查到我的出身怎么辦?”

    “我會護著你?,不惜此身。”

    看到崔嫵真的為公主之位心動,不再提放她回漆云寨的事。

    謝宥一時堵心,要不是這?道圣旨,她哪里肯留下?,說什么他在她心上第二,好聽罷了!

    “對了,貴妃娘娘為何突然?請旨,她莫不是真出事了?”

    “貴妃已經(jīng)好轉(zhuǎn),將行封后大典。”

    “這?樣啊。”

    謝宥拉她睡下?:“好了,到了杭州再高興吧。”

    —

    直睡到第二日天?亮,日光入戶,直曬到眼皮上。

    崔嫵睜開眼睛,手臂伸出厚實的被子,摸到謝宥的脖子,抱著貼了過去。

    不強烈的日光,微冷的空氣,還有他暈在光里干凈漂亮的側(cè)臉,發(fā)光的發(fā)絲……

    崔嫵心底呼啦啦飛起鴿子,兀自?

    悸動了一會兒,額頭貼到他微敞的結(jié)實胸膛上,又睡了過去。

    所以她這?一個多月對謝宥的想念也不是沒來由的。

    謝宥一直警惕著可能?出現(xiàn)的追兵,睡得極淺,

    見她迷迷糊糊沒睡醒就知道貼過來,謝宥眼神溫柔得能?溢出水來,環(huán)住她那條手臂輕拍拍她:“起了。”

    懷里的人抱怨一聲,往溫暖的被子里縮。

    這?么冷的天?,誰要去摸冰冷的衣裳穿啊!

    不起,睡到漆云寨的人發(fā)現(xiàn)她丟了,過來抓人再說。

    謝宥唯有起身,將她被子掖好。

    人就這?么穿著白色單衣也不覺得冷,走去重新引燃暖爐,一團團煙霧和陽光和在一起,煙火味十足。

    謝宥將崔嫵的衣裳烘熱,屋子里也重新暖了起來。

    “起床了。”

    謝宥拉起七扭八歪的人,將暖烘烘的衣服給她,崔嫵眼睛也不睜,摸著衣服往身上套。

    看她這?不成器的樣子,謝宥才?反應(yīng)過來,過去一年在謝家她一定?裝得辛苦。

    謝宥倒挺高興看到她現(xiàn)在這?樣,原形畢露何嘗不是對他的信任。

    照著她以前每日晨起為自?己?的所做的,將崔嫵穿得亂七八糟的衣裳解下?,重新穿好,又系上了斗篷。

    哪個嫌犯有這?么好的待遇,偏她還不知好歹,一心想跑。

    崔嫵溫暖地度過了一個寒冷的清晨,心情還算不錯,可睜開眼她第一反應(yīng)是看向窗外。

    方鎮(zhèn)山難道沒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怎么還沒找過來?

    “在想什么?”

    崔嫵兩手一伸:“想你?要背我下?去,還得一路背著我!”

    她現(xiàn)在不可能?自?己?走。

    謝宥心領(lǐng)神會,眼底含笑?:“樂意效勞。”

    第095章 糕點

    洗漱過, 謝宥尋了一駕馬車,雇上馬夫駕車,二人繼續(xù)往杭州去。

    崔嫵問:“元瀚肅云他們?nèi)四兀俊?br />
    難道一路都只有他們兩個?人?

    “他們在下一座城等著。”

    “原來如此……”

    許是昨夜說的太多累了, 馬車上的二人都沒說話,只是拉著手看官道上的風(fēng)景。

    其實沒什么好看的,稻子都收割干凈了,殘禾被幾日前的冬雨淋過,枯黃倒伏在田里, 露出黑黃的土地,樹上的葉子也半黃不綠, 只偶爾能看到幾座村屋, 屋頂炊煙裊裊。

    唯一不錯的是兩日難得的陽光,清澈剔透,一掃前幾日的陰雨的冷寂,照得人肌膚生光。

    沒有長長的隊伍跟隨,官道上只有他們一輛馬車,好像他們只是尋常出游的夫妻。

    崔嫵突然起了談興:“從?前這?個?時間, 我每日都得起個?大早,去田里蹲著人家收割稻子,就跟在人家后邊撿谷穗,但有些農(nóng)戶也是窮人, 他們割過一遍還?要回頭撿干凈, 看到我就把我趕走,趕了幾次我才學(xué)會, 該去富戶家的田里去, 看哪家佃戶衣食較好,才敢跟著撿谷穗,

    撿回來的谷穗曬一曬,自己拿破碗碾了,就這?么把自己養(yǎng)大,后來肚子沒那么餓了,谷穗就爆成米花當(dāng)零嘴吃……

    還?有各家紅白事的時候,最容易撞大運,我長大一些也機靈了點,若是碰到大戶人家行宴,會設(shè)法去后院下人房里偷衣裳,裝成粗使丫頭混進宴席里,要是運氣好,我能讓整個?破廟的孩子吃到肉,所?以偷雞摸狗這?種事,打小我就在行……”

    聽她說起那些日子,把吃一口肉當(dāng)成撞大運,謝宥自背后默默把人抱緊。

    在她的講述中,他好像真的看到了那個?瘦弱的女孩兒,穿著破衣爛衫,在寒風(fēng)里小心翼翼跟在農(nóng)戶身后撿拾谷穗,時刻防備著人家趕她,再回到棲身的破廟,把一把熬成了粥喝下,然后在那發(fā)呆,想著明日的生計在哪里。

    “你會嫌棄我是那樣長大的嗎?”崔嫵問。

    背后的人是搖頭的動?作,“我會擔(dān)憂,你有足夠本事,能到這?天底下任何地方去。”

    “你喜歡我只在后宅里轉(zhuǎn)悠?”

    “不,這?是你的本事,我不可?強奪,只擔(dān)憂自己眼下不能陪你去,只好暫且拘著你。”

    崔嫵開玩笑:“要是我當(dāng)時游蕩到龍虎山,沒準(zhǔn)還?能瞧瞧你這?個?小道士。”

    “要是你去龍虎山就好了……”

    謝宥一定舍不得她餓著。

    就這?么一路說著話往南去,崔嫵在等謝宥放下警惕。

    可?惜,謝宥與她幾乎形影不離,崔嫵根本找不到逃跑的機會。

    其間不是沒有漆云寨的人追來過,但以謝宥的警覺機敏,全?都躲了過去,崔嫵想留個?記號都沒法子。

    好像真的逃跑無望了,崔嫵看著窗外?,雙目無神。

    她問:“還?有幾日過年?”

    “十?二日。”

    “在登州時還?擔(dān)心不能一起過年,萬般不舍,現(xiàn)下終于不用擔(dān)心了。”

    見她還?將?此事放在心上,謝宥總算欣慰,“只是到了杭州,不免一場忙碌,屆時莫說守夜,只怕連陪你吃一頓飯都難。”

    崔嫵道:“這?有何妨,你去哪里我就到哪里給你送飯,總不能讓你餓著為朝廷效力。”

    可?謝宥卻?不打算放她自由走動?。

    他不再開口。

    黃昏時,肅云肅雨和元瀚三?人帶隊候在城門,將?馬車迎到了城中最大的客棧。

    看到崔嫵露面,元瀚很不高興,郎君真是栽在了這?女騙子身上了,一世英名早晚得毀于一旦!

    他更氣自己人微言輕,無論如何都勸不住郎君,光著急也沒什么用。

    “哭什么,這?么想我?我這?不是回來了嘛。”

    崔嫵好笑地看著憋氣到憋到流眼淚的親隨。

    謝宥牽她下馬車,“莫與他玩笑。”

    元瀚用袖子狠狠擦掉眼淚,扭過頭去不說話。

    肅云道:“主子,一些商鋪和官吏往來的信件文書?還?要請您過目。”

    “嗯。”

    崔嫵百無聊賴地從?馬車換到榻上躺著,望望天又望望地,再望一眼看文書?的郎君,說道:“我想下樓。”

    “不行。”

    “你隨便?派個?人跟著我,我不亂跑。”

    “不行。”

    “到了杭州,你是不是要把我關(guān)起來?”

    “是。”謝宥毫不避諱。

    “可?我不喜歡被關(guān)起來,我會恨你!到時我可?是公主,你敢這么對我!”崔嫵圣旨未到,先?擺陣勢。

    “你的恨來得那么輕易嗎?”謝宥根本不怕,“對?你的好一點不念著,對?你差一點得記一輩子是不是?”

    “是啊,你知道的,我小氣自私,有仇必報!”

    崔嫵還?道謝宥要和她斗嘴,結(jié)果他冷不丁就審問她:“你們漆云寨跟江南官吏勾結(jié)很深,光是去歲銀貨來往就有上萬兩之巨,這?些銀子怎么來的?”

    她無辜道:“我都多少年沒回江南了,這?趟甚至還?沒到就被你捉了,我上哪知道去?”

    “這?一路你的同伴也該告訴你了。”

    “當(dāng)真沒有,司使大人饒命,要索命就索我爹的命,別?索我的命。”

    崔嫵掐著帕,敲著自己的心口,好似受了大冤。

    他誰的命也不想索,謝宥按著額角:“你當(dāng)真不在乎你爹的死活?”

    漆云寨肆虐到這?個?地步,他是一定要上報朝廷的,到時他能藏住阿嫵,方鎮(zhèn)山卻?在劫難逃。

    但那是她爹,這?成了謝宥不得不顧忌的事。

    “當(dāng)然在乎,只是都放心里,你要殺了他,我自也會和你拼命,所?以我早說了,我們不是一路人,你趁早放了我,倒是打仗臨到陣前,我也不會拖累你,。”

    謝宥換了一句問:“漆云寨在京中的消息網(wǎng)與你無關(guān)嗎?”

    崔嫵搖頭:“我只想在季梁河上弄幾間鋪子掙家私,又不是三?頭六臂,其他的哪里能管得了這?么多。”

    “千勝賭坊不是你的?”

    “你既然聽說了,就該清楚那個?賭坊早被太子據(jù)為己有,寨中多年不知此事,我那天是帶著剛拿到的地契,去把場子討回來的。”

    “可?俠盜李三?豐的故事能一夕風(fēng)靡京城,不正說明你格外?擅長掌控民意?”

    崔嫵警惕起來,比起擔(dān)心他知道,更擔(dān)心他

    會捉拿蕈子和楓紅。

    眼下消息靈通是最重要的事,可?不能在京城那邊出了紕漏。

    “你是不是把楓紅拿了?”

    “是。”

    “蕈子呢?”

    謝宥看了過來,崔嫵的眼睛里不存半分溫情,從?一開始審問她,她就進入了戒備。

    此刻二人是對?頭的感覺才變得清晰。

    他放下手中文書?,也動?了氣:“若我說是呢?”

    崔嫵一句話也不說,甩了被子就朝屋外?走去。

    他起身過來阻止,崔嫵冷聲呵斥:“讓開!”

    “你現(xiàn)在憑什么跟我說這?句話?”

    “憑我高興,你要看不慣就把我殺了好了。”

    崔嫵就算不能立刻報復(fù)他,也絕不讓他好過。

    謝宥心有刺痛:“我做的哪件事有錯,你這?么就跟我翻臉了?”

    “你怎么沒錯,你更該我投入大牢,你去啊!”

    她跟頭牛犢子一樣,一下一下往門口沖,順道撞在謝宥身上。

    謝宥干脆把人抱起來,扯了布條直接把她綁在了床頭,崔嫵還?不消停,直接抬腿踹他。

    謝宥從?未見她如此潑辣,狼狽地抓住她的腳踝,說道:“我的人沒抓到他,他消息靈通,自己就躲起來了。”

    “那楓紅呢?”

    “只是關(guān)起來,并未如何。”

    崔嫵鬧得發(fā)絲凌亂,一雙眼睛緊盯著他,明顯還?不相信。

    “你知道的,我不會說謊。”

    這?天下沒有不會說謊的官。

    崔嫵信他,只是自知處境沒法做什么,她除了相信別?無他法。

    自己必須快點脫身!

    “你別?再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明日天不亮我們就啟程趕路,天黑之前就能到杭州城。”

    崔嫵看向窗外?,屋舍連綿的城池隱沒在夜色里。

    這?種情況,就算方鎮(zhèn)山派人包圍了客棧,在這?兒房屋林立的地方,謝宥大概也能帶她離開。

    當(dāng)真沒有辦法了嗎?

    “別?想無用的事,睡下吧。”謝宥重新坐回書?案前。

    “你不放下我怎么睡?”

    謝宥并未的理?會。

    她神情懶洋洋地,沒什么事都沒興致,又拉長聲音說了一句:“阿宥,我餓了,你松開我。”

    見他又換了一封信看,崔嫵帶著哭腔喊道:“你殺了我好了,反正我在你眼里也不是個?人,連飯都不能吃。”

    晚飯已經(jīng)吃過許久,她會餓也正常,謝宥猶豫了一下。

    “你不鬧了?”

    崔嫵搖搖頭:“怎么鬧都沒用,我累了,還?是早點吃完睡覺吧。”

    謝宥起身去和屋外?的元瀚說話,很快一碟糕點被端了上來,崔嫵被解開了。

    糕點堆成了寶塔樣,最上面的一塊點了一個?四瓣梅花樣的紅點,像是尋常的裝飾。

    “我下藥下在最上面的糕點上,四瓣梅花為記,你可?別?吃到。”

    崔嫵記得很清楚,這?招數(shù)是晉丑以前用過的。

    他們終于來了!

    把玩著糕點,崔嫵看向重新坐在書?案前看文書?的人,謝宥沒有抬頭,但耳聽六路,崔嫵跑不出去。

    “你晚飯都沒吃多少,餓不餓?”她端著糕點走了過去。

    他自文書?中抬首,這?人又想玩什么把戲?

    崔嫵當(dāng)著謝宥的面,從?他手臂下鉆進了他手臂包圍之中,坐他腿上抱住了他脖子。

    謝宥還?在審視她。

    崔嫵手還?不老實,在他腰上揩了一把:“這?些時日也是不是瘦了?以前腰桿上摸著跟苞米似的擠得鼓囊,現(xiàn)在——”

    她不說了,烏溜溜的眼睛笑得不懷好意。

    謝宥好笑:“現(xiàn)在如何?”

    “就如昨夜,很是……一般。”

    轟——崔嫵似幻聽住,左看右看,哪里的火山崩了不成?

    謝宥愣了一會兒,隨即冷笑了一聲,聽得人骨頭打戰(zhàn)。

    “你是覺得我不行?”

    這?是氣不過的專門來刺他,也不知昨夜是誰先?說挨不住。

    崔嫵眨眨眼睛,她好像說得過分了些。

    謝宥突然站起來:“行不行你自己好好體會一番。”

    “好好”二字被他咬得很重,說完抱著人往榻上去,誓要證明一下。

    崔嫵趕緊端穩(wěn)了碟子,想了想,索性只拿了上面那一塊。

    見她還?抓著糕點,謝宥道:“這?么餓……多吃點也好。”待會兒少一個?逃跑的借口。

    “你要不要吃一口……”

    崔嫵當(dāng)然想直接喂他,但阿宥防備著自己,她心里清楚得很。

    昨夜她就被搜干凈了,凡是她遞過去的水和吃食,謝宥從?來不喝,就是猜測她會動?手腳。

    崔嫵覺得冤枉,天地良心,自己身上但凡有的都被他搜刮干凈了,哪有迷藥給他下。

    眼下想讓謝宥把糕點吃下,就得讓他放松警惕。

    她被丟在榻上,謝宥貼了過來,密實地把人籠罩住,氣憤地困住她所?有動?作,將?臉頰脖頸一路雪柔親起了微霞。

    崔嫵一邊避開,一邊將?已經(jīng)吃了兩口糕點銜在嘴上,按住他的肩膀,送了上來。

    謝宥頓住,看著她銜來的吃食。

    崔嫵有點緊張,他要是不吃,自己就要昏過去了。

    所?幸謝宥并無戒心,將?剩下半塊銜過,將?剩下半塊的咽下腹中。

    崔嫵遂安心,任由他再吻了上來。

    等謝宥越吻越急,她開始擔(dān)心,這?樣下去怕是不雅,待會兒晉丑他們進來,可?不能看到什么不該看的!

    見她把衣領(lǐng)緊緊揪住,謝宥拉開了些許距離:“方才還?挑釁我,現(xiàn)在又怕什么?”

    “阿宥,我有點……”

    幸而糕點藥效很快,崔嫵先?昏睡了過去。

    見她倒在臂彎了,謝宥眼中浮現(xiàn)疑惑,昏沉的腦袋很快就讓他明白過來,是那糕點有問題。

    “你怎么能……”

    話還?未說完就一頭栽倒在她身上。

    屋中再沒了動?靜。

    夜半,使人引走門口的元瀚,三?個?人影翻過窗戶,出現(xiàn)在昏睡過去的二人床邊。

    “總算找到機會了。”祝寅嫌棄地嗅身上的油煙味。

    晉丑道:“快點,屋外?的人很快就要反應(yīng)過來。”

    油燈被重新點亮,照進床帳里。

    昏迷的二人衣衫微散,謝宥面對?面抱著崔嫵倒在她身上,姿勢和氣氛自是親密無比,可?以想見他們接下來要做什么。

    這?場面賞心悅目至極。

    “嘖嘖嘖,幸好昏得早,要是再晚一點,咱們得看到什么呀。”

    祝寅語氣里還?有點遺憾的樣子。

    周卯似是很懂:“這?叫小別?勝新婚。”

    祝寅可?不管這?個?,直接舉起了匕首:“咱們索性將?他殺了,一了百了?”

    周卯擋住他的手:“小心定姐兒醒過來知道了,跟你急眼。”

    那日她多在乎謝三?郎,可?是人人都看在眼里。

    祝寅點點頭,得罪誰也不能得罪定姐兒,她以后不給他大官做怎么辦。

    “二哥,你說怎么辦?”二人看向晉丑。

    晉丑一直在旁邊默默看著,崔嫵被他壓在下面,衣衫散亂,他甚至不用去想象,此刻就已能看到,夫妻二人平日在閨房之中是何等的鶼鰈情深。

    將?腰間揉亂的穗子撒手,他說道:“現(xiàn)在還?不是殺的時候,來日他會自尋死路,把人帶走就行。”

    說完直接將?謝宥掀開,將?崔嫵扯出來。

    然而謝宥在昏迷之前就將?她死死攥住,托起崔嫵就得帶著他,即便?此刻不省人事,謝宥也不肯松開半分,

    “要不把他五根手指剁了吧?”

    周卯皺眉:“你別?這?么血腥!”

    這?好歹從?前算他半個?主子,為官為人都很不錯,這?么俊俏,少了五根手指多難看啊。

    祝寅不耐煩:“你就是跟定姐兒去京城養(yǎng)壞了,養(yǎng)成這?副貓性兒,怎么成大事!”

    “我看你就是嫉妒人家貌比潘安。”

    晉丑懶理?他們的啰唆,皺眉將?崔嫵腕上的長指一根根掰開,將?人打橫抱起,說道:“走吧。”

    第096章 龍椅

    崔嫵睜眼?時已經(jīng)快回到漆云寨, 馬車搖晃在山路上?。

    此時已是深夜。

    晉丑擔(dān)心謝宥不中招,也擔(dān)心中招了?拖延的時間不夠,下的迷藥劑量不小,

    牽連崔嫵睡了?整整一日一夜。

    見她醒過來,晉丑表情有些一言難盡:“你又不是沒經(jīng)驗,怎么自己也去?吃?”

    崔嫵猜測他們?是到些不該看的,臉不紅心不跳地說:“他防備我,我不吃他怎么會吃。”

    說得也是。

    晉丑看向馬車外, 昏黑得沒有半點風(fēng)景,只有能把臉吹僵的夜風(fēng), 崔嫵沒好氣:“快把簾子放下來!”

    冷死了?!

    “倒是嬌氣不少!”

    晉丑說著恨恨放下了?車簾。

    “到了?。”外頭駕車的周卯說道?。

    崔嫵下了?馬車, 仰頭看去?,漆云寨的山門好似巍峨了?不少,知道?她要回來,幼時好友都匯聚在寨子口。

    妙青也逃回來了?,踮著腳朝回來的隊伍招手。

    眼?下只有楓紅和蕈子還在季梁。

    一堆人?打過照面,崔嫵撐著還昏沉的腦袋, 說道?:“蕈子已經(jīng)暴露,我擔(dān)心他行事不便,祝寅,你趕緊快馬入京城, 若是蕈子真被抓住, 讓他立刻接掌京城各處人?手。”

    多一個人?多一分保障,眼?下最好一切都不要出錯。

    “是。”

    祝寅領(lǐng)了?命令, 寨子都沒進, 牽過馬又下山了?。

    “一離開謝宥,你果然?清醒不少。”晉丑還在那陰陽怪氣。

    “比不得你, 一輩子婆婆媽媽。”

    “比你利落就行,要真為個男人?耽誤了?事,你一輩子別想抬起頭來。”

    崔嫵朝后擺擺手,不想與他再說,回了?舊時住過的屋子去?。

    屋中陳設(shè)一切如故,看得出常有人?清掃。

    剛沐浴過,妙青就來傳話:“娘子,寨主讓您到主寨北面的山洞相見。”

    “山洞見?”

    是她離開太久了?嗎,漆云寨何時有個山洞?

    一出門,晉丑就站在屋外。

    見她出來,他將手中帷帽戴在她頭上?,垂下的面紗遮住了?崔嫵的臉,“寨主想讓見一些人?,只是眼?下還不宜露面。”

    隔臉面紗看他,晉丑的笑面變得朦朧。

    崔嫵想起謝宥問?的那一句,晉丑是否鐘情于她。

    謝宥洞若觀火的本事,崔嫵從?不懷疑,不過乍聽聞,她只覺得荒誕。

    可轉(zhuǎn)念一想,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樣,反正對?著她,晉丑一定這輩子都說不出表白心意那種?惡心的話來,她太了?解他了?。

    那就沒什么好心煩的,管他真的假的,晉丑自己放在心里慢慢調(diào)理?去?吧。

    崔嫵面紗一甩,找方鎮(zhèn)山去?了?。

    晉丑跟在身后為她指路,到了?山洞口,他卻站住了?。

    “你不進去?嗎?”

    晉丑笑著搖搖頭,“寨主在里面等你。”

    “燈籠……”

    “不需要燈籠。”

    可里頭黑漆漆的,崔嫵半信半疑走了?進去?。

    此刻夜色昏暗,一走進去?就像墜入了?深海之中,黑得連洞口在哪個方向都找不到了?,崔嫵看不到山洞有多大頂多高,但很?高的地方能看到一點光。

    那不是月光,而是高臺之上?的暖光,大到能容納一座巍峨的高臺,可見這山洞有多寬闊。

    高臺上?的光亮在指引她往上?走。

    崔嫵自黑暗中尋階而上?,走到最頂上?,她看不到自己到底爬了?多高,四周都是黑的,只有這一束光,照見高臺上?的東西。

    發(fā)光的是兩盞立著的琉璃燈,琉璃燈中間擺了?一方椅子。

    說是椅子,其實大得堪比一張的羅漢床,足有兩個人?高,整個椅子是用金絲楠木打的,通身漆金雕龍,雕龍髹金屏風(fēng)仿若山巒圍護在背后,兩邊陳列著青銅禮器,尊貴而莊嚴(yán)。

    江山、宗廟,龐大的意象匯聚在這些象征物上?。

    這是一把……龍椅?

    崔嫵抬手撫摸一側(cè)的純金的龍首,她沒見過龍椅,可一看就能清楚,這種?讓人?不由得俯首稱臣的輝煌氣派,才配得上?權(quán)掌天下的帝王。

    方鎮(zhèn)山竟然?在山洞中放了?一把龍椅。

    此時,兩支燃燒的箭矢劃破黑暗,擦過石壁上?沾了?白磷的火把,火把瞬間熊熊燃燒起來,崔嫵猛然?回頭,洞中一片明亮,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這么高的地方。

    臺階之下并非空無一人?。

    那是林立的、穿著官袍的官吏,還有身著甲胄的寨兵,將開闊的山洞站滿,這山洞有兩個入口,崔嫵從?后面登上?高臺,才沒有碰到他們?,所有人?都在黑暗中靜靜等待。

    “微臣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看到高臺上?的崔嫵,所有的人都齊齊跪了下去,山呼著萬歲,洶涌的聲浪撲面,崔嫵一時無言。

    方鎮(zhèn)山已將這些官吏調(diào)教得很?好。

    萬歲?

    這幫人把她當(dāng)成皇帝在拜。

    崔嫵莞爾,原來方鎮(zhèn)山給她聚集了?這樣一幫人?,真是……很?大的驚喜。

    看著江南幾乎所有的官員都跪在她的腳下了?,高呼著“萬歲”,那一瞬間降臨在心頭的不是慌亂,而是一種?豁然?開朗。

    崔嫵慢慢轉(zhuǎn)動著頭顱,并不急著說話,而是一寸寸掃過那些躬身伏地的脊背。

    她是突然?闖入這男人?群里的女人?,常理?來說,此刻該作驚惶失措之狀的,低頭退避出去?,才是懂規(guī)矩的娘子做派,可崔嫵卻沒有半分驚慌,反而從?容掃過每一張臉,不緊不慢。

    這群官吏也不是尋常男子,他們?是自己官宅里的家主,在屋中受女人?的忠心侍奉,被女人?奉為神祇,不敢冒犯半分,可在此處,他們?都接受著一個女人?的審視。

    當(dāng)?真奇怪,當(dāng)?站得足夠高的時候,這份從?容就會出現(xiàn)身上?,不用刻意裝相,三歲小兒也能冷眼?看這些宦海沉浮的老?狐貍跪在自己面前。

    他們?這一跪下,將高臺上?的她無限推高,原來男女和老?幼之外,上?下之分才是更絕對?的界限。

    俯視腳下山呼的人?群,崔嫵好似真成了?這天下共主。

    不,還是不一樣。

    真正的皇帝所站的殿宇,該是金光萬丈,嚴(yán)整肅穆之地,直望出去?不是漆黑夜幕,而是朗朗長?空氣象開闊,皇城的城墻平直如線,分隔開天地。

    不過,她已經(jīng)能隱約想象到那是怎樣一種?感覺。

    方鎮(zhèn)山今日做的這件事并不多余。

    受這一跪,崔嫵驟然?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汲汲營營的財富黯然?失色,現(xiàn)在她對?那座宮禁,對?它背后代表的無上?權(quán)力充滿了?渴望。

    極度的權(quán)力欲在心口膨脹,讓人?感嘆,此生若不能到那至高處看一看,只怕畢生都要遺憾。

    這種?沖動蓋過了?一切,比得到一個男子的喜愛、幾間鋪子、賜下的珠寶來得更讓人?躁動,她不用去?等、去?求、去?邀愛邀寵。

    她為什么不能做賜予之人??

    不是跪地謝恩的鳳陽郡君,而是低眉漫不經(jīng)心地說出封賞,對?當(dāng)?日的她就是天大恩德的皇帝。

    她要在她之上?再無一人?,要成為這國家頭頂懸著的日月,手掌翻覆之間讓大靖朝的風(fēng)云任她攪動,要政達四海,要這天下萬民遵從?她的規(guī)矩出生死去?,恢宏政治,以衍萬世。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既然?屠夫乞丐都有野心,敢求索皇權(quán),難道?女人?要被摒棄在王道?之外?

    山洞之中,“萬歲”聲似還在久久回響。

    崔嫵已經(jīng)等不及了?,她想換個地方,受更多人?的朝拜,聽全?天下賀她千秋萬歲。

    良久,她道?:“眾位請平身。”

    聲音在空曠處回蕩,沉靜而篤定。

    人?人?低頭起身,并未因為傳下來的是女子的聲線而交頭接耳。

    猜到這只是方鎮(zhèn)山讓她高興的把戲,崔嫵眼?下與他們?也無甚好說,只道?:“有各位襄助,將來大業(yè)功成,功勞簿上?頭一頁就是各位。”

    “你們?在舊朝的賬,就是新朝的功,漆云寨不會忘了?諸位的忠心。”

    “我們?漆云寨打天下,來日,請眾位一起坐天下。”

    “王侯將相,皆在此列!”

    “陛下萬歲!”百官再次山呼。

    她的聲音在石壁中回響,即使是女子的聲音,這些話也足夠振奮著底下的官吏。

    他們?匯聚到這里,不單是對?漆云寨、對?彌天教的追隨信重,也是每個人?身上?都帶著罪業(yè),若舊朝不恕,在新朝不但一筆勾銷,還成了?從?龍之功,地方官更一躍成京官,怎么都值得賭一把。

    即使擁護的這個皇帝是一個女人?。

    只要方鎮(zhèn)山在,這新朝總能建起來,女人?怎么了?,女

    人?才好,爭議越大越有機會,一切到了?新朝,再論不遲。

    雙方都心照不宣。

    眾人?再次跪下,高呼著“萬歲”,聲音直入云霄,打破這黑夜的寧靜。

    —

    待那些官吏和兵將如流水般退去?,洞中只剩了?崔嫵一人?。

    她坐在龍椅上?,撐著臉不見半分躊躇滿志之態(tài),方才的豪情萬丈已褪去?,她在等著始作俑者露面。

    “女兒,如何?”

    方鎮(zhèn)山終于從?黑暗中走出來。

    他這女兒養(yǎng)得不錯,處變不驚,強出別的男子百倍,嘴里說出的話更有章法,往后是不須他多擔(dān)心的。

    女子果然?不能養(yǎng)在閨房里,該出去?見見世面。

    崔嫵問?道?:“這些官吏都是怎么來的,其中有幾個是真正忠心的?”

    她早在登州就看盡了?所謂官吏的詭譎心思?,能讓他們?在此對?一個女人?高呼“萬歲”,方鎮(zhèn)山一定費了?不少力氣。

    “這群人?里有很?多是彌天教的信眾,有些是貪婪太過,謝宥來后就會在靖朝官場混不下去?的鹽官,有些是罪證在手的,有些靠著漆云寨吃飯……就像蜘蛛結(jié)網(wǎng),總能將這些人?拉到手里來。”

    方鎮(zhèn)山慢慢教她認清那些官吏的底細。

    “從?當(dāng)?年杭州匪患起,搶了?那些官吏之后,你爹我發(fā)現(xiàn)當(dāng)?官的也不過如此,就在籌謀這件事,一面拉攏他們?,暗地里做生意、打手的往來,一面讓素玄兵游說他們?信奉彌天教,再用這些官吏去?掌握其他人?的弱點,然?后控制他們?,慢慢地,整個江南官場差不多就在我手里了?。”

    “我只是對?他們?說,我的女兒有帝王之才,這些年我只是聽從?她安排行事,如此,方能讓你服眾。”

    崔嫵明白了?,今日這一跪,來的都算一個投名狀。

    在方鎮(zhèn)山的有意推動散播下,謝宥在登州殺盡鹽官之后,讓本就風(fēng)聲鶴唳的鹽官們?徹底倒戈,江南官場更加緊密團結(jié)在一起,只需輕輕一推,讓他們?以為自己無路可走,自然?爭先恐后就坐上?了?造反的大船,何況船上?早有別的官員為他們?作示范。

    “他們?其中難道?不會有人?有異心,跟朝廷上?書咱們?這個江南小朝廷的事嗎?”

    “土匪造反是罪嗎?”

    崔嫵無言。

    “朝廷不是早將你爹當(dāng)?心腹大患了?,虱子多了?不怕咬,只不過季梁城那邊根本不知道?漆云寨的本事,皇帝就算在乎,派來剿匪的也只的是江南道?的軍隊,剿匪是年年都有的事,大家都在一條船上?,能互相照應(yīng),為什么要惹事?”

    立功的事人?人?都想,但若有出錯的風(fēng)險,那不如不做。

    “今夜你就是讓這些人?來表忠心,順道?讓我提前感受一下當(dāng)?皇帝的痛快?”

    “不錯,”方鎮(zhèn)山整了?整女兒的面紗,“但你的真面目還不能讓人?看見,不到事成,我不會讓你擔(dān)上?風(fēng)險。”

    “老?東西……你為什么不自己當(dāng)?皇帝?”

    “我怕變數(shù)太多。”

    “什么意思??”

    “你是個女娃,我怕到時江山落定,就不是我一個人?說全?乎話的時候,更怕我打仗中出了?事,他們?不認你一個女子能繼承我的一切,我這才提前讓你回來,你是將來的皇帝,這是一開始就板上?釘釘?shù)氖隆!?br />
    “你倒是考慮得挺周全?。”崔嫵扭過頭去?。

    方鎮(zhèn)山蠻得意:“那么辦法,當(dāng)?爹了?,我少當(dāng)?了?十幾年你老?子,只能拿個皇位來補償,現(xiàn)在你知道?了?,外頭的男人?有什么好,甜言蜜語哄騙你一時罷了?,哪比得過你阿爹對?你?你爹只會給你實實在在的東西!”

    “確實……”

    崔嫵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性子,照她作風(fēng),此刻該對?方鎮(zhèn)山極盡馬屁之能事,可憋了?好久,也只能說兩個字。

    她轉(zhuǎn)過臉來時,火把照得眼?下紅紅的,“你也別說打仗出不出事的話,實在不成就退下來,留一條命安享富貴。”

    方鎮(zhèn)山揉揉女兒的腦袋,“你老?爹還能再打十年呢!”

    她娘不在了?,自個兒流浪了?這么久,當(dāng)?爹的不對?她好誰對?她好啊。

    第097章 布局

    崔嫵想到登州那三千萬兩, 問?道:“北面劫贓銀的動作如何了?”

    “就這一兩日,只要王靖北配合,咱們就事半功倍了。”

    崔嫵不明白:“分個一千萬兩, 如何個事半功倍法?”

    漆云寨的兵馬仍舊不可能比得過靖朝。

    方鎮(zhèn)山呵呵笑了兩聲?:“這可不是一千萬兩,而是一個引線,將?北面炸穿的一根引線。”

    崔嫵等他說下去。

    “等三千萬兩贓銀被劫之后,京中很快會有動作了。”

    “什?么動作?”

    方鎮(zhèn)山在她耳邊低語,崔嫵緩緩睜大了眼睛。

    贓銀一旦被劫, 三路邊軍定要擔(dān)這次損失,到時候他們不受皇帝信任, 軍心不穩(wěn)不說, 若是事發(fā)讓皇帝得知?,作為內(nèi)應(yīng)的一軍和王靖北會被直接摘掉帽子。

    王靖北以?為他和漆云寨混在一起劫了銀子,漆云寨要反水的話,說的話更不會得朝廷取信,只能算污蔑,殊不知?漆云寨不說, 有的是讓皇帝取信的重臣去說,去呈證據(jù)。

    到時兩軍受查,兩軍大將?被去,更要命的是, 盤踞北面的北疆兵會立刻收到消息, 知?道西北大將?已去,守衛(wèi)薄弱, 到時一定會揮師南下, 到時季梁城保不保得住都說不定。

    方鎮(zhèn)山就是要親手締造一個亂世,讓朝廷的兵馬先和入侵的北疆兵打?起來, 無暇顧及江南的事。

    他就能在亂世之中割據(jù)江南,再慢慢向?北蠶食。

    方鎮(zhèn)山確實不是莽夫,不然也不會生出方定嫵這么詭計多端的女兒。

    他甚至比謝宥本?人更早知?道他要去查鹽,那時起,這一切早早就被他謀劃好了。

    “好大,真是好大的一張網(wǎng)。”崔嫵感嘆道。

    登州查貪不只是敲山震動江南虎,也是憑空拿出這三千萬兩來,讓靖朝北面的軍心分崩離析。

    謝宥每一步都是在幫方鎮(zhèn)山,但他又不得不為,還有謝溥與王家的仇怨,讓一切都不偏不倚,朝著方鎮(zhèn)山預(yù)想的方向?發(fā)展。

    正因為謝家的清正剛直,不同流合污,反而推了這個王朝最后一把?。

    想清楚前?因后果?,方鎮(zhèn)山的謀算當(dāng)真是讓崔嫵大開眼界。

    “女兒,你也該明白了,我并非沖動行事,此刻已是天時地?利人和。”

    不錯,此刻正是天時地?利,再不會有這么好的時機了。

    崔嫵道:“可你這么一攪和,靖朝可就徹底亂了。”

    亂世意?味著生靈涂炭,赤地?千里,無數(shù)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江南固然可以?暫且偏安一隅,但若引外敵入侵,就是史書千古罪淵。

    他們謝家是忠臣,卻?也免不了成為亂國的一環(huán),阿宥心懷天下蒼生,為了萬民福祉是不惜自身的,屆時看到如此局面,他絕不會原諒她。

    二人關(guān)系再無轉(zhuǎn)圜可能,不過……這個計劃也實在可行。

    她可能擁有的將?是萬里江山,那時,還需要謝宥的原諒嗎?

    方鎮(zhèn)山呵呵笑道:“不亂,咱們怎么渾水摸魚呢。”

    “可到那時,萬民的血肉就都投進火爐里了……”崔嫵道出一個慘烈的事實。

    “那又如何,要不是靖朝這些官吏從上到下都各懷鬼胎,哪里會有我們下手的機會?”

    方鎮(zhèn)山冷哼一聲?,“帝王之路,本?就要踏著無數(shù)尸骨向?上攀登,方定嫵,只要贏了,將?來史書都由你去寫。”

    崔嫵沉默了許久。

    “我知?道了。”

    她坐在龍椅上,瞳孔之中映著石壁上的火把?,若懸起了兩團熊熊熾陽。

    “咱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靜靜等著,等著一切水到渠成。”

    “不錯,獵手最要緊的,就是耐心。”

    —

    走出山洞,崔嫵還見到了彌天教如今的教主,素玄兵。

    這是位仙風(fēng)道骨的男子,一把?飄逸的胡須還是漆黑,據(jù)他所說自己已有百歲高壽。

    照晉丑先前?說的,他腦子確實有點問?題,明明說的是謊話,卻?自己先對撒出的謊話深信不疑,臉不紅心不跳地?把?黑的說成白的,還說得頭頭是道。

    方鎮(zhèn)山找到他時,他還是個目不識丁的閑人,名叫魯葭,撐著一桿“路半仙”的算命幡子,實則根本?不會算命,就是學(xué)了幾手騙術(shù),對著人便?夸夸其談,因沒有真本?事,荒年在路邊餓得只剩半條命,得彌天教施粥才?活了過來。

    這放在哪兒都是廢人一個,偏偏方鎮(zhèn)山很看好他自己湊上來,話不落地?的嘴皮和撒謊不喘氣的臉皮,很是讓他想到愛女方定嫵和愛將?晉丑,于是將?他招到麾下。

    彼時晉丑還擔(dān)著彌天教教主的名頭,將?七拼八湊的“教義”傳他,就辦別?的事去了。

    這魯葭得到彌天教“真?zhèn)鳌保透牧恕八匦钡拿B(yǎng)了一把?胡須,把?四十歲說成一百歲,搖身一變成了“真仙人”。

    之后素玄兵便?整日出入官門和商宅,憑著一把?三寸不爛之舌,和彌天教在民間的聲?望,將?此教在官吏富戶之間發(fā)揚光大了起來。

    如今他成了彌天教的教主,人前?體面人后講究,不知?是的演的還是自己都信了,總說自己在夢里與彌天大神坐而論道,玄之又玄,愣是把?一個崔嫵隨口?編出來的教派坐實了。

    崔嫵見到他,自得客氣一番:“聽聞仙師從前?研習(xí)六爻,紫微斗數(shù),可能算出咱們究竟能成事?”

    “彌天神已降下恩旨,大娘子就是天命所歸,只不過……”

    “不過?”

    “不過若想得彌天大神的庇佑萬代綿延,方大娘子必須將?彌天教抬為國教,吾前?世乃彌天大神座下圣使,感彌天之命轉(zhuǎn)世投胎,生來便?得令旨,輔佐漆云寨建立新?朝,為天下生民求福祉,是以?凡漆云寨所御地?界的子民,都該信奉彌天教,才?能修得來世善果?……”

    素玄兵拉著崔嫵說了有一個時辰,崔嫵面容始終含笑,認真聽著。

    等他說完了,崔嫵高興道:“彌天教感運而生,更得仙師這位彌天轉(zhuǎn)世,加持漆云寨,我心中無憂矣,來日新?朝自當(dāng)奉彌天為國教。”

    素玄兵大喜:“娘子有此領(lǐng)悟,吾已無甚擔(dān)心了。”

    待素玄冰離去之后,她的臉立刻冷了下來。

    哼!還國教,轉(zhuǎn)世輪回,童男童女侍奉,今生罪業(yè)……再發(fā)展下去,就該是禍害人的邪教了。

    崔嫵打?定主意?,將?來大業(yè)不管成與不成,一定將?此人誅殺,不留禍患。

    晉丑在一旁也聽著,看人走了,他長吐出一口?氣:“看,人家打?量著跟你并分天下,在人間當(dāng)真神仙呢。”

    “那就讓他以?為著吧。”

    —

    崔嫵并沒有久住漆云寨,而是回到了杭州崔家舊宅。

    這處宅子早就被方鎮(zhèn)山買了下來,將?墻打?通,和隔壁宅院相連,開闊了不少。

    在這座宅子里,崔嫵還見到周敏。

    她換了女子裝束,薄薄的身形輕得如梁上的燕子。

    崔嫵來時,周敏正坐在檐下看一卷書,葉隙一縷日光落在她淺綠的裙擺上,身旁擺了幾本?書,瞧著都是翻看過的。

    不知?道為什?么,一見到她,崔嫵好像見到那一雙雙黝黑膽怯的眼睛。

    在崔嫵眼中,周敏好像是這萬千生民的具象。

    是登州時她負責(zé)安置那一個個小娘子,她們從各個鹽官府邸被帶出來,還茫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等明白之后,連欣喜也小心翼翼的。

    說起來,她們在登州過得還好吧?

    到時兵亂一起,慈幼堂不濟,尋常百姓都難求生,何況是她們。

    救她們出火爐又推她們下泥潭,崔嫵不知?自己和那些惡心的鹽官又有何分別?。

    許是余光有人影晃動,周敏自書里抬起頭。

    見到來人,她眼中泛出驚喜,起身同崔嫵行禮:“娘子,您怎么會在這兒?”她并不知?道漆云寨要做的事,被安置在這里也依舊安靜地?過著自己的日子。

    崔嫵收起思緒,道:“這兒是我早年在杭州住過的地?方。”

    見到認識的人,周敏似乎很高興,更帶著感激:“得娘子收留,敏不勝感激。”

    “無妨,屋子很多,你安心住下就是,我還有些事,先走了。”

    崔嫵說罷,轉(zhuǎn)身離開了。

    她腳步匆忙得有點像落荒而逃,像生在陰暗之地?的老鼠,要避開過亮的地?方。

    —

    天一連陰沉了好幾日,眼看著要下雪,結(jié)果?落下來的又是雨,崔嫵恍然,江南難得下雪,還是煩人的雨水更多。

    自從被晉丑他們從阿宥身邊帶走之后,崔嫵就再沒收到過他的消息。

    她對他的思念也平淡,想也知?道,阿宥一定氣死了。

    接二連三,自己可不能再被他抓到,不然想再跑掉可就難了,眼下一切都不及她的大業(yè)重要,就是謝宥擋在面前?,她也會碾過去。

    但不用刻意?打?聽,也知?道謝宥已經(jīng)到了杭州。

    他大概派人來查過此處,彼時崔嫵住在隔壁院子,崔家舊宅里住的人打?開了門,讓他們進來查了一通就走了。

    崔家舊宅只是順道一查,誰都不會相信她能在這邊落腳。

    “今日是臘八吧?”崔嫵想起來日子。

    妙青點頭:“是啊。”

    踟躕了幾日,崔嫵發(fā)覺自己怯懦得可笑,怕謝宥也就算了,怎么還會怕見周敏?

    “去請周娘子過來喝臘八粥。”

    周敏很快就過來了,對于崔嫵的避見,她并未察覺到,還道崔嫵像在登州一樣,有許多事要忙。

    “司使娘子。”她行禮。

    “不必客氣,”崔嫵邀她入座,“我很早想跟你坐在一塊兒,說說話。”

    “是。”

    崔嫵看她抿唇在笑,問?道:“周娘子在笑什?么?”

    周敏搖搖頭:“只是見到娘子,很高興,這段時日住在府上實在叨擾了。”

    “安心住下就是,不收你銀子,要看什?么書就說,會有人給你帶回來的。”

    “府中藏書很多,我怕是這輩子都讀不完呢。”

    那些都是崔珌留下的。

    崔嫵將?一碗臘八粥端在她的面前?,頓了頓,面無表情說道:“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其實我不是什?么司使夫人,我是漆云寨的土匪頭子。”

    對面的人怔愣住,“晉丑也是嗎?”

    “他也是。”

    “那你們?yōu)槭?么會幫司使查案呢。”

    “因為我嫁了他,現(xiàn)在漆云寨要和朝廷作對,我便?與他和離了,”崔嫵觀察著周敏的神情,說道:“現(xiàn)在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大概不想待在這兒吧?”

    “讓我知?道這件事,娘子大概不會輕易放我走,”周敏一點不見緊張,“不過我知?道娘子是好人。”

    好人?崔嫵低下頭笑,她還是個好人呢。

    “我可不是好人,我有仇必報,利欲熏心,還視人命如草芥,等時間久了你就知?道了。”

    “不是。”周敏很認真地?反駁。

    她永遠記得司使娘子冒著大火沖到她面前?的樣子,娘子對她輕生的舉動那么生氣,說那些怒她不爭的話,強行拖著她找回了生路,還有她對那些可憐的小娘子們?nèi)绱思毿耐滋陌仓茫鞘歉型硎懿豢伞?br />
    崔二娘子對人命其實很看重的。

    若不

    是司使娘子,周敏此刻已是荒村的一抔黑灰。

    茍且偷生,在江南讀書習(xí)字的日子竟讓她無比慶幸,幸好她還活著,幸好司使娘子將?她拖了出來。

    她確實還不想死。

    周敏道:“壞人才?不會說自己是壞人,偏偏有一萬個借口?做壞事,就像登州那些鹽官,他們從不覺得自己壞,被抓到了只會說自己無辜,自己糊涂,自己是被迫的……”

    崔嫵聽她說著,一口?一口?舀臘八粥喝。

    周敏笑道:“漆云寨既有二娘子掌舵,晉丑也出身于此,那它即使兇悍,也是一頭受約束的兇獸,繩子掌在娘子手中,您是好的,漆云寨就是好的。”

    “若有一日,漆云寨的土匪當(dāng)著你的面濫殺無辜呢?”

    周敏沒那么擰巴,“此事非我一人之力可勸,若真有我不忍見的事情發(fā)生,待還清恩情,我會離開的。”

    “到時若是漆云寨不讓你走呢?”

    “順應(yīng)本?心,若不能走,我會給自己一個了斷。”

    “你不欠誰的,不用還什?么恩情,不過……這些道理都是誰教你的?”

    崔嫵一直不明白,為何周敏歷盡苦難,卻?沒有半點對命運不公的怨憤。

    “沒人教我道理,我懂的那些都會從四書五經(jīng)里學(xué)的,讀書就是要濟世為民,才?能領(lǐng)受俸祿,若不能如此,怎么能受萬民跪拜和供養(yǎng)呢。”

    “那些貪官污吏哪個沒讀過圣賢書,誰會把?書上說的當(dāng)真啊。”

    說到底是周敏心性至純,怎么都污濁不了,有些人本?性生來就如金子一般。

    周敏想了想,小心地?說:“不過娘子問?我的時候,是否也忘了自己?”

    “我?”

    “是啊,娘子不也是這樣的人,吃過苦更能體察蒼生不易,其實你和我是一樣的。”

    “可不一樣,我從小就知?道做壞事,現(xiàn)在專愛刮富戶,囤積的銀錢能在季梁河買一排的鋪子,驕奢淫逸,半點窮日子都過不了……”

    崔嫵還待說自己有多壞,周敏卻?還是搖頭:“只是有些地?方不一樣而已,就算再睚眥必報、貪愛財富,您也絕不會忍心看無辜的人枉死在眼前?。”

    她發(fā)現(xiàn)自己說著說著,不知?不覺就搭上了崔嫵的手,有些不好意?思,趕緊又收了回來。

    崔嫵卻?拉住她退開的手,翻看她手上的凍瘡,假裝滿不在乎,“江南的冬天陰冷,在屋外坐著怎么不戴手套?”

    “我不會做針線,往年也沒戴過,不要緊的。”

    “妙青,去取我的手套來,”崔嫵先將?自己的手套給她戴上,“你屋里有藥膏,問?問?侍女該涂哪一樣,不用怕麻煩別?人。”

    “我知?道了,多謝娘子,”手套還帶著崔嫵的溫度,周敏臉有點紅,端詳著自己的手,“真好看,我自己也該學(xué)著做點針線。”

    “你不是忙著讀書嗎,這些事交給別?人做就好。”

    周敏搖頭:“我現(xiàn)在什?么都想嘗試一下,忙得很開心。”

    崔嫵點點頭:“喝臘八粥吧,再有幾日就過年了,煩請你帶著下人將?府里上下都裝飾一下,看著喜慶一點才?好。”

    周敏很高興地?領(lǐng)過這個任務(wù):“好。”

    崔嫵不再說話,兩個人安靜地?喝起暖暖的臘八粥,雨又落下,妙青放下竹簾,往暖爐里又添了幾塊炭,她不愛喝甜粥,耐心等著炭爐上的肉烤熟。

    夜半聽著雨聲?入睡,崔嫵做了很多混亂的夢。

    一會兒是渾身沾血的謝宥,充滿仇恨地?盯著她,一會兒是岸頭村的那場大火,好像又燃燒在崔嫵眼前?,只是這次變成了手執(zhí)火把?的人變成了她,燒的不是那些死有余辜的村民,而是萬千無辜的黎民百姓,他們在火中哭叫、哀嚎……

    這么冷的天,她坐起來時發(fā)了一身的汗,看著黑洞洞的屋子出神。

    這把?火,該由她來放嗎?

    她真要把?這天下泱泱百姓推入水深火熱的兵亂之中?

    第098章 埋伏

    大年初一, 崔嫵久等的消息終于傳來。

    天下終于大亂,然而?先亂的不?是江南,而?是京城。

    這注定不?是一個安穩(wěn)的新年, 消息很快一個接一個從京城傳來,樁樁聳動人心?。

    方鎮(zhèn)山天不?亮就敲響了崔嫵的房門,帶來了最新的消息:“新帝即位了。”

    “誰?”

    “皇六子?。”

    趙琰……他?當(dāng)皇帝了。

    崔嫵久久無法平靜。

    這半個月來消息格外密集,先是三千萬贓銀被劫,皇帝震怒, 召押運的三路軍隊頭?領(lǐng)進京問罪。

    謝溥不?知從何得知王靖北就是伙同漆云寨、并一路將?領(lǐng)為內(nèi)應(yīng),劫持三千萬兩?白銀的主謀, 在朝中借此事參倒了王靖北。

    鐵證便是王靖北分到的藏在了自己在京東東路宅子?底下的一千萬兩?白銀, 連日無雨,門前車轍很深,查問宅中下人卻什么也答不?上來,強行搜府之后果然查到了深藏的白銀。

    另外的證據(jù)則是一個多月前,王靖北心?腹為了偽裝土匪,曾分幾次和當(dāng)?shù)夭挤欢嗽S多衣裳, 謝溥將?土匪尸首上的衣裳拿去給布坊指認,布坊掌柜認出了這就是他?們布坊做的。

    這本是無人能?想到的,就算知道?也無處去尋,能?被謝溥注意到, 當(dāng)然也是漆云寨的手筆。

    皇帝得知真相后怒不?可?遏, 連同先前壓下的貪污一并爆發(fā),終于再容不?下王靖北, 下令即刻將?人捉拿, 問罪誅殺。

    然而?風(fēng)聲走漏,王靖北知道?自己罪無可?赦, 斷不?肯受縛,伙同待罪的太子?趙琨謀反,殺入了宮中,直殺到了紫宸殿上。

    彼時皇帝正和謝溥商談朝政,太子?提刀踹門進來,逼迫皇帝寫退位詔書,謝溥為護皇帝挨了一刀,被踢到一旁,皇帝亦未能?幸免,身中三刀,被強按寫下詔書。

    皇六子?所居甚近,是第一個察覺不?對的,立刻帶一宮護衛(wèi)救駕,和東宮衛(wèi)率相持。

    也就是他?們拖住這一陣,宮中禁軍趕到,終是將?叛軍鎮(zhèn)壓下來,王靖北被誅殺,太子?廢為庶人,斷去雙腿關(guān)到了宗正司去。

    京中風(fēng)波未定,北疆人不?知從何處得知西北守邊大將?不?在,竟在鵝毛大雪之時叩關(guān),顯然有來歷十分可?靠的消息網(wǎng),西北防線因王靖北身死?變得岌岌可?危。

    不?過王靖北雖死?,西北卻仍有守將?,部將?李灃是位出色的將?才,在這一年中被王靖北多次提拔,此刻臨危受命守住了邊關(guān),可?掌著兵權(quán)的他?卻按兵不?動,只守不?打。

    依照約定,李灃在等一個消息。

    若沒有那道?為葉家平反的圣旨,他?不?會為靖朝效命。

    于是,在參倒了王靖北之后,有功的謝溥不?顧傷勢,立刻以功勞相邀,請皇帝下旨為葉家平反,揭露李灃為葉景虞的身份。

    他?要皇帝認下當(dāng)年為一己私欲誣陷葉家的賬,更是主動承擔(dān)下皇帝被逼迫的怨恨。

    此刻西北的局勢危急,皇帝已是風(fēng)中殘燭,也明白謝溥此舉毫無私心?,只為江山穩(wěn)固,為了幼子?繼位順利,皇帝不?得不?承認了自己當(dāng)年的錯誤,下旨為葉家洗冤,恢復(fù)了李灃葉家子?孫的身份。

    圣旨已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到了西北,葉景虞恢復(fù)身份之后,立刻正葉家舊部在西北抵抗北疆兵馬,靖朝暫且沒有被外敵侵入的危機。

    安排完這些事,皇帝傷勢過重,沒兩?日便駕崩了,皇位有驚無險地傳給了第六個兒子?。

    如今,趙琰在風(fēng)雨飄搖之中繼位,成?為新帝,榮貴妃從皇后成?了太后。

    知道?這些消息,崔嫵竟暗自松了一口?氣。

    北疆兵到底沒能?打入中原。

    方鎮(zhèn)山道?:“有兩?件事我沒想到,王靖北竟會聯(lián)手太子?造反,他?們輸了也好,不?然罪責(zé)一筆勾銷,咱們要面對的可?就是四路大軍反撲了,幼帝登基于漆云寨是好事。

    還有謝家,也不?是全然被我們牽著鼻子?走,謝溥老兒果然留了后手,算是把西北守住了。”

    崔嫵點頭?:“大相公就是大相公,謝溥沒有為長子?報仇就昏了腦子?,置江山安穩(wěn)不?顧,要拆去王靖北這道?西北防線之前,他?怕是早就在聯(lián)絡(luò)葉氏舊部,備好了應(yīng)對之策。”

    謝溥此舉即為兒子?報了仇,消滅了王家,又為葉家平了反,更守住了邊關(guān),一舉三得。

    到底是在朝堂屹立多年的人物,不?能?以常理度之。

    現(xiàn)在看來,葉景虞應(yīng)是早就和謝家暗通款曲,或許他?在與王氏

    私會之前,就已經(jīng)和謝溥達成?了交易,不?然他怎會貿(mào)然闖入謝家;

    又或許是看王靖北要他一輩子?做李灃,他?不?樂意,才主動找到了謝溥,將?自己的身份證據(jù)交給了他?,以待來日。

    總之,能?為葉家冤案請命的始終是謝氏,還是在皇帝垂危,江山動蕩之時,方能?讓他?為了幼子?,承認自己曾犯下的錯誤。

    難怪謝家沒有對葉景虞的真正身份一直追究下去,看來當(dāng)初是故意放過他?。

    王謝兩家的和離案還真是錯綜復(fù)雜,精彩無比,到今日還有新鮮的內(nèi)幕。

    只是漆云寨的計劃就沒那么順利了。

    “所以北疆兵是無法肆虐中原了。”崔嫵嘆道?。

    她正打算說出自己的另一個計劃,方鎮(zhèn)山卻道?:“未必。”

    “誰說西北一定安全,你忘了一個人。”

    她稍一思索,道?:“你是說……王靖北的妹妹?”

    “是啊,那位大娘子?如今正是葉景虞的枕邊人,要是知道?自己的兄長被謝家害死?,葉景虞頂替了他?的位置,你猜她會怎么做?”

    “出了這樣的事,葉景虞肯定提防她,王嫻清不?一定有本事把人除掉。”

    “不?管她做什么,漆云寨都會幫她殺了葉景虞,西北無論如何都安定不?了。”

    崔嫵再次沉默。

    “你不?高?興,是怕你那個剛正不?阿的情郎恨你?”

    “我只是不?喜歡北疆兵馬踐踏中原百姓。”

    方鎮(zhèn)山眉頭?舒展:“這是為了大局,別仁慈太過。”

    他?拍拍她的肩頭?:“大年初一的彌天大集,匯聚的江南百官商議此事,咱們也該出發(fā)了,別耽誤了事情。”

    崔嫵點頭?,去收拾過,戴著披風(fēng)兜帽出門去。

    “杭州……下雪了。”她呆呆地望著天上飄下的雪花。

    方鎮(zhèn)山道?:“是啊,難得的雪,下一會兒就該停了,走吧。”

    馬車將?薄雪鋪就的石板路碾出道?道?黑色的長痕,往杭州城外的彌天神殿去。

    —

    一連幾年的初一,彌天祈福集會都在舉行,參加的官員也越來越多,今年更是前所未有的齊全,這江南的真皇帝到底是誰,已漸露真容。

    京中的消息讓不?少官吏備受鼓舞,靖朝將?亂,一切確如方鎮(zhèn)山和他?們承諾的那樣。

    這次彌天大會更是方鎮(zhèn)山帶著他?傳說中的女兒第一次到場,祭祀結(jié)束之后,就該商議和北面翻臉的時機了。

    他?們馬上就要一躍成?為新朝的三公九卿,如何能?不?振奮。

    那夜山洞之中的眾多官吏再次匯集,彌天大殿中的主角卻不?是崔嫵,而?是彌天教如今的教主素玄兵。

    正中的彌天大神像重新塑了金身,高?臺之上,素玄兵穿著一件斑斕法衣,正舞得興起。

    崔嫵仍舊蒙著面紗,坐在方鎮(zhèn)山身側(cè)。

    殿中煙霧繚繞,祀樂聲吵著耳朵,方鎮(zhèn)山看著素玄兵在臺上跳大神,說道?:“看來我清閑的日子?不?多了。”

    雖然事成?,他?并不?輕松,割據(jù)江南之后,他?還有不?少硬仗要打。

    崔嫵思索了好幾日,此刻藏著許多話,卻不?知該不?該說出來,只問:“這些事阿宥知道?了嗎?”

    “謝家如今大亂,來不?及使人傳消息給他?,不?過他?自己就培養(yǎng)了暗衛(wèi),這么大的事,他?的手下一定和咱們一樣夙夜趕路,要把消息傳到謝宥耳中,

    不?過我使人將?南下的路封了,截住他?們,謝宥知道?謝溥參王靖北的事,卻還不?知道?太子?造反,西北將?亂,新帝已立的事。”

    可?他?很快也會知道?了。

    崔嫵自己也清楚,謝宥早晚都會知道?,那時他?能?猜出這些都與漆云寨有關(guān)嗎?

    事已發(fā)生,亂世將?至,她與謝宥再無轉(zhuǎn)圜的余地,舊情不?必再念,各自為政就是。

    她與謝宥已是徹底不?再有關(guān)系。

    這么想著,崔嫵的眼神徹底冰冷下來。

    很快,素玄兵那勞什子?的祭祀就結(jié)束了,官吏中的信徒不?少,捧著重金上前受素玄兵點撥,崔嫵翻看過賬冊,竟還有不?少人是真信這教派的,月月為彌天教捐錢捐物。

    待這些信徒退下坐好,素玄兵終于退場。

    方鎮(zhèn)山帶著崔嫵走到了高?臺上。

    他?端著一碗酒,朗聲道?:“如今太子?聯(lián)手西北節(jié)度使造反失敗,致舊帝崩逝,幼帝即位,北面四路兵馬待罪,西北將?亂,此是天時地利之機,本寨與眾同仁所盼之日將?至,今日借彌天祭典的契機,眾位匯聚于此,就是為與眾位共議江南新朝之事……”

    崔嫵站在方鎮(zhèn)山身側(cè),正走著神兒,手腕突然被人抓住。

    是她爹在把她往后拉。

    出了什么事?

    極大的拉力讓她差點站不?穩(wěn),正疑惑著,一只骨節(jié)清瘦的長手在面前劃過。

    原來是高?臺下有人想將?她拉住,幸而?方鎮(zhèn)山及時出手,不?然崔嫵就會被拉下高?臺。

    方鎮(zhèn)山將?她拉到身后去,臺下的人落了空,也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晉丑立刻帶人圍了上來,要將?這突然出現(xiàn)的人圍住。

    “寨中混入了奸細!”有人高?喊。

    原本所有人都在大殿之中坐著,聽到這一聲,人人都站了起來,整齊的隊伍變得混亂喧嚷。

    崔嫵站定之后,看向那個突然出現(xiàn)的人。

    他?已經(jīng)抽出長劍,連斬眼前數(shù)人,眼看就要再靠近高?臺,

    崔嫵身側(cè)的方鎮(zhèn)山卻是不?緊不?慢,抽出苗刀靜候,好像早就知道?來的人是誰。

    一柄水心?劍割破殿中煙霧,崔嫵睜圓了眼睛,終于在混亂的人群中看清了他?的臉。

    那持劍之人的身影,不?是阿宥是誰!

    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再看她爹面色,顯然早候著他?來,這根本就是一個陷阱。

    她抓緊衣袖,阿宥會死?嗎?

    謝宥再天縱奇才,也只有一次將?人帶走的機會,錯過之后,隔開?他?們的人越來越多,人群如潮水一般推遠了他?,就是斬斷手中長劍,也殺不?盡面前的人。

    很快下面就有人認出了他?。

    “是謝宥!”

    來者的身份像瘟疫一般迅速蔓延出去。

    整個江南官場的人都認得他?。

    “他?是朝廷派來的,他?一定會將?此事稟報上去!”

    “必須殺了他?,不?能?讓他?把消息傳出去!”

    謝宥早已“惡名?”在外,連日的調(diào)查讓江南官僚提心?吊膽,早就對他?忌憚,不?少人欲除之而?后快。

    “殺了他?!”

    “必須殺了他?!”

    聽到這么大的聲勢,崔嫵先感覺到了不?可?抑制的寒意,這情勢……

    他?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不?該聽到那些!

    崔嫵乃至江南百官都清楚,放謝宥活著走出江南,他?們的籌謀只怕會功虧一簣。

    讓謝宥倒戈……更不?可?能?!

    他?寧愿去死?。

    崔嫵隱隱察覺到了方鎮(zhèn)山的用意,心?跳前所未有地急跳起來。

    “是你故意將?他?引來的,這就是你要讓謝宥知道?的事,讓他?和我變成?絕對的死?敵,讓我不?得不?殺了他??”

    “女兒,你們一開?始就是死?對頭?,若沒有兩?年夫妻關(guān)系,你恐怕早日認清此事,下手定是比我還干脆利落,也不?用你爹冒這個險提醒你!”

    他?說得不?錯,謝宥早該除掉,留他?在就是一個變數(shù)。

    方鎮(zhèn)山道?:“我不?幫他?走到這兒,早晚他?也會知道?這件事,來日讓他?回到季梁,一定會為北面四軍陳冤,屆時合為一股繩,再肅清了北疆兵,一定會帶兵回來攻打江南,時日太短,我們是扛不?住的。”

    謝宥今日絕對不?能?走。

    那頭?,謝宥也清楚自己被引入此處的用意。

    他?深深看了高?臺上戴著帷帽的人一眼,卻連她是什么表情都看不?到,其?中可?有她的主使?

    今日便是帶不?走她,自己也絕不?能?在此逗留,若方才方鎮(zhèn)山所說都是真的,靖朝真就要亡國了。

    戰(zhàn)亂一起,漆云寨罪無可?赦。

    阿嫵……也罪無可?赦!

    原來這就是她不?顧一切也要回江南的原因,可?她已經(jīng)是公主,為什么還有走上參與漆云寨謀反的不?歸路!

    謝宥無法靜下來思索,他?必須馬上離開?此地,將?漆云寨的陰謀盡數(shù)告知新帝,阻止他?們的陰謀,甚至他?會請命隨軍剿殺漆云寨,肅清江南道?。

    可?謝宥本事再大,能?將?近身的人全部殺掉,也絕對走不?出去了。

    今日的彌天大集就是為他?準(zhǔn)備的,他?已深陷在包圍之中,頭?頂甚至張開?了一張巨網(wǎng),門墻四處都是箭鏃,漆云寨顯然是有備而?來。

    此刻是真正上天無用,遁地?zé)o能?。

    第099章 救他

    謝宥會?出現(xiàn)在彌天神殿之中, 還要從季梁城生亂之前說起。

    府衙之中,謝宥在聽肅云說話,他剛從刑房問話回來, 正一遍一遍洗著?帶血的手?。

    明黃的圣旨安放在一旁錦盒之中,無人動過。

    殘冬臘月里,檐角水跡結(jié)成薄冰,謝宥長手?一遍遍浸入冷水中,血跡洇散在水里, 五指沒有一絲血色,越發(fā)蒼白如瓷, 清寒如月。

    姮虎拿著?記完的口供從牢房走出來, 驟見天光,他腳歪了兩?步,挨到墻才?算沒摔倒。

    “柔弱”這個詞頭一次出現(xiàn)在姮副使身上?。

    這也不怪他,跟著?這位司使東奔西跑,一時找人,一時在各衙門?查文書, 一時審問犯人,莫說睡覺,就是茶都來不及喝一口,連著?幾天沒合眼, 他能撐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極限。

    這謝司使真是瘋了, 他是快活不到過年了嗎,怎么忙起來都不帶喘氣的!

    氣歸氣, 正事還是得給他辦了, 誰讓自?己?曾受過謝大?相公的恩惠。

    只是江南的水深水淺他也知之甚少,謝司使對本地官吏防備頗深, 才?可著?他一個人用。

    “司使,口供已錄完了。”他將一疊紙放在書案上?。

    見謝宥不應(yīng),姮虎心?道正好,沒事吩咐他趕緊走開,找個空屋子?睡覺去?了,不然在年關(guān)上?熬死了,平添晦氣。

    謝宥在想別事,并未有所反應(yīng)。

    父親上?書揭發(fā)王靖北假扮土匪盜竊贓銀之事謝宥已經(jīng)知道了,這也是他從京城收到的最后一條消息。

    得知此事,謝宥并未太過擔(dān)心?。

    謝家與葉景虞早就有過約定,他在王靖北軍中取得信重,謝家暗地里為他集結(jié)舊部,王靖北一去?,他就得擔(dān)起拱衛(wèi)西北的重任。

    必要時謝家會?為他上?書,替葉家平反,雖然官家必定不愿意,可父親自?有主意,不必謝宥擔(dān)心?。

    想來只要葉景虞守住西北邊陲,立了功,總會?找到適合的時機開口。

    之后,就再沒有消息傳回杭州。

    有謝溥在,京中應(yīng)不會?出亂子?,謝宥又忙得眼都合不上?,未再對季梁的事多加關(guān)心?。

    另一件掛心?的,就是他那又逃走的娘子?。

    已是第八日,阿嫵還沒有找到。

    自?那日醒來見她果然消失了,謝宥心?口就似空了一塊。

    這種?得而復(fù)失的感覺真是叫人難以忍受,謝宥醒來,看不到她那一刻,怒火讓他生出要毀掉眼前一切的沖動。

    然而再兇狠,要震懾的那人早就跑了,他只是對著?空屋子?發(fā)火。

    怒氣潰散,又變?yōu)榱嘶覕 ?br />
    謝宥一刻未停下找尋她的下落,但江南確實是漆云寨的地盤,想藏起一個人輕而易舉,無論他怎么努力都是大?海撈針,難有成效。

    找她越久,謝宥越堅定一個念頭。

    讓他再抓到,一定要把她關(guān)起來,不是一兩?日,一兩?年,而是一輩子?。

    謝宥絕不能再可憐她,他不會?再信她一個字,不會?心?疼她一點,絕不去?試圖理解她,只要關(guān)住她。

    憑是飛鳥走獸,再回到他手?里,都得折翼斷腿,再也無法離開,關(guān)到她放棄掙扎,所有人都忘了她的存在,那時候,阿嫵就徹底是他的了。

    眼眸深處那抹瘋狂被壓抑得幾近扭曲,在冰水的刺痛下,方能暫時恢復(fù)清醒。

    在此之前,他要先除了漆云寨。

    可眼下,謝宥手?中唯一和漆云寨有關(guān)的就是令牌和手?杖,借著?這些東西,他早早查出了幾個商戶與彌天教、漆云寨的往來。

    可這些線索顯然是方鎮(zhèn)山刻意留給他的。

    這個人絕不是想幫朝廷除貪。

    謝宥自?知他已在方鎮(zhèn)山期望的路上?走著?,早晚一切都會?真相大?白。

    元瀚端上?一盞熱茶,小心?瞧了一眼郎君的神色。

    自?娘子?消失那一夜,郎君這周遭的氣氛就沒對勁兒過。

    那日直到日中,元瀚都沒聽到屋里的動靜,這很不尋常,就是郎君自?己?不吃飯也會?顧忌不能讓娘子?餓著?肚子?。

    察覺不對,元瀚敲門?喊了兩?聲,才?闖了進去?。

    屋中只有郎君一個人昏睡在床上?,娘子?不見了蹤影,足足睡到第二日午后,郎君才?醒過來,他并未問娘子?的去?向,好像知道她不見了,只說:“去?查一下廚房。”

    肅雨查過來說:“廚房新來的廚子?和打?下手?的不見了。”

    郎君便不再問。

    費盡力氣找回來的人,千防萬防還是跑了,卻不見郎君有多生氣,元瀚還想嘀咕幾句崔嫵的不是,但見郎君起身,他趕緊閉了嘴。

    郎君坐的那張榻是樺木打?的,結(jié)實得跟鐵塊一樣,可他手?離開時,上?面?卻印了深深兩?道掌印,這要是按在人身上?,骨頭都能捏碎,元瀚嚇得把要責(zé)怪娘子的話都咽了回去。

    之后郎君就沒什么大?的反應(yīng)了,只是話更少,更冷。

    本來天氣就夠冷的,郎君又成了一座大?冰山,周遭總縈繞著?莫名陰冷的氣氛,搞得底下的人回話都不敢大?喘氣。

    肅云私底下還跟他打?聽,是不是他們的差事辦得不好,主子?才?生氣的。

    元瀚只能安慰不關(guān)他的事,郎君純粹是被落跑的娘子?氣得泯滅人性了。

    這樣也好,元瀚想,長痛不如短痛,郎君這回也該想明白,下次再抓到那個女?騙子?,一定不會?心?軟!

    肅云說到了彌天教的事:“彌天教在江南信徒無數(shù),佛寺道觀的香火多有不及,但連年行事未有太過出格之事發(fā)生,只其中教主素玄兵常出入官吏府邸,更收受財帛,不過這些銀錢也用在了荒年賑災(zāi)上?……”

    謝宥聽著?肅云的稟報,眉梢未曾松緩半刻:“只做好事?”

    “是,并未查出此教做什么惡事,屬下原本擔(dān)心?教眾借賑災(zāi)之事行拐賣逼良之舉,但細細查過,仍未發(fā)現(xiàn)此教和那些佛教道教有何差別,此處有教眾人手?一本的《彌天大?典》,據(jù)聞是彌天大?神夢中傳道,教主素玄兵感夢所著,流傳甚廣。”

    謝宥擦干手?,將那本《彌天教典》翻完,隨手?擱到了一邊去?。

    這些教義皆是拾人牙慧,粗劣不堪,根本不成體系,就是編造出來騙人的。

    “可知此教是何時出現(xiàn)的?”

    “約有五六年了。”

    五六年……也該到割取利益的時候了,可這個土匪掌控的教派,在災(zāi)年時救助百姓,不圖人不圖錢,那他們?圖什么,單做善事嗎?

    還是說,他們?想要的……是民心?。

    謝宥瞳仁微微地擴大?,他能想到的只有這個。

    但土匪要民心?有什么用?

    民心?是朝廷想要的,難道……漆云寨要造反?

    不可能!

    漆云寨規(guī)模再大?也只是個土匪寨子?,莫說和整個靖朝對抗,就算傾江南道之力,也能鎮(zhèn)壓住,漆云寨想造反,此刻收攏民心?起不了多大?作用,只是以卵擊石罷了。

    雖然仍有些想不通的地方,謝宥暫且將這個猜測擱到了一邊。

    不過彌天教聲勢如此浩大?,信眾應(yīng)當(dāng)不止百姓,那些官員極有可能參與其中?

    若漆云寨借此教,將百官聯(lián)結(jié)為黨,也是不小的威脅,朝廷絕不能坐視不理。

    登州那一場,在方鎮(zhèn)山的幫助下,謝宥幾乎殺盡了登州鹽官,鐵面?無私之名徹底坐實,消息傳到了江南,那些鹽官會?這么想?

    殺雞……儆猴。

    謝宥立刻想到了這個,方鎮(zhèn)山想借登州、滁州之事震懾江南百官,讓江南的官員對朝廷更畏懼憎恨,他們?才?會?團結(jié)得更緊密,他們?緊緊依靠漆云寨、依靠在彌天教周圍,像依靠一棵大?樹一樣。

    可那些鹽官對漆云寨的期許不就是要他的命嗎?

    在滁州時方鎮(zhèn)山為什么不動手?,是忌憚阿嫵,還是想讓他知道更多?

    這也是一個謎。

    謝宥閉目梳理著?腦中紛繁雜亂的念頭,一面?是權(quán)錢交易,一面?是傳播彌天教,加之其他未查出來的貓膩,到底有多少官員和漆云寨有關(guān)系,

    “立刻再去?查查,江南到底有多少官員信奉這個彌天教,必要時找一個合適的人出來。”

    漆云寨已在江南招搖過市,和見與本地官場牽連如此深,要查鹽事非要先拔除匪患不可,他想借機潛入彌天教內(nèi)部,慢慢查清楚。

    “是。”

    沒兩?日,人就抓到了。

    是一位錄事參,此人籍貫東北,在江南官場是個邊緣人物,官職和的人脈都不起眼,卻足夠進出,

    他也是到處巴結(jié)與彌天教有關(guān)的官吏,才?會?被肅雨注意上?,捉了回來。

    肅雨說道:“此人交代,每年初一,江南泰半官吏都會?參加彌天大?集,今年參加的官員尤其多,這是名冊,幾乎匯集了江南道所有官吏,屬下暗查各路,杭州府外的官吏確實在往這邊趕來。”

    看來消息屬實,謝宥并未去?翻看名冊,只問:“到時漆云寨的人可會?出現(xiàn)?”

    那官吏支支吾吾地不敢說。

    謝宥吩咐:“帶他去?上?刑吧。”

    這幾日司使的酷烈手?段早已威名遠揚,那官吏是個享樂文人,如何挨得住刑罰,連忙跪倒在地:“司使!司使饒命,往年漆云寨的人是不會?現(xiàn)身的,但是,但是聽說今年寨主和他女?兒都會?出現(xiàn)在祭典上?,至于要做什么,下官也不知道啊!”

    寨主和女?兒,那不就是方鎮(zhèn)山和阿嫵嗎?

    光是這條消息,已經(jīng)足夠謝宥追查下去?。

    “派人跟著?他回去?吧,這幾日讓他照常當(dāng)值,只是絕不準(zhǔn)透露今日之事。”

    年初一那日,謝宥打?算借他的身份,潛入祭典中探查消息。

    肅雨卻道:“主子?,這只怕會?是個陷阱。”

    謝宥未嘗沒有擔(dān)憂,可等候多日,這是唯一一點與阿嫵有關(guān)的消息。

    她可能在彌天大?集中出現(xiàn),自?己?怎么能讓她再跑掉。

    就算是個陷阱,謝宥也要去?一探究竟。

    直等到大?年初一這一日,天罕見下起了雪,謝宥偽裝過樣貌,出現(xiàn)在彌天大?集之中。

    只可惜彌天大?集的進出甚嚴(yán),必得是名冊上?有載的官吏,而無官身者,只能在神殿外聆聽,肅云等人只能在殿外等候,讓謝宥獨自?一人潛入進去?。

    遠遠地,謝宥就看到了高臺邊坐著?的方鎮(zhèn)山,還有他身邊戴著?帷帽的女?子?。

    不用看到臉,他就能認出來,那一定是阿嫵。

    她真的出現(xiàn)了!

    謝宥不動聲色地靠近高臺,絲毫沒有理會?高臺上?跳舞的人,還未靠近,父女?二人就站了起來,走到了高臺上?。

    而后,方鎮(zhèn)山說出了他還不知道消息。

    太子?聯(lián)手?王靖北造反失敗、官家崩逝、幼帝即位……這一切竟是漆云寨在背后推動。

    一連串的消息如同驚雷,讓謝宥立刻醒轉(zhuǎn)過來,明白了方鎮(zhèn)山一切詭異舉止的目的。

    若事情真如方鎮(zhèn)山所說,靖國將危!

    關(guān)于漆云寨無法造反的猜測被徹底推翻,方鎮(zhèn)山原來是想攪起北面?震蕩,割據(jù)江南!

    這就是方鎮(zhèn)山的目的,也是她棄他一定要回江南的原因!

    讓他知道這些,方鎮(zhèn)山一定會?在今日殺死自?己?!

    謝宥不能再耽擱時間,他朝高臺上?伸手?,要把方鎮(zhèn)山身旁的人奪到懷中。

    阿嫵不但要跟他走,也是他的人質(zhì)!

    自?己?必須逃出去?!

    可這一下卻落空了,再看方鎮(zhèn)山的眼神時,就知道他將自?己?的存在看在眼里。

    方鎮(zhèn)山是故意將這些消息告訴他的。

    這個陷阱就擺在這里,就算謝宥清清楚楚,卻不得不踏。

    此刻兒女?情長該為家國安危退避,未抓住她,謝宥深知不該再執(zhí)著?,他必須逃出去?!

    可改頭換面?,悄悄潛走還好,此刻一引起了注意,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天羅地網(wǎng)一布,再無逃脫的機會?。

    可就算不惜此身,只要還有一線機會?,謝宥也絕不放棄。

    肅云肅雨等人就在殿外,他死也得把消息送出去?,讓京城那邊知道,真正的禍患在江南道!

    巨網(wǎng)忽地在頭頂張開,阻擋住她往外走。

    謝宥躍起踏在圍攻的兵卒肩上?,水心?劍在巨網(wǎng)落下之前割破,然而巨網(wǎng)只是第一重,剛突破出來,要踏出殿外,那日的絆馬索再次出現(xiàn),將門?密實攔住,更證明了這次圍攻是有備而來,

    殿外,肅云肅雨等人聽到里面?的動靜,也在強攻進來,內(nèi)外亂作一團。

    殿中包圍漸漸收緊,任謝宥再輕靈飄逸的劍法,在密不透風(fēng)的人海戰(zhàn)術(shù)下,傷痕逐漸顯現(xiàn)在白衣之上?。

    他如困于網(wǎng)中的白鶴,再精妙的劍招只能殺出無力地哀鳴。

    謝宥始終不肯就范,提起幾名官吏,將他們?扔向拽著?絆馬索的寨兵,一見有用,腳邊的傷兵和尸首亦沒有放過,一手?一個如雨點般砸向

    很快第二重危機便解,可殿門?仍舊是可觸不可及之地,方鎮(zhèn)山早下了高臺,在殿門?口拄著?苗刀以待。

    謝宥要闖出去?,非得過了他這一關(guān)不可。

    可方鎮(zhèn)山之后呢?

    還有布滿高墻的箭鏃!

    崔嫵站在高臺上?,眼睜睜看著?殿中混亂,好似預(yù)見了所有人對阿宥的殺心?,他在亂軍之中的宛如一葉孤舟。

    難道他今日真要死在這里?

    “晉丑,救救他!”

    自?阿娘死后,崔嫵從沒有這么無助過,她低聲地求身旁的人:“求求你救救他!”

    晉丑握緊了拳頭,面?寒如冰:“現(xiàn)在沒人能救得了他,知道這么多事,他不死在這里,江南百官難以心?安,于我?們?的根基不利。”

    寨主為什么一路幫他,縱容謝宥查到這里來,這就是他要謝宥走入的死局。

    “我?求求你……”崔嫵只是無意識地重復(fù)這句話。

    晉丑垂目,看到她死死扣在一起的手?,關(guān)節(jié)紅到泛白,抑制不住地顫抖。

    他到底還是心?軟了。

    “你自?己?動手?殺了他,敲打?他的腧穴讓他閉氣假死,只能閉氣一刻鐘,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若真救下了,就把他一輩子?關(guān)著?吧。”

    “可我?不敢。”

    “你說什么?”

    崔嫵從沒這么痛恨過自?己?的無能。

    她摸不準(zhǔn)腧穴具體在哪里,不知道在這么亂的局面?下能不能只傷他不殺他,擔(dān)心?稍有差池,阿宥的性命就會?斷送在她手?上?。

    “晉丑,你幫我?,你幫幫我?,我?沒辦法動手?。”她的聲線都在顫抖。

    身旁的方定嫵是他從未見過的害怕和無助,晉丑百味雜陳。

    但他再不忍,也只能幫她到這里,“沒有人能幫你,要想留他一命,只能你自?己?上?去?。”

    她自?己?上?去?……

    要她親手?殺了阿宥?

    可情勢已容不得崔嫵再猶豫,殿外的人還未攻進來,殿中那人已傷痕累累,成了強弩之末,雖幾乎砍中了方鎮(zhèn)山一刀,終究傷勢太重,被四周的人一擁而上?,死死擒住。

    氣勢洶洶的苗刀指著?年輕晚輩的眉心?,他仍不肯屈服,在幾人強按之下仍要反抗,額頭碰到刀尖,眉心?滴下鮮血。

    方鎮(zhèn)山心?中遺憾,他從未如此欣賞一個晚輩,這人還是他女?兒的心?上?人。

    只可惜,不是一路人啊……

    “今日仍舊是我?勝之不武,不過,這也是最后一次了。”

    第100章 死別

    謝宥被擒引起一陣歡呼。

    “殺了他!”

    那些鹽官早對?他忌憚萬分。

    便是無冤無仇的,

    也在害怕他會壞了他們的大事。

    “寨主,萬不可留后患啊!”

    方鎮(zhèn)山一直在盯著女兒的反應(yīng),所有人都在等一個?命令, 好?一擁而上?將?謝宥撕碎。

    他走向?高?臺上?的人。

    “我推你上?皇位,并?不足以服眾,眼下?要?是為謝宥開脫,你的威信難立,方定嫵, 這是你以領(lǐng)頭人的身份,下?的第?一道命令, 別露怯了。”方鎮(zhèn)山

    她下?的第?一道命令, 就是殺了阿宥?

    高?臺下?,把人殺掉的叫囂仍在繼續(xù),

    “那就讓我來吧,”崔嫵終于開口。

    時機稍縱即逝,容不得她猶豫。

    將?所有的情緒壓下?,崔嫵努力讓自己冷靜, 平穩(wěn)地經(jīng)過所有人的注視,走到謝宥面前去。

    謝宥看著她走過來,蹲下?與他視線平齊。

    隔著面紗,他看不清她的臉, 是高?興還是冷漠, 對?于自己將?死的結(jié)局,他不害怕, 只?是沒想到

    “這就是你要?的?”他問。

    崔嫵并?未說話。

    能答什么呢, 他們是明明白白的敵人,一個?殺人立威, 一個?束手待死。

    匕首抽出?,寒光晃過他的臉。

    崔嫵記得自己親手殺的第?一個?人是丁婆子,那種利刃割破血肉伴隨尖叫的感覺,后來她就習(xí)慣了,面對?一群殺手也能利落抹了他們的脖子,可她從未想過,這一次要?殺的人會是她。

    握緊匕首的虎口用力到泛白,連猶豫都是奢侈,醒神之時,刀刃已經(jīng)徹底沒進他的身軀之中。

    刺破衣料,要?掐斷他的呼吸和心跳,要?從這個?世上?抹去這個?叫“謝宥”的人。

    匕首捅入謝宥身體里時,也是插在了她的心上?,崔嫵睜大了眼睛,也抵擋不住利刃刺破血肉時,淚滑落下?來。

    早已傷痕累累的謝宥,承受著這最錐心的一刀,緊握水心劍的手無力地垂下?,倒下?時靠在她的肩上?。

    聽得到她過重的呼吸聲,謝宥笑了一下?。

    他們只?是在乎過彼此罷了,可說到底,誰也沒把誰放在第?一位。

    謝宥此刻是恨她的。

    謝家做了為臣者應(yīng)做之事,卻也成?了推動靖國覆亡的一步。

    沒有登州的三千萬兩,漆云寨就沒有機會讓四軍待罪,沒有謝溥的檢舉,王靖北不會聯(lián)手廢太子造反,北疆兵馬也不會得到消息,在大雪之時叩關(guān)。

    謝家是忠臣,現(xiàn)在卻被人利用,引起戰(zhàn)火,成?了覆國的一環(huán),這是萬死難贖的罪名。

    謝宥終于知道自己錯了,錯得厲害。

    他既為官,肩負為生民請命的職責(zé),就不該與狼子野心之輩糾纏,不該為了愛一個?人盲目踏險,連累萬萬生民陷于戰(zhàn)火之中。

    愛她,是一件錯事。

    她并?不值得。

    好?多話都不能再?說,謝宥只?剩了一句:“別、別……起戰(zhàn)火……危害百姓……”

    說完這一句,江南的寒冬終于以腹中寒刃為起點,蔓延四肢,將?他凍斃于風(fēng)雪之中。

    到了這一步,他心中惦念的始終是這國朝的子民。

    崔嫵卻不能給他這個?承諾,用只?有他聽得到的聲音:“我余生都不會忘了你。”

    所以,阿宥,睡吧。

    謝宥笑得慘淡,果然還是這樣?……

    若早點看清,不墮此苦該多好?。

    神殿門口,北風(fēng)嗚咽如?鬼哭,雪花被風(fēng)裹挾刮入殿中,如?同千萬把細小的刀刃,瘋狂地鉆進崔嫵的衣裳里,切割肌膚,凍僵關(guān)節(jié)。

    唯有握刀的手上?是暖的,是阿宥的血在洶涌。

    崔嫵已瀕臨崩潰,拼命咬緊了舌尖才沒有哭出?聲音。

    這是必行之路,她不能心軟半分!

    匕首抽了出?來,崔嫵抖著手,照晉丑說的,在腧穴上?重重點了一下?,手背挨過他的鼻子,已探察不到氣息。

    崔嫵慢慢站起了身。

    帷幔下?,她眼睜睜看著他身上?的血口擴大,仰面倒在地上?,嘴唇顫抖得說不出?一個?字,心臟如?被凌遲,千刀萬剮。

    雪花吹落在他如?玉的面龐上?,慢慢帶走了生的氣息,那雙眼睛一直靜靜落在她身上?。

    沒有震驚,沒有失望,是死水一樣?的目光,而后慢慢渙散。

    崔嫵顫顫閉上?眼睛,止不住眼淚洶涌。

    謝宥的死,讓神殿短暫地安靜了下?來。

    崔嫵抹去匕首的血跡,聲音冷得不帶一絲活人氣:“這位季梁司使的命,就算是我們向?靖朝揚威的第一聲號角。”

    “漆云寨!”

    “漆云寨!”

    “漆云寨!”

    足以掀落殿頂?shù)臍g呼,也是百官心中巨石卸下?。

    此刻崔嫵慶幸自己戴著帷帽,一聲聲歡呼中,無人看得到她的眼淚。

    可那些官吏仍有擔(dān)憂,崔嫵只?是捅了的一刀,雖然看著謝宥倒下?,沒了氣息,他們?nèi)杂X不足,只?崔嫵走后,再將他千刀萬剮。

    晉丑卻搶先開了口:“抬出去,別讓他的血污染了神殿!”

    素玄兵也道:“今日祭典,出?了這樣?的事彌天大神要?怪罪,趕緊收拾干凈!”

    “是!”兩旁寨兵上前將?尸首抬了出?去。

    崔嫵目光追隨著,卻連去抱一下?他都不能,眼睜睜看著謝宥被抬了出?去。

    小小的一方帷幔仿若困死了她,隔絕了所有空氣,即使張著嘴呼吸也不上?來,讓崔嫵的頭一陣陣發(fā)暈。

    方鎮(zhèn)山出?現(xiàn)在身邊,握住她一邊的手臂,將?她撐住,“站好?了,不準(zhǔn)倒下?去,你是將?來的皇帝,別能讓看到軟弱無能的樣?子!”

    崔嫵將?他的手甩掉,死死咬著后槽牙:“今日他無論如?何都走不出?這里,若他的死根本于大局無益,只?是枉死,我就送你下?去見他。”

    “你不想當(dāng)皇帝了?”

    她并?未說話,就是整個?漆云寨死絕了,她回?季梁當(dāng)個?衛(wèi)陽公主,將?來依舊是皇帝。

    方鎮(zhèn)山對?女兒的態(tài)度并?未介懷,反而高?聲對?那些官吏道:“既然奸細已除,各位不用擔(dān)心,靖朝已亂,幼帝不穩(wěn),很快我們就要?締造一個?新的朝代,在座都是新朝元老……”

    方鎮(zhèn)山的聲音就在旁邊,又似乎很遠,崔嫵一個?字也沒有聽清。

    時間從未如?此漫長。

    “走吧。”

    她只?聽見了這句,轉(zhuǎn)身直直走出?了神殿。

    離開的方向?也是謝宥尸首抬下?去的方向?。

    “謝宥呢?”

    崔嫵四下?張望著,他被抬到哪去了,他還好?嗎?

    晉丑看到她來,并?不言語,這雙眼睛,好?像輕輕一眨就能落下?淚來。

    “我在問你話!”她喊道。

    “我讓人把他抬到亂葬崗去,想再?悄悄把人帶走救治,”晉丑慢慢說著,“可半道上?出?現(xiàn)一個?人,謝宥被他搶走了,我們的人攔不住那個?人。”

    阿宥被人劫走了!

    崔嫵死死攥住她的袖子,眼睛也緊緊盯著他:“能帶走他的人會是誰?”

    “不知道,他武功很高?,絕不在謝宥之下?,又穿著一襲道袍,我想應(yīng)該是上?清宮掌教,也就是謝宥的師父。”

    上?清宮掌教,她心念一動,“你說,他還活著對?不對??”

    迎著她乞求的眼神,晉丑幾乎就要?說出?她想聽的話了。

    但事實就是,謝宥沒有活著的機會。

    晉丑的語調(diào)輕而殘酷:“很難,幾乎不可能,為了留人,我們還放了箭雨,謝宥本就垂死,來不及捶打他的胸口順氣,又挨了這一箭,神仙難救。”

    至少在他看來是這樣?。

    崔嫵的瞳孔在他的話中破碎,手滑落下?去,呆站在那里,說不出?話。

    “不過,

    與其讓他逃出?去,死了更好?,不是嗎?”

    死了更好??

    或許真是這樣?。

    崔嫵轉(zhuǎn)身往回?走,去哪里她也不知道,只?是一直往前走,走到?jīng)]有人的地方,一片沾了雪的枯葉落在她肩上?。

    她終于慢慢扶墻蹲了下?來,死死按住心口那一塊。

    —

    西北,邊軍營地。

    葉景虞正與麾下?排兵布陣,已抵擋頻頻犯邊的北疆兵馬。

    王靖北謀反帶的都是親信,此刻軍中已無善戰(zhàn)的將?領(lǐng),葉景虞留下?,是王靖北根本沒有知會他,葉家本就是被冤謀反獲罪,葉景虞不可能親自將?罪名坐實。

    此刻環(huán)繞在葉景虞身邊的多是葉家舊部,正是謝溥暗中為他聯(lián)絡(luò)上?的,今日重聚,可謂激動踴躍,還有些是軍中原有的部將?,并?非王靖北親信,反而可以說是被連累。

    為了與王靖北割席,這些部將?更是急于在這場戰(zhàn)役之中取勝,急于證明自己效忠靖朝,并?無反心,因?而王靖北雖死,軍中士氣倒是不低。

    “據(jù)斥候線報,北疆已在玉潼關(guān)外不足三十里,明日一早怕是就要?出?現(xiàn)規(guī)模最大的入侵,這是一場硬仗,打贏了,西北的局勢就能穩(wěn)住,這是給新帝登基的最好?賀禮……”

    葉景虞環(huán)顧著所有部將?,沉聲道:“諸位,明日請莫再?惜力,為了身后的百姓,我們誓與玉潼關(guān)共存亡!”

    為兵者早有這樣?的覺悟,帳中留守的部將?皆是血性男兒,他們齊聲道:“吾等誓與玉潼關(guān)共存亡!”

    沖天的氣勢如?拔地的狂風(fēng),要?將?漫天鵝毛大雪都卷回?天邊去。

    待說定了部署,所有人都退出?帳外。

    葉景虞又在腦中推演一遍,確保戰(zhàn)術(shù)穩(wěn)妥,便打算休息一會兒,再?去探望安置在另一個?營帳的王嫻清。

    王靖北死了,王家所有人都下?了大牢,若無意外就是男丁斬首女眷流放的結(jié)局,彼時王嫻清在西北,立刻就被葉景虞藏起來了,報了自戕,才免被捉拿。

    可不等他過去,披著斗篷的人就出?現(xiàn)在了主帳中。

    “嫻清,你怎么來了?”

    葉景虞有一瞬間的慌張,他分明吩咐過看守的人,不準(zhǔn)讓她到處亂跑。

    “你讓人盯著我,不準(zhǔn)我亂跑,不準(zhǔn)我見任何人,就是想瞞住我阿兄謀反被誅之事?”

    王嫻清披風(fēng)之下?,是一柄長劍,看向?他的眼神只?剩刻骨的恨意。的

    知道真相那一刻,她幾乎要?被悔恨和痛苦吞沒。

    若不是她,阿兄怎么會引狼入室,如?今王家怎會走到造反這一步!

    自己和葉景虞都王家的罪人。

    看到王嫻清帶著劍,葉景虞更加心急,“造反本就是抄家滅族的罪過,并?非我慫恿他去搶朝廷的銀兩,又與前太子謀反,嫻清,我不讓你知道,只?是想保住你!”

    “若不是你和謝家暗中勾結(jié),謝溥助你鳩占鵲巢,成?了這西北的大將?軍,我阿兄怎么會死!

    我不需要?你保,我現(xiàn)在只?要?殺了你。”

    她決絕地將?劍鋒對?準(zhǔn)了葉景虞。

    葉景虞苦苦勸道:“就算你要?我死,能不能再?等一等,明日就是北疆大軍壓境,我守住邊境,屆時你要?殺要?剮,我絕無二話!”

    王嫻清根本不聽,若男人的承諾作數(shù),她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摸了摸肚子,她含著眼淚說道:“我已有身孕,你們?nèi)~家后繼有人了,你為什么不肯安心去死呢?”

    身孕……

    “你說什么,你不是哄我?”葉景虞想走上?前去,跟她再?三確定這個?消息。

    “你可以去問石郎中,”見男子面露激動,王嫻清循循善誘,“他說已有兩個?月了,你想不想摸一摸祂?”

    “嫻清,你先把劍放下?。”

    葉景虞仍擔(dān)憂她手中的長劍。

    她變了臉,反手把劍抵在自己脖頸上?:“要?么你死,我養(yǎng)大你的孩子,要?么你活著做你的大將?軍,我和肚子里這個?去死,你只?要?告訴我一個?答案!”

    此話一出?,葉景虞心中天人交戰(zhàn)。

    “你為什么要?逼我?難道你想看我死了,屆時北疆兵馬打進來,生靈涂炭?”

    他心中到底存著大義。

    王嫻清卻不受他綁架,“你挾玉潼關(guān)消極應(yīng)戰(zhàn),逼迫皇帝下?旨平冤的時候,有想過百姓?”

    葉景虞無言以對?。

    失去哥哥和家人的痛苦和仇恨割痛她的心,王嫻清不愿再?說,在他走神的時候,舉劍朝他心口刺去。

    葉景虞回?神,忙避開。

    “嫻清,大敵當(dāng)前不可如?此,等我抗擊北疆,來日定以死謝罪!”

    他現(xiàn)在只?想確定那個?孩子的存在。

    “我說了,就算殺不了你,我就自殺。”

    王嫻清毫不猶豫用劍鋒割破自己的脖子。

    葉景虞忙將?劍刃握住,奪過遠遠地丟開,又將?要?跌倒的人接住,即使掌心流血,仍小心翼翼地抱著她坐下?。

    看到她脖頸傷口不深,葉景虞松了一口氣。

    “我會給王家贖罪,你不要?著急——”

    他聲音頓住,低頭看著刺進腹中的匕首,原來她袖中還藏了一把。

    王嫻清唇瓣翳動:“我知道你沒有錯,但他是我哥哥,你不能背叛他……”

    葉景虞來不及反應(yīng),抽出?的刀又捅出?第?二個?傷口。

    “事到如?今,也是沒辦法的事,”葉景虞忍著痛去摸她頭發(fā),“我既遂了你的愿,嫻清,你該活著,你好?好?活著吧……”

    看葉景虞慢慢斷了氣息,王嫻清眼淚滑落發(fā)中。

    王家沒了,她哥哥沒了,葉景虞也沒了,她無力再?報謝家的仇,不如?就這樣?吧。

    匕首再?次舉起,又落了下?去。

    第?二日,因?主將?身死,各部將?軍心不穩(wěn),指揮配合更未及時,北疆兵馬破關(guān)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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