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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宜珍不要這樣……我們先好好說說話,行不行?”

    項宜掀起眼簾看向男人。

    譚廷只覺她的目光,柔和里夾著冰霜,柔和都是給旁人的,冰霜只給他。

    薄薄的中衣在譚廷一個晃神的工夫里,又落下些許,纖細脖頸下清晰的鎖骨露了出來。

    可她似乎是無所謂一般,就那么靜靜坐著。

    暗含歡愉的新香在帳中盤旋。

    譚廷毫無歡愉可言,口中發苦的厲害,在妻子毫無情緒的臉色里,指尖輕顫地匆忙替她攏了衣裳,將她衣衫拉回到頸間,裹住肩頭,遮住露在冷氣里的鎖骨。

    又要捋出衣帶,替她好生系起來的時候,她才終于略略動了一下。

    項宜避開了他的手,見他無意照著趙氏的吩咐做事,便自己將衣帶系了起來。

    譚廷頓了頓,又見她那中衣單薄,便從床邊的繡墩上,將自己的罩衫拿了過來,想給她先披在肩上。

    只是罩衫剛拿過來,她就從一旁拿過了她自己的衣裳,穿在了身上。

    譚廷心下嘆氣,只得將他的罩衫又放了回去,這才聽見她開了口。

    嗓音里一貫毫無情緒,“大爺要說什么?”

    譚廷能說什么,自然是楊木洪的事情。

    他將床邊的小燈撥亮了一些,沒再繞圈,直接道。

    “我今日說那番話,不是因為旁的,而是因為那楊木洪與譚氏與我有恩怨。宜珍你不知道,父親的死與他那小人行徑脫不開關系。”

    譚廷說了這話,便見妻子意外了一下,掀起眼簾看了過來。

    她這態度同方才再不一樣,譚廷見她肯聽,終于定了定神,在燭火的輕搖中,將父親譚朝寬當年的調任和楊木洪所做的事情,俱都告訴了項宜。

    這件事情算不得秘密,但知曉內里情形的人并不多。

    而在那楊木洪辭官不知所終之后,譚廷也沒有讓譚家再談論此事。

    項宜并不知道還有這層緣故,當下聽了,著實愣了一陣。

    她只曉得譚廷的父親是過度勞累,才染病身亡,沒想到竟有楊木洪傳播惡言在前,才導致譚廷父親心神損耗、操勞過度。

    只是,楊木洪若是這樣的小人,大哥又怎么會放心將江西舞弊案的證據都交給他?而他也確實一路奔波至此。

    要知道連大哥都在追捕下受了重傷,楊木洪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同知,對于他來說,此行如同舍命與陳氏等人較量。

    一個肯舍命為了庶族的翻身而奔波的人,真的會故意傳播惡言,讓庶族百姓用命與世族抵抗嗎?

    項宜沉默思量,一時沒有出聲。

    她并不是不相信譚家大爺,只是這其中的矛盾著實無法解釋。

    但站在譚家大爺的角度,她倒是可以理解他彼時所言的那番話。

    譚廷看了看妻子,見妻子神色似乎是緩和了一些,暗暗松了口氣。

    “我道那楊木洪不值得宜珍相救,著實因為深知此人行徑。”

    譚廷看著妻子,想起她心里更是在意她那義兄的,低聲又道了一句。

    “哪怕此人眼下為令兄奔波,也不見得當真存有真心。”

    這話又令項宜默然沉思了一息。

    不管怎樣,今日陳馥有都沒有能順利抓到楊木洪。

    項宜也是喪了父親的人,她可以理解譚廷的心情,而這楊木洪的事情看起來并不簡單,先按下再論不遲。

    項宜沒再就此事言語了,只是順著譚廷的話,輕輕看了他一眼,微微點了點頭。

    她終于有了肯定的態度,譚廷總算感到了這清冷房里的一絲暖意。

    只是想到她整整一日都避著自己,沒有一點和緩的神情,甚至姨母讓她做的事情,她也都照做。

    他知道她心里是不愿意的,可她卻沒有一點抗拒。

    她把他當成什么人了

    譚廷抿著嘴去看妻子。

    項宜在他郁郁的眸色里微微側了側頭。

    他無奈,莫名有些怕她下次又在這般情形下扯開了自己的衣帶。

    只得道了一句,“我們先不急著要孩子,等你隨我離了清崡再說,可好?”

    項宜在這話里沒有回應,心下卻掀起了一絲波瀾。

    他就這么想將她帶在身邊嗎

    她沒有反對,譚廷越發松了口氣。

    歡愉的香氣濃重了起來,譚廷在那嗆人的香氣里,徑直下床蓋滅了那香,然后開了窗子,將這不合時宜的香味盡數通了出去。

    窗外的夜風將房中污濁的氣息蕩滌一清。

    項宜看了看窗邊的男人,見他這才將窗子關了起來。

    接著,他又叫了水。

    項宜眼簾微微煽動,又在男人挺拔的背影上看了一息。

    仆從早就準備好了,假意的一番忙碌過后,房里才終于靜了下來。

    項宜見男人這才回了帳中。

    兩人相對靜坐,項宜下意識不太自在,譚廷輕嘆。

    不過這番終于是說清楚了。

    念及楊蓁今日著了涼,譚廷輕聲叫了妻子。

    “睡覺吧,好嗎?”

    不熟悉的香氣退去,房中又恢復了平日里的安靜,似乎安靜里夾帶著些許祥和。

    項宜輕輕點了點頭。

    一直小心看著妻子的譚家大爺,才終于安了心

    翌日楊蓁已經好了,項宜去秋照苑的時候,見她又活潑了起來,全無病態。

    趙氏許是知道了昨晚正房叫水的情形,今日一分也不讓項宜忙碌,反而主動攬了幾件差事料理,讓項宜好生歇著。

    項宜不由有想到昨晚譚廷說的不急于子嗣的話。

    她垂眸默然

    因著趙氏的幫襯,項宜清閑了不少,她尋了蕭觀打聽了一下,聽說昨日陳馥有的人手沒有來城中搜捕,放下心來。

    但想到昨日譚廷同她說起的楊木洪的事情,又覺得有必要跟大哥提個醒。

    她請了蕭觀幫忙。

    “蕭護衛可否替我去書房同大爺說一聲?”

    蕭觀苦笑。

    這若是旁人家的夫人,這等事情定然直接同自己的夫君說了。

    但他們這位夫人,輕易都不會來大爺在外院的書房。

    蕭觀怎能看不出來夫人待大爺的客氣疏離,只好應下了這樁差事。

    只是他到了書房,就見大爺沒什么好神色,可夫人托他的話他也不能不說,只能苦著臉上了前,把話說了。

    說完,見大爺臉色更加不好了,瞥了他一眼,仿佛是沒聽見一般,皺著眉繼續著手里的事情。

    蕭觀被晾了足足一刻鐘,才見大爺頭都沒抬,不耐地“嗯”了一聲。

    蕭觀終于松了口氣要走的時候,又聽見大爺說了一句。

    “著意夫人的安危。”

    “是。”

    蕭觀連忙應下,陪同項宜去了一趟顧衍盛藏身的偏僻院落。

    小院一如往常,但秋鷹請項宜進了房門,才發現房中多了一人。

    此人年近半百,頭發花白,滿身的滄桑與仆仆風塵并在,臉色發黃,似乎還受了傷。

    項宜見了此人便曉得了他是誰,此人也在看到了項宜時,連忙同她行了禮。

    照理,他不必同項宜行什么禮。

    不過項宜也曉得,他行禮的人其實不是自己,而是清崡譚家。

    顧衍盛見楊木洪這般態度,也略感意外。

    從他昨日將楊木洪接應到清崡縣城,這位老同知便有些神思恍惚。

    今次見了項宜這般,顧衍盛也禁不住笑問了一句。

    “聽聞楊同知從前同譚氏先族長一道,在鳳水一起做過事,難道同譚氏還有過交結?”

    楊同知見他問了,苦笑了起來。

    “不瞞道長,萬萬稱不上結交。”

    他直言,“是老朽的一段惡緣”

    顧衍盛挑眉,項宜卻并不避諱地向那楊同知看了過去。

    楊木洪念及往事,褶皺縱橫的臉上露出了濃濃的悔意,他上前一步,到了項宜身前。

    “今次老朽既然來了清崡,便沒有遮掩從前過錯之意,我有封信,還請夫人務必轉交給譚家大爺。”

    他說著,臉色肅然。

    “譚家可以不原諒于我,但是卻不能不小心自身!”

    話音落地,項宜訝然

    譚家書房。

    項宜一走,譚廷便禁不住去看外間的日頭。

    他總覺得分明已經過了許久,可天上的日頭似是被妖道施了妖術似得,半晌未動分毫。

    男人叫了正吉一聲,“去把那繪了洋人的懷表拿來。”

    那物件據說比看日頭精確許多

    但這話說了,他又道算了。

    那表中洋人妖里妖氣,不看也罷。

    他道,“房中太悶,出去轉轉。”

    正吉不知大爺這都是些什么路數,只能跟著他轉了轉,自書房向外,沒幾步就轉到了門前。

    可巧他們剛定下腳步,夫人和蕭觀回來了。

    正吉再抬頭看自家大爺,只見大爺神色俱緩和了下來,似開春回暖的風一樣。

    譚廷細細打量了自己夫人一眼,見她神色沒有什么離開那地的不舍,反而有些急匆匆回家的樣子,眸色又是一番柔和。

    不想她開口便道。

    “妾身可否與大爺往書房一敘?”

    書房敘話?

    這話一出,譚廷愣了一下

    外院書房,正吉上了茶退了下去,項宜便將一封信放到了譚廷的書案上。

    “這是楊同知給大爺的信。”

    譚廷一聽,眉頭便皺了起來。

    譚家沒有去報復那楊木洪,已經是仁至義盡,此人還敢再來清崡,還敢給他遞信?

    譚廷見了便心生不耐。

    他一時間沒有打開那信,只是皺著眉頭盯了幾息。

    項宜見狀,也曉得他心有芥蒂,只是楊木洪所言著實令人想不到。

    她不由地又道了一句。

    “那楊同知心有悔意,他早就寫好了這封信,是確有些事要同大爺講明。不管他從前如何,大爺先看了信再說,可好?”

    她這態度同往日再不一樣,譚廷見妻子如此,是再舍不得不給她這個面子。

    他心里雖覺得那楊木洪小人做派,說不出什么好話來,可還是打開了這封信。

    只是這么從頭到尾地掃了一遍,譚廷一下就冷笑出了聲。

    項宜見他冷笑起來,驚訝了一下。

    譚廷直接將信推給了她,“夫人看看,此人都說了些什么。”

    信不長,項宜沒幾息便看完了。

    除了楊木洪在信里對譚家的悔過,他只說了一樁事。

    那便是當年譚廷父親譚朝寬的死,他認為并不是個偶然。

    彼時他雖然心中憤憤不平,但不至于要在那鼠疫的緊要時刻,挑起世庶爭端,他比誰都希望庶族百姓能盡快得到救治。

    但卻有人告訴他,京里來的藥方有問題,更有幾個最先吃了那藥方的人,當真發病死了。

    眼看著那藥方馬上就要被譚朝寬普及開來,他只覺這是一場殺人害命的陰謀。當地的百姓信賴他出身寒門,他卻不能眼看著他們被毒害死,于是連夜將新藥方有毒的消息傳了出去。

    他本無意直言這毒藥方,是世族迫害庶族所為,但話傳出去根本由不得他控制,成千上萬的庶族百姓一下就鬧了起來。

    他們都是些無依無靠的窮苦百姓,如何對抗的了占據這世間財富地位的世族,可誰又想就此葬送性命呢?

    當時百姓間轉瞬恨意滔天,已經是楊木洪所不能控制的了。

    但他當時也有些紅了眼,信了那些話,直到譚朝寬派兵前來鎮壓,又親自帶著人服用那新藥方,證明無毒之后,才有些意識到此事不對。

    可鼠疫因為這一鬧越發厲害了,他一時管不了許多,但等到鼠疫壓下,他想要尋譚朝寬說清此事的時候,譚朝寬竟然也身中鼠疫,且一病不起,不日撒手人寰。

    楊木洪這才曉得他雖然也是世族出身,甚至還是一族之長,但卻并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樣,是迫害庶族的惡人,反而是個清明好官。

    這認知令楊木洪一時間悔不當初,可譚家人卻再不肯聽他所言,在他來了清崡之后,直接被譚家人打了出去。

    楊木洪深感愧疚,干脆辭官還家。

    就在他準備悔恨地過完這一生的時候,江西舞弊案需要人幫襯,顧衍盛的人尋到了他。

    他自然是要幫襯的,可卻在這其中,突然發現了一件事。

    前來追殺他的人里,恰恰就有當初在他身邊,暗中告訴他那藥方有毒的人。

    而這個人,他仔細分辨了一番,竟就是鳳嶺陳氏的人

    項宜把信看完,未覺有任何不妥。

    那楊同知確實傳播了假的言論,這一點誰都沒有否認,可他如今發現這件事有人從中作梗,而這人正是鳳嶺陳氏的人。

    換句話說,彼時要害譚家的,其實就是鳳嶺陳氏或者其他更多深藏不露的人。

    但她看向冷笑連連的譚家大爺,一時不明白他為何冷笑。

    直到譚廷拿過信,叫了她一聲。

    “宜珍覺得這信上所言是真的嗎?”

    項宜沒有急著開口,看向了他。

    譚廷指尖點在了“鳳嶺陳氏”四個字上,忍不住嗤笑搖了頭。

    “就這么巧,在那楊木洪被鳳嶺陳氏的人圍困清崡的時候,他告訴我當年他的所作所為,其實是鳳嶺陳氏的人故意誘他為之。當真這般巧嗎?”

    他頓了一下,臉上嘲意更重。

    “還是說,他就是想借這般說辭,讓我在陳氏手中幫他們脫逃?鳳嶺陳氏是不怎么樣,但他楊木洪此舉,又是什么作為?!”

    他一口氣冷笑著說完了這番話,房中倏然寂靜無聲。

    項宜默了一息,看向那封信。

    半晌,她問了一句。

    “大爺覺得,楊木洪信中所言非真?”

    譚廷無奈地看了過來。

    “宜珍,這不是很明顯了嗎?那楊木洪還是從前的小人做派,半分都沒變!”

    可嘆,他父親就是被這樣的小人害死

    書房里越發寂靜,庭院里時不時的鳥鳴都沒了蹤影。

    只是這個時候,項宜嗓音極低地問了他兩句話。

    “大爺有沒有想過楊木洪所言,其實是真的?”

    她微頓。

    “而寒門庶族出身的官員,并非盡是德行有差的小人?”

    輕飄飄的兩句話落了下來。

    約莫有幾息,書房里靜到落針可聞。

    譚廷在她的問話里,想說什么,卻一時間沒有開口。

    而項宜卻在他一瞬的猶豫里,隱約明白了他的答案。

    她垂了垂頭,明白了他的立場。

    他能做到中立已是不易了。

    若之后,大哥與楊同知被那陳馥有抓捕陷入困境,她也只會豁出她自己,而與他就此分割清楚,不會令他為難。

    項宜念及此,反而覺得這般沒什么不好。

    本就是,世庶有別啊

    此時,恰有族人有事請示宗子,正吉前來小聲稟報。

    項宜同他行了一禮。

    “妾身先回正院了。”

    “宜珍”

    譚廷一怔,上前欲留她。

    只是伸出手去,只觸及她方才站立處的涼涼氣息。

    她已轉身離開了。

    作者有話說:

    進京的火車票作者已經給他們買好了哈,但是得先把核/酸查清楚了才能進(bushi)

    晚安,評論去前排有50個小紅包。

    日常晚9點更新~

    第42章

    當晚譚氏族中有族老過世,譚廷沒有回正院,接下來的兩日亦因此喪事忙碌了起來。

    項宜在某日的間隙里,又去了一趟偏僻小院。

    她把譚廷的態度明白說了出來,本以為楊木洪會甚是失望,但這位老同知也只是苦笑了一聲。

    “譚家大爺所慮并不為過,畢竟是這樣不巧的時機,放在誰身上都該心有疑慮。”

    他倒是甚能理解譚廷。

    顧衍盛也不覺得那位譚家宗子會立刻相信,他看了項宜一眼。

    “宜珍不必為難,我們藏身此地,能得譚氏居中姿態已是幸事。”

    他說著,笑著將項宜細細補充的輿圖拿了出來。

    “宜珍這圖畫的極好,此番東宮會派船來接應我等,我選了多處接應之地,宜珍幫我看看可妥?”

    項宜的心思一下被拉到了輿圖上。

    上次譚廷騎馬帶著她去的碼頭,是清崡最大的碼頭,但這樣的地方陳馥有一定會布控人手。

    她細細看著顧衍盛選得幾處可停船的河岸,點了點頭,“大哥選得地方偏僻穩妥。”

    顧衍盛聽了便放下心來,點了其中一個地方,“若能在此處上船再好不過,旁的皆是預備,最好是用不上。”

    話雖這么說,但他們這一路從江西一路奔至此地,艱辛頗多。

    東宮馬上要來人接應,之后他們便不再擔心于陳氏的追殺,陳馥有等人豈能不知道這時機的重要?只怕也不會就這么放任他們順利離開。

    項宜又提醒了顧衍盛小心,“大哥可與東宮商量了時日?”

    她這么問了,顧衍盛目光在她臉上落了落,只一瞬,又極快地收了回來。

    “過三五日吧。”

    項宜并未留意到他的神色,只是點了點頭,又淺言了兩句,便準備告辭了。

    楊木洪讓她不必再為自己費心,“夫人不必因為老朽的事情,與譚家大爺生了罅隙。”

    項宜對此并未說什么。

    她與譚家大爺之間,何止罅隙,只怕是不可逾越的鴻溝

    顧衍盛對此沒有多言,讓她回去好生歇息,“這些日,是大哥讓你費心了。”

    項宜不明白大哥緣何這般客氣起來,本來他也是為所有寒門庶族的人奔走,難道她就不是他們中的一人了嗎?

    但未及多言,大哥就叫了蕭觀現身,讓蕭觀護送她回去了。

    *

    譚家。

    正院的迎春枝條凌亂地被吹在風中。

    譚廷從外院書房回到內院書房,又從內院書房轉到了正房里,最后坐在了項宜常用的書案前。

    她雖然用這張書案篆刻,但尋常時候都收拾的干干凈凈,零碎的物品俱都放在匣子里,只留一只花壺在案上。

    花壺里插著一枝白梅,有些隱約的香氣淡淡在書案上飄動。

    譚廷連著兩日忙碌,都未曾同她好生說話了,兩人之間仿佛都生疏了起來。

    譚廷悶得難過。

    可是那楊木洪的信,確實難以令他信服。

    窗外的風鼓著窗子吹進了一縷,將梅香打散開來。

    恰在此時,院中有了動靜,有小丫鬟的聲音傳進來。

    “夫人回來了。”

    他立時站起了身來,舉步走到門前,她恰好撩了簾子進來。

    兩廂走近,項宜額頭險些碰在譚廷的胸前。

    男人只怕她摔倒,連忙伸出了手去。

    只是與此同時,項宜在感應到兩人之間過近的距離后,徑直向后退了一步。

    “原來大爺在房中是妾身沖撞了。”

    她垂首行禮。

    譚廷的手頓在半空,在兩人拉開距離的冷清空氣里,愣了一時才收回了手。

    “宜珍回來了”他輕聲。

    “是,大爺安好。”她回應。

    兩人工整對仗一般的兩句之后,房內房外安靜了下來。

    譚廷是知道的,他若是不多說,她也絕不會多言。

    他只好又問了一句。

    “那楊木洪今次有沒有又說什么?”

    他還能主動問起此人,也是令項宜意外。

    項宜想了想,道,“楊同知并未多言,只道大爺不信也是情理之中。”

    譚廷聽了就忍不住想要冷哼。

    此人若是拿不出有力的證據,那么也自能來來回回說這樣的話,玩弄些心術把戲了。

    只是他目光落在妻子半垂著的眼簾上,冷哼又收了回來。

    他不想再當著妻子的面說那人的行徑,怕再引她誤會,只能抿著唇半晌,悶聲提醒了她一句。

    “宜珍不要輕信于他。”

    這話也令項宜無法表態。

    如果她沒有見過楊木洪,或許會點頭應下,但她見到那老同知,著實沒有在他身上看到怎樣的算計,反而是濃重的愧疚

    只是她亦理解譚廷,便沒再回應。

    兩人之間再次安靜下來,連風都透不進這無言的氛圍。

    半晌,譚廷只得暫時離開了。

    日子一下仿佛回到了從前。

    彼時他們全然不識對方,可如今了解了些許,卻還是回到了原點。

    項宜在晚上難得的時間里,將給譚廷的印章繼續做了起來。

    房中有譚廷留下來的字跡,項宜從前是從不翻動的,今次拿了幾張出來,照著譚廷自己的筆記,在紙上繪下了“元直”二字,然后謄繪到了做印章的白玉石上。

    她并不曉得,那其實是他送給她的白玉石,只是當下在那白玉石上,細細刻著他的表字。

    她可能要快些替他做完這件小印了,她總有種預感似得。

    身邊的一切在快速地變更著,也許不知道哪一日,她就要離開譚家,離開這里,也就同他就此分道揚鑣了。

    也許一兩年,也許一兩月,又或者就在這兩日了。

    譚廷當晚宿在了正院,只是令正吉過來囑咐項宜,夜間風涼,早些歇息。

    他沒有回來,項宜反而有了更多時間,挑著燈一刀一刀刻著給他的印章。

    喬荇來了好幾次,見夫人還沒歇下驚訝得不行。

    “夫人,天色很晚了,早些休息吧。”

    項宜看了一眼蠟燭,蠟燭燃到了底部,她剪掉拖下來的長長的燭心,將火光撥亮起來,讓喬荇去睡吧。

    “你去睡吧,不必管我。”

    陳馥有自那日讓楊木洪跑了之后,便直接停了手,不再抓人了。

    整個清崡都安靜了下來。

    他是暫時停了抓捕的人手,但譚廷也收到了另外的消息。

    翌日午間,蕭觀過來稟了一句。

    “大爺,陳馥有自外地將人手都調到了清崡來,攏共算起來,有百人不止。”

    這話讓譚廷挑了挑眉。

    陳馥有這些天沒抓人,反而聚集力量準備行動,看來是有了更明確的目標。

    看來是和顧楊二人,最后同東宮的接應有關了。

    陳馥有的動作瞞不過譚氏,瞞不過譚廷,但眼下譚廷是中立的態度,在這兩方之中誰都不想幫。

    他只是吩咐蕭觀繼續注意陳氏的動作,囑咐族人不要插手其中。

    這水甚是渾濁,清崡譚氏并不想趟這趟渾水

    項宜昨晚將那給譚廷的白玉小印幾近完工,今日早間又雕琢了一番,便成型了。

    喬荇簡直驚訝,“夫人怎么這般著急?”

    她問了,項宜淡笑一聲。

    她亦說不清楚,興許只是覺得,不會在譚家留下很久了吧

    只是這念頭剛閃過,眼皮騰騰跳了一番,一種不祥的感覺沖上了心頭。

    她默然站了起來。

    “去請蕭護衛過來。”

    蕭觀剛照著自家大爺的吩咐,交代了手下事情,又讓人傳話各處的族人著意自身安危,莫要在那兩方沖突時,無辜遭殃。

    這話前腳剛吩咐完,竟就被夫人找了去。

    蕭觀還以為夫人知道了什么,來向他求證。

    只是細看夫人神色,并不似那般,但夫人確實要臨時再去一趟那院子。

    蕭觀只能又替她跑了一趟大爺的書房。

    譚廷直嘆氣,也只能應下了。

    誰想,項宜和蕭觀到了那院子,便察覺到了里間的不對勁之處。

    蕭觀立刻叫住了項宜。

    “夫人別動,讓屬下先探一探。”

    偏僻的巷口吹起一陣涼風,蕭觀前后探了一遍出來,愣了一息。

    “怎么了?”項宜急急問他。

    蕭觀苦笑一聲,“夫人,這院子里的人都走了,院中房中并無打斗的痕跡,可見是想好了才離開的。”

    他說著,替項宜打開了門。

    門一打開,穿堂風便倏然涌了出來,項宜走進去,果真見到院中什么都沒有了,再進到房中,更似從無人來過一般,空空蕩蕩的。

    項宜訝然,略一思量,走到了床邊,伸手向枕下探去,拿出了一張紙條。

    紙條上走筆利落地只寫了八個字。

    “為兄已去,吾妹安心。”

    項宜愣了一下。

    義兄他們竟就這般走了嗎?

    她不由想起上次她問及大哥離開的時日,大哥還說要三五日,眼下看來,莫不是故意讓她不要為他們操心?

    她低頭看著這張讓她安心的字條,心下沒有安定下來,反而眼皮又騰騰跳了幾下。

    她轉頭問了蕭觀一句。

    “陳馥有的人是不是有幾日沒在各處搜尋了?”

    蕭觀點頭,“是有幾日了。”

    他自然是不能騙夫人的。

    誰料夫人接下來又問了一句。

    “陳氏這幾日,有沒有往清崡另外派人?”

    這話一出,蕭觀直接頓住了。

    他訝然看向項宜,完全想不到夫人竟然如此敏銳地,恰就問到了要處。

    他著實頓了一下,想要回答,卻又想到大爺不欲插手的態度,以及吩咐族人莫要陷入那兩方的沖突里,免得遭了無妄之災。

    族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說夫人了。

    蕭觀一時間沒說話。

    可項宜卻在他的態度里,猜了出來。

    “看來是有了”

    陳氏絕不可能隨便放大哥他們離開,那么這幾日按兵不動,實則暗中增加人手的意思,是不是得了確切的消息?

    項宜不確定,因為大哥也沒有似之前說的那般時日離開。

    房中似乎還有些殘留的住過人的溫度,如此看來,他們應該是今日剛走。

    而大哥他們在清崡并無別處可去,這是不是意味著,今晚他們就能與東宮來人接上,然后離開?

    那么陳馥有暗中增加的人手,又準備何時出手呢?

    項宜又試著問了蕭觀兩句,可惜陳馥有私下里的具體安排,蕭觀是當真不知道。

    項宜自然也不會難為他,只能揣著滿腹的不安與疑惑,暫時回府。

    誰曾想,就在她剛到了鼓安坊譚家宗房的門前,竟就看到那陳馥有自譚家走了出來。

    項宜叫住了蕭觀暫時停在了一旁。

    陳馥有并沒有看見她,只是從譚家出來,一臉胸有成竹般的神色,嘴角勾著笑意,撩袍翻身上馬,然后叫了身邊的人,快馬加鞭地離了去。

    在他這樣的神色里,項宜瞬間一顆心沉了下去。

    看來陳馥有,是已經提前得知了大哥與東宮來船的接頭之地了。

    所以,他才這般胸有成竹。

    那大哥他們怎么辦?

    總不能就這般束手就擒了

    *

    譚家外院書房。

    譚廷讓正吉把窗子俱都打開,將房內令人悶窒的空氣盡數通出去。

    方才,陳馥有突然造訪。

    與其說是造訪,不如說是來提醒,道他陳馥有今晚就要動手了,請譚氏萬萬不要插手。

    畢竟他們要動手捉拿的,可是楊木洪。

    譚廷彼時見到他那副樣子,便皺了眉。

    但待他走了之后,譚廷腦海中禁不住又浮現出他兩次來譚家,提醒他要抓的是楊木洪的事情。

    譚氏和楊木洪之間的恩怨,并不是什么秘密,但陳馥有的表現也太著意于此了。

    若是來提醒他一次也就罷了,又來了一次,是什么意思?

    就這么拿準了這一點嗎?

    譚廷瞇了瞇眼睛。

    他們鳳嶺陳氏,是不是對此他和楊木洪之間的仇怨,太有信心了?

    念及此,譚廷不由將楊木洪的信拿了出來,同時翻出來的,恰就是遠在京城的林姑父的書信

    小小院試舞弊案,竟扯進來這么多人?

    譚廷沉默了起來,目光落在書房外間的廳里,眼前陡然浮現出那日柳陽莊老里長,帶著好幾個村的人,來他這里道謝的場景。

    “雖然世家有祖訓、官府有明文,但是這年頭還有什么人能當真照著祖訓和官府明文辦事?

    “旁的世家是什么嘴臉,咱們這些老百姓再清楚不過了。譚大人著實是同他們不一樣的,是真心實意與我們這些寒門庶族做鄰里相處的!”

    房中安安靜靜,但這些道謝聲卻在譚廷耳邊響了起來。

    他可以庇佑清崡、寧南乃至維平府這大片地方的百姓,但是其他地方呢?

    就比如那舞弊案的江西?又或者其他朝野各地?

    若是這次,顧衍盛還是沒能幫他們發聲,這些庶族百姓還能再發出聲音么?

    譚廷突然有種難言的感覺。

    可是,如果他出手去幫,那么幫的,也是那個害死了父親的小人楊木洪。

    這樣的人,怎么值得他出手

    寒風從大開的窗子外呼嘯而入。

    譚廷負手立在書案前,四面風吹。

    耳邊風聲與混亂的思緒交融作響,一時間是柳陽莊及其他各村人的道謝,一時間又是父親英年早逝、闔族的哭聲,倏而變幻,又成了陳馥有兩番來此的有意提醒,以及那楊木洪書信里驟然指認陳氏的言論

    譚廷思緒如麻,緊緊閉起了眼睛。

    下一息,他聽到一個嗓音清而淡的聲音。

    “大爺有沒有想過寒門庶族出身的官員,并非盡是德行有差的小人?”

    此聲一出,紛雜的思緒消失殆盡,混亂的腦海突然安靜下來。

    譚廷深吸一氣,慢慢吐了出來。

    陳馥有今晚便要動手了,他還能再等嗎?

    他叫了蕭觀,想到蕭觀隨著妻子出門去了,剛要換人,就見蕭觀應聲上前。

    原來是回來了。

    譚廷沒再多言,直接吩咐了他。

    “你帶著人跟住陳氏,若是陳氏膽敢今晚殺人滅口”

    他說到此處微頓,蕭觀抬起頭來看向自家大爺。

    他聽見大爺嗓音極低地開了口。

    “不必猶豫,出手相幫吧。”

    蕭觀睜大了眼睛。

    “是!”

    直到蕭觀離開,譚廷才想起忘了問他,項宜去了外面的事情。

    他只能又把正吉叫了過來,問了才曉得夫人回府就如常回正院去了。

    她既然如常回去了,看來是不知道今晚的事情了。

    譚廷稍稍放下心來,想到這兩日與她之間又變得疏離的關系,心下悶悶。

    待晚間吃飯,他想了想,早早就去了秋照苑,只是到了秋照苑,卻聽說了一件事。

    吳嬤嬤道,“夫人晚間不太舒服,已同老夫人說了,提前睡下了。”

    譚廷訝然,轉身就出了秋照苑,徑直回了正房。

    庭院里靜悄悄的,他在房前放緩了腳步。

    房中亦昏昏暗暗地沒有點燈。

    他輕步走到床前,只是在撩開帳子的一瞬,腦中忽然空了一下。

    他轉身向房中問去,“宜珍?”

    沒有人回應。

    房中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只有她的書案上,放著一封信,信上壓著一只白玉印。

    他一時間顧不得她突然替他做好的印章了。

    他打開了信,寥寥幾字書寫匆忙,一眼就看到了尾,但譚廷卻眼睛刺疼了起來——

    大爺容稟,事出緊急,項宜不能置身事外,已離開譚家前去報信。

    與大爺夫妻三年,深受譚氏照拂,無以為報,項宜已仿大爺筆跡寫下休書一封,若事發便以此休書為憑,絕不牽連譚氏。

    如是項宜未能歸來,只盼大爺日后另娶佳人,花開并蒂,琴瑟相合。

    作者有話說:

    明天出核酸結果。

    晚安,日常晚9點更新~

    第43章 [二合一]

    春寒料峭。

    夜晚的清崡縣薄霧四起,升騰在只有星星點點燈火的曠野之上。

    寂靜的曠野上,一人一馬于黑夜中飛馳,那速度快極了,像一道墨色的閃電,與黑夜融為一體,又在薄霧中隱現。

    風將耳邊的碎發吹到翻飛,項宜弓身伏在馬上,任漆黑的夜吞噬光亮,任風吹刺她的臉頰。

    這是她第三次正經騎馬,騎得還是從姜掌柜處借來的老馬。

    可不管是垂老的馬匹,還是初騎的女子,都在這黑夜的奔馳之中沒有一絲一毫地延誤。

    他們不敢有任何地延誤,就這么一路向著之前定好的河岸接頭地狂奔。

    項宜眼前禁不住浮現出陳馥有離開譚家時候的模樣。

    陳馥有是那般的胸有成竹,快馬離去,而在此之前,他好些日沒有再搜查清崡,還秘密調集了人手。

    這意味著,他約莫是從不知何處的渠道,得到了大哥和楊同知與東宮接頭的地點了!

    項宜哪里有時間猶豫。

    同為庶族,她不能似大哥那般隱姓埋名伴于君側,任憑朝堂辱罵也要為寒門庶族爭一口氣;也無法似楊同知那般,垂垂老矣仍舍命千里奔波,只為將舞弊案的證據送往京城

    她能做的太少了。

    可父親被誣告貪污時,尚且有同出寒門的官員,舍了官也要替父親奔走,如若不然,皇上也不會只判了父親流放,放過了他們姐弟三人。

    父親還是死在了流放的路上,那些替他說話的官員在這之后,多被排擠,雖未丟官,卻也如履薄冰。

    彼時,他們肯為她父親言語,此刻,項宜就不能躲在人后冷眼旁觀!

    一陣偏方向的風突然裹了過來,將馬上的項宜吹得身子晃動了一時,她連忙低身緊緊抱住了馬身。

    老馬似通靈性一般,曉得背上的只是個初學騎乘的女子,在此之前從未如此騎馬夜行,低喚了一聲,步履越發穩健,卻又似還如同壯年時那般,速度未減分毫。

    項宜抱著馬身,連連感謝撫慰。

    就這般一人一馬,急奔而去

    另一邊,陳馥有離開譚家,便快馬加鞭地將人手清點齊備,一聲令下直奔河岸而去。

    他已經得到了可靠的消息,顧衍盛和楊木洪會在那處登上東宮的船。

    只要他在東宮來船之前,在那接頭處將二人抓住,這么多日以來的千里追捕,便沒有白費。

    如若不然,折騰這些天白費了不說,回到京城回到宗家,他可就難以交差了!

    陳馥有勢在必得,召集人馬直奔那處河岸而去

    河岸,楊木洪不安地站起身在周遭轉了一圈,河上清波一片,還沒有船只到來,而他更著意身后,向來路上看去。

    遠處只有零星的燈火安靜地亮著,并無什么動靜。

    秋鷹叫了他一聲,“楊大人都起身看了五六次了,要不換小人守著?”

    楊木洪擺了擺手,“只是我總覺得那鳳嶺陳氏不是善類,我們不會走的這般順利罷了。”

    他這么說,低頭拭劍的顧衍盛,手下微微頓了頓。

    陳馥有好些天沒有動靜,確實有些奇怪,所以他才沒再耽擱,早早離開。

    他不由地又想到了項宜。

    如此早些離開,也免得再給宜珍帶來更多麻煩。

    這次終歸是他帶累了她

    他把劍又拭了一遍,見楊木洪還緊張地看著來路,輕笑了一聲。

    “老同知坐下歇歇,也換我起身站站。”

    他嗓音素來含著三分笑意,便是這等緊急時刻,也能把話說得漫不經心。

    楊木洪都禁不住心下一松。

    誰想就在此時,突然有人從無邊的漆黑夜幕里闖了出來。

    楊木洪和顧衍盛皆是一愣

    紛亂的馬蹄聲將路邊村莊驚到,燈火都盞盞快速熄滅下來。

    陳馥有顧不得許多,連聲催促手下不許耽擱,到了那河岸便先將方圓三里都圍起來,讓那顧楊二人再無處可逃。

    又是一陣疾馳,河里水光似近在了眼前,他忽的抬手下令,下一瞬,身后的手下四散開來,馬蹄聲在周遭響徹,不足幾息,便已經將那河岸三里地出俱圍了起來,甚至還躲了漁民的船只,將河道也管控了起來。

    周圍遍布陳氏人手。

    陳馥有這番心下半安,緊接著便讓人搜尋了起來。

    顧衍盛想不到他還有通著消息的路吧。

    顧楊藏在清崡,有什么人暗中襄助他不曉得,但是東宮也不是沒有他們的人手

    可他吩咐下去,將此地搜尋起來,各個方位的人來報,竟都沒找到顧衍盛等人的蹤跡。

    “你們也搜仔細了,果真沒人?!”

    百只火把將湖面和夜空照亮,陳馥有的人又搜了一遍,除了附近漁民,卻哪里有顧楊半片影子?

    “回千戶,真的沒人!”

    話音落地,陳馥有腦中驟然一空。

    他不可思議地看向周遭,周遭寂靜無聲,他一把拔出了腰間佩劍,刺啦的聲音在人群里回蕩。

    “這是怎么回事?”是這地點沒錯了,陳馥有卻完全沒有抓到人。

    他簡直不敢相信,轉瞬惱怒起來,一把將劍擲在了地上。

    “難道顧衍盛他們也得了人傳信?!”

    他惱怒的聲音自遠處傳來,傳到一片樹林之間,已經只剩下隱約可辨的語氣。

    楊木洪避在一顆樹后驚魂甫定。

    他看著一旁喘息不斷地女子,訝然,“夫人真是救了我等一命!”

    就在方才,他們看到有人突然沖黑夜里闖了出來,下意識就要藏身,卻沒想到馬上是一女子。

    顧衍盛一下就認出了是誰。

    他急促起身,待項宜上前,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見項宜道。

    “大哥!陳馥有的人要到了,快離開這里!”

    話音一落,似乎遠處就有了馬蹄聲。

    眾人皆是驚詫,來不及敘話便像一旁的樹叢高地撤了過去。

    他們堪堪隱身到了樹林中,那陳馥有便一馬當先地到了,讓人圍住此處,大行搜捕。

    楊木洪一晚的不安終是應驗了,但卻因為項宜的出現力挽狂瀾。

    他禁不住要給項宜行禮道謝。

    項宜一個小輩,再受不得他的禮,連忙避閃開來。

    “同知不必如此客氣,這本是項宜該做的。”

    她連連擺手,一面調整呼吸,一面安撫臥在地上的姜掌柜的老馬。

    秋鷹更懂照顧馬匹,從一旁的小河溝里弄了些水,又拾了些草料過來。

    倒是顧衍盛蹲身到了項宜身邊,皺著眉不可思議地細細去看呼呼喘氣的女子。

    “宜珍從前不是不會跑馬嗎?”

    項宜確實不會,今次也才剛學會而已,好在老馬穩當,一路順利。

    顧衍盛一時看住了她,半晌沒有移開目光。

    只是項宜并無意多言于此,反而看著樹林下的接應碼頭,眉頭漸漸皺了起來,問了顧衍盛一句。

    “大哥和同知雖然暫安,但是這陳馥有的人占據了碼頭,待東宮來船,大哥又如何上船?”

    她這話正是問到了要處。

    顧衍盛倒也不避諱,遠遠看著陳馥有的人手中發亮的火把,將碼頭齊齊圍住,淡笑一聲。

    “只怕是不易,要想些辦法。”

    但這個時候,再換接頭地點已經是來不及了。

    陳馥有的人在這般關頭自然沒有離開的意思,可見他也想到了,就算今次沒能抓到顧衍盛和楊木洪,但讓他們上不了東宮的船,被困在此地,就還有機會抓獲。

    但顧衍盛卻不能再等下去了。

    夜越發深沉,隱秘的樹林里,幾人商量了幾個方案都不甚可行。

    而就在這時候,寬闊的河岸上,有艘大船漸漸行至。

    那大船高闊軒昂,燈火通明,火光映著船邊的黃色帷幔,正就是東宮前來接應的船。

    此番,是太子殿下安排東宮輔臣徐遠明,借由太子側妃省親的名義而至,是再正經不過的東宮船只,沒有人再敢上前囂張。

    可是東宮的船來了,顧衍盛一行人卻被困在了碼頭之外,根本無法登船。

    碼頭上,陳馥有也看到了來船。

    船才剛來,說明顧衍盛等人確實還在清崡,未能脫身,那么他把此地圍住,顧衍盛總有人襄助又能如何?

    他心下定了幾分,待見著東宮的船靠近,還讓手下的人不要缺了禮數。

    手下齊齊聽令。

    遠遠的,立在船頭上的東宮輔臣徐遠明便看到了燈火通明的碼頭。

    本是隱秘的接應,這么多人便不是好事了。

    果然他捋著長須,讓人將船靠近了,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陳馥有。

    “陳千戶緣何在此?”

    陳馥有也不避諱,同他拱手。

    “呀,沒想到徐大人竟到了此地。沖撞了徐大人,是在下無狀了。只是此地有水匪出沒,官府懸賞許久,錦衣衛亦照令辦事,一時間人手恐無法撤離。”

    佯裝客氣,實則包藏禍心。

    徐遠明自然曉得陳馥有的心思,只是他看著此地被圍了個水泄不通,不知顧衍盛等人又在何處。

    他只能讓人臨時停船此處。

    但側妃省親的船隊在前行,他這邊亦不可能等待顧楊兩人很久

    林中,楊木洪看著遠處的船,卻無法近前登船,連番嘆氣。

    “這可如何是好?”

    只要他們現身,恐怕還沒能近前被東宮的人發覺,就已經被陳馥有的手下捉拿了去。

    陳馥有的人手實在是太多了。

    楊木洪連聲嘆氣,倒是顧衍盛輕笑了一聲。

    寒氣濃郁的夜風里,顧衍盛開了口。

    “這般情形,約莫也只有聲東擊西,調虎離山了。”

    眾人都知道,為今之計,只有讓人出去,引走部分陳馥有的人手,甚至將陳馥有本人引開。

    圍困碼頭的人手薄弱,他們尚可拼上一拼,令徐遠明發覺他們,也就能突破困境順利登船了。

    顧衍盛說了,便將佩劍丟給了秋鷹。

    “秋鷹護著楊大人,以你的功夫,我想還是能抵擋到東宮發覺的。”

    只是他話音一落,楊木洪便連聲道否。

    “這怎么可以?老朽是半截入土的人,能送那舞弊證據至此,已經心滿意足,道長還得進京呈給太子殿下此番應該由老朽去引人才是!”

    他來之前,就沒想過要回去,要留下這條本不該留的老命。

    兩人都欲舍己引走陳氏人馬,秋鷹著急起來。

    “爺和顧大人都留下來吧,爺如今傷勢好了許多,也能抵擋那些官兵,該讓小人去引人才是!”

    連他也同那兩人爭了起來。

    顧衍盛一聽就笑了。

    “這有什么好爭?我如今傷勢雖愈,但功力不成,秋鷹必得留下,好生護著楊大人上船。”

    夜風自江邊漫過來,甚至裹挾了些許火把中的火氣。

    顧衍盛見楊木洪還欲再講,低聲止了他,“楊大人把證據都交于東宮才是緊要,我等庶族翻身之事,就看這些證據了!”

    他說完,轉身欲再安排項宜穩妥離開。

    這些危險的事情,她本不該參與其中,到底是自己把她扯了進來。

    誰想他一轉頭,沒有看到樹下的女子,卻看到馬兒不知何時站了起來,女子翻身上了馬。

    那翻身的動作還有些許不熟練,可她到底穩穩坐到了馬上。

    “大哥、楊同知、秋鷹都不必再爭。”

    她勾起唇角一笑,遠處的火光照亮她的半邊臉,女子嫻靜的笑在此刻竟躍動起來。

    “你們快快上船。這清崡的路,還是我更熟悉!”

    話音落地,顧衍盛心下一震,唇邊的笑意再沒有了,急著一步上前。

    “宜珍不可!”

    但他到底晚了一步,只見女子拍馬躍起,從樹林小道徑直躍了下去。

    轉瞬的工夫,顧衍盛眼前已經沒了人影

    陳馥有不欲同那東宮輔臣徐遠明眼對眼,客氣一聲去了一旁的土丘上。

    大家誰還不知道誰的心思,他今日說什么,都不能放那顧衍盛等人離開。

    不想就在此時,忽然有人騎馬沖了過來。

    陳馥有騰地起了身,大聲號令手下。

    “快給我攔住此人,不許他沖進此地,免得沖撞了東宮船只!”

    顧衍盛若是想就這樣沖進來,想都別想!

    誰料這一人一馬,就在沖到邊緣的時候,突然急轉,向另一條路上而去。

    夜色深重,看不清人,但陳馥有下意識便覺得此人一定是顧衍盛。

    他抓顧衍盛小半年了,此人神出鬼沒,似有妖術一般,近來更是頻繁出現在他夢里。

    可連夢里,他都抓不到此人,次次被他從手中滑走。

    明知這是調虎離山,陳馥有還是心癢難耐,一邊吩咐人手繼續守住碼頭,一邊忍不住召集了部分人,“隨我追上此人!”

    陳馥有這般出動,呼啦帶走了不少人。

    他一馬當先地急追那即將沒入黑夜的人而去。

    那人先沖的甚是厲害,但座下那馬卻不如陳馥有座下這匹,漸漸慢了下來。

    夜深,看不清人,陳馥有又是一番打馬上前。

    “兀那妖道,還往哪里跑?!”

    他又是一躍,兩馬之間距離越發近了。

    可前面那人卻像是甚是熟悉清崡道路一般,一個急轉進到了一條連看都看不清出的小路里。

    陳馥有險些沒能跟上,正心恨此妖道妖術厲害,卻見前面的馬身又是一轉,又轉去了另一條路。

    就這般左右翻轉,很快陳馥有便有些分不清東西南北了。

    他心下開始覺得不對勁。

    顧衍盛再在清崡停留多時,也不可能如此熟悉此間地形。

    而再瞇起眼睛去捕捉那人身影,只覺馬上之人比之那道士,甚是矮小。

    “不對,不是那妖道!”他一下反應了過來,“必是襄助那道士的清崡之人!”

    比起此人,陳馥有當然更在意自己怎么也抓不到的顧衍盛。

    他心恨自己不僅明知是調虎離山,還中了個徹底,急急勒馬停下。

    他指了左側一隊人,“你們繼續追!不能讓妖道的同伙跑了路!”

    說著又急道,“剩下的人跟我返回碼頭!”

    碼頭,沖天的火光亂了起來。

    東宮船上的徐遠明如何沒有發現異常,立刻叫了人往喧鬧處一探究竟。

    然而陳馥有留下來的人亦不是吃素的,當下就有一位百戶帶著人攔截了他們。

    “好叫東宮的大人們知道,此處有那水匪作亂,錦衣衛行事,各位還是不要過去了!”

    但他也不過是阻撓罷了,東宮自有凌駕于錦衣衛之上的權利,當下徐遠明親自上前,帶著眾人不顧阻攔地往那亂處而去。

    然而就在他們還沒趕到之時,陳馥有急急返回。

    他一下就看到了遠處喧鬧處的人影,那人影和方才馬上再不一樣,這才是真的他要抓的顧衍盛!

    可東宮的人也發覺了,正要趕上前去。

    陳馥有心下急了起來,萬不能在此時功虧一簣,那么他回京城真的無法向宗家交代了,一時顧不了許多,瞇起眼睛發了狠。

    “傳我的令,今晚水匪作亂,但凡見到賊人格殺勿論!提頭在手者,獎白銀千兩!”

    此令一傳,下面的人瞬間向喧鬧處涌了過去。

    所謂水匪之禍,根本是假。

    他是要攪渾了這水,趁機向顧楊二人下殺手。

    而他人手頗多,便是東宮的人也不夠阻攔。

    顧衍盛和楊木洪眼見陳馥有的人提刀奔了過來,而東宮的人卻被他們擁亂在外,心下俱沉了下去。

    手中的抵擋漸漸無力,可陳馥有的人太多了,誰都擋不住了。

    楊木洪被刀刺在腿上,一下跪了下去。

    顧衍盛替他抵擋,也已不支,又被一槍戳在了舊傷之上。

    他不甘地笑了起來。

    “這難道就是天意嗎?是天意不讓庶族翻身嗎?”

    誰料話音未落,忽然一陣更響亮的馬蹄聲,自四面圍了過來。

    只幾息的工夫,顧楊等人都看到了躍馬而至的男人。

    譚廷一聲令下,這混亂的碼頭陡然被數不清的人手完全包圍了起來。

    陳氏的人馬一下不知所措,又在下一息被紛紛上前的譚家人,按住了手中刀劍。

    陳馥有看著高于自己三五倍人手的譚家人,不可思議地看向譚廷。

    他嗓音都尖利了起來。

    “譚大人這是什么意思?!”

    風將馬上人墨色的披風裹了起來。

    他只聽見譚家那位宗子,趁著聲音說了一句。

    “譚家不想再居中旁觀,今次,要出手助人。”

    話音落地,陳馥有只覺腦中轟鳴。

    “這譚家也是世族,怎么能去幫他們?!”

    他一下指向了楊木洪,“譚大人難道忘了,正是此人害死令尊嗎?!”

    這話提及,周遭都靜了下來。

    夜風呼嘯,譚廷沒有看向那楊木洪,反而看向了陳馥有。

    “你們陳氏怎么就這般確信?還是說,當年先父之死,你們鳳嶺陳氏插了手?”

    他緊緊看住了陳馥有,這般問出去,只見陳馥有面色一緊,在這話中沒有立刻回答,反而有一瞬的怔住。

    他那情緒,被譚廷完全地捕捉到了。

    譚廷忽然閉起眼睛,心下為父親陣陣發疼,諷笑一聲。

    “沒想到,還有這層乾坤”

    在這般情形下,譚廷再不可能居中姿態,他只一個眼神掃過,有備而來的譚家人,便控住了碼頭前所有陳氏的人。

    東宮的人見狀立刻上前,終于將顧衍盛和楊木洪齊齊接到了麾下。

    陳馥有眼看著大局就這么定了下來。

    他再急,此時也沒了辦法,他得了宗家之令至此追捕近半年,終是功虧一簣。

    他恨恨,但也不能與人多勢眾的譚氏硬拼,只能轉身打馬帶著人手離開了去,消失在了夜色里。

    碼頭忽然安靜下來。

    只有楊木洪怔怔,不敢相信地看向譚廷,“譚家大爺愿意信老朽?”

    譚廷沒有言語,但所做的一切都已表明。

    而楊木洪心中多時的愧疚,早在譚朝寬的喪事上,就要說了。

    他再顧不得旁人眼色,一下跪在了譚廷馬前。

    “令尊之事,是我之過,我悔恨久已。我再無言替自己辯解,只是那疫病的調任,恐還有貓膩,譚氏不可不小心啊!”

    人群寂靜無聲,譚廷手下緊緊攥了起來。

    他沒有去看那楊木洪,只是沉默半晌,道了一句。

    “至此,譚氏與你之間恩怨,一筆勾銷。”

    夜風呼嘯而過,吹起河上潮意。

    楊木洪從未想過能得譚氏原諒,今日聽到了這句話,忽的老淚縱橫。

    “多謝多謝”

    東宮輔臣徐遠明在此時上了前,同譚廷抱了一拳。

    “今日之事,改日在下返回京城,必然稟告太子殿下,清崡譚氏功不可沒!”

    譚廷無意居功,下馬回了禮。

    就算有功,本也是他妻子的功勞才是。

    他真不敢想,她竟有如此氣魄膽識

    只是他一眼掃過這糟亂的碼頭,卻沒有發現自己的妻。

    卻聽見顧衍盛急急道了一句。

    “宜珍恐有危險!”

    曠野邊緣的一片蘆葦叢中。

    項宜摒住了呼吸,身后追來的馬蹄聲漸近,她整個人都緊繃了起來。

    姜掌柜的老馬跑了一夜,再跑不動了,她只好與老馬一起藏身在了蘆葦叢里。

    當下馬蹄聲越發近了,連馬都仿佛察覺了危險,呼吸如同項宜一般輕了下來。

    一人一馬臥在蘆葦叢中再不敢發出一點動靜。

    直到那馬蹄聲到了他們身后的路上,又什么都沒有發現之后,遠去了。

    馬蹄聲徹底消失在了耳中,項宜大松了口氣。

    她連忙撫著老馬的鬃毛,又給馬兒喂了些水。

    但左腿卻嚯嚯地疼了起來。

    方才疾行林間,沒能發現一尖銳枝條,而那枝條倏然劃過來,將她小腿劃開了一條血口。

    她側身坐著,看著發疼的腿上的血口,嘆了一氣。

    用池邊的水試了清理一下,但夜太深,什么也看不清楚。

    四下里寂靜無聲,她也不知義兄他們到底如何了,只是試圖站起來,腿下倏然一疼,整個人又跌坐了回去。

    項宜苦笑,抬頭看了看天,星月甚明,看來要在此地坐到天亮了。

    她不由想到了鼓安坊譚家。

    也不知道那位大爺看到她的信,會如何

    不知是流了血,還是過于疲憊,項宜靠在老馬身上,慢慢閉起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她腿下發疼,迷迷糊糊之際,老馬突然喚了一聲。

    項宜陡然醒過些許,卻忽然察覺有人快步進了這蘆葦叢中。

    她還未及反應過來,來人卻在她身后蹲下身來,將她整個人從葦叢里倏然抱了起來。

    項宜驚訝。

    那懷抱初初還有夜里的涼氣,但下一息,熟悉的溫熱自胸膛傳了過來。

    她驚詫地轉頭看去,看到了月光下男人走線堅硬的臉龐,看到了他深壓的眉眼。

    “大爺?”

    譚廷嘴角緊壓,唇下緊抿,在妻子驚詫的目光里,定定看了她幾息,想說什么,到底沒說出口。

    他轉身將懷里的人徑直放在了自己的馬上,然后翻身上馬坐在了她身后。

    他解下披風將她整個人裹住,在悄然灑下的安靜月色里,將她擁在懷中,打馬歸去。

    作者有話說:

    今天是大大大肥章了,營養液來一波唄

    出結果了,明天倆啞巴就能上開往北京的高鐵了~

    晚安,明晚9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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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二合一]

    稀薄的云層攏不住月的光華,曠野之上灑滿點點銀光。

    項宜本以為今日無論如何都要在蘆葦叢中過夜了,可如今卻被人抱在了馬上,環在了懷中。

    裹住她的披風有獨屬于身后人的濃重氣息,而他一手握緊韁繩,一手環在她腰間。

    除了床榻之上、紗帳之間,兩人何曾有這般親近姿態,項宜不自在地動了一下。

    懷中的人略微一動,譚廷便察覺了。

    之前同騎她便挺直腰身,哪怕在窄窄的馬背上也要與他拉開距離,此番竟又這般。

    譚廷心下悶得厲害。

    若是平日便不會再擾她,可今日,他一想到她就那么走了,留了封書信,替他把她自己休了,心里就難受的厲害。

    她知不知道被休對于一個女子來說意味著什么,她竟然能把她自己休了。

    她就不為自己考慮考慮嗎?

    念及此,譚廷沒有松開她,反而扣緊了她的腰身,默不作聲地將她向自己懷中攏了過來。

    項宜在那力道下,茫然地怔了一時。

    兩人就這般打馬向前,行進在月光里。

    奇奇怪怪的氣氛中又有種奇妙難言的感覺。

    項宜只能讓自己忽略那種不習慣,安靜坐著不動,卻在這時想起來一件事。

    譚廷本見妻子不亂動了,心下稍安,又見她微微抬了頭,叫了他一聲。

    “大爺”

    她難得主動開口的時候,譚廷還以為她終于記起自己是她夫君了。

    他應了她一聲,卻聽見她開了口。

    “大爺,姜掌柜的老馬跑不動了,還臥在蘆葦叢里”

    曠野里靜得嚇人,只有跑馬的聲音咚咚咚地敲得人耳朵疼。

    譚廷不想說話了。

    可低下頭去,又看到妻子替老馬發愁的眼神,一股悶氣又涌了上來。

    他直接叫了身后的蕭觀。

    “你現在回去,把老馬接回城。”

    蕭觀:“是”

    項宜謝了蕭觀一聲,只是一抬頭,看到了那位大爺越發不善的神色

    碼頭。

    一切都已安靜了下來。

    顧衍盛也去找了項宜,卻在最后聽到了譚廷率先找到了她的消息。

    他松了口氣,但又想到了什么,怔了一時。

    他遠遠地看向路口許久,半晌,輕輕嘆著低笑了一聲,轉身打馬,返回到了碼頭之上。

    月光在湖面上泛起波瀾。

    東宮的船開了起來。

    顧衍盛遠遠向清崡縣城的方向看了過去。

    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他可能,那時就不該來清崡

    譚廷一行返回譚家,已經后半夜了。

    知縣曉得今晚生了大事,特特給譚廷留了城門。

    譚廷領了這個人情,讓正吉明日去縣衙道謝,親自帶著項宜直接回了府上。

    馬蹄停下,項宜正要下馬,不想身后的人先翻身下了馬,然后徑直將她從馬上抱了下來,就這么抱著她便往院中去。

    項宜嚇了一大跳。

    “這般不可大爺快放我下來吧。”

    但是那位大爺既沒聽見,也不說話,只是一路大步流星地向前。

    項宜不得不摟住了他的脖頸。

    男人臉色這才似有和緩,囑咐了下人一聲。

    “今日之事,任何人不許私下亂傳。”

    他說完,再沒有一步停留,就這么抱著項宜回了房中,直到將她輕輕放在了窗邊的榻上。

    他不說話,項宜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眼下他們二人,到底是何種情形

    直到他將藥匣子拿了過來,又叫了喬荇端了熱水上來,項宜連忙開了口。

    “大爺不必忙碌,我自己處理便是了。”

    可男人卻只看了她一眼,抿著嘴角不言語,撩開了她的裙擺,看見了那小腿上的血口。

    他臉色完全沉了下去,伸手想替她清理,可手指微微觸碰到那細瘦的小腿,她便不安地縮了一下。

    譚廷怔了怔,亦怕自己不似她那般擅長做這些事,只能無奈退開,將春筍和喬荇都叫了過來,讓她們細細替她處理上藥。

    兩個丫鬟動作又輕又快,不時替項宜包扎完畢了。

    春筍去端了炭盆上來,喬荇替自家夫人換了被樹枝抽打的破碎的衣裳。

    譚廷見她不光小腿受了傷,在燈光下細看,連臉上都有兩條紅痕。

    他不免就想起自己還曾經特意囑咐過她——

    “剛學會騎馬,并不能在夜間、林中或者河畔跑馬,免得失蹄最好有人相陪。”

    但她不要他這個夫君相陪,還借了姜掌柜的老馬,就在夜間、林中、河畔飛奔

    譚廷氣了她一時,可又想到她一個女子,竟然能在這等狀況下挺身而出,又不由地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沒能挪開半分。

    兩人都未說話,直到喬荇替項宜換衣裳的時候,從她衣襟里落下一封信。

    “咦?這是?”

    項宜一愣,連忙要去拿那書信,卻被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掌捷足先登。

    譚廷拿到了那封信,直接將喬荇遣了下去。

    喬荇一走,房中只剩下了夫妻兩人。

    項宜看著譚家大和他手里自己仿寫的休妻書,一時間不知道他到底如何打算。

    但譚廷沒有看手中的休妻書,反而盯著妻子看了半晌。

    他突然問了她一句話。

    “宜珍這到底是休妻書,還是休夫書?”

    他的聲音沉得似在水底。

    項宜慌了一下,抬頭向他看去,又在他的目光下,不安地低頭錯開了去。

    “是休妻”

    “真的嗎?真不是休夫嗎?”

    他又多問了這兩句,直問得項宜也不知道如何開口了。

    事情發生的太倉促了,是她做的不周全

    可下一息,男人卻將火盆拿了過來。

    譚廷沉了一氣,靜靜地看著項宜,一字一頓地說了一句話。

    “譚廷今生,絕不會休妻。”

    說完,徑直將那封假休書,擲到了或火盆之中。

    火光倏然騰了起來,將一室映得如白日般明亮。

    項宜在那驟然發亮的火光里,不可思議地看向男人,耳邊來來回回響起他說的那句話——

    “譚廷今生,絕不會休妻。”

    翌日,譚廷便替項宜告了假,道是受了風寒要休息,只能讓趙氏接手打理中饋。

    昨晚發生了大事,趙氏不是不知道,不過她并不曉得項宜也參與了其中,只同吳嬤嬤暗暗論起,“是不是懷孕了?”

    吳嬤嬤覺得不無可能,“老夫人不若派個大夫過去瞧瞧。天暖起來了,大爺回京就這半月了,若是夫人此時懷了,豈不是好?”

    趙氏可以打理這繁雜的中饋三日五日,但要是身邊長久沒了項宜,她可真就頭大了。

    當天下晌,趙氏就派了個大夫去了正院。

    然而大夫回來,卻告訴她。

    “回老夫人,夫人并未有身孕在身,只是受了寒須得休息。”

    這話一出,趙氏就煩躁了起來。

    不想就在這個時候,下面人來回稟,“大爺過來了。”

    趙氏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而譚廷也甚是開門見山。

    “兒子此番回京,弟妹恰要歸寧,兒子也準備帶建哥兒去京城的書院讀書,此番一并同行。”

    趙氏聽見他要帶上楊蓁和譚建,并沒有太多意外,只是她總覺得好像譚廷這話還沒說完似得。

    果然,譚廷在下一息又開了口,口氣鄭重了許多。

    “此番進京,兒子也準備將宜珍帶在身邊,族中、家中一應庶務,還得勞煩母親了。”

    這話一出口,趙氏的頭就轟得疼了起來。

    吳嬤嬤最知趙氏心事,趕緊上前。

    “哎呀,老夫人這是又要犯頭疼的毛病了這中饋事宜,若是離了夫人可怎么好?”

    趙氏也連忙點頭,“項宜料理這些事情,著實是把好手,說起來便是在各族宗婦里,也是能數得上的!”

    這話讓譚廷聽了,禁不住笑了起來,心下卻莫名發疼。

    從前倒是沒聽姨母夸她半句,此時倒是這般說了。

    可嘆自己也是一樣,有眼不識金鑲玉,竟冷心與她冷了三年

    只有她卻從來沒有抱怨過半句,將他的家中事族中事照看的穩穩妥妥,讓他這位姨母當了三年甩手掌柜。

    念及此,譚廷緩緩收起了笑意,看了趙氏一眼。

    “這般確實要辛苦母親了,只是譚家宗房尚缺子嗣,連母親不也都是著急的嗎?兒子怎好再將宜珍留下來呢?”

    這話簡直就把趙氏最后的路堵上了,用的還是趙氏自己想出來的子嗣辦法。

    連吳嬤嬤都一時無話了。

    譚廷見狀,便也不再多言,只道,“母親倒也不必過于辛勞,似宜珍未進門之前那般,讓族中女眷幫襯著便是了。”

    話是這么說,可旁人再幫襯,趙氏也總得自己親自把這些事理起來。

    譚廷前腳一走,趙氏就捂著頭倒在了貴妃榻上。

    “這可怎么辦了?”

    偏宗子的子嗣是闔族的大事,她就是想留項宜,只怕族老們當先就要訓斥她。

    她真是,再沒有半分躲清閑的借口了。

    連吳嬤嬤都連連嘆氣,“老夫人只能應了啊”

    秋照苑里的事,項宜不久便曉得了。

    她坐在窗下清理針線盒子,春筍來同她說了要走的事情,她著實愣了半晌。

    只是她還未回過神來,男人便進了房中。

    “大爺回來了。”

    她下意識要從榻上下來,只是剛一動身,就被男人抬手止了。

    譚廷一步上前,將她下來一半的身子,又抱回到了原處去。

    他手臂有力,掌心溫熱,就那般抱著她,又似昨晚回府一樣,項宜驚得連忙側開了身子。

    譚廷默默看了妻子一眼,知道她再對自己習慣了的疏離,再不愿同他親近。

    就如同昨晚之事,她寧愿替他把她自己休了,自己奔馬前去傳信,也不愿麻煩他出手救人

    他只好收回了抱著她的手,低聲說了進京的事情。

    “我已與母親說了,母親沒有不應的意思,宜珍你就不要推脫了,與我同去吧。”

    他沒有逼迫她的意思,說完,留下她好生思量,先回了外院書房。

    天漸暖了起來,細風從窗欞吹進來,沒了之前刺骨的寒冷。

    項宜恍惚了一時。

    其實她拿著婚書上門那次,是她第二次來。

    第一次,她尋門房給譚家人傳了話,但不知道為何,那次似石沉大海一般,一點回應都沒有。

    她在譚家門外等了整整一日,又擔心家中弟妹,只能回去了。

    第二次再來的時候,她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弟弟科舉無門,妹妹重病在臥,旁人都笑話她自己拿著婚書上門。

    她知道她這樣會讓人看不起,可還是站在譚家門前,強求了這樁婚事。

    那會她就想,她就借一借譚家的勢,讓她弟弟妹妹還有翻身的機會。

    過幾年,譚家想要迎娶門當戶對的世家女,譚廷要休妻,她絕不會說一個“不”字。

    彼時譚廷也確實不喜她,從不同她有什么言語,成婚不久便離開了家。

    項宜覺得這樣也好,她就安心留在譚家,替他料理家中族中的事物,把她該做的事情一分不少地都盡到。

    她亦沒想到寓哥兒如此爭氣,小小年紀就考中了秀才,連鄉試都頗有希望。

    弟弟三番五次在她面前提及離開,她也禁不住動了離開的心思,主動離開總比被休下堂,還能留些臉面。

    可自去歲末,譚廷回來之后,本來她想好了要與他與譚家分清楚的一切,全都變得混亂了起來。

    那位大爺更是

    他待她越發不同以往了,令她焦躁不安,她禁不住想同他扯平,還回到原來的狀態里,待這樁不合時宜的姻緣結束,誰也不要欠誰。

    但她越想扯平,欠他的就越多,她再焦慮惶恐抗拒,似乎也沒有用了。

    如果她繼續抗拒他,反倒是有些故意為之的意思了。

    項宜念及此,垂下了眼眸。

    她并非是不知好歹的人,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他既然有了轉變,她便領受也就是了。

    至于她欠了他的許多,再找機會還吧。

    項家欠的人情已經太多,也不差這一樁了……

    若日后他轉了心意,欲娶門當戶對的世家女過門,她也一樣,還是不會多耽誤他一時一刻的

    還有眼下庶族和世族之間越演越烈的矛盾,他們約莫也做不了幾年夫妻了吧

    雖然沒有善始,但若這場父輩替他們締結的婚姻,能有個善終,也是好的。

    項宜焦慮不安了許多日,此刻終于想明白了。

    世道如洪水,不知何時便要將渺小的人淹沒,能好生過一天,便也算一天了。

    項宜輕輕嘆氣,推開身后窗戶,看到了院中迎春。

    那迎春花不知何時,竟悄然綻放開了。

    漸漸和暖的風吹得人眉間舒展,喬荇在這個時候拿了封信過來。

    “夫人,姜掌柜說,前兩日青舟就來了信,昨日夫人去的匆忙,忘了給夫人了。”

    項宜接過了信,問了一句老馬的事情。

    得知姜掌柜的老馬安好,蕭觀專從譚家拿了兩捆上好的草料送過去,老馬還“呼”了一聲甚至愉悅,項宜放下心來,打開了信。

    她看了信驚訝了一下,通篇都是項寓的字跡。

    項寓在信中說,恰有書院一位先生應薄云書院邀約,前去京城,讓他和幾位想要應考薄云書院的學子一同結伴前去。

    因著行的匆忙,這封寫完就已經上路了。

    而且項寓在心中提及,道是放心不下寧寧一人在家,將她也帶在了身邊同去,讓長姐不必擔心。

    項宜看著這信,驀然就笑了。

    “夫人笑什么?”喬荇問她。

    不想項宜還沒來得及回她一句,楊蓁竟然來了。

    她素來精神滿滿,沒想到今日竟然愁眉苦臉。

    “弟妹這是怎么了?”

    楊蓁嘆氣,抬頭問她。

    “大嫂能幫我一個忙嗎?”

    “弟妹但說無妨。”

    楊蓁直接道。

    “嫂子去外院勸勸大哥吧,別罰二爺了!”

    譚廷這些日忙碌,一時沒顧得上譚建。

    今日心煩意亂,本也不欲理會他,沒想到竟然看見他穿的花里胡哨,從外面捧了兩大盆花回家。

    他當即就把他叫住,問了他文章寫得如何,沒想到他一聽見文章,整個人就先垮了三分,支支吾吾說不清楚。

    譚廷見了,冷哼一聲,讓他把這些日以來,每日做的文章拿到自己書房來。

    文章不少,可譚廷就那么信手一番,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好的很,譚建,你就給我交這些湊數的東西?!”

    譚建當時聽了那話,嚇得腿都抖了。

    他也不是每天都湊數,只是有時候看著娘子和大哥大嫂小妹都出去跑馬,這心思就按不住了。

    他還以為自己大哥忙忘了,誰想到大哥竟然想起來了。

    可他再后悔也晚了呀

    譚廷正煩悶得緊,當下氣得厲害,也懶得同他細細理會,直接叫了正吉拿了手板來,把他那幾篇湊數的文章都挑了出來,有幾篇便抽了他幾下,然后攆到院子里站著反悔。

    這會,院子里寂靜無聲,譚廷坐在書房里,這陣氣也沒能消減下去。

    父親當年出事的背后,還不知有多少貓膩。

    譚家宗房如今也只有他們兄弟二人,可那不成器的東西還日日玩樂要緊,他真是越想越生氣。

    他正氣得狠,忽然外間有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

    門外響起一個柔和的聲音。

    “大爺在書房里嗎?”

    譚廷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只是下一息,見有人輕輕撩了簾子走了進來。

    她換了件藕荷色的長襖,手里提了紅木雕花的點心盒子,見他看過去,頗有幾分不好意思地低了低頭,輕聲說了一句。

    “妾身替大爺拿了些點心來。”

    譚廷半晌愣著沒動,當真以為自己是被不成器的弟弟氣得出現了幻覺。

    但她卻緩步走上了前。

    譚廷驟然反應了過來,他兩步上前。

    “宜珍你怎么來了?腿不疼嗎?”

    項宜道無甚大礙,將點心拿了出來放到了茶幾上。

    譚廷還是有些似在夢里的感覺,不住地打量妻子。

    她是不是,肯與他和好了?

    只是項宜卻看了一眼哭喪著臉站在外面的譚建,譚建兩手被打得通紅,站在院子里都快哭了。

    項宜不得不開了口。

    “妾身方才過來,好似看到了院外有兩盆花,不知是什么人搬來的花,開得那般漂亮,令人賞心悅目。”

    她含蓄地說了一句,輕看了譚廷一眼。

    能是什么人搬來的花,自然是譚建了。

    譚廷本來還以為妻子是來看自己的,萬萬沒想到,她腿都傷了,還來替譚建說話。

    譚廷突然覺得,他打那幾手板真是打輕了,該重打那東西幾大板!

    只是妻子卻在這時說了一句,“那花著實賞心悅目,可見搬來花的人,也有一顆舒展和樂的心。”

    譚廷竟一時間沒能說出話來

    他看著妻子,倒是想起了父親從前對自己教導譚建的態度。

    外面的風似乎吹來了些許花香,譚廷陡然失笑。

    他起了身,朝著庭院里道了一句。

    “看在你嫂子的面子上,還不快走?”

    譚建簡直似刑滿釋放一般,眼里都放了光,連著朝項宜行禮。

    “多謝大嫂!多謝大嫂!”

    說完,一溜煙地就跑走了,跑到門檻處還差點絆倒。

    項宜禁不住抿嘴笑了起來。

    譚廷又是氣又是笑,“真是沒用的東西”

    但譚建一走,又只剩下了兩人。

    譚廷看著點心,知道妻子來看他,也不過是順帶著的,她本意只是想救譚建而已。

    他心下嘆氣,輕輕拿了她送來的點心。

    不想她卻在這時說了一句。

    “大爺準備何日進京?妾身也有不少東西,要提前收拾起來了。”

    譚廷手里的點心險些落下,訝然看向妻子。

    見她半垂著眼簾,臉上是再柔和不過的笑意。

    譚廷愣在了當場。

    “宜珍答應了?”

    唇邊勾起微微的笑,項宜輕輕點了點頭

    啟程的日子就定在了二月初二龍抬頭。

    此番走水路,慢是慢些,但一路向北,風光無限。

    楊蓁譚建早幾日就興奮地睡不著覺了,當下幾乎是跑上了船。

    譚廷和項宜同趙氏等人辭行。

    趙氏一陣一陣地頭疼,眼巴巴地看著項宜,卻在族老們面前,說不出個“不”字來。

    譚蓉也希冀地想要跟去,但趙氏還在替她定婚事,未定好之前,她都不便出遠門。

    項宜的腿傷好了大半,辭了眾人,譚廷護著她一路上了船。

    風吹得船帆呼呼鼓了起來,人在船上衣袍如飛。

    項宜很久沒有坐船了,一時站在船頭不愿回艙。

    譚廷走過來問了她一句,“宜珍果真不再同寓哥兒說說,讓他隨我們一道進京?”

    項寓早就走了,眼下約莫都快到了。

    項宜笑著謝了他的好意,“寓哥兒書院的先生對他另有安排,大爺就不必操心了。”

    另有什么安排,她沒細說,譚廷也不知道,只能點頭應了下來。

    只是這時,隨同上路的秦焦走了過來。

    他看看大爺,又看看大爺身邊的項氏夫人,臉色有一時的怪異。

    “大爺,林大夫人之前傳了信過來,道是有兩位親眷也要上京,還請大爺半路上,將那兩位親眷接上。大爺看可好?”

    譚廷不知是什么親眷,但捎帶一程這種小事,自然是點頭應了。

    倒是項宜在旁,默然發現那秦焦,似乎飛快地看了自己一眼。

    作者有話說:

    晚安~日常晚上9點更新~

    第45章

    沿河一路北上,未等到春江水暖,反而因著北地春寒未退,眾人又將厚衣裳穿了起來。

    但比起窩在清崡小縣城里,這一路北上風光無限,楊蓁似江中的鯉魚一般活躍得不行。

    譚建也想跟著一起躍,可被重打了一頓手板,老實了不少,每日只偷偷去看自己大哥的臉色,只有在大哥臉色好的時候,才敢提出一二玩樂之事。

    好在這兩日大哥心情尚算不錯,今日就下令在前面的滬國縣暫停半日。

    譚廷停在滬國縣還有個旁的原因,此地有一妙音寺,是求姻緣的勝地,他們來之前,趙氏讓譚建一定要去一趟那妙音寺,替譚蓉求一枚姻緣石,愿菩薩顯靈,讓譚蓉接下來親事定的順遂。

    譚家只有這位小妹還沒有成親了,自然是要緊著他的。

    且本地不僅生產姻緣石,還生產一種青玉,最適合做印章。

    譚廷見項宜腿傷幾乎好利索了,便下令在此停上大半日。

    滬國縣恰有集市,從碼頭出來便熱熱鬧鬧直通縣城。

    依照楊蓁的性子自然要先去縣城里玩一玩的,譚廷如今也甚是知曉這位弟妹的性子,當下就允了。

    譚建興高采烈地跟譚廷道謝,又道陪楊蓁轉一圈,就立刻去妙音寺為譚蓉求姻緣石,兩不耽誤。

    一遇上這樣的事情,譚建便表現出超于學業五倍的精神,安排的井井有條,甚至比項宜理事還要周全。

    譚廷一看,就忍不住要生氣。

    只是想到來之前,妻子的勸慰,又暫時地按下了心口的氣。

    他早先便讓人去縣城酒樓定了個雅間,當下四人在城中先逛一番,再去酒樓不遲。

    譚建和楊蓁進到了集市中,便自然而然地牽起了手來。

    兩人邊說邊走,左看看右看看,牽著的手一直都沒有丟下。

    譚廷目光落在弟弟和弟妹牽起的手上,雖然又為那不中用的弟弟一心沒有學業生氣,但卻禁不住低頭,目光落在了身邊妻子的手上。

    她的手白皙細長,替他上藥的時候靈活輕巧,刻起玉石來又精準有力,只是譚廷不曉得若是握在掌心,是如何

    他悄然看了妻子一眼,這時有幾個壯漢在街道上快速穿梭,撞到了幾個行人,譚廷見此便抬腳到了項宜身側。

    項宜沒有察覺什么,她多時沒有這般出來閑逛了,眼見著城中從地攤到商鋪,在這個小縣城里,林林總總賣玉石的竟有近二十家。

    且對面就有一家門臉不小的玉石鋪子。

    只是這時,她垂在身邊的手,被人輕輕碰了一下。

    譚廷看了妻子一眼,見她似乎有所察覺地也看了過來。

    他心下不禁有了些許期待,觸碰到她的手掌剛要悄然將她握住,不想下一刻,她突然收回了手,跟他行了一禮。

    譚廷的手就這么頓在了原處。

    人群哄哄鬧鬧又擠擠挨挨,項宜沒發覺任何異常,只是在眼花繚亂的玉石店鋪里,禁不住同身邊的這位大爺道了一句。

    “大爺能否允我去街上轉一轉,不出半個時辰項宜必會回來。”

    這么好的機會,她怎么能不淘些上好的玉石回來?

    且這些本地產的玉石,一定比京城的便宜不少。

    項宜滿心想著去淘寶,并未留意身邊的男人神色僵了一僵。

    譚廷清了下嗓子,不得不收回了僵在一旁的手。

    又聽見她這般開口征求他的同意,一時都不知道要說什么了。

    她還不知道嗎?

    原本他讓人停船在此,就不是只為了給譚蓉求姻緣石而已。

    譚廷抿著嘴低頭看她。

    他有幾息沒有說話,就這么看著她,項宜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難道他還有旁的打算?

    項宜雖然很想去淘一番玉石,但也不便強求,剛要道算了。

    忽聽他嘆了口氣,口氣甚是無奈似得說了一句。

    “我陪你同去。”

    項宜下意識就要拒絕。這買石是她的私事,本與這位大爺無甚關系的,但抬頭看了他一眼,卻見他已經走在了前面,往對面玉石鋪子去了。

    滬國縣產玉,也買入各地玉石在此轉賣。

    縣城不大,但玉石店鋪繁多,種類齊全,項宜才剛進了那家門頭敞亮的鋪子,就看中了好幾塊玉。

    之前都是讓姜掌柜替她留意好玉好石,如今也有她能親自挑選的機會了。

    她看中了這幾樣,就問了價錢,聽著價錢尚算公道,項宜暗暗算了算自己手上的銀錢,去除掉給項寓準備的科舉盤纏,給項寧備好的好藥材的支出,恰還有一筆,能賣上五六塊好玉好石。

    她反復在看重的幾塊玉石中挑選了一番,最后定下三塊,又同老板講了講價,要付錢的時候,正吉趕忙走了過來。

    “小的來付。”

    項宜驚訝看了正吉一眼,正吉在她的眼神里,反而問了她一句。

    “夫人有什么吩咐?”

    項宜看著他當真從錢袋里拿出銀錢,連忙擺了手。

    “我帶了錢,不必你墊付了。”

    她這話說完,自己拿了錢出來,正吉反而驚訝了。

    正吉看著自家夫人果真走私賬付了錢,不知所措地看了一旁的大爺一眼。

    譚廷本還替她相看著一塊品相極好的血玉,卻在那話和正吉的眼神里,禁不住向她看去。

    而她絲毫無有察覺,利落地自己買了賬。

    正吉都不敢說話了。

    項宜剛把三塊玉石收好,轉身便看到了譚廷正看著自己。

    他沉著臉,就這么盯著她,不知道的,還以為她也似譚建那般用湊數的文章給糊弄他。

    但這臉色里似乎還有些許不同,細品如被深閨中的怨婦,但下一息,他一言不發地轉身大步出了門去。

    項宜愣了一下,低聲問了正吉,“大爺怎么了?”

    正吉苦著臉,不知如何回答夫人的問題。

    “小的猜測,大爺可能想要小的替夫人付錢?”

    他這樣猜測,項宜卻并不認可。

    畢竟她分清公私賬目,譚廷一向是曉得的,又怎么會混淆起來?

    見自家夫人搖頭,正吉也不知道還能怎么說得更明白了,又回頭看了一眼負著手站在鋪子門前的大街上、神色不悅的自家大爺,正吉都不敢近前了。

    好在夫人走上了前去。

    項宜著意看了一下臉色極其不好的男人,問了一句。

    “大爺是不是累了?”

    譚廷抿著嘴沒有回她這話。

    項宜看他確實是生氣的樣子,又不回她的話,不知自己哪里惹了他不快。

    她只能又問了一句,“大爺是不是渴了?餓了?”

    譚廷既不渴也不餓,還是那般悶著沒有回應。

    連著問了兩句,他都沒有回應,項宜隱隱有些明白過來。

    她低了低頭,嗓音落下三分興致地淡聲道了一句。

    “看來是項宜耽誤大爺的工夫了,既如此還是回酒樓吧。”

    話音落地,譚廷急忙轉過了頭來。

    “不是”

    他怎么可能是這個意思?他巴不得她也似譚建楊蓁那般,高高興興地在這里耍玩。

    他說了不是,項宜抬頭向他看去,眼中聚滿了不解。

    她是真的猜不透了,譚廷哀怨地看了她一眼,剛要說什么,忽然有人匆忙而過,撞到了兩人。

    譚廷急忙伸手攬了項宜,回頭瞪了那撞人的人一眼。

    那人是個穿著粗布衣裳的漢子,一臉的焦急,眼見著撞到了人,再看又是錦衣在身的貴人,慌忙地跟兩人道歉。

    譚廷并不會如何,見項宜沒有被撞到,只是口氣不悅地提醒了一句。

    “走路小心些。”

    那人連道是自己的不是,又著急起來。

    “實在是頭一天出來就把孩子弄丟了,心里急的發慌”

    他一邊說著,一邊又快速地沒入了人群里,找孩子去了。

    集市人多又雜,丟孩子的事情總會發生。

    但譚廷和項宜兩人被這么一打岔,方才的事情便也岔了過去,譚廷還想同項宜解釋,卻找不到話頭了,而項宜亦被那人丟了孩子的情緒,牽扯了幾分,一時沒了繼續逛的興致。

    “還是先回酒樓吧。”項宜說了,轉身向酒樓而去。

    譚廷見她果真不欲再逛,止不住快步上前。

    “宜珍,我”

    誰料話還沒說完,項宜忽得轉身向一旁的巷子里跑了過去。

    譚廷被她嚇了一跳,緊隨她身后也跑了過去。

    巷子另一邊的河道里,竟有小孩支離破碎的呼救聲,待他們到了小河旁,只見河里又小孩幾乎要沉下去了。

    這次不等項宜開口,譚廷就叫了人手。

    “快去救人!”

    當下兩個護衛直接跳進了河里,兩下三下就扯著小孩上了岸。

    那孩子四五歲的年紀,許是因為溺了水,眼睛都要翻白了,蕭觀親自上前兩下將他腹中水按了出來。

    小孩一嗆,才算活了命。

    這般冷的天氣,小孩子一身濕漉漉得發抖個不停。

    項宜直接解了身上披風將小孩子裹了起來。

    這番動靜一出,立時圍過來不少人,接著,方才撞了譚廷他們的漢子也奔了過來。

    “木雙!我兒!”

    落水的小孩正是這漢子的孩子,他只見孩子險些溺死,卻被譚廷他們救了起來,抱著孩子跪下就要磕頭。

    譚廷示意正吉將他托了起來。

    “不必道謝,不過是隨手救人罷了。”

    他這般說了,那漢子還是道謝不止。

    倒是項宜見那孩子著實可憐,不由道了一句。

    “城中集市人多,合該更留意小孩才是。”

    那漢子聽了連連道是,可他苦著一張臉。

    “只是此番是小人第一次帶孩子來碼頭做工,做工能給飯吃,孩子在家吃不上飯,只能帶他來蹭些飯菜,卻又不敢讓碼頭的工頭瞧見,于是令他小心藏身,不想竟丟了”

    他這般一說,項宜才看到與他一同找孩子的漢子,都穿著碼頭上給的粗布衣裳。

    他們并不像是做慣了碼頭活計的樣子,反倒像是莊稼漢。

    恰在這時,譚廷問了一句。

    “第一次來碼頭做事?之前在何處?”

    那漢子聽了這話,重重嘆了口氣。

    “因著去歲奇寒,把家里的田給賣了,賣田的錢面前夠過個冬,但今后再沒了田種,沒了口糧,原先買我家地的當地大族,說讓我們給他家做佃戶,但他家發給佃戶的口糧著實太少了,還將我們當奴仆一般差遣,我們實在不愿給他家做事,才來了碼頭。”

    一旁幾個漢子也是一樣的,說那當地大戶用極低的價錢買了他們的田,如今錢花光了,田也沒了,又不愿被當奴隸驅使,只能出來了。

    他們都是良民,又不是奴隸,怎么甘心被當奴驅使?

    “只是這碼頭的工也不好做,出來找事做的人多,碼頭上不差人,也給不了幾個錢,頂多混一頓飯吃罷了!”

    幾個沒了田地的莊稼漢,都愁苦著臉嘆氣。

    在他們的話里,譚廷和項宜竟下意識看向了對方,對眼神有一瞬的接觸。

    果然,這些因為譚家的存在,而沒有發生在清崡一帶的事情,到底還是在旁處發生了。

    世族借機屯田,庶族越發沒了活路。

    可那奇寒的冬天已經過了,該賣田的也都賣了,又有誰能迫使那些世族,將吞進去的田地再吐出來呢?

    兩族積怨只會越來越深越來越深

    眾人一時無言,譚廷叫了管事過來,道譚家的船此番也要在此地補給,就請這些漢子做搬運之事吧。

    管事懂大爺的意思,暗暗把給這些人的臨時的工錢也提了上來。

    這些漢子見有了事可做,哪怕只是一下晌的事情,也都高興得不得了,連聲道謝。

    還有人忍不住道,“譚家要多少水米咱們都能搬,今日沒接上送往京城的玉料的差事,這下總算也沒落空!”

    他們說得送往京城的玉料,正是給槐川李氏宗家嫡長重孫周歲慶生的玉雕。

    李氏宗家的嫡長孫慶生,旁枝專定了一塊大青玉,只是那東西貴重,他們這等剛來的漢子,連搬運那好玉的資格都沒有。

    世家的孩子慶生,提前半年就要準備起來;可庶族百姓的孩子,卻東躲西藏地為了一頓飯,險些溺死河中。

    項宜和譚廷都半晌沒說出話來,只是偷偷給那孩子腰間塞了些銀錢

    晚間回到了船上,項宜吃飯還有些走神。

    她不由去想,大哥有沒有順利進京,他們從江西搜集來的證據,有沒有順利呈到太子殿下案頭。

    不過她尚且還不知這些消息,反倒是秦焦在吃飯的時候,過來提醒了譚廷一句。

    “大爺,明日咱們的船就到燈河縣了,恰能將那兩位親眷接上了。”

    譚廷沒把心思放在這上面,反倒是一旁的譚建問了一句。

    “燈河縣?燈河黃氏的人?”

    秦焦連連道是,又極快地從項宜身上掃了一眼。

    “正是燈河黃氏宗家的兩位姑娘。”

    *

    翌日,燈河縣碼頭。

    碼頭被圍了起來,只有燈河黃氏的人留在此處。

    日頭曬著河面,如同魚鱗一般反光。

    一個年紀小些的綠衣姑娘,將手中刻了玩的核桃扔了出去,她氣勢甚足,砸起一片水花。

    一旁年長一些的黃衣姑娘看著她,笑了一身,“六娘還在生氣?不過就是同乘一船罷了。”

    “哼,百年修得同船渡,我怎么就修的同那樣厚臉皮的女人坐同一條船?那譚家也真是的,怎么就把那樣的女子立成了宗婦,可見也不是什么好人家”

    年紀長些的姑娘不說話了,倒是她身邊的嬤嬤走過來,低聲在她耳邊說了一句。

    “四娘可莫要似六娘那般想,譚家再怎樣,也是數得上的大族。咱們大老爺可是說了,要是您能接替那項氏做上譚家的宗婦,給您的嫁妝必然會再翻一翻的。”

    嬤嬤說的大老爺,就是黃四娘的伯父、燈河黃氏的宗子族長了。

    嬤嬤說著,笑著看向黃四娘。

    “這可是姑娘的大喜事!”

    江上吹來一陣清冷的風,黃四娘在這話里,并未說什么,只是目光遠遠地,往南邊來船的方向看了幾息。

    作者有話說:

    譚建:到底是誰不中用啊,牽手都這么費勁……啊,這是我能說的嗎?快跑……

    *

    晚安,日常晚9點更新~

    第46章 [二合一]

    行船在水面上搖搖晃晃,醒著的人都極易在這優哉游哉的搖晃中困乏,更不要說睡著的人了。

    項宜醒來的時候,眼見著日頭都高升了起來,吃了一驚。

    春筍聽見動靜笑著走進來。

    “夫人醒了?昨晚睡得可好?”

    從前在譚家,項宜作為宗婦必得做出表率,每日給趙氏的晨昏定省,除非是趙氏開口例外,其他全然不能省卻。

    剛上船前兩日,她還總能在天剛亮就醒過來,但幾日下來,船上晃晃悠悠又沒有丫鬟叫醒,竟睡到了這個時候。

    她低聲吩咐春筍以后還是按時叫她起來。

    春筍略有些為難,“可大爺吩咐奴婢們不要吵著夫人。”

    項宜在這話里,頓了幾息,一低頭竟看到一個沒見過的紅木匣子。

    “這是何物?”

    春筍沒急著回答,替項宜將那匣子打開了來。

    匣子一打開,項宜著實定了定目光。

    那匣子如同首飾盒子一般分了許多小格,但里面放的不是收拾,而是大大小小、形狀不一、色澤各異的十塊玉石。

    春筍這時才開了口,笑看了項宜一眼。

    “是大爺讓正吉拿給夫人的。”

    這些玉石水頭都極好,比項宜買的那三塊價值不知高到了何處。

    項宜半晌沒說話,過了許久才問了一句那位大爺在何處,然后換了衣裳出了門去。

    船頭,船只掀起碧波,浪頭打來陣陣疾風。

    譚建一面在他大哥面前對答,一面偷偷抹了一把手心里的汗。

    再背下去,他覺得自己可能又要被抽手板了

    就在這個時候,從旁走來一個人,譚建一眼看見那人,便覺好似天神降臨、天女下凡,止不住提醒了一聲。

    “大哥,大嫂來了。”

    他這般主動打斷對答,譚廷立刻就不悅,只是再聽那話,他禁不住轉頭看了一眼。

    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妻。

    妻子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長襖、丁香色繡如意紋的比甲,發髻上簪了一只淺紫色的丁香花樣簪梳,掠過船頭的風向她吹去,吹動她耳邊墜著的一對珍珠。

    這次不用譚建提醒,譚廷便開了口,“回去繼續背你的書。”

    “是,是,是”譚建聞言,一息都未停留地跑了,邊跑著邊給項宜作揖。

    要是沒有大嫂,他這一路在船上和大哥朝夕相處的日子,可怎么過呀

    譚建一走,譚廷就轉了臉色,向前迎了項宜兩步,“宜珍醒了?”

    風吹得項宜耳邊落下碎發,她抬手挽在了耳后,輕輕點了點頭,想到那一匣子貴重玉石。

    “大爺怎么買了這么多玉石?”

    譚廷在這個問題里看了她一眼,正想要看看她喜不喜歡。

    昨天是他不該同她生氣,弄得她后面沒了興致,便沒有再買玉石了。

    他正要問她可否喜歡,不想她小聲問了一句話。

    “大爺買的這些玉石,不知價錢幾何”

    項宜聲音小極了,她有種自己其實不該問的預感,但是他們一向賬目分得清楚,那些玉石著實貴重,她實在不能當做尋常物件收下。

    但她這么問了,只見男人的嘴角果然又壓了下去。

    譚廷一口氣悶在胸口,但是想到昨日正是生氣沒把話說清楚,惹得她落了興致。

    他這次直接就問了她。

    “宜珍是又要記入賬目,還是要把錢還給我?”

    他忍不住悶聲又道了一句。

    “宜珍非要與我算得如此清楚嗎?你我是夫妻,怎該如此?”

    他總算是把昨日沒說清的話,都說了出來。

    項宜愣了下,這才抬眼看了一眼男人。

    原來昨日真是正吉猜測的那般

    只是項宜卻在他這樣轉變的態度里,驚訝又暗暗嘆了口氣。

    分的清楚又有什么不好?日后總是要省些事的

    但眼下,項宜看著男人怨怪的態度,只能默然先記在心上了。

    她垂頭施了一禮,“那項宜就多謝大爺了。”

    譚廷不要她這般同他有禮,抬手就將她扶了起來。

    他細細看著眼前的人,今日她能收下他的東西已經不容易了,至于禮數這些事情,他再同她慢慢磨便是了,總歸這一世都是要做夫妻的

    兩人各有各的念頭,一時倒也在這個問題上達到了平衡。

    清風吹來江上的清涼,譚廷解了披風,披到了妻子肩頭。

    項宜半垂著眼簾輕聲道謝。

    正吉遠遠看著都松了口氣,本來想過來擺茶,一時間也沒上前相擾。

    譚廷嘴角都止不住翹了起來,指了前面岸邊的小魚市。

    “天氣轉暖,魚市都熱鬧起來了。”

    項宜也向那熱鬧的集市看了過去,輕輕笑著點頭。

    譚廷又想起昨日沒能牽成的手了。

    這次他悄然靠近,在一陣江風迎面吹來的時候,碰到了身邊妻子的手。

    今日沒有擠擠挨挨的人群,他略一觸碰,項宜就察覺到看了過來。

    譚廷沒有迎上她的目光,只是裝作本就是應該的尋常事一樣,環住了她略有些涼的手,淺淺地握在了手心里。

    那冷熱的交換在一瞬間發生。

    項宜不由地暗暗吸了一氣,怔怔看了男人一息。

    譚廷察覺了她手下的略微僵硬,就在剛要收攏掌心,將她的手完全握在掌中的時候,楊蓁突然跑了出來。

    “大嫂?你快幫我看看我刻的玉石!”

    楊蓁在船上閑來無聊,也開始刻玉了。

    她這么一喊,項宜下意識快速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譚廷微微睜大眼睛,低頭向她看去,項宜窘迫了一時,低著頭沒好意思回看譚廷。

    “弟妹叫我,我先過去了”

    說著,連忙離了去。

    譚廷被留在了船頭,手里還殘存著妻子柔軟的手上微涼的體溫。

    只是他沒似之前那般悶悶,反倒是看著項宜離開的匆忙腳步,莫名有種感覺。

    宜珍是不是有點點害羞了?

    念及此,男人嘴角止不住地勾上去了幾分。

    可惜這次又被打斷了。

    想想不中用的弟弟和弟妹那般自然而然,譚廷不由覺得,他們夫妻本也該如此才是啊

    這時蕭觀過來報了一聲。

    “大爺,再過一刻鐘,就到燈河縣碼頭了。”

    譚廷還在方才的思緒里,聞言只點了點頭。

    *

    燈河碼頭。

    波光映著天上的日頭。

    張嬤嬤是長房派來的嬤嬤,黃四娘聽她又說了好幾句清崡譚氏的氣象,說從前清崡譚氏也是出過閣老的世家,只不過這幾年,因著先任宗子英年早逝,先任的譚家大爺又太過年輕,沒落了些,但比之他們燈河黃氏,也是半分不差的。

    黃四娘知道她的意思。

    清崡那樣顯赫的門楣,若不是譚家大爺被迫娶了項氏做元配,本也是落不到他們黃家人身上,甚至自己身上。

    黃氏雖然和譚氏門楣差不多,但她不過是宗家二房的姑娘,而大房的那位長姐夭折,之后就沒了姑娘了。

    譚家大爺是宗家宗子,合該用宗家嫡枝嫡女來配。

    所以她也只能繼任項氏之后嫁過去了。

    河面上又反了一陣刺眼的光。

    大伯父誰人都想交結,偏父親又一味聽他的。

    她早早沒了母親,親姐姐也不在身邊,只能聽任大伯父安排。

    可她也總得先看看那譚家大爺品行如何,再看看那項氏到底是什么做派,那夫妻又是怎樣的相處,才曉得自己要不要嫁

    黃四娘幾多思量,黃六娘卻絲毫不知。

    她此番進京乃是因為自己的老爹調任了京官,接她過去罷了。

    她比四娘小兩歲,雖然也到了婚嫁年紀,但并不太著急,反而是小兒心性,越想著要與厚臉皮的貪官女同船許多日,就越生氣。

    “面由心生,那項氏必是丑極了,平白耽誤了我這一路北上的好風光!”

    說話之間,只見一座軒昂大船自南面河道里行了過來,黑漆船身上描金刻了個大字——譚。

    等在碼頭的人立時都活絡了起來。

    這邊船穩穩停在了碼頭前,黃四娘和六娘不意急著上船,自然要等譚家人先出面的。

    兩人都不由地向船上看去,只見一個穿著銅綠色錦袍的男子和一個桃紅色衣裙的女子聯袂到了船邊。

    男子英俊,女子明媚,自船上下來時,還說笑著低聲道了兩句,舉手投足十分親昵。

    這景象看得黃四娘和黃六娘都是一愣。

    只是下一息,來送他們的宗家二哥走上前來,兩人才曉得船上下來的兩人身份。

    原來是譚家二爺和二夫人。

    四娘暗暗松了口氣,六娘直接拍了拍胸口,嚼在四娘耳邊。

    “我就說么,這般明媚亮麗的女子,肯定不能是那個項氏,原來是忠慶伯府楊家的小姐。”

    眾人相互見禮見面,這才應了黃家人上船。

    譚建將他們一路引至船上闊廳。

    黃四娘一直暗暗留意周邊,沒發現什么人,直到進了那闊廳里,一眼看到了立在正中,負手而立的男子。

    男子著一身墨藍色錦袍,腰間束了白玉帶,身姿挺拔如松。黃四娘只敢極快地看了一眼男人的面龐,就在那比之譚家二爺更加俊逸而穩重的臉上,極快地垂下了頭去。

    她心下莫名略有些快,在堂兄的介紹下,禮數到位地給他行了一禮。

    男人聲音一如面相沉穩,又夾帶著些許溫和,不多不少剛剛好。

    黃氏這邊自然是要客套地邀請譚廷去燈河黃氏小住幾日再走,但譚廷本就沒有留下的意思,也就客套地道謝婉拒了。

    黃家人只好拜托他照應兩位姑娘,譚廷自然應下,便送了黃家人下船。

    譚家的船前后停了半個時辰,就繼續北上而行了。

    兩位姑娘便被引去了留好的艙內臥房。

    一出了闊廳,六娘就在四娘耳邊嘀咕了一句。

    “那位譚家大爺看起來當真相貌堂堂,好可惜啊,怎么娶了那種女人?”

    她想到方才并沒有看到項宜,止不住道了一句,“是不是太丑了,不方便見人啊?那還帶著進京作甚?”

    這些問題,黃四娘都不好回應,只能讓她謹言慎行,黃氏也是有規矩的人家,莫要在別人家船上亂講話。

    但她心里也在疑惑,譚家大爺確實有一族宗子的氣派,那項氏又是什么樣的呢?沒出來果真是因為丑陋或者被嫌棄?

    只是她們剛到各自房中,就有丫鬟過來送了點心。

    “夫人吩咐奴婢們給兩位姑娘送些點心,解一解乏。”

    四娘聽著,暗中思量著道謝應了。

    倒是六娘跑到了她的房中來,“哼,我才不要吃那種女人的點心。”

    她說著拉了四娘,“姐姐不趁著天色正好,出去轉轉嗎?待天黑了便沒什么風光可看了。”

    四娘心里還思量著至今并未露面的項氏,就被妹妹拉出了船艙去。

    但剛走到船尾,就與一女子險些碰了個對面。

    女子丁香色的比甲襯得她面色極其柔和,耳邊的珍珠映著水光,風一吹,整個人也散著似珍珠一般的光澤。

    四娘和六娘都看向此人愣了一陣。

    六娘下意識以為船上還有旁的順捎接上的旁人家的女眷,倒是四娘有種莫名不安的感覺。

    果然,下一息譚家二房的夫人快步走了過來。

    “大嫂方才不是暈船了,這會怎么又出來了?合該再歇一會才是。”

    項宜剛才在船的啟停里,暈了一陣,譚廷便讓她留在房中睡一會,歇一歇。

    但白日里哪能無端睡覺,項宜這會剛好一些,就走了出來。

    她見了兩位姑娘,便問了楊蓁一句,曉得是燈河黃氏的姑娘,客氣地同她們見禮。

    兩位姑娘都是婚嫁的年紀,項宜看了她們一眼,見兩人不知怎么都有些怔忪。

    年紀小些的六姑娘更像是掉了魂似得,還是四姑娘回過了神來,也同她見了禮。

    項宜不是世家出身,與她們也并不熟悉,淺言兩句便走了。

    她這邊離了去,半晌,船尾掠過一陣疾風,才將兩人徹底吹回了神。

    六娘干咽了幾口吐沫,疑惑不解地撓了頭。

    “為什么啊?不是相由心生嗎?她怎么長這么好看不,未必就面由心生,說不定那項氏是個蛇蝎美人,當年就是把譚家挾制住了,才嫁進來的!”

    她覺得這樣才能解釋的通,還自顧自地點了點頭,“一定是這樣!”

    四娘卻一時間沒有說話,只是在六娘又要繼續嘀咕的時候,提醒了一句。

    “好了,別妄議旁人家的事情了,小心被人聽見。你不是說要趁這個機會練習雕刻核桃嗎?快去吧。”

    六娘就算再小孩脾氣,也曉得在旁人家船上議論是不好的事情,只是她實在想不到,項氏怎么會那么秀麗奪目,同京里的世家貴女也是不差的。

    黃四娘和妹妹想的無甚差別,只是卻在那項氏的相貌和氣質中,心下有些郁郁。

    張嬤嬤如何看不出她所想,誰能想到項氏竟是這般大家做派呢?

    但她低聲勸了四娘。

    “姑娘莫要被那項氏嚇到了,再怎么樣,她也是庶族出身,是貪官女兒,若是譚家沒有要為宗子換掉這妻的意思,咱們又怎么能得了消息呢?”

    她說著,聲音壓了壓,“這可是咱們家姑夫人,從林大夫人口中聽來的意思,說實在的,就算沒有咱們家,也有旁人家,那項氏是不可能長久坐在譚家大爺正妻的位置上的,何必在意她呢?”

    話是這么說,但這到底是林大夫人的意思,那么譚家大爺自己的意思呢?

    黃四娘沒吭聲,張嬤嬤還欲再勸兩句,恰在此時,船艙外面有了腳步聲。

    自窗子縫隙里看過去,恰看到外面走過來的人。

    正是項宜。

    張嬤嬤立刻噤了聲,而船的另一邊也走過來一人。

    她們看不清出,卻是男子的腳步聲。

    船艙中兩人就安靜地聽著,就聽到了外面男人的聲音。

    “你怎么出來了?”

    譚廷見妻子沒在船艙好生休息,竟走了出來,皺了皺眉。

    項宜低聲回應,“妾身有些悶,想著出來轉轉。”

    可這會走到了山間,風大了起來,將她耳邊墜著的珍珠都吹得跳動起來。

    他只怕她著了風,當真要暈起船來了,不得不道。

    “還是回去吧。”

    項宜見此風確實大,確實不便再留在外面,便沒再多言,行禮去了。

    譚廷一直目送妻子回了船艙,才安了心卻船頭上吩咐事情。

    夫妻兩人在外間說話的具體情形,船艙里的人看不見。

    但說了什么話,是如何的口氣,還是聽得清的。

    當下兩人一走,張嬤嬤就拉了黃四娘的手。

    “姑娘可都聽見了,那譚家大爺可一點都不想項氏出來,約莫正是嫌棄她丟人,不許她出艙呢!”

    黃四娘確實聽見了,那般穩重的譚家宗子,此番的口氣有些許不快,而項氏剛開始還想辯解,被他訓斥了之后,便不敢再說話了。

    看來他們這二人,確實不和啊

    所以譚家大爺帶著項氏進京,其實是找機會要將她休掉的意思了吧。

    黃四娘思緒翻飛起來,反倒是張嬤嬤沒有那許多想法,直接道了一句。

    “大老爺之前,不是說讓姑娘替家中小爺請教譚家大爺學問嗎?姑娘今晚用過飯,就去吧,好生說幾句話,讓那位譚家大爺把姑娘記住,這可是姑娘的好機會!”

    黃四娘聽了,有些不自在。

    那譚家大爺到底還沒有休妻

    “若是這般被項氏撞見,我可如何是好?”

    就算是有學問做幌子,也多少有些窘迫。

    張嬤嬤連聲叫她放心。

    “林大夫人既然有這個意思,必然安排了人手在譚家大爺身邊,姑娘只管去,項氏是不可能撞到姑娘的。”

    晚間用過飯后,各自回了各自臥房歇息,船中單獨給譚廷辟了理事的書房,他同項宜說了一聲,便去了書房理事。

    倒是譚建背完了書本,心思又活絡起來,見楊蓁學著雕刻玩耍,自己反而從江中釣了一尾大魚,做起了魚羹。

    他興致勃勃地吩咐人燉了一盅,想給自家操勞的大哥也送一碗,轉念一想又怕大哥罵他不務正業,便轉身去央了嫂子。

    “嫂子別說是我讓人燉的,就說你嫂子自己心疼大哥就是了,替小弟給大哥送去吧。”

    項宜好笑的不行,雖然并不認同譚建的說辭,但看在他手心剛好的份上,只得替他走上一遭。

    入夜的江風微有些刺骨,遠處河岸的漁火似乎都被寒風吹熄了不少,影影綽綽如同鬼魅。

    項宜護著譚建的魚羹往書房去,剛出走了幾步出了船艙,便看到了一片裙擺從眼前晃過,向著譚廷書房的方向去了。

    項宜微怔,還以為自己眼睛花了。

    風更大了,她繼續向前而去。

    誰料就在此時,有人突然擋在了她身前。

    秦焦眼見著這位項氏夫人突然出現,便覺得不好,再看她果真要去大爺書房,還是在黃家姑娘剛進去的時候。

    秦焦一步攔住了項宜。

    林大夫人為大爺挑的這位黃四姑娘,可是正兒八經的世家宗家的嫡女,雖然是二房出身,但給大爺做繼室也是夠格了。

    哪里是項氏這等庶族出身的貪官之女能比?

    大爺這些日對項氏已經夠好了,項氏若是懂事,也該曉得好聚好散的道理。

    他道,“夫人可是要去大爺書房?大爺方才累了,這會正小憩,夫人還是不要去打擾了吧?”

    項宜沒想到譚廷竟這在這個時辰小憩,她有些奇怪。

    只是她在秦焦的臉色里,莫名想起了方才從她眼前一下掠過的裙擺。

    恰在下一息,書房的方向隱隱有男女說話的聲音傳過來。

    聲音不大,亦聽不清說了什么,但項宜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

    夜風將河邊的漁火盞盞吹滅,氣死風燈在船上搖晃著發出咕嚕嚕的聲音,光影變幻了一時。

    原來是這樣啊

    項宜淡笑著半垂了眼眸,將魚羹放到了船邊的小幾上,輕聲說了一句。

    “這魚羹就由秦先生端給大爺吧,我就不去打擾了。”

    夜風將她耳邊的碎發吹起,也傳來了書房里更多細細碎碎的男女言語的聲音。

    項宜放下魚羹,抬手挽起耳邊碎發,一息都沒有過多耽誤地,轉身離開了。

    作者有話說:

    今天也是二合一的肥章。

    晚安,晚上9點更新~

    第47章

    船上,秦焦愣了一時。

    眼前除了那碗魚羹,已經空空蕩蕩了。

    項氏是聽見了書房里大爺和黃家四姑娘說話的聲音的,但卻就這么走了。

    他還以為,項氏少不得要鬧騰一番

    秦焦怔了一時,雖然驚訝,但到底省了他不少事。

    他并不是同項氏過不去,只不過想好生替林大夫人辦好差事,他讀了一輩子書,都沒能做的了官,只盼回京之后,林大夫人能看在他兢兢業業辦事的份上,給他謀一份差事罷了

    誰料,前腳項氏剛走,接著書房的門就吱呀了一聲,秦焦轉頭看去,黃家四姑娘竟就出來了。

    她從進書房到眼下走出來,攏共沒有幾息,只怕連話都沒說上兩句吧。

    秦焦驚訝挑眉。

    而匆忙從譚廷書房離開的黃四娘,極不自在地快步回了自己的臥房。

    那張嬤嬤正等著黃四娘,可剛把人送走,就見人回來了,意外地不行。

    “四娘怎么這么快回來了?”

    黃四娘煩躁地坐到了床邊,她知道大伯指派了張嬤嬤陪著她,就是想要她入了譚家大爺的眼,但這種事,著實令人沒臉。

    方才她拿著家中兄弟的文章,去了那譚家大爺的書房,由著小廝通傳進去,那譚家大爺便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甚至都沒讓小廝上茶,沒有正經會客的意思,只問了她一句。

    “黃姑娘有何事?”

    她彼時還強忍著不自在,上前去按照大伯的吩咐,把兄弟們的文章遞了上去,請譚家大爺提點文章。

    但那譚家大爺見了,也只是點了點頭,問候了一句她大伯和父親而已。

    黃四娘這般動張嬤嬤說了,張嬤嬤便拍了腿。

    “姑娘也真是,雖然開始不自在些,但這不說上話了嗎?就繼續往下說呀?”

    黃四娘本來是要強撐著自己厚著臉皮繼續說的,只是她還沒開口,那位譚家大爺就奇怪地看了過來。

    那眼神意味明顯,分明就是在看她為什么還沒走?

    這會回想起那眼神,她還覺得窘迫得不行。

    “若我再待下去哪怕幾息,那譚家大爺就要看出我們的企圖了!”

    被一個尚有妻室的男子看出企圖,豈不是真就不要臉了?

    所以她只能趁著人家還沒察覺太多異常,迅速地離開了。

    當下,黃四娘見那張嬤嬤還要再說,當先開了口。

    “再怎么樣,我們燈河黃氏也是有傳承的人家,這種違背祖德、敗壞名聲的事情,嬤嬤還要讓我去做不成?”

    把名聲和祖德都搬出來了,張嬤嬤就算再得了大老爺的吩咐,此刻也不好再說。

    她的目的總還是要成事的,萬一真惹惱了四姑娘又有什么好?

    當下連忙小意勸她,“四姑娘做的是,是老奴見識短淺了,總之這一路還有些時日,不急不急”

    張嬤嬤都賠小心了,黃四娘就是不悅也不便多言了,此事暫時擱置了下來。

    *

    河面上的夜風吹得人泛寒。

    項宜回了艙中房內,就坐在了案臺前,讓喬荇把她平日制印的東西拿來。

    不必拿出大把的精力來照管中饋,閑暇的時候多了起來,昨日項宜剛制好了一塊閑章,今日喬荇聽了,便問了一句。

    “夫人可是要制新章?要用什么玉石?”

    項宜見她說著就把譚家大爺買的那一匣子貴重玉石拿了出來。

    她止了喬荇,“用我前幾日自己買的吧。”

    喬荇有些驚訝,下晌的時候夫人還細細看了看大爺送來的這十塊好玉,夫人在從制印之后,還沒怎么用過這么好的玉料。

    喬荇不由道了一句,“夫人舍不得用嗎?夫人的技藝比從前已經好了太多,配得上這些玉料的。”

    項宜聽了淺笑了一聲,垂下眼眸一時沒有多言,直到喬荇將她自己買的小玉石拿了過來,才道。

    “我的技藝比之真正大大家還差的太遠,總還是要繼續精進的,不然到了京城,做的章賣不上價,就沒了正經進項了。”

    喬荇在這話里,神色落了一時。

    “夫人還是如此辛苦”

    項宜無所謂,憑本事吃飯總是最穩妥的。

    她收攏了心思,安下心來繼續磨練自己的技藝。

    只是她剛將刻刀拿在手里,外面便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項宜挑了挑眉,竟看到那位大爺回了來。

    譚廷理完了族里的事,便沒多在書房逗留,直接回了房里。

    他這邊進來,就看到項宜有些意外的眼神,譚廷不曉得妻子意外什么,就見她起了身,要過來幫他換衣。

    “大爺回來了。”

    譚廷早就同她說過好多次了,他不用她這樣伺候,當下見她走過來,剛要又提醒她不必,就察覺到她身上的三分外間的涼氣。

    “宜珍方才出去轉了轉?”

    他說著,不用她動手自己解了外面的衣裳。

    項宜應了一聲,道是隨便轉轉。

    譚廷聽了,便想到了方才的魚羹,不由眨了眨眼,輕輕看了妻子一眼。

    “那魚羹甚是味美,是宜珍吩咐的?”

    雖不是她親自送去的,但到了晚間還能吃上如此味美的魚羹,真讓人心里暖融融的。

    但他看向妻子,卻見她搖了搖頭。

    “是建哥兒吩咐的。”

    她說話的嗓音有些淡,譚廷下意識還以為是坐船疲乏了,又聽她提起了譚建,倒是同她笑了一聲。

    “從前我總覺得譚建不思進取,今日看了黃家姑娘送過來的幾篇黃氏子弟的文章,竟覺得他也不那般不中用。”

    譚廷無奈地搖了搖頭。

    黃四娘送來請他提點的幾篇文章,也都是出自宗家子弟之手,既然送到了他這里來,可見也是挑了幾篇像樣的,沒想到竟與那不中用的弟弟用來湊數的文章差不多。

    一時間,竟有些讓人不知譚建到底是何水平了。

    他這般坦然地說與她,項宜目光在他臉上微落了一下。

    黃家人的事情,她不便評論,就低著頭沒有說什么。

    她是素來話少的,但是若說起譚建楊蓁的事情,總還愿意說上兩句,但這會竟然一言不發。

    只有外間船迎著風行進在河中,掀起水浪的聲音傳進船艙里來,房中靜默無言。

    譚廷不由地多看了妻子幾眼,只見她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來。

    但身上還繞著外間的涼氣,此時替他拿了塊手巾過來,譚廷輕觸及她的指尖,比平日里還要涼上許多。

    他禁不住就想要將她發涼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暖一暖。

    但指尖剛觸及,她似沒有察覺似得,轉身離開了。

    譚廷的手愣在了當下。

    明明在船頭,他輕輕握了一下她的手的時候,她低頭避閃,臉上帶著三分不自在,就像是害羞了一般。

    但眼下,她就這么走開了,眼簾依舊半垂著,神色沒有一絲的波動。

    譚廷默了一默沒有言語,見她去整理被褥,便起身走到了外面,將春筍他們叫了過來。

    “是誰惹了夫人不快?”他沉著臉。

    但仆從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沒回答出來這個問題。

    譚廷皺了皺眉,回到房中見妻子已經要入睡了。

    明明她同平日也沒有太多差別,但譚廷怎么都覺得不太對勁。

    “宜珍”

    “大爺有什么吩咐?”項宜將燭燈端到了床邊,聽見他的聲音,如常問了一句。

    譚廷抿了抿嘴,走到了她身邊,細細去看她的神色。

    “是出了什么事嗎?”

    他突然這般問過來,直問得項宜怔了一陣。

    項宜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來的,只是她這里什么事都沒有,一切都是尋常的該發生的事情。

    她搖了搖頭,無奈地笑了一聲。

    “是大爺想多了,什么事都沒有。”

    她如常笑著,說什么事都沒有,說完便準備就寢了。

    譚廷默然,壓著眉頭看了妻子好幾息,又想從她身上看出答案,但到底什么都沒看出來。

    接下來的兩日,她沒再似剛上船的時候,時不時去船頭或者船尾吹風。

    譚廷若是不回臥房,幾乎見不到自己的妻子了。

    他干脆讓人搬了個書案到臥房里,除了要見人便也留在了臥房。

    船上的臥房并不大,他就這么擠了過來,項宜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只是這天,他剛拆了封信便叫了她。

    “宜珍,江西舞弊案重審了。”

    話音落地,項宜腰間都挺直了起來。

    譚廷就知道她心里惦記著這件事,直接將信拿給了她看。

    “東宮的意思十分明確,是當真要徹查此事,不僅責令三司會審,還將涉嫌的幾各家族的官員都暫時調離,將寒門官員臨時調過去審案”

    項宜看著信中的字,聽著譚廷的話語,禁不住激動起來。

    這是東宮在給寒門庶族機會,是不管多大的世家都無法按下去的徹查!

    今日能翻查江西舞弊案,明日是不是也能重審她父親的貪污案了?!

    譚廷見她捏著信的手都有些顫抖,忍不住上前將人環在了懷中。

    “岳父的事情,一直是我沒看明白,待進了京,我們便想辦法給岳父翻案,可好?”

    項直淵當年的貪污案,是驚動了多少人的已蓋棺定論的大案,如何能再提及?

    項宜自己都不曉得何時才有那樣的機會,或許要等到太子繼位,可身后的男人竟開口說了這話。

    項宜不由地轉頭向他看了過去,他半分玩笑的意思都沒有,反而眸色堅毅地向她看了過來,和他之前的態度完全不同。

    她本想說此事是項家的事情,其實與他無關,只是在這眼神里,竟一時沒能說出口。

    她雖然沒有請他幫忙的意思,但他的好意,項宜記了下來。

    這消息到了,也就意味著義兄、楊同知他們也都安然了。

    接下來的事情,便要看三司會審是怎樣的結果。

    此案并不復雜,但是審理繁復,經歷多年,而且從前還是朝堂派了欽差去審案,卻都沒有結果,可見世族的勢力只手遮天。

    如今就這么翻了出來,雖是好事,但說不好就要引發動蕩。

    譚廷接了信的當天,便讓人給清崡和各個譚氏旁枝的聚集地傳信,所有譚氏族人謹言慎行,務必不要在這個時候與寒門庶族的百姓發生沖突。

    他讓人傳了信,又吩咐加速行船,早早北上。

    之后幾日,江西武鳴舞弊案被重審的事情各地都傳播了開來。

    或許正是鬧出了世家只手遮天,連寒門唯一上升的科舉都掐滅,一時間此事還沒審理出來,就在寒門學子間鬧得沸沸揚揚。

    更有許多或許是同樣郁郁不得志的寒門秀才,不知從哪里聽來了消息,便將那江西舞弊案的事情,半真半假地寫了出來,連平民百姓們也都人盡皆知了!

    譚廷一行行船北上,這兩日在岸邊府縣補給的時候,便能感覺到街市上喧鬧混亂,暗暗有種壓不下的勢頭。

    庶族百姓本在世家之下忍氣吞聲地活著。

    他們可以為世家做佃戶,打散工,連吃飯都幾多艱辛也能忍耐,可世家卻連他們最后的希望都掐滅了。

    沒有了科舉的路,他們這些人還有什么盼頭?

    難道世世代代只能被世家盤剝,在世家的馬蹄下面做奴做仆嗎?

    譚家亦是有名的世族,船只停靠補給的時候,幾乎能明顯感覺到碼頭上的百姓對他們態度的變化了。

    先前擠過來想要為譚氏做事的碼頭工極多,可這幾日見到的人卻都對他們橫眉冷眼。

    譚廷見狀越發要求快速行船,早日進京。

    不想越是要全速進京,越是在中途出了事。

    譚氏的船撞到了山上滾下落在河中的巨石,雖然并無大礙,但必須要臨時停船休整。

    船停在了岸邊一個叫做領水縣的地方,當晚只能臨時宿在此地。

    領水本地并沒有特別大的世族,但小世族還是有的。

    大世族多半還顧及幾分臉面,不會對庶族百姓太過剝削,但小世族卻不一樣了。

    他們一行走在領水縣城里,就不住聽到有百姓暗暗咒罵本地馮、薛兩個世族。

    街上戾氣頗重,吵鬧聲不絕于耳,譚廷一行不欲鬧出事端,一直低調行事,當晚就暫住在了距離縣衙不遠的客棧里。

    縣衙附近要如常許多,眾人全速行了好幾日的船,在船上也都無聊極了。

    譚廷見不少人想要出去轉轉,便道只能在這條縣衙大街上走動,不許遠離。

    眾人都曉得厲害,皆應了譚廷的話。

    譚廷見妻子這幾日都只在房中篆刻,并沒有行船頭幾日的興致,便也放下的手頭的事情,要陪著她出去轉轉。

    項宜連道不必,自己和喬荇出去轉轉即可,只是在男人壓下的唇角里,只能應了下來。

    只是剛走了沒幾步,清崡和京城就都來了信。

    眼下這個敏感之時,譚廷不能不留意各處消息,天色本也不早了,項宜順勢請他先行回去。

    譚廷悶聲看了妻子一眼。

    天都要黑了,他若是回去再出來,街市也該散了。

    他沒應她的話,尋了個附近的茶館落座,將事情處理了再去尋她。

    他既做了這個決定,項宜自然不好多說什么,當下就帶著喬荇離了去。

    譚廷不放心,還特特指派了一個護衛跟在她身邊。

    此地約莫從前學風濃厚,筆墨鋪子頗有幾間,但眼下看來,幾件筆墨鋪子都寥落了不少。

    項宜替項寓挑了幾塊墨便罷了,轉身往茶館處去,不想遠遠地,竟看到了黃氏的兩位姑娘。

    那位陪同上京的張嬤嬤不知道同黃六娘說了什么,就讓丫鬟帶著黃六娘往旁處去了。

    茶館門前就只剩下了黃四娘。

    譚建和楊蓁他們都不在此處,張嬤嬤將一只點心提盒遞到了黃四娘手里,輕輕地向著譚廷落座的茶館方向,推了她一把。

    項宜的腳步停在了街道上。

    天幾乎黑透了,跟在她身邊的護衛問了一句。

    “夫人不回茶館嗎?”

    說話間,茶館門前的黃四娘已經提著提盒,娉婷走了進去。

    張嬤嬤和秦焦一左一右都在門前。

    項宜目光收了回來,轉了身。

    “再去旁處轉轉吧。”

    天色越發黑了,黑幕攏著略顯躁動的縣城,悶悶地。

    項宜又在旁處轉了一時,不少鋪子都打了烊。

    就在她猶豫要不要回去的時候,突然一聲刺破耳膜的聲音如雷如閃般傳了過來。

    “殺人了!殺人了!”

    項宜他們皆驚詫,朝著聲音來處看了過去。

    卻看到黑幕籠罩的半邊天,不知何時火光沖天,將這夜幕撕開一條巨口。

    下一息,忽然一群人不知從何處竄了出來,直沖著項宜他們面前的縣衙大街而來。

    只一瞬間的工夫,慌忙奔跑的如浪人群,一下子將他們沖散了開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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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茶館。

    譚廷看過了兩封信,便借了紙筆給清崡家中,先回了一封。

    剛準備回完這封信便去街上尋妻子,一抬頭,看到有女子走了過來。

    天色昏暗,看不清人,他還以為是妻子回來了,剛要上前才發現竟然是黃四娘。

    黃四娘提著盒點心,先見著那位譚家大爺看過來的目光甚是溫柔,心下剛小小跳動著,松弛了一些,不想男人定睛又看了她一眼,那溫柔目光轉瞬消失了。

    “黃姑娘?”他只尋常疑問了一聲。

    黃四娘莫名就有些怕他,當下將手中點心提盒送出去的話,怎么都張不開口。

    余光掃了一下張嬤嬤,那張嬤嬤不住地向她使眼色。

    黃四娘無奈,把心一橫剛要上前,忽然一陣騷亂的叫喊聲從街道上傳來。

    黃四娘驚得手下一抖,而臉前的男人更是直接越過她,朝著外面看了過去。

    只見方才還安寧的縣衙大街上,突然沖過來一群人。

    這群人奔跑極快,口中大喊著“殺人了,殺人了”,逃命般地沖了過來。

    而就在他們沖過來的方向上,火光沖上云霄,不知何時半個縣城都被映得如同血水一般通紅。

    守在茶館外面的張嬤嬤身子笨重,沒來得及避閃,一下被人撞到在了地上。

    她剛要忍不住咒罵,誰想再回頭一看,后面竟然還有人群奔了過來。

    這次不同于方才驚叫逃命的人群,后面的人各個紅著眼,青筋暴起,有文面的書生,也有布衣的壯漢,半數的人手里竟還都提著刀槍斧頭。

    打殺只在一瞬之間,兩個跑在后面的錦衣男子,驟然被追上的人砍翻在了地。

    血濺得到處都是,驚恐、尖叫接踵而至。

    張嬤嬤哪里還敢再罵人,驚叫著向譚家的護衛身后跑去。

    譚家的護衛也都大吃一驚,蕭觀就守在附近,見狀再不敢有一絲耽擱,當即叫回護衛守住茶館。

    譚廷臉色一沉,擔心許久的事情到底是發生了。

    他們拉了一個驚慌逃竄的本地百姓,一問之下知道了這場騷亂的原因。

    江西舞弊案被重審之后,各地寒門讀書人都惱怒起來,為自己多年應考無門憤憤不平,還有人將一些真真假假的東西寫成書報傳播開來。

    而這領水縣本是個學風濃厚的縣,因著這幾年科舉中第的人越來越少,連筆墨鋪子都寥落起來,不少寒門讀書人只能回家種地,誰想去歲嚴寒無法過活,連最后的田地都賤賣給了世家。

    他們心里雖然有氣,但世道如此,都忍耐下來,壓在心中。

    而這江西舞弊案里爆出來的真相,就像是一根針,就那么輕輕一挑,徑直挑破了他們心里膿瘡,直接擊破最后的防線。

    今日久試不第的寒門書生們,就聚在一起要去縣衙討個公道。

    不想還沒到縣衙,竟恰遇上包了酒樓吃酒的本地世族馮、薛兩家的人。

    兩方相見,三言兩語就吵鬧了起來。

    更有一個老秀才,看到馮薛兩家一個中了舉人的草包也在此,上前就要同那人理論。

    那人自然不是當真靠自己考來的功名,當下心虛得惱羞成怒,叫了奴仆就將那老秀才按住打了起來。

    要是往日,就算有人出頭,此事也會不了了之。

    但今日寒門書生心里火氣甚急,再見他們這些世家竟然猖狂到了這種地步,敢就這么當街打人,心里更是怒到了極點,一時間顧不了許多,全都沖了上去。

    本地的世族囂張慣了,平日里皮鞭一甩就能讓這些庶族百姓縮著脖子走開,當下見他們竟敢沖來,驚叫喊人,“竟敢鬧事?!都往死里打!”

    沒有人在此時怯場,整個酒樓完全鬧了起來。

    但誰都沒想到,這么一動手,還真就打死了人。

    正就是那老秀才,忽然被人從二樓推了下來,一下摔在大堂里,當場就摔死了過去。

    馮薛兩大世族的人還以為庶族們這下可要老實了,可老秀才的血直接刺紅了眾書生的眼。

    而就在酒樓后街,恰有兩個鐵匠鋪子,眾書生手無寸鐵打不過這些人,有人就沖進了鐵匠鋪子里。

    鐵匠鋪里的漢子們,亦是被壓迫多時的庶族百姓,當下直接將鋪子的刀槍兵器俱都散了出去,呼著喊著也加入了進來。

    可庶族哪里只有書生和鐵匠,這一條街放眼望去,世族才有多少人,那些茍活在下面的不起眼的商販匠人,甚至伙計奴仆,皆是庶族!

    打殺就這么開始了,酒樓不知被什么人放了一把火。

    那火騰得燒上了天,就像是將所有寒門庶族的人心里的火燒了起來。

    世族的人終于察覺不對了,拔腿就跑,向城另一頭的兩大家族聚集的地方呼喊報信。

    他們越是驚恐奔跑,越是將那些庶族百姓信了的火燒的旺盛。

    當下,譚廷他們讓拉進來的人把話說了,打殺已經到了這茶館附近。

    這街上七成的店鋪都是那本地世族的鋪子,這些紅了眼的庶族百姓,干脆都闖進了周邊的鋪子里打砸洗劫。

    茶館的掌柜見狀,棄了茶館從后門逃了出去。

    但譚廷一行卻走不了,干脆將此地圍了起來。

    譚廷一邊吩咐人守住茶館,一邊著人立刻去縣衙擊鼓報信,還厲聲叫了蕭觀。

    “快去找夫人、二爺、二夫人,還有黃家小姐!”

    譚廷來之前謹慎得吩咐了又吩咐,到底還是撞上了這樣的事。

    或許撞上這樣的騷亂,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了

    他不安地向混亂的人群看去。宜珍就在這附近,應該會很快回來吧?

    楊蓁和譚建在路邊買了兩塊本地的香糕吃,忽然聽著身后一陣喧嘩聲。

    楊蓁下意識還以為附近來了什么熱鬧,拉著譚建就往喧鬧聲跑了過去,誰想剛一過去,忽的涌了出來一大波人,而遠處被火燒起來的天空,也映在了兩人驚訝的臉上。

    前面跑過去的人還忙于逃命,后面追來的人手里持著刀槍火把,所到之處驚喊連連。

    譚廷連忙將楊蓁拉進了懷里,連忙往回趕,“快!快回去!”

    誰想兩人剛跑了沒幾步,忽然被人攔住了去路。

    攔住他們的人立刻高喊了起來。

    “這兩人身著華服,必然是馮薛的人,快來人,莫要讓他們跑了!”

    說著,提起手里的刀就要沖過來,仿佛要將兩人立刻砍死在街頭一般。

    譚建和楊蓁皆是一震,幸而皆有功夫在身,譚建一把繳了那人手里的刀,楊蓁更是一腳將人踹翻在地。

    兩人趁著沒有更多人過來,匆忙將外面衣裳反穿,急匆匆向回跑去。

    這世道,已經不管三七二十一了

    好在剛跑了不遠就遇上了譚家護衛,護著兩人有驚無險地回到了茶館。

    譚廷眼見著弟弟弟媳安然回來,松了口氣,只是他本以為不會走很遠的妻子,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譚廷驚詫,“為什么夫人還沒回來?!”

    蕭觀已經派人去找了三回了,也沒有找到項宜的影子。

    倒是秦焦抿了抿嘴,沒敢在此時出聲。

    方才他遠遠看見項氏了,項氏本是要回來的,但好似瞧見了張嬤嬤讓黃四姑娘拿著點心進茶館。

    她沒有再回來,轉頭走開了。

    秦焦彼時意外了半晌。

    原來項氏真的沒有要占著大爺正妻之位的意思,和他從前以為的貪官之女,當真不同。

    只是秦焦看著外面那些瘋了一樣的寒門書生,驀然就想到了自己從中了舉人之后,也是無論如何就中不了進士了。

    可他總覺得,人在世上就得識時務,要抱上世家的腿,才能謀個一官半職

    外面的打殺聲還在繼續,秦焦陷入了沉思。

    譚廷又增派了多人出去找項宜。

    那趙嬤嬤瞧著,小聲嘀咕了一句。

    “項氏夫人也是庶族,那些人不會向她動手吧,說不定此時還沒回來,是同那些庶族走到一處了”

    看這領水的庶族,完全瘋了,竟敢向世族下手了。

    那項氏也是庶族的人,本也不該占著世族宗婦之位,那譚家大爺的妻室,還得讓世家小姐來做才是。

    然而她這話還沒說完,譚廷冷厲的眼神就落了過來,楊蓁更是直接上前打斷了她。

    “閉嘴!就是因為有你們這樣的人在,才逼得他們造了反!你若再敢多說我嫂子一句,我割了你的舌頭!”

    張嬤嬤嚇得踉蹌了一步,見這位忠慶伯府的姑娘手里還拿著奪來的刀,當真怕了她,連連推到了黃四娘身后。

    黃四娘早就嫌棄張嬤嬤話多,當下也叫了她。

    “六妹也還沒回來,嬤嬤莫要再亂說話了。”

    楊蓁見黃四娘訓斥了那老虔婆,也就哼哼著沒再多言。

    反倒是張嬤嬤心思不死,又在黃四娘耳邊嘀咕。

    “老奴就是試一試譚家待那項氏的態度。”

    楊蓁的態度自不必說了,黃四娘方才也看到了譚家大爺冷厲的眼神。

    她心下落了落。

    “人家到底是夫妻,總還是在意的。”她看著譚廷又連番派人去找項宜,低聲道,“端看連番派人去找項氏,也知道了。”

    張嬤嬤卻不這么想。

    “找人總還是要找的,不過是面子罷了”

    然而話音一落,黃四娘就見那譚家大爺一把拿過了護衛的佩劍,徑直就往外而去。

    蕭觀和譚建見譚廷提著劍出門,都曉得他實在耐不住,要去親自找項宜了。

    但他到底是一族宗子,譚家最緊要的人,怎么在此時能出去冒險?

    兩人都在勸阻,要替譚廷去找。

    譚廷看著外面的人,一茬又一茬地跑過,護衛也是連番去了許多,就是不見妻子的身影。

    時間越久,他心越急。

    想到妻子連騎馬都是剛學會的,不似弟妹那般出身行伍,有功夫在身。

    她不過是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在這瘋了一樣的騷亂里,如何自保?!

    想到這些,譚廷便心頭焦得厲害,任是誰勸阻都沒用,直接吩咐譚建守好此地,帶著蕭觀就闖進了混亂的人群里。

    “宜珍!宜珍!”

    他連聲呼喊著妻子的名字。

    茶館里的黃四娘和張嬤嬤都愣在了原地。

    從方才連番派人出去尋人,便能看出一二了,眼下更是不顧自身安危出去找人,黃四娘就算再傻,也曉得這位譚家大爺,根本不似旁人說得那般,與妻子關系極差,反而根本是將他的元配妻子放在心頭上。

    連張嬤嬤都堵得沒話說了,“啊這”

    “嬤嬤還是別說話了。”

    黃四娘看著遠去了的譚廷的背影,神色沒落了幾分。

    那譚家大爺是很好,比她自己的父兄都要好得多,亦讓人心動。

    但,他是旁人的良人

    黃六娘原本是要回去歇腳了,可張嬤嬤卻說下船一次不容易,說另一邊有好玩的,讓她再轉一轉。

    她腳下累了,是不想轉的,但一想若是去茶館,指不定要碰上那項氏。

    這幾日在船上,項氏還算規矩,沒有總碰上,壞了行船的好心情。

    只是黃六娘也不想同她有任何的熟絡,免得回頭到了京城,被其他世家的姑娘笑話。

    她就順著張嬤嬤的意思,繼續轉去了。

    誰想這一走,竟遇上了城中騷亂。

    黃六娘和丫鬟被沖散了,驚叫著相互喊著,可越喊聲音卻越遠。

    她被那些瘋了一樣的男人們撞得頭暈眼花,險些倒在地上,只能找個角落躲起來,想等著這些奔命的狂徒跑過去,再想辦法找人回去。

    誰想到這些奔命狂徒走后,街道沒有安靜下來,反而留下來許多人,還有很多人從不知名的地方跑了出來,闖進街上的鋪子亂打亂砸。

    黃六娘嚇壞了,可就在這時,忽然有人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她轉頭看去,竟是個滿臉肥油的陌生男人,那男人看她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看著她嘖嘖兩聲,就怪笑著,大力將她往巷子深處拉去。

    黃六娘驚得直叫,誰想卻又引來一個男子,也兩眼放光地朝她撲了過來。

    拉扯之間,她衣裳都被扯開了許多,釵環落了一地。

    但再沒有人能救她了,滿街混亂,再尖叫說不定會引來更多的惡人。

    那一刻,黃六娘腦袋都空白了起來。

    她是世家養尊處優的小姐,再沒遇上過這等事情!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有人飛身上前,兩腳踹倒了那兩個惡漢。

    黃六娘轉頭一看,竟是譚家的護衛。

    那護衛直接道,“是我家夫人讓小人來救姑娘的!”

    “你家夫人?”

    黃六娘一愣,未及反應過來這話的意思,就被護衛拉著往另一邊跑去。

    另一邊有個窄小的門,她快速跑進去,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門里等待的項宜。

    “六姑娘沒事吧?”

    那嗓音依舊淡淡的沒什么情緒,但黃六娘此時聽在耳中,仿若天籟。

    而一旁有人也跑上了前來,正是她與她走失的婢女。

    主仆兩人禁不住抱頭哭了起來。

    半晌黃六娘慢慢停止了哭泣,她知道自己算是死里逃生了。

    而救她的人,正是她看不上的、恨不能離得遠遠的項氏。

    黃六娘看著項宜,眼淚又止不住流了下來,她跟項宜板板正正行了一禮,再沒有一絲輕視。

    “黃氏六娘,多謝夫人救命之恩!”

    項宜和喬荇被人群沖散之后,便覺得要亂了,匆忙找了這個狹窄過道的門里,暫時避難,還順手救了兩個嚇壞的孩子,和一個被撞到受傷的女子。

    她們不敢出聲地避身于此,幸好之后譚廷指派在她身邊護衛很快找了過來。

    項宜松了口氣。

    但他們除了女人就是孩子,護衛一人根本無法帶著她們安全離開,項宜干脆吩咐暫且留在這里,等消停下來,或者譚家的人找過來再說。

    不想越來越亂,本來只有沖到路上的一群人,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很多當地的百姓也趁亂上了街頭,有跟著打砸的,也有順手牽羊的,還有人盯上落單的女子。

    項宜先救了黃六娘的婢女,聽聞六娘可能就在附近,就讓護衛出去尋找,還真就在危急關頭把人找了回來。

    當下,一眾人避在狹窄過道里。

    項宜擺了擺手,道是順手為之,當不得救命之恩。

    今日不管是黃六娘,還是黃四娘,亦或是旁的女子,項宜都沒有不去救的道理。

    庶族因著江西舞弊案鬧出來翻身,本是好事,但鬧到這種局面,便是禍亂了。

    外面又是一陣打雜,有附近的店鋪也被人點了火,欲付之一炬。

    騷亂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還仿佛變得越來越厲害了。

    而就在縣城里的縣衙,不知怎么,一直毫無動靜。

    這時,似乎有人想要闖空門,竟就朝著他們避身的窄門撞了過來。

    過道里的人皆是一驚,項宜急忙示意眾人都不要出聲,卻死死頂在門口。

    外面的人連著撞了好幾下都沒有撞開,才咒罵兩句暫時離開了。

    門后人人臉色都難看起來,在這樣下去,說不定他們連這一片避身之地都沒有了。

    項宜亦皺起了眉頭來。

    知縣恐怕是指望不上了,若是有人能一力接管縣衙,出兵鎮壓騷亂,將這禍亂壓下去,就好了

    項宜禁不住期盼地想著看不見的遠處看去

    “宜珍!宜珍!”

    譚廷嗓子發啞,心口焦急的厲害,但來回尋了許久,也沒能尋到妻子的蹤跡。

    她到底被沖散到了何處?

    此時又是如何境地?!

    譚廷找不到人,只見被砸被燒的店鋪越發多了起來,誰想就在這時,他一轉頭竟然看到一隊官兵。

    那些官兵并非是前來鎮壓,反而護著個人佝著身子逃竄。

    譚廷一下就看了個明白,眼睛都瞪了起來,直接叫了人。

    “攔住那狗官的去路!把人給我押過來!”

    難怪騷亂了許久,他還讓人去敲了衙門前的打鼓,都沒有一點官兵出動的跡象,原來那知縣竟當了逃兵,此時要逃跑了!

    譚廷的人手出其不意,一下就打散了護著知縣逃跑的官兵,將那驚恐萬狀的知縣抓了過來。

    “你、你是何人?!”

    不必譚廷開口,蕭觀就走上前去,亮出了清崡譚氏的身份。

    清崡譚氏,是比本地的世族馮、薛大了不知多少的世族。

    那知縣聽得一哆嗦。

    “譚、譚氏?你們要做什么啊?”

    他和本地的馮、薛兩族牽扯頗深,眼見著暴民連世族都敢打殺,他可嚇壞了,只想要跑出城去。

    可他越是想跑,越跑不掉。

    他只見譚氏眾人擁著的高挺錦衣男子,在冷笑一聲之后開了口。

    “城中亂成這般,今日,就讓譚某來教教你,如何做個知縣!”

    譚廷言罷,直接叫了人。

    “把這狗官給我押回縣衙!”

    譚廷臉色沉到了極點,壓下了眸中的焦慮。

    他一時間尋不到他的宜珍了,想必她那般聰慧一定是躲了起來。

    那么他要做的,便是將這騷亂一力壓下去。

    騷亂停了,她自然就安全了

    作者有話說:

    今天是個五千五的肥章了,感謝大家的【營養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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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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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茶館。

    譚建正替自家大哥發愁,反復看著門前,大哥還沒有將大嫂找回來的跡象,而街道卻越發亂了。

    譚建多半的時間都在清崡,清崡有譚氏坐鎮,他從沒見過這般混亂場景,但這些日出了清崡,見到的混亂越來越多了。

    世道的艱辛一直都在,只是太平的年景如織了一場夢一般將人蒙蔽,卻在人夢醒之后,訇然爆發。

    譚建嘆氣,看向縣衙。

    “縣衙是怎么回事?難道知縣不在?!”

    譚家的人將縣衙門前的鼓敲了一邊又一邊,里面就像是空了一樣,一點動靜都沒有。

    還是楊蓁冷哼了一聲。

    “狗官指不定跑路了!”

    縣城大亂,知縣還跑了路,這等混亂場面什么時候才能停止?

    恐怕不僅不會停止,還會引來周邊的匪賊強盜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忽然喊了一聲。

    “縣衙前來人了!”

    茶館里的眾人急急向縣衙看了過去,譚建一眼就看到了騎在高頭大馬上的自家大哥。

    只見大哥一個眼神過去,蕭觀拎了個干癟老頭出來,老頭踉蹌地趴在縣衙門上。

    “快開門,本、本官回來了!”

    那老頭竟就是本地的知縣!

    縣衙大門一開,譚建就帶著茶館眾人轉移了過去。

    他急忙奔去,一眼就看見那干癟知縣一身平民百姓的打扮,恨不能就這么混在人群里逃竄出去。

    太平日子他作威作福,到了騷亂之時竟就敢這么跑路。

    不等譚建上去,楊蓁就過去將那知縣質問了一通,只問得那小老頭說不出話來,哭喪著臉。

    只是兩人卻發現,此處只有自家大哥,嫂子并沒在。

    “大嫂呢?”楊蓁禁不住問。

    譚廷在這問話里眸色一暗,眉頭緊壓下來。

    蕭觀在旁小聲回了楊蓁,“夫人還沒找到。”

    “怎么會這樣?”楊蓁和譚建訝然。

    譚廷眸色沉沉地看了一眼遠處四處起火的縣城,抿嘴回看了那知縣一眼。

    “把縣衙的人手都叫過來。”

    知縣不敢違背,連忙讓人把官兵都叫了過來。

    然而知縣本人都要跑路,縣衙又有多少官兵?

    知縣忍不住道,“只靠我們縣衙這些人,只怕也管不住外面的亂啊。”

    譚廷冷哼了一聲。

    若是起初騷亂開始的時候,知縣就聚攏人手出去管控,根本不至于此。

    而到了現在,這些人手確實不夠了。

    他也沒指望這些人能作什么,只問了一句。

    “離縣城最近的衛所是哪一個?”

    知縣聽了,急忙回應,“是、是距縣城來回一個時辰的湖門千戶所。”

    那湖門千戶所的千戶是個不好說話的人,平日給他禮尚往來都十分困難。

    知縣在騷亂之處就想去千戶所求助,但一想到那千戶與本地的馮薛兩族關系平平,甚至還有些不待見,就打消了念頭。

    可他剛說完,就見那位清崡譚氏不知是何身份的男子,問了一句。

    “那千戶可是魏乾?”

    知縣訝然,“是是,正是!”

    他驚訝地看著眼前的男人,又見一旁的譚家二爺走上了前來。

    “大哥認識那千戶?”

    譚廷點頭,“譚氏與他有些交情。”

    知縣更驚訝了,但沒等他弄明白這些清崡譚氏的人的身份,就聽見那人直接差遣了縣衙里為數不多的官差。

    “五人一隊,上街巡邏,以鎮壓騷亂、趕走匪賊為要。”

    他說完,還特特強調了一句,“不許打殺百姓。”

    知縣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路數,是向著庶族百姓,還是要替世族出頭。

    他寡言少語,知縣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只能吆喝著手下照做。

    譚廷看了一眼被四處火光染紅的天空,又低聲吩咐了蕭觀派人與官差一起組隊,繼續去尋找項宜的下落。

    而他叫了譚建守好縣衙和眾人,剛要上馬帶人去千戶所請求支援,就見有馮薛兩家的人奔了過來,讓知縣派官差支援他們。

    “那些暴民竟要燒了世家的宅子,就要攻破世族的門了!”

    知縣素來與這兩家交好,但此刻的縣衙已經不是他的了,他只能看向了譚廷。

    譚廷又是一聲冷哼,一點要幫襯的意思也無。

    “他們自己做的孽,讓他們自己受著吧。”

    這一句擲地有聲,知縣再不敢有任何違背。

    而譚廷言罷直接翻身上馬,帶上人手飛奔離去。

    *

    困在狹窄過道里的項宜等人,完全找不到出去的機會。

    護衛趁著外面稍安,從路邊的攤子里,取了被攤主棄下的燒餅,照著項宜的吩咐放了銀錢,拿給眾人吃。

    眾人雖然都餓壞了,但外面幾乎成了燒殺搶掠的修羅之地,誰都沒有心思吃喝。

    官府的人遲遲沒有現身,項宜幾乎斷定那知縣跑了路了,只能留在此地繼續等待時機。

    初春的北地甚是寒冷,眾人只能擠在一起,幸而此處在高墻下面,算得一個避風之處了。

    四下涌起的火光讓人算不清時辰。

    就這樣又過了一陣子,項宜隱隱約約竟然聽見了官差敲鑼的聲音。

    護衛和喬荇她們也都聽見了。

    眾人神色皆是一振,等著那官差的鑼聲靠近,她們就可以離開此地了。

    不想就在這時,一旁被鎖起來的空蕩院子里好似有了動靜。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著便聽到了隔壁傳過來的七八個男人的聲音。

    這些男人自然不是那空院子的住戶,而是趁亂從城外跑進城中搶劫的強盜。

    這幾個人在城中劫掠了一番,恰找了這個空院子做落腳地。

    他們低聲議論的聲音,街道上的人聽不清,可避在一旁狹窄過道里的項宜他們,卻聽得一清二楚。

    眾人除了護衛,便都是女人孩子,當下聽見隔了一道墻的院子里有七八個亡命之徒,皆驚得大氣都不敢喘。

    項宜亦不安了起來,他們只等著官差過來便能離開此地了,誰曾想竟遇到強盜。

    然而下一瞬,忽然一個小孩在害怕發抖之中,踩到了一旁的枯枝。

    枯枝發出噼啪一聲響,在寂靜的狹窄過道里,聲音似被無限放大了一般。

    而隔壁空院子里,強盜們低聲議論的聲音,驟然靜沒了影。

    項宜心下一沉,再抬頭看去,只見那些亡命之徒極其警覺地從墻的另一邊翻了過來。

    只是當他們看到這狹窄過道里,大多除了女人就是孩子,那臉上的笑意都充滿了玩弄。

    有兩個混不吝的,看著黃六娘主仆,直接調笑了起來。

    “還有這等送上門來的好事?”

    說話間徑直向黃六娘走了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護衛騰的一下跳了出來。

    “小人擋著他們,夫人和姑娘們快跑!”

    項宜也深知再沒有旁的辦法了,跑上街或許還有生機,但留下來,誰都沒得好過。

    她在這一瞬間,一把拉開了通往街道的門。

    “快跑!”

    眾人呼啦一下從狹窄過道里跑了出去。

    護衛拔劍與這些強盜抵擋起來。

    但他到底勢單力薄,很快就抵擋不住了。

    強盜們亡命天涯多年,怎么能是吃素的,當下有幾個徑直越過侍衛,向著項宜他們追了過來。

    “到了嘴的肥肉可不能丟了!”

    不過三下兩下的工夫,其中一人扯住了黃六娘,一人更是越到了項宜面前,生生擋住了項宜的去路。

    “嘖嘖嘖,一個比一個漂亮,今晚可真是要享了大福了。”

    項宜驚詫后退,已經顧不得許多,連聲喊了起來。

    然而方才明明在附近的官差鑼聲,此刻竟不知到了何處,她連聲呼喊,卻沒有任何回應。

    強盜都笑了起來。

    “就算那些官差來了,你覺得有用嗎?官差若是有用,還能等到此時?”

    言罷此人一身探上前來,項宜驚詫躲閃,還真就躲開了那人的手。

    但那強盜反而越發興奮起來,手下更是力道重了起來,一把抓住了項宜的肩頭。

    項宜肩頭一痛。

    說時遲那時快,忽然一破風之聲嗖的傳了過來。

    那聲極快,又在下一瞬,驟然扎進了血肉之中。

    有血滴濺了出來,在項宜瞪大眼睛的一瞬,落在了她的鼻尖。

    而方才抓著她的那只手,陡然落了下去,那人胸口有一箭橫穿而出。

    不過一息的工夫,那人目眥盡裂地倒在了地上。

    項宜方才的陡然變故里怔了一時,再抬頭,卻看到了火光沖天的夜空下,男人手里握著一把長弓,身姿高挺地騎在一匹黑馬之上。

    在他身后,沖天的火光下,烏泱泱全是從天而降的官兵。

    譚廷在方才那一瞬里,腦袋幾乎空了一時,手下的箭想都沒想就射了出去。

    他眼下更是立時翻身下馬,兩步到了項宜身前。

    項宜鼻尖還有那強盜身上迸出的鮮血。

    她只見男人拉著她的手臂,壓著眉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半晌,才閉起眼睛大松了口氣。

    接著他抬起手來,骨節分明的手指落在她鼻尖,輕輕擦掉了那滴鮮血。

    他的動作輕柔極了,項宜怔了一瞬,這才堪堪回過神來,

    整條街幾乎都是他帶來的人。

    她嗓音略啞地問了一句,“有官兵前來鎮壓了?”

    男人還在細細打量著她,一時沒有回應這個問題。

    倒是蕭觀剛指派眾人將黃六娘等人都救下來,上前說了一句。

    “回夫人,大爺接管了縣衙,又去附近的千戶所尋來了官兵支援,城中很快就要無事了!”

    項宜在這話里,忍不住向眼前的男人看了過去。

    四處竄上半天的火光將他的側臉映的更加堅毅分明,只是那雙深壓在眉頭下的眼眸里,竟涌著如浪涌般的,讓項宜說不清楚的情緒。

    項宜沒想到,自己期盼的能夠在這混亂里,一力接管縣衙、鎮壓□□的人,竟然就是眼前的譚家大爺。

    她一時間沒能錯開他的目光。

    反倒是譚廷在妻子難得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里,輕聲問了一句。

    “怎么了?”

    風吹來深夜里濃重的煙火氣,項宜默了一默,又轉瞬想到了什么,收回目光,輕輕搖了搖頭。

    她沒開口,譚廷也沒再多問,只是又低頭看了妻子半晌,然后拉了馬兒上前,徑直將她抱了起來,放在了馬上,翻身上馬坐在了她身后。

    這是第三次,他們同乘一馬,只是這一次扣在項宜腰間的手臂始終沒有離開。

    他的力道極重,就那么將她緊緊扣在了懷里。

    若說之前,只有他們兩人,但眼下,他們身后卻跟了幾百人。

    縣城不算大,騎馬三轉兩轉就到了縣衙門前。

    縣衙里的人聽見馬蹄聲都迎了出來。

    “大嫂!”

    項宜聽見了譚建和楊蓁高聲喊她,她正要回應,一轉頭卻看到了一旁的黃四娘。

    那黃四娘的目光亦落在了他們身上。

    此時身后的男人已經翻身下了馬,抬手要將她也抱下來。

    項宜莫名覺得這不適合,正要自己從馬上翻下來。

    卻見譚廷上前,不由分說地當著眾人的面,尤其那黃四姑娘的面,雙手托住了她的腰身,親自將她從馬上抱了下來。

    作者有話說:

    今天作者君有點事,先更到這個地方了哈,繼續感謝大家的營養液呀~明天給評論區前排50名發小紅包~記得早到早的~

    明晚9點,列車即將到達本次旅程的終點站:北京站。

    咱就是說,前幾天查的核酸,現在進京還管用不?倆啞巴還能進去不?(笑哭)

    *

    晚安,明晚9點見~

    第50章 [二合一]

    縣衙門前。

    當著眾人的面,項宜就這么被那位大爺抱了下來。

    她窘迫了一時,身邊的男人卻未覺絲毫不妥,與一同前來的湖門千戶所的千戶一道,分派人手,鎮壓城中混亂。

    楊蓁跑過來問項宜有沒有遇險。

    “二爺同我,差點被當成馮薛兩家的人,被砍了,幸而我們有功夫在身!”

    這話當真嚇了項宜一跳,不僅有壞人為非作歹,連尋常百姓都已經殺紅了眼睛,不管三七二十一,看到身穿綾羅綢緞的人,就要下殺手。

    這便是不祥之兆了。

    項宜嘆氣,只道自己也遇到了強盜,幸慶譚廷來的及時。

    她沒有說黃六娘的事情,但卻見一旁的黃六娘也奔向了黃四娘,見到自家姐姐便止不住掉眼淚。

    她衣衫凌亂,釵環掉了大半,看得黃四娘臉色都有些發白了,幸而她衣衫還算完整,人雖哭著,卻道,“四姐,要不是項氏夫人救我,我就完了”

    黃四娘一愣,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黃六娘又重復了一遍。

    “幸虧是項氏夫人派護衛過來找我,及時將我找了回去,不然我就”

    黃四娘聽了這話,止不住看向了站在譚家宗子身邊的女子。

    她發絲稍稍有些凌亂,鬢邊的細發落下來,被充滿煙火氣息的夜風吹得浮動飛舞,人站在石階上和她弟妹說著話,明明身姿纖瘦,但卻被人一種安定之感。

    今夜令人驚恐,而她并沒有被嚇到發抖,只是目露擔憂地看著被火點燃的街道。

    譚家大爺同千戶說了幾句話又回到了她身邊,低頭不知同她說了什么,見她輕輕點頭,才又離開了去。

    方才兩人同乘一馬而至,男人親手將她抱下來的場景還在眼前。

    若是這般,她還能掩耳盜鈴,又同那些故意介入旁人夫妻之間的風塵女子,有什么區別?

    當下六娘還止不住后怕地落淚,反復說著是項氏夫人救了她。

    張嬤嬤竟還不肯相信。

    “真的假的?她好端端的,救六姑娘做什么啊?”

    這話說得六娘險些一口氣沒上來,她瞪住了張嬤嬤。

    “嬤嬤這是什么意思?難道沒人救我,嬤嬤才高興?!”

    張嬤嬤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連忙賠罪,“六姑娘息怒,老奴只是不明白而已。咱就是說,那項氏有這么好心嗎?”

    若說方才,黃六娘只是惱怒,眼下聽了這話,簡直一口啐到了張嬤嬤身上。

    “呸!只有你不安好心,別把旁人都不當好人!”

    她直接道,“項氏夫人如今在我眼里,就是菩薩一般的人物,不許你說她半句不好!”

    黃六娘越想越后怕,若是沒有她,自己是再也回不來了,就算回來了,名聲身子也都毀了

    張嬤嬤雖然是大房大老爺的人,但黃六娘的父親三老爺才是燈河黃氏官做的最高的人,她敢在四娘耳邊絮叨,卻不敢真得惹惱了六娘。

    當下被啐了,也只能捂著老臉低下頭忍了。

    千戶所的官兵更有威懾力,人數也足夠,當下譚廷和千戶魏乾商議著連番派人在大街小巷鎮壓混亂,不時便聽著吵嚷的聲音小了不少。

    那知縣小老頭見極難說話的湖門千戶所千戶,竟然更那譚家的大爺有商有量,越發好奇譚廷的身份。

    只怕不是清崡譚氏一般身份的人。

    不過不管怎樣,有人替他操心把他辦不了的事情辦了,總是好的。

    他暗暗竊喜,還順捎著,欲在一旁給那兩人出出主意,但譚廷和魏千戶連看都不多看他一眼,他又摸著鼻子退到一旁去了。

    恰在這時,又有人沖到了縣衙門前。

    不是庶族百姓,又是馮薛兩家的人。

    比起之前他們來的幾次,這次來的人已經急的不行了。

    眼見著千戶所的兵都來了,更是急急道。

    “縣太爺,千戶大人,快去派兵鎮壓那些暴/民/吧,他們真要把我們兩家的門和墻攻破了,已經傷了不少人了,他們都殺紅了眼了!”

    知縣老頭根本做不了主,向譚廷看了過去,魏乾也要看譚廷的意思。

    項宜也想知道那位大爺是什么意思,場面混亂如斯,不管是世家和是庶族都不好過,如今世家要被攻破了,他準備如何處置?

    這是個棘手的事情,畢竟譚廷的身份擺在這里。

    眾人都向他看了過去,他卻并沒有一分糾結之色,只是冷哼了一聲,思若無意地道了一句。

    “也罷,就去看看吧。”

    馮家和薛家隔著一條河,原本是縣城里最尊貴的地方,庶族百姓都不敢走此河道,要繞到而行。

    而如今,沿河兩岸聚滿了人,兩家的門墻下面,火把練成兩條線,將整條河都映的如流淌著金水般發亮。

    兩家最初被攻來時,還派出家丁護院與這些庶民們戰在一處。

    可誰想,這些庶族百姓像瘋了一樣越涌越多,打不完,擊不退,甚至反攻到了門前。

    兩家本來還想通氣,一同打退這些人,但到了后來,各自自保都難了起來。

    今日在酒樓當眾打了老秀才的,正是馮氏宗家的二老爺,他見那些庶民瘋了,被人護著跑回家求救他大哥,誰想庶族的人竟追了過來。

    他喊著讓大哥派人擊退他們,可不僅沒有擊退,他大哥還被外面扔進來的石頭砸中了胳膊,摔在了地上。

    他已經連著想官府派了五六趟人手請求官兵鎮壓,可官兵遲遲不來。

    就在他都以為那知縣老頭跑了路的時候,一陣喊聲和鑼鼓開道的聲音傳了過來,有人大喊。

    “官兵來了!”

    這馮二老爺爬到高臺上看去,果見看不到頭的官兵隊伍直奔此地而來。

    這馮二老爺吃了一日的憋屈,眼見著官兵總算來救他們了,振臂高呼著讓護院們不必再窩在門墻之內。

    “都給我打殺出去,官兵在此,我們這些賤民還有什么威風!便是打死百十個,我馮家也不怕!”

    他倒要看看,這些庶族的賤民們還能威風幾時?!

    墻外的百姓都在火把下打殺紅了眼睛,今晚他們若是退了,以后受這兩族欺壓的時候就更多了。

    官兵沒來,便是沒人管,好歹讓他們出一口惡氣。

    不然都會像被打、被從樓上推下來摔死的老秀才一樣,沒有活路了。

    可他們正與這些世族斗到興處,眼看著就要將他們的高墻大門攻破的時候,官兵突然而至。

    眾百姓都瑟縮了一時。

    而就在這時,馮氏看到官兵助陣,直接派人再次沖了出來,顯然是要仗著官府的勢,將他們這些庶族百姓都打倒在地上。

    眾百姓素來是曉得官府從不站在他們這邊,尤其如今的縣太爺,更是與馮薛兩家走得極近,何曾有替他們這些人做主的時候?

    眼看著官兵來了,馮薛兩族的人都沖了出來,這些百姓心里充滿了悲戚。

    馮二老爺在高臺上看著墻外悲戚的百姓,出了口氣一般哈哈大笑起來,朝著官兵出現的方向便是大喊。

    “知縣老爺總算來了,快,抓了這些膽敢犯上作亂的賤民!”

    知縣早就被架空了,手里的官兵一個都沒有,眼見著譚廷和魏乾帶著人來了此處,沒人理會與他,還是自己從縣衙牽了馬,踉蹌跟過來的。

    他遠遠就聽見了馮二老爺這一聲喊,也看見了門前瘋了魔的庶族百姓。

    這般場景,定是這些庶民做的太過了。

    就算清崡譚氏有維護庶族之意,但他們到底是世家大族,怎么可能真的幫襯這些庶族呢?

    誰料就在幾方都不看好官兵的立場之時,譚廷一聲令下。

    接著,官兵們迅速出動,直奔兩世族門前,竟然將剛剛沖出來,準備聯合官兵打殺百信的世族人手,全都壓在了地上。

    場面陡然翻轉。

    庶族百姓手里的火把未動分毫,卻映的那馮薛兩族的人齊齊傻了眼。

    庶族百姓亦是怔忪不已。

    那馮二老爺在高臺上險些驚得掉下來,他忍不住問。

    “官兵緣何幫襯暴/民?!是他們要沖進來殺人的!”

    他還忍不住叫了那知縣一聲,“好個縣太爺,平日里給你塞得錢還不夠嗎?!”

    縣太爺驟然被點名,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倒是譚廷緩步從人群里走了出來。

    他看向高臺上的馮二老爺,又掃過馮薛兩族的人,開了口。

    “今日是你們打殺老秀才在先,才引發了這場騷亂。而究其根本,難道不是平日里欺壓庶族百姓太甚,又與某些官員一道仗勢欺人,才有今日下場?!”

    他嗓音沉而定,在騷亂的人群里甫一出聲,眾人便都向著他看了過來。

    庶族的百姓們也是被逼無奈了,才有了今日瘋狂行徑,若是但凡能有個活路,他們何至于此?

    誰不想老婆孩子熱炕頭,本本分分過自己的日子?誰又想打打殺殺拼上一條命呢?

    這話說得眾百姓心下皆是一陣酸澀。

    太久太久,沒有人替他們出頭了!

    只是同樣的話落在馮二老爺這樣的人耳朵里,卻震驚不已。

    他瞇起眼睛去看負手立在眾人之間的錦衣男人,細看也不認識,只是發現知縣和千戶都跟在他身后。

    馮二老爺忍不住問了一聲。

    “你、你又是何人?”

    河對面的薛家也有人問。

    譚廷并無意回答他們這些問題,那馮二老爺見他氣勢沉穩,又能號令一城官兵,只覺不是一般人。

    “難道是寒門出身的官員?!難怪要為你的同族出頭!”

    可他這么猜了,只見譚廷嗤笑了一聲。

    而一旁的知縣老頭,連忙同馮二老爺擺了手,而那馮二老爺見了,又細看譚廷身邊的護衛,衣著整齊如一,分明就是世家的做派。

    是世家,怎么會向著庶族?

    他鬧不清此人身份了,而他大哥馮大老爺直接將他從高臺上攆了下來,捂著胳膊親自上了高臺。

    “這些庶族暴民作亂,我們世族更該同氣連枝!”

    馮家雖然是本地的小世族,但上面也同大的世族往來緊密,當下他便道出了幾個本地大世族的姓氏,欲暗暗拉攏或者壓著譚廷。

    可他連著說了幾個本地大世族的姓氏,竟見立在人群里的男人,臉色不為所動分毫。

    這

    他禁不住便提了更大的世族,雖然并不是真的攀上,但眼下誰又能證實呢?

    只要能讓那人猶豫便是好的,不然他們兩族今晚可就難保了。

    他不住道,“我們亦同燈河黃氏相交甚密!”

    這話一出,黃四娘和黃六娘便對了個不可思議的眼神,黃四娘還有些猶豫,黃六娘卻氣極了。

    正是因為這些人迫害庶族,才導致今日騷亂。

    她一步上前。

    “燈河黃氏?我便出自燈河黃氏宗家,不知你認識我家哪位叔伯兄弟?”

    那馮大老爺,只是托人給燈河黃氏送過年節禮。

    但是小世族給燈河黃氏這樣的大族送年節禮的人可太多了,大世族根本不會記得。

    當下馮大老爺一聽,還真有燈河黃氏,而且是宗家的人在此,不由地傻了眼。

    他結巴了一下,眾人便都曉得他在扯謊了。

    黃六娘更是道,“你們做敗壞世族的事,莫要攀扯我們燈河黃氏!”

    她氣勢這般足,弄得馮大老爺想扯謊下去,都說不下去了。

    但官兵把他們的人壓得死死的,這場面不翻轉怎么能行?

    他干脆扯了個更遠一些的大世族,免得再出現被戳破的窘境。

    他直接呼了一聲。

    “燈河黃氏便罷了,我們可是與清崡譚氏來往最多的!”

    四大家族他不敢攀扯,便挑了個僅次于四大家族的遠處世族,清崡譚氏。

    馮二老爺也深知自己哥哥不過是在扯謊罷了,但這里根本不可能有清崡譚氏的人,誰都戳破不了。

    誰料這話一出,竟見著知縣老頭臉色陡然變得古怪的不行。

    他們還沒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見那錦衣男子身邊,一個長相與他有七八分相像的男子跳了出來。

    “你可知我們是誰?”譚建幾乎要笑了,“我們便是剛自清崡北上的譚氏一族!”

    而立在那錦衣男子身后的千戶魏乾,更是笑出了聲來,他看了身前號令眾人錦衣男子一眼,叫了馮大老爺。

    “好叫你知道,這位便是清崡譚氏的宗子譚大人。”

    話音落地,一靜之后,人群里陡然爆發出一陣笑聲。

    連庶族百姓們都笑了起來,眾人都在馮大老爺的謊話里笑破了肚皮。

    馮大老爺捂著被砸傷的手臂,窘迫地險些從高臺上掉下來。

    馮二老爺也傻了眼。

    清崡譚氏怎么會到這里來,一族宗子又怎么會在此?

    這次連知縣都愣住了。

    他猜到這一群人會是清崡譚家說得上話的人,萬萬沒想到,竟然就是宗家宗子

    譚廷已不想再廢話了。

    他搖頭哼笑了一聲。

    “今日便是你們認識林陳程李四大家族,也擋不住譚某替天行道。”

    他言罷直接回頭同魏千戶道了一聲。

    “今日城中騷亂皆是由馮薛兩族在酒樓打殺引起,還請千戶派人,將這兩族涉事之人通通押走,直接押去本地府衙。譚某自會書信一封,告知知府今夜縣城詳情。”

    他言語素來不多,但這三言兩句,便將事情理得清清楚楚,交代得明明白白。

    魏乾從前便與譚氏族中為官族人有過交集,對譚氏好感頗多,但今次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年輕的宗子。

    眼下見他處身極正,遇事不慌,言語雖少卻處處點在要出,不由地越發心生好感。

    魏乾徑直應了下來。

    “譚大人放心,魏某早就看這兩族不爽了,此番必將鬧事之人俱都押往府衙,不會有一個漏網之魚!”

    話音落地,一聲令下,官兵便趁著兩族門戶大開,直接沖了進去。

    只一瞬的工夫,情形完全翻轉過來。

    庶族百姓們無人撐腰,今晚本要豁出一條命,與這兩個世族斗到底,沒想到竟然有人就這樣幫襯了他們。

    眾人拿著火把照了過來。

    譚廷目光落在眾人身上,緩緩嘆了一氣。

    “世庶兩族本該相交共處,卻鬧到這般地步,世族有過。譚某進京之后,必會將此件事情俱呈朝廷,東宮極重此事,還請諸位莫要再胡亂打殺,待江西舞弊案審后,太子殿下自會為諸位做主!”

    他們都是小民,在世族壟斷之下,既不能上達天聽,也聽不見朝廷的聲音。

    此番譚廷講話說得明明白白,眾人懸著的一顆心皆落了下來。

    不少人閉起了眼睛,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騷亂結束之時,倏然落淚。

    原來,還是會有人看到他們的難處,替他們做主啊!

    一場突然出現的騷亂,沒有持續到天亮,便落下了帷幕。

    知縣還想裝模作樣地上前感謝譚廷,譚廷卻連看都不欲多看他一眼。

    “好叫知縣曉得,今日是你做知縣的最后一日。”

    包括知縣逃跑的事情在內,他都會一封信寫給府衙,這無用的知縣,當真是做到頭了。

    話音落地,干癟的知縣老頭更像是被抽干了一樣,垮在了一旁的衙役身上。

    他本想著,背靠世族怎么都不會有錯,可現在看來,竟是大錯特錯了

    一旁的秦焦在知縣的垮倒中,也愣了一陣。

    他如何思量旁人并不知道,只是在人群漸漸散去,縣城逐漸恢復平常的時候,項宜目光又落在了那位譚家大爺的身上。

    男人沒有察覺,直接讓人找來了紙筆,當場就走筆利落地書信一封,交給了魏乾。

    魏乾向他抱拳,拿著他的書信,翻身上馬,帶著一眾人馬而去。

    夜風將男人的面容吹得越發棱角分明。

    譚廷轉過頭去的時候,恰看到了妻子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他看過去,她愣了一下,就立刻別開了。

    譚廷干脆走過去,站在她臉前,牽起了她的手。

    這動作,令項宜的手不由僵了一僵,目光不由落在了一旁的黃四娘身上。

    那是林大夫人安排給他的人吧

    然而她沒能從他的手心里抽出來,卻見那黃四娘帶著六娘走上了前來。

    四娘帶著六娘正正經經給項宜行了一禮。

    “四娘已聽六妹說了,是夫人大義,救了小妹一命。四娘替小妹,替燈河黃氏給夫人道謝了。”

    項宜不敢當,想要上前扶起他們,手卻還在男人手心里抽不出來,她只能示意喬荇上前扶人。

    而黃四娘也看到了譚廷和項宜交握的雙手。

    她慢慢垂下了眼簾,再沒有多看譚廷一眼,規規矩矩地退了下去。

    張嬤嬤在她身邊還想說什么,被黃四娘一個眼神瞥了過去。

    “四娘不會照著嬤嬤說得做了,嬤嬤就此閉嘴吧。”

    張嬤嬤愕然,但在黃四娘的心意已決中,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人群都退了開來,縣城又恢復了安靜。

    項宜看到黃四娘走開了,而她自己的手還被男人扣在他的手心里。

    這是從未有過的奇怪姿勢,項宜不知怎么辦才好,手下僵得不行,也不曉得此刻應該如何回應。

    直到譚廷看了妻子半晌,在她的無措里,無奈嘆了口氣。

    她今日遇到了那般危險,他找到她的時候,心下繃緊如同拉滿的弓。

    然而她卻在那般險情之后,似還要與他保持距離一般。

    只是譚廷不禁想到了今日,她兩度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他握著她的手便沒松開,反而道了一句。

    “宜珍可否不要在我手心里握拳,能否將手心打開?”

    這兩句問話,令項宜手下越發僵硬了。

    那般姿態,實在讓她不習慣

    可他難得說得這般明白,項宜怔了半晌,到底照著他說得,慢慢松開了自己的掌心。

    她剛一松開,就感覺到男人指尖探到了她的掌心里,他指尖有握筆而生的薄薄的繭,輕輕蹭在她的指縫里,從她根根指縫交叉而入,將她手心手背都握在了掌中。

    指尖糾纏、掌心緊緊貼在一起的一瞬,項宜渾身都止不住僵了一僵。

    但他的手掌溫熱,在入夜的冷風里,一陣一陣地熱度傳到了她手中。

    夜風吹著兩人,濃重的煙火氣漸漸退了下去。

    譚廷目光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微落,嘴角微微勾了起來。

    這般掌心緊貼的姿態,是項宜從未有經歷過的,她手下發麻了半晌。

    她輕輕清了一下嗓子,見那位大爺無有察覺,也沒有松開,只能任著他就這般握住了自己的手。

    兩人一路往客棧而去。

    剛來的時候還干凈整齊的街道,如今布滿了狼藉,周邊有不少店鋪被火燒毀,店內物品被付之一炬,只剩下幾根殘梁。

    走在路上的人都禁不住向路兩邊看過去,又都眼看著這樣的景象,沉默了起來。

    江西舞弊案的重審才剛剛開始,就已經鬧出了這么多事情。

    后面會怎樣,朝廷真的會表明態度,而東宮又真的能替庶族寒門的百姓們撐起一片天,其實,沒有人能確定。

    世庶兩族今后如何,也沒人說得清楚。

    譚廷看著周邊的場景沉默許久,項宜亦在斷壁殘垣里暗暗嘆了一氣

    離開此地,譚廷一行的船再沒停靠。

    一路上又聽聞了不少,各地類似那領水縣城發生的大小騷亂。

    天漸暖,風卻還冷。

    一行北上至京畿,棄船走馬兩日,終于到達了京城。

    作者有話說:

    二合一!感謝大家的【營養液】~

    看到有姐妹說兩個啞巴進京要先隔離兩周,這也太難了吧(笑死)

    本章評論前50有小紅包~

    晚安,日常晚上9點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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