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三章合一】
從維平府青舟縣返回寧南清崡的路程并不算太遠。
楊蓁難得出門一次,抓住機會沿路耍玩,她本是與項宜一起坐在馬車上,但見譚建騎在馬上甚是快活,便也要騎馬。
不過一行騎馬的人有限,楊蓁要騎,便要有人下馬上車,偏騎馬的都是男子,若是隨便讓人下來與項宜一起坐馬車,并不合適。
但她心里有數(shù),在譚建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問了騎在黑駿馬上的大哥譚廷。
“大哥的馬能借我騎一會嗎?”
這話,打死譚建也不敢說出口。
但他看到楊蓁說了,大哥的目光往馬車上落了落,便應(yīng)了。
譚建飛快地眨了眨眼,悟了一下。
大哥是不是也想和嫂子一起坐馬車呢?
譚建突然覺得自家娘子比自己靠譜。
只是譚建看著大哥已下了馬,準(zhǔn)備與楊蓁互換坐到馬車里,不想她又同車內(nèi)的大嫂說了一句。
“大嫂也去騎馬吧,把譚建也換下來。”
譚建差點沒從馬上掉下來。
他看見大哥掀車簾的手也頓了頓,好在大嫂沒有應(yīng)下,輕聲說了一句。
“我不太會騎馬,你們騎吧!
楊蓁只好道下次教大嫂騎馬,便上了黑駿馬。
譚廷撩了車簾,甫一要上車,便見原本好生坐著的人,要改坐到另一邊去。
“不必動了!彼f了這四個字,坐到了她對面。
車內(nèi)空間狹小,和暖的空氣有些許悶。
她在他進車之后,便眼觀鼻、鼻觀心地坐著。
譚廷也沒有出聲,靜坐在她對面。
車外的楊蓁騎上了馬,發(fā)出歡快的聲音,譚建也跟著她逐漸話多了起來,襯得車內(nèi)越發(fā)安靜。
從前,他們都習(xí)慣于這樣的氣氛,只是現(xiàn)下,譚廷不知怎么,總想同她說兩句什么,打破這樣的安靜。
但,是問她在娘家過得好不好,還是問她回到譚家又什么打算,又或者突然地問她有什么喜好
沒有一個合適。
譚廷竟找不到與自己的妻子可以開口的話題。
他嘆氣。
一行人繼續(xù)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咴诜祷厍鍗椀穆飞稀?br />
清崡青舟一帶,并無高山峻嶺,但沿路也有山丘些許,因著有世家大族聚居,沿路多年并無什么山匪水賊,頗為安泰。
譚廷一行走著,風(fēng)大了起來,馬在寒風(fēng)里前行艱難,他干脆下令在山丘間的避風(fēng)處歇息。
眾人并無異議,只有楊蓁說了一句,“在山間歇息,會不會遇上山匪啊?”
譚建笑了一聲,同她搖了搖頭。
“這些山頭上并無山匪安營扎寨,若是旁的匪賊埋伏此地,光自身消耗便無力搶劫了,哪會有人這么笨?”
楊蓁聽他說得有理,剛要夸一句,“原來二爺并非不學(xué)無術(shù)”,就聽見山間突然傳來一陣急哨聲。
下一息,兩邊山坡的樹叢間突然躥出十?dāng)?shù)人,呼喊著提著刀槍奔了下來。
馬車里,項宜正趁著馬車停下,低頭喝水。
譚廷呼聽車外喧鬧起來,便是一愣,接著只聽一道破風(fēng)之聲,徑直襲來。
男人一把扣住項宜手臂,將她向一旁帶去。
項宜手中的水陡然潑了出來,而就在這時,有利箭從譚廷身后的車窗里穿進來,擦著他的手臂射到了對面的車身上。
那正是項宜方才背靠的地方。
項宜驚魂甫定地被人半圈在臂彎里,抬頭向他看去,與他發(fā)沉的目光對了上來。
目光觸及的一瞬,兩人在陡然拉進的距離里,呼吸相接。
然而下一息,外面徹底亂了起來。
譚廷神色發(fā)沉,只說了四個字“你留在此”,便抽出馬車座位下常備的劍,轉(zhuǎn)身跳下了馬車。
譚家此番來接項宜的人不少,尤其多是譚家護院,那伙匪賊雖然出其不意,但很快就居于了下風(fēng)。
如此這般又過了一刻鐘的工夫,那些人眼看著根本不敵譚家車隊,當(dāng)頭的人急急一聲哨響,一眾匪賊竟慌不擇路地撤退了去。
譚家護院還要追逐,被譚廷謹慎止住了。
這伙賊人完全不知從何而來,他們追過去,要么中了調(diào)虎離山之計,就算不是,也可能令這群受傷的匪賊破釜沉舟與他們再戰(zhàn)。
對戰(zhàn)不是目的,目的是安全返程。
他立時讓人調(diào)整車馬隊伍,又問了受傷的情況。
這伙匪賊武藝不精,譚氏眾人只有部分因著最初他們偷襲,受了些輕傷。
譚建護著楊蓁,也受了點皮肉小傷,倒是楊蓁動手與匪賊過了幾招,此時還在興頭上。
“這群匪賊當(dāng)真奇怪,幾個壯漢在我手下過幾招都不成?粗鴼鈩輿皼埃瓦@樣被咱們打跑了。”
譚建心道,世家規(guī)矩頗多,像他這樣被要求習(xí)武的,都未必能在自己娘子手下過幾招,別說那些人了。
他琢磨著,“看著不像是正經(jīng)土匪!
譚廷看著也不像,只是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襲擊一過,他下意識先回了馬車。
他剛走過去,就見車簾掀開了來。
她神色無恙,反倒瞧了瞧他。
“大爺無事吧?”
她難得主動地說了一句,非是平日里的那些話。
譚廷禁不住心下一緩,嗓音自己也未察覺地溫和了下來。
“我沒事,你可好?”
她聞言輕輕點了點頭,只是也沒再同他多言了,又去詢問譚建楊蓁他們。
眾人無甚大礙,不過此地實在不能久留,譚廷立時下令出發(fā),早早返回清崡。
可惜天不遂人愿,寒風(fēng)卷著地上的草木砂石,逆向而來,一行人走了半晌也才走了沒多遠的路程,再看天上陰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雪了。
但路途走了半程,繼續(xù)前進也不是,返回也不是。
項宜忍不住道,“不若尋一村莊暫時歇腳。”
風(fēng)停了就繼續(xù)走,若是當(dāng)真下了雨雪,便借宿一晚。
她這想法與譚廷所想一樣,男人點了點頭,讓人前去探路,不時探到了前方五里地處有個喚作柳陽莊的小村莊。
村口栽著三顆大柳樹,譚廷他們到的時候,連著敲了幾家的門都沒人應(yīng),之后見著村里的小孩子問了問,才道大人們?nèi)ダ镩L家里說話去了。
小孩子們知道的不多,都在避風(fēng)的地上寫寫畫畫,項宜瞧著,拿了一袋子糖給他們吃。
譚廷則派人去了里長家里,問風(fēng)雪天可能在村子里落腳。
里長并無推拒,讓人指了一戶家中無人的寬敞院子給他們暫歇。
下晌的風(fēng)一陣大過一陣,待到風(fēng)好不容易停了,雨夾雪又落了下來。
譚廷一行徹底斷絕了今日回家的念頭,只能借宿柳陽村。
項宜著喬荇跟村人借了些草藥來,只道是路上有人被風(fēng)出得摔下馬受了傷。
村人倒也好說話,給了他們不少草藥。
譚廷看著她仔細看了眾人的傷情,將草藥一一分給了眾人,最后手里還留了一份。
“大爺也被箭矢擦傷了吧,可需我替大爺上藥?”
譚廷還以為她并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擦傷,眼下聽她這般說,眸光更柔和了下來。
“好。”
兩人住了小院的東廂房,回到廂房里,項宜便把譚廷的袖口扯開了些許,將他被利箭擦傷的傷口露了出來。
她將草藥細細研磨了一番,先替他清理了傷口上的污穢,才輕輕將草藥敷了上去。
草藥對新傷頗為刺激,只是譚廷自然不會因此唏噓甚至皺眉,他只是看著她手下極輕地替他處理了傷口,最后用一條白帕子幫他系了起來。
她的動作沒有一絲笨拙,柔和地似風(fēng)吹動天邊悠悠白云。
她身上有種令人心安的感覺,譚廷不知怎么,直到她利落地做完事離開,才回了神。
她在另一邊凈手,他掀起眼簾多看了她幾眼,見她今日也穿著那天他在小鎮(zhèn)街市上見到的那件藕荷色新長襖,只是比起那日她神色上的些許輕快與跳躍,今日顯得平靜了許多。
鬢邊自然也沒有那枝熱鬧秀麗的紅梅了。
譚廷抿了抿唇,外面?zhèn)鱽韱誊舻幕胤A聲,道是楊蓁處理不好譚建的傷口,只能來請大嫂。
說話間,就聽見了譚建的痛呼聲。
項宜手凈到一半,匆匆擦了擦,就趕緊過去了。
西廂房,譚建眼淚都快冒出來了,“娘子,求求你,別對我下死手行嗎?”
楊蓁:“”
她急的跺腳,“我已經(jīng)手下夠輕了,你怎么這么怕疼啊?”
譚建委屈,他確實不能和楊家滿門的練家子相比,但若不是自家娘子下手這么重,他真不至于疼成這樣。
當(dāng)下見著項宜進來了,譚建簡直見到了救星,楊蓁也抹了一把額頭上的細密汗珠。
“大嫂你快來吧,我可搞不定他了!
兩人都解了救,項宜瞧了瞧譚建的傷口,確實比那位譚家大爺復(fù)雜一些。
弟弟項寓從小就是個爭強好斗的性子,在外面沒少打架,后來讀了書才收斂了些,可惜父親死后,總有人來項家騷擾,項寓的脾氣又沖,三天兩頭身上帶傷。
項宜替自己弟弟處理傷口多了,見了譚建這個倒算不得什么了。
只不過譚建被楊蓁方才弄得痛意未消,若是就這么給他上了草藥,他恐怕要疼得叫起來了。
項宜讓喬荇拿了一袋子糖過來,叫了譚建數(shù)著數(shù)吃,從一開始數(shù),逢十才能吃一顆。
譚建聽話數(shù)數(shù)吃糖的工夫,她手下極其利落地將傷口清理了,最后趁著譚建不注意覆上了草藥。
譚建還在吃糖,最后這一下疼得差點叫起來,好在嘴里有糖,他怕嗆著不敢叫。
項宜見此,連忙示意楊蓁把最后幾顆糖一并喂到了他嘴里,哄著他,“好了好了,不疼了不疼了!
譚建這一口氣緩了半天,終于緩了過來。
“幸虧嫂子救我”
楊蓁在一旁嫌棄地哼哼。
項宜見兩人小孩子一般相處,十分好笑,但一轉(zhuǎn)身,卻看到了門外的男人。
譚廷目光在她臉上微落,便有定在了譚建身上。
他是被他那不成器的弟弟的痛呼聲,引過來的。
只是剛過來便瞧見
譚建也看到他大哥了,連忙起身行禮。
可他大哥只是冷哼了一聲,用不善地眼神盯了他一眼。
“大呼小叫,不成體統(tǒng)。”
譚建嚇得立馬閉了嘴,只是大哥也沒再理會他,負手轉(zhuǎn)了身去,回了東廂房。
他哥雖然沒再多說什么,但譚建莫名覺得自己要完了。
“嫂子”
“怎么了?”項宜將草藥收拾了,剛囑咐了楊蓁兩句。
譚建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只是覺得,不能再讓嫂子給他上藥了,就算是被自己娘子下死手,也不能再勞煩大嫂了。
“辛苦大嫂了,大嫂快回去歇著吧!
項宜并沒怎么領(lǐng)會他的意思,不過天色也不早了,項宜便回了東廂房。
東廂房里,男人給自己倒了杯水,坐在窗下默默喝著。
村人的廂房窄淺,項宜腳下動了動就到了他身側(cè)。
但她也只是續(xù)了些茶水給他,便去床邊收拾床鋪,準(zhǔn)備過夜了。
譚廷不禁想起她哄著譚建的樣子,還拿了糖出來耐心哄著譚建。
可是到了他這里,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了。
他看著他的妻子的背影,抿嘴默了默,干脆出了門去,安排譚家的護院晚間守衛(wèi)的事宜。
*
柳陽莊,里長家里。
一伙人相互扶著從灰撲撲的風(fēng)沙里踉蹌回了來,他們甫一出現(xiàn),就被里長派人拉進了自家院子里。
當(dāng)下里長看著這些人一身狼狽,不少人身上還有了血污,驚詫不已。
“你們當(dāng)真去做土匪的勾當(dāng)了?!遇上陳氏的人了?”
這一行狼狽的十幾人,不巧正是譚廷一行來路上遇到的土匪。
當(dāng)下一個領(lǐng)頭的男人搖了搖頭,“著實遇到了一伙人,不過不像是鳳嶺陳氏的人,卻也是綾羅綢緞在身,我們本想劫掠他們,不過這些人比想象厲害,實在沒打過!
里長聽得一陣驚怕,“為何如此沖動?不是陳氏就不該誤傷!”
那領(lǐng)頭男人臉上還有剛干的血跡,聞言冷哼。
“他們就算不是陳氏一族也是旁的世家大族。這些世家大族不都一副德行嗎?趁這樣的年景,壓著價屯田,咱們不愿意,他們竟然動官府的關(guān)系強征暴斂,逼得我們賣田賣地,可給我們這些庶族小民留一點活路?!”
來壓價搶他們田地的陳氏邱氏為富不仁,既如此,就不怪他們劫富濟貧了!
世道如此,里長知道村人心里都憋著火,攔也是攔不住的,只能好言相勸了一番,讓這些村人各自回家休歇,不要再行莽撞之事
譚廷剛吩咐了護院夜間巡邏的事宜。
白日里遇到的匪賊著實來路不明,不排除他們夜間襲擊村莊的可能。
只是譚廷剛吩咐完,便聽見一陣混亂的腳步聲,是從里長院子方向過來,然后四散開來的。
譚廷不由想起他們進村的時候,村里好多人家都沒有人在,反而都在里長院中商議什么事情。
他眼皮跳了一下,剛要差人悄悄打聽一番,就見有人聲從前面的轉(zhuǎn)角傳了過來。
下一息,自轉(zhuǎn)角而來的人和譚廷照了個正面。
那人臉上的血污還沒擦掉,看到譚廷的一瞬,立刻喊住了其他人,而譚家這邊,譚廷身后的護院更是齊齊拔出刀來。
兩廂再次遭遇上了。
短兵相接就在一瞬間。
風(fēng)急了起來。
項宜聽見動靜急忙跑出來時,見譚廷已經(jīng)令人將院子四面守了起來,與院外的人拔刀對峙。
楊蓁和譚建也聞聲奔了出來,很快與村人戰(zhàn)到了一處。
楊蓁一雙短劍使得行云流水,她沒有傷人性命,每每點到為止便將高她一頭的壯漢輕松擊退。
譚建看的幾乎眼睛直了起來,只覺得她比今日下晌在山間對抗匪賊時,更矯若游龍。
那漂亮的一招一式從楊蓁手下使出來,照進譚建的眼睛里。
譚建只覺得自己眼里再沒了旁人,一顆心砰砰砰跳得飛快。
他一時間竟然忘記提刀上前,還是被他大哥一腳踢在了腿上。
“刀劍無眼,此時發(fā)什么呆?!”
譚建這才回過神來。
他該怎么跟大哥解釋,他也不知怎么就看呆了,心頭跳的極快,眼里已沒有旁的事物了。
不過他縱然解釋得清楚,大哥這般性子,也未必會對什么人,砰砰地心動吧?
這種兒女情長的事情,譚建就沒敢提,連忙提刀戰(zhàn)到了前面。
外面的匪賊高呼著將村人一波一波叫了過來。
后來的人甚至都沒弄清是何狀況,便向著自己村里的人,舉起棍棒與譚家眾人對抗起來。
這般,譚建和楊蓁都抵擋起來吃力了。
楊蓁著急,手下招式不免疏忽,險些被人一槍挑在肩頭,譚建急忙替她擋了一槍,冷汗都落了下來。
“大哥,這般下去我們很快就要落了下風(fēng)了,怎么辦?”
譚廷亦發(fā)現(xiàn)了,可他還沒張口,在弟弟緊張著急的呼聲后,卻聽到了一個異常沉著的聲音。
“這般打下去不是辦法,我們應(yīng)該趁頹勢未露之時,與村人談判!
譚廷轉(zhuǎn)過頭去,四下卷起的寒風(fēng)里,他看到了身后換了身素色衣衫的女子,風(fēng)雪將她半散下的青絲揚起,但她卻絲毫沒有被眼前的景象驚嚇到,反而臉色越發(fā)沉穩(wěn)地看了過來。
這一息,譚廷與那個一直避開他的目光,交落在了一處。
她當(dāng)下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想。
他不由道,“夫人所言極是!
言罷,他利落回身,一面擋開飛來的一槍,一面低聲吩咐了領(lǐng)頭的護院兩句,未至幾息,領(lǐng)頭的護院趁著村人不備,將村里一個偏瘦的年輕人,一把拉進了院子。
有了人質(zhì),雙方對抗的速度當(dāng)即緩了下來。
譚廷也一眼看到了急急慌慌小步跑來的上了年紀(jì)的老人。
“我等今日遇風(fēng)雪阻擋,才在貴村落腳,本無相擾之意,各位何必與我等拼個你死我活?”
他說著,一眼看住了那上了年紀(jì)的人。
“里長以為,此事該如何?”
他一眼便從人群里猜出了里長,而老里長也萬萬沒能想到,今日前來借宿的,竟就是村人當(dāng)作陳氏世族誤打誤撞遇上的一群人。
老里長本就無意村人打殺,當(dāng)下聽了譚廷的意思立時明白過來。
只是雙方遭遇兩番,不止一人流血,想要就此停手根本不可能,更不要說說譚廷一行還挾持了一位村中年輕人。
不過也正是因為人質(zhì)在手,那些村人不敢再輕舉妄動,老里長叫了領(lǐng)頭的男子。
“冰勇,人家不想同咱們打殺,所以才握了人質(zhì)在手同咱們言語,你快快讓人停下來,非要出了人命才肯罷休嗎?!”
張冰勇便是最先提出要找壓價屯田的陳氏、邱氏劫富濟貧的柳陽莊人。
他只恨自己無權(quán)無勢,只能受這些世族欺凌,村里許多人家因著今歲難過,賣了田地,往后只能去給世家大族做佃戶。
雖不用交稅了,可落到手里的糧食就更少了,還要任憑那些世族如奴仆一般差遣。
當(dāng)下聽了里長的勸說,心里又急又氣又不甘。
“萬一他們就是陳氏、邱氏的人呢?看這些人綾羅綢緞遍身,又在各族收地的時候來往,這都是說不好的”
然而話音未落,楊蓁一馬當(dāng)先道。
“這不過是你猜測而已!告訴你,我們不是什么陳氏、邱氏,我們是清崡譚氏!”
她直接報了姓名,村人如何沒聽說過清崡譚氏的名頭,當(dāng)下再看護院們腰間亮出的腰牌,正正經(jīng)經(jīng)刻著“譚”字,都吃了一驚。
若說平澤當(dāng)?shù)氐那袷、鳳嶺陳氏旁枝是他們這些庶族村民無法對抗的世家大族,那么寧南府的清崡譚氏,是比邱氏和鳳嶺陳氏旁枝更龐大尊貴的世族。
村人驚疑不定,譚廷目光從他們身上掃過。
“我等確實是清崡譚氏,路過貴地并非是來壓價買田,而是接我歸寧的妻子回家!
他說著,目光定在那領(lǐng)頭的張冰勇身上。
“此番出行身上無甚錢財,你們劫富濟貧也好,尋人報仇也罷,在此處與我等拼命豈非不值?”
譚廷的話素來不多,但卻一下戳中了要害。
張冰勇等人并不是亡命天涯的土匪山賊,相反都是些尋常村人良民,他們縱然再有怒氣,也沒必要同不相干的人拼命。
譚廷話音落地,村人們都不由地手下頓了頓,相對看了幾眼。
譚廷亦示意手下不要輕舉妄動。
只是相比村人們的猶豫,那張冰勇顯得要激進許多。
“你們不是陳氏、邱氏,確實比他們更厲害的清崡譚氏,那豈不是比那些世族更能壓榨我們這些庶族百姓?”
他說著,冷笑一聲,“今歲天寒,你們譚氏難道沒有做這般壓價屯田的事情嗎?說起來,和他們也是一路貨色吧?”
他這般說,眾村人又回過了神來。
“世家大族都一樣,你們譚氏難道沒有壓價買田嗎?!”
矛頭又都舉了起來,對準(zhǔn)了院中的譚氏眾人。
這次不用旁人開口,譚建率先道。
“我們譚氏還真就沒有壓價買田!”
他說著,看了一眼自家兄長,想到兄長在族中沒有準(zhǔn)許族人借錢買田時,族中還頗有些言語,只是在兄長宗子的威嚴下,無人敢挑戰(zhàn)。
眼下看來,長兄彼時的決意果然是對的。
他道,“難道你們聽說過譚氏一族也似陳氏、邱氏那般壓價屯田嗎?”
他這般應(yīng)對敏捷,譚廷看了暗暗點頭,楊蓁也止不住眨了眨水亮的眼睛。
項宜順著譚建的話,看向那些村人,村人果真又猶豫了起來,他們之間相互問詢關(guān)于譚家的事情,問來問去,似乎誰都沒聽說過,譚家壓價屯田的事。
但那張冰勇卻不肯隨便相信旁人,道,“咱們沒聽說過,不等于他們沒有做過,又或者以后不會這般做。他們是世族,可不是庶族!”
兩族的矛盾不是一日了,已經(jīng)漸漸勢同水火。
眾人又猶疑起來。
譚廷向前走了一步。
男人身姿高挺,出口字字清晰有力。
“我可以保證,清崡譚氏不會做這等壓價屯田、欺凌庶族之事!
他嗓音在風(fēng)雪里依舊沉,寒風(fēng)只吹動他錦袍下擺,卻吹不動他言語里的力道。
項宜不由地看了前面的男人一眼。
在幾乎所有世族都趁機屯田的情況下,他還能做出這樣的承諾
如此這般,老里長都不禁看向了譚廷。
他們并不知道眼前這男子的身份,可看周身氣度也曉得非是凡夫俗子,能說出這樣的話,必是譚氏一族掌權(quán)之人。
老里長在這話里,再次上前去勸了那張冰勇,“你想想清楚,咱們沒得因為旁的世族的所為,加罪到譚氏身上,與清崡譚氏鬧僵!”
譚氏的人能做出這般承諾,他們要是執(zhí)意與譚氏交惡,又有什么好處?
這道理老里長說得明白,不少村人也紛紛點頭同意。
譚家眾人看著,都默默松了口氣。
誰想到那張冰勇卻低聲念了一遍“清崡譚氏”四個字。
他問向老里長。
“他們這些世族的話,果真能信嗎?咱們?nèi)绾未_定他們不會出爾反爾?最怕的是,萬一他們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回了清崡便糾結(jié)官府官兵前來剿滅我們,我們到時可怎么活命?!”
他這一假設(shè),將一眾松懈了的村人都嚇到了。
在世族和庶族水火不容的年景里,世族說的話,他們真的能輕易相信?
這次連老里長也隱隱有些忌憚,不敢再言之鑿鑿地保證。
譚廷眉頭皺了起來,聽見楊蓁著急地同這些村人分說,譚建也在旁保證,可村人們卻越發(fā)戒備,不敢輕易信任。
庶族和世族之間的信任崩塌不是一日了。
他們越是分說,這些村人越是猶疑。
對于這些庶族百姓來說,或許就此滅了他們這些零落世族的口,反而比讓放虎歸山更加有保障。
只是他們還都是些種地的良民,一時間不敢下這樣的殺手罷了,卻不代表他們完全不敢。
風(fēng)雪大了起來,凜冽抽打著寒冬臘月里僵持對峙的人。
譚廷眉頭緊緊鎖了起來。
也許只能做談判失敗之后的最壞打算了。
他暗暗斂了口氣。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從風(fēng)雪里舉步走上前來。
風(fēng)雪將她素白的衣擺沾濕些許,她半披散的青絲在風(fēng)中翻飛。
她緩聲開口。
“若我可以找人作保,你們可否相信譚氏的承諾?”
話音一出,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找人作保?
她提出這一想法,眾人無不疑惑。
這種風(fēng)雪天氣,一時半會去哪里找人作保。
而對面的村人更是道,“放你們出去,誰知道你們是不是去找救兵外援了?!別;ㄕ校
譚建也道,“大嫂,你真能找到人讓他們信我們嗎?”
譚廷在這疑問里,目光再次落到了她身上。
她沒有因為這些疑惑而退卻,反而輕輕勾了勾唇角。
“我可能,真有保人就在村中!
話音落地,所有人都驚訝起來。
譚氏的人完全摸不著頭腦,村人們也來來回回相互看著,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誰人認識他們,又有誰人能替他們作保。
那張冰勇可沒有耐心了,“不要故弄玄虛,到底是什么人何不直說?若真能作保,便放你們離開!”
在這催促中,項宜眸色清澈映著風(fēng)雪。
暗下來的天光中,譚廷看到村人手中舉著的火把照紅她的半邊臉龐,她依舊安靜的立著,緩緩地開了口。
“教村中小兒識字的楚先生,可以請過來嗎?”
譚家人完全不知她在說什么,可村里人卻都吃了一驚。
有人正要問她怎么知道村里有叫小兒識字的楚先生,就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接著,不遠處快步走來兩個人,其中一人挑著燈籠,遠遠的看過來便疾步上前。
“項氏夫人!”
譚氏眾人紛紛向那人看去,這才發(fā)現(xiàn)來的不是旁人,正是曾借居譚氏善堂的楚杏姑母女!
楚杏姑一下喊出了這稱呼,眾村人也都不可置信,連聲問她到底這群人是何人。
楚杏姑怎么也想不到,她們母女離開譚家之后來姨夫姨母家中過冬,竟遇上村中哄亂,他們母女沒敢出門,卻聽到有村人問清崡譚氏的事情,待到再聽村人描述了詳情,楚杏姑幾乎是跑著到了此處。
老里長和張冰勇見她來了,都急忙投去問詢的目光。
楚杏姑母女來的時候,只是來投靠親戚過冬,但是村中唯一認字的老先生沒熬過寒冬,村人正愁沒了人教孩子們識字,替村人讀信寫信。
杏姑是秀才的女兒,最能識文斷字,于是一文錢都不收取,給村人幫忙。
她細心又有耐心,當(dāng)先得了孩子們喜歡,村人也都敬她,稱她一聲“楚先生”。
當(dāng)下里長和張冰勇不約而同地問,“楚先生識得他們?”
楚杏姑連聲喘氣,她說識得。
“院中皆是清崡譚氏的宗家!”
她說著看向項宜,“這位便是我之前說,多次幫了我們母女的宗家夫人!”
張冰勇家就住在楚杏姑姨夫姨母家隔壁,如何沒聽說過楚杏姑母女的遭遇。
譚氏有些族人確實令人討厭,但是后來查清事情,譚家也懲治了那些族人。
更重要的是,那位宗婦夫人力排眾議對她們母女屢次相幫,并非是虛偽的幫扶,而是真正的善意,且她同樣也是庶族出身!
張冰勇看看自己矛頭對準(zhǔn)的譚氏眾人,又看向站在中間的女子。
那竟就是庶族出身的譚氏宗家夫人。
他心里已信了大半,還是問楚杏姑。
“你能為他們作保嗎?保證他們不會回去報復(fù)?”
楚杏姑看向項宜,項宜跟她點了點頭,她深吸一口氣。
“只要大家信得過我,我可以為譚氏宗家作保!”
話音落地,風(fēng)雪都停了一停。
刀槍相見的一場禍?zhǔn),正如落進水中的雪,登時消散了。
譚廷當(dāng)下著人松開了捉來的人質(zhì)。
他不由轉(zhuǎn)頭看向了項宜。
被風(fēng)撩動的青絲落在了肩頭上,發(fā)梢仍舊輕輕搖動,她緩緩松了口氣,跟楚杏姑點頭道了聲謝。
譚家眾人無不齊齊松了口氣。
楊蓁更是一步上前,“天呢,大嫂怎么知道她在這里?!”
譚建也詫異不已,“難道大嫂提前問過?”
查賬的事情之后,項宜確實讓喬荇去看過楚杏姑母女,但并沒有問到楚杏姑具體去了何地。
她搖了搖頭,又笑了笑。
“進村子的時候,路邊恰有幾個孩子用樹枝在地上寫字,我給他們糖的時候,聽到他們口中提到了新來的女先生,又恰恰說起,那先生姓楚,我便留了心”
她將這場險事的前情,和她讓眾人驚訝的細心,就這般輕描淡寫地說了來。
她說話時候,眸光清許,眼眸里細細密密地泛著似冬日火把一般的亮。
譚廷定定看著,那光亮不知怎么,就在他眼睛里亮過了天光。
他只覺得自己的心,似乎也如火把的光亮,迅速而又毫無規(guī)律地,砰砰砰地,跳動了起來。
*
譚家田莊。
被眾人簇擁著迎到田莊里面的青年,著實受了不輕的傷,好在他的小廝得力,并不用田莊眾人幫忙,只需借些草藥來用。
譚蓉沒有再繼續(xù)回清崡縣城,天陰下來,起了風(fēng)又飄了雪,譚蓉便短暫地停留了下來。
她聽到小廝在跟眾人借草藥,便將小廝叫了過來。
“盛壯士的傷勢很重嗎?只用草藥能行嗎?”
那小廝名喚秋鷹,他嘆氣,說今次遭遇的老虎甚是厲害。
“若非我家爺身手敏捷,有功夫在身,只怕要被那老虎撕咬了。縱然如此,傷勢也不輕,只是這冰天雪地的,除了草藥又哪里有旁的藥膏?”
這話說完,譚蓉的丫鬟小希便在旁笑了一聲。
“我們家小姐這兒,什么樣上好的藥膏都有。”
譚蓉輕咳了一聲,又在秋鷹投來的問詢目光中,點了點頭。
秋鷹連忙跪下,“還請小姐贈藥一二,小人替我們家爺感激不盡。”
話音未落,譚蓉便將他叫了起來,又讓小希拿了早就備好的幾樣藥膏都給了他。
“不知這些藥夠不夠,若是盛壯士還有旁的需求,你再過來!
小廝秋鷹磕頭道謝,只是走之前,又撓了撓頭,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
譚蓉見了,眨了眨眼,“怎么了?”
秋鷹說倒也沒什么,他笑了笑,“只是我們家爺其實是個讀書人,爺說他當(dāng)不得英雄好漢、壯士的稱呼,小姐也不必如此客氣!
他說完,規(guī)矩地行禮退下了。
譚蓉坐在房中的交椅上,手里抱著手爐,半晌沒開口說話。
原來那人是個讀書人,他還有功夫在身,應(yīng)該是哪個世家的公子吧。
只是她從前對其他世家的事情,不甚是感興趣,也沒怎么出過遠門,并不了解盛這個姓氏。
譚蓉抿了抿嘴,眼前卻止不住浮現(xiàn)那人從山坡上走下來的樣子。
他身姿高挑挺拔,似與長兄不相上下,便是受了傷,微彎了腰,也是一副玉樹臨風(fēng)的樣子。
譚蓉想著,貝齒輕輕咬了咬唇。
他的相貌,比母親替她挑來的那些世家子弟的那些,可出眾多了
外間的風(fēng)雪越發(fā)大了起來,譚蓉干脆今日不再回程,至于明日要不要回去,她還沒有想好。
不想到了晚間,小廝秋鷹上門求見,道是那位盛先生親自來道謝了。
譚蓉連忙整了衣衫見了他。
男人確實受了不輕的傷,唇下依舊發(fā)白,只是他仍神色溫和,禮數(shù)周道,先同譚蓉行禮道了謝,便說了一句。
“此番突然遭遇大蟲,受了些傷,若是明日便上路只怕是不能了,不知道能不能在貴田莊多留幾日?”
譚蓉聽了,當(dāng)即點頭應(yīng)了,“盛先生安心住下,不必急著上路!
她這般明確說了,不想男人嘴角掛了些笑意,淺淺地笑了一聲
“謝姑娘的好意,只是姑娘到底是未出閣的人,我這般貿(mào)然住在姑娘的莊子上,著實不太好。”
他說到此處頓了頓。
“在下并非孟浪之人,以為這般狀況,最好讓姑娘家中主持中饋的夫人知曉才好,免得平白生了閑話,殃及姑娘清譽!
他突然有這般明確的要求,譚蓉愣了一下。
只是他話音落地,一雙桃花眼微抬,眸中似有葡萄美酒一般的光澤,在譚蓉身上落了落。
譚蓉禁不住心下?lián)渫▉y跳起來,急忙含羞垂了垂頭,想都沒想便應(yīng)了下來。
“先生放心,明日我便打發(fā)人告訴我家長嫂!
作者有話說:
萬字大章奉上!【營養(yǎng)液】來一點唄~譚家三兄妹都要吃速效救心丸了~明天項宜要見到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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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明晚9點見~
*
第27章
柳陽莊。
有人作保,密布在莊子上空如黑云壓城的緊張氣氛,總算是散了去。
本來就過得艱難,誰又舍得輕易豁出性命呢?
楚杏姑從人群里穿過來,走到項宜身邊行禮,被她扶了起來。
相比于譚建楊蓁劫后的興奮,她的神色依舊不那么明顯,除了跟楚杏姑道謝,便是問她在此過得可好。
她從沒有什么架子,楚杏姑卻依然守禮地同她說起近況,又問候了她,最后才道了一句。
“柳陽莊的人并非是亡命匪徒,他們也是被那些世家壓價屯田給逼得無奈了。”
項宜點了點頭,在此處沉思了幾息。
譚廷見她微微垂了頭,正暗想她在想什么,就見她忽然轉(zhuǎn)身,朝著他走了過來。
莫名地,譚廷眼皮跳了一下。
他看著她走到他面前,在距他一步之處便停了下來。
她的聲音輕輕的,但落在譚廷耳中,讓他方才止不住跳動的心,驟然一滯。
她垂著頭同他行了禮。
“妾身此番自作主張,還請大爺莫要責(zé)怪。只是既然如此承諾了,便不可辜負了這些村民!
她說完,終于抬起頭來,看住了他。
譚廷一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
在她眼里,他今日所作所為都是這風(fēng)雪天里的權(quán)宜之計吧?
畢竟他是世家宗子,與他們這些庶民還有她,并不一樣。
所以,她也有那么一絲不確定,他會否真的信守承諾。
譚廷怎么可能不信守承諾,但是作為他的妻子,她卻并不十分的確定。
風(fēng)雪抽打著人,重了幾分。
譚廷抿嘴看了她幾息,她又恢復(fù)了垂頭沉默的樣子。
他轉(zhuǎn)頭將劍擲到了一旁,抬腳走到了村人面前。
放下了刀劍,他坦然走上前來,眾人都向他看了過來。
譚廷開了口。
“承蒙各位信任,肯與譚氏化干戈為玉帛。今歲寒冬難過,若是各位不介意,可以將田地租給清崡譚家。”
他說著,目光看向眾人。
“租地價格只需按照往年均價即可,譚氏會提前支付租地費用給諸位過冬,至于租賃的年份,三年、兩年、一年甚至半年,都可以。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此話一出,整個柳陽莊隨之一靜。
不同于買賣土地,租地在期限之后,田地仍然是他們自己的,他們只是近幾年需要將田中所產(chǎn)交給譚家,而譚家能提前支付過冬的銀錢,在這般年景里,簡直就是他們求之不得的辦法!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拿定主意,最后看到了里長身上。
老里長活了一輩子,也沒見過這樣的好事。世家能不壓價屯田就已經(jīng)不錯了,怎么可能施出援手救他們?
他顫顫巍巍走到譚廷面前,彎著腰行禮,被譚廷托了起來。
譚廷看出他的猶疑,“老人家放心,譚某言出必行。”
老里長熱淚幾乎要落了下來,再次要給譚廷行禮,又被譚廷止住了。
他定定地看向眼前的世家大族的宗子,而后年邁的身軀,轉(zhuǎn)過身去高呼一聲。
“是真的!我們柳陽莊有救了!”
有救了,柳陽莊有救了,他們可以不用被逼賣田了。
他們這些世代務(wù)農(nóng)的人,可以留下自己的土地在手里了!
老里長話音落地,柳陽莊眾人齊齊歡呼。
譚廷只怕再有人還不那么信他,請人拿了筆墨來。
然后他懸臂提筆,白紙黑字地將方才所言,一一落在了紙上,交到了老里長手中。
老里長拿著那張紙,手下發(fā)顫,和柳陽莊眾人一道再三感謝。
此番連那張冰勇也放下刀槍,上前來問,“我、我家也可嗎?”
不用譚廷開口,譚建走上前回應(yīng)了他,“自然可以!”
莊子里再沒有一絲窒礙之氣。
譚廷將后面的事情,都交給了譚建,他不再多言,轉(zhuǎn)身向回走去。
眾人的歡呼之中,他的妻子仍舊安靜站著,只是這次目光隨著他的腳步動了動。
譚廷走到了她身邊,腳步頓了下來。
摒開周遭的喧鬧,兩人之間靜靜的。
譚廷低聲開了口。
“我今日所為并非僅是權(quán)宜之計,”他說著,看了她一眼。
“不論何時我允下的承諾,都不會輕易食言!
項宜掀起眼簾向他看去。
他卻抿著唇沉默地?zé)o有再相擾,走開了
譚廷一行仍舊暫時留在了柳陽莊。
經(jīng)過第二次的刀槍相見,又有人受了傷或者扯開了之前的傷口。
這次譚建倒是并無大礙,只是想到了自己的大哥,拿著草藥噠噠小跑到了正房。
項宜正在門前吩咐喬荇過夜的事宜,譚建上前問了她。
“嫂子,我方才看到大哥手背上的傷口扯開了,出了不少血。勞煩嫂子再給大哥上些藥吧?”
項宜倒是沒注意,聞言道了聲好,接過了譚建的草藥,又吩咐喬荇倒了熱水來,才進了房中。
喬荇倒了熱水便出去了,房中又只剩下項宜和譚廷兩個人。
項宜看了一眼坐在廊下、借了算盤計算今歲青舟清崡一帶收成的男人,右手之前受的傷果然又掙裂開來,將那一片衣袖都染成了深色。
她沒看到那傷處,他便也不提,沉默地坐在窗下算數(shù)。
村人的房中冷冷清清的。
項宜的目光剛落過去,譚廷便察覺到了。
他將剛算好的數(shù)記了下來,見她看來,只用余光輕輕看了看她,便收了回來。
他自不會像譚建那般,受點小傷就哭天喊地,要一群人圍著哄著看傷
她若是不肯與他理會,他自然也不會多說什么。
譚廷將算盤清了,默然準(zhǔn)備繼續(xù)算數(shù)。
只是他剛動了一顆算珠,看著他的那人輕聲開了口。
“大爺?shù)膫,要不要再處理一下??br />
她問他。
譚廷莫名覺得,他若是說不必,她自也不會上前了。
可他若是說需要,方才沉默半晌又是為何?
他壓了壓唇角,不想說話了。
只是他不說話,她更不會多言,兩人就這么默了幾息,譚廷到底忍不住出了聲。
“嗯。”
他這般出聲了,她才走上前來。
她替人處理傷口當(dāng)真是利落,譚廷沒有一絲擔(dān)心。
她低著頭,鬢邊的碎發(fā)散落下來幾縷,輕輕蹭在她白皙的耳邊。
她似乎比方才更仔細了些,需要輕輕觸及他傷口的時候,動作極輕。
譚廷看著,心下的悶氣慢慢就散了去,心緒又和軟了下來。
只是在她的微涼的指尖碰到他傷口邊緣時,譚廷心口驀然一跳。
今日下晌,在外面與村人對峙時,她緩步上前提出尋人作保時的樣子,浮現(xiàn)在了眼前。
此刻的心跳,仿佛正是那時的延續(xù)。
譚廷似乎聽見了咚咚咚的心聲。
她的指尖還觸及著他的手臂上,涼涼的,譚廷目光不知不覺地就落在了她臉上,移不開了。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她挽起耳邊的碎發(fā),低聲說了一句。
“這樣便可以了。”
譚廷堪堪回了神。
她已經(jīng)拿著剩余的草藥離開了。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竟然失了神。
男人垂著眼眸靜默地揉了揉額角。
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怎也會似那不中用的弟弟一般發(fā)呆
待到晚間睡覺的時候,項宜照平日里要睡在外邊緣,譚廷開了口。
“村人的廂房冷,你睡里面吧。”
她眨了眨眼,看了他一息,才睡到了里面。
村人的廂房冷,床榻亦窄。
不似在清崡譚家的時候,兩人之間總能空出一條縫隙來,睡在這里窄窄的床榻上,項宜的手臂會貼到譚廷的手臂上面。
譚廷這邊剛躺下,她便似不習(xí)慣一般地向里退了退。
但在這窄窄的小床上,即便她退了,仍舊要與他的手臂觸碰在一起。
她沒辦法了,不再動了,閉起了眼睛。
譚廷悄悄用余光看了她幾息,才也與她一起閉起了眼睛。
被子下面,她不得不靠過來的原本發(fā)涼的手臂,輕輕貼在他溫?zé)岬氖直凵希瑵u漸地,一方的涼意散去,另一方的溫?zé)釁s仍舊繼續(xù)著。
項宜的手臂逐漸變暖了起來。
譚廷感受到兩人溫度的交換,也察覺到了她的變化。
以后也許他和她的關(guān)系,也會如此慢慢暖起來吧
念及此,男人心頭莫名又有幾分跳動,嘴角輕輕揚了揚,只是他并未察覺,靜靜閉起眼睛,與身邊的人同枕共眠。
*
翌日,譚廷一行辭了柳陽莊,終于回到了清崡譚家。
趙氏見他們過了一晚才回來,連問了好幾句。
譚建和楊蓁都上了前去,把經(jīng)歷的險事說了。
趙氏嚇得臉色發(fā)白。
譚廷連忙止了那兩人,“何必再驚嚇母親。母親亦不必擔(dān)心,那些村人本不是想害人之意,我們已安然回來了。”
可趙氏還是捋了心口。
“話是如此說,可這些庶族若不是遇上咱們譚氏,是不是真就豁出去了?當(dāng)真是嚇人!”
譚廷聞言不禁想到昨晚算出來的粗略數(shù)目。
今歲天寒,不止是柳陽莊,也不止是青舟、清崡這一帶,半個朝野都不好過。
世家們不缺吃喝也就罷了,若真趁機步步緊逼庶族百姓,似柳陽莊的事情,還會發(fā)生。
譚廷暗暗覺得應(yīng)該給各世族提個醒,也給上奏朝廷監(jiān)管此事。
不過當(dāng)下,不便說與趙氏,只是安慰了幾句。
而趙氏頭疼好幾日了,眼見著項宜回來了,連忙將中饋又都交到她手上來,擺手回內(nèi)室休息去了。
只是項宜剛將中饋接了回來,就有人匆忙請見。
項宜見了來人,是譚蓉身邊的婆子,項宜這才曉得譚蓉去了田莊。
那婆子一開口,項宜便禁不住皺了皺眉。
“那人并不是什么莽夫壯漢,是讀書人的做派,想要借宿些日子,又怕與姑娘清譽有礙,特特提及要同主持中饋的夫人說明。姑娘便打發(fā)老奴過來了!
項宜聽了這話,心下微轉(zhuǎn)。
“可知此人姓甚名誰!
婆子張口欲回,話到嘴邊竟然忘了。
“哎呀,老奴記性不好了,竟把名字給忘了!夫人莫怪,老奴只記得姓氏了。”
“姓什么?”
“回夫人,那人姓盛。”
這個“盛”字說得項宜眼皮一跳。
只是她未動聲色,略作思量道。
“臨近年關(guān),路上恐不太平。此人借宿自然可以,只是我隨你一道過去,將姑娘接回府里來吧!
項氏夫人掌家理事一向自有主張,連老夫人都不甚干預(yù),婆子也未覺得有什么奇怪,連聲應(yīng)了。
譚廷方才去了趟衙門,與縣令議各族屯田一事。
項宜簡單料理了幾樁急事,便換了身衣裳,同婆子一道去了。
譚家田莊眾多,譚蓉暫住的這一田莊,算是譚家地段最好的地方,說是別院也不為過。
當(dāng)下項宜到的時候,譚蓉打了幾個噴嚏,正在房中讓人多燒幾個火盆,喝著熱茶圍爐取暖。
當(dāng)下見她親自來了,吃了一驚。
“大嫂怎么來了?一樁小事而已呀!
項宜笑了一聲,說路上不太平,三言兩句將柳陽莊的遭遇說了。
譚蓉嚇了一大跳,暗暗慶幸彼時自己沒跟著一道去,當(dāng)下便也不再疑惑項宜為何親自到來。
兩人這才說起那借宿莊子的打虎英雄盛先生。
項宜道,“我既來了,便去見一見那位盛先生吧,也算盡地主之誼。”
譚蓉聽了道好,也要與她一道過去。
項宜看了她一眼,可巧譚蓉剛一起身,就連著打了兩個噴嚏。
“小妹莫不是吹了冷風(fēng)?既這般,便不必與我同去了,留在房中烤火,我片刻便回!
“我”
譚蓉是想去的,可話一開口,又打了個噴嚏。
她連忙拿帕子捂了口鼻。
若是到了那位盛先生臉前,再這般失禮地噴嚏不停,豈不是丟死人了?
譚蓉?zé)o奈,撅了撅嘴,只好留了下來。
項宜暗暗松了口氣。
而那位盛先生,就被譚蓉安排在了距她不甚遠的寬敞院落里。
項宜到的時候,只看到了小廝秋鷹在院中。
她不識得這小廝,并沒有多言,反倒是秋鷹見了她,眼睛飛快地眨了眨,引她到了廳里。
項宜略一思慮,沒有讓人跟上,快步進了廳中。
可是廳中靜悄悄的,一時間并未見到什么人。
她略略皺了皺眉。
但下一息,有腳步聲自內(nèi)室響起。
室內(nèi)的暗風(fēng)仿佛涌動起來,半垂半卷的錦簾后,熟悉的嗓音傳了過來——
“宜珍,是我。”
項宜抬頭看去,錦簾撩動之間,有人緩步走了出來。
那人穿著一身秋香色繡蓮花紋的錦袍,長身玉立,英俊的臉上帶著慣常的笑意,在叫了項宜的閨名之后,一雙桃花眼看過來,目光正正定在了她身上。
項宜睜大了眼睛,禁不住向前走了兩步。
“大哥!”
作者有話說:
好了,現(xiàn)在連讀者們都知道項宜的閨名了,某人還不知道!
作者君會給他安排一個絕佳的時機,讓他從最合適的人口中知道~
呵呵~真是惡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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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大哥!”
項宜快步走了過去,抬頭看著眼前的人比從前身姿越發(fā)挺拔,嵌在高挑鼻梁下的一雙桃花眼里,溢出濃濃的笑意。
顧衍盛亦垂頭向她看去。
多年不見,她模樣越發(fā)出挑了,只是神色不似從前那般似庭院里安靜的玉蘭,此刻更顯沉穩(wěn)端莊似雪中白梅。
顧衍盛定定看著她,禁不住輕聲嘆了一句。
“宜珍比從前更出挑了。”
項宜連忙搖了搖頭,垂了幾分眼眸。
“不及大哥千分之一。”
顧衍盛低聲笑了起來,一雙桃花眼里露出柔和的光。
“你我之間,還相互客氣什么?”
項宜亦抿嘴笑了笑。
她這才想起,顧衍盛此來極其隱秘,還用了盛故這個別名。
她不由又看了顧衍盛一眼,見他精神平平,唇色發(fā)白。
“說是打虎受傷,大哥當(dāng)真受傷了?可嚴重?”
顧衍盛輕輕咳了一聲,捂了捂胸口。
“確實受傷了,卻不是因為打虎,那不過是個借口罷了”
他說此間山上并無老虎,所謂兩日的虎嘯,都是小廝秋鷹以口技擬出來的。
“不過是想以此進到譚家,又不被人發(fā)現(xiàn)是受重傷而來。”
項宜一下捕捉到了后面的兩個字。
“重傷?”
她睜大了眼睛,顧衍盛見了連忙同她擺了擺手。
“不怕不怕,并未傷及性命,眼下已在養(yǎng)著了,只是想借你的地方暫避些日子!
他雖這么說,項宜卻不由想到與他聯(lián)絡(luò)的筆墨鋪子閉門多日,還被官府查封的事情。
剛要問上一句,他先開了口。
“我聽說譚家大爺從京城回來了,不知你可方便?”
項宜聞言斂了幾分心神。
那人回家之后,她確實不如從前方便了,而且自查賬的事情之后,他似對她心懷歉疚,兩人相處的時間倒是長了一些
她說并無大礙,“譚家大爺并不插手中饋,大哥先在莊子上安心小住,之后再轉(zhuǎn)旁的地方暫居亦可。阿寓寧寧也住在這附近,亦可讓他們掩護”
顧衍盛聽了,知道她素來理事周全,便沒再問。
卻禁不住留意到她提及譚廷時的稱呼。
譚家大爺
顧衍盛又看了她一眼,聽她開了口,又問及了他受傷的事。
“是什么人重傷了大哥?”
顧衍盛在這問話中,淡笑了一聲,沒有立時回答項宜的問題,深深緩了口氣,說起了近況。
“我如今,在東宮太子身邊了”
滿朝文武逐漸忌憚起來的那個東宮的道人,便是顧衍盛。
他們并不知道他是誰,唯獨太子知道,而太子顯然信他多于許多朝臣,在他提及江西武鳴科舉舞弊案有異之后,太子便著人前去翻查此案。
可惜就這樣尋常前往,根本查不出原委。他又再三同太子保證這件案子還有乾坤,才終于說動太子。
此番太子派出了東宮屬臣,他只怕再無功而返,也請前往。
他們到了江西不久便查出了貓膩,只是這貓膩一出,有些人立時變得朝不保夕起來。
顧衍盛只怕證據(jù)被追到消滅,便假裝自己攜有所查證據(jù),千里誘敵。
路上自然招致追殺無數(shù),所幸皆逃了過去,眼下到了清崡,他受了重傷的身子無力再趕路,干脆在此等候,自有東宮的人來接應(yīng)。
他說得尋常,三言兩句便將前后講了,只是項宜卻聽得掌心冒出細密的汗水來。
大哥那年離開項家時,可謂是身無長物,唯一貴重的玉佩也留給了他們姐弟,這許多年過來,他竟到了太子身邊,又深得太子信任至此,雖無科舉出身,卻已經(jīng)開始插手朝堂之事了。
項宜不可思議。
顧衍盛在她的目光下,神情越發(fā)柔和。
項宜仔細想了想他方才的話。
江西武鳴?并未聽說有哪個大世族聚居那里。
她垂眸思量,顧衍盛便看出了她所想。
“那武鳴并沒有什么大族宗家,但卻頗多各族旁枝。只說叫得上名號的世族,就有槐寧李氏、槐川李氏、燈河黃氏,還有鳳嶺陳氏其中一支!
他輕笑一聲,眸中泛起冷淡的笑意。
“你猜是誰?”
項宜收斂了神色。
那便不僅是某一族的人了,至于到底是誰世家大族盤根錯節(jié),暗中出手的不會少。
她不免想起了當(dāng)年父親的案子,幾乎是在一夜之間,所有不利的證據(jù)橫空出現(xiàn),齊齊壓在了父親身上
她垂了眼眸,顧衍盛也懂她的意思,嗓音沉了下來。
“宜珍放心,義父和我叔父的案子,我早晚會再翻出來的,只不過眼下,我們需要用這樁江西科舉舞弊的舊案,將水?dāng)嚋,將太子徹底爭取過來!
他道太子是仁君,不似今上那般眼不看耳不聞。
“只要太子肯站在我們這邊,世族便不能再一手遮天,我們這些庶族出身的人,就都有了出頭之日。”
窗外的寒風(fēng)吹得窗欞咣當(dāng)作響,他眸色陡變凌厲。
“屆時,血債,我讓他們血償!”
話音落地,房內(nèi)外的些許喧鬧蕩然一清,項宜也止不住挺直了脊背。
她眼前一陣閃動水光。
父親臨走前的樣子浮現(xiàn)在水光里。
那時,父親被從獄中拉出來,渾身傷勢的他,被一把重重的枷鎖咣當(dāng)拷在了肩頸上,大大的封條封住枷鎖,他被壓下貪官污吏的帽子被流放。
朝中那些要治罪的人恨不能判他死刑,讓項家永世為奴,但還要很多替父親說話的人,紛紛上書。最后宮里下了圣旨,僅判了父親流放千里,項家其余人不受牽連。
可父親走前還是悲傷地看著他們,又將她獨獨叫到了身邊。
他想似平日那般,用手拍拍她的肩膀,可重重的枷鎖拷著他,他懂不了,只能愛憐地看著她。
“宜珍我兒,爹爹此番護不了你了,你記著要護好自己,護好弟弟妹妹,爹爹沒有做丟了清白的事情,終有一天,項家的污名會洗刷殆盡的!”
說完這話,他就被人扯著上了囚車。
項宜和項寓項寧他們,追著囚車欲一路緊隨,卻被生生攔了下來。
他們只能看著父親就那樣離開了,過了沒幾日,父親暴斃在路上的消息便傳了過來
陰冷的寒風(fēng)從四面八方往人骨縫里鉆。
項宜靜默著,眼淚卻啪嗒滑落了下來。
無數(shù)個日夜,她苦苦思索父親說的那一天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到來,才能不再讓他們姐弟被人輕看被指指點點。
她不知道,直到今天
有帕子遞了過來。
項宜這才收了心神。
她搖了搖頭,抽出自己的帕子拭了眼睛。
房中的氣氛又些微的凝滯。
顧衍盛遞過帕子的手頓了頓,目光在她臉上落了幾息,才將帕子收了回去。
他走的時候,她還是個閨中姑娘,如今,她已嫁給譚氏宗子譚廷了。
他著實沒能想到自己那一離開便是那么久,而清崡譚氏的宗子譚廷,竟還真就履了同她的婚約
顧衍盛沉默。
之前在京里的時候,他亦著人打聽過譚廷。
他年紀(jì)輕輕就中了進士,是本朝最年輕的進士,穩(wěn)重有見地,頗有當(dāng)年譚氏最鼎盛的時候,做閣臣的譚氏當(dāng)家人的風(fēng)范。
不少人認為清崡譚氏再次崛起,約莫就要在譚廷手中實現(xiàn)了。
可是眼下,清崡譚氏崛起,是世家的崛起,而他們這些人要做的,卻是庶族的崛起。
一山不容二虎。彼時世家庶族相爭,譚廷要如何,顧衍盛不在乎,但他想知道嫁到譚家的項宜,在兩族之間掀起風(fēng)浪之時,會是怎樣的處境呢?
顧衍盛暗暗思量,不由又看到了眼前的人身上。
他驀然想到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小姑娘穿著一身牙色繡暗花的衣裙,安靜地站在庭院里一顆盛開的玉蘭樹下,她干凈地比滿樹的白玉蘭還要潔晰
若是之后,她可以離開譚家,那么
顧衍盛的目光定在了項宜的眼睛上。
“宜珍,譚家宗子,待你如何?”
項宜還在日后項家洗脫罪名的思緒里,陡然被問到,她愣了一下。
她剛要回應(yīng),外面秋鷹的聲音傳了進來,道是譚蓉來了。
譚蓉是再不知道顧衍盛真實身份的,兩人不約而同地打住了話頭。
院子里,譚蓉見長嫂和那位盛先生前后從廳里走了出來,還眨了眨眼睛。
大嫂同盛先生還正經(jīng)說了幾句話嗎?
她看向項宜,項宜走了過來。
“我問了問盛先生的打算,盛先生傷勢不算輕,便留他在莊子里多住些日子吧。”
譚蓉聞言禁不住興奮了幾分。
她抬頭看那位盛先生,見他也同她點了點頭。
譚蓉越發(fā)心中愉悅,只是剛要說自己留下來再過幾日,就聽大嫂開了口。
“近來外間有些亂,母親也念著你了,今日便同我一道回府吧!
話音一落,譚蓉便皺了眉。
可她要是執(zhí)意留下,未免有些刻意了,母親知道也會責(zé)怪她。
她偷偷看了看那位盛先生,只能暗暗想著找機會再來,便應(yīng)下隨項宜一起離開。
項宜并未留意她的異常,同顧衍盛輕輕點了點頭,帶著譚蓉一道走了。
她心里亦想著何時尋機會再來,畢竟義兄受了重傷,今歲天寒地凍,不可小心大意。
再者,他是被人追殺至此,暫居此處的事情必得嚴實遮掩,不能讓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而此后若是譚家不愿再收留他,她最好替他備好旁的藏身之地,安穩(wěn)讓他等到東宮的接應(yīng)。
這便是她此刻為他、為他們這些庶族出身人,僅能做的事了。
項宜沉下心來暗自思量,與譚蓉一道回了府。
*
清崡縣衙。
知縣周仁好一番接待了譚家的宗子大爺。
他著實沒想到這位宗子親自來了一趟,不是為了旁的,反而正經(jīng)說了各世族屯田的事。
雖說朝廷并不倡導(dǎo)這般行為,但世族也好,王府宗室也罷,甚至宮里也屯皇田,下面的府縣都沒有當(dāng)過一回事。
不想這位譚大人一來,竟與他道清崡一帶庶族百姓難過,不應(yīng)再有肆意壓價屯田之事發(fā)生。
周知縣真沒領(lǐng)會這位宗子大人的意思,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庶族出身的進士官員。
但周知縣不懂,不代表不遵照執(zhí)行,當(dāng)下連聲應(yīng)下,說會把朝廷舊年的例令搬出來,禁止低價田產(chǎn)交易。
譚廷見狀,點了點頭。
眼見著時候不早了,正準(zhǔn)備離開,不想見到衙役急急慌慌跑了過來。
周知縣當(dāng)先呵斥了那衙役,“著急忙慌做什么?”
那衙役連忙行禮告罪,無奈道。
“非是小人無狀,實在是府衙快馬加鞭傳了緝捕令來,讓大人立時著人照抄,在各處張貼搜捕!
那衙役說著,將緝捕令拿了出來。
譚廷抬眼,便看到那緝捕令上畫著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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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二合一]
府衙緊急下發(fā)下來的緝捕令上,畫了個男子。
那男子相貌頗有幾分俊美,留著一把長長的美髯,眼型看不出來,被長眉所遮擋。
這畫像頗有些妖異味道,譚廷皺了皺眉,又看公文中說此人乃是海匪上岸,是來探測地形,極其危險,但凡有見到此人的百姓,立時向官府舉報,但凡線索真實,便能獲得賞銀百兩。
百兩?
什么樣的匪賊,區(qū)區(qū)線索便能值得白銀百兩?
譚廷挑了挑眉。
顯然周知縣也不曉得具體情形,只曉的照著上峰的指令辦事。
譚廷見狀,準(zhǔn)備這兩日也去一趟寧南府衙。
世道越發(fā)不太平了,人活著本就不易,若再遇上不太平的年景,莫說建功立業(yè),便是安身立命都是奢求。
譚廷出了縣衙的門,便安排正吉傳話族里,令闔族留心匪賊強盜,但凡出行盡量多人聚團,攜刀槍防身,莫要大意。
一族宗子,自然要操心族中所有人的事。
正吉連聲應(yīng)下,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大爺,夫人眼下便不在府中,出了門去。”
譚廷意外了一下,今日才剛回來,她怎么就出門去了?
“去了何處?帶了多少人手?”
正吉把知道的都說了,提及夫人并沒帶十分多的護衛(wèi)時,他見大爺臉色憂重了些許。
譚廷前面剛知曉有緊要的匪賊在這附近出沒,后面便聽說自己的妻子出門去了田莊。
他立時叫了正吉,再派些人過去,但轉(zhuǎn)念一想又道不必。
“我親自去吧!
言罷便回了府。
但到了府里,卻見府中車馬齊在,再一問才曉得,夫人和姑娘已經(jīng)回來了。
譚廷聽了,松了一氣,徑直回了正院。
不想正院里靜靜的,項宜并不在,譚廷把避風(fēng)處玩石子的小丫頭找了過來問了一句,才曉得庫房那邊臨時有事,請了她過去。
譚廷沒見到人,回了房中。
房中有絲絲安神香的氣息,她沒在窗下坐著做針線,但譚廷看過去,卻發(fā)現(xiàn)窗下多了一個木匣子。
他平日里并沒見過這個木匣子,走上前去打開看了看,譚廷愣了一下。
竟是日常用的藥匣子,里面放著幾種常用的藥,其中幾瓶被單挑了出來放在了一旁。
譚廷仔細瞧了一眼,竟都是治外傷的膏藥。
安神香的氣息悠悠蕩蕩地蹭在鼻尖上。
譚廷手臂上的傷口沒疼,反而癢了癢,似有人用細軟的羽毛輕拂一般。
藥香自匣子里散發(fā)了出來,譚廷看著那些特特被放到一旁的藥膏,眸色禁不住柔軟了下來
項宜剛從庫房回來,便聽說譚廷亦回來了。
她想起臨時放在窗下的藥,匆忙去了正房,她甫一推開門,便看見了坐在窗下她常坐的位置上的男人。他單手拿著一本書,正靜默翻看著。
書的一旁,正就是她之前拿出來的那匣藥膏。
他見她看過來,也似她平日那般看了過來,輕聲說了一句。
“回來了!
房中安神香和藥香交錯盤旋。
項宜一時間沒敢說話。
她一方面沒想到他今日會突然主動開口,雖然是一句尋常的話,但情形說不出的奇怪。
不過更要緊的是,藥膏就在他手邊。
項宜低應(yīng)了一聲,有些不自在地走了過去,正要把茶幾上的藥匣子收走,給他倒杯茶來,不想他突然開了口。
“我已好了許多。”
項宜伸出去那藥匣子的手頓了頓。
譚廷說了那話并未看她,嘴角微微翹著,半低著頭有一下沒一下地翻著書,見她一時沒動靜,才輕輕清了一下嗓子。
她的手在匣子上停了一下,又將匣子打開了來。
“雖是如此,但我還是給大爺再換一下藥吧!
她說著,已收下利落地將他要用的藥膏挑了出來。
譚廷落在心頭上的羽毛又慢慢拂動了起來,癢的不行。
他嘴角翹得更高了,又清了一下嗓子,溫聲道了一句。
“勞煩夫人!
項宜連道“不勞煩”,她只是鼻尖上出了些汗。
*
翌日,天完全放晴了,明媚的日光照著院中次第綻開的梅花。
譚氏各旁枝派人陸陸續(xù)續(xù)來宗家問好拜年。
整個譚氏宗房白日里熱鬧不歇,到了晚間才安靜了幾分,趙氏便把兒女都叫到了秋照苑里吃飯。
經(jīng)歷了前些日項宜突然回了娘家、全家闔族中饋無人料理的窘境,趙氏越發(fā)對這個宗婦兒媳滿意了。
當(dāng)下見她有些疲累,便連忙免了她在旁伺候,只怕她若是累的病倒了,自己可就糟了。
項宜歇了下來,就落坐在了譚廷身邊。
譚廷也發(fā)現(xiàn)她面有疲色,當(dāng)下見她坐下,暗暗松了口氣,又默默記下再多提拔幾個管事上來,好歹替她分擔(dān)一些。
連著幾日奔波操勞,項宜確實累了些,只是最讓她提心的并非日常庶務(wù),而是住在田莊的義兄顧衍盛。
縣衙里張貼出來的告示,喬荇看到的當(dāng)天就跑來告訴了她。
雖然畫像上有長長的胡須眉毛遮掩,而大哥臉上早已將那些去掉,可到底是突然來到清崡的外地人,難免不讓人起疑。
更有大哥一身重傷,還不知道養(yǎng)的如何了。
她正想著,趙氏問了譚蓉一句。
“蓉兒今日給莊子上那位打虎英雄送藥了?”
這事自然是瞞不過眾人的,項宜也沒準(zhǔn)備瞞著,但突然被提及,項宜止不住繃了繃神色。
眾人并未發(fā)現(xiàn)她什么,只有譚蓉說送了藥。
“盛先生是替咱們田莊的莊戶受傷,替我受傷,自然要送藥的,還不能送便宜的藥!
項宜的藥還沒想好怎么不動聲色的送出手去,譚蓉倒是替她解決了。
可她這么一提,本不知道此事的人,不由問了一句。
“打虎英雄,長什么樣子啊?”楊蓁好奇。
譚建也道,“果真打了老虎,虎呢?”
項宜看見那位譚家大爺更是挑了挑眉。
他不似楊蓁和譚建一般,或興奮或疑惑,男人眸色凝了幾分。
“此人什么來歷?何時的事?”
他神色嚴肅地問了這么一句,廳中稍稍一靜,立時譚建就想到了另一件事情上。
“別是什么匪賊偽裝混進來的吧?”
這話可把趙氏嚇著了,手里的湯匙啪嗒碰在了碗沿上。
項宜心下一沉,只是沒等她開口,譚蓉急了起來。
“怎么會呢?母親和大哥二哥太過緊張了,盛先生真是因著替我們趕走了老虎,才被我請進田莊的,他當(dāng)真是讀書人的做派,身邊還帶著文面小廝,哪里會是什么匪賊?!”
她急著辯解,但眾人的疑惑并沒有因此完全消減下來。
譚蓉急著叫了項宜,“大嫂也見了,大嫂來說吧,可別誤了盛先生的名聲!
她這么一說,眾人都像項宜看了過來。
項宜聽著,不緊不慢地起身給趙氏續(xù)了一勺八寶粥。
因著她的走動,廳內(nèi)緊張的氣氛松動了不少。
趙氏也問了她。
“你也見了那人?是怎樣的做派?可守規(guī)矩?”
項宜笑了笑。
“盛先生確實是讀書人,斯文有禮,因著突然受傷借住譚家,怕與姑娘名聲有礙,特特讓姑娘支會家里主事的人!
她說著,慢慢沉了口氣,道了一句。
“若是官府通緝的匪賊,遮掩行蹤還來不及,怎么會主動提起?”
話音落地,譚蓉便道,“正是!”
趙氏是信任項宜的,不然也不會萬事都托給她,當(dāng)下大松了口氣,喝了一口粥水。
“那倒也是!
譚建也覺得匪賊不敢如此做派,給楊蓁夾了一筷子冰糖肘子。
楊蓁更是滿不在乎地將冰糖肘子放到了嘴里,在那咸香鮮美的味道里,滿意地彎起眼睛,道了一句。
“這年頭,敢打虎的八成都是些英雄好漢,確實沒得胡亂猜忌人家。”
眾人都不再疑惑了。
只有譚廷沒有出聲,放下筷子,沉默著不知在想些什么。
旁人都不要緊,獨獨他
項宜不得不開口,輕聲問了他一聲。
“大爺還有什么不放心?”
她這般問了,默默等著譚廷的回答,準(zhǔn)備了說辭應(yīng)對他的問題。
他是世族的宗子,比旁人都要警覺許多,項宜本沒準(zhǔn)備讓顧衍盛在譚家逗留太久,但若才兩三日就被譚廷發(fā)現(xiàn)
她暗暗有些擔(dān)憂,但譚廷卻抬頭向她看了過來。
“你既見了,我便沒什么不放心!
言下之意,是放心她。
項宜怔了怔,這倒是讓她有些沒想到了。
她沒再多言,又坐回到了譚廷身邊,默默給他布了些菜。
他見了,凝氣的眸色柔和散了開來,嘴角噙著些清淺的笑意,也夾了些菜,一筷子一筷子,悄然放到她碗中。
兩人有來有往,都沒覺得如何,趙氏倒是瞧著悄聲笑了笑。
若能趁著廷哥兒在家的時候,項宜有孕就好了
打虎英雄盛故的事情被揭了過去,譚氏宗家一家人,又繼續(xù)和順地用起了晚飯。
*
顧衍盛暫居譚家的事情,算是過了“明路”,項宜本思量著暗中照看義兄,不想萬事不用她操心,譚蓉比誰都積極,送了藥膏又送衣裳。
而且趙氏只顧著替她挑選世家子弟做夫婿,并未在意。
項宜松了口氣,但某天打開衣柜的時候,險些以為自己走錯了房間。
正房的衣柜里,男人的衣裳不知何時被收拾到了下面,上面的格子里,每一格都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胤胖昧嗽S多樣式用料顏色各不相同的冬衣。
她站在柜子前愣了愣,喬荇走過來看了一眼,呀了一聲。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呀?夫人總算舍得給自己做衣裳了?”
項宜搖了搖頭。
不是她做的衣裳。
門口的風(fēng)一動,門簾被人撩了開,男人緩步走了進來。
譚廷見她站在衣柜邊,神色有些發(fā)怔,卻并沒有動柜中衣衫,不由地心里嘆了口氣。
“過年總要穿幾件新衣的,我亦著人給自己做了幾件!
譚家宗房從前也是有四季衣裳的例份,后來族中越發(fā)富庶,內(nèi)院的女眷無不是大家出身,誰也不缺衣裳,還都各自拿了各自的好料子,讓針線上按照時下流行的款式量體裁衣。
這樣一來,四季衣裳的例份都是些中規(guī)中矩的用料和款式,便是做出來,夫人小姐也不穿,直接給仆從穿逾矩,壓在箱底更是浪費。
某一年年成不好,族里要開源節(jié)流,彼時的宗婦便以身作則,干脆廢了針線房的四季衣裳。
如今宗家各房的衣裳,要么自己院里的人來做,要么出料子給針線上做。
這般放在旁人身上,再沒有任何問題。
可項宜卻不一樣。
她干凈地似初落的雪,再不肯輕易動譚家的東西分毫,只能譚廷自己來了。
他這么似是而非地解釋了一句,言下之意兩人都需要過年的新衣。
只是項宜又看了一眼柜子,他給她做的新衣,已經(jīng)比他所有冬衣都要多了。
項宜不知所措了幾息。
但男人已經(jīng)走開,去了書架前翻書去了。
喬荇見她沒有推拒,高高興興地上前,替她挑了一件丁香色鑲薄紅色襽邊的對襟長襖。
“夫人穿這個能提氣色,讓奴婢再給夫人選一條馬面裙”
喬荇絮絮叨叨說了些什么,項宜沒有聽清,她仍舊站在方才的地方,不由地看向了書架前的男人。
男人身形挺拔高挑,身形勻稱,從后面看去肩背寬闊,手臂修長。
此刻他輕巧抬手,取下書架最上層的一本書,輕輕拍了拍書上的薄塵,腳下半轉(zhuǎn),棱角分明的側(cè)臉,在窗外透進來的熹微晨光中,溫潤了幾分。
項宜不由地想起,那日在田莊大哥問她的一句話。
“宜珍,譚家宗子,待你如何?”
她彼時若還有多一點時間,約莫能立時給出答案,但今天
項宜收回了目光,又看了一眼衣柜,默默垂下了眼眸。
他們之間,不該這般。
*
項宜不是不懂投桃報李的人。
隔天楊蓁不知怎么想起要給譚建親手做一身衣服,但她身邊的盧嬤嬤指導(dǎo)得太過復(fù)雜了,把楊蓁給嚇著了。
楊蓁耐不下性子做,可又允諾了譚建,想起譚建聞言兩眼放光的樣子,又不忍跟他說不行了,反而心里有氣同譚建發(fā)了兩通脾氣。
譚建都不知道自己哪里錯了,好不容易大哥這兩日心情好,沒有劈頭蓋臉訓(xùn)斥她,反倒是自家娘子不知哪里來的氣。
他委屈巴巴。
楊蓁看這樣也不是個辦法,覺得拿不定的事情還得找大嫂,于是來了正房。
項宜自然不似嬤嬤那般要求繁多,見她打板裁衣,走線縫制,包括繡花都不行,干脆同她道,讓針線上給她幫忙,每一道工序她都參與幾分,針線上再幫襯幾分,最后也算她整個做下來了。
想來譚建不會嫌棄。
楊蓁聽了直呼好主意,連聲夸贊項宜。
“要是沒有嫂子,我可就不成了!”
項宜抿了嘴笑,見她蹬蹬地跑了,卻暗暗想到了什么。
她或許也該替譚家大爺親手做一套衣裳,至少算得上她接受了他的衣裳的一些表示
晚間,項宜便同他將自己的意思說了。
譚廷聽了半晌沒說出話來。
項宜還以為他對針線有要求,不放心自己的手藝,不禁打了幾分退堂鼓。
“大爺若是不習(xí)慣,那便還是讓針線房來吧”
“不是!痹挍]說完,就被他打斷了。
項宜看過去。
燈影下,男人素來剛毅的面上,散發(fā)著似朦朧月色一般的溫和。
他濃密英眉下的眼眸,眸光閃動,正正看在了她身上。
項宜不習(xí)慣這般目光,側(cè)開了臉。
他這才又開了口。
“你不要太勞累了!
項宜在他的目光里,垂著眼眸微敢抬起,低聲道了一句“妾身不累”,便尋了個旁的借口,暫離了房中。
冬日的夜風(fēng)似冰水一般讓人清醒。
項宜交錯著慢慢搓了搓手臂,看著天邊懸的清亮月牙。
她想這年還是盡快過完吧。
待譚家大爺回了京城,約莫便能一切恢復(fù)如常了。
至于往后怎樣,她不敢深想。
*
譚廷趕在年前又去了一趟五老太爺?shù)膭e院,這次終于見到了五老太爺。
五老太爺身子康健,精神也佳,見著譚廷帶著譚建親自來了,笑著讓人把他前些天采來的山間雪水,煮了茶給兄弟兩人喝。
比起三老太爺?shù)牡赂咄,五老太爺更顯隨和,問了兩兄弟近來如何。
譚建自然是認真讀書作文章,準(zhǔn)備來年秋的鄉(xiāng)試。
譚廷沒有說破他的學(xué)問考舉如湊數(shù),只是同五老太爺談起了時政。
先把京城的情況說了說,接著便提到了世族與庶族之間的事情,提到了他們一行在柳陽莊的遭遇。
泰然自若如五老太爺,也禁不住壓了眉頭捋了胡須。
老人家嘆了口氣,“猶記得我年輕的時候游歷四方,若是落腳在庶族百姓家里,人家聽說我出自名門望族,雖也羨慕,卻也友善,讓我傳他們些讀書知禮的辦法,若能家里寬裕些,也送孩子讀書,往后指不定也能成為有傳承的人家!
從前是這樣的,再苦再窮的百姓,只要出身沒問題,便可以通過科舉來改變一人一家甚至一族的命運。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庶族百姓通過科舉走上去的人越來越少了,世家培養(yǎng)出來的子弟從小耳濡目染詩書禮儀,自然有先天優(yōu)勢,但留給庶族的上升的機會卻一年比一年少的可憐了。
這幾年,尤甚。
庶族沒了上升的機會,在下面被世家各族盤剝殆盡,如何能不滿腔憤懣?
若是這般下去,說不定便會造成震動朝堂的事情。
屆時,誰又能自保安泰?
譚廷在五老太爺?shù)母袊@中,不禁想到了家中的妻子。
兩族一旦走到大動干戈的地步,她的處境只會最為艱難。
他不由開口,“世家和庶族本不至于此,若真刀槍相見,西北外族必然趁機南下,朝野只會又是一場腥風(fēng)血雨!
五老太爺默了半晌。
“眼下雖沒有大的風(fēng)浪,但你擔(dān)心的不無道理。”
五老太爺緩緩看向了譚廷。
“清崡譚氏自來與鄰為善,亦不想讓自己落得與周遭相互敵對的境地,但這也不是譚氏一族的事,你能想到此,可見這些年在外歷練,心中有了丘壑。”
他說著,笑了一聲。
“既如此,你便將此事好生思量起來,也許下一甲子的譚氏一族,便要在你手里起來了!
這話說得隨意,但一旁安靜聽話的譚建都跟著渾身滾動了熱血。
他眨著眼睛看了看老太爺,又看了看自家長兄。
長兄一如既往地沉穩(wěn),只同五老太爺拱了手,說了一個字。
“是!
*
這般的日子到了過年。
譚家的一切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甚至連借住在田莊里的顧衍盛,項宜都沒有操心。
譚蓉對他不知怎么十分上心,萬事譚蓉都替他準(zhǔn)備上了。
她陰差陽錯地替項宜幫了忙,項宜倒是省了事,聽聞義兄在莊子上一切都好,便沒再去打擾,也暫時沒有告訴項寓他們。
這般一晃就到了除夕夜里。
成婚三年,譚廷第一次在家中過年。
早間,他給自己穿了一身暗紅色鑲灰鼠毛的錦袍,他發(fā)現(xiàn)他的妻子見他穿了不常穿的顏色,便也挑了一件胭脂色繡白梅領(lǐng)口鑲雪兔毛的長襖。
她脖頸白皙修長,紅領(lǐng)上白絨絨的雪兔毛環(huán)在她頸邊,襯得她整個人都俏皮了幾分。
譚廷再沒見過她這般穿著,一日下來,悄悄看了她好幾回。
項宜并未察覺,先是讓譚氏族人給鄰里們送了許多餃子吃食,又將譚廷帶著一族人寫的春聯(lián)分發(fā)給城中人,再又料理了些瑣事,就被頭一年嫁過來、精力旺盛沒出使的楊蓁,叫過去打葉子牌。
項宜不甚耍玩,但楊蓁興致極高,她也來了些興致,一不留神竟打牌打到了年夜飯的時候。
虧的是平日里仆從做事自有章法,項宜倒也并未太過操心,只是待晚上在秋照苑吃完年夜飯,時候不早,她就開始打起了哈欠。
平日里早睡早起慣了,今日要守歲,還有些遭不住。
往年,項宜多半讓喬荇替她守一會,自己悄悄睡幾個時辰。
但今年那位大爺在家。
項宜坐在窗下做了會針線,眼皮就抬不起來了。
譚廷在書案前寫大字,眼見著妻子還要泡了釅茶繼續(xù)同他一起熬,無奈道。
“你先睡吧,我來守歲便是!
他一開口,項宜醒了一半。
“這不合適,”她道,“還是我守著大爺睡吧!
她這般說了,譚廷停了筆看了她半晌。
她還總是跟他客氣守禮。
譚廷下意識沉默了,但轉(zhuǎn)念一想,若是自己不再言語,她還真就能守著規(guī)矩,硬撐著熬下去。
他嘆氣。
“我不困,你睡去吧!
他說完,見她還在猶豫,只好又多說了一句話。
“你我夫妻之間,何必這么多規(guī)矩?”
男人這般說了,項宜低頭不說話了。
兩人都不說話了,室內(nèi)又靜了下來。
外面有小孩子放的零星炮仗,與房內(nèi)的燭火一起,噼啪響著。
項宜只又撐了一會,便又開始眼皮打架,還險些碰到了花窗上。
她抬頭,留意到了書案前的男人,一臉無奈卻又不知怎么開口的樣子。
項宜亦十分無奈,怕自己再出丑,只好起了身,同他道了一聲,回內(nèi)室睡覺去了。
她這般說了,才發(fā)現(xiàn)他的神色軟了下來。
項宜已沒有精神深究了,閉起眼睛竟就睡到了天亮。
只是這大年初一,她剛醒過來,便聽見了外間急促的腳步聲。
正吉通報的聲音出來,不知是沒睡還是早早醒來的男人,將他叫進了房中。
“有何事?”
“回大爺,鳳嶺陳氏的陳五爺?shù)情T拜訪了。”
男人頓了一下,“你說錦衣衛(wèi)的千戶陳馥有?大年初一他來何事?”
正吉道那陳五爺也知道大年初一不合規(guī)矩。
“但陳五爺請爺見諒,錦衣衛(wèi)要抓一緊要之人,此人便是在咱們寧南府失去了蹤跡,陳五爺來,應(yīng)該是來請大爺襄助的!
畢竟寧南一帶,府衙和各縣衙,都比不過一個清崡譚氏。
作者有話說:
投桃報李的啞巴夫妻生活。
先讓譚家大爺過兩天好日子,然后就給他安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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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二合一]
譚廷去見了那位錦衣衛(wèi)千戶陳馥有。
雖然都是世家出身,但譚家素來和鳳嶺陳氏交集不多,而這位陳馥有在京任武官,同譚廷這種科舉出身的文臣,并不太能搭得上話了。
此番為著抓捕囚犯,大年初一親自上門,可見不是一般的囚犯。
陳五爺陳馥有已在外書房等著譚廷,眼見這位譚家宗子來了,連忙起身同他見禮。
他禮數(shù)不缺,也帶了禮品,但言語之間卻十分急切。
三言兩語簡單說了說情形,便請譚廷幫忙在這一帶尋人。
他要緝拿的不是旁人,正就是官府下發(fā)了緝捕令,要逮捕的那海匪頭領(lǐng)。
譚廷早就對這被通緝之人心存疑慮了,尋常海匪如何值得這般興師動眾?
眼下錦衣衛(wèi)這位陳五爺親自前來,還這般急切,只怕更不是一般身份。
“這般緊要的人,果真在此地?”譚廷問。
那陳馥有連聲道是,“他進了此地就沒了消息,我們在周邊布控了許多人,他若是逃出,我們不可能不知道,可見還在這里。還得請譚大人費心!
他說得客氣。
但是這么要緊的人,具體身份卻不提分毫。
要請譚氏一族幫忙找人,卻不肯透漏詳情。
若是極其危險的匪賊,或者身上有利器,譚氏族人貿(mào)貿(mào)然尋去,豈非要被傷及性命?
譚廷暫無言語,端了茶盅喝茶。
然而那陳馥有當(dāng)真并無同他細說的意思。既然如此,譚廷也不好多問。
他倒是想起另一樁事情來。
“聽說有陳氏一族的旁枝就住在這一帶,不知陳五爺可同他們有聯(lián)系?”
陳馥有出自陳氏宗家,他來此地尋人,陳氏旁枝的人早就提前候著了。
他眼下就住在旁枝族人的別院里。
他不懂譚廷怎么突然問起這事,還以為譚廷不欲襄助。
他只好道陳氏旁枝的人不算多,“如何也比不過譚氏在寧南的地位,還得譚大人幫忙才是!
譚廷并非這個意思,只是笑了一聲,說起了柳陽莊的遭遇。
陳馥有聽了略吃一驚,但下意識便道。
“這些刁民,竟要反了不成?!他們沒錢,世家買他們的田讓他們有銀子過冬,竟還起了殺心,該讓府衙將這些人平了!”
譚廷端著茶盅的手定住。
他看向這位陳五爺,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么。
是陳氏的旁枝壓價屯田,欺壓百姓在前,到了他嘴里,竟然成給刁民銀子過冬,刁民卻不知悔改了。
他本還想請陳五約束陳氏族人,不要與庶族百姓太過為難,眼下看來,以這陳馥有的態(tài)度,若不改變,說了也沒用。
他垂了眸,只道自己會著族人留意匪賊,端茶送客。
外書房里面發(fā)生的事情,項宜讓小丫鬟偷偷聽了一耳朵,那位陳五爺聲音不低,小丫鬟倒也聽見了一二。
項宜本暗暗緊張,可看到譚廷沉著一張臉回了正院,意識到了什么。
兩人并未交談甚歡?
她看到男人雖然沒有同她明說什么,但卻眉頭緊皺,正吉同他說話也只隨意應(yīng)上兩聲,然后才想到什么事情,叫了正吉。
“去告知族中各家各戶,近來或有匪賊或者什么旁的危險之人流竄此地,讓眾人留心自己安危,遇事不要聲張更不要冒進,俱來宗家稟告!
正吉聽了,連忙去了。
項宜細細品著他的話。
陳五爺陳馥有顯然是來搜人的,不出意外應(yīng)該是大哥了。
但沒有讓族人幫忙尋人,反而讓族人注意自身安危。
言下之意,根本并無幫襯那陳馥有的意思。
項宜心下禁不住一松,再看抿著嘴生氣的男人,雖不知他為何生氣,卻覺得他比平日里生動了幾分。
既然如此,項宜便也不再提心吊膽,只是暗暗將春筍的姐姐一家,從旁的田莊調(diào)去了義兄所在的田莊,以備不時之需。
初一這日一切照常,除了譚廷有些不高興,其他并無事情發(fā)生。
倒是男人在下晌吩咐了馬車,道是初二夫人走娘家的用途。
項宜從前過年事情多,無人幫襯,多半讓項寓項寧他們到清崡來玩一日,姐弟一起吃頓飯,今年特殊,田莊里還住著義兄,項宜便把這件事放下了,還同項寓他們說天冷,等暖和些再見不遲。
誰想到,有個人竟替她安排了。
項宜心情有點復(fù)雜,只能安排春筍和她姐姐,緊盯著田莊的事情,有事來給她回稟,然后同那位譚家大爺一道,又回了趟青舟。
前些天剛來回了一趟,青舟小鎮(zhèn)里的鄰人們茶余飯后還總說起譚氏和譚氏的宗婦夫人,今日一早各家走親戚竄門子,竟又抬眼見著譚氏的馬車,長長一條隊伍停在了項家小院門前。
這次比上次的人還要多。
鄰人們一時間顧不得串門了,都趕忙停下來瞧熱鬧。
正吉搬了一筐子銀錢出來,抓給鎮(zhèn)子里的小兒們,當(dāng)作壓歲錢,小孩子們各個高興的手舞足蹈。
大人們都也跟著高興,只是他們不甚明白,譚氏這么有錢,又不似從前那般不同項家來往,為何不接濟項家住像樣的宅子呢?
項家姐弟還是住在這典來的老破小院里。
他們不曉得,項家院中,譚廷剛提議了此事。
誰料他剛說完,要給項寓和項寧重新尋妥帖住處,項寓一聲冷哼就從鼻孔里冒了出來。
“哼。譚大人如此好心,讓項寓十分不適!
話音落地,整個項家院子都靜了。
項寧眨眨眼,看向自家弟弟的眼神,只覺得此刻叫他一聲哥哥,也不是不可以。
正吉剛在外面發(fā)完錢,剛要過來回稟,只聽見這句,便嚇得一步又退了出去。
譚廷來之前就設(shè)想過,他是真的想同他們姐弟三人緩和關(guān)系,但他那位妻弟恐怕還是不會對他有什么好言語。
眼下項寓說了這話,譚廷倒也沒有太多意外。
他神色平和,只是看向了身邊的妻子。
她從進了項家小院,便眼神示意過項寓好幾次了,當(dāng)下項寓這般不客氣的言論一出,她那雙素來淡然的遠山黛眉就皺了起來。
譚廷知道她又要訓(xùn)斥弟弟了。
在她心里,她可以管束她的弟弟,那是她的血脈至親,她管束其實是為了維護,而對他客氣守禮,是因為在她眼里,他是外人。
這般認知讓譚廷悶悶,可他一時半會也沒辦法讓她改變。
他只能在她之前開了口。
“沒事,沒事,”他目光落在她身上,“我只是覺得房子簡陋了些,若是他們住慣了不愿搬,讓府里的人來修繕一番也可!
項宜要管束項寓的話,就這么被他打散化在了口中。
項宜是知曉她這位夫君因著查賬的事情心懷愧疚的,但三番五次這般忍讓項寓,甚至有越發(fā)包容項寓的意思,也著實超出了項宜的認知。
想想他待譚建的態(tài)度,再想想對項寓的態(tài)度,項宜心下沉沉,默默跟他行了一禮。
“大爺不必如此費心。”
譚廷同她搖了搖頭。
“要的。”
盡管自家弟弟從頭到尾臉色也沒有變好,但好歹沒再說什么厲害的話。
那位譚家大爺不尷不尬地同項寓找話題說話,還真說到了一件。
“京郊有家薄云書院,雖說是舉人來此讀書居多,但近年也有秀才學(xué)子來此旁聽訪學(xué),不知寓哥兒可有意向?”
此事他早就在心里想了,主要還是因為自家弟弟居家讀書著實懶惰,他準(zhǔn)備將那不中用的東西,年后送去薄云書院讀書,自己近在京城,也能監(jiān)督一二。
譚建是兄弟,這位妻弟項寓亦是。
譚廷說了,倒未急著看項寓的反應(yīng),反而余光瞧了瞧自己的妻子。
她在他的提議里,眼簾掀了起來。
譚廷眼角微翹,不想項寓此時開了口。
“項寓在青舟書院就很好,還是不勞譚大人費心了!
他不是在說客套話,是當(dāng)真一口回絕了譚廷。
譚廷想著他進學(xué)上進的很,多半會默認答應(yīng),再不然也至少猶豫一下,誰曾想竟一口氣回絕了。
譚廷禁不住又以薄云書院的出眾,勸了他兩句,但少年根本不想理會。
這般,譚廷著實意外,他看向了妻子,見項宜又垂下了眼簾,不知在想什么。
好歹她沒有似項寓一口回絕的,且他看著,她似乎有話想同項寓說,當(dāng)著他的面又不合適。
譚廷見狀,道是要吩咐正吉些事情,出了門去。
他這邊離開了房中,項宜和項寧都向項寓看了過去。
項寓不是對薄云書院無意的,相反還曾多次提起這家大儒云集的京城書院。
“阿寓,你怎么想?”項宜溫聲問弟弟。
除了和譚家、和譚家大爺對著干的事,旁的事情項宜一貫尊重弟弟妹妹。
項寧乖巧沒開口,項寓的情緒還在跟那位大爺?shù)牟粚Ω独铩?br />
“我雖然也想去薄云書院,但卻不想受那位譚家大爺?shù)暮锰!彼f著,哼了一聲,“他現(xiàn)在對長姐態(tài)度是變了些,誰知道什么時候又變回去?!沒得讓長姐因為我,欠他的!”
少年有傲氣也知冷暖,項宜看著心里柔軟的不行。
但薄云書院的機會太稀罕,他們這些庶族人家,沒有世家皇親貴勛的門路,能有多少機會進那薄云書院?
世家貴勛們由著天然的途徑,享受著頂端的一切,而他們這些庶族,那一切仰著頭都看不到。
眼下有這樣的機會,項宜不能眼看著項寓就這樣錯過。
哪怕是欠了譚家大爺?shù),她再想辦法還他就是了。
能把項寓送進薄云書院,早日登科及第,項家臉上有光,以后妹妹的婚事,也能有個好一些的著落。
她跟項寓搖了頭,剛要說“不要因此推卻這般好機會”,就聽項寓先開了口。
“長姐,我不通過他,說不定也能進那薄云書院!”
項宜挑眉,又聽他道,那薄云書院并非是世家貴族的附庸,他們見寒門書生艱難,特特開設(shè)了入院的考試。
庶族寒門的書生,凡是有真本事在身的,只要過了入院春考,就能進書院讀書!
少年說著,脊背挺直起來。
“項寓不才,愿意一試!”
這話出了口,淺窄的房中仿佛立時高闊起來。
項寧兩只小拳頭都攥緊了,“阿寓可以!長姐相信他!”
肅然一清的房內(nèi),項宜看著弟弟妹妹,眼淚幾乎要掉了下來。
她抽出帕子拭了眼睛,連聲道好,禁不住笑著道。
“那便去考吧,長姐信你。”
弟弟妹妹都高高翹起了嘴角。
項宜看著弟弟的樣子,禁不住想到了義兄之前說的話。
仿佛關(guān)于庶族、關(guān)于項家、甚至關(guān)于她的一切,都越來越有希望了
只是待譚廷又回到房里的時候,又問了問項寓愿不愿意,這次不用項寓開口,就被項宜婉拒了。
他著實沒想到
因著之前柳陽莊的遭遇,眾人沒敢多停留,趁著天色未晚回了譚家。
薄云書院的事情,項家人雖未應(yīng)下,但項宜也著實發(fā)現(xiàn),這位譚家大爺與從前相比,改變了許多。
但這讓項宜越發(fā)不習(xí)慣了。
項宜悄然與他保持著應(yīng)有的距離,倒是發(fā)現(xiàn)小姑譚蓉越發(fā)不對勁。
前面譚蓉給盛先生送藥送衣皆不算,這兩日這位姑娘又道家中竄門的人多,想要練琴卻怕太過喧鬧,要去莊子上練琴。
項宜忍不住問了一句,她便大大方方說盛先生不僅讀書知禮,還善琴。
她在向盛先生討教,而盛先生沒有推辭,道可以教她寫皮毛。
義兄確實善琴,不僅善琴,舞劍、作畫、射箭、騎馬、下棋,無一不通。
從前他在項家住的時候,鄰家的姑娘們總是各種借口上門了。
明明他住進項家之前,項宜和項寧都是偏安靜的性子,同鄰家姑娘們來往并不算多。
還有些姑娘暗暗問及她這位義兄的親事定在何處,得知義兄并無婚約在身,無不欣喜。
若不是他身份敏感,是曾經(jīng)執(zhí)掌后宮前庭,得罪了許多人,又一朝失勢的大太監(jiān)顧先英的侄兒,估計上門提親的要踏破項家門檻了。
姑娘們來的頻繁,偏義兄從來都是耐心十足的翩翩君子做派,從未對這些姑娘們有過一絲不耐,偶爾還指點她們琴棋書畫,不急不躁,認真周全。
姑娘們每每期盼而至,嬌羞而歸。
直到項家一夜成了罪臣之家,顧衍盛怕自己的身份連累項家姐弟,于某晚一走了之。
他沒有一句話留給她們,姑娘們似夢醒一般地芳心碎成了片
當(dāng)下項宜見著譚蓉的熱切,莫名覺得有些眼熟。
她不能讓譚蓉知道義兄的真實身份,卻也不能看著譚蓉走上鄰家姑娘們的老路。
項宜有心勸了一句。
“近來官府在附近通緝匪賊,妹妹還是少出門的好吧。”
可她這么說了,譚蓉卻無所謂地笑了笑。
“大嫂為我好我也知道,可連我娘都覺得我該勤加練琴,盛先生善琴,不正是最好的琴師嗎?”
言下之意,趙氏都沒在此事上面多言。
項宜聽了這話,只能不再勸了。
她想著大哥過不了太多日子就要離開了,到時候譚蓉還能追著他去不成?
最多傷心兩日罷了。
說到底,其實也沒什么大礙。
項宜不再管這些事情,而那位錦衣衛(wèi)的陳五爺,在寧南一帶好一番搜捕,卻始終都沒有找到要找的人。
日子已悄然到了初五。
楊蓁因著沒有回門,也沒有初二走娘家,無處可去的她竟認真給譚家做了幾□□裳,借著針線房的幫襯,初四這日就做好了。
初五迎財神,譚建便把楊蓁給他做的這身大紅色的錦袍,穿在了身上。
得益于針線房的襄助,譚建穿著還真就十分合身,看楊蓁的眼神越發(fā)亮了起來。
趙氏對這位行伍出身的兒媳,是沒什么太多指望的,不過也覺得嫁了人的姑娘怎么也該懂得做身衣裳,當(dāng)下見她還真能攢出一身衣裳來,想說什么又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反正她不是正經(jīng)婆婆,只要楊蓁不給她找事,她只想養(yǎng)在秋照苑里,隨他們?nèi)ァ?br />
譚蓉忙著練琴,撈不著去田莊,便讓仆從把盛先生的琴譜送來給她,一字一字認真抄寫,并無閑心出門。
楊蓁做的新衣不能沒人看見,就拉著譚建到了正院。
當(dāng)然,譚建還是要選他的大哥不在正院的時候去。
項宜讓兩人進屋吃點心,但兩人可不是為了吃點心而來的,楊蓁拿了劍出來,讓譚建穿著新衣裳,同她一起舞劍。
譚建有些害羞。但項宜平白多了個觀賞性的景致,頗有興致,笑著鼓勵了他幾句。
譚建一想,反正大哥也不在,大嫂又不是外人,就接過了楊蓁的劍。
兩人平日在夏英軒沒少練。項宜見譚建文章沒怎么長進,劍倒是舞得不錯,暗暗好笑。
得虧沒被那位大爺瞧見。
不想她思緒剛落,下一息,那位大爺竟然回了院子。
譚廷一眼就看見了自己不成器的弟弟——
那不成器的弟弟,不去給他上交時文,竟然穿的花枝招展,跑到他的院子里舞劍來了!
男人眼睛都瞪大了。
而譚建一招轉(zhuǎn)過,一轉(zhuǎn)頭也看到了他大哥,還看到了大哥瞪大的雙眼。
譚建嚇得腳下一頓。
可惜楊蓁絲毫未察覺,正舞劍舞到興處,按照原本的動作把劍向前一送。
譚建本是要順勢避開她送來的劍尖,可他已經(jīng)被突然出現(xiàn)在門前的大哥,給嚇傻了,竟然站著定在那里未動。
楊蓁眼見著要刺到了他身上,“哎呀”一聲急急控劍向一旁偏去。
可到底是緊急偏過去的,雖然沒傷著譚建,卻把他身上那大紅色的新衣腋下,一下戳了個大洞。
譚建堪堪回神,才發(fā)現(xiàn)好好的衣裳,瞬間破了個洞。
里間的棉絮子都掉了出來。
他傻著眼看著破衣裳和破棉絮,抬頭看自家娘子臉色都鐵青了,可一回頭又是大哥不善的眼神。
譚建頭暈?zāi)垦,聽見自己娘子氣壞了的聲音,“你在想什么?這可是我好不容易給你做好的新衣?!”
下一息,大哥恨鐵不成鋼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不成器的東西,還不滾回去!”
“娘子大哥”
譚建驚得小心肝亂顫了,求助地看向項宜。
“大嫂”
他一副可憐見的樣子,項宜連忙輕聲安慰他,“沒事沒事,快回去吧!
譚建簡直是捂著頭跑的,楊蓁也跟在他后面氣呼呼地去了。
兩個冤家就這么跑走了。
方才的冤家路窄的情形還在臉前,項宜一直努力繃著嘴角,不想讓自己笑出聲。
只是當(dāng)她抬頭,看見那位剛板著臉訓(xùn)斥完自己弟弟的譚家大爺,臉上的怒氣一頓,下一息輕咳著止不住笑了一聲。
他一笑,院中的小丫鬟們早就憋不住了,都捂了肚子笑了起來。
項宜這下也繃不下去了,笑彎了一雙眼睛。
譚廷又氣又笑,又念叨了兩句“不中用的東西”,一轉(zhuǎn)頭看到了他的妻子臉上。
她垂著頭笑著,雪白的貝齒露了出來,臉龐還有個淡淡的酒窩,那酒窩里好似盛了酒,是那種清甜又可口的酒、令人微醺的酒
譚廷一下就看住了,心口砰砰砰地快跳了三下。
而她手里的帕子落了下來,她彎腰去拾,白皙的脖頸在毛絨絨的領(lǐng)間露了出來。
譚廷驀然想起一樁事。
今日,是初五吧
*
鳳嶺陳氏旁枝聚集的坊間。
陳馥有在這一帶不眠不休地搜捕了許多天,都沒有找到他要找的人。
唯獨譚家前些日子來的一個打虎英雄有些可疑。
他讓人問了問是否符合畫像,倒并不相像。
陳馥有還是想親自去看看,那譚家收留的打虎英雄的,但那到底是譚家的地盤,并不能貿(mào)然前去。
偏譚家又沒有任何關(guān)于那人的消息。
一點消息都沒有。
他回想彼時譚氏宗子譚廷的態(tài)度,難道沒有給他相幫的意思?
他一下子覺得棘手起來。
如果沒有清崡譚氏的幫襯,甚至譚氏族人還有意無意地回避此事,那么他怎么都不能找到人了。
而太子的接應(yīng)就快到了。
陳馥有著急起來,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還是要想個辦法,讓那位譚家宗子譚廷,站到他這邊來。
作者有話說:
今天也是【二合一】大肥章,獎勵點【營養(yǎng)液】唄,謝謝大家~
好的,譚宗子的美好過年生活,這章就到頭了。
然后就是初五要做的事情,必須得寫一下,接著么,作者就得給譚家大爺陸續(xù)上菜了~
晚安,明天9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