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對抗
崔嫵不愿意相信謝宥真的死了?, 她曾派人悄悄去上清宮打探消息。
聽說確實有一具棺槨從?上清宮抬了?下去,要運往季梁謝家去,聽說上清宮掌教痛失愛徒, 傷心吐血,見不了?任何人。
于情于理,謝宥都不可能再活著。
崔嫵終究沒?能留住他。
此刻,她站在謝宥在杭州府衙所住的屋子里,屋外下著雪, 屋里陰慘慘地暗。
一切的痕跡都在證明,這里曾經有人住過。
謝宥好潔, 見不得書案雜亂, 就算口供卷宗堆滿了?桌子,也一定會歸置得井井有條,從?不讓書冊攤開放在桌上。
桌案上放著一塊半新的帕子,是崔嫵從?前用的。
她有好多這樣的帕子,有時候只用一次就不知道擱哪兒了?,大概是謝宥看還新, 就隨身帶在了?身上。
兩個人過日子,就像水和面,漸漸就揉在了?一起?,分不清你的我的。
這手帕被隨手擱在這兒, 那個人大概以為?自己只是去一趟彌天殿, 探聽些消息就會回?來,繼續(xù)稽查鹽案, 可沒?想到……
他不會回?來了?。
鼻尖酸意蔓延, 崔嫵深吸一口氣,繼續(xù)翻看目之所及的一切。
一旁的木箱里, 是他的衣物、玉佩、金魚袋、書信……
能看到的東西都堆了?進去,崔嫵還去找著他留下的一切的東西,連書案旁的字紙筐也沒?放過。
崔嫵慢慢將筐里紙展開,寸寸撫平,是阿宥的字跡,卻沒?什么特別的,不過是幾筆可疑的口供,幾筆有問題的賬冊……
可她很有耐心,將這些紙疊好,等打開到其中?一張,她的手忽地一頓。
指尖摸上突然出?現(xiàn)的“阿嫵”二字,崔嫵像被扼住了?喉嚨,張著嘴卻仍舊呼吸不上來,痛苦得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大概是他在案前忙碌時隨手寫下,不是什么線索,只是心里想到,就寫了?下來。
可這無意寫下的名字,卻讓崔嫵情緒再一次決堤,那頭名叫“悲哀”的巨獸終于追上了?她,將她一口吞吃下去。
崔嫵眼前模糊一片,攔不住的眼淚咂在紙上,模糊了?字跡。
這世上再沒?有他了?。
可她又能怪得了?誰。
江南沒?有哪一個冬天這么冷過,就算裹著厚裘待在屋中?,也像沉進了?寒冷徹骨的海水中?,在無盡的深淵里下墜。
收拾完東西,崔嫵坐在書案前,聽著外面不斷炸響的鞭炮聲發(fā)呆。
這么多日了?,阿宥一次也沒?來過她的夢里。
他不肯原諒她。
嘎吱——
門?被推開。
是阿宥回?來找她了?嗎?半昏半昧間,崔嫵帶著荒唐的期待看過去。
妙青
看向書案后瘦削青白的人影,道:“娘子,寨主請您過去。”
聲音輕得好像怕呵一口氣就要將她碰碎了?。
崔嫵木了?一下,才有反應:“知道了?。”
將干裂的臉揉出?活氣,崔嫵抱起?木盒走出?去,寒風一吹,她已?經恢復了?幾分清醒。
人死不能復生,她還有很多事要做,傷心過了?就好,最好再忙碌些,沒?空去想那個已?經被她舍掉的人。
晉丑撐著傘,看她抱著木箱走出?來
他走上前為?她撐雪:“今夜祝寅他們割了?些牛羊肉,晚上腌了?肉烤著吃,你也來吧。”
“好啊。”
她一笑,扯痛了?干澀面龐。
晉丑本以為?她會拒絕,深情如許,不該閉門?不出?,獨自消解愁緒嗎?
他忍不住問:“你真的沒?事?”
崔嫵搖頭:“事已?至此,傷心總難免,不過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太清楚了?,時間只要足夠久,萬事都會過去的。”
她自己能開解自己,晉丑便不再說。
搖晃的馬車里,崔嫵還抱著木箱在發(fā)呆。
“你還在想謝宥的事?”
“我不止在想他的事,也在想自己的出?路。”
“出?路?”
“不錯……”
既然趙琰已?經登基,謝宥也死了?,無人把江南的事說出?去,崔嫵心中?萌生了?一個新的念頭。
這個計劃能夠避免百姓深陷戰(zhàn)火,拋棄江南這艘朽爛的大船,那群藏污納垢的官吏,她真的一點都不想要,早晚這些人統(tǒng)統(tǒng)都得沉到西湖里去喂魚。
更重要的是,她如今得忌憚著上清宮。
阿宥的那位師父,上清宮掌教,他既親自出?山營救,一定對自己的徒兒格外看重。
現(xiàn)在阿宥死了?,不管是追查他的死因,還是為?他報仇,這位有本事于萬軍之中取她首級的掌教都是禍患。
他要真生殺心,崔嫵留在江南絕跑不了?,但若到季梁去,成了?公主,掌教就不能輕易殺了?一位皇室之人。
上清宮不是一個江湖門派,是世代皇帝替身修道之所,殺了?她,趙琰和榮太后一定會過問。
將一切盤算清楚,崔嫵算是有了?跟方?鎮(zhèn)山開口的底氣。
北風灌滿了沉默的縫隙。
不經凍的南方人都在貓冬,飯點一過,街上行人稀少,馬車孤單碾碎冰雪。
本以為?今年的雪只會稀罕地下一兩日,但一連幾日都不見停下,屋頂積成了?雪白,杭州城銀裝素裹,好似為?誰戴孝,嗚嗚寒風更不知為?誰哀哭。
她長出?了?一口氣,“大過年的也不見外頭有人。”
晉丑道:“這么冷的天,沒?厚衣服的都縮在一起?,有錢裁厚衣服的人不愛出?門?。”
誰也沒?有留意的時候,一襲道袍閃出?了?馬車之中?。
拂塵點住剛要動?的晉丑,未出?竅的劍抵住了?崔嫵。
見到來人,崔嫵并?不意外。
“你是阿宥的師父,玉微真人?”
道人點頭:“你眼力倒好。”
崔嫵第一次見到這位掌教,他須發(fā)皆白,瘦削身形上罩著一件寬大道袍,瞧著卻寒氣不侵,是有別于素玄兵的逍遙落拓。
玉微真人抖劍出?鞘:“你殺我徒兒,今日我來取你的性命。”
崔嫵搖頭:“阿宥不是我殺的,我并?未刺中?要害,還點了?他的腧穴,想讓他假死留住性命,可你卻帶走了?他,終究事與?愿違罷了?。”
玉微真人愣住,而后又道:“就算如此,你糾結漆云寨和官吏造反,也是該死!”
“我知道你無論?如何都想殺我,但你不能,我是先帝封的衛(wèi)陽公主,是宗室之人,皇帝是我弟弟,太后是我阿娘。”
崔嫵說著,從?木箱里翻出?圣旨,展開給他看。
晉丑聽到她的話,皺起?了?眉。
她是公主?他怎么不知道。
也怪蕈子沒?來得及送出?消息就被盯上,不過傳沒?傳到,眼下無甚差別。
掌教將圣旨掃過,只問:“那又如何?”
崔嫵無比冷靜:“我已?經告訴過別人,若我死了?,上清宮掌教就是兇手,就算我想造反,我弟弟和阿娘也不會放過上清宮,真人,你要用上清宮那么多弟子來賭嗎?”
掌教幾十年的養(yǎng)氣功夫,今遭遇到了?對手,他須發(fā)無風自動?,咬牙笑道:“我活這么多年,頭一次見你這么狠毒無情的女娃子,也該我徒弟命里有這一遭,跌你手里。”
“掌教過獎了?。”
“那老道再問你一句,你嫁我徒兒,為?何心不向他?”
“我想救他,既救不成,便萬事休矣。”
見他要走,崔嫵身子往前傾:“我也問一句,阿宥是否還活著?”
掌教陰冷一笑:“不然,我怎會提‘報仇’二字。”
崔嫵重新靠回?車壁:“掌教保重。”
“不要以為?躲過一時就一世無恙了?,老道還會盯著你。”
點在晉丑身上的拂塵移去,掌教如出?現(xiàn)那般,又拂袖離開了?。
“你知道他在等什么嗎?”崔嫵眼眸晦暗。
“他在等漆云寨揭竿造反,靖朝不再認你的公主之名,他就會動?手殺了?你。”
“不錯。”
—
馬車行停,方?鎮(zhèn)山已?經等在堂中?。
崔嫵讓妙青將木箱抱回?自己屋里,走進堂中?。
見她終于從?衙門?回?來,方?鎮(zhèn)山道:“又去懷念舊人了??”
崔嫵先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喝下,肺腑很快升起?一片暖意。
“念不念的,都已?經不在,收拾干凈東西就不會去了?,你找我是打算說揭竿的事?”
“不錯,算算日子我的人該把消息告訴葉家那相好了?,就算她不忍心我們的人也會幫她動?手,就這一兩日,北方?就要徹底亂了?,方?定嫵,你的雄心壯志可恢復了??”
方?鎮(zhèn)山站起?來,真有氣吞山河之勢。
崔嫵態(tài)度卻有些懶散:“我的志向從?沒?變過,但是……我想登上帝位沒?有那么容易,阿爹,你確實攪亂了?西北局勢,我們現(xiàn)在固然可以稱王,但那只是曇花一現(xiàn)罷了?。”
“為?什么?”
這幾日,崔嫵也不是光顧著傷心,她先前不了?解漆云寨和彌天教乃至江南百官,這幾日她把漆云寨里外了?解過,握著的那些官吏罪證理過,阿宥留下的文書也全看了?,才慢慢將局勢看清楚。
她和方?鎮(zhèn)山都幼稚了?些。
她道:“攪亂北面只是取巧之策,追根究底是我們到底只是一個土匪窩,實力終究不夠,江南道的兵不打我們,但也在望風而動?,江南這些官除了?出?銀子再也幫不了?什么,都是嗷嗷要好處的,待季梁那邊回?過味來,在這么危急的時刻反而讓待罪的兵馬去迎擊北疆,只要一擊退北疆兵馬,接下來收拾的就是我們了?……”
就算沒?有,北面真的會亂,但我們或許錯估了?北疆的意圖,冬天打仗于他們不利,選在此時入侵只怕不為?滅國?,而是為?了?中?原的物資。
北面的人也不全是孬種廢物,稍拖延一陣,甚至趙琰窩囊一點,愿意和北疆和談,給他們歲貢,再讓他們搜刮一頓,危局自解,到時江南成國?中?之國?,是打在靖朝臉上的一個巴掌,非殺一儆百不可。”
眼下的所謂欣欣向榮絕迷不了?她的眼,可危機卻已?埋下。
她眼下要想的不是當?皇帝,而是活下來,以后不愁沒?有奪位的時機。
方?鎮(zhèn)山聽了?她的話,沉默了?好久,才道:“那你就讓這上百的官吏晾在這兒,他們難道不會報復,上書說我們謀反的事?”
“土匪想謀反不是錯,可官吏敢上書說自己參與?了?造反嗎,甚至別人想去揭發(fā),他們還得幫忙盯著,我們手里有證據(jù),這幫官吏要么能聯(lián)合起?來真推了?靖朝,要么只能吃啞巴虧,保佑我們心情好,不將他們的罪證交出?去。”
崔嫵對那些官吏十分厭惡,早晚要把他們丟到西湖里喂魚去。
“還有一事,上清宮的掌教,也就是阿宥的師父,方?才回?來路上對我動?手,要殺了?我。”
“你來時遇刺了??”方?鎮(zhèn)山立刻走過來。
崔嫵擋住查看的手:“是,他潛進馬車要殺我,此人被稱作?天下第一,想殺一個人易如反掌,阿爹,若他真的動?手,我身邊一刻不停守著護衛(wèi),能不能活?”
此人方?鎮(zhèn)山也算聽說過,也知道他帶走了?謝宥的尸體。
照女兒所說,非得方?鎮(zhèn)山親自守著
不可,不然那掌教若想殺人,別人攔不住。
他搖了?搖頭,自己逼女兒殺了?謝宥時,竟漏想了?這一程,
“你是怎么從?他手下逃脫的?”
“此事,暫且按下,我想說的是……”她看著方?鎮(zhèn)山的眼睛,“阿爹,我們何必在江南圈地稱王,不如直接去西北截擊北疆兵,再上書求招安,轉道京城,屆時我會用自己的方?法?奪得帝位,如此不必久戰(zhàn)生亂,更不用禍及如此多的無辜百姓。”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想做起?兵戈之人,現(xiàn)在也不是一個穩(wěn)妥的時機。”
方?鎮(zhèn)山怒斥:“你這是婦人之仁!”
“若不招安,我只是江南一草莽,上清宮掌教殺我就不會有忌憚,阿爹,你能時刻讓人護住我嗎?”
“你不造反那掌教就能放過你?你放心,要是他敢殺來,我先搗了?上清宮!”
“實力不夠,又樹敵太多,再這樣下去我們是自取滅亡!”
“就算如此,咱們造反,又殺了?朝廷命官的事,朝廷會不追究?這沒?有回?頭路!
彌天大集的事不會是秘密,謝宥不可能不清不楚地死在神殿里,他的手下,或是上清宮掌教,隨便抓一兩個官吏就能得知真相,消息傳到京城,所有人都知道是漆云寨攪亂,那是招安?咱們只等著被甕中?捉鱉、關門?打狗吧!”
方?鎮(zhèn)山那日舉動?就是在跟這天下攤牌,開弓怎有回?頭箭。
崔嫵不甘示弱:“京城要是知道這是我們想造反,更會與?北疆議和,控制住北面局勢就立刻攻打江南!我們該放棄意圖,擺出?戴罪立功的樣子,讓靖朝消弭掉兩個禍患,再進表夸耀今上英明使你蒙受感?召,就算的幼帝想甕中?捉鱉,也絕不是現(xiàn)在!”
“你怎知北疆愿意議和,而不是趁亂吞并?中?原?”
“因為?現(xiàn)在是冬天,北疆兵馬不及,他們要的只是錢糧,我們要趕在議和前把人打出?去!”
兩個人幾乎是吵了?起?來,聲音能掀落屋檐上的積雪。
晉丑嘆了?口氣,揮揮手讓門?口的護衛(wèi)又走遠了?些。
堂中?吵累的二人呼哧帶喘地看著對方?。
方?鎮(zhèn)山指著孽女,恨鐵不成鋼:“就算知道難成事,難道我們就此放棄,什么都不做了?嗎?而且上清宮掌教、謝宥的手下都能查到真相,朝廷怎么信任我們?”
他籌謀這么久,可不是要聽一句不行。
“是你說的嘛,土匪造反算是什么事?我們本可以趁亂起?事,卻火中?送炭,還不足以證明招安的誠意?而且,這情況若是先皇帝在時或許還有得擔憂,但現(xiàn)在登基的是皇六子,我是他姐姐,我為?了?公主之位臣服于他,合情合理。”
光是先帝死了?,讓趙琰即位這一件事,就已?值得方?鎮(zhèn)山策劃的一局大棋。
“你什么時候又成了?皇帝的姐姐,衛(wèi)陽公主又是什么意思?”
方?鎮(zhèn)山瞇著眼睛,他可不記得自己又生了?一個。
“哦,你還不知道,阿爹,有一件事我忘了?跟你說。”
“什么事?”
“我生母還活著。”
“你說什么?”他下意識擺出?防衛(wèi)的姿勢,神情錯愕。
第102章 圖謀
“她是二十?年多前在信陽時, 被當時還是王爺?shù)幕实蹘ё叩模髞硐?皇登基,將她封為榮貴妃, 生?了皇六子。”
崔嫵將榮貴妃的前世今生?與?方?鎮(zhèn)山和盤托出。
“她如今是皇帝的榮皇后,哦,不?對?,皇帝死了,眼下她已經成?了榮太后, 若是北疆兵真的南下季梁,也許會把她殺了, 阿爹, 你還記得她嗎?”
雷劈一般的消息,把方?鎮(zhèn)山劈在那里,整個人都呆滯住。
良久,他端起茶杯猛灌了一杯茶水,又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子,再問了一遍:“你說什么?”
“蕈子忙著?逃命, 消息遺漏了一些,不?然你早該知道,皇帝下旨封我為衛(wèi)陽公主,就是榮貴妃為我這個私生?女請的旨。”
“你不?是私生?女!”方?鎮(zhèn)山拍了一記桌子。
他和婉娘是拜堂的夫妻, 方?定嫵就是他們光明正?大的女兒。
方?鎮(zhèn)山震怒的原因當然遠不?止此, 他還道自己這些年怎么也找不?到她,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原來是跑到皇宮里去了!
也好, 也好,敢拐走他的婆娘, 讓他戴綠帽子,自己跟那個狗皇帝真是宿世的冤孽!
他非斬下他的頭顱不?可!
方?鎮(zhèn)山提起苗刀往外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來,那個狗皇帝已經死了!
苗刀深入進地板之中,方?鎮(zhèn)山又坐了下來。
真是便宜他了!
“你說她在宮里,當真不?騙我?”他整個人像蓄勢待發(fā)的頭狼。
“當然不?騙你,我屋中木箱還放著?封我為衛(wèi)陽公主的圣旨,玉微真人就是看到這道圣旨才退卻的,你盡可去拿來驗一驗真假。”
堂中又是一陣走動,看過圣旨之后,方?鎮(zhèn)山在那呼哧呼哧地喘氣聲。
忍了一陣,他問:“她可問過我?”
“我問她記不?記得你,她說記得。”
“還有呢?”
“沒什么了,”實?則是崔嫵記不?清,她朝方?鎮(zhèn)山怒目,“你這些年可一點也沒提過她。”
“我那是……”方?鎮(zhèn)山擺擺手,不?再提了,“所以我婆娘當上了太后,你才上趕著?就要?去投奔?”
“實?在打仗在我聽來風險大也不?靠譜,如今的皇帝不?但與?我交好,我也素知他秉性?,他才登基,又恰逢兵亂煩心,我這時湊上去解他燃眉之急,要?拿捏他可比我的老父親累死累活到處打仗簡單多了。”
投對?了胎真是省力?許多。
“那你的計劃是什么?”
崔嫵在方?鎮(zhèn)山耳邊說了好一陣。
聽完,方?鎮(zhèn)山沉吟半晌,道:“如此,確實?也有機會,但這是在賭她和皇帝對?你的信任。”
“你原先?的計劃不?也是在賭?”
“我原先?的計劃至少能讓你占住江南。”
“與?其偏安江南,不?如咱們直接竊國,不?必從南打到北,遍生?戰(zhàn)火也實?不?必要?,支援西北還能贏得美?名,更得他們信任,阿爹,這英雄之名,與?你甚為匹配,而且榮太后聰明,交給你對?付,我只需對?付趙琰就好。”
“你口中的計劃確實?省力?,那些格老子的北疆兵馬蹄也踏不?到中原來……”方?鎮(zhèn)山拍打著?膝蓋,有了動搖,“但老子這兵馬一受降,到時候他們對?我下手怎么辦?”
“他們會忌憚一個曾經想造反的土匪也不?奇怪,不?過有功勞在,短時間內你不?會有事,我也會在趙琰那求情,等他們想動你時,我差不?多該有能力?保你了。
再說了,太后新寡,我給你找機會多去問問安……”
崔嫵大膽給他出謀劃策。
方?鎮(zhèn)山哼了一聲:“她是老子明媒正?娶的,肯定得給我一個交代!”
“女兒也是這樣想的,而且你看啊,你一個沒兒子的老土匪,我一個女兒家,咱們投靠朝廷,誰會覺得咱們能造反?”
她說得也不?錯,在外人看來,方?鎮(zhèn)山要?是頭像,就是一個半百之人
在給自己和女兒找個安穩(wěn)的歸宿,被滿朝野盯著?,哪里還能折騰起來呢。
“不?過你回去,不?擔心謝家會報復嗎?”
崔嫵扭過頭:“殺謝宥的是你的女兒,不?是謝家當上衛(wèi)陽公主的息婦,我也只是死里逃生?的可憐人罷了。”
她殺人時蒙住了臉,那些官吏沒一個知道她的身份樣貌,上清宮掌教會知道,不?過是順著?寨主之女這個線索跟蹤幾日,發(fā)現(xiàn)她的真面?目,他想動手時自己也沒否認而已。
到時和一個修道的老頭對簿公堂,她可不?會輸。
就算將來所有人都知道是她殺的,沒有證據(jù),又能把她怎么樣。
“你自己要是不怕,我還能說什么?”
“那咱們說定了?”崔嫵試探著問了一句。
這是個不?小的決定,關系著?整個漆云寨的生?死存亡,還有他幾十?年的心血。
方?鎮(zhèn)山是粗中有細的性?子,前后思索了一程,又拿圣旨看過,甚至那些西北傳來的所有線報,分析起北疆兵的動向?。
“說定了。”
方?鎮(zhèn)山倒是干脆,“我會立刻往西北去,之后讓的妙青假扮成?你留在江南。”
“妙青我要?帶走,你讓周敏充作?你女兒,別留在江南,帶在身邊好生?護著?她,咱們得即刻出發(fā),屆時京城會合。”
“行!”
默了一陣,方?鎮(zhèn)山還是咽不?下那口氣,把桌子拍裂了一角,“她居然給別的男人生?孩子,奶奶的!”
崔嫵不?說話,她覺得榮貴妃的選擇無可厚非。
一個白身婦人對?上一個王爺,沒什么是她能決定的,情不?情愿都得接受,現(xiàn)在貴為太后,什么都掙到了,更證明當初離開信陽沒有錯。
可方?鎮(zhèn)山氣不?過:“你要?爭氣!你是我的種!肯定比那狗皇帝的種好!”
“他兒子能坐得皇位你更坐得!咱們就看看,最后誰贏!!”
崔嫵點頭,舉起了手掌:“好,為了你,我怎么也要?和趙琰斗一斗。”
“這才是我方?鎮(zhèn)山的女兒!”
二人的手在半空中擊在了一起。
崔嫵還是關心他的安危,說道:“此刻北方?嚴寒,漆云寨久居江南,對?上北疆兵馬不?占優(yōu)勢,應以突襲為主,不?要?戀戰(zhàn),盡力?拖住就好。
屆時就算葉景虞死了,西北一時失去主將,但剩下的不?全是窩囊廢,等他們反應過來,危局自解,萬事,請你謹慎。”
“放心吧,我比你謹慎。”
—
方?鎮(zhèn)山已經離府去整頓人馬,即刻出發(fā)西北。
崔嫵倒不?必那么急著?趕路。
她和一圈好友圍坐在爐火邊烤肉吃,沉悶了好多日的宅子終于也有了一點過年的熱鬧,牛羊肉在炭火上滋滋冒著?油,酒杯被摒棄,酒壺撞出一泓又一泓清亮的酒液。
崔嫵撐著?臉聽他們插科打諢,靜靜喝著?酒,這種熱鬧剛好夠她躲難過遠一點兒。
“真好啊,咱們現(xiàn)在這樣,想吃肉就有肉吃,還有這么厚的衣裳,下鵝毛大雪也不?會覺得冷了,”妙青抱著?熱酒感嘆,“只是可惜楓紅、蕈子、祝寅的都不?在。”
“定姐兒,定姐兒!”
周卯喝多了圍著?火堆跳舞,跳完了沖這邊大喊,“來日你要?給我封個大官!我要?做大將軍!”
崔嫵笑得溫柔:“等你當大將軍的事,得推遲一陣兒了。”
有人羞周卯:“是不?是你不?夠機靈,定姐兒不?放心你當大將軍啊!”
她先?解釋道:“不?是,是江南這個地方?封不?出什么大將軍來,我們要?去季梁,受朝廷招安。”
此言一出,所有說笑聲頓時停下,都朝她看過來。
崔嫵也不?覺得自己輸了多驚人的事,伸手挑了一串烤得焦香的牛肉吃。
喝醉的周卯有些心直口快:“定姐兒,你不?會是因為謝郎君才放棄的吧……”
崔嫵嚼肉的嘴一頓,說道:“他活著?的時候求我都沒用,何況是死了,我不?會放棄皇位跟一個死人邀寵。”
妙青小心道:“真的嗎?”
“我傷心只是我確實?喜歡他,卻從不?會為他放棄任何東西,幼帝心性?稚嫩,我去當皇帝的姐姐,一樣有機會坐上帝位,你們還省許多力?氣和傷亡,何樂而不?為。”
而且,她根本還不?會做一個皇帝。
文治武功,崔嫵無一擅長,她只有些投機取巧,有些叵測心計,若回季梁去當個公主,能哄住趙琰,她就能慢慢接觸朝政,熟知衙門吏治,學會駕馭百官之道,屆時登基才不?會受制于人。
崔嫵自己戳破那顆膨脹的野心,總算務實?了一點,所幸一切瞧著?還有得挽回。
晉丑看到方?鎮(zhèn)山黃昏時匆匆出了門,問道:“此事寨主同意了?”
“是,他已經往西北去了,讓你待會兒吃完了,快馬跟上。”
周卯一拍膝頭,說道:“行!只要?定姐兒一句話,我就信你。”
“對?!我們信你!”
其他人也紛紛表態(tài)。
他們沒人懷疑崔嫵的能力?。
晉丑更無反對?的話,只道:“只要?你不?再感情用事,就萬事大吉了。”
妙青很愛接晉丑的話:“若無感情,我們這群人怎么會聚在這兒呢?”
“感情……”崔嫵下巴墊著?手,臉被炭火烤出兩坨紅來,呵呵笑道:“太奢侈了,趙琰都不?見得消受得起。”
“好了,既然今日是在江南最后的相聚,別想那么多,咱們就喝吧!”周卯舉起酒壺。
“喝!”
“喝!”
熱酒下肚,吃飽喝足,這天氣直讓人想回被窩里睡上天昏地暗的一覺。
“北面?城外!”
周卯突然指著?遠處天邊出現(xiàn)的火光。
眾人站起來看了過去。
那是彌天神殿的位置,火光映紅了天空,城外能有這么大的屋子,只有彌天神殿了。
崔嫵并不?意外:“怕是素玄兵也沒了。”
方?鎮(zhèn)山辦事還真是利落,這棵他們親手種下的毒草說拔除就拔除了。
晉丑感嘆:“寨主確實?舍得。”
這時,幾聲清脆的巴掌聲越墻而來,伴著?兇狠的一聲:“你在做什么!你這小偷!”
“我不?是!”
還有小孩的聲音。
今夜的熱鬧竟然不?止一樁。
酒酣耳熱的幾顆腦袋冒出院墻,看清了外面?的情況,原來是一個穿著?棉衣的男子在打一個小孩,兩個人在拉扯著?一張狐貍皮。
“你們在干什么?”妙青率先?開口。
那男子看到的宅子里出來人,倒是有禮,拱手道:“娘子容稟,小的是白巷何家的管事,這小賊偷賣我家皮子,被我抓到了。”
“不?是!這是我阿爹辛苦打的,要?拿城里來賣的……”
小孩被打腫了臉,話都說不?清楚。
“賣?佃租付清了你們就敢賣錢享受!”
“求求你還給我吧,我阿爹生?病了要?喝藥!”
幾個人翻過院墻,兩個按住了那管事,一個人將小孩扶起來,妙青驚叫道:“娘子!他還光著?腳呢。”
小孩的腳面?沾了些雪花,腳底皸裂發(fā)紫,晉丑狠狠皺起眉。的
“我草鞋斷了。”小孩凍得哆哆嗦嗦,讓妙青抱在了懷里,傳給他一點暖意。
崔嫵道:“你說說,這是怎么回事?”
“這皮子是我爹進山了打的,想賣了付佃租,可他凍病了,只能讓我?guī)е?皮子出來賣,這個管事認得我,看到我手里有皮子非要?搶走,說抵佃租,我給不?了他,這皮子是要?給阿爹抓藥的……”
他越說越難過,嗚嗚大哭起來。
怕弄臟了賣不?到好價錢,他都不?敢披在身上,只是抱在懷里。
“他說的是真的?”崔嫵看那管事。
管事很理直氣壯:“他們欠錢不?還還有理了?”
周卯要?掏銀子打發(fā)了他,崔嫵卻按住他的手,“給什么錢,把他打一頓!”
這佃租是怎么回事她可清楚得很,過重?不?說,就算現(xiàn)在付了,扭臉他們就不?認,照樣要?去討。
“饒命!不?要?了!我不?要?銀子了。”
這天寒地凍挨一頓
打,人怎么受得了哦。
沒人聽他的求饒,拳頭雨點一樣落下來,沒一會兒,人就被打得鼻青臉腫,只剩下躺在地方?捂肚子,哀哀喊救命的份。
崔嫵一眼沒看,問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樹旺。”
“走吧,樹旺,今晚先?到我們那兒住下,明日賣了皮子再回家。”
樹旺期期艾艾:“我還有一個弟弟,你們能去接一下他嗎?”
“他在哪兒?”
樹旺帶著?他們往前去。
“在一戶人家廚房后頭,大概是挨著?燒柴的灶臺,我試過,暖暖的,我讓他乖乖待在那兒,賣了皮子就去接他。”
“就是這兒。”
樹旺掀開破草席。
草席下確實?有一個小孩,比樹旺還小,像剛會走路不?久。
小孩已經凍死很久了。
崔嫵摸了摸,那里一點都不?暖,墻后更不?是廚房,樹旺大概是凍糊涂了,連冷暖都分不?清。
沒人說話,這樣寒天總要?死幾個乞兒,他們都有一樣的記憶。
樹旺接受不?了,“我弟弟得暖一暖,快幫我抬一抬他好不?好?”
“幫我抱他起來,我現(xiàn)在沒力?氣。”
樹旺哭得眼淚和鼻涕一起下來。
晉丑搖搖頭:“這么冷的天穿那么單薄,光著?腳到處走,現(xiàn)在腳底發(fā)紺,你自己也活不?久了。”
妙青不?忍再看,轉過臉偷偷擦自己的眼淚。
“白巷何家,你們有人認識嗎?”崔嫵問。
晉丑點頭:“認識,算有名的豪紳,買了個官,和知府攀上姻親,平日里欺男霸女的也沒人管,當家何鮑為了娶三房小妾,打死小妾父母,賠了點錢就過去了,兄弟強占百姓田產,大兒子殺了發(fā)妻隔年又娶了一個……”
他過目不?忘,一一數(shù)著?那些罪狀。
崔嫵解下自己的斗篷,蓋在那小孩的尸首上,她仰頭長舒了一口氣,酒后呼出的白氣氤氳在寒夜中。
“白巷何家是吧,走吧。”
暫時無法將江南百官殺盡,在離開江南之前,她有些怒氣要?發(fā)泄一下。
當夜,何府被人闖入,血流成?河,一家男丁無一幸免,兇犯至今沒有找到。
第103章 歸京
季梁城皇宮。
紫宸殿上, 趙琰身著蟒袍,他一早就在這兒坐著,奏折翻開又合上, 茶盞蓋子?掀了十幾?次,也沒喝完一盞茶。
往日趙琰一起身就要煩心西北的事?,一登基,還在孝期就得愁江山將傾,看軍報看得連日合不上眼, 睡著了夢里也都?是阿爹指責他辜負自己的期待。
前幾?日西北局勢可說是危急。
西北因主將死在帳中?,未能守住, 八百里加急的軍報一日日稟報著北疆兵馬的進?程, 朝堂上的氣氛一日陰沉過一日,滿朝文武無一堪用,已經有官員上書和談之事?。
趙琰還在扛著,他不想和談,甚至想調派最近的西京道兵馬,可那一路軍本在王靖北麾下, 還在待罪,這個決定遲遲未能下定。
可就在昨日,送回的軍報突然說出現(xiàn)了一直,截擊了北疆兵, 又趁機燒了他們的糧草, 阻住了北疆東進?的腳步。
軍報上還寫?了,漆云寨的旗子?上繡的是“家國有難, 義不容辭”八個字。
拿著軍報的趙琰沒想到?, 這還是一股義匪。
他仍不放心,但更多軍報傳了回來, 證明有了漆云寨加入,西北邊境竟?jié)u漸穩(wěn)住,北疆兵正被一步步打回玉潼關外。
邊疆危局暫解,趙琰總算松了一口氣。
漆云寨……他開始重?新注意起這個土匪寨來。
這個名字趙琰并不陌生?,和崔嫵一道被劫持的時候,聽聞抓他的三個衙差就是漆云寨假扮的,后來漆云寨似乎還殺了崔家大房夫妻。
眼下漆云寨突然表忠心,是真心招安,還是另有什么圖謀呢?
結果當日,還有一道從南面?zhèn)骰氐南ⅲ捍迡骋呀浛旎氐?季梁,請求面圣。
趙琰自然準了。
不到?一年?就回京也算快的,想來也有謝三郎在江南遇害的緣由。
趙琰也是剛剛得到?消息,不知身為娘子?的崔嫵此刻可還好。
他也不知如何?寬慰,這半年?發(fā)生?的事?情太多,太子?造反,阿爹去世,再到?自己登基,趙琰心境大有不同。
“官家,衛(wèi)陽公主正在殿外。”全兆和的徒弟芳階進?來稟報。
回過神,趙琰坐正了身體,道:“宣她進?來。”
接了圣旨就是公主,但崔嫵穿著一身素色衣衫,近似白色,想來是為謝宥戴孝又不好沖撞,才這般打扮。
趙琰也不介懷,原本他自己也在孝中?,兩個人算可憐到?一處了。
崔嫵一進?殿便跪下:“臣婦見過官家,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她風塵仆仆,可見是一到?季梁就進?宮來了。
“謝三郎的事?我已經聽說了,你莫傷懷。”
說起來他的死也許和漆云寨有關,西北的事?徹底結束之后,趙琰是一定要派人查清楚的。
“阿宥的事?已有半個月,臣婦再傷心,也傷心完了。”
既然趙琰還不知內情,崔嫵打算先含糊過去,事?情得一件一件處置。
“你可知道先帝封你為公主的事?了,我今日正好松快了些,謝宥不在了你在謝府也是白受罪,我同你選一下你的府第……”
“臣婦回來是有另一件事?。”崔嫵將懷中?奏表取出,雙手呈上。
“這是什么?”
崔嫵冷靜道:“這是江南漆云寨的降表,并交還一千萬兩白銀,請陛下看在漆云寨洗心革面,截擊北疆之功,招安漆云寨。”
趙琰疑惑,不明白這些話為何?會從崔嫵口中?說出來。
茲事?體大,他先屏退左右,才道:“雖不知謝宥身死的底細,但謝宥手下已把消息傳來,漆云寨顯然是有造反的念頭,今朝又遞降表,是什么意思,這表為何?會是你呈上來的?”
這也是趙琰摸不清漆云寨用心的原因,有功自然要賞,但他不想賞賜一群狼子?野心之輩。
崔嫵這一趟,就是解他疑惑來了。
“漆云寨確實?如天下所有的寨子?一樣有稱王的野心,還想趁西北局勢動蕩起兵造反割據(jù)江南,至于我會遞降表,因為漆云寨寨主是我爹。”
“你說什么!”趙琰陡然抬高的聲?音讓他具有了幾?分帝王的威嚴。
她爹,那不就是娘娘的——
這么一想,趙琰對那沒見過面的漆云寨方鎮(zhèn)山前所未有地厭惡起來。
崔嫵面不改色,有些事?該坦白就坦白,早晚瞞不住,此事?的難點就是讓趙琰接納方鎮(zhèn)山。
不過若趙琰在乎榮太后,在乎她,至少不會殺了方鎮(zhèn)山,至少不是光明正大地殺。
“臣婦原本要從登州歸京,無意碰巧得知了我爹的計劃,才匆匆趕去江南,想要在阿宥發(fā)現(xiàn)之前勸他歇下心思,大家各自安好便罷,誰知王靖北竟然造反,還引起西北動蕩,一切都?亂了。”
趙琰擰起眉毛:“我憑什么要相信漆云寨?”
“就憑漆云寨原本可以?趁亂割據(jù)江南,卻甘受朝廷驅遣,若他們有二心,不可能會去西北,也不會歸還這一千萬兩白銀,這是讓王靖北都?不惜背叛朝廷沾手的銀子?,足見方鎮(zhèn)山的誠意,
陛下,臣婦只問,他傾盡所有去西北抗擊外敵,歸還贓銀,哪一件會如何動搖陛下的皇位?”
趙琰很激動:“你都?這么說了,方鎮(zhèn)山難道什么都?不圖,扭臉幫我出人出力,為什么?”
“因為他蠢!”
崔嫵心中?告罪,實?在沒辦法,她要把他毫無威脅是個蠢人的形象立在趙琰心里。
“他蠢在哪里?”
“因為他蠢,才會利欲熏心,王靖北要他去搶銀子?他就去搶,原本漆云寨偏安一隅,朝廷不會太在意,這一千萬兩銀子?一搶,朝廷早晚要抄了漆云寨!
蠢在看到?朝廷處置了王靖北,西北一亂,他就想造反,怎么會有這么蠢的人!我這陣子?急得嘴角起泡,就為了跟他說清楚,他就算能占據(jù)江南一時,占不了一輩子?!”
崔嫵慷慨陳詞:“蠢在我是他唯一的女兒,沒有兒子?,江山打下來也繼承不下去,臣婦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他在江南的風頭只能是曇花一現(xiàn),他才恍然大悟,想要亡羊補牢。而且這次征戰(zhàn)西北,他還受了傷,心氣已失,只能托我與?陛下乞憐,留他一條老命。”
趙琰冷笑:“你倒是體恤你爹!”
“若只為他,我勸他放棄造反,留在江南養(yǎng)老就是了。”
“那還有什么?”
“是因為你,陛下。”
趙琰怔怔:“我?”
崔嫵直直看入他的眼睛:“就算不通書信,我心里也記掛著你,知道你登上皇位就遇到?這么大的事?,一定吃睡都?不好,才更要為你解憂。”
“方鎮(zhèn)山差點要打死我……”崔嫵連自己也沒放過,捋去袖子?展出傷痕,細瘦白皙的手臂上是結痂的傷疤。
“他說我在靖朝當公主,和在江南當公主是一樣,再不濟當個土匪也富貴自在,為什么不安心留在江南?可我不能眼睜睜看你的江山動蕩,更害怕你和阿娘會被北疆兵馬包圍,失去性命,就算能和談,將來也會成為你的心病,我不忍心看見!
知道方鎮(zhèn)山的計劃之后,我以?死相?逼讓父親接受朝廷招安,支援西北,陛下,我是他唯一的女兒,請看在我父親亡羊補牢的份上,請寬恕他的罪過吧!”
崔嫵深伏在地上。
座上的人久久沒有說話,鬧得崔嫵心里七上八下的,抬起頭悄悄看去。
他手攥成拳用力壓在御案上,聲?音還是有些不穩(wěn):“你是為了我,才走的這一趟?”
有戲!
崔嫵動情說道:“自從知道你是我弟弟,我其?實?很難受,也怨恨自己和你的命運為何?差別如此之大,我從小孤苦,一個人長大,你卻有阿爹阿娘陪伴疼愛,可我又有點高興,自己和你比朋友更親近,我們不是白相?識一場……”
她說的這些何?嘗不是趙琰的心路歷程。
崔嫵直起身,道:“琰哥兒,你或許不肯認我——”
“不是!”
趙琰已經離開王座,撲進?了她的懷里。
“你應該早點回來!我一直在等著你!”
這一段日子?趙琰惶惶不可終日,他才十三歲就要扛起江山,縱然娘娘時常寬慰他,實?在不行?和談就是,但此舉雖保江山,實?在辱國,他驕傲一輩子?,不想低頭!
上一次這么絕望,還是和崔嫵狂奔在漆黑不見五指的山里逃命的時候,那幾?乎是一條絕路,偏偏她帶他找到?了生?機。
兜兜轉轉,這次還是阿姐來救他。
“我沒有不想認你,你被封了公主,我……其?實?很高興!”趙琰要把真心話說了出來。
突然被趙琰抱住,崔嫵強忍著才沒去扯他的手。
又聽他說這幾?句,更清楚自己回季梁是賭對了。
手抬起又停在半空,而后輕輕落在他背上:“對不起,是我來遲了。”
原來龍袍是這個手感,真讓趙琰撿著了……
趙琰還記掛著一個疑問:“我們被劫那日遇到?的那幾?個人不就是漆云寨的,那時候你帶我逃走,是不是演的一出戲?”
他很在乎這個。
崔嫵搖搖頭:“我十幾?年?不在寨中?,除了阿爹,哪里認識漆云寨其?他人,那幾?個人只是小嘍啰,我們不可能見過面。”
這說法十分合理,趙琰前思后想,確實?沒有可疑之處,這才安下心來。
姐姐他自然是要留下的,至于那個方鎮(zhèn)山……他最好死在西北,成為填他江山的骨骸,若是僥幸留命回來,自己招安了他,不愁以?后找不到?機會為難。
“琰兒。”
二人看向殿門口,原來是榮太后來了。
看到?崔嫵,她眼神放光,面泛喜色:“融兒,你也回來了!”
“娘娘。”崔嫵向榮太后行?禮。
“回來就好,傳旨的小黃門說找不到?你,我還擔心,后來謝宥又出了事?,我更擔心你在江南不安全,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榮太后知道她要回來,只是不想她會直接進?宮。
崔嫵跪下:“娘娘在宮中?被廢太子?所害,臣婦還以?為是計劃……未嘗關心您半句,還勞您掛念,臣婦著實?不配領受。”
“那事?……我沒事?的,你原想得也不錯,不必在意這些,”榮太后將她扶起,“快和我說說,咱們靖國皇帝在哭什么鼻子?呢?”
趙琰面皮一紅,道:“她是回來給漆云寨遞降表的。”
降表?榮太后不解地看向崔嫵。
崔嫵偷瞧了趙琰一眼,將前因后果又說了一遍,道:“我生?父方鎮(zhèn)山就是漆云寨的土匪,這件事?我該早點告訴娘娘的。”
說完小心觀察著榮太后的面色。
人說男人喜歡哪個女人才會連帶喜歡她的孩子?,這說法放在女人身上也行?得通,榮太后既然掛心她,找了她這么多年?,當初她和方鎮(zhèn)山的感情應該不錯。
驚聞她爹還活著,榮太后愣住,微張的嘴久久沒有合上。
“你是說,你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誰,他還活著?”
“是,我知道他是個土匪,便不想待在漆云寨,這才成了崔家的女兒,嫁到?了謝家。”
“這真是!真是……”榮太后不知道說什么了,不意間碰到?趙琰的眼神,改口道:“當年?的事?,說起來是我對不起他,我與?他是明媒正娶拜過天地的夫妻,可那時生?了怨懟,是我拋棄了你爹,被……跟先帝回了京城,你和你爹都?沒錯。”
崔嫵聽出她是要解釋給趙琰聽。
趙琰這才知道原來人家才是正經夫妻,是先帝搶了人,理虧在先,讓人妻離子?散,此刻恨倒消磨了些,心中?又酸又苦又火辣辣的,滋味復雜。
“總歸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點子?感情早消磨干凈了,如今的身份……你不用與?他說我的存在,我也不見他,彼此只當不認識。”榮太后說著還去牽兒子?的手,讓他安心。
趙琰勉強笑了笑。
“只是,你既封了公主,人人都?知道你是我女兒,在外頭就不能是方鎮(zhèn)山的女兒了。”
崔嫵當然知道,但為了讓趙琰愧疚更深,她咬唇格外掙扎,一副不想不認親爹的樣子?。
榮太后顯得有些無情:“孩子?,你既成了公主,自當維護皇室臉面,他想被招安,也該懂規(guī)矩,私下略見幾?面罷了,平日里該親近在一處的家人是我和琰兒,琰兒,你說是不是?”
“啊……哦!是!”
奪了人妻子?,又不讓人女兒認爹,趙琰心中?愧疚更深,只能寬慰她:“姐姐你放心吧,我不會追究舊事?,回了季梁,萬事?你只管安心。”
“臣婦多謝陛下。”
話終于說完了,崔嫵正想松一口氣,偏偏趙琰又想起一件事?來:“崔家大娘子?死,方鎮(zhèn)山那時候就出現(xiàn)在季梁了嗎?”
彼時趙琰還特意跑去一趟,想要把漆云寨的宵小抓住。
方鎮(zhèn)山三個字確實?讓他耿耿于懷。
崔嫵倒把這件事?給忘了,果然人不能作妖太多。
崔嫵腦子?轉得多快,說得半真半假:“當時根本沒有漆云寨,只是我為了殺人脫罪,才謊稱人是漆云寨的人殺的。”
“你為何?殺人?”
“為了我的養(yǎng)母,她二十年?前被劉選拋棄,十幾?年?前崔信娘找人害死了她,致我成了孤兒流浪……”
崔嫵又將自己的身世和崔信娘的仇怨交代了一遭,噙著眼淚道:“我才出生?就被人偷走,丟在墻根下,若不是養(yǎng)母撿到?就凍死了,才養(yǎng)我不足十歲,養(yǎng)母就遭了毒手,為了找機會報仇,我才去了崔家。”
榮太后心疼壞了,這孩子?是吃了多少苦才長那么大。
她有什么錯,都?是崔家人害的!
趙琰恨聲?道:“如此倒是便宜他們了。”
“好孩子?,苦了你了,這些話你怎么早不同我們說,快別哭,娘在這兒呢,以?后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了你去!”
榮太后想抱女兒,又有些不好意思,只緊緊拉著她的手。
崔嫵還想交代謝宥的事?,不過一下要他們寬恕太多未免不好,等謝家的人找上門再說吧。
眼下最要緊的,是討得的榮太后和趙琰的信任。
“仇已經報了,養(yǎng)母在天之靈一定得到?了安息,我別無所求,請陛下降罪。”
榮太后先搶過話:“降什么罪,你說服他們去抗擊北疆兵馬,是有功之臣,朝堂上那些文臣還想和談,他們不及你半分。”
方鎮(zhèn)山造反之事?算是糊弄過去了,趙琰受了降表,崔嫵心中?大定,榮太后看在眼里,于此事?上一句也不多說。
第104章 蒙騙
“旁的先不必再議, 今日久別重聚,更應有一場家宴,走吧, 阿娘帶你們吃飯去。”
崔嫵和趙琰對視過,一齊點頭。
榮太后一手牽著一個,一雙兒女在身邊,大感?人生圓滿,但在心底隱秘之處, 又總浮現(xiàn)那漢子兇悍的嘴臉。
崔嫵一路風塵滿面,榮太后讓女官領她去廣明池泉沐浴, 那是先帝專門引的溫泉水, 一個慶壽殿后的修筑的浴池,占一宮之廣,便是百人一道沐浴都不成?問題。
此時整個湯池只有崔嫵一人。
她枕著軟皮縫的枕頭,任熱水浸沒四肢,垂簾外明明站著幾十?個宮女,捧著華服首飾, 整座廣明宮卻安靜得?只有她不時撩起的水聲。
這么好的日子,她的生母和弟弟過了那么多年,還真是不公?平。
不過那二?人也是真心待她,可惜崔嫵回來不是享受什么母慈子孝的。
但為這份真心, 她很愿意留二?人性命。
趙琰和榮太后在前殿說話, 渾然?不知這么一條毒蛇,蜿蜒爬進了王庭。
他們攤開了一張季梁城地?圖, 上頭密密麻麻標注了各個坊市街道的名字, 甚至細致到?了戴樓門城墻根下的一間食店。
趙琰道:“如今這境況不宜大修大建,會給阿姐惹來非議, 只挑一處空置的府邸修葺一番就是了。”
榮太后指著靠近皇城的富春坊:“這處如何?”
“好是好,只是不如平都公?主的府第大。”
阿姐的府邸該是眾公?主中最?大,不然?別人怎么能看出?皇帝的偏愛來。
榮太后覺得?也是,她就這一個女兒,好不容易能自己做主了,怎可落在其他公?主后頭。
二?人商量來商量去,將占了富春坊一多半的前朝大司馬府邸劃了出?來,又將旁邊屬于皇家的驚春院劃了過去,才覺得?足夠。
崔嫵自廣明宮沐浴過來,母子二?人才算議畢。
她已打扮一新,甫一進屋正是光彩照人,蛾眉橫翠色,杏眼閃寒星,妃色宮裝似海棠半放,步步琳瑯生香風,寶冠珠翠映玉人,真與榮太后年輕時一般無二?,是個絕世美人。
趙琰瞧著高興,榮太后看得?滿意:“這可終于有個公?主的樣子了。”
“阿姐你來看,這兒劃作公?主府,你喜不喜歡?”趙琰招呼她過來。
崔嫵往地?圖上一看,擺手道:“我一個人實在住不了這么大的地?方。”
“怎是你一個人住,奴仆、衛(wèi)兵、府官、樂人……總歸到?時不愁不熱鬧,快別說了,過來吃飯吧。”
崔嫵這才坐到?桌上,趙琰道:“只可惜老師告病,不然?今日這家宴還要更加熱鬧呢。”
“崔珌?”
“正是。”
“崔珌告病?”她生出?不祥感?覺,“陛下為何還留著他?”
崔嫵本以為榮太后收到?她的書信之后,已將崔珌處置了。
趙琰有些?莫名:“他是你兄長,更是我的老師,而且先帝已為他和安琉公?主賜婚,廢太子造反時更是他陪我沖到?紫宸殿去,我登基之后自然?要重用,如今讓他是知諫院司諫、集賢殿學士。”
崔嫵皺眉:“崔珌為何是司諫,陛下沒有罷黜他?”
趙琰不明白:“為什么要罷黜他?”
“我在登州時就曾回信,說崔珌此人不可信,請娘娘處置了他,我還以為他已不得?信任,至少也該外放了呢。”
榮太后想了一會兒,問道:“可是我中毒臥病在床時回的信?”
“正是。”
“當?時娘娘中毒臥床,女官將信拿給我……”趙琰想到?那日書架倒塌,還有落下的信被送回來的事。
趙琰讓芳階去取他置信的匣子,將那日的信取出?給崔嫵看。
她看過,搖頭道:“不是,這封不是我寫的,我在信尾提起崔珌包藏禍心,不可相信,以為那時你們就驅逐了崔珌,未料到?信沒有送到?你們手上。”
榮太后將沈女史召到?跟前,詳細問了前因后果,長出?了一口?氣?:“看來當?時崔珌將信換了。”
趙琰將信揉成?了團,冷哼道:“他的主意和本事果然?是大!”
榮太后問:“他可是對你做了什么,讓你忌憚他?”
“他對我有覬覦之意,莫說多次非禮,還幾番設局污蔑我的清白,致使我與阿宥生了齟齬,被他懷疑,帶離了京城,阿宥在出?京時打他那拳,就是這個緣故,崔珌根本不是愛護妹妹的兄長,而是骯臟齷齪之輩!”
她能說出?這種事,誰都不會覺得有假。
趙琰既生氣?又為難,崔珌的罪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他的功勞著實不小。
若不是崔珌,趙琰莫說登基,怕是會在紫宸殿上死于非命,現(xiàn)在局勢未穩(wěn)就要對功臣下手,難免讓人揣測他薄情寡恩。
榮太后知他難處,道:“崔司諫此事確實有些為難。”
崔嫵后悔自己一時疏忽,讓崔珌現(xiàn)在這么難殺。
此刻不好要求太多,她主動?開口?:“崔珌雖有罪,但也不算大過,畢竟輔佐陛下有功,未有私心,也曾照顧臣婦多年,臣婦說出?此事只是不讓陛下被蒙在鼓里而已,實不必責罰他。”
榮太后也開了口?:“也不是立刻就要處置,日后不聲不響慢慢疏遠就是,你如今是公?主,自己找個由頭出?氣?更不要緊。”
這半年有崔珌輔佐,趙琰當?他是最?信任的心腹,也不想小題大做,完全放棄掉他,便道:“找個由頭調他到?太常寺去領個閑差,只是安琉公?主要守孝三年,還不好讓他們立刻成?親。”
這也算是給了崔嫵一個交代。
崔嫵又是躬身行禮:“謝陛下為臣婦出?頭。”
趙琰不耐煩:“你以后別再臣婦臣婦的,都是家里人,規(guī)矩都是對外人講的。”
“是……我知道了。”
榮太后笑道:“如此甚好,莫說煩心事了,快用膳吧。”
榮太后招呼他們吃飯,飯罷說了幾句閑話,趙琰還要去處理政事,臨走時還讓醫(yī)正過來給崔嫵的手臂上藥。
崔嫵被留在慶壽殿住下。
“公?主府還未修好,你這陣子就住慶壽殿,陪我到?處走走玩玩,好不好?”
崔嫵哪里會說不好。
今日女兒回來,還與自己親近許多,榮太后高興得?上下打點,一會兒她傷口?怎么來的,罵了方鎮(zhèn)山幾句,又讓宮女把暖爐搬近一點,又問她御廚的菜合不合胃口?,不行晚上再還江南的廚子。
“一切都好,娘娘,您過來坐。”崔嫵拉她坐下,
榮太后察覺到?她有話說,讓內殿宮女都退了出?去:“你有什么事要說?”
“是我爹的事,娘娘您愿意聽嗎?”
那個人……榮太后扭過了臉去。
在崔嫵以為她會讓她別再提的時候,她又開口?:“你說吧。”
我爹讓我給您的信,您……愿意收嗎?”崔嫵踟躕道。
“你給我吧。”
粗糙土黃的信封,崔太后低頭拆開,誰也不說話,殿中安靜得?有點尷尬。
榮太后屏息去看信,結果信上語氣?粗蠻:“你敢嫁給別人,給老子戴綠帽子!等著老子來季梁收拾你!”
她繃著臉把紙揉成?團,抬手扔遠。
這人還活著做什么,索性死在西北得?了!
“娘娘……”崔嫵有些?意外,方鎮(zhèn)山到?底寫了什么惹她都掛相了?
“沒事,他嘴里不干不凈的,以后別再提他的事了!”榮太后順著氣?。
崔嫵想去撿又不好撿,只能糯糯道:“我知道了。”
“融兒,我只是生你爹的氣?,他那個人說話不知道輕重,煩人得?很,你以后莫把他話當?真,再被他教壞了!”
闊別二?十?年,那股熟悉的惱火又在她胸口?燃燒起來了,榮太后撐手擋著臉,“這段日子你就住西殿暖閣,那邊都打點好了,你去看看還缺什么,去吧。”
“好。”
等崔嫵出?去,榮太又拾起了那張紙,才發(fā)現(xiàn)后面還夾了一張。
乍然?看到?折痕泛黃的紙,榮太后咬緊了唇,將紙拿遠了一些?,怕自己的眼淚滴壞了脆薄的舊紙。
上
面只有“融兒”兩個字,斯文?俊秀,是當?時代寫書信的秀才寫的。
再看回他的“警告”信,方山的字真是丑得?讓人皺眉,一看就知道是他寫的。
那家伙連給女兒起名字的時候還不識字,跑出?去請教鎮(zhèn)上給人寫信的秀才,回來用樹枝在地?上寫給她看。
“咱們的女兒叫融兒,就是這么寫的,好看吧?”
榮太后覺得?那兩字念著好聽,可寫成?字怎么這么難看,等方山把秀才寫的字帖拿出?來,她才覺得?好看。
春日融融,他們的女兒叫融兒。
這張寫名的紙他留了二?十?年……
他們那么好的家,怎么就散了二?十?年呢。
二?人起初感?情很好,方山高大強健,又是出?了名的美男子,這人雖然?莽撞,說話大聲,但她有孕之后也會努力壓低聲音,管住自己大開大合的動?作,更會忙前忙后地?照顧她,就算在村子里,雞湯米面從沒短缺過……
肚子漸漸大了,她卻無意間知道了方山做的是土匪營生,那時被他寵得?沒邊,榮太后氣?起來能拿碗砸他,要他別再干這行當?。
“老子不當?土匪,你一日日的雞湯白米、身上穿的頭上戴的打哪兒來?種田打獵?那能有幾個銀子!”方山不服氣?。
榮太后把簪子手鐲全扔給他,她不戴這些?喪良心的東西,雞湯也不再喝。
當?年爭吵慪氣?的場景歷歷在目,為點芝麻大的事不依不饒,榮太后如今只覺得?自己幼稚,好像方山不遷就她,就是天大的過錯。
不過事實證明她是對的,方山做土匪的報應,就是招來了仇家把女兒偷走了。
后來的猝然?分別,榮太后恨過他、想過他,但時間一長,那些?感?覺都淡了,她容貌依舊美麗,心態(tài)卻早已不是少女時。
“娘娘……”
崔嫵去而復返,沒想到?榮太后正蹲在地?上哭。
“我只是想到?了一些?舊事,”榮太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淚,朝她招手:“融兒,你過來。”
“娘娘,你怎么了?”
“我沒事,”榮太后將她摟在了懷里,“怪當?年阿娘疏忽,讓你小小年紀吃了這么多的苦,以后,阿娘不會讓你再受委屈。”
崔嫵靜靜地?靠著她,不再說話。
—
因弟弟登基的緣故,崔嫵這公?主一躍成?了衛(wèi)陽長公?主。
便是前頭還有別的已經出?嫁的年長公?主,也奪了這名號予她,只因她與皇帝同一個母親,受皇帝偏愛,住在最?大的公?主府中。
靖國權勢最?盛的兩個人都是她的血親,京中誰人看不出?她得?寵。
更在崔嫵處在口?舌漩渦之中的,不止她“私生女”的出?身,還有她另一個盡人皆知的身份,謝家三房息婦。
只是這衛(wèi)陽長公?主回京這么久,竟未曾回過謝家一趟,好似不認識一般,兀自在慶壽殿住了兩個月,然?后風光無限地?住進了修葺好的公?主府中。
反觀謝家,當?家的宰輔謝溥在家養(yǎng)傷,長子困居寺廟,幼子在江南死于非命,原本清貴的門庭一下蕭條下來。
崔嫵置若罔聞,未曾去看過一眼,領著一眾豪奴打馬游街,在季梁城周遭游山玩水之余,也不忘將京中各處好吃好玩地?帶回去討宮里那兩個歡心,每日還得?陪榮太后和趙琰吃飯。
因為崔嫵的參與,母子二?人的飯桌之間出?現(xiàn)了別樣的熱鬧。
她膽子還是趙琰當?六大王時那個膽子,從不讓話落在地?方,趙琰的小孩心性總是被她挑起來,又總不占上風,好像天生就能克住他。
不過崔嫵的話從不過分,她自己握著分寸。
姐弟吵嘴時,榮太后適時出?來平息“爭端”,崔嫵表面聽話,背著榮太后會故意頂撞他幾句。
趙琰到?底吃哪一套,崔嫵心里門清得?很。
趙琰挨了一頓“懟”,心滿意足地?批奏折去了,跟崔嫵吵架,竟算得?上他國事繁忙之余的一絲喘息。
榮太后本就偏愛崔嫵,留她住了兩個月還不舍得?,恨不得?將人留在宮里一直住著。
崔嫵可不樂意,她還有許多事要忙。
季梁城繁花似錦,花坊柳巷嬌客如云,處處好吃好玩,崔嫵一到?公?主府,連在慶壽殿的拘束都沒有了。
從前在謝府晨昏定省的日子一去不復返,整個公?主府由著她作威作福,日上三竿才起,進宮請過安,再找個玩樂的好去處,真正的逍遙快活。
崔嫵瞧著在玩樂,整天到?處跑,私底下做的事情卻不少。
除了壓出?府官,將公?主府的大權收攏在自己手中,培植親信,安排蕈子和祝寅進府,順道打聽楓紅的情況,還有謝家那邊的動?向。
這日崔嫵敲著馬鞭,宛如一道流霞上了桑家瓦舍二?樓。
“你說出?了新戲,千催萬請我來,可莫讓我失望。”
再無做人息婦的嫻靜,現(xiàn)在的衛(wèi)陽公?主驕橫美麗,引路的管事腰都要彎到?臺階上:“今日這出?戲熱鬧,京里的貴人們看過都說好,不過也得?您賞光,贊上一聲,那更要紅火地?大演三個月啊!”
一坐下,崔嫵就擺手讓管事走了,樓下大戲開臺。
戲是好戲,樂伎唱得?好聽,行當?打得?也熱鬧,管事的沒有騙她。
莫名地?,崔嫵卻看得?百無聊賴,指尖戳著酒杯轉圈。
蕈子看她興致寥寥,說道:“先前定姐兒寫的那幾出?俠盜李三豐才叫精彩,怪不得?看不上這一出?。”
“上一回我來的時候……”
崔嫵沒有沒腦地?開口?,說了半句就不說了。
上一次她坐在這兒時,是上水月庵之前。
那時她和謝宥剛傻傻割了手在床榻上起誓,謝宥答應一輩子只守著她一個人。
重新坐在這個地?方,崔嫵就無心聽戲了。
一切如舊,斜陽正好穿堂入戶,被阻在屏風外散成?淡淡的光,她不免想,自己還坐在這兒,謝宥也該一樣,此刻正在隔著兩條街的度支司衙門里當?值。
是不是她看完這出?戲,再繞一個圈到?度支司衙門去,就能接到?他下值了呢?
他出?衙門時總還在想著公?事,若見到?她,眉頭會松開些?許,抿緊的唇會將高興藏下,不意間問她等了多久,想不想吃果子。
她早在瓦舍吃飽了,但還是會點頭,為了跟官人在回家路上多逗留一會兒……
崔嫵呆呆想著,用力呼出?郁結在心口?的濁氣?。
蕈子心明眼亮,只憑半句就猜到?了她為何事憋悶。
三郎君的死訊傳回京城時,他也很驚訝。
“定姐兒,男人而已,天涯何處無芳草,您現(xiàn)在貴為公?主,想要什么樣的男子沒有,除了龍椅上坐著的,誰敢不從?”
“說的也是,我聽說前朝寡居的公?主都會養(yǎng)些?面首解悶。”
不過崔嫵卻沒什么意趣,她眼下玩樂的心都是假的,更無暇往府里收攏不知心思底細的男人。
蕈子卻躍躍欲試,很像展示一下自己的本事:“這季梁城也沒有蕈子找不出?的人,只要您說,想要什么樣的!蕈子一定找來!”
“我想找個一等一俊俏的。”
“那簡單!”
“家世出?身更要好,儀態(tài)氣?度定得?鶴立雞群,性子最?好中正平和,但人不能木訥,須得?才思敏捷。”
“這……我努力打聽打聽。”
崔嫵撐著臉,繼續(xù)幻想:“那我都是公?主了,要個文?武雙全的也不過分,文?的話最?低也得?是進士三甲,而且二?十?歲就得?考上,武呢,我不喜歡太粗蠻的兵器,習劍就很好,舞起來瀟灑飄逸,可絕不能是花架子,
他最?好得?
年少有為,弱冠之年就能站在一群紫衣官袍的胡子老頭堆里,再有就是一心一意,敢有花花腸子,我就全給他掏出?來。
要還是個道士就更好了,仙風道骨不落俗窠,和尚,我不喜歡光頭……”
聽得?蕈子沉默了。
這說來說去,不就是謝宥嘛!
人都死了,他上哪兒找去?
崔嫵也回過味兒來,知道自己在說誰,她逐漸沉默下來。
世上再也沒處找這樣一個人了,留給她一個人的只有某刻猝不及防的惆悵。
樓下戲臺歇了中場,不知何處起了一陣蕭聲。
崔嫵循著蕭聲看去,是從隔壁垂簾里邊傳出?來的。
二?樓被分成?了一個一個雅間,用屏風和垂簾相隔,崔嫵端坐中間,旁邊還是別的客人。
隔簾吹簫那人影子落在簾子上,身影恍然?帶著熟悉感?,看得?崔嫵瞳孔微縮。
即使知道不可能,她還是忍不住以為,是不是阿宥回來了?
這個影子,真的很像很像他……
阿宥也會吹簫,這一定是他!
帶著這個念頭,崔嫵三步并?兩步,走過去將簾子刷地?拉開。
“阿——”
蕭聲一止,吹簫的人看過來,她也看清了隔壁坐著的人。
第105章 和離
崔嫵愣了一會兒, 微微歪頭?打?量他,良久,氣得笑了出來。
好啊。
崔珌腿腳是真的好了, 都敢自己跑到她面前來,還敢耍她!
終于?不裝病,看來是想好對策了。
“阿嫵剛剛那眼?神,以為我是誰,謝宥嗎?”
見到妹妹, 崔珌原是很高興的,可惜崔嫵那一瞬間變化的情緒被他看穿, 毀了崔珌的好心情。
不怪崔嫵將他錯認。
一樣?挺拔修長的身形, 坐著時更是一般無二?,崔珌也曾是天子近臣,這一年在內宮出入,氣度愈發(fā)從容穩(wěn)重,被打?發(fā)到閑差上也不見著急落魄之色,一身氣質出落得和謝宥更有些相似。
她本就心心念念那人, 更會生?出暗示來催眠自己。
可不是他終究不是他,一看到臉,那股失望和惱怒藏也藏不住。
那種失望讓崔珌明白,他并不是她期盼中的人。
崔珌悄然生?了戾氣, 笑得格外挑釁:“既然這么在乎謝宥, 那他怎么會死呢?”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崔嫵盯著他不說話。
他繼續(xù)激怒她:“你還回京城做什么呢, 回來乖乖當公主, 還是想篡權?”
“你胡說什么——”
崔嫵擋住蕈子,吩咐道:“讓人都出去。”
蕈子領命下樓, 原本熱鬧的瓦舍瞬間變得空蕩安靜。
“打?你是比打?蟑螂費勁些,”崔嫵走到崔珌對面坐下,面不改色,“不過,你要再喜歡這樣?胡說八道,我先殺了你干凈,就算趙琰罰我,也好過疑我。”
崔珌不緊不慢,給她倒上剛滾開的新?茶,“江南一趟,阿嫵日漸有主意了,不過尾巴收拾不干凈,謝宥的手下本可以稟報得更多,你以為是誰幫你攔住了人?”
肅云肅雨當然抓了幾個官吏問清了彌天深殿里發(fā)生?的事,可彼時朝廷動蕩,國君更替,內外亂成了一團,沒有謝宥,肅雨肅云的消息很難直達天聽,加之芳階又?是他的人,沒有崔珌允許,他們更無處將真相告知趙琰。
崔珌看得出,靖朝這個龐然大物一時根本不會倒,江南是天下錢糧所在,朝廷不可能?放棄,漆云寨的謀算不會成功。
到那時,崔嫵只?能?回來求饒。
他有意留下這個把柄,是為了早晚能?拿捏她。
可等來等去沒想到漆云寨會放棄造反,還主動投誠,原來她還是看得清楚的。
崔珌此言一出,崔嫵眼?神立刻變了。
她并不多擔心她對謝宥動手的事被人發(fā)現(xiàn),她震驚的是崔珌竟能?讓趙琰到閉目塞聽的地步。
那封信原來只?是冰山一角。
崔嫵也不慌:“不管他們稟報多少,我已洗心革面,就算受罰,能?有多重?倒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隱瞞更改本該呈給皇帝的消息,不怕我檢舉你嗎?”
“怕啊,但我不亮出籌碼,阿嫵不就要對阿兄動手了?”
因不知崔嫵何時會對他下手,崔珌從未放松過,早早就為自己的安危謀劃起來。
經謝宥身死,她領漆云寨招安一事,崔珌更看明白了崔嫵的本性。
當初那么喜歡的人,說殺就能?殺了,曾經不想認的親娘,如今也能?承歡膝下,在他妹妹心里,權勢重于?一切。
這權勢,剛好他可以為她爭。
“你不配喚我阿嫵!”崔嫵無心和他偽裝兄妹友愛。
“是,殿下,公主殿下。”崔珌細細看過她的臉,突然笑起來,“如今這樣?可真好看,從前你穿得太?素了,這樣?就很好,離開謝家也算解脫了,對吧。”
“崔珌!”崔珌加重了語氣,“你今日是求饒的嗎?”
“公主恕罪,微臣說這些,只?是向殿下投誠而已。”
“投誠?”
“不錯,”他傾盡了身子,“往后我就做殿下的幕僚,任殿下驅策,凡我的,以后皆是殿下的。”
崔嫵可不會輕信。
“殿下怎么還不明白,我們從來不是政敵,而且你要攤出手來對付我,不怕費神嗎?”
“你不怕我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怕,但我更相信自己能?得到你的信任,現(xiàn)在謝宥死了,我無心再與你爭斗,只?求咱們如舊日相處,相互扶持不好嗎?
你不看在我的面上,也請看在阿爹阿娘的面上,這陣子他們很想你,又?怕讓你覺得他們刻意與你攀關系,從不敢過問你的事……”
崔珌搬出了崔家父母,這也是崔嫵對他心軟的緣故,就連登州送回的那封信,崔珌都察覺到了放他一馬的意思。
他是他們唯一的兒子。
崔家父母的近十年的關心養(yǎng)育,是崔嫵永遠無法否認的事。
崔嫵只?道:“來日我會回去看他們的。”
看向崔珌時,那雙眼睛重新變得冷厲:“你真就甘愿輔佐,什么都不圖?”
“我當然有所圖,”崔珌站起來,走到崔嫵身后,俯身與她輕聲細語:“衛(wèi)陽公主府上可缺面首?”
崔嫵愣了一下。
崔珌繼續(xù)引誘她:“若你愿意親近我,我們兩個人聯(lián)手,控制一個十三歲的孩子簡直輕而易舉,以你的身份,先是拉攏官員、將領,再到垂簾聽政,皇位上再換幾個宗室,時機也就成熟了……”
他說的,正是崔嫵的計劃。
握馬鞭的手死死壓住,崔嫵忍住把背后的人抽死的沖動。
阿嫵在猶豫,崔珌在極近的地方等她答復,沉重的心跳像是對她的催促。
妹妹很美,說話時,她凈白的脖頸和可愛的耳垂就在唇下,崔珌已經嗅到她身上熏的南極慶壽香,鼻子微偏就能?蹭上她的肌膚。
那本就扭曲的占有欲更加膨脹起來。
為了權勢,她不是什么都可以嗎,為何不舍了自己?
反正謝宥都死了,一個公主另尋新?歡,沒人會指責她。
“便?不是面首,只?要你對我稍加好顏色,阿兄什么事不會為你辦?”崔珌拉住她的手,眼?睛緊緊盯著她。
崔嫵眼?睫輕顫,掙開被牽住的手,卻又?順勢輕撫上崔珌的面頰。
他眼?睛一下就亮了起來。
崔珌確實生?得格外俊秀,一張玉面曾得無數(shù)青睞,有文采不凡,無怪會引得公主下嫁,可是——
此人心思詭譎,不在正道,毒蛇一樣?冷不丁就會刺人一下,不可不防,崔嫵也不愿意親近一位舊日視之為兄長的人。
她移開了手,道:“這季梁城那么多大好男兒,我想要哪個不能?到手,何必碰你這個燙手山芋,莫說你從前是我兄長,既不討喜,我更嫌這關系惡心,讓我和你這安琉公主的未婚夫婿有牽扯,你是故意害我?”
那手離去,崔珌目光霎時銳利,還有些不甘。
他漠然道:“我不會娶玉琉公主。”
“這是你的事。”
崔嫵起身要離開,更似逃離。
崔珌抓住她的手,“我會早點把玉琉公主的事解決,到時候你看到我的誠意,咱們再談,如何?”
崔嫵站住了,她在考慮。
如今被崔珌窺到自己的野心,不管他有沒有證據(jù),只?要在趙琰面前提一句,往后崔嫵想插手政事,趙琰都得對她忌憚三分。
不過崔珌自己也不干凈,她也能?去告狀。
可爭下去的結果就是兩敗俱傷。
要是崔珌主動將把柄交給她,兩個人相安無事,不失為一種平衡之法。
而且有他幫手,自己想奪權定?然輕松許多,沒有永遠的對手,她何必跟崔珌過不去呢。
可真接納他,自己就被迫和崔珌牽扯不清了,崔嫵膈應不說,跟一個動機不純的聰明人同行,能?省不少力氣,可要擔的風險更大。
“那就等安琉公主的事出結果,咱們再談吧。”
眼?下一個“拖”字,就很好用。
“好。”
蹬蹬踩下樓梯,才出了瓦舍,崔嫵還來不及松口氣,抬眼?就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徐度香,他怎么在這兒?
此人容貌依舊如珠玉生?光,比女子更勝,可神情卻總帶著怯懦軟弱。
崔嫵還以為那日的事之后,他縱然留下性命,也該早早離開季梁,這一看,此人不但留下了,過得竟還不錯,玉冠錦袍好顏色,只?是神情有些恍惚。
“嫵……殿下。”徐度香也看到了她,想上前又?不敢,隔著老遠在那作?揖。
崔嫵走了上去:“我官人留你一命,為什么還不離開京城?”
徐度香惶恐道:“那日的事,是我錯了,連累了你,我一直很擔心你的處境,如今聽說謝……”
她打?斷他:“你為何不離開京城?”
徐度香立刻閉緊了眼?睛,將話一口氣說出來:“從前是我執(zhí)念太?深,嫵兒,我配不上你,是我糊涂,往后我再不敢擾你了,現(xiàn)在我只?想好好在畫院,成為大家!”
“誰讓你進?畫院的?”
徐度香目光閃爍:“崔兄……”
“他下套差點害死你,所以這算賠禮嗎?”
他還點頭?。
此人真是軟弱可欺,崔嫵懶得再理會他,“你要還想活著,以后一個字都莫與我沾邊。”
“公主殿下!”徐度香目光追著他,“伏望您萬事安好。”
“你別在我眼?前出現(xiàn),我就萬事安好。”
崔嫵頭?也不回地走了。
瓦舍靠窗的二?樓,將這一幕看在眼?里,蒙著紗巾的女子五指摳進?了木窗之中。
遠遠看去,二?人真宛如一對璧人,衛(wèi)陽公主都走了,徐畫師那眼?睛還在癡癡追著人家,深情如許。
死死盯住那衛(wèi)陽長公主的背影,她眼?里慢慢醞釀起恨意來。
崔嫵渾然不知她已遭人記恨。
接連遇見崔珌和徐度香,她以為今日的煩心事算完了,結果騎馬回了公主府,侍女就來傳話:“謝家一品國夫人進?了宮,沒多久娘娘就派人來請您進?宮。”
云氏進?宮了?
難道玉微真人終于?坐不住,把事情告訴了謝家?
崔嫵并不慌張,換了一身衣裳進?宮去。
—
“娘娘。”崔嫵行過禮,抬頭?卻不見云氏的影子。
“云氏想見你,不過我讓她在外殿等候,想先問過你的意思,謝家三郎已死,她今日進?宮,是想做主讓你跟他和離,你是什么意思?”
“和離?”
只?是和離,不該給她兒子的死討個公道嗎,難道玉微真人并未將謝宥死去的真相告知謝家?
榮太?后見她怔愣的樣?子,問道:“你可是不愿意?”
崔嫵稍一思索就想通了,正如她與崔珌說的,就算謝宥死因泄露出去,她和皇帝太?后才是親人,更不是有心殺人,罰過之后也就沒事了。
而且謝家雖有功,但折了兩個主心骨,可算是日薄西山,和她這個得寵長公主對立,討不到什么公道,反而還會吃虧,玉微真人怕謝家被她記恨上,才暫且將真相瞞下。
不過謝溥應該知道了,但云氏肯定?是瞞著的,不然照她的性子不會忍這么久。
“我……為何舅姑會提此事?”
榮太?后道:“也是大相公的意思,他說你如今是公主,身份尊貴,沒必要給謝宥守寡,而且你在謝家舊日的遭逢,我當初也打?聽過一些,謝家鄙薄你的出身,待你不好,如今和離,不是好事嗎?”
崔嫵知道這是好聽的說法,這陣子她“狼心狗肺”的做派,謝家看在眼?里恨在心上,定?是早想將她打?發(fā)了,好給他兒子留一點清名。
“可我想給他守寡,是我對不住他。”
崔嫵就是要走別人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誰也別想拿這事威脅她。
“娘娘,有件事我一直想說,漆云寨如今已經算沒有了,可我夫君的死,是與我有關的。”
說到謝宥,她眼?眶立刻就紅了一圈。
“這是怎么回事?”
“當時漆云寨在說造反的事,阿宥潛入其中,知道了漆云寨要造反,他要帶我走,又?要逃出去上告朝廷,可偏偏他是單槍匹馬地來,被阿爹攔住了,當時滿堂的人都要殺他,我說什么都不可能?有人聽,阿宥又?不愿跟那些人虛與委蛇……”
當日群情激昂,崔嫵就算開口阻止,也沒有一點用處,“我只?能?爭過親手殺他的機會,想讓他假死,暫且騙過其他人,我就捅了他一刀,點了他腧穴閉氣,暫時遮掩了過去,只?要及時救治,阿宥是能?活下來的……”
崔嫵說的都是事實,經得起查證。
“這樣?雖然冒險,可是我不得不這樣?,我只?是想救他,誰料人才抬出去那玉微真人就來搶走了,阿宥這才沒了活命的機會……嗚嗚嗚嗚嗚。”
她依偎到榮太?后懷里,哭得格外傷心。
“原來是這么回事……”
榮太?后只?覺得可惜,那是位出色的女婿,謝家更值得拉攏,如今一弄,沒親反倒有仇了。
不過說起來,上清宮掌教更有責任。
崔嫵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當時我蒙著面,所有人只?知道我是寨主的女兒,卻不知道我也是他娘子……”
她點出了關鍵的一件事。
現(xiàn)在在外頭?,方鎮(zhèn)山的女兒是方鎮(zhèn)山的女兒,她是崔家二?娘子,曾經的謝家息婦,如今的衛(wèi)陽公主,和土匪寨子沒有任何關系。
趙琰不會讓自己和那個土匪扯上半點關系,就是謝家知道,也不能?將此事亂傳。
榮太?后心疼得一塌糊涂,從她頭?發(fā)到臉摸了個遍:“反正是上清宮那個掌教老頭?老糊涂害死了他徒弟,本宮會派人跟他說明白,
好孩子,這事與你不相干,既然是那土匪女兒殺的,你是靖朝公主,讓謝家和他們掰扯去吧!”
現(xiàn)在謝家頂梁柱在養(yǎng)病,后繼乏力,榮太?后并不怕他們。
“照阿娘說,這是一樁孽緣,你與他和離了吧,往后心里念著他就是了。”
“可我的侍女楓紅還在謝家,我擔心她在謝家被欺負,若是能?還她回來,我愿意和離。”
至于?那些金銀不宜放在臺面上說,她自己就能?拿回來。
榮太?后對外頭?女官道:“都聽到了嗎,就這么去傳話。”
“是。”
第106章 折騰
陪榮太后說了幾句話?, 崔嫵擦干眼淚,又說要去見云氏一面。
“婆媳一場,我總避著不見她也不好。”
榮太后道:“她才喪子, 我瞧著氣勢洶洶的,你莫與她起爭執(zhí)。”
“女?兒知道了。”
宮道上,云氏穿著一品誥命的霞帔和?大袖衫,在女?官引路下往宮門走去,帕子不時在眼下擦著, 小女?兒謝念陪在她身邊。
“她生來?就是克我兒子命的!孩子生不出來?,天天攪弄得家?宅不寧, 現(xiàn)在還克死了我兒子, 早晚她得遭報應!”
遠遠就聽?到這?么一句,崔嫵微挑起了眉,云氏到底知不知道“審時度勢”四個字?
“阿娘,這?是宮里?,你別說了。”謝念勸她。
“我又不當著她的面罵!”
云氏頭上白發(fā)多了不多,在進宮之前就已經怨氣沖天, 不罵出來?要憋死。
謝家?為國盡忠從?無私心,結果呢,老子傷兒子死,眼下日子多慘淡?
倒是那個身世骯臟的野種, 先躥到他們?謝家?, 害死了她兒子,又成?了公主, 整日尋歡作樂, 再不把自己當謝家?息婦,甚至當不認識他們?, 以為謝家?是什么,見不得人的窮親戚嗎?
她兒子死得不明不白,官人按著不讓她討說法,兒媳又眼里?沒她,云氏真是要瘋了。
直到官人提起讓三房和?離的事,云氏才趕緊收拾進宮一趟。
可是提和?離這?
么大的事,崔嫵都敢不見她,從?頭到尾讓個宮女?傳話?,幾句話?之間?,她和?謝家?就再無關系了,這?是多大的臉,連她都不放在眼里?!
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
她和?榮太后真是欺人太甚!
一邊絮絮叨叨說著崔嫵的不是,云氏一邊給宮道上經過的轎子讓路。
那轎子卻不走,而是停在了她們?身邊。
崔嫵掀起簾子,露出一張明媚鮮妍的臉:“謝大夫人,別來?無恙啊。”
“崔——公主,你現(xiàn)在又舍得出來?了?”看云氏用力說話?那樣子,真恨不得吃了她。
崔嫵也不下轎,說道:“還想?留您說話?,沒想?到您走得這?么快。”
“那你剛剛怎么不敢來?見我?”
“不是不敢,只是不想?,從?前見得多了,往后就不想?再見了。”
崔嫵將宮人揮退,好給云氏一個自在說話?的地方。
“剛才的話?本宮正巧都聽?見,沒想?到謝大夫人心里?有這?么多怨懟。”
聽?到又怎么樣,還要她這?個做舅姑的賠禮嗎?
云氏撐起如從?前那般高高在上的態(tài)度:“你記住,是我們?謝家?不要你!”
“這?陣子你哪里?有一點為人息婦的樣子,真是狼心狗肺!”
“論才論德,你都配不上我兒子!”
“不要覺得他沒了你就萬事無憂,我兒子泉下有靈,一定不會放過你的!”
崔嫵靜靜聽?著,好記起云氏那一年多的刁難,把謝宥的死帶出的愧疚一點點驅散。
“阿娘,你莫再胡言亂語了!”
謝念略帶歉意地看向崔嫵,“公主,我阿娘她這?陣子受打擊太大,您莫見怪。”
出門之前父親就交代她,讓她看緊阿娘,別說無關緊要的話?,可還是攔不住。
“無礙,禍從?口出的道理?謝大夫人自己也明白,她能一力承擔的,對?吧?”
謝念嚇壞了:“嫂嫂,你看在三哥的面上,千萬別和?阿娘一般見識啊!”
云氏色厲內荏,拉著女?兒走得遠遠地,恨恨道:“別求她,活該她這?輩子都沒子嗣,沒了我兒子,誰能容得下她!”
聽?著這?句話?,崔嫵的記憶不期然回到水月庵上,憶起云氏一字一句暗責她不能生,當她的面逼謝宥納妾時的屈辱。
阿宥的好抵消不掉云氏對?她的壞。
崔嫵可沒那么大度原諒她,非得好好出一口氣不可。
眼珠子一轉,她的主意就上來?了。
她勾勾手指讓妙青過來?,耳語了幾句,道:“趁著冬天還沒過去,讓她多吃點苦頭。”
妙青點點頭,領命去了。
—
妙青很快就摸清了云氏的動向。
因家?中糟心事不斷,近來?云氏拜佛就愈發(fā)勤勉,望著謝溥的傷早點養(yǎng)好,季梁城里?外大大小小的佛寺都讓她走了一遍。
這?就給了崔嫵機會。
她暗地里?讓侍郎府大娘子跟她說,城外有間?蓮云寺十分靈驗,轉運最好,云氏哪聽?得這?個,沒幾日就帶著下人奔蓮云寺來?了。
路上早有人在等著她了。
城外去往蓮云寺的路上,云氏正在馬車里?念佛,忽然聽?到一陣馬匹的嘶鳴,隨即是護衛(wèi)的慌亂聲。
云氏正要問?出了什么事,就被劇烈晃動的馬車震得一個趔趄。
原來是西郊馬場的馬趕出來吃草,和?云氏的馬車照面經過時,不知怎么驚了馬,一群馬開?始發(fā)狂沖了過來?。
云氏出門帶的護衛(wèi)不多,這?一出意外人都被沖散了,只剩她這?一駕孤零零的馬車被嚇得往岔路狂奔,馬夫死死掌著韁繩,云氏和童大娘在馬車里顛了個囫圇。
馬夫好不容易勒停馬車,已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
“趕緊往回走!”云氏按著心口,驚魂未定。
馬夫擦著汗:“大夫人,馬蹄子折了,走不了了。”
這?可怎么是好,只能原地等護衛(wèi)找來?嗎?
“大夫人,前面有座尼姑庵。”童大娘指著前面,積雪的樹下,一座清幽的小庵映入眼簾。
“走吧,先去問?一問?這?兒的情況。”
云氏在童大娘的攙扶下進了這?座庵廟,讓隨行的馬夫出去通知護衛(wèi)過來?。
庵主是位四十上下的尼姑,聽?到云氏的身份,殷切地招待了她。
云氏拿出一貫的大夫人做派,那庵里?的茶都不屑碰,只視線掃來?掃去,問?庵主這?庵是什么來?歷。
“照貧尼師父說,這?是觀音菩薩經過,玉凈瓶里?滴下的一滴甘露,落在此山上,先人受感召,有了這?座庵堂……”
云氏正聽?庵主說著,不意看到一個光著膀子的大漢突然從?一旁屋子里?出來?。
雪還未消,他也不覺得冷,衣服搭在肩上,有些熱氣騰騰的,緊接著一個尼姑亂著頭發(fā)走了出來?。
那漢子經過庵主時,拋了她一錠銀子,接著大步走了出去。
方才和?煦說話?的氣氛一散,所有人都有點尷尬。
云氏眼睜睜看著,不敢說一個字。
不得了了!這?尼姑庵原來?是個娼窩子!
童大娘也發(fā)覺了,拉著云氏到自己身后:“大膽,你們?這?是什么臟地方!”
庵主見事暴露,立時變了臉,“來?人!捆住她們?!”
童大娘擋在云氏面前:“我們?是京城宰輔謝家?,你們?誰敢動!”
“那更不能讓你們?走!”
主仆二人沒端過比茶盞重的東西,哪里?是對?手,很快就被尼姑們?捆住丟在地上了,坐了一屁股的殘雪。
崔嫵坐在窗前,將云氏慌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一個勁往童大娘懷里?扎的樣子,高興地端起了手邊的瓜子磕。
那亂發(fā)的尼姑候在她旁邊,小聲說:“公主,妾身演得好不好?”
“好,你和?你官人都有賞!”
“謝謝公主!”
妙青早在候著:“娘子,人既逮來?了,要怎么教訓她們??”
崔嫵指尖在臉頰輕敲了敲:“去歲冬日,舅姑說她的里?衣臟了,又嫌丫鬟的手太粗糙,就讓我下雪的時候給她洗了里?衣,這?樣吧——”
她在妙青耳邊說了幾句,妙青聽?了不住點頭。
說話?間?,云氏和?童大娘兩個人被分開?關了起來?,庵主和?尼姑們?在關云氏的柴房里?,商量要怎么處置她們?。
“她是謝家?大夫人,放她回去,官府的人肯定要來?查,咱們?的營生怎么辦?”幾人在那裝模作樣地討論。
云氏趕緊說:“只要你們?放了我,我絕對?不會說出去!謝家?會給你們?銀子!”
“誰信你啊!”
“就是!出去肯定得記恨上咱們?。”
“那得殺了吧,不然這?兒的秘密泄露出去,咱們?統(tǒng)統(tǒng)得下大獄的。”
“不要!千萬別殺我!我真的不會說出去,我發(fā)誓!”云氏只求她們?饒自己一命。
嫌她求饒煩人,庵主把她嘴堵了。
這?時一個黑衣蒙面的女?子走了進來?:“要我說,綁了送給南面的土匪,讓他們?跟謝家?勒索錢財,到時候銀子咱們?對?半分!”
“好主意!”
那黑衣女?子道:“我先把這?老太婆折磨一頓,讓她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
“別把人折騰死了,不然賺不到銀子。”
“知道了,知道了。”
二人還不知道要經歷什么,就被黑衣女?子扒了衣服。
“啊——”
冬天還沒有徹底過去,山中積雪未消,云氏和?童大娘穿著單衣被趕到了山道上,背后騎馬的人鞭子揮得咻咻響。
“趕緊跑!不跑完殺了你們?!”
云氏一生養(yǎng)尊處優(yōu),走兩步就喘,繞著山路跑一圈不是要了她的命嗎?起初她還梗著脖子,鞭子抽一下就尖叫著往前跑了,她再也不敢忤逆這?個兇神惡煞的人。
才跑了短短一程,她就跌了好幾個跤,摔得鼻青臉腫,踉踉蹌蹌地跟爬差不多,童大娘比她好些,不時還能扶她一把。
鞭子抽在兩個人挽著的手上,妙青蒙著臉,喝道:“再慢下來?,不自己跑,打斷你的狗腿!”
她在云氏面前從?來?只是卑賤息婦身邊的卑賤小丫
頭,只低頭不說話?,云氏根本聽?不出她的聲音。
馬鞭在空氣中甩出利響,嚇得云氏跌跌撞撞地在前面跑,呼哧呼哧跑的喉嚨腥甜,額角突突地跳。
甩一鞭子,妙青就在心里?念叨一句:“讓你天天說我們?娘子小門小戶。”
“讓你逼娘子早起請安,自己還睡大覺!”
“讓你找娘子侍疾不算,還要她守著整夜地打扇子!”
“讓你總提納妾,羞辱我們?娘子!”
“讓你嘴臉刁鉆,成?日挑剔我們?娘子!”
“讓你說我們?娘子生不出!”
“……”
妙青天天跟著崔嫵,把她這?一年在云氏那受的委屈都看在眼里?,也算娘子本事大,換個軟弱些的,怕是被她折磨得不成?人樣還要感恩戴德。
這?老婦實在該殺!
云氏跑跑停停,一停下,鞭子就掃過頭皮,嚇得她尖叫,跑得滿腦子想?的都是她要死了她要死了。
到了傍晚,才算跑完了一圈回來?。
護衛(wèi)早已經來?問?過謝府大夫人可在此處,庵主只說沒見過,他們?又往別的地方找去了。
云氏本以為這?算結束了,結果還有更多折騰
“這?是尼姑庵的衣服,都洗干凈!”庵主指著水井邊的一桶臟衣。
云氏本想?求助童大娘,但她被帶走不知到何處折磨去了。
這?么冷的天,手浸在水里?,像千萬根針扎在手上,衣服又冷又硬,搓一下簡直要帶走她一層皮,云氏洗著洗著偷偷哭了出來?。
她當然想?不到一年多之前,自己也讓息婦這?么伺候過,當時她只是隨意吩咐一句,又沒見著人在面前洗,怎可能記得。
這?兒沒人心疼她的眼淚,衣裳沒洗完,那頭又說庵主要熱水,讓她去提水燒,結果云氏根本不會生火,被煙熏得又咳又嗆,尼姑看她活干得一塌糊涂,拿起搟面杖追著她滿屋子攆。
云氏又哭又喊,一個勁兒地叫饒命。
她從?來?沒有經歷過這?么悲慘的人生。
崔嫵在隔壁擁著爐子吃烤雞,聽?得冷笑。
“讓她干這?些還強身健體了呢,真是便宜她了。”
妙青自恃已經手下留情:“一年換一日,真是便宜啊!”
“得了,折磨夠就散了吧。”崔嫵用熱水把手洗干凈。
“娘子,這?就完了?”
“殺人誅心嘛,我待會兒還得去誅她心呢。”
另一邊,童大娘再一次被帶過來?時,云氏正被蒙著眼睛在那里?拉磨,滿頭滿臉的炭灰,臉面盡失。
她跟頭蒙眼拉磨的騾子一樣,只知道拖著沉重的石輦往前走。
但云氏又冷又餓又累又困,只想?睡在扎死人的柴火上休息一下,爬都爬不動了。
佛祖無情,怎么會讓她受這?樣的罪呢。
聽?到開?門聲,她喊道:“姑奶奶,我能睡下了吧,求求你,讓我歇一歇吧。”
云氏真的撐不住了。
“睡什么睡,這?里?哪有覺睡,走!再跑一圈!”妙青惡聲惡氣。
云氏面色蒼白疲憊,話?都說不出來?:“我真的跑不動了,會死人的……”
“不跑你現(xiàn)在就死!”
云氏和?童大娘又被趕著往山道上跑。
漆黑的夜,眼前是一眼看不到盡頭的山路,只有馬背上一盞防風燈籠在打著光。
正在云氏想?一頭栽哪處地里?咽過氣去的時候——
“哎喲——”
原來?是馬蹄在積雪上打滑。
妙青假裝摔在地上,捂著自己的腳踝“哎喲”個不停,再大聲威脅她們?:“你們?站在那兒,不準動!”
云氏還傻傻在看。
“夫人,快走!”童大娘拉著自家?主子在山道上狂奔。
兩個人慌不擇路,跑出去很遠,才敢慢下來?,而后趁著夜色摸黑下了山,北風呼呼地吹,讓人疑心是狼嚎。
她們?死死拉著手,一直走到官道上才敢喘上一口氣,可離京城還有不短的路程,靠她們?兩條腿走,得走到天亮才能到城門去。
她們?還穿著單衣,這?不得凍死在路上。
云氏走不動了。
“大夫人,來?我背上。”
童大娘歇了一會兒又有勁兒了,咬牙背起云氏往前走。
可巧今日金明池有宴,走到半程,一駕又一駕的馬車在眼前經過,都是飲宴歸府的各家?官吏和?娘子們?。
“大夫人,咱們?有救了!”
可云氏踟躕著,不敢上前開?口求搭她們?一程。
她們?眼下這?般形容,怎么解釋都丟人至極,到時候流言傳遍京城,云氏經營了幾十年清貴夫人的名聲就徹底壞了,以后她還怎么見人。
凍死在這?兒,還是被人取笑非議,云氏陷入了猶豫。
還沒猶豫完就被人喝問?:“那邊是什么人!”
“是刺客?”
接著是大刀出鞘的聲音。
最大的一駕馬車琉璃燈光映四野,照見了臟兮兮的兩個人,侍衛(wèi)拔刀以待。
童大娘慌了:“饒命!我們?不是刺客!我們?是宰輔謝家?的。”
馬車上的人聽?了,掀開?了簾子看了出來?,稍認了一會兒,驚道:“謝大夫人這?是怎么了?”
說話?的人正是衛(wèi)陽公主崔嫵。
怪道誰的馬車如此軒麗,原來?是公主的步輦。
云氏心口堵得厲害,真是冤家?路窄,為什么偏偏讓她看到了!
可緊接著,云氏從?她掀開?的簾子往里?看,看到了一個年輕男子的面容,和?她挨得極近。
這?崔嫵!
她兒子尸骨未寒,她就急著跟男人幽會!
第107章 拜見
前婆媳二人各自撞見, 氣氛自不會好?。
單衣抵不住寒風,也抵不住前兒息婦的視線刀子似的在自己身上上下刮過。
崔嫵假作關心?:“大夫人這?是怎么?了?”
這?語氣怎么?聽都像風涼話。
云氏死死捏著拳頭,維持著婆母的處變不驚:“沒什?么?事, 不用你管!”
“那好?吧,二位玩得開心?。”崔嫵將?簾子放下。
車簾上二人的影子靠得很近。
可云氏硬氣,背人的童大娘沒法硬氣。
她扒住步輦外欄:“不是,求求公?主捎我們一程,再走下去, 我們只怕要凍死,到時就得鬧出笑話來了, 您好?歹也曾是謝家?息婦, 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們出事啊!”
眼下別的馬車都走了,再錯過這?一駕,她們有?沒有?命回到謝府都說不準。
命當?然比面子重要。
車簾內傳出無情的語調:“我已與謝宥和?離,跟謝家?更沒什?么?關系了,怎么?能算自家?人呢。”
童大娘的臉面不值錢,說道:“求求看?在舊年情分上……”
崔嫵又掀開了簾子, 好?奇道:“舊年有?什?么?情分?”
她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提點什?么?,云氏待她確實只是表面和?善,實則從不肯予一絲關懷好?處。
“既然你提起舊年情分, 馬車沒有?, 板車倒是有?,只是沒有?馬, 謝大夫人要不要?”崔嫵問?的是童大娘, 看?向的卻是云氏。
這?話跟直接打云氏耳光有?什?么?差別。
“求公?主救救我們吧。”
童大娘還?在求,云氏梗著脖子一言不發(fā)。
“大夫人, 您就服個軟吧。”
世上沒有?婆母給息婦服軟的道理,就算她是公?主又怎么?樣!
童大娘真想扯著她跪下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
最后,云氏找到了說法:“你一個享受國朝供養(yǎng)的公?主,要是見死不救,讓我一個官婦死在
路邊,莫說我們謝家?也不會放過你,就是告到官家?面前,你也不占理!”
崔嫵撐臉看?著她,恨不明白,為什?么?原先在庵堂對著“尼姑”能百般討?zhàn)垼阶约好媲熬陀矚馄饋砹耍?br />
她從前到底是有?多好?欺負。
“放心?,大夫人要是凍死在路邊,什?么?口信都遞不出去,公?主府會幫您收拾干凈,送回府上去,咱們往后絕不會再扯上關系的,走吧。”
車簾落下,無人再理會她們,步輦重新往前走,琉璃燈的光慢慢從二人身上撤去,將?她們重新拋入無邊的黑暗里,
“不要!”
云氏終于撐不住了,跌撞著往前面追去。
她是一品誥命夫人,絕不要死在路邊,她要享夠了老太君的尊榮,百年之后帶著光耀死在兒孫環(huán)繞之間!
“求公?主救我們一程。”
侍衛(wèi)攔著不讓云氏靠近,她就扶著侍衛(wèi)的大刀喊。
反正都讓崔嫵看?見了,若不上去,白白死在這?荒野里,這?臉不就白丟了。
何況馬車里有?個男人,她倒要看?看?,當?著她的面,崔嫵能不要臉到什?么?程度,若她敢對自己不敬,云氏只要還?活著,有?的是機會去官家?面前好?好?狀告此人!
步輦當?真停了,崔嫵露出一張俏臉:“謝大夫人非要坐我這?步輦?”
“求公?主救我等一命。”
“那就請吧。”
到底是坐上了步輦,只是童大娘身份不夠又衣衫臟破,只能裹了件宮女的褂子坐在外邊。
步輦中,崔嫵坐在正面足以供一人橫臥的主座上,蘇綢面的迎枕堆滿了寬座供她倚靠。
云氏則坐在她對面角落,像是伺候的宮女待的地方。
此情此景,真和?在謝家?時的情況顛倒了過來,好?像云氏才是那個剛入門,在婆母面前唯唯諾諾的息婦。
崔嫵所乘的馬車叫七步寶輦,如一幢金屋,大得正中能擺下一口錯金暖爐,四角全?絲為流蘇,裝飾奇花異葉,精巧華麗。
她剛從宴上歸來,裝扮得神女一般,花樹冠墜珠輕搖,火蠶棉裁就的云衣斕衫光軟絕倫,繡著山河萬象的裙擺自膝上垂落,宛如星河聚成的瀑布流瀉,整個人望之不可攀折,和?破爛單衣的云氏是云泥之別。
云氏想把僵硬的手?伸去暖爐那舒展一會兒,又忍不住看?向主座,她生下來就從未如此局促。
崔嫵正和?身邊男子輕聲細語,并未注意她。
可只是這?樣,就已經足夠云氏難受,五臟像在鐵板上煎,既想指責又怕被趕下去,處處不自在,乘這?步輦竟不比北風好?受幾分。
“還?未問?,大夫人在山里出來什么事,護衛(wèi)呢?”
崔嫵終于看了過來。
“并沒有?什?么?事,只是去蓮云寺路上碰到西郊馬場的馬驚了,和?護衛(wèi)失散,跌落山溝,都是意外而已。”云氏含糊過去。
她很關心?的樣子:“怎么把衣裳都跌沒了,這?可不是小事。可惜我這?兒沒有?多余的衣裳,大夫人坐近些,可別冷著了。”
“不必,我坐這?兒就好?。”
她擔心?臉上沒擦干凈的黑灰,和?火燎氣讓崔嫵察覺。
“官吏娘子出事,這?是如何都是得查的,既然是西?郊馬場出大事,本宮立刻派人去問?罪,一定給大夫人要個公?道!”
查清楚,再鬧得盡人皆知?
云氏才不上她的當?。
“不勞公?主費心?,謝家?不是沒人了,我們自己會處置。”
崔嫵笑笑不說話,晉丑問?道:“這?位是——”
崔嫵與他引薦:“謝家?大夫人。”
“原來如此,久仰。”
“久仰?”
晉丑疑惑,他說錯了嗎?
“何時聽說我的,是不是早就與她有?來往了?”云氏憋著的氣到這?兒再忍不住,她揪著字眼,得把局面搶回來。
晉丑看?向崔嫵,這?要他怎么?答?
自己確實早和?她有?往來了?
崔嫵晃悠著袖子上的寶石,很有?些事不關己的悠閑。
那就隨他說了,晉丑拱手?有?禮道:“在下確與公?主相識,不過是尋常往來。”
尋常往來為何會共乘步輦,要是她崔嫵還?是當?初那個身份,沒和?她兒子和?離,她敢這?樣招搖過市嗎?
人死了才出現(xiàn),還?好?意思?說是尋常往來。
二人一定不清白!
云氏自認占理,加之憋了一肚子的氣,早想占個上風,便脫口指責道:“我兒子才走了多久,你就迫不及待找男人,還?是說先前就有?!崔嫵,你到底長沒長心?肝!為什?么?就不能安分守己,非得敗壞我兒子的清譽!”
晉丑道:“在下還?未娶妻,大夫人可不要污蔑在下的清白。”
方定嫵的清白留給她自己擔心?。
可那人也滿不在乎,擺擺手?道:“本公?主現(xiàn)在是自由身,嫁娶由人,往后就是招一府面首也與您不相干,大夫人要是在乎,嘴巴就嚴一點,謝宥的清譽不就好?好?的,不過在此之前……”
崔嫵眼神“還?是先管管您自己吧,這?模樣誰看?了不會以為您是在山里尋了野漢呢?”
“你——!”
她怎么?敢這?么?編排婆母的清白!云氏憋得滿臉通紅:“你瘋了敢這?么?說我!”
“我竟不知你是陛下還?是娘娘,對本公?主橫加污蔑還?不準還?嘴?”
“我……”
云氏挨上她冰冷的眼睛,終于意識到——崔氏的身份已經徹底變了。
她是公?主,再也不是低眉順眼,對自己事事聽從的息婦,云氏該把她當?成其他皇家?公?主一樣敬畏,甚至因為她的生母和?弟弟,要拿出更大的敬畏來。
可在崔嫵面前長久的驕傲讓她低不下頭,云氏扭身想把自己藏在角落里,嘟囔著:“拜高?踩低,該你一世福薄。”
“說到拜高?踩低,誰能比此刻的謝大夫人更有?體悟呢,要不本公?主將?你今日的事說出去,讓大夫人也體會一下后半輩子福薄的滋味?”
“你、你不要以權勢壓人……”
崔嫵很是納罕:“不以權勢壓人那我當?這?個公?主做什?么??”
云氏張了張口,想不到她會這?么?不要臉地承認。
崔嫵下一句更誅心?:“謝氏,本公?主稱你一句‘夫人’,是不是給你臉了?”
徹底不客氣的態(tài)度讓云氏脖子一縮。
暖爐剛把僵硬的四肢烤暖,回想這?一日經歷,她不能再被趕下去了。
這?境況逼得云氏不得不服軟:“是……臣婦冒犯……”
“你冒犯了誰?”
說出一句話,之后也容易多了:“臣婦冒犯了公?主,求衛(wèi)陽公?主恕罪,不要將?今夜的事說出去,確實什?么?事都沒發(fā)生,我……我以后不會……從前種種是臣婦不對,往后臣婦會認清身份,再不以公?主的婆母自居。”
聽到這?句,崔嫵眉毛一揚,也沒應她。
云氏能跟她低頭,看?來今晚的苦頭吃夠了。
崔嫵不打算學佛家?“放下執(zhí)念,萬般自在”,說什?么?大度原諒的話,她們往后互不相干就是最好?的結果。
晉丑剛從邊地回來,就看?了這?么?一出好?戲,也看?出崔嫵從前在謝家?的日子不順心?。
“過去兩年就是你要的好?日子?婆媳生怨,夫妻離散,我看?還?不如當?個老姑娘呢。”
崔嫵嘆了一口氣:“要是早知道阿爹阿娘弟弟這?么?有?本事,我干等著就好?,還?嫁什?么?人啊……”
不過要是不做謝家?婦,她也許一輩子也見不到在深宮里的榮太后,當?不了這?個公?主,現(xiàn)在該跟方鎮(zhèn)山在江南造反了。
后面的路,云氏已經一句話都不敢說,只藏著臉在那擦眼淚,盼著時間快點過去,讓她家?去。
才進了城門,云氏和?童大娘就被趕下去了。
回去的路上,云氏囑咐心?腹童大娘,誰都不準把這?件事說出去,連謝溥都不讓知道!
童大娘一邊將?模樣打理體面,一邊應是。
云氏道:“待會兒你去角門讓張大開門,然后支走他,偷偷帶我進去。”
童大娘悄悄辦了。
二人回到青靄堂,收拾梳洗過,云氏將?身上的傷上了藥才敢去存壽堂那邊看?謝溥。
因為找不到云氏,府上已經鬧了一遭,云氏解釋自己被馬群沖散之后,馬車跑出去好?遠翻溝里去了,從溝里爬出來才搭了過路農戶的牛車回來,只是沒來的知會還?在那邊搜尋的護衛(wèi)。
謝溥還?在臥病,也無法操心?太多。
被折騰這?一遭,云氏什?么
?心?氣都沒有?了,躲在家?里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出門。
至于尼姑庵那邊,云氏也不敢報官,暗中遣護衛(wèi)去看?過,尼姑庵已經空了,估計是怕謝家?尋仇,全?都跑了
另一邊。
將?舊日的仇報了,崔嫵心?情大好?,要不是謝宥死了,她才不放過那個老太婆。
心?底大度地將?與謝家?的仇怨一筆勾銷之后,崔嫵繼續(xù)在季梁城招搖過市。
可很快,一個更讓崔嫵意想不到的人也出現(xiàn)了。
這?日崔嫵在金明池上看?水戲,高?高?的水秋千上穿著彩衣的人紛飛如蝶又沒入水中,園子里的花匠捧來幾盆鵝黃牡丹給她賞玩。
冬日盛放的牡丹花,栽培起來要費多少心?血,就為了讓貴人瞧一眼,可惜崔嫵對花草沒什?么?興趣,略看?過,就讓花匠搬回溫室去了。
“公?主,有?一位舊家?大姐求見你。”
原來這?花匠是傳話的。
舊家?大姐?崔嫵有?些奇怪。
“她生得什?么?模樣?”
侍女不知如何形容,只說:“肚子瞧著有?些大。”
肚子大……不會吧?
“讓她過來吧。”
待人被領上來,揭開面紗時,崔嫵先是一驚,而后笑道:“我就說你怎么?為葉景虞殉情呢。”
來人正是王嫻清。
原來那夜殺了葉景虞之后,王嫻清并未自殺,而是拿著他的令牌出了軍營,一路跋山涉水,回到了季梁城。
如今想見崔嫵可真難啊,王嫻清還?是有?門路,找到了金明池的花匠,才找到了面見公?主的機會。
王嫻清在楓紅搬來的錦凳上坐下,微凸的小腹吸引了崔嫵的視線。
“幾個月了?”
“五個月了。”
“那從西?北一路過來也是辛苦。”
二人氣氛和?老友敘舊無異。
“我照你們期盼的殺了葉景虞,為什?么?漆云寨的人還?要來抗擊北疆?”王嫻清抬起的眼眸沉靜。
“你殺了葉景虞,漆云寨正好?有?機會立功,不耽誤,不過這?樣你還?敢來京城,不怕我殺人滅口?”
“你難道還?怕我一個叛賊家?眷、殺了將?軍的人去揭發(fā)你,自取滅亡嗎?”
王嫻清把熱茶喝下,長吐出一口氣,“我既然敢來,就是把一切賭在公?主身上了,如今以我的身份,只有?衛(wèi)陽長公?主敢接納我,若公?主要殺我,我別無二話。”
王嫻清膽色本就不同常人。
從知道王靖北造反被誅的消息后,王嫻清傷心?之余,更問?自己,她以后要做一個通緝犯,讓肚子里的孩子也跟她活得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嗎?
她不甘心?過那種日子。
王嫻清想為自己找到出路,所以她才要殺了葉景虞,向漆云寨投誠,得到一個重新爬上去的機會。
“我哥哥死了,但他留在北地的基業(yè)還?在,只要你愿意收容我,我會為你辦事。”
“那你求什?么??”
“幫我跟謝家?報仇,再為我腹中的孩兒謀一個好?出身,公?主,你的身子既然不好?,不如我給你送一個孩子?”
王嫻清還?真是敢說,崔嫵大拊掌,“這?是什?么?意思?,當?初我不過賺你兩間鋪子、一箱金子,現(xiàn)在反倒你覬覦起我的權位來了?”
王嫻清很鎮(zhèn)定:“公?主若看?不上也罷,也求公?主賞片瓦遮檐。”
“不必我賞,只要你足夠有?用,就能從我這?兒掙到,就跟當?初我掙你的鋪子一樣。”
兩個女人對視,眼里皆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報仇之事我不能答應你,謝宏和?云氏欠你的,謝溥不欠你,他只是盡人臣本分,我不能替你報這?個仇,而且你的兩個孩子還?在謝家?,他們都是好?孩子,該有?好?前程,你并非真心?要跟謝家?復仇,只是借此試探我而已。”
崔嫵看?得明白。
“至于你腹中孩兒的好?出身嘛,我眼下還?不能立刻給你承諾,只能先將?你安置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吧。”
所以王嫻清才喜歡跟崔嫵談條件,她能給的會給,不能給的也不會哄自己。
她莫名相信崔嫵,這?是個開誠布公?的商人,只要足夠的利益就能驅動她。
“如此,那就等來日公?主見到好?處時,咱們再談吧。”
崔嫵點頭,問?道:“我很想知道,你恨謝家?,難道就不恨漆云寨嗎?”
畢竟若不是漆云寨把消息出賣給謝溥,王靖北竊贓銀的事也不會被朝廷知道。
“此事與衛(wèi)陽公?主你有?關系嗎?”
崔嫵搖頭:“當?時我還?在登州,并未參與其中,也是別人告訴我,才知道了漆云寨和?你阿兄有?這?一樁交易。”
“那我也可以承認,我恨漆云寨,我恨漆云寨首鼠兩端,但我知道,阿兄自己也有?錯,而且現(xiàn)在的我沒能力恨任何人,我得活下來,還?得活得好?,我的恨也沒那么?多。”
王嫻清甚至不那么?恨葉景虞,她不動手?也會有?別人動手?,這?一刀下去,她才有?理由來和?崔嫵談判。
“你倒是坦誠。”崔嫵欣賞她,但遠還?談不上信任。
“我也想問?一件事,當?初謝家?的事我也有?耳聞,你嫁進謝家?一年什?么?都沒撈著,還?不能生育,難道不恨嗎?”
“該死的人我都殺了,但我不想造太多殺業(yè),顯得我多愛殺人似的,罪過不大,教訓一下就行了,我最近念佛,心?腸總是比往日慈悲些。”
不是比往日慈悲,是該大開殺戒的時候還?沒到吧。
王嫻清看?破不說破。
第108章 還魂
崔嫵將王嫻清藏在?公主府上, 這一藏就是五個月。
從冬天走過春天,來到夏天,在?滿塘芙蕖送香的時候, 王嫻清生出下了一個女兒。
崔嫵一直在?外面等著?,孩子一生下,她就進來了,乍見王嫻清躺在?榻上那么蒼白虛弱,她不禁感嘆生孩子真是一場大劫。
她懷著?孩子奔波三個月, 胎原本就沒養(yǎng)好,生得格外艱難。
接生婆子笑道:“有驚無險, 有驚無險!幸好這孩子是在?公主府生的, 及時灌幾碗老參湯下去,大夫扎幾針就生下來了,這孩子命大,把福氣帶給了阿娘呢!”
王嫻清也在?慶幸,若她沒有來投奔公主府,而是在?荒郊野店里生孩子, 只怕要一尸兩命。
她從沒想到有一天,會是崔嫵守在?外邊等她生產,若不來公主府,自己身邊是一個人?也沒有的, 說不定死在?哪兒都沒人?知道。
“這個女兒就留在?公主府, 作為人?質,我會照公主吩咐的事去做。”王嫻清包上了防風的額帕, 說話有氣無力。
“不著?急, 孩子還?小,你先陪她一陣, 將來辦完了事,再好好將她養(yǎng)大。”
王嫻清深深看著?女兒:“是。”
“放心吧,從前你在?王家過什么日子,她就過什么日子。”
王嫻清上哪兒還?能得到這么好的安排呢,為了她剛出生的女兒,她怎么也得走下去。
“公主,你抱一抱她吧。”王嫻清忽然說道。
崔嫵微詫,她從前也抱過小孩,只是沒抱過剛出生的小孩。
就那么一點點,接生婆抱過來的時候,她有點小心翼翼地將襁褓的接過。
真輕啊……
崔嫵手臂難免僵硬,對著?全身紫紅哇哇大哭的孩子,她夸贊道:“好看……”
王嫻清被逗笑了,不過她心中那點怨惱也跟著?煙消云散。
“上蒼會保佑公主的。”她道。
怎么突然說這個,崔嫵看了她一眼,隨口道:“借你吉言。”
—
王嫻清忙著?生孩子,崔嫵也不可能閑著?。
她去看了幾場武舉,將稍有些天分的武舉人?都看在?眼里,更?在?各個軍隊里也仔細搜尋著?人?才。
崔嫵并沒有急著?去拉攏已經功成名?就的武將,她只是預備著?來日的摳出來的位置能有人?可用,趙琰忌憚漆云寨的人?,不會讓她將漆云寨的親信安插進來的。
慢工出細活,崔嫵的耐心很足。
不過人?是
她點的,奔走說項的活還?是得晉丑來做。
“來日你高?低得封我個太傅當當。”晉丑很是不滿。
崔嫵拍著?他的肩膀語重心長:“事辦好了,晉家世代公卿的美名?就從你這兒開始了。”
晉丑負手而笑,他還?不知道怎么延續(xù)出個世世代代來呢。
“不過來了京城,我倒是更?相?信你當初說的,割據(jù)江南確實不是穩(wěn)妥的路。”
“哪兒都沒有穩(wěn)妥的路,不過有這及時掉頭的魄力,咱們干什么事不成功。”
除了盯著?武舉,崔嫵還?在?府中著?意培養(yǎng)女官,讓她們精于文書?制詔,再將人?塞入內廷之中,慢慢接近紫宸殿的政事。
她自己則冒著?風險將藏在?京城的北疆細作揪出,讓蕈子將舊年廢太子借千勝賭坊和季梁府衙所辦的事上稟,幫他順理成章?lián)Q了主子,成了趙琰手下。
崔嫵瞧起來十足是個趙琰帝位的擁躉。
在?她的幫助下,趙琰的皇位坐得愈發(fā)?穩(wěn)當。
努力樹立起皇帝威嚴的趙琰和先帝有著?一樣?的秉性,在?外謹慎多疑,對許以?信任之人?則圈在?羽翼之下,縱容放任。
“阿姐,宮中混入北疆細作的事我得謝你,你說吧,想要什么賞賜?”便宜弟弟拍拍胸脯,瞧著?大方?得很。
崔嫵將他面前最后一口淮白魚夾走,“得了吧,你好好坐穩(wěn)了皇位讓我靠住,這輩子的榮華富貴可都指著?你了,我是為自己著?想。”
“融兒……”榮太后怪她辦了好事,卻不會說好聽話。
“怎么了,難道我說錯了嗎?我一個女兒家,娘娘還?指望我有多大抱負不成,前半輩子苦夠了,后邊的日子我就想做個蠹蟲。”
“哪有人?說自己是蠹蟲,你小心讓外頭聽到!”
趙琰出來打圓場:“阿姐喜歡說就讓她說,一家人?哪能這點隨意都沒有,傳到外邊就是宮人?嘴巴不嚴,撤了就是,兒子如今是皇帝,怎么都能護著?她。”
正是崔嫵這份肆無忌憚,讓趙琰更?加慶幸,他的至親是娘娘和阿姐,若是兄弟,便時時地提防著對方圖謀不軌,一生難得有親近之人?。
他不高興做一個孤家寡人。
“你們姐弟感情好我高?興,但是難得過上了好日子,咱們須得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摹!?br />
“我知道了,娘娘,以后我只管享受,再不說了。”
崔嫵說著?話,又從趙琰面前拿走了康國進貢的金桃。
弟弟看在?眼里,不聲?不響將整盤都端給了她。
這五個月還?發(fā)?生了不少事,方?鎮(zhèn)山守住西北,近日已經班師回朝。
他在?宮城門外受了封賞,官在?拱衛(wèi)大夫,夔州安撫使,都管夔州兵馬,不過如今夔州那點兵馬嘛,不管也罷。
同時方?鎮(zhèn)山手下軍馬俱散,手下五大家將皆散在?各處,寨兵都招安進各軍之中,很長一段時間都會受防備,不讓掌管實權。
漆云寨算是徹底不存在?了。
誰都看得出來,趙琰在?防著?方?鎮(zhèn)山。
到了公主府,方?鎮(zhèn)山氣得將詔書?砸在?地上,“你是沒看見小皇帝看老子那眼神?,在?季梁久留,只怕他吃了我的心都有,老子欠他什么來這兒當孫子來了!”
崔嫵清楚,方?鎮(zhèn)山如果現(xiàn)在?死了,誰都知道兇手是誰,趙琰只是對方?鎮(zhèn)山心存芥蒂,并不會真殺了她親爹。
“你小心隔墻有耳,讓人?找借口殺你,我被你害得現(xiàn)在?也不敢去惹他。”
趙琰為方?鎮(zhèn)山的事心情不佳,崔嫵這幾日都自覺回避了他。
“惹他就惹他,沒老子他早就跪在?那兒求著?北疆和談了呢!”
沒你搗鬼人?家西北也不會亂啊。
方?鎮(zhèn)山還?在?自顧自地說話:“婆娘都還?沒見著?,就讓老子跪他,小心他折壽……”
“你想見娘娘,娘娘倒是躲著?不愿見你。”
“躲躲躲,我看她躲不躲得掉,她何日出行?我得找她要個說法!”
“這陣子趙琰盯得最緊,怕是不行了,你不離京赴任他是不會安心的,不過阿爹,你這樣?沖動,咱們還?怎么將娘娘拉攏過來。”
方?鎮(zhèn)山大掌一攤:“我有火還?不能發(fā)?了!”
“火先放一邊,你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哄娘娘回心轉意,”崔嫵轉著?圈兒將他打量了一通,認真提道:“不然你得空把胡子刮一刮吧,我一直就沒看清你長什么樣?。”
“你這不孝女!你爹一表人?才,當年也是十里八鄉(xiāng)出名?的美男子!”
崔嫵實在?不能相?信。
夏日黃鸝鳴在?枝頭,被方?鎮(zhèn)山的咆哮聲?震飛了不少,公主府的庭院里,衛(wèi)陽公主備了熱水、剃刀,親自給他修面,算是接風洗塵。
剃刀在?臉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音,順道將方?鎮(zhèn)山眉毛也修了。
眉毛底下的眼珠亂轉,崔嫵警告道:“別說話,別指揮我,不然你的眼珠子就留不住了。”
“老子非收拾不可?”
“你臭烘烘的,仔細把宮里待那么久的娘娘熏倒了。”
崔嫵修完面,嫌帕子擦臉麻煩,讓方?鎮(zhèn)山就著?銅盆把臉洗干凈,他橫刀立馬數(shù)十年,差點“溺死”在?一盆水里。
“你個不孝咕嚕嚕嚕——”
收拾干凈的方?鎮(zhèn)山渾身不自在?,那富貴家翁穿的團紋錦袍在?他身上,像塊罩著?在?木柜子上的布,肌肉緊緊繃在?衣裳里,穿不出玉樹臨風的感覺。
崔嫵打量了半晌,搖頭:“這錦衣不適合你,還?是穿甲胄更?威風!”
“那是自然!”
方?鎮(zhèn)山重新?換了一身黑甲出來。
“哇——”
一旁看熱鬧的,楓紅和妙青齊齊發(fā)?出驚艷的聲?音。
妙青悄悄說:“退一萬步來說,寨主就不能是我爹?”
楓紅很是贊許地點了點頭。
崔嫵滿意點頭,猿背蜂腰,俊得像一壺陳年佳釀,這不比先帝要討人?喜歡?
方?鎮(zhèn)山緊了緊護臂:“老子什么時候能去找她?”
“你有些耐心,我自然會找到門路。”
當日崔嫵就進了慶壽殿,留宿在?了宮中。
趙琰批過奏折過來,崔嫵已經蓋了被子睡在?暖閣里。
“官家不高?興,她也不敢多見,你若在?意,就讓那安撫使早些離京吧。”
是榮太后的聲?音。
久久沒有趙琰的聲?音,崔嫵等得快睡著?了,他才不情不愿地說道:“誰讓她避著?她爹了,想見就見,與我何干!”
“還?不是怕你生氣……”
后來就沒說什么了。
有腳步聲?靠近暖閣,“融兒,睡了嗎?”
她從隔扇里探出惺忪的眼睛:“怎么了,娘娘?”
“今夜娘娘陪你睡好不好?”
崔嫵往里讓了讓,隔扇再次被關上,留給了兩個人?一點說私密話的空間。
“你爹如今怎么樣?了?”
“阿爹久居江南,西北嚴寒,為這一場仗傷了內里,從前能提動八十斤的大刀,現(xiàn)在?五十斤都費勁。”
“這么多年的心血煙消云散,獨自個兒跑到夔州去赴任,他一定很不高?興吧?”
“是啊,他就想好好養(yǎng)個老,能陪在?女兒身邊,可就是這樣?都不能行,我真怕他老死在?夔州,自己都沒機會盡孝。”
崔嫵說話已經帶上了哭腔。
榮太后拍拍她的肩,“這件事也怪我……唉,說這么多做什么,這么多年,大家都老了……”
暖閣外,靜默的人?影微動,無聲?地離開。
回到紫宸殿,趙琰看著?那份留存的詔書?。
為了他一個人?的心情,讓娘娘和姐姐這么委屈,他還?是太任性了嗎?
似乎,當年還?是他阿爹搶的人?……
他坐了很久,芳階來勸道:“官家,夜深了,您也該休息了。”
“夔州兵馬還?未齊備,方?鎮(zhèn)山暫不必太快赴任,先將他調到陳留,遙管夔州吧。”趙琰開口。
這是折中之策。
—
第二日崔嫵睡到三竿起,榮太后跟太妃們在?外頭賞雨說話,殿外傳進沙沙的雨聲?,崔嫵推開高?窗,園景被小雨洗出新?綠,空氣新?鮮。
她早飯也沒吃就出了宮,太后吩咐宮人?給她乘的轎子兩邊再打上傘,別讓風雨侵襲入轎。
崔嫵擺擺手,讓撐傘的小宮女留在?殿檐下。
小轎在?細雨里往宮門去。
崔嫵打起簾子,任細雨撲在?面上。
報仇之后,她對雨的記憶,被謝宥慢慢代替。
在?綿綿雨絲里,崔嫵很少再憶起幼時,取而代之的是青色雨幕下,他穿著?官袍,撐著?一把油紙傘,長身玉立,握傘的手骨節(jié)冷白修長。
崔嫵閉上眼睛,就能假裝他已經在?宮門外,剛下了朝,在?雨中等她回家。
心里仔細算著?轎子差不多到了,她閉上的眼睛充滿期待地睜開
崔嫵左右看了看,什么都沒有。
“娘子,您在?看什么呢?”妙青不解。
“沒什么。”
阿宥離開了之后,崔嫵總是一個人?玩這樣?的小游戲。
眼前之后只有走到盡頭的高?墻上,積了一顆顆水珠的柳枝,明黃琉璃瓦下是戍衛(wèi)宮禁的重兵。
風吹動柳枝那一刻,大珠小珠落在?瓦上,好似那抹令人?心悸的身影剛剛晃過。
崔嫵眨了眨眼睛,倏地探出窗外,急迫地找尋那個人?。
剛剛是他嗎?
可是除了守著?宮門的禁軍,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轎子搖晃,宮人?趕緊停下。
“娘子,您到底怎么了?”妙青問。
崔嫵低頭自嘲地笑了笑,都半年多了,怎還?如此多思多想。
那個人?余生都只能在?夢里相?見了。
她將簾子放下,閉上眼繼續(xù)睡回籠覺,直睡回了公主府,去看了一眼王嫻清和她的女兒,崔嫵在?水榭里找到了方?鎮(zhèn)山。
話還?沒說幾句,楓紅踩著?忙亂的步子跑進水榭,連通傳都忘了,“娘子,官家在?紫宸殿……”
他在?紫宸殿有什么稀奇。
“他在?紫宸殿上接見了度支司使,謝家三郎君,謝宥!”
“嗡——”
茶盞跌在?地毯上,無聲?滾落開。
—
謝宥和謝溥走在?宮道上,雨絲將塵埃洗凈,淡青天色下琉璃瓦都清冷了幾分,石板鋪就的宮道光滑濕亮,長靴才在?上面,留下一個印子又慢慢淡去。
父子二人?一問一答之間,對眼前朝局已有了解。
“你回來了,為父也沒什么需要擔心的,謹記舊日教訓,往后別犯同一個錯誤。”
謝溥知道謝宥性命垂危的緣由,只是皇帝已經原諒了漆云寨,他不能再破壞眼前的局面。
漆云寨歸順是好事,但其?中歹心仍要拔除。
謝宥“兒子知道了。”
說話間走到宮道盡頭,遠遠見著?一個穿著?美人?祭衣裙的女子等著?,在?雨中的格外清寂。
“衛(wèi)陽公主的消息倒是快。”
謝溥看向身側,“兒子,家中如今的指望唯你而已。”
“是。”
從得知他回來的消息,崔嫵一直在?等著?,連傘也不打,雨絲漸漸把發(fā)?絲染濕,貼在?額角。
等待的時候,她問了無數(shù)次:“真的是他嗎?”
“真是謝家三郎?”
再等了無數(shù)個肯定之后,崔嫵踮著?腳,竭力想把長街望盡。
終于,雨幕里出現(xiàn)了一個人?走了出來,絳紫大袖袍,一如舊日長身玉立,步履沉穩(wěn)從容,似遠山被霧氣環(huán)繞,似長風將海市蜃樓吹到她面前,看得崔嫵眼眶漸漸泛紅。
心跳應聲?加快,崔嫵想跑過去確定是不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臉上似笑似哭,她現(xiàn)在?一定很丑。
她打理好自己一塌糊涂的情緒,那個人?已經走近,卻似沒看到她,一意要走出宮門。
“阿宥,真的是你!”
她貪婪地將他的臉一寸寸掃過,半年了……她以?為余生都不能再看見這張臉。
“你還?活著?……”這一聲?像嗚咽。
崔嫵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臉,確定他真的就站在?眼前,不是她的夢。
在?手將要碰到他的臉時,謝宥退開一步,拱手行禮:“微臣度支司使謝宥,見過衛(wèi)陽公主殿下。”
第109章 說開
衛(wèi)陽公主殿下……
謝宥喊她公主殿下, 崔嫵將淚意擦掉,才看?清了他的神情。
官帽之下的謝宥修眉明?眸,膚若寒玉唇似桃瓣, 渾然像個瓷人,可也跟瓷人一樣,沒?有一絲波瀾。
若說有,似因被一個陌生的人攔住,眉間?微蹙看?起來有些不?耐。
他從不?會對自己?這樣, 眼前的謝宥陌生得可怕。
“你……”崔嫵忍了一會兒情緒,問道:“你不?記得我了?我是你娘子。”
“父母已做主我與公主和離, 那份和離書下官看?過了。”
解怨釋結, 各有前程。
寫得很好。
崔嫵愣愣,“你在生氣這件事?”
“和離很好,下官并不?生氣。”
她不?明?白了,眼前的謝宥既然并沒?有失憶,那為?什么對她是如此?態(tài)度。
就算不?明?白她的用心,也該是生氣, 憤恨。
為?什么連這點也沒?有。
“下官還?有公務,少陪了。”
謝宥點頭算是道別,而后錯身越過了她。
雨絲不?知何時下成?了大雨,打在地上騰起白茫茫的水霧, 崔嫵挽起的發(fā)浸滿了水, 垂落下來,那霽紅色衣裙斑駁, 真成?了美人祭。
“娘子, 雨變大了,咱們先回去吧。”妙青來拉她的手。
崔嫵在那發(fā)怔, 有人來拉她,呆呆就跟著走了。
—
掌燈時分。
公主府前門大街。
時雨才歇,剛收到消息的晉丑匆匆騎馬回來,才下了馬,在側門上還?看?到一個身穿官袍的人在那等著。
崔珌也看?向來人,是個白衣秀士。
這還?是二人頭一次見面,彼此?看?了一眼,暗暗揣測身份。
“在下晉丑,敢問兄臺名姓?”
“崔珌。”
二人互通了姓名,各自不?再說話,晉丑對門房道:“晉丑請見衛(wèi)陽公主。”
“你也是來找公主的?”
還?在晚上來。
“是。”
來公主府自然是找公主的,晉丑點頭,而后沒?再說話。
再等門房傳話的間?隙,兩個人一個站左邊,一個站右邊,平日能?言善道的人沒?一個開口,莫名的氛圍在彼此?之間?流轉。
楓紅從府里?探出頭來,說道:“公主不?在府上,你們回去吧。”
“她在哪里??”二人異口同聲。
—
崔嫵在藻園里?。
就算妙青不?愿意,她還?是逼她帶著自己?偷偷溜了進來。
就算妙青求她先回府將濕衣服換了,她也置若罔聞,不?跟謝宥把?事情說明?白,她不?可能?甘心。
此?刻她坐在舊日梳妝的妝臺前,連燈都沒?點,黃銅鏡子只能?照見一片漆黑。
屋子還?是舊日的陳設,除此?之外?就是久無人住的灰塵氣息,她沒?回來過,謝宥想來也再未踏足此?處。
坐在這屋子里?,很多在這半年來被她刻意淡忘掉的記憶浮上心頭。
這間?屋子承載了她和阿宥最親密的記憶,可現(xiàn)在,他們都還?在,這屋子再掌燈時,照見的再不?是一對彼此?恩愛的舊人。
從沒?有哪一刻,她對物是人非有如此?深的觸動?。
云氏固然刁鉆,但崔嫵也多的是對付的辦法,于她而言,謝家唯一值得惦記的只有謝宥。
他這個人沒?了倒還?干凈,偏偏謝宥還?活著,在這雨天像從她夢里?走出來。
雨,帶走了她的阿娘,又把?她的謝宥送了回來。
那些事關他的記憶就像浸了水,變得厚重,難以支撐地要壓垮她,將她拖在原地,無法再輕松地向前走遠。
窗戶正對的園子,崔嫵不?知發(fā)了多久的呆,直到她聽?到有人在喊“三郎君”,不?久,有人從月門走了進來。
崔嫵默默看?他從窗前走過,視線追著,沒?有出聲。
他就這么走進了漆黑的屋子,隨從也不?跟上來點燈。
謝宥足夠熟悉屋子的格局,很快,他察覺到了屋子里?有呼吸聲,站住步子。
“何人在此??”緊接著是拔劍的聲音。
“你進屋怎么也不?點燈?”崔嫵問。
聽?到是她的聲音,那個高大的人影沉默了好久,聲如寒冰:“是誰帶公主進來的?”
“我自己?走進來的,想看?看?舊日與你住過的地方,你不?住這間?屋子了嗎?”
不?然下人們也不?會任這里?黑著,不?知道跟進來點燈。
他沒?有答話,只道:“若有東西遺漏,請公主令人傳話就是,謝府自會遣人奉還?。”
烏
云散了一陣,寒月入窗,崔嫵看?到他的臉不?帶一絲生氣,疏離得她像這屋里?突兀出現(xiàn)的擺件,多余、煩人。
崔嫵靜靜地面對謝宥這份冷漠,原來別的女子面對他時,是這樣極端憋悶的感覺。
“公主輕便。”
說完,謝宥轉身踏上長廊往玉徵庭去。
崔嫵跟了出去,誰也不?說話,兩個人好像回到從前,晚飯后在園子里?閑庭信步。
不?過一切只是假象,謝宥不?會像從前一樣拉著一個個指腹揉過她的手,不?會在人后把?她背起來繞整個院子一圈,他只會擰著眉:“公主,下官讓人送您回去。”
崔嫵伸手去拉他,被他拂開了袖子。
揮開時,她眼睛眨得像驚跳開的鹿,“你什么都記得,為?何待我這樣,你恨我?”
“公主多慮了。”
“謝宥,你別跟我裝模作樣,想趕我走,可以,咱們現(xiàn)在就把事情說個清楚明?白,我也不?是對一個男人死纏不放的人。”
“公主請說。”
“被玉微真人帶走之后,你什么時候傷好的?”
如今她已知道,玉微真人運那棺材,還?有來找她尋仇,都是刻意制造謝宥已死的假象。
怪不?得謝溥沒?有極力?查清他“身死”的真相,看?來是憋著一口氣等他兒子養(yǎng)好傷,再反戈一擊。
謝宥思索了一會兒,道:“好一會兒,壞一會兒,說不?得什么時候閉上眼睛,就不?會再睜開了。”
若是一瞬死了也好,偏偏生死不?得,鬼門關里?來回幾遭,血肉苦楚全都受盡了,才算是撿回了一條命。
崔嫵光是聽?聽?,便知道兇險。
“我們和離的事,當時你自己?知道嗎?”
謝宥負在背后手握緊,瞳仁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他道:“知道。”
崔嫵的心似沙丘塌下一塊,她小心求證:“是你的意思?”
謝宥連諷刺也克制:“一個侍女換得一張和離書,這是公主答應的買賣。”
“若我讓陛下再賜婚允我們復合,你愿不?愿意?”
謝宥不?去細想,答得越來越順暢:“既然是下官提的,下官自然不?愿。”
幾句話下來兩個人又沉默了,涼風擺動?衣袂,疲憊堵在心口。
說話怎么會是這么累的一件事呢。
崔嫵吸了吸鼻子,聲音干澀:“你難道沒?有要問我的?”
“為?什么回京?”
謝宥問的是漆云寨招安之事。
崔嫵走近他,直直望進他的眼睛里?,“為?你了,為?了你跟我說的,不?想看?見生靈涂炭,萬民陷于戰(zhàn)火,所以我逼我爹放棄了造反。”
這個人果然能?抓住一切機會賣可憐。
謝宥此?刻清醒過來,才聽?出崔嫵的謊言里?就都是漏洞。
那日幾乎洞穿心口的一刀,還?有她帶著永別意味的話,謝宥太清楚,憑自己?的分量不?夠讓她回頭。
是利益、是時局,唯獨不?可能?是他。
“下官戴不?得這高帽。”
若是她要勸方鎮(zhèn)山,大可和自己?商量,一開始跑回江南,此?人就是要造反,到彌天神殿那日,她都沒?有悔過之意。
最終未成?,恐怕還?是反應過來,漆云寨想要稱王不?過螳臂當車,不?如歸順收益更大,可賊匪之心懂得審時度勢,他們稱王之意真就煙消云散了嗎?
見謝宥不?說話,崔嫵淚滑了下來:“你是不?信我嗎?”
“下官信了公主太多次。”
謝宥只是陳述出一個事實,不?帶半點惱意。
他接受了自己?的愚蠢,信她那么多次,早該引以為?戒。
她淚流得更兇,“阿宥,你知道的!那日我根本沒?有想殺你,那樣的情況下,我只能?讓你假死,我是在救你!”
不?是!
謝宥清楚得很,她就算留他一命,也不?會放他離開杭州,讓他有機會稟告朝廷,屆時,她會行她將行之路,不?管是造反,還?是歸順,謝宥僥幸活著,都離不?開她的監(jiān)牢。
道不?同不?相為?謀。
這八個月,他腦子里?反復出現(xiàn)的就是這句話。
若他不?執(zhí)著于與她同路,該早早發(fā)現(xiàn)漆云寨的陰謀,不?至于對現(xiàn)狀如此?無力?。
在上清宮幾次險死還?生,謝宥沒?有半點外?頭的消息,更在忍受燒心之苦,怕眾生,怕朝局,怕她執(zhí)迷在歧途。
崔嫵見他久久不?說話,以為?他是動?容了,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她慢慢踱步走進他,手掌抬起,這一次謝宥沒?有躲開。
手掌熨合在那張日思夜想的面龐上,崔嫵充滿期盼,“阿宥……”
好冷的手,還?有潮氣。
謝宥回過神來,眼珠微動?,看?到她身上還?是雨中那身衣裙。
萬般思量,謝宥將她手摘下,說出口的也只有一句:“下官知道,下官多謝公主殿下。”
崔嫵的心又滑向了深淵。
見他依舊冷若冰霜,崔嫵不?忿:“你分明?說過,連命都可以給我,我沒?要你的命,甚至在救你,你為?何要對此?事耿耿于懷?”
“下官已經死過一次,那條命算賠給公主了,往后,我們恩怨盡消吧。”
烏云將下弦月吞噬殆盡,黑暗中崔嫵看?不?見他的神情,只有聲音平靜而冷淡。
她生生站著,逼自己?把?求和的話咽下去,把?話說利索干凈:“好……我明?白了,既然話已說清,往后再不?相干。”
崔嫵擦掉臉上冷掉的淚,滿不?在乎地轉身要離開。
“下官會盯著你們。”
對著她的背影,謝宥忽然說道。
他仍舊不?相信崔嫵回來只是為?了公主之位,那樣她得知時何必再離開。
“真的嗎?”她回頭大步逼近謝宥。
他低頭在猶豫要不?要退開時,崔嫵將下巴揚了起來,挑釁道:“那可要盯緊了,一直盯著,最好別讓我有任何動?作。”
“遵公主之命。”
這命他最好是能?遵到底,崔嫵深深看?了他一眼,離開了藻園。
與來時不?同,她走時從月門離開,就這么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了謝府。
下人們看?到這位曾經的三夫人,如今的衛(wèi)陽公主,紛紛停下行禮。
沒?一會兒,繼三郎君生還?歸府之后,公主立即出現(xiàn)在謝家的消息就傳遍了。
走出大門外?,崔嫵沒?有騎馬,也不?打燈籠,就這么往公主府走,妙青和護衛(wèi)們只在不?遠處默默跟著。
“我一猜就知道你在這里?。”
走了一程,一個人很不?識相地攔住了她的去路。
崔嫵當沒?看?見,繞過他繼續(xù)走。
走了兩步,猛地站住了腳,人只有看?到不?耐煩見的人才會想躲開,就如白日謝宥繞開自己?一樣。
現(xiàn)在的她,變成?了崔雁、阮娘子、蓉娘子……
和那些陌生但心系他的女子們一樣,成?了謝宥不?耐煩見的人,她再落不?到他的眼睛里?,左右不?了他的情緒。
可惡!當真可惡!
崔珌渾然不?知自己?討人嫌,還?激怒她:“這種情況,你又何必還?去謝家自取其?辱呢?”
都不?用問,瞧她這失魂落魄的樣子就知道了。
“你說什么?”崔嫵咬牙切齒。
自取其?辱?她剛剛那叫自取其?辱?
“將心比心,謝宥把?刀扎到你心口去,你會既往不?咎嗎?”
她會不?顧一切地報復回去!崔珌眼神陰狠。
她就是這樣的人,若是阿宥殺她,就算是為?了情勢,但將刀插在她心口那一刻,兩個人的情分就徹底斷干凈了。
“看?,你自己?也知道,謝宥沒?當場殺了你,只是顧念你的公主身份,你們二人早成?仇敵。”崔珌毫不?留情地揭破。
崔嫵忽然問他:“你說再殺謝宥一次,勝算有多大?”
那既然得不?到,不?如就毀了他!
她不?肯承認自己?有些氣急敗壞,他越冷淡自己?,崔嫵越對他生出毀壞欲來。
崔珌幾乎要為?崔嫵的冷血拍掌叫好,妹妹既然不?在乎他,那最好所有人都不?要在乎。
首當其?沖的就是謝宥。
可現(xiàn)實卻促使他反對:“
很難,此?人智多近妖,武功更高,他死過一回,已生警惕,要殺他動?靜一定不?小,事情鬧大了反而于我們不?利。”
這樣嗎……
崔嫵不?理他,繼續(xù)往前走。
殺不?了,策反也幾乎不?可能?,還?要被他盯著難有奪權的動?作……
崔嫵腦子格外?混亂,額頭逼出了汗來渾身燥熱,貼上身上的濕衣服變得格外?難受。
她加快了步子。
回到公主府,楓紅著急忙慌地將披風裹在她身上,“怎么也沒?人給娘子撐個傘,這要著涼可怎么是好。”
一堆侍從府官前呼后擁著,崔嫵置若罔聞,一意往前走。
晉丑跟著方鎮(zhèn)山在釣魚,看?到她徑直走過,也沒?看?他們一眼。
方鎮(zhèn)山脖子追著女兒扭了半圈:“她怎么了,淋成?這個樣子?”
晉丑嘆了一聲,繼續(xù)釣魚。
“怎么,你知道啊?”
寨主鐵鑄的胳膊差點給他捅到池子里?去。
晉丑耷拉著眼睛,說道:“那位謝司使的活著回來了,咱們的順心日子沒?多久了。”
“真的?”
“真的。”他拉長了聲音。
“唉——只怕我也得收拾收拾跑路了,”方鎮(zhèn)山搖了搖頭,“這算什么事啊!”
崔嫵進了屋中,將所有人都關在了背后,將頭發(fā)釵環(huán)一件一件卸下,三千發(fā)絲垂蕩下,她解了外?衣,一件件衣裳滑落在地上,直到最后一件落在浴池邊
把?自己?浸在溫熱的水里?,什么都不?想了。
第110章 面首
藻園里的?燈很長時間不點了, 讓人?也習慣了它昏暗的?樣子。
昔日歡聲已散,崔嫵的?身影消失在月門之外,謝宥獨自?立在廊中?, 連回頭都沒有。
低頭時看見什么,謝宥沿著她剛剛站立的?地方?往回走?。
濕漉漉的?腳印一直退到了屋中?,到她坐的?繡凳上,抬掌覆在她剛剛坐過的?地方?,水跡還在, 但已沒了溫度。
掌心將水痕暖著,直到它們漸漸消散, 只?留妝臺一點溫熱。
然后慢慢地, 手?掌又貼過其他沾濕的?地方?。
人?有時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直到再無可摸索之處,他才?起?身往床邊去。
謝宥坐在床邊,伸手?往床內的?角落摸去,那是她以前藏寶貝的?地方?,首飾、賬簿、算盤、香囊、月事帶……甚至還有一張季梁堪輿圖。
總之什么不擺在臺面的?東西,她都喜歡藏到里面去, 有些很重要?,有些只?是單純喜歡,然后到了晚上就變戲法似的?,突然摸出什么東西來, 盤著腿在那兒?掐算念叨。
謝宥總問她有事為何不上榻之前, 在書案就處置了,她還振振有詞, 這些都是機密, 不能在外邊辦。
謝宥很是難言。
等到她的?小?地方?塞滿了東西,才?會清出去一些, 但不久又會被塞滿。
謝宥得閑時就掃一眼,能推測出她又在忙活些什么。
現(xiàn)在想來,這地方?大概只?是一個給他的?障眼法,方?定嫵真正在乎的?,他一直不清楚。
手?在黑暗中?掃了一圈,里面已經空空蕩蕩,什么都沒有留下。
杭州府衙謝宥曾暫住的?屋子里,也是什么都沒有了。
成親一年,竟真能一點東西都沒剩下。
手?垂落在膝上,謝宥對著黑洞洞的?屋子茫然睜著有些渙散的?眼睛。
“郎君?”
元瀚在外頭找了一圈不見人?,試探著朝屋子里喊。
“什么事?”謝宥走?了出來。
“青靄院那邊請您過去。”
—
謝宥才?進?門,云氏就開口問了:“我聽說剛剛衛(wèi)陽公主在府里?”
她手?中?念珠捻得飛起?。
云氏最疼愛這個兒?子,得知他死訊那日簡直是肝腸寸斷,如今這兒?子失而復得,她不知有多高興,這是謝家滿門的?希望,她更得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可回來第一天就被那個害他的?公主纏上,還追到家里來了,云氏怎么能不著急。
就是她死了,也不能讓兒?子跟私生的?公主來往。
“是。”
“她和你說了什么?”
“并未說什么。”
“哼,你別死過一回還不清醒!”云氏緊繃的?臉有些猙獰,“你已與?她和離,絕不能跟她再有半點牽扯,要?是膽敢有,我就即刻死在你面前!”
她管不到衛(wèi)陽公主還不能管自?己的?兒?子嗎。
“母親切莫說這樣的?話,”謝宥聲調有些懨懨,“兒?子不會與?她再有牽扯。”
他分不清她的?真心假意,索性不再分辨,不執(zhí)著在一處了。
“你在我面前發(fā)誓!”云氏仍不放心。
低垂的?眼眸里不見一絲光亮,謝宥依照吩咐,一字一句道:“兒?子發(fā)誓,不會再與?衛(wèi)陽公主有任何牽扯。”
“這才?是!”
云氏松了一口氣,而后開始說起?這段時日的?不易:“你不知道,你不在這段日子謝家有多艱難,現(xiàn)在一切都好了,你父親也不用再強撐著,往后你就是謝家全?部的?希望,萬不可再誤入歧途,和歹人?摻和在一起?,折騰來折騰去,到最后家族敗落,引人?恥笑。”
接著又編排崔嫵的?事:“那公主本就是水性楊花的?,我曾見她與?年輕男子共乘一駕,怕是早有勾結,你死了她倒高興,你莫讓她甜言蜜語再哄騙了去……”云氏說起?來喋喋不休。
說到某件事時,謝宥微微抬起?頭,終究沒有再多說什么。
堂中?盡是云氏的?說話聲,之后謝宥除了道一聲“知道”,再無其他,很快便借口告退離開了。
—
崔嫵洗過熱水澡,從湯池里爬上來,逼迫自?己不再想謝宥的?事。
在羅漢床上支了一個小?桌,她問道:“府上都有什么酒?”
奉酒侍女報菜名一樣:“酒庫里存在葡萄酒、三勒漿、龍膏酒、梨花酒、茱萸酒……”
“茱萸酒?”
“是,公主想喝茱萸酒?”
“那就——梨花酒吧!”哼,她偏不喝那什么茱萸酒!
崔嫵莫名其妙不知跟誰置起了氣。
酒是打進?細頸長壺里端上來的?,崔嫵捧著青玉杯喝了幾盅,滿屋的?梨花酒香,整個人?就有些飄飄然起?來了。
她對現(xiàn)狀格外滿意。
臥在床榻上正昏昏欲睡時,宮里來了口諭。
趙琰果然還是心軟了,將方?鎮(zhèn)山安排到了陳留遙領夔州軍,那個地方?離京快馬不過五日路程,出發(fā)的?日子也沒說死。
就是說,方?鎮(zhèn)山還能在京城留一陣子,不過如今他爹除了空頭官位和俸祿,算是什么都不剩了。
眼下崔嫵也不需要他做什么,方?鎮(zhèn)山只?要?好好活著就行。
既然不急著離開,正好還能安排方?鎮(zhèn)山和榮太后見一面。
在這之前她就探過榮太后的?口風,她對于方?鎮(zhèn)山并不排斥厭惡,那封被她撿起?來的?信,還有眼淚,也證明娘娘對她爹舊情難忘。
崔嫵這個做女兒?的?,只?盼著方?鎮(zhèn)山老當益壯,能將榮太后神魂顛倒,自?己也能省力很多了。
翌日她重新進?了宮,目的?當然是在皇帝面前謝恩。
在弟弟面前,崔嫵虔誠且感激道:“琰哥兒?,謝——謝——你——”
要?不是御案隔著,她能撲倒趙琰身上來:“你真是古往今來最好的?官家!”
“琰哥兒?,我乍一看,你長得這么俊呢?”
一個小?小?的?舉動能讓姐姐這么高興,趙琰也覺得自?己做的?似乎不賴。
但他還是被肉麻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好了好了!
你再說一句,我把他發(fā)配嶺南去。”
崔嫵立刻閉了嘴。
而后想到了什么,她又嘿嘿一笑,撐在趙琰的?御案前:“那你批完折子,要?不要?一起?出宮玩?我聽說永平侯公子私底下攢了賭局,要?不咱們微服私訪,扮豬吃老虎,司馬懿詐病賺曹爽,搗了他們——”
要?想關系鐵,一起?做“壞事”最能讓感情升溫。
她越說越起?興,趙琰聽得意動,芳階就進?來了。
看了公主一眼,他才?稟告:“官家,謝司使在外求見。”
謝宥來了?
趙琰和崔嫵對視一眼,率先開口:“讓他進?來吧!”
“你——”
他也嘿嘿一笑:“國事為重。”
國事?他是想看熱鬧吧。
謝宥走?入殿中?,崔嫵斜望著他,在他抬頭時別開臉。
見到崔嫵也在這兒?,他微有意外之色。
“微臣見過官家、公主。”
崔嫵臉都沒朝他,自?然也不會應聲,低頭用指尖把狼毫滾來滾去。
趙琰難道看到她耷拉個臉,很有意思,便笑道:“免禮,芳階,給三郎君賜座。”
姐姐和前姐夫……兩個人?看起?來有矛盾,但又不算劍拔弩張,到底是為什么呢?
趙琰帶著看好戲的?表情,眼珠子在兩個人?身上溜來溜去。
“三郎君尋朕有何事?”
崔嫵豎起?耳朵聽。
謝宥卻說:“只?是想與?陛下閑敘,不知公主為何在此?”
還防著她呢!崔嫵暗自?冷嗤。
趙琰坐正了,下巴擱在手?背上:“沒什么事,她就是喜歡到處亂竄,聽聞公主昨夜去尋你了?”
謝宥點頭:“正如陛下所言。”她就是喜歡到處亂竄。
“說了點什么?”
謝宥沉默下來,崔嫵也含糊過去:“只?是敘敘舊而已。”
“是嗎?”
誰料趙琰唯恐天下不亂,對謝宥道:“當時和離你也不在場,現(xiàn)在我想問一問,三郎君可有意重新當我姐夫?”
“公主今日是來說此事的??”謝宥看向背對他玩筆的?人?。
什么就她說的??
崔嫵激動地跪了起?來:“你別含血噴人?。”
謝宥稍往后仰,沒想到她反應那么大,一張臉含羞帶怒,冠子上的?金葉搖顫得厲害。
她捏緊了拳頭,歪著頭瞪他:“我來這兒?……我來這兒?是讓官家賞我?guī)讉面首!半點不關你的?事!”
對!面首!
崔嫵得意地想,他不是要?盯著嗎,那就使勁兒?盯著她怎么在公主府夜夜笙歌。
“面首……”謝宥輕念了一聲,莞爾笑道,“原來如此。”
什么原來如此,怎么就原來如此!
“官家,我看您近身侍候的?芳階不錯,就讓我?guī)Щ馗锶ヅ阄遥胁恍校俊?br />
芳階為難道:“奴婢也不會伺候公主呀……”
趙琰握拳抵在唇邊壓下笑意:“不行,芳階是我身邊難得好使的?,你想要?,我或可替你看看教坊司的?樂師。”
“那官家給我慢慢挑著。”
崔嫵起?身干脆地離開了。
趙琰饒有興致道:“姐姐既然開了口,想來你們之間也沒什么可挽回,我給她挑幾個面首,三郎君不會介懷吧。”
謝宥冷下面色:“國庫空虛,年年水災旱災軍費……處處,沒有這么多閑錢給一個公主養(yǎng)面首。”
“也是,芳階,你去告訴姐姐,她想養(yǎng)面首自?己出錢,不拘多少,別惦記我的?銀子。”
“是。”
觀賞完熱鬧,趙琰一邊喝芳階端上來的?茶,一邊問:“對了,你有什么事?”
“臣想提當初在江南,微臣在彌天殿所見之事。”
“這些事姐姐都已經交代了,她當時是為了救你,難道有假?”
“此事不假,但恐怕不是全?部。”
—
崔嫵自?那日氣沖沖起?來紫宸殿,還真去教坊司轉了一圈,不過人?家吃飯的?活計練得純熟,就不能再要?求長相驚為天人?,身量瞧著也太過柔弱。
她吃過好的?,對于次一等的?,難免下不去嘴。
找不到也不著急,崔嫵正好忙別的?事。
這日進?宮陪榮太后用過早膳用過,她陪榮太后去了京中?的?慈幼堂去。
自?先帝過世,女兒?回到身邊,榮太后仍舊心系慈善堂,但她只?能在宮中?過問外頭的?事,最多派女官去巡視過,回來稟報自?己。
如今她將這份差事交到了崔嫵手?里,可是慈幼堂從建立,再到從自?己手?里交出去,榮太后還沒看來一眼,心中?難免遺憾。
這一次在崔嫵勸說下,榮太后終于決定出宮看看,順道看看崔嫵這幾個月經營得如何。
她已是太后,出入宮闈也不必請示皇帝,只?是派人?知會了一聲。
趙琰雖有些疑慮,但很快又放下了。
季梁慈幼堂中?,管事殷勤和太后公主介紹起?如今堂中?養(yǎng)育的?孩子,多不足十歲。
榮太后看到他們膽怯又好奇的?眼睛,就忍不住猜想小?女兒?從前是不是也這樣怯生生的?,光想著就心酸。
讓宮女將帶來的?衣物和吃食分發(fā)到孩子們手?里去。
管事繼續(xù)介紹過去:“季梁城內的?孤兒?大多在此長大,長大之后各自?成家立業(yè),也會回饋慈幼堂……”
榮太后問:“這些孩子長大之后都怎么謀生?”
“男孩兒?們多幫閑跑腿送信當中?人?去望火樓,女孩兒?們呢,則教她們針線繡花、茶果點心、熱鍋冷盤……四司六局那頭每年會過來考核要?人?,外頭食鋪酒樓也多青睞。”
榮太后滿意地點點頭,孩子們有著落就好。
崔嫵卻道:“這季梁城里的?慈幼堂還好,活計多,鄉(xiāng)紳也愿意多捐銀子,可外地的?卻沒有四司六局這些,跑腿中?人?的?活計更是少之又少。”
榮太后也是窮苦出身,立刻就明白了,“是啊,京中?富庶,只?要?肯干總能活下去,在外頭沒有兩畝地,想吃飯難上加難。”
二人?邊走?邊說,努力想著解決辦法。
“這背后是什么地方??”
走?到慈幼堂后邊,榮太后看到了一間屋子,比別的?屋舍要?新上的?不少。
“這是我新建的?書舍,還請了一位教書先生,想教堂里的?孩子讀書認字。”
崔嫵自?己那樣的?出身,太知道孤兒?最需要?怎么管教怎么養(yǎng)育。
“讀書識字有大用處,太窮的?地方?不好安排,但像江南那些富庶之地的?慈幼堂,大可請一位識字之人?,未必需要?什么秀才?先生,孩子們畢竟不求科舉,只?需識幾個字,往后離開慈幼堂,又是一門吃飯的?活計。”
榮太后欣慰道:“還是你想得格外周全?。”
里里外外管得也很好,這一路所見都讓她滿意,女兒?當真很有才?能。
“阿娘,我有一樣東西給你看!”
崔嫵牽著她的?手?要?進?屋,在女官們要?跟上來時,她回身阻止:“誒!這是秘密,你們不許知道!”
女官們看向榮太后,她笑道:“沒事,你們就在外面等著吧。”
崔嫵帶著她進?屋關上了門。
“好孩子,你要?帶我看什么?”
她笑得一副奸計得逞的?樣子,攤開了手?:“阿娘,你想看什么?”
榮太后有一種被算計了的?感覺,正想開口問——
“婉娘。”
這一聲“婉娘”是從書架那頭傳過來的?。
這隔了二十年的?稱呼,喚起?了榮太后的?記憶,她神魂震蕩,猛地轉過頭去,看向書架邊出現(xiàn)的?高大人?影。
“你是……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