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進了京城,一眾人便分道揚鑣了。
黃家三老爺任正三品的禮部侍郎,是燈河黃氏在朝為官品級最高的人。
其夫人穆氏親自來接了女兒和侄女,黃六娘一看到母親,后怕的眼淚又止不住落下來。
穆氏聽了女兒的話,臉上的血色退了個一干二凈。
他們在京中也聽到外面騷亂不斷了,但這散亂就發生在了自家女兒身上,穆氏嚇得半晌沒回過神來。
只是待她回了神,再看項宜眼神就不一樣了。
因著這些日庶族百姓掀起騷亂不斷,京中世家都對此相當反感,連帶著對庶族寒門出身的官宦也都有了芥蒂之心。
穆氏來之前還想,同那譚家的宗婦項氏就不要有什么交集了,畢竟這趟行船是林大夫人安排的,同項氏也沒什么關系。
但萬萬沒想到,女兒陷入險境,竟就是被項氏救了一命。
穆氏帶著四娘和六娘又上前道了謝,見項宜神態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穆氏因著相交尚淺不便多說什么,卻在心中暗暗記下了這份人情。
對此,項宜倒是沒多想,與她們辭別之后,便隨著譚廷去了他在京城的宅邸。
那是譚廷曾祖父時就在京城置下的宅院,京城居大不易,但也是座兩路四進的大宅。
譚廷之前在京中便居于此,但項宜從來都沒有來過。
只不過在前去的路上,她莫名想到了什么。
很多官員離家做官,身邊不便攜帶妻室,便要帶上妾室。
譚廷年歲不大,又是一族宗子須得作為表率,不便正經納妾,但這并不妨礙他收侍妾、通房在房里。
不是有清楚名分的妾室,這些侍妾通房也無需告知正室。
項宜見他之前身邊只有正吉和幾個小廝長隨,便沒有多想,但京中留有侍妾通房也不無可能。
皆是他的侍妾通房要給她奉茶,她還能置之不理不成?
只是一路行至譚家在京城的宅邸,仆從上前迎接主家,項宜在人群里看了一遍,也沒有看到一個年輕丫鬟。
她禁不住轉頭看了那位大爺一眼。
譚廷并不知她心里想了什么,只是上前牽了她的手,一路同她去了自己住的院子。
從那日領水縣之后,他總是喜歡這般姿態,有時項宜的手明明交握在身前,他卻悄然過來,將她的手從她自己的手心里拉開,握在他的掌中。
偏他這般做了,卻不說一句話,仿佛這般才應是常事。
項宜便是想婉拒,都沒有話頭,也只能由著他了。
他們仍舊住在了正房,將另一路給了譚建和楊蓁。
但楊蓁過幾日會挑個黃道吉日回門,譚建要一同陪著過去住幾天,宅子還是以譚廷和項宜為主。
當下他們到了正院,秦焦就上了前來。
他是林氏的幕僚,雖然在林氏不受重用,但也是為林大夫人辦事的人。
回了京城,秦焦便道此番去清崡已經替林大夫人清算過了田產,要回林家回話了。
譚廷對此人無甚感覺,不過因著是自己姑母身邊的人,攜在身側罷了。
他點頭應了,順便也叫了自己的人過來,往林府走一趟。
譚廷這趟回來自然要告知林大夫人。
林大夫人乃是他父親譚朝寬的長姐,譚家宗房那一輩只有這姐弟兩人,感情甚厚,再之后譚朝寬去世,林大夫人對譚廷這個侄兒總是多有照顧的。
而林大夫人,是林陳程李四大家族之首林氏的當家宗婦,便是宮里都要多給幾分面子的人。
項宜是曉得此來京城,必得拜見林大夫人的,禮盒都讓人備好了。
只是路上接了黃氏的姑娘上船的事情之后,項宜多少是曉得了林大夫人的態度。
她見秦焦離開之前,又看了自己一眼,心下越發明了。
只不過譚廷派了人去了林府,人回來的時候道,林大夫人的意思,讓兩人暫時不必過去。
“姑老爺這幾日傷了風,姑夫人怕大爺顛簸了許多日,去林府再過了病氣,道是等姑老爺病好了,大爺再過去。”
譚廷有些驚訝,他這位姑父一向身子強健,便是如今上了歲數仍然是倜儻身姿、風度翩翩,看似三十出頭的人一般,不想竟病倒了。
他同項宜道,“姑父待姑母甚好,如今姑父病了,我哪有避諱的道理,自當去探望一番。”
他道項宜不必過去,自己明日去走一趟,過幾日等林家無事了,項宜再去不遲。
他說的林大老爺待林大夫人極好的事情,項宜之前在清崡便有所耳聞。
據說林大夫人嫁進林家多年未有身孕,便思量給林大老爺納妾,但林大老爺全都拒了,不許林大夫人再提此事,只讓她安心養好身體。
直到兩人成婚多年,林大夫人才有了身孕,給林家添了嫡孫,如今已是坐穩宗婦之位的人了。
林大夫人如何,林家又如何,項宜無意了解更多,但畢竟是長輩,照著長輩尊敬也就是了。
至于那位林大夫人有什么其他的安排,項宜又能多說什么呢?
譚廷翌日去了趟林府,林大老爺病得不重,過兩日就能好了。
他同項宜說好,過幾日一同去見姑父姑母。
項宜自是應下。
他們要去拜見尊長,也有人來此處拜見他們。
清崡譚氏一族在朝為官的子弟不少,當下就有在京里為官的,聽聞此番宗子帶著宗婦來了,遞了帖子前來拜見。
這都是宗婦該做的事情,項宜倒也并沒有因著這些族人都是有身份的人而怯場。
連著兩日來了好幾戶人家,項宜連番見了五六位女眷,都如常招待,尋常言語。
那些譚氏的女眷都沒有見過這位出身特別的宗婦夫人,眼下見她溫婉不失氣派,雖少言寡語卻不失親近。
更要緊的是,她們從前都以為宗子待宗婦不過了了了,誰想卻都看到宗子同她溫言軟語地說話,便是說事情也都以詢問的語氣先問過她,也沒有叫過她一聲項氏,而是輕輕叫她的閨名。
這是宗子在給宗婦撐體面,在告訴族人雖然她出身寒門庶族,但依舊是譚家的宗婦,是譚廷的妻。
一眾族人都驚訝得不行。
可他們也都隱約有些知道林大夫人的意思,還有消息靈通的,聽聞林大夫人是讓宗家大爺這一路,接了燈河黃氏的姑娘來京的。
但燈河黃氏一點動靜都沒有,而宗子待宗婦又是這般親密。
眾人都有點鬧不清了,但誰也不敢不給項宜面子,不敢胡亂作為
不過剛進京幾日,便見了許多人,料理了許多事。
項宜沒有閑著,譚廷、譚建亦然。
譚廷先帶著譚建見了幾位長輩和友人,眼下又遣了他去了薄云書院拜見山長,待陪楊蓁回門之后,便去書院讀書。
項宜不禁想到了自家弟弟。
不知道項寓去考薄云書院,有沒有下文。
自己的弟弟雖然有志氣,但年紀到底太小了,項宜并不覺得寓哥兒真的能考上,但試一試總是好的,也能見見世面。
那薄云書院雖然也在京畿,但路程不近,譚建連著兩日都沒有回來。
楊蓁自從嫁到了譚家之后,便跟譚建形影不離,眼下譚建兩日未回,她整個人便蔫了似得,坐在項宜院子里扯花瓣。
一朵好好的花被她扯了個禿,人還沒回過神來。
老院子光禿,有幾多花不容易,項宜便叫她放過那花,到房里來說話。
楊蓁嘟著臉,“嫂子要說什么?”
不光神情蔫蔫,連臉色都不如前些日紅潤水靈了。
項宜訝然地打量著她,“建哥兒最多明日就回來了,弟妹明日不就能見到他了嗎?”
“明日!”楊蓁眉頭皺巴了起來,“大嫂也說是明日,還得許多許多時辰呢,是一整日呢!”
這話就更令項宜驚訝了,楊蓁卻在這時問了她一個問題。
“嫂子,你有沒有那種一天,不,半天沒見到一個人,就會渾身不舒服,抓心撓肝地想見到他的感覺?”
她突然問了這么一個奇怪的問題,項宜著實被問住了。
她一時間愣著沒有回應
譚廷一早被老友李程允約了出去。
李程允見他回來了,便連忙將他約出來問他這一路的見聞,也說起江西科舉舞弊案重審的事情。
李程允出身的槐寧李氏,非是四大家族之一的槐川李氏,他們早在老祖宗的時候,就與槐川李氏分了宗,如今雖然也顯赫,但同清崡譚氏差不多。
現今世家與庶族矛盾頻出,李程允的大哥便是一族宗子,他們兄弟也想聽聽譚廷的意思。
譚廷的意思很明確,世庶兩族本是同根,不應鬧到如此地步。
他直接把舞弊案證據上京,發生的追殺之事告訴了李程允。
他當然沒有提及顧衍盛的真實身份,但譚家助力其間,協助東宮擊退陳氏的事情,他說得明明白白。
李程允驚訝不已,細細看了看譚廷,點頭記下他的意思。
“待我回去同大哥好生商議,此前我們兄弟多半要聽槐川李家那邊長輩的意思,如今看來,似乎也該自己做主了。”
他這么說了,譚廷便到應該。
只是說完就站起了身來。
他看了一眼外面,道了一句。
“今日不早了,就先回家吧。”
李程允一愣,看了外面透亮的天色,眨了一會眼。
“元直,這會才晌午,如何叫不早了?京城開了一家新館子,我正要請你一同前去呢。”
然而新館子也攔不住譚廷的腳步,他清了一聲嗓子,道下次再去不遲,不等李程允更多言語,便徑直回了家。
李程允還沒回過神來,發現他老友譚元直人影都沒了。
“元直這是怎么了?”
譚廷還沒發覺自己有什么異常,只是覺得話說完了,便該回家了。
他進了府邸便問了下人夫人在何處,得知項宜就在正院房里,腳下沒有多繞一步,徑直去了正院。
不想剛到正院門口,便聽見里面傳來弟妹的聲音。
他撩起簾子,便聽見了弟妹的那聲問話。
“嫂子,你有沒有那種一天,不,半天沒見到一個人,就會渾身不舒服,抓心撓肝地想見到他的感覺?”
這話是問項宜的,但譚廷卻在門前聽住了。
他不由地想起今日晾了李程允,莫名其妙就想回家的事情。
在窗下說話的人都沒有發現他的到來,譚廷的目光卻不由落在了妻子臉上。
她也一定懂弟妹的意思吧
男人輕快地眨了眨眼,又仔仔細細地看著自己的妻子。
誰料下一息,妻子搖了頭。
“并不曾有。”
項宜著實不明白,什么人能重要到半天沒見到,就能渾身不適,抓心撓肝?
這會否太過夸張了?
她搖了頭道了否。
但想起那句如楊蓁形容的一樣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個人的模糊身影。
她微怔,不想一抬頭,突然看到模糊的身影突然近到了眼前。
楊蓁看到大哥回來了,便沒再多停留,同他行禮就走了。
倒是項宜抬頭,看到男人默然看過來的眼神。
那眼神里似有怨憤,但他繃著嘴不說話,就那么直楞楞地盯著她。
項宜:“”
“大爺回來了?”
那位大爺還是壓著嘴角不說話,盯著自己的妻子看了半晌,突然轉身出了正房。
項宜驚訝,不由地跟在他身后走了幾步。
譚廷初初還見妻子跟著自己的腳步,心下稍稍一緩。
但他的腳步剛到庭院中間,她的腳下就停在了正房門口。
譚廷余光看過去,見她無措地站在門前。
譚廷本要生氣的心思,一下就軟了下來。
他又轉身走了回來。
她站在高高的臺階上,視線恰同他平齊,見他一言不發地來了又走,走了又回,眨了好幾下眼睛。
譚廷心下無奈到了極點,他想要同她說什么,思來想去,又做了罷。
恰好有族人又來拜見。
他要說的話只能本壓了下去,輕輕同她道了一句。
“好了,我先去書房了。”
他這么說了,項宜才松了口氣。
“好。”
他走了,項宜回到了房中慢慢坐了下來。
春筍過來給她上了杯茶,茶盅里的綠茶芽在水中悠悠晃蕩。
而那位大爺方才的神色變化,也不由地浮現在她腦海中,轉來又轉去。
兜兜轉轉,不知多久。
作者有話說:
北京隔離酒店。
譚廷(暗想):同一間房,14天,嗯挺好
工作人員:不好意思,譚先生,我們的要求是,就算是夫妻也要分開隔離。
譚廷:???
項宜:嗯挺好
*
我可以有營養液嗎?!
晚安,明晚9點見~
第52章
晚間吃飯的時候,只剩下三個人。
譚建不在家,整個飯廳都冷清起來,且三個人里面有兩個不想吃飯。
楊蓁不想吃飯,項宜多多少少是理解的,畢竟她心里只思念著譚建,哪有心思吃飯?
但那位大爺也不太想吃?
不過項宜一時間顧不上他,只能哄著楊蓁多少吃一些,別等到譚建回了家,發現自己的新娘子都餓瘦了。
她只顧著楊蓁,譚廷坐在一旁看著自己的妻。
待旁人,她總是細致周道,體貼入微,就好似七巧玲瓏心一般,但到了他這里,不知怎么還不如旁人的一半。
譚廷又想到今日自己早早地回了家,卻在門前聽到的她的答案。
他默默夾了一筷子菜到她碗中,她見了,這才也給他夾了兩道。
譚廷見了,心下嘆氣道罷了。
她不是弟妹那般直來直去的性子,且從前都是他做的不好,他又能指望什么更多的呢?
只是他禁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如果他們有了孩子,她會不會同他更親近幾分了?
今日,是逢五的日子了
譚廷晚間早早地回了房中。
項宜見他回來了,便想到給他做的小印做的著急,便同他道。
“大爺可否把小印拿回來,我再細細地雕琢一下邊角。”
這話說得譚廷心下一暖,那小印已經做的很好了,但她還想要為他精益求精。
“會否累著眼睛?”他輕聲問。
項宜道不會,“是近來又學到了新的技法,恰能用在那只小印上面,我也試一試。”
譚廷小小嗆了一下。
原來不是為了他,是為了精進技法
他不說話了,默然洗漱了一番,坐到了床上看書。
項宜看著早早坐到床上的男人,又確定了一下時辰。
這會兒距離平日歇下的時辰,還有好一段時候。
項宜愣了一下,突然想到今日是逢五的日子了。
清崡那一次秋照苑送來了熏香,她照著趙氏的吩咐做了,但他卻驚到了似得,拉起她的衣裳說不要那樣,他們在離開清崡之前先不要孩子。
之后便上了路,船艙里不似宅院廂房,諸多不便,逢五的日子也消停下來。
現今到了京城,又到了逢五的日子了。
項宜見他早早地上了床看書,自然就明白了過來,也放下手頭的事情,洗漱了一番上了床。
譚廷悄悄打量了一下妻子。
他不禁也想到了上一次熏香的事情。
若她仍舊那般不情愿,不想與他親近,卻又不得不那樣做,他是不會勉強她了。
但她今日神色如常,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也悄然看了過來。
靜悄悄的帳子里,兩人目光相接的一瞬,帳外的燭火噼啪響了一聲。
這一聲仿佛震落了兩人輕微的僵硬。
譚廷目光坦然落在了妻子身上。
她今日只著了一件米白色的中衣,釵環已經散了,但烏黑光澤的青絲也半散了下來,落在她纖薄的脊背和肩頭。
她在他的目光里輕輕垂了垂頭,白皙細長的脖頸從衣領處完全露了出來。
帳外的小燈明亮了一時。
項宜微有些赧色地小聲道了一句。
“大爺把帳外的燈壓暗些吧。”
嗓音去了三分冷清,越發顯得溫軟起來。
譚廷心下止不住快跳了一下,立時照著她說得,壓下了過亮的燈火
帳中,濕熱之氣像溫泉水一樣灌滿了整個帳子。
項宜只覺得自己的身體掉進了滾燙的沸水里,男人胸膛的炙熱將人化在水中。
從前他們便是這般事情,也多少隔著些什么,沒有更多的腿與臂的糾纏。
項宜卻被他完全托起了后背,他托著她貼近,滾燙的胸膛壓下她,將兩人之間最后的空氣擠壓殆盡。
帳內的氣息越發濕熱,沒有熏香的房中也似有濃重惑人的香氣流轉。
項宜已無一絲力氣抵擋,她氣喘不斷,眼眸間凝滿了濕漉漉的水汽。
半晌,他額頭間的汗珠滴答落下來,也漸漸停止了下來。
項宜已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正想著如何撐著自己起身去洗漱一番,不想他的大掌再次落在了她的腰間。
而他并非是似上次那般,抱起她去浴房洗凈,而是又俯身探了過來。
這?!
項宜止不住驚詫地睜大了眼睛。
她過于震驚的神色,才讓男人稍稍停了一下。
“宜珍怎么了?”
項宜難以直白講出來,只能問他。
“大爺不歇下嗎?”
對于這個問題,男人思考了一下,詢問了她另一個問題。
“要不明日再?”
明日?!
項宜禁不住脫口而出。
“明日并非逢五的日子”
是了,除了趙氏送熏香的那次之外,他們都是在逢五的日子里才有這樣的親密。
譚廷聽了,清了一下嗓子,悶悶看了妻子一眼。
“宜珍,我們要孩子吧。”
這突如其來的話,讓項宜神思一晃。
然而思緒未落,他已輕按了她的手在耳邊,俯身再次壓了下來
到了后面,項宜早已分不清時辰了。
帳子外被他壓滅多的小燈似乎又亮了起來,項宜迷迷糊糊地咬了唇又松開,額邊的細汗交匯成流,又與他頜邊落下的汗水交混滑落錦被之中。
譚廷輕輕看著臂膀里的妻子。
她臉色紅彤彤的,眼中是細碎的水光。
鼻尖凝了小小的汗珠。
而她的唇色從未有如此鮮艷水潤的時候,此刻被她輕咬之后又立刻充滿紅潤,似浸在糖水里的櫻桃。
譚廷一時看晃了眼,止不住低下頭去,唇角到了她紅潤的唇邊。
帳中濕熱之氣包裹著兩人。
只是即便親密如斯,兩人也從未有過唇舌相交的時候,就是連輕輕一觸也從未有過。
當下男人甫一靠近她唇邊,項宜下意識側過了頭去。
兩人皆是一怔。
被濕熱擠至邊緣的冷清空氣,驟然翻了個身,從兩人唇間的空隙里穿了過去。
她是太累了嗎?
譚廷愣愣看了妻子幾息,沒有再強求地靠近她的唇,只是動作放輕又加快了些許。
又過了一陣,帳中終于安靜了下來。
譚廷直接抱了妻子去了浴房。
譚廷早就吩咐人準備了大桶的水,直接將妻子抱到了浴桶之中。
只是木桶算不得大,譚廷轉身也踏進來,便有些許擁擠。
項宜再不習慣這樣與他在非是床榻的地方相對,匆忙洗了一下身上,便撐著發軟的身子要離開。
譚廷見她這就要走還愣了一下。
不想下一息,項宜腳下一滑,沒走成反而落在了男人臂彎里。
再抬頭的時候,看到了他眼中的笑意。
水花被掀起又落下來,掛在項宜臉上。
譚廷難得見妻子這般窘迫中帶著些許慌亂的時刻,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又輕輕抬手,擦掉她眉邊、鼻尖的水珠。
唇上也掛了一滴。
他指尖向下,拭去那水珠的同時,亦漸漸低頭再次靠近了那唇畔。
他想,親吻在夫妻之間本該是尋常吧。
她方才,應該只是有些累了。
然而他再次靠近,卻看到妻子再次避開了他的唇。
浴房里的空氣都凝滯了起來。
譚廷怔住,她已匆忙從他懷中抽身,快步離開了。
只剩下懷中空空蕩蕩的風
翌日,書房里點了安神香。
但安神香的作用顯然并不顯著,譚廷坐在書案前,還止不住想起昨晚她兩次的避開,也想起了弟妹問她思念一個人的問題,她回答的那句“不曾”。
選官的事情還沒有落定,譚廷此番正式入仕的第一個官職,關乎甚多,這兩日便有族中官員來信與他商議此事。
本是一件頗為緊要的事情,但譚廷莫名地一時間沒有心情細論此事。
他覺得自己不該如此,但還是思緒忍不住飄飛。
也許還是因為他之前做的不好,冷落了她太久了
譚建去了薄云書院也有幾日了。
他想起當時欲將項寓也送去薄云書院讀書,他們姐弟卻沒有答應的事情。
不曉得他們姐弟到底是如何考量。
她應該不至于拒絕了他的幫助,讓項寓自己去薄云書院應考吧?
他們夫妻雖比不得旁人親近,但還不止于此疏離。
譚廷想著,等譚建回來,再問一問書院情況,還是將項寓也送過去的好。
從前是他做的不好,但如今他與他們姐弟之間也該親近一些了。
念著妻子,譚廷思緒又散了多時,才慢慢回了神,落到了書案上的事情里
京畿,薄云書院。
譚建連著兩日留在此地,到了第三日已經完全按捺不住要趕回家的心情了。
但他這邊辭了書院山長要走,去發現書院外面不知何時堵得水泄不通。
譚建下不去山,問了一句才曉得,今日竟然是薄云書院春考放榜的時刻。
薄云書院專門給寒門出身的普通學子留了進院讀書的名額,需要這些有真本事的學子通過考試才能進來。
譚建這等有優待的世家子,也禁不住佩服前來應考的各地書生。
他不由向那大紅榜上看了幾眼,那都是考中的寒門書生的名字。
名單不長,幾眼就看到了尾,大多的人還是落了榜,但也有少部分人榜上有名。
只是譚建這么向下看了幾眼,忽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他揉了一下眼睛又看了一遍,不敢相信地又叫了身邊的小廝幫著他也確認了一遍,不由地咽了口吐沫。
“項寓?!寓哥兒也來薄云書院了?怎么還是自己考進來的?!”
他之前聽大哥的意思,原本好似是想讓項寓與他一起來薄云書院讀書的,不知道后來怎么,項寓就沒有一起前來。
他還納悶呢,卻沒想到項寓自己來了書院應考,名次雖然靠后了些,但他還真就考上了!
不知道是不是譚建的聲音太大,有人聞聲向他這邊看了過來。
那人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轉頭就要走。
譚建連忙上前拉住了他。
“寓哥兒?!果真是你!”
項寓此次中了薄云書院的春考,剛要回家告訴項寧,再寫信告訴長姐,就見到了譚建。
他并不想跟譚家人有什么理會,見了譚建也只不失禮數地拱了拱手便罷了。
但譚建卻攔著他不讓他走。
“你怎么自己來考了?嫂子她知道嗎?”
他說著,又叫了項寓,“正好我要回家,你跟我一起回家吧,嫂子知道你考上一定很高興。”
他這么一說,項寓怔了一下。
“譚二爺是說,我長姐也來了京城?”
譚建連忙說是,將大哥專程帶著大嫂在身邊行船北上的事情說了。
項寓聽見著實愣了一陣。
沒想到那位譚家大爺還真就把他姐姐帶在了身邊。
這又是什么意思?
以前不是恨不能十年也不回家嗎?不就是看不上他們寒門出身的人嗎?
這又怎么變了?
項寓不想與譚建多言,只道自己曉得了,之后會去京城尋自己長姐。
但譚建還在詫異,“你、你不跟我去京里住幾日嗎?”
他問了,項寓也只是搖頭,冷淡地謝了他的好意,轉身就沒入了人潮里面。
他一走,譚建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也不敢再糾纏這位連他大哥都敢懟的小祖宗,連忙回京城去了。
大哥也真是的,怎么能讓項寓自己來應考呢?
京城。
譚廷從書房回到正院的時候,看到妻子正在院中澆花。
見他來了,還是那句“大爺回來了”。
若不是昨晚她兩次的避開,譚廷聽見她說這句,還總覺得心里暖暖的,可如今聽了,只覺得心里悶悶。
平日里的舉動她沒有任何異常,就連床榻上也沒有任何奇怪,但卻在某些親密的時刻,突然就避開了。
譚廷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問她,又或者該說什么。
卻聽見外面忽然喧鬧了起來,接著腳步聲到了安靜的院門口。
楊蓁在外面喊了一聲。
“大哥大嫂,二爺回來了!”
弟妹看到弟弟回來,眼睛里都是光亮,明明那是個不中用的東西罷了,她卻像是見到了什么香餑餑似得。
譚建也高興的不得了,手下緊緊拉著楊蓁的手。
兩人過來跟譚廷和項宜行禮。
譚廷淺問了兩句拜訪書院的情況,他一一回了,譚廷點了點頭。
不想這時,他忽然轉向項宜說了一句。
“大嫂,我看到寓哥兒了。寓哥兒可真爭氣,中上了薄云書院的春考,榜上有名呢!”
項宜忽然就聽到了弟弟的消息。
她愣了一下,旋即嘴角止不住地翹了上去。
“當真?”
“當真!我親眼看到的,還見到了寓哥兒,”譚建摸了一下鼻子,“就是他不肯隨我一道進京。”
項宜讓譚建不必介意,想到弟弟小小年紀竟然考中了薄云書院,還禁不住地打心里高興。
但下一息,卻留意到一旁一個震驚疑問的眼神。
譚廷看著妻子,直接沉默了起來。
她還真就拒絕了他的相幫,是讓項寓自己去薄云書院應考了?
譚廷心下突然發澀得一疼。
項宜也察覺了什么不妥,不安地向他看了過來。
她覺得她可能要解釋一下,比如寓哥兒是自己立志要來應考,也是他青舟書院的先生們帶著過來的,但莫名地,又覺得自己好像根本就解釋不清楚。
她一時沒有說話,但譚廷也沒有就那般問下去,只是沉默著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悶聲轉身去了書房。
項宜腳下不由地跟了他兩步,但又在他真的要離開的腳步里,又停了下來
譚建一回家,整個譚氏老宅就熱鬧了起來。
但楊蓁也到了回門的日子,這下盼來了譚建,高高興興地帶著譚建回了忠慶伯府。
他們要先回新娘子娘家,再去拜見林家的姑母。
不過譚廷和項宜卻不同,第二日,譚廷便帶著項宜去了林府。
夫妻二人這兩日連平日里一半的話都沒有了。
不過到了林府之前,譚廷輕輕看了妻子一陣,還是囑咐了她一些林家的事宜。
然后又輕聲道了一句,“若是有什么不適的地方,你便讓人傳話給正吉,我總是在的。”
林大夫人威重,是殺伐果決的性子,在世家里頗有名氣,項宜也是有所耳聞的。
她已經想好了那位林大夫人,約莫不會對她有什么親近的態度。
當下聽著譚廷這般說,心下止不住微緩,“多謝大爺。”
只是她進了林府,與譚廷分開之后,到了林大夫人院中,一坐半個時辰,卻根本連大夫人的人影,都沒見到一片。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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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京城,林府。
林大老爺林序在外院書房見了譚廷。
譚廷自是先問候了一番這位姑父的身子狀況,見他好了許多,便道,“聽聞姑父是淋了雨才受了寒,姑父怎如此不小心?”
林序捏了眉頭笑了一聲,“是我大意了。”
他并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言什么,反倒是看了譚廷一眼,問了他一樁事。
“之前陳氏在清崡捉人的事情,元直怎么反手助了那道士?”
陳馥有在清崡抓顧衍盛,這位姑父可是親自寫了信給譚廷,讓他相幫的。
最后譚廷反過來助了顧衍盛,阻止了陳馥有,這件事情不可能瞞得過第一世家的林氏,譚廷來了京城,自然要同這位姑父有所解釋。
不過那件事情,牽扯著陳氏在他父親之死上藏有貓膩。
譚廷雖知這位姑父待自己頗多幫襯,但父親之死真相未明了之前,他還是留了個心,沒有提及這事。
他只是道那陳馥有以錦衣衛的命令去捉拿人,還道是宮里下的命,可事實并非如此,乃是那陳馥有假傳圣旨。
“假傳圣旨是多大的罪過,姑父也曉得,元直未將他此罪告上宮里已是手下留情,怎么還能助他而得罪了東宮呢?”
他說著,又道了一句,“況且如今江西舞弊案重審,可見確有貓膩,倒也算不得那道人禍亂朝綱了。”
譚廷是不想說那顧道士什么好話的,但是總要解釋給林姑父,順便看一看這位林氏的態度。
當下,譚廷不著痕跡地看了林序一眼。
林序只了然地點頭笑了笑。
“原來如此,陳氏的人要去捉東宮道士,我自是曉得的,沒想到他們到了清崡還敢假傳圣旨。不過元直所做不錯,畢竟沒有實證,也不能真的將鳳嶺陳氏告知宮中,畢竟都是相交頗多的世家。”
譚廷在這話里,心下稍稍轉了轉。
彼時林姑父寫信,只是因為不想道士危害東宮么?
譚廷沒有言語,林序又說了一句陳氏的事情。
“約莫是這場舞弊案,陳氏牽連過深,才著急忙慌不擇手段,待重審之后宮中自有懲罰。反倒是那道人”
他轉頭向譚廷看來,“元直此番既與那道人有了接觸,可曉得此人是何身份?”
他說著,還琢磨著似得補了一句。
“我總覺得此人或許是什么舊人。”
舊人
前大太監顧先英的親侄兒,如何算不得舊人?
但這是顧衍盛的事情,他既然并非是要以假亂真禍亂朝綱,譚廷自然不會將他的真實身份講出去。
且說出顧衍盛的真實身份,多少要牽連家中妻子。
譚廷沒有講。
只是說了一句事實,“只能看出東宮甚是看重罷了。”
該保留的要保留,但該點明自然也該點明。
林序明白譚廷那話的意思,點點頭應了下來,便沒有再多提此事,問起了譚廷此番入仕準備從何位置開始。
譚廷對此事早有了思量,譚氏族人和李程允亦與他商討了此事多時。
畢竟他還年輕,多半還是要從低品級的官位穩扎穩打地往上走,但不管怎么走,總是官途暢通的,這便是世家的優勢了。
林許聽了便道也好,又說了幾句旁的事情。
譚廷來了一趟林府,不能不拜會林老太爺,也就是當今首輔林閣老。
不過可巧的是,林閣老今日恰接了旨意入宮面圣去了,并不在家中。
譚廷又同林大老爺說了一時的話,天色便已不早了,他見林大老爺病中剛愈,此刻也疲乏了,就辭了去。
出了書房的門,譚廷就問了正吉。
“夫人在何處?可有什么事情嗎?”
正吉連道沒有,但道,“夫人早些時候就在花廳等大爺了。”
譚廷略顯意外,自己與林姑父相談的時間并不算長。
“夫人在姑夫人處,真沒什么事嗎?”
正吉連道確實沒有,但臉色古怪地道了一句。
“姑夫人好似沒見夫人。”
譚廷腳步頓住了
項宜在林大夫人處足足坐了半個時辰,也沒有見到那位姑夫人的影子。
但她也不好多言什么,只能安安靜靜地坐著飲茶。
有人自后門輕輕瞧了她兩眼,去了后面聯通的隔壁廂房里。
有衣著華貴的夫人正坐在上首的圈椅上,剛吩咐完下面的人事宜,端起茶盅喝了一口。
周嬤嬤走上前來,“老奴方才去瞧了項氏夫人,倒是個沉得住氣的。”
這話落下,林大夫人也放下了茶盅。
“她若是沉不住氣,也不會在清崡穩穩當當做了三年譚氏宗婦了。”
周嬤嬤道是,問了一句,“夫人真的不見嗎?”
林大夫人的回答只有兩個字,很干脆。
“不見。”
之前這項氏拿著婚書上門的時候,她便覺得這樁婚事不妥,欲讓譚廷使錢打發了她了事。
但譚廷心里顧著亡故的父親的遺愿,舍不得違背,還是應了這門親事。
但她自來覺得這婚事不切實際,再后來聽到秦焦說此女竟然還為了些小錢貪贓,更是厭棄得不行。
她不甚清楚譚廷見她帶進京中是為何,不過既然來了,倒也方便了之后和離甚至休妻。
總歸是要離開譚家的人,林大夫人見不見她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得讓項宜明白,譚氏并不待見她,不要想著能長長久久地將這宗婦之位坐下去。
林大夫人道了“不見”,朝著廳堂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不會給她立什么規矩,但今日不會見她,但凡她明白好聚好散的道理,不要夾纏,日后大家都便宜。”
林大夫人說完,又料理了幾樁家中族中的事,見外面風吹得急了,就讓人去書房給林大老爺和譚廷送些熱茶,再就是讓灶上給林大老爺燉煮驅寒的藥膳。
諸事料理完畢,眼見著時候不早了,她讓周嬤嬤替她走了一趟廳里。
項宜被晾了大半個時辰,眼見著周嬤嬤來了,才起了身。
周嬤嬤只是傳話罷了,當下便道。
“夫人回去吧,大夫人今日瑣事繁多,不便見夫人了。”
之前林大夫人久久不來,項宜已有預感,再聽周嬤嬤這般說了,她就明白了過來。
這位大夫人倒是爽快人,意思也十分清楚,這般行徑的意思,就是看項宜自己明白不明白了。
項宜怎么可能不懂呢?
當下半垂了眼簾,淡淡地笑了笑,說了兩句客氣話,便離開了林大夫人的廳堂。
周嬤嬤見她就這么利落地走了,還怔了一下,轉身回去告訴了林大夫人。
“看著是有些涵養的樣子,聽了老奴的話,只客氣了兩句,都沒多問便走了。”
林大夫人在這話里,亦微微一頓,又點了點頭。
“看來是個聰明人,如此倒是好辦了。”
出了林序的書房,譚廷一聽到林大夫人沒有見項宜,快步就去了花廳。
遠遠地,便看到她安靜地坐在花廳里飲茶,神色與平日沒有什么分別,只是垂頭端著茶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譚廷疾步進了花廳,到了她臉前,她才回過神來。
她見他來了要起身,他連忙按下她,坐到了她身邊,皺著眉問。
“姑母沒見宜珍?”
項宜聽到他問了,又見他眉頭皺成了疙瘩,便替林大夫人打了圓場。
“臨時有些事,抽不開身罷了,但也派了周嬤嬤過來。”
可宜珍在廳里坐了大半個時辰,姑母能有什么事,連一盞茶的工夫去見宜珍都沒有?
譚廷抿著嘴一時沒有言語。
姑母應該是同他之前一樣,也同大多數人一樣,在不了解宜珍的時候,因為名聲“響亮”的岳父項直淵的緣故,而給她扣上庶族出身的貪官之女的帽子。
可是人只有相處了之后,才會曉得那不過是傷人的偏見罷了。
但越是偏見,越難以移除。
譚廷細細看著妻子,越是看著她神態自若,風輕云淡,心下越覺難受。
他有必要改日再來一趟林家了
此時,遠遠的天邊響起一聲驚雷。
項宜看了一眼外面,便起了身。
“快下雨了,大爺回家嗎?”
外面聚起了厚重的云層,譚廷亦起了身,伸手握住了項宜的手。
他掌心莫名地熱,項宜抬頭向他看了過去。
他亦低頭看住了她,握著她的手越發緊了起來。
“走,我們回家。”
他握緊她的手在手心里,并沒有避諱旁人的目光,帶著項宜離開了林府。
兩人離開了林府。
沒留意到有人在外面看到了他們。
秦焦回到了林府的幕僚宅院,他看到兩人的同時,也聽到了消息——
林大夫人今次沒有見項氏。
他不由就想起了自己那封言說項氏貪污受賄的信。
當時他也是怎么都沒想到,項氏竟然干凈至此。
但信都寄來了京城,大夫人顯然也看到了,他還能說那是個誤會嗎?
若真這么說了,只怕想讓林大夫人替他謀個官職的可能,也全沒了。
秦焦看了離開的譚廷和項宜,又看了看林大夫人的院子方向,本來還想要去尋大夫人說一說謀官的事,但實在不知怎么開口,垂頭喪氣地走了
回程的路上,就下起了瓢潑大雨。
京城的雨滴比清崡要重,砸在車上砰砰亂象,車窗外的馬路上滾來雨滴混著泥土的腥氣,自車窗涌進來,將車內的溫度生生壓了下去。
譚廷用披風將妻子團團裹了起來。
項宜輕輕瞧了他一眼,“大爺也披件衣裳吧。”
她的嗓音溫而淡,譚廷想到她今日在林府遇的冷,心下酸了起來,再想到昨日自己還同她生氣,兩人一日沒好好說話了,又覺得真是自己不好。
正是因為她身份如此,處處受冷,才總要與人多些距離以保自身,自己怎么好對她要求太多?
他心里鈍鈍得疼,覺得自己該同她道歉。
而項宜卻不由想到林大夫人的意思。
以林大夫人在京城的權勢和高高在上的輩分,想要折騰她還不是太簡單了?
林大夫人今日這般,是想讓她知難而退,和譚廷好聚好散。
項宜當然不想他日離開之后,卻和譚家處成仇敵,當下再看身邊的譚家大爺,也想到了兩人昨日鬧出的不快之事。
到底是他的好意,她就算沒想著依靠于他,卻也該同他說清楚的。
馬車轉了個彎,車外的混著雨水的涼風一時沒有再吹進來。
兩人卻在同時看向了對方。
“宜珍”
“大爺”
不約而同開口的瞬間,兩人都怔了一下。
外面的雨聲小了不少,車內似乎還有兩人交纏在一起的聲音回蕩。
項宜呆了一下,眨了眨眼睛,譚廷禁不住微頓,又在妻子柔和的神色里,心下軟的不行。
“宜珍先說吧。”
他既然說了這話,項宜便點點頭先開了口。
“昨日寓哥的事情,其實是我不好。”
她想著項寓應考薄云書院前后的事情,雖然覺得有可能解釋不清,但還是覺得確實有必要,于是試著解釋了一下。
“寓哥兒想要試一試自己的本事,也有青舟書院的先生鼓勵于他,我亦覺得畢竟我們是庶族出身,沒得和旁的庶族不同,反而走了世族路子的道理,所以就讓他自己應考去了。”
她說了,看了看譚廷。
“大爺的好意項宜心領了,還請大爺莫要因此不快。”
她竟然先解釋,先道了歉?
譚廷喉嗓發澀得幾乎要說不出來話了。
他轉身伸出手臂,突然將她整個人都抱在了懷里。
項宜訝然睜大了眼睛。
這目光讓譚廷心下又絲絲點點地跳動著疼。
“宜珍如何能同我道歉呢?是我該想到的,寓哥兒不似建哥兒不中用,他是有志氣不愿意走旁的門路,這才是他的性子。他都愿意自己去考,宜珍你又怎么能勉強他?”
他突然這樣說,項宜更是眨著眼睛半晌沒說出話來。
車窗外的雨大了或者小了,只有車輪曉得,車子里的人卻在此時聽不到旁的聲音了。
悄然相互冷了一日,原本兩人都不知道還要冷到何時,沒想到就在此時忽然將此事說開了來。
兩人都不是能言善道的性子,眼下突然相互說了許多話,接著往下要說什么,又都不知道了。
馬車里靜悄悄的,還是譚廷又開了口,嗓音里帶著些許悶。
“宜珍以后莫要事事都靠自己,靠一靠夫君也是應該的。”
話音落了地。
項宜目光輕輕落在了這位夫君身上。
她怔了一下,又在他等待著她的回答時,極輕地點了一下頭。
只這么輕輕地點頭,譚廷眼角就止不住翹了起來。
項宜亦微微彎了彎嘴角。
雖然不曉得還剩下多少日子,但能愉悅的度過一日,總比彼此郁郁來的強的多了
兩人和了好,院子里的春花也都盛開了來。
楊蓁和譚建人還沒回來,但是打發了忠慶伯府的人給譚家在京城的老宅送了許多花。
她還給項宜留了話。
“薅禿了嫂子院子里的花,這是我賠給嫂子的,等我回來,再帶一車花回來!”
項宜好笑的不行,看著院子里擺滿的都下不去腳的花,讓人整理了半晌,才將這些花妥善安置在了老宅里。
春雨過后的晴朗天氣里,整座譚氏老宅都熠熠生輝起來。
倒是譚廷還總想著姑母沒有見妻子的事情,準備明日再去一趟林府。
但他這邊還沒去,林大夫人卻派周嬤嬤來了一趟,給兩人送了花箋。
譚廷著意問了周嬤嬤,這花箋邀請的到底是誰。
周嬤嬤想到那日這位大爺是牽著項氏的手離開的,明白他的意思,當下笑著明確回答了,林府的春日宴邀請的當然不只有大爺,還有項氏夫人。
若是姑母先不見項宜,春日宴也不邀請她去,那么譚廷今日就要去林府同自己姑母好生說說了,但林家的春日宴卻請了項宜。
譚廷這才點了點頭。
倒是項宜看到了邀請自己的林府春日宴花箋,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她不覺得林大夫人會突然對她有什么改觀,而林府林大夫人親自主持的春日宴,應該也不僅僅是小聚的作用,興許還有旁的作用
那么林大夫人請她過去,似乎就更不應該了。
可林大夫人確實請了她,又是什么意思呢?
項宜一時沒能想明白,但林大夫人的春日宴既然請了她,她就沒有拒絕的道理,且這春日宴還在半個月之后。
項宜沒有多管這件事情,反倒是項寓和項寧找了過來。
兩人十足的別扭,還和從前在清崡時一樣,不肯上譚家的門,請了項宜去附近的茶館里說話。
譚廷不在家中,項宜算著他好似快回來了,就給他留了信,把去附近茶館見弟妹的事情說了清楚。
她這邊換了衣裳出了門,很快就找到了項寓傳話的茶館,進到茶館里,就看到了多日不見的弟弟妹妹。
兩人似乎都長高了一些,尤其是項寓,翻了年像翻了山一樣長起來,立在窗下的日光里,滿身都是光亮。
項寧似乎也康健了許多,興許是開了春天暖了的原因,她穿了一身桃紅色并松綠褶裙,襯得小臉紅潤許多。
姐弟在他鄉再見,自然都欣喜不已。
項宜先問了問項寓考薄云書院的事情,聽聞當真是考上了,校舍都分給了項寓,心下高興,但又想起了項寧來。
“既然寓哥兒去住書院,那就讓寧寧跟我住譚家吧。”
這話一出,弟弟妹妹都驚訝。
從前在清崡,他們是從不依靠譚家一點半星的。
“姐姐同譚家大爺和好了一些?”
項寧瞧瞧打量著項宜,猜測著問。
項宜覺得也算和好一些吧,就點了點頭。
不想項寓卻冷哼一聲。
“他今日同長姐和好,誰知道明日又怎樣?如今世庶之間鬧成這樣,不定明日便因牽扯了他們譚家,又冷待于長姐,長姐可不要心軟信了他!”
項宜與譚廷如今是何的關系,沒有人比身在關系中的人更清楚。
對于項寓的話她沒有贊同也沒有否認,只是道,“我只是覺得你們如今大了,是不好再總在一處了,況寓哥兒要去書院讀書。”
薄云書院可不比青舟書院能隨意上下學。
這話倒是提醒了項寧,她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這倒也是”
話沒說完,就被項寓打斷了。
“這并不是什么大事,我已經托了從前的先生跟書院的人說了此事,沒必要分開。”
話音落地,項寧倒是沒說什么,項宜定定看了弟弟一眼。
但項寓明顯不想多言此事,岔開了話題
京城譚家。
譚廷又早早地回了家,只是今日回家,家中卻沒有人。
妻子既不在案前篆刻,也不在院中澆花,更沒在花廳做事,一問之下才曉得夫人出門去了,給他留了信。
項宜這次的信寫的明白,連項寓定了哪家茶館說話,都寫的一清二楚。
譚廷看完,直接叫了正吉,轉身就出了門去。
“去尋夫人。”
茶館。
姐弟三人剛又說了幾句話,項寓就突然看向門前來人,站起了身來。
項宜和項寧亦轉頭看了過去。
三姐弟見了來人,都忍不住臉上露出了驚訝之意。
那人一身著大紅袍子,一身倜儻扮相,在三人的驚訝中走上前來。
他輕笑一聲,打量了姐弟三人,最后目光落在了項宜身上。
“怎么?都不知道叫一句大哥了?”
作者有話說:
晚安,今天是個肥肥章了~兩個啞巴難得說了一堆話~
感謝大家的營養液~么么~
日常晚上9點黃金檔更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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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二合一]
“怎么?都不知道叫一句大哥了?”
顧衍盛說完,撩袍坐了下來,就坐到了項宜身邊。
他都已坐了下來,姐弟三人才回了神。
不要說許久沒見他的項寓項寧了,連上個月剛見過的項宜都仔細打量了他一眼。
義兄確實有些本事在身上,這面相確實是他自己的面相,但看起來好像又不那么一樣。
大概是因為在東宮以道士的身份行事,并沒有將真實身份暴露于人前,所以相貌總有遮掩。
念及此,項宜連忙道,“這茶館大廳不方便,要不去樓上雅間?”
她這般一提,顧衍盛的目光便止不住落在了她身上,他不僅想到那日夜晚,她膽敢自己騎馬去引開陳馥有的人,讓他脫逃
若是她彼時有個三長兩短,他可得怎么辦才好
顧衍盛沒讓項宜再忙碌,笑著目色柔和地看著她。
“進了京便是到了我的地盤,合該由我做東,宜珍莫要忙。”
他這邊說完,秋鷹便出去了一趟,待回來時,便引著他們去了另外一家較為偏僻的茶院。
項宜沒想到要換地方,走在大街上,還往之前的茶館門前看了一眼。
但兩家茶館離得并不算太遠。
項寓和項寧沒有項宜那么多思量,更好奇義兄本人,對著他又是好一通看。
顧衍盛都止不住笑了起來,問項宜,“我沒有從前好看了?”
“怎會?”項宜連連擺手,目光在顧衍盛俊美的臉上微落,抿嘴笑了笑。
“大哥還是一樣的風姿綽約。”
顧衍盛眼中都盛滿了笑意。
項寓開了口,“大哥怎么知道我們在此處?又為何在京城,還同長姐好似近來見過似得?”
他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問得顧衍盛和項宜都笑了兩聲,這事頗為復雜,顧衍盛概略地回答了他。
他說了,一旁的項寧便道,“如此波折起伏,就跟聽書似得。”
小姑娘像聽稀罕景,但項寓卻在那淺短的言語里,聽出了冷汗來。
他不禁問項宜,“長姐竟都不同我說一聲?”
項寧也反應了過來,“都沒同我們說一聲!”
見她病病殃殃得也跟著大魚上竄,項寓翻了個白眼看了她一眼。
但長姐竟一字都沒同自己提及。
項宜連忙安撫了弟弟一聲,但項寓又問了一個問題。
“所以譚家大爺知道了?他沒有替鳳嶺陳氏捉拿大哥?”
譚廷在這件事情上,立場轉變幫了顧衍盛的事情,是切切實實的,顧衍盛自然不會遮掩,只是看了項宜一眼。
“譚家大爺確實幫了我們。”
項寓驚訝得不行。
在他看來,譚廷是世族的宗子,就像他對姐姐冷淡那樣,就算不至于禍害庶族,也不會出手幫忙。
他真是想不明白,但也沒有多言什么。
他們兄弟姐妹四人,已經太久沒有團聚,項寓也不想多提那位譚家大爺,先說起了自己去薄云書院讀書的事情,接著又說到了京城四月春闈在即,不少外地的讀書人都陸續到了京畿的州縣里。
眼下江西舞弊案的事情翻出來,引起了這些讀書人主要是寒門書生的驚詫與不滿,連薄云書院里都議論此事,現在書院里面的寒門書生和世家子弟之前,開始有些明面上的隔閡了。
項宜之前聽譚廷說過對此的擔憂,畢竟科舉影響的是庶族百姓向上走的道路,沒有了向上走的可能,他們怎么能按捺得住。
她不由問了顧衍盛一句。
“大哥,那案子三司會審還沒審完嗎?”
那案子牽連的人太廣,從當地小世族一直到鳳嶺陳氏,還有彼時的欽差和一眾官員,誰涉及了什么,又有誰暗中部署了什么。
“此事頗有乾坤,非是短時間能查完的。”
至少鳳嶺陳氏不會那么容易就范,陳氏雖然沒有出閣臣,但卻有前后兩位地方上的封疆大吏,朝廷也得思量三分。
況太子到底只是太子,皇上也不是完全不問朝事的。
“還得再等一等。”
他看了看項宜,問了她幾句,見她對眼下的時局頗為清楚,很顯然是那位譚家大爺沒少同她論起此事。
他們是不是越發好了?
只是不曉得,若是世庶關系再繼續激化下去,他們還能似如今這般嗎?
或者說,那時候,譚廷還會放宜珍離開嗎?
有人在旁處飲茶小聚,有人找到了留信上的地點,卻一個人都沒瞧見。
譚廷愣住,讓正吉去問了掌柜。
京城的茶樓大多繁忙,掌柜只說確實有姓項的客人來喝了茶,又結了賬走了。
但去哪了卻不知道了。
無緣無故怎么會突然走了呢?
譚廷皺眉,又將小二叫過來問了一句。
“項姓的客人坐哪一桌?”說著又補了一句,“都有幾人?”
小二比掌柜的要記得清楚,張口就道。
“本是兩人,后來了一位夫人打扮的人,剛坐下沒多久,又來了位穿著紅袍相貌甚是俊美的爺,他們之后便跟著那位爺走了。”
譚廷笑不出來。
他就知道那顧道士在京城為東宮做事,不可能不在宜珍面前露面。
可她怎么只說同弟妹吃茶,卻沒有提顧衍盛?
譚廷不想讓自己想得太多,但又不禁想得多起來。
可惜小二也不曉得他們去了何處。
正吉看著自家大爺的臉色,那臉色沉得不像話,嘴角緊緊壓著,正吉只敢小聲問一句。
“要不大爺先回家,小的再讓人去尋?”
譚廷沒有言語,他思量了一下顧衍盛的身份,暗暗琢磨了一下。
“去后面巷子里的茶院看一看。”
正吉不知道大爺如何想,還想著回家多叫幾個人手去找夫人,但他隨著大爺剛走到了后巷的茶院門前,竟就看到里面陸陸續續走出幾人,當頭的便是項家小爺。
項家小爺正同二姑娘說話,似是在拌嘴,你一言我一語的,接著自他們后面又走出來兩個人。
男子穿著大紅色的錦袍,身姿高挑,驚艷奪目,眉眼之間自有一股倜儻風流意,正低著頭同最后走出來的女子輕聲言語。
若不是兩人之間還保持了一步的距離,正吉都要替自家大爺頭皮發麻了。
他偷偷轉臉去看大爺神色,只是還沒瞧清,就見大爺一步上前。
正吉心下一緊,只怕大爺沒那么能言善辯,要在這種場合吃暗虧,卻聽大爺開口叫了夫人。
“宜珍也真是,怎么不叫著舅兄和阿寓寧寧到家里去呢?”
項宜這才看到了他。
譚廷禮數周全又不失親昵得笑著,兩步走到了顧衍盛和項宜之間,自然而然地牽起了項宜的手。
他近來總喜歡這般動作,項宜一時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
“大爺怎么來了?”
譚廷苦悶地飛快看了她一眼,嘴上卻道。
“宜珍給我留了信,不就是讓我尋來的嗎?”
“額”項宜倒也不是這個意思。
但譚廷沒讓她繼續說下去,問了一句一旁的顧衍盛。
“舅兄也在。”
這新稱呼落在顧衍盛耳中,顧衍盛也是一愣,但目光落在兩人相牽的手上,看了半晌才道。
“譚大人客氣了。”
譚廷見狀越發牽住了項宜,又跟項寓項寧都點了點頭。
“阿寓和寧寧又長高了。”
他叫得親昵,真如妻弟妻妹都喜歡的大姐夫一樣。
弄得項寓項寧不想搭理他都不好意思了。
兩人不情不愿地跟他行禮,“譚大人安好。”
譚大人
譚廷:“”
還是項宜怕自己弟弟又犯軸,不給這位大爺面子,岔開話題問了顧衍盛。
“義兄不是要回去嗎?”
他們本還要再說些時候的,但東宮來人尋了顧衍盛,只能到此為止了。
顧衍盛點頭道是,沒再多留,只是又跟譚廷拱了拱手。
“上次之事,顧某多謝譚大人了。”
“舉手之勞。”譚廷又提醒了一句,“那案子不知還要審到何時,若太子殿下能授意早點了結最好。”
顧衍盛知道他的意思。
看來他確實不想世庶矛盾太重,也許也是為宜珍敏感的身份考量。
目光再次落到譚廷握著項宜的手上,微微一落,又移了開來。
顧衍盛應下,但走之前又叫了項宜一聲。
“宜珍,我們改日再見。”
說完,還著意看了譚廷一眼。
譚廷禮數周全的笑快守不住了。
但身邊的妻子卻沒他這般感覺,還問項寓項寧。
“你們這會要回去嗎?”
兩人都說要走了,但項宜還是想讓項寧跟自己住,她露了這個意思,便去看了譚廷。
譚廷當然答應,這是多好的修復與他們姐弟關系的機會。
“家中恰有個花開四季的院子,最適合修身養體,寧寧今日便搬過來吧。”
他是盛情邀請,但項寓卻瞪了眼。
“不勞譚大人費心,寧寧自有我照看。”
他這么果斷拒絕了,譚廷倒也在意料之中,倒是項宜又看了弟弟一眼。
項寓完全不想再糾纏此事,項寧也道不用。
“譚大人的好意寧寧心領了,只要長姐過得好就好,我同阿寓從娘胎便在一處,都習慣了。”
這話里,項寓想說什么但也沒說。
只是兩人見天色不早,跟項宜和譚廷行了禮,也離開了。
轉眼就只剩下了項宜和譚廷兩人。
譚廷見妻子還看著弟弟妹妹離開的方向半晌才會了頭,不由地悶聲問了她一句。
“宜珍來見舅兄,如何沒同我說?”
項宜連忙跟他解釋,大哥是自己找過來的。
譚廷已經猜到了,但想到顧衍盛的話,還是又道了一句。
“下次宜珍再見舅兄,萬萬要告訴我。”
項宜:“好。”
原來他這么看重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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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天也漸漸熱了起來,但是今歲的春暖卻帶著一股躁動與不安。
項宜在某天同譚廷說了一樁事,道是自己父親從前有位亦師亦友的老師,就住在京郊,她來了京城一趟,沒有不去探望長輩的道理。
那位長輩是海東齊氏的六老太爺。
海東齊氏的族人喜好自由自在的生活,入仕的人并不多,所以在世家里并不算名聲顯赫,但確是相當古老的世家,至少歷經三朝而不敗不散。
之前項直淵便同齊老太爺相交,他出事的時候,齊老太爺還站出來替他說了話,但還是沒能替他擺脫惡名。
項宜同譚廷說了自己要去拜會,本意是想自己帶著弟妹前去。
但沒想到,那位大爺卻道要與她一同前去。
“海東齊氏的六老太爺?這可巧了,我這兩日正思量著前去拜訪。”
海東齊氏的六老太爺,恰是譚朝寬剛入仕的時候,同衙門的上級,對譚朝寬頗多關照,譚廷這幾年在京里,年年都要去拜會老太爺。
兩人這么一說,都有些驚訝,待挑了個好日子去了,齊老太爺見了兩人更是道。
“我還尋思著你們小夫妻會不會分開來呢!”
分開
譚廷覺得若是放在之前,還真有這般可能。
但如今不同了,他悄然看了看妻子,如今她什么事都是與他說清楚的。
譚廷嘴角微翹,卻發現一年沒見老太爺,老太爺頭發已白了大半,精神也不過是強撐著的樣子。
譚廷想到去年老爺子就不太好,今歲越發嚴重,不由便問。
“老太爺沒有尋太醫院的太醫看一看嗎?”
老爺子笑著擺手,“看了看了,但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活幾年算幾年就是。”
他說完,外面恰來了通稟,道是老夫人過來了。
項宜還沒來得及去拜見老夫人,老夫人卻來了,她甚感抱歉。
可老夫人卻完全不在意,不似旁的人家威嚴老祖母的做派,齊老夫人讓人提了提盒過來,見了項宜和譚廷還笑著道。
“來了小輩,那可正好,快幫我勸老太爺,先把藥吃了。”
說著,見老太爺已經捂了嘴別過了頭去,老夫人直接道。
“怎么,當著小輩的面還耍脾氣不吃藥?是不是恨不能快點死,離我遠點?”
這話落地,項宜和譚廷不由地相互看了一眼。
但老太爺卻不在意似得,捂著的嘴松了一下,道了一句。
“不就算說些狠話,我也不要吃這苦湯子,本就沒幾年好活了,何必糟踐我?”
說完,又把嘴捂上了。
老夫人氣得上前要去掰他,還叫了驚在一旁的項宜。
“快幫我把藥端過來,給他灌下去!”
老太爺卻急著叫了譚廷,“元直拉住你媳婦,不許過來幫忙!”
項宜:“”
譚廷:“”
但老太爺最終還是吃了那碗苦藥汁,老夫人抹了一把頭上的汗。
“每天都要來這一出,你沒死,先把我累死了”
老太爺說不會,“我覺得你一天比一天力氣大!”
老兩口說完,相互看著對方,都笑出了聲來。
項宜怔怔,譚廷看了妻子一眼。
若是白首還能如此,該多好。
老夫人這才想起來兩人,想到老爺子剛才叫“元直”,指著譚廷問。
“是譚家那個做宗子的孩子?”
老太爺道是,譚廷上前行禮。
老夫人卻又看到了項宜身上,“你是項家的姑娘吧。”
項宜連忙點頭,也行了禮。
老太爺卻問老夫人,“咦,你倒是知道她是誰?”
“我怎么能知道她是誰,只能看出來是個端莊有禮的大家閨秀。”
老夫人笑著解釋。
“但我記得,項直淵拿不定女兒親事的主意,寫信來同你詢問過,譚朝寬聽說了也寫了信來請你說些好話,項直淵這才答應了這門親事。后來兩家各給你了送了一車的酒。”
老太爺撫掌而笑。
“你記得當真清楚,是這么回事了。”
老太爺說著,還同項宜小聲嘀咕了一句。
“你爹送的酒,比他爹送的好喝許多!”
項宜抿嘴笑了起來,“老太爺喜歡就好。”
譚廷卻失笑搖頭,“那我改日再給您送些好喝的來。”
老太爺卻說不要,“你們家的酒喝起來總是悶頭悶腦的不痛快,況老婆子如今也不許我吃酒了!”
“那確實。”老夫人點頭。
兩人的婚約還有這樣的往事,譚廷和項宜都沒想到。
老太爺說要找當年的信來給兩人看,問老夫人信在何處,可惜時間太久了,老夫人也記不清了,翻了許多收信的箱子,都沒找出來。
老夫人道,“回頭我找到了,再給你們小兩口看。”
兩人連聲道好。
傍晚,兩人就留在齊家吃了飯。
老爺子趁著有客人的機會,要求喝酒,老夫人沒拗過他。
譚廷便陪著老太爺喝了幾杯。
三杯下肚,老夫人就叫停了老太爺,說什么都不許他再喝了。
“你要是再喝,明天后天再給你加兩碗苦藥汁。”
但老太爺卻把心一橫說行,“我今天就要和元直喝到底了,他小子的酒量也跟他爹一樣深不可測!還是項家人好,項直淵一杯就倒。”
項宜嗆了一下。
她爹確實每次和人喝酒都是走著去、躺著回來的
她很擔心寓哥兒以后。
可任是老太爺再怎么說,老夫人也不許他再喝了。
“忘了你的毛病是怎么來的了?”
項宜聽了這話,看了一眼一旁神色如常、臉上連一點酡色都沒有的譚家大爺,莫名就小聲提醒著問了一句。
“大爺還要喝嗎?”
譚廷聽見妻子主動問了自己,眼睛亮了一亮,但他未及回答,就聽見老太爺跟老夫人商量。
“我可以不喝,但譚元直可以喝吧,我用茶跟他喝總行吧?我到底要測測他們譚家人的酒量有多深。”
老夫人:“”
譚廷笑出了聲來,只好無奈地看了妻子一眼,輕聲到幾乎是用唇語,同她笑著說了兩個字。
“沒事。”
他說沒事,看起來真的就沒事似得。
后來應老太爺的要求,飯桌改擺到了院子里。
剛長出新芽的葡萄藤下,傍晚的涼風里夾著春日來臨的暖意,習習小風吹著酒香,一輪半隱半現的明月懸在檐角的尖尖上。
譚廷一直喝到老太爺茶都喝不下去了,仍舊臉色如常,連說話吐字都是清晰的。
老太爺喝了一肚子茶,生了氣。
“譚家人好沒意思。”
譚廷笑著搖頭。
時候已經不早了,再不走京城就要關城門了。
只是在走之前,譚廷提了一句當下的局勢。
老太爺在這話里,收起神色嘆了口氣。
“我們海東齊氏歷經三朝,還頭一次見到世庶鬧到如此境地的時候。但世族也好庶族也罷,不都是一樣的人嗎?誰還比誰尊貴不成?我想終歸還是要共存共處的,只是眼下總像是有只手在攪弄風云。”
是了。
譚廷便有如此感覺,之前也與本家的五老太爺提起過此事。
譚廷莫名就想到了自己父親身上的貓膩,以及岳父項直淵的死。
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的手,在撥弄著這盤天下大棋
老夫人算著時辰,提醒兩人快些回去,又叫了項宜。
“我看你家元直也未必沒喝醉,回去給他煮些解酒湯吧!”
項宜應了,謝過老夫人,同譚廷一路登車回了京城,剛好趕在城門關閉前回了京中。
月亮高升到了屋檐上方,亮堂堂地掛在那里。
那位大爺的眼睛也是亮堂堂的,乍一看確實毫無醉意,但項宜卻察覺得到他周身的氣息都似在酒里滾了一圈,呼氣在她耳畔都灼了起來。
“大爺回去還是喝點醒酒湯吧。”
譚廷歪頭看了她一眼。
“宜珍看不起我?”
“怎么會?”項宜連忙搖了頭,“是齊老夫人吩咐的。”
譚廷“哦”了一聲,又輕輕嘆了口氣。
項宜不知道他嘆什么氣,馬車恰在此時到了譚家,她下了馬車就吩咐灶上做醒酒湯去了。
不時,她端著醒酒湯進屋里,看到他以手支著額頭,閉眼小憩,人還沒走進,便察覺到了他身上灼灼的熱氣。
她把醒酒湯放到譚廷手邊的案上,“大爺醒醒酒吧。”
話音落地,男人睜開了眼睛。
那眸子在這一瞬明亮的異常,下一息,滾燙的手臂將項宜圈進了懷里。
項宜被他嚇得都不敢動了。
“大爺不喝醒酒湯嗎?”
他沒有回答她,反而問了她另一個問題。
“宜珍,我們今晚也要孩子,好不好?”
項宜差點沒回過神來。
“可今日不逢五”
男人嘴巴抿了一抿,轉瞬又開了口。
“以后都不逢五了,逢雙好不好?”
項宜:“”
不太好吧
是夜,京城譚家老宅祥和一片。
但距離京城不遠的幾處外地考生聚集的州縣,悶躁了許多日,終于在這晚像被投入了火星一般,突然亂了起來。
大批的人涌上街頭,兩座書院被大火燒毀,還有一地的府衙被讀書人團團圍了起來。
知府驚恐不已,看著烏泱泱涌過來的書生。
“你們、你們是要造反嗎?!”
人群里一陣沸騰,不知有誰在在這時說了一句。
“若是反了能換來我們這些庶族寒門的出路,那就反了吧!”
作者有話說:
二合一來了!!!今天評論區前50名有小紅包。
劇情和感情是同時向前推進的,有一些暫時沒有講到的東西,后面會講,比如項宜會不會懷孕以及她自己的態度等~
大家來看每天的更新,我特別感謝,記得要開開心心啊!
晚安,明晚9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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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55章
京城譚家老宅。
項宜難以相信,自己也有睡到日上三竿的時候,她看著庭院里明亮的日光,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直到春筍偷笑著走過去,而喬荇卻嘟了嘴,走到項宜身邊仔細瞧了瞧她眼下的烏青。
“奴婢給夫人剝個蛋來滾一滾。”
項宜清了一聲嗓子,尷尬地走到了一旁的水缸旁,對著水面瞧了瞧自己。
仔細看看,眼下竟真青了。
她越發尷尬,其實她自己也不曉得昨晚幾時睡下的。
微風吹來,水面起了一層細細的波瀾,項宜莫名就想到了那位大爺昨日的提議。
逢雙。
這也太不合規矩了
項宜正想著,眼前的大水缸里,竟又映出了另一個面孔。
那人似是精神滿滿,眼中含著笑意,從她身后探了腦袋出來,呼氣輕輕在她耳畔。
“宜珍醒了?”
項宜被他嚇了一跳,她想著昨晚的鬧騰,沒好意思回頭。
“大爺來了。”
譚廷卻沒有什么羞怯,笑著點了點頭,從水中看著妻子的樣子,水面掀起細細微微的波瀾,映著她白皙的面容。
他不由想起了昨天夜間,最后的時候,他抱著她從浴房出來,她閉著眼睛迷糊睡著倚在他肩頭,白皙的臉上濕漉漉地泛著酡色
思緒飄飛了一瞬,項宜卻在這時開了口。
她依舊沒有回頭,只是看著水面映著的男人。
“大爺合該好生休息才是。”
譚廷還以為她在關心自己睡的時辰不足,便笑道。
“宜珍放心,我睡足了。”
水中的影子動了一下,項宜輕咬了一下唇,更加明確地說了一句。
“應該好生休息十日才是。”
她說話,譚廷下意識就要點頭,可再一聽,反應了過來。
十日?
她的意思是,不能逢雙,只得逢五?
譚廷足足怔了一息。
他想細細看一看妻子的神色,但她始終沒有回頭,他只能看著水面,悶聲問了一句。
“可是宜珍,我們不是要孩子嗎?”
項宜又清了一下嗓子。
“但是大爺,就算是要孩子,也該休息充足才是。”
譚廷:“”
她是疑問他身子不夠強健嗎?可經了昨日她也該曉得才是。
那是因為她不喜歡?
譚廷抿了抿唇沒出聲,喬荇在這時剝了雞子回來了,驟然看到夫人和大爺一前一后緊挨著站在水缸前面,還愣了一下。
但看到夫人眼下的青,便走上前來。
“夫人滾一滾眼下吧,今日下晌還有兩位族中女眷要過來的。”
譚廷愣了一下,轉步走到了另一邊,再一看項宜眼下,果然青了。
都怪昨日喝多了酒,這下好了,逢雙沒了。
但逢五也太
譚廷像學堂里犯了錯的小學童,呆站在旁邊不安地看著自己的妻,直到喬荇回房幫項宜滾過眼下,他才走上前來。
房中只剩下夫妻兩人,他一走動,空氣中流動起微妙的氣氛。
“宜珍,昨日是我的不是,以后絕不如此了。”
他為這樁事賠禮道歉,項宜臉上微熱了一下。
但他所說的逢雙,實在荒唐。
她只搖搖頭卻沒出聲,譚廷知道都是自己的不是,逢雙是不敢奢望了。
他悄悄看了一下妻子。
“宜珍說逢雙不妥,那就逢五逢十可好?”
項宜一愣,訝然看了他一眼。
她還以為他會就此回到原來的規矩上去,沒想到
譚廷亦不自在地咳了一聲。
恰好在此時,正吉過來通傳了一句。
“大爺,蕭觀剛從京畿回來,有要事要稟告大爺。”
話音落地,譚廷沒等項宜回應,極快地同她道了一句就快步出了屋子。
項宜想說不合適都來不及了
書房,蕭觀應了譚廷的吩咐,去了趟薄云書院附近,看項寓項寧住的妥不妥當。
他們住在附近的縣城里,還算穩妥,那一帶有許多在薄云書院讀書的世家子弟,帶來的仆從臨時住在城中。
而世家子弟沐休時候便會從山上下來,回到各自的院子里休歇幾日。
因著都是不是尋常百姓,縣衙甚是看重,每日巡邏不斷,還算安全。
再加上縣城不遠有一片繞水青山,景色宜人,也有不少京中高門將別院安置那里,官道都比旁處整齊許多。
項寓項寧典的院子,就在他同窗的老娘住的院子隔壁,也算相互有個照應,項寓每五日下山一次,還算合宜。
譚廷知道哪怕項宜項寧都不再同他計較,項寓也是難辦的。
譚廷嘆氣,只能思量過段時間,再同項宜提及此事。
他聽蕭觀將這事回過,又問,“還有旁的事嗎?”
蕭觀點頭上前。
“大爺,昨晚來京應考的寒門書生鬧起來了,差點沖進府衙,要不是衛所來人壓制,這些書生也多少不敢拿自己功名胡來,可就真要反了,有人都直接喊出了反言”
因著舞弊案遲遲沒有審出結果,這些寒門書生本就煩躁不安,都覺得接下來京中春闈,興許也有世家壟斷其間,讓他們十年寒窗作廢。
在這般躁動之中,不知是誰傳了個消息出來,道是涉案的鳳嶺陳氏讓族中兩位封疆大吏上折子說情,皇上已經允了,遲遲沒有審完,是因為沒有找到合適的替罪羊,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這消息一傳出來,寒門書生之間炸開了鍋。
這么大的案子,太子親自下令審查的,都能這般讓世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世族豈不是要只手遮天,而朝廷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還有他們什么活路?
消息就像是往干柴中扔進的火星,一瞬間就點燃了躁動不安的人群。
當晚連著幾個住滿了等待春闈考生的府縣,都鬧了起來,要不是知府聽說過領水發生的事情,有了預備,而衛所又及時趕來,興許那些被點燃了的書生,連功名都不要,也要舉旗造反了。
雖說沒有真的反,但也不少人在沖撞里手上,還有一名知縣被打傷。
蕭觀是拿了第一時間的消息趕來報信的,此事必然捂不住,不曉得宮中是如何反應。
若是宮中忌憚他們竟然在京畿鬧事,那么這些書生可真就十年寒窗作廢了。
譚廷在這時問了一句,“所以那鳳嶺陳氏的消息,有沒有可能查到是誰放出去的?”
這一套作為,可真和他父親治疫時的傳言,有異曲同工的妙處。
目的怕不就是,要生生點燃這些人的憤怒,把事情鬧大開來?
事情鬧大,這些寒門書生第一個沒有好處,那么誰有又好處呢?
然而蕭觀搖搖頭,說消息的來源完全不可考,是好幾個州縣同時都出現了這樣的傳言,在寒門書生看來,倒也算是相互印照了。
看來是有人故意放消息了。
不說鳳嶺陳氏眼下還沒有這般動作,便是有,在這件事之后也沒法再有。
可見放消息的人,也沒有將陳氏考慮在內。
這倒是和他父親彼時的情況,又不同了
譚廷又問了蕭觀幾句,暗暗思量了一陣。
到了下晌,京郊幾個府縣昨晚發生沖突的事情,便已經在京城里傳開了,鬧得京城都人心惶惶起來,只怕他們發瘋真的反了鬧到京城。
連百姓都如此想,可見宮中如何思量。
這事這個時候鬧出來,其實對前來應考的寒門子弟傷害最大,甚至有可能本屆春闈后延,而這些鬧事的書生被禁止以后再考。
這樣一來,進入朝廷改換命運的寒門子弟就更少了。
當下最好是能按下此事,安撫寒門書生的情緒,如期春闈。
這便是最好的擊退制造矛盾的人的辦法。
李程允本是要來同譚廷論此事的,但是他的妻子這兩日就要生了,他不敢離家,只得作罷。
譚廷也沒讓他出門,只是讓族人留意朝中動向。
第二天,多日未上朝的皇上,出現在了金鑾殿里。
當即就有朝臣提起了京畿府縣的混亂,說要禁考這些鬧事的寒門書生,皇上并未言語,太子在一陣沉默后,反問了一句。
“難不成,要將他們果真逼到造反?”
讀書人造反只會比尋常百姓更可怕。
沒人說話了,這時皇上才開口,問及有誰愿意前去安撫。
寒門出身的官員并不算多,他們雖然跟那些書生同根同族,但官位大都不高,官高權重的幾位封疆大吏都不在京中,而寒門出身的官員并不能代表世族在此事上面的態度,但若是讓世族的人去,只怕又不能說服他們。
此事當場竟然沒能定下前去安撫的人選。
譚廷倒是愿意去,可惜他尚在補官之中,官位未定。
但卻有人毛遂自薦,翌日,朝中便將此人的定為安撫使臣。
譚廷接到消息的時候,眼皮跳了一下。
朝中沒人應這差事,竟還是在京郊養病的齊老太爺毛遂自薦愿意前往。
齊老太爺確實是最佳人選,他雖然出身海東齊氏這樣的世族,但卻在國子監和翰林院都任過職,尤其在國子監任教,教過太多寒門出身的書生,比如項直淵,在庶族寒門內亦是有名的大儒。
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但譚廷想到齊老太爺的身體,又同項宜去了一趟齊家。
齊老太爺并沒有當一回事,還同譚廷和項宜小聲說。
“正好能避開老婆子幾天,不用喝苦藥汁了。”
譚廷無奈搖頭,同他老人家說了幾句彼時在領水發生的事情,讓他老人家務必要多注意。
人的情緒最難控制,更不要說一群人的情緒了。
老太爺連道“放心”,“我過得橋比你們吃得鹽都多。”
但老夫人不知怎么,今日沉默了幾分,直到聽他說了這話,才瞪了他一眼。
“休要說大話,早點回家要緊!”
老太爺連聲道好,在上馬車之前,又同譚廷和項宜小聲得意地嘀咕了一句。
“老兩口在一起一輩子了,她怎么還那么黏我?”
譚廷險些笑出聲來,項宜也抿唇勾了勾嘴角。
老太爺還問了譚廷一句。
“你家小娘子,是不是也這般黏你?”
這話問得譚廷哽了一時。
他倒是沒有老太爺這福氣了。
送了老太爺前去安撫考生,譚廷和項宜便辭了老夫人回家了。
路上,譚廷看了看垂著眼眸的妻子,想到老太爺剛才的問話,但也想到了被她拒絕了的逢雙。
他嘆氣,也許再過一兩年,等他們有了孩子,她會眼里有他吧?
但譚廷突然又想到了一種可能。
如果他們有了孩子,她眼里還可能有他嗎
譚廷竟有一瞬回答不上來自己提的問題,但正吉腳步輕快地到了車窗前來,連忙把話說了。
李程允的妻子生了個男孩。
槐寧李氏宗家只有李程允和他大哥李程許兩人,而他大哥身子不好,多年以來膝下只有一女。
世家里也不是沒有宗女當家的,但宗女總要比宗子更辛苦為難。
李程允的大哥舍不得女兒做宗女,便和李程允商議,若是自己無子,就讓李程允的長子做日后的宗子。
沒想到李程允的妻子頭一胎,還真就生了個男孩。
其實不管是男是女,都是槐寧李氏的大喜事。
前些日他就已經同李程允打過了招呼,到時候孩子洗三禮,讓項宜過去先同各家女眷見見面。
林大夫人的春日宴場面必然是極大的,項宜初來京城,攏共不識幾人,先在洗三禮上結識一些,到了春日宴上,便能自在許多了。
當下,他便把此事同項宜說了。
“程允的妻子和嫂子都是好說話的性子,兩人也非是出身世家大族,你不必擔心。”
李程允的妻子是宗室縣主,大嫂是西南一個小世族出身的女子,因著對李程允的大哥有救命之恩嫁進來的。
兩妯娌都不是難說話的人。
譚廷對各家女眷的了解有限,只好拜托李氏妯娌做項宜的引路人。
他伸手握了她的手。
“別怕。”
他聲音溫而輕,似脈脈溫泉流淌過來。
項宜并沒有緊張或者害怕的情緒,卻在這位大爺的話語里,莫名安實了幾分。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有幾個小孩子從巷子里突然沖了出來,車夫被嚇了一跳,急忙拉了馬。
車內陡然顛簸起來,項宜險些從凳子上顛下去,譚廷急忙伸手攬住了她。
馬車又是急轉一顛,車外有車夫忍不住發怒,壓著聲音訓斥調皮小孩的聲音。
這一顛,幾乎要把項宜顛進了譚廷懷里。
譚廷看著臂彎里的妻子,又想起齊老太爺說得黏人的話,思若無意地提醒了項宜一句。
“宜珍可以摟住我的腰身,免得再顛簸。”
他說得甚是正經,項宜一時間還以為,是讓她摟住什么柱子梁子之類的東西。
可那到底是他的腰身,不是柱子梁子
項宜一時間僵著沒動,恰車子又顛了一下,這次是反向的力道,項宜順勢就從他臂膀里出來,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握住了車廂上的手柄。
“多謝大爺,這會坐穩了。”
譚廷:“”
譚廷悶聲看了看自己的腰,他非是五大三粗的身材,這精細腰間,摟著不是正合適?
不比一些柱子梁子手柄強?
他又想到之前唇邊與她靠近,她驚嚇似得轉頭避開,眼下還不肯稍稍摟抱那么一下,心情自是郁郁不必提。
*
那位大爺情緒發生了怎樣細微的變化,他不說旁人便難能察覺出來。
倒是項宜認真打點了一番,去參加了李程允長子的洗三禮。
果如那位大爺所言,李氏妯娌都極好說話。
李程許的妻子宗婦苗氏并非是典型的宗婦派頭,她為人極其親和,說話的聲音似百靈鳥一般悅耳,見了項宜便拉了她的手絮絮叨叨地問了她許多話。
她這般做派做宗婦,自然威嚴就差了一些,但李程允的縣主妻子性子偏冷,很能立得起來,便是坐著月子,也幫自己大嫂打理中饋。
妯娌兩人有商有量,甚是相合。
當下秋陽縣主替苗氏交代了幾樁事,也同項宜說起話來。
她同下面的人說話,是夫人是縣主,但轉頭跟項宜說話,便柔和了許多,還拿了件小孩子的衣裳給她。
一般到了百日或者周歲才送小孩衣裳,這會就送給她了。
項宜也不好意思問那位話不多的縣主,倒是苗氏捂著嘴笑了一聲。
“是你們家大爺的意思,著急忙慌地便跟我們要小孩衣裳。”
項宜聽了,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好將小兒衣裳收了起來。
心想,回頭就放在那位大爺枕頭上好了
除了槐寧李氏本家的女眷,還有許多槐川李氏的女眷也來了。
兩家本是同根,走的近也是尋常,但比起槐寧李氏女眷好說話,槐川李氏的女眷去隱隱有些自持身份的意思。
她們見了項宜,都多打量了兩眼,然后說兩句客氣話就坐到了一旁,可眼神卻時不時落在項宜身上。
項宜當然不會自找不痛快地討好她們,便在不近不遠的地方,安靜坐著。
只是她留意到其中有一人面色偏兇,目光落在她身上好幾回,一旁的幾個女眷不知說了什么,她冷哼一聲。
“卑賤的庶族手段倍出罷了。”
她聲音不算小,不少人都向項宜看來。
秋陽縣主在此時叫了婢女上茶,這才將這一陣眼風壓了下去。
苗氏將項宜叫到了她身邊坐著,在婢女們魚貫進來上茶之后,才同項宜說了一句。
“那是他們家的三小姐,原先不知你們的婚約,想同譚家議親。她后來嫁的夫婿去歲從馬上摔下來,把腿摔斷了,日子過得不太如意。”
苗氏的意思,讓項宜不要跟那位李三小姐計較。
項宜當然不會計較,但她暗想,彼時她拿著婚書強求這場姻緣之前,應該有不少人家想同譚家議親吧。
在她們心里,她自然是擋了她們的道的。
項宜謝過苗氏提點,也沒準備與這些女眷有什么相交。
不想卻在這時,陸續進來幾個婢女,在各家主子面前說了什么,眾人臉色都變了起來。
本有些平和的神色皆染了幾分怒氣,本就暗含敵意的神情,驟然變得明顯起來。
那位李三小姐更是直接道了一聲。
“我就知道,卑劣的庶族沒有好心!”
眾人的目光不由地便落在了項宜身上。
項宜一怔,春筍也在這時快步走了進來。
“是出了什么事嗎?”
春筍緊著臉色點了點頭。
“是齊老太爺出事了。齊老太爺前去安撫寒門考生,卻被那些人從高坡上推下來,摔在了一旁的石頭上恐要不成了!”
作者有話說:
晚安,昨天的小紅包,前排的朋友收到了嗎?祝閱讀愉快~
明晚9點更新繼續~
第56章
“是齊老太爺。齊老太爺前去安撫寒門考生,卻被那些人從高坡上推下來,摔在了一旁的石頭上恐要不成了!”
話音落在項宜的耳朵里,耳中乍然一痛。
齊老太爺臨行前,她和譚廷還專程去看了他老人家,還說起了領水發生的混亂之事,他老人家只道放心,說出不了事。
怎么還是
項宜腦中空了一時,急著問了一句,“所以老太爺到底怎么樣了?”
春筍搖了搖頭,剛要說什么,就聽見廳里有人聲音壓著,卻又沒完全壓住地說了一句。
“也不知道假惺惺裝些什么?到底非我族類,心中有異。”
這話陰陽怪氣十足,項宜看了過去,看到了李三小姐本來姣好的面孔,在刻薄的神色里扭曲了幾分。
項宜沒有說話,亦不想同這樣的人理會。
她一心想著老太爺出了事情,老夫人在家得到了消息還不知道怎么樣了。
老兩口的一兒一女都不在京城,海東齊氏的族人在京為官的也不多,眼下出了事,身邊連個人都沒有
項宜想著這些,就有些坐不住了,神色露出幾分焦慮。
但這焦慮落在有些人眼中,卻有些不一樣的意味。
尤其李三小姐。
她初初看到項宜的時候,其實甚是驚訝。
她以為能拿著婚書自己上門的女人,必是粗鄙不堪的人,卻沒想到竟生的端莊秀美,落落大方。
但若不是項氏沒臉沒皮地擋了她的道,說不定她當時就嫁進譚家了,哪有后來夫婿墜馬摔斷腿成了廢人的事?
當下齊老太爺的事情傳來,見這庶族出身的項氏果然坐不住了,她心下總算痛快了一下。
但這一點痛快,是不足以抵掉她這幾年難過的日子。
這會見著苗氏和秋陽縣主又要給項氏解圍,將她叫到了新生兒旁邊,還將孩子放到了她手邊。
李三小姐哼了一聲,似若無意地同各位世族的女眷說了起來。
“齊老太爺這樣的人,桃李滿天下,那些人可怎么舍得下手?他們待齊老太爺都這般態度,對我們這些尋常的世族子弟,還不知恨到什么地步?說不定便暗地里使陰招,咱們可得小心,被害了也不知道。”
這話落地,眾人的目光緊隨著也都落了過來,而項宜的手指剛剛碰到小嬰兒的手。
項宜知道苗氏和秋陽縣主都不會介意,可還是在這話里,沖著小孩子笑了笑,慢慢將手收了回去。
李三小姐越發得意起來,說得話也重了起來。
“那些卑劣的庶族心里不知藏著怎樣毒辣的心思,便是科舉中第做了官,也必是貪官污吏吧”
越說越有所指,在座的誰不知道項直淵便是庶族出身的貪官,而譚夫人項宜就是項直淵的親女兒。
秋陽縣主第一個看不過去了,但她還在坐月子,嬤嬤不許她出內室,而苗氏因著出身小世家,素來不怎么在這些大世族的女眷面前說話,此刻一愣。
不想卻有人在這時走了進來。
“是我來晚了,只是怎么一進門,便聽見些厲害的話?”
她說著,目光從眾人身上掠過,最后看到了李三小姐身上。
“在說什么呢?”
項宜不認識此人,只見她年紀比她們稍長,穿著件秋香色繡萬字紋的對襟長襖,眸色冷淡中暗含幾分威嚴。
但項宜卻突覺此人眼熟,再聽那李三小姐和李家眾人上前叫了她一句“二嫂”,一下明白了過來。
原來此人是槐川李氏的宗家二夫人,但她還有個本來的身份,是燈河黃氏的二小姐,黃四娘一母同胞的親姐姐黃二娘。
槐川李氏的宗婦在槐川老家,而京城的一應事宜,都是二夫人黃二娘打點。
在座的槐川李氏的女眷敬她,項宜卻在明了她的身份之后,沉默了一陣。
彼時在船上,很顯然林姑母是要將黃四娘和那位大爺撮合在一起了,但最后也沒能成。
黃二娘是黃四娘的親姐姐,也許也想讓妹妹嫁到譚家
項宜知道自己早晚是要走的,無意久占那個位置。
她一時沒說話,李三小姐卻在想到什么之后,跟黃二娘說了一句。
“我是在為齊老太爺抱不平,順便提醒大家小心些,免得被庶族的人害了。”
她料想黃二娘必然會向著她說話,黃四娘跟著譚家的船上京的事情,她可是聽說了。
眾人也都看著黃二娘的態度。
誰想黃二娘忽然笑了一聲,轉頭問了李三小姐一句。
“要是照三妹這么說,以后咱們也別上街了,街上許多酒樓茶館綢緞鋪子,可都沒法進了。”
她笑著說,這話說完,李三小姐一臉不可思議地愣在了那里。
而黃二娘又說了一句更加明白的。
“兩族都是□□凡胎的尋常人,誰又想賠上自己去害旁人呢?”
她這話幾乎是把李三小姐方才的言語,原原本本駁了回去。
李三小姐在婆家日子不好過,大多時候都是黃二娘幫襯她,眼下黃二娘這么說了,她想反駁都張不開嘴了。
李氏的族人也都不好再說什么,紛紛閉了嘴。
倒是項宜一怔,向黃二娘看了過去。
她看過去,恰黃二娘也看了過來,冷淡眸自不知何時轉成了柔和,跟她輕輕點了點頭,坐到了一邊。
苗氏連忙上來,把話題扯去了一旁,這事暫時消停了下來。
洗三禮自是一番熱鬧,李程允和秋陽縣主的兒子嗓門洪亮,嗷嗷哭了好幾聲。
一眾女眷都在一旁,看著著新生的小兒笑。
這時項宜聽到有人在樹叢后叫了她一聲,她轉過頭去,樹叢里站著的正是黃二娘。
項宜上前跟她行禮,正要謝她一句解圍之恩,她卻先開了口。
她聲音不大,但穩穩當當落在項宜耳中。
“舍妹年紀小不懂事,家父又一味聽從伯父安排,小妹亦不知推拒。項氏夫人大人大量,沒有同她計較,讓她難堪,二娘心里甚是感激。”
和項宜所想完全不同的是,黃二娘自聽了胞妹黃四娘臉色尷尬地說了船上的事情,不禁后怕連連。
若是項氏是那等心思深沉的婦人,此番稍稍使些手段,就能把四娘的名聲毀得一干二凈,讓四娘從此委身作妾,也不是不可能。
可項氏完全沒有,反而在騷亂中救了六娘一命。
這是何等人品?
黃二娘當時就訓斥了妹妹,又將這人情牢牢記在了心中。
此番洗三禮,黃二娘也猜到以李三小姐的氣量,今次必然要與項宜不痛快,只是有事絆了她一下,這才來晚了。
她正正經經謝了項宜,甚至要給項宜正經行上一禮。
項宜只覺對黃二娘也好,六娘也罷,不過是憑著本心為之罷了,當不得大禮。
她連忙扶了黃二娘,“二夫人不必如此客氣,小事罷了。”
她越是這樣的氣度,黃二娘越是打心里起了敬佩之情。
不過她還是給項宜好心提了個醒。
“齊老太爺的事情我亦聽說了,接下來幾日夫人只怕不好過,也不曉得這般什么時候是個頭。”
項宜暗暗嘆了口氣,謝過了她的提醒。
有李家的女眷找了過來。
兩人不約而同地相互對視了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這個從嚴寒中走出來的春日、一些溫暖的東西。
但兩人誰都沒有多言,仍舊是不甚相熟甚至根本不認識的李夫人和譚夫人。
洗三禮很快就結束了,秋陽縣主也累了,小嬰兒苦惱了一場,這會也靠在母親懷里睡著了。
眾人漸漸散去,項宜也辭了秋陽縣主,苗氏一直將她送到門外。
“今日人太多了,我改日再請你過來玩。”
項宜到了門前,卻沒見到譚廷的身影,只見到正吉匆忙趕了過來。
“夫人,齊老太爺出事,大爺怕齊老夫人也出了事,臨時趕去了京外的齊家,夫人先坐車回家吧。”
項宜點頭。
只是眾人的馬車是排著隊離開的,他們都是結伴而來,或者相互認識,有說有笑地一起返回,項宜不便插隊,就在一旁等著
譚廷匆忙去了一趟齊家,老夫人得了噩耗人確實有些撐不住了。
但她仍舊強撐著,“老頭子還沒兩只腳都踏進鬼門關里,我總不能在他之前死了,都放心,我撐得住!”
譚廷見老夫人這般,心下一陣敬意。
他幫著齊家安排了些人手,又派了自己的人手,趕去了老太爺出事的地方,眼見著天色不早了,就急急忙忙奔馬趕回了京城。
他琢磨著李家的洗三這會可能剛散,直奔李府去了。
他到的時候,果然剛散場,眾賓客正陸續離開。
牽了馬從人群里走過去,正要找人問一下妻子在何處,就看到了站在墻下的妻子。
旁人都是三三兩兩結伴而行的,只有她自己一個人,落單等候在了墻邊。
那些世家女眷也都看到了她,但她們誰都與她不相熟,誰都沒有上前跟她哪怕打個招呼。
她們只極快地看她一眼,便又都回過了頭來,小聲議論著。
有說著身份之間的差別,也有說起她作為項家女的名聲,還有人說起她曾拿著婚書上譚家的門
一陣風吹過來,將她耳邊的碎發吹落下來,她這才微微動了一下,安靜地抬手將碎發挽了上去。
譚廷心下驀然一酸,快步逆著人群向她走了過去。
眾人也都看到了他,不免對兩人的關系產生了好奇,不少人短暫地停下腳步,向著兩人看了過去。
項宜聽見熟悉的腳步聲抬起頭來。
“大爺”
話音未落,譚廷大步走上前來。
眾人都等著看譚家宗子要如何對待項氏。
卻見他解下披風,徑直裹在了女子的肩頭,恰在這時譚家的馬車也從后面跟了過來。
他拉著女子的手,攜著她一起上了馬車。
路上一時間沒有了譚家夫妻的影子,眾人的三三兩兩嘀咕的聲音肅然一清,又都相互對看了許多眼神,才在意外之中,陸陸續續上了自家的馬車離開了
譚家的馬車里。
“大爺怎么趕回來了?”
譚廷沒有著急回答,抿著嘴低頭看了看妻子,見她神態平和,還想著問了他一句“老夫人怎么樣了”。
他默默嘆了口氣。
“老夫人沒事,還撐得住。”
項宜又問起了老太爺的情況,譚廷沒有回應,老太爺畢竟年紀大了,又從那么高的坡上摔下來,誰也說不好。
反倒是推他老人家下來的人,竟消失在了人群里,找不到了。
恐怕不是官府無能,而是此人本就是有目的而來,就算老太爺身邊有不少官兵保護,卻還是讓人趁亂得了手
這一鬧,局面更加復雜了。
譚廷默默握緊了妻子的手,兩人一時間都沒有在說話,乘了馬車返回譚家老宅。
前去安撫考生的齊老太爺受傷的事情,已經能在街頭巷尾聽到一二了。
而路上恰好發生了擁堵。
有間客棧突然將住在里面等待科舉的寒門書生全都攆了出去,說以后再不做庶族的生意了,有錢也別想進來。
書生們全都聚在門前鬧起來,掌柜的振振有詞。
“我們是世族的產業,你們連起齊老太爺這樣的大儒都要下手,就別怪我們與你們劃清界限!”
客棧門前堵得水泄不通,有吵鬧的有看熱鬧的,更多的是議論紛紛。
原本只是伏在水下的矛盾,卻被接連的浪頭,一波又一波地翻了起來。
雙方皆有各自立場,誰都不肯讓誰。
若說之前還是庶族單方的騷動不安,眼下雙方都皆有此感,敵對了起來。
譚廷越發握緊了項宜的手。
溫暖的力道傳了過來,項宜禁不住抬頭向男人看了過去。
他像那天在齊老太爺家中一樣,幾乎是用唇語的、極其輕聲地,同她說了兩個字。
“沒事。”
項宜心頭忽的一熱。
車外喧鬧不安,車內卻有種安定的氣息在慢慢流淌。
*
此事一出,翌日早朝又各執一詞起來,要禁考這些寒門書生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太子皺眉,卻一時間沒有言語。
皇上問了林閣老一句,“林閣老如何看?”
首輔林閣老留了美髯,一把年紀胡須頭發還是黑亮的。
他半垂著眼細細思量了一陣。
“臣亦覺得不該將他們逼上絕路,但齊老大人這般,必然是不能安撫了,也不知道什么人還能去安撫。”
林閣老倒是沿用了之前太子的意思,但是接下來,如果還要繼續安撫,那么讓什么人去的問題,又重新繞了過來。
當朝確實沒能論出合適的人選。
畢竟齊老太爺出了事,世庶之間更加緊張,誰又愿意去冒這個風險,安撫庶族,為庶族說話?
下晌,東宮太子書房。
顧衍盛和徐遠明以及其他輔臣都聚于此。
太子還是持有之前的觀點,不想朝廷開了禁考庶族的路。
“還是要派人前去才行。”
徐遠明上了前。
“臣愿意去。”
徐遠明既不是庶族也不是世族,他是軍戶出身,通過舉薦又科舉,才到了朝中,又是太子近臣,總也有些分量。
但也有輔臣提出了疑問,“之前齊老太爺前去,其實是代表世庶兩方態度,若是只有徐大人前往,只怕這層意思要差一些。”
兩族越鬧越僵,只有一方現身,著實不能完全說明朝中各方的態度,那些書生不如尋常百姓好說話,徐遠明去了,可能還是會讓他們不安。
但身份能代表世家的,愿意在這中危機時刻前去的,恰就在京中的人,掰著手也找不出來了。
太子提了一個人。
是黃六娘的父親、燈河黃氏的黃三老爺。
燈河黃氏是大世族,黃三老爺也為官多年,頗有些官聲,眼下就在京城。
可下面有輔臣搖了搖頭,“臣已經去探過黃家的意思了,那位黃大人倒是愿意去,可是他宗子長兄卻不愿意插手這件事,之前便寫信讓他不要出京。”
這話一出,太子便不禁冷笑了一聲。
“這些世家的權柄真是夠大,連朝廷都支使不動朝廷的官員,反倒要看他們的意思。”
這便是他為何肯為庶族發聲的原因。
沒有了寒門出身的官員,滿朝都是世家的子弟,才是朝廷最大的隱患。
顧衍盛一直在旁沒有出聲。
他倒是有個人選在嘴邊,但在這般緊張的情形下,顧衍盛也只是想了想沒有開口。
那譚家大爺譚廷畢竟是譚氏一族的宗子,真的敢去蹚這趟渾水嗎?
若是譚廷出了事,宜珍又要怎么辦
顧衍盛一時沒有開口。
他想除非譚廷自薦,不然他亦不便提出。
但譚廷尚在補官之中,又怎么會自薦這等不合的差事。
可沒有能代表世家的人,只徐遠明一人,并不能成行。
書房里一時間陷入了黑云壓城一般的寂靜之中。
太子重重嘆氣著捏了捏眉心。
恰在這時,有太監疾步上前,驟然打破了這寂靜。
“殿下,有人遞牌子求見。”
顧衍盛眼皮莫名一跳,太子問了一句。
“是何人?”
“回殿下,是清崡譚氏的宗子、譚廷譚大人。”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譚家大爺看到上章評論區對他的內心OS描述之后。
“一派胡言!怎會如此?我妻待我甚好!”
然后想到妻子的一貫態度,抿了抿嘴,又壓了壓嘴角,郁郁悶悶。
內心:我和宜珍之間的事,她們怎么都知道了
*
晚安~日常晚上9點更新哈
第57章
紫禁城高闊的紅墻下,譚廷轉頭看到了一同出來的某道士。
他在宮中當真是道士打扮,穿著青袍一副清心寡欲的樣子,同茶院那次一身亮眼的大紅袍可真是不一樣。
譚廷見了顧衍盛,同他淺行一禮。
顧衍盛見他著意打量了一眼自己的道袍,約莫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沒有回應,只是道了一句。
“譚大人好魄力。”
世族在朝不止百官,未有敢出頭之人。
他卻敢在此時,遞牌子求見,自薦東宮。
彼時太子聽聞他愿意自薦前往,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顧衍盛亦多看了譚廷一眼。
譚廷拱拱手道當不得,“道長能舍命千里查案,譚某亦敢挺身有所作為。”
他又換了稱呼。
一邊說著,一邊余光看了顧衍盛一眼,聲音略低幾分。
“說起來,也有一點私心罷了。”
說著,目光又在顧衍盛身上點了一下。
顧衍盛知道他說得是什么意思,他為了宜珍能在世族中立住腳,也要將這矛盾壓下去。
當然這只是他第一層意思, 第二層恐怕是要提醒自己,他不在京城的時候,讓自己繼續做個清心寡欲的道士。
顧衍盛止不住笑了一聲。
他看了一眼譚廷,見他負手立著,一本正經的樣子,不禁心想,到了這會緊要關頭,他倒是還記得這些事
但顧衍盛亦想到了那日在茶院門前,他牽著宜珍的手,而宜珍甚是習慣的模樣。
約莫正是因此,宜珍對他才會
顧衍盛嘴角的笑意微落,但也點了點頭。
“貧道曉得了。”
一個沒有直接說,一個也沒有直接答,倒是達成了某些協定。
譚廷嘴角微翹,同顧衍盛拱手離開了。
回家的路上恰看到新開了一家玉石鋪子,譚廷不禁停下來多看了一眼,見那鋪子種類齊全,約莫是剛開新的緣故,頗有些像模像樣的玉石在。
譚廷看了看,正欲挑上幾件回去,不想卻被人找了過來。
來人不是譚氏的人,衣衫上有用青線規整地繡上的“林”字。
來人上前便道,“大爺,我們大夫人請您過府一敘。”
“眼下?”
來人點頭。
譚廷只能暫時將手中玉石放了下來、
他才剛從宮里出來,姑母便著人請了他過府,可見林氏消息果然靈通。
譚廷倒也并無推拒,他今日此舉,不時滿朝文武、庶族世族皆會知曉,倒不如提前去林家先道一聲
林府。
林大夫人問了周嬤嬤一聲,“元直還沒到?”
周嬤嬤說尚未,“夫人也太心急了,這才多少時候?”
“我怎么能不心急?”林大夫人揉了額頭煩悶,“旁人避諱還來不及,他倒好,親自遞牌子上東宮。這會遞牌子,還能有什么意思?必是自薦去了!”
說話的工夫,譚廷未到,林大夫人的獨子下了學過來請安。
林大夫人多年不孕,膝下無子的年月在林家著實不好過,但林閣老也好,林大老爺也罷,沒有一個人為難與她,林大老爺林序更是連通房丫鬟都沒有,讓她安安心心不要著急,萬一真沒有子嗣,過繼一個便是。
林家待她如此,她越發為此上心,好在上天開眼,讓她順利懷上一胎,恰是個男孩。
如今這兒子林滕才剛十歲,小小年紀便有一族宗家嫡子嫡孫的樣子,林大夫人暗自欣喜的不得了。
這幾年,夫妻恩愛,家事順遂,兒子好學,連娘家侄兒都一舉登科,成了本朝最年輕的進士,娘家也越來越好,林大夫人的日子滿京城都羨慕。
她自己如何不曉得惜福,但侄兒卻不對勁起來,好端端地,舍身為寒門庶族奔走。
這會她問了幾句兒子在學中的事情,院中便來了通傳,道是譚廷來了。
林大夫人心下不免著急,只讓兒子同大表哥打了個招呼,就遣了眾人,姑侄在廳里開窗敘話。
林大夫人也不同譚廷繞彎,開門見山。
“你遞牌子進東宮做什么去了?”
譚廷直言,“姑母應能猜到,自是為京畿書生之事自薦而去。”
話音落地,林大夫人眉頭就皺了起來。
“你這是怎么了?這些事情同我們有什么關系,鬧出事了是那些庶族自己擔著,最多鳳嶺陳氏和一些人家因著江西舞弊案牽扯其中。”
她道林家與此事無關,譚家也與此事無關。
“林氏都不摻合,元直你怎么倒是摻合上了?”
但譚廷卻搖了搖頭。
“林氏是四大家族之首,世家之楷模,其實本該插手此事才對。”
但林閣老的立場表現的頗為中立,中立之中又帶著些回避的意思。
“元直不知閣老如何思量,但此事不能在這般下去,總要有世家的人出面,緣何不能是侄兒?”
林大夫人見他如此決意,并不想與他論此事是非,只是道。
“我先還同你姑父商議,刑部恰有五品的空缺,讓他為你留下。刑部世家官員眾多,你此舉前去回護庶族,庶族領不領情還不知道,但難免要讓不少世家之人與你心有隔閡。”
她道,“這可是你正經做的第一任官,上任就是五品,以后官途坦蕩,若是因此受挫,豈非因小失大?”
林大夫人不是尋常內宅女子,是林氏的宗婦,對朝中事了解甚深,為侄兒籌謀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譚廷謝姑母對自己的心意,但他還是搖了搖頭。
“若是為了一二官位,或者有意在各個世家里討巧,而丟了本有的立場,姑母覺得,那還是譚家嗎?”
清崡譚氏素來是朝中清流,今日若身為宗子的譚廷,為了官位而舍了立場,便是把祖宗打下的名聲舍了去。
這話說得林大夫人哽了一時。
她皺著眉頭看了譚廷一眼,“你可真同你父親、祖父一樣,總有你們的道理。但當年你爹要去治疫的時候,我便攔著,可他卻還是去了,結果你也看見了。”
突然說起此事,譚廷怔了一下,抬頭看向姑母,一時間想要告訴她,父親的死其實另有文章,但是稍稍一頓,又沒有將此事說出口。
他已安排了人手著力調查此事,在調查出來之前,最好還是不要有太多人知曉。
他有幾息沒有言語,林大夫人卻想到了旁的。
“是不是,項氏慫恿你去的?”
那日他牽著項氏的手從林家離開的事,她可都聽說了。
當下不快地道了一句。
“你倒是瞧得上她。”
譚廷聽她這般說,立時道了否。
“宜珍沒有慫恿我,她根本不曉得此事,姑母也勿將此事歸在她身上。”
他這么稍稍一說,就見到姑母林大夫人的臉色不太好起來。
譚廷也想起了那日在林家的事情。
很顯然姑母對項宜不喜,若是他又在這時候替項宜分說,只怕姑母更要怪罪項宜了。
時機不對,譚廷便也沒再多言,只是道了一句。
“宜珍很好,庶族出身也沒有錯,姑母日后會曉得的。”
林大夫人壓了壓眉頭,倒也沒再說什么。
這會已是不早了,林大老爺臨時有事出了京,這么晚譚廷也不便拜會林閣老,便辭了林大夫人離開了。
林大夫人見侄兒去意已決,只能讓他莫要為庶族全拋一片心,總要提防那些人一二,讓自己的兒子去送了表哥離開。
他一走,林大夫人便重重地嘆了口氣。
見周嬤嬤走過來,嘆道,“他對項氏的態度,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周嬤嬤不敢議論朝中事,但順著林大夫人的話,提了一句春日宴。
“大夫人的春日宴,精心請了這么多人家的姑娘,這可怎么好了?”
林大夫人亦頭疼了一下,可想想侄兒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又覺得自己這般為他著想沒有錯。
“他還年輕,不曉得輕重,如此越發要有個世家的妻子在身邊了。”
一陣風吹開了雕花窗,林大夫人目光向外看去。
“如今朝野,雖然仍是宮中、百官、百姓這般位次,但世家崛起不必可免,庶族暗淡只能淪為下層,而世族亦有高低之分,小世族就是要向大世族靠攏,層層向上聚攏,最后是站在山尖上的四大世家。譚家雖然不復往日光彩,但也僅在四大世家之下,只要好好地與各個世家維系關系,總還是數得上的大族”
她是林氏的宗婦,幾乎能看到往后的格局只會如此自下向上一層一層地聚攏,下面的人不可能再躍到上面來,而上面的也不可能向下掉落下去。
固于此處,對于大的世家最為有利,對譚家亦然。
林大夫人不懂侄兒的執著,只是嘆了一句。
“我真得盡快為他尋一位世家妻子了,總不能看著他把路越走越窄”
她在這層思量里,不由想到了項宜。
“不知她到底是怎么樣的人,最好能老實聽話,我不會虧待她”
*
回去的時候,那家新的玉石鋪子已經打烊了。
譚廷在家門前停了一下,轉頭同正吉說了一聲。
“我明日要出京的事,不要告訴夫人。”
正吉連忙應了下來。
項宜沒想到他這么晚才回,但也吩咐了灶上備好了飯菜。
譚廷見妻子挽了袖子為他盛湯,那湯水還沒落進胃里,就暖了一時。
他讓她別忙,叫了丫鬟做事,攜了她的手坐在桌邊。
“京里新開了一家玉石鋪子,宜珍得閑過去看看吧。”
項宜道好,譚廷卻想到了之前乘船路過賣玉石的小鎮,她不肯讓他花錢的事情。
因此似若無意地說了一句。
“結賬的時候讓正吉去。”
他這么說了,見她果然停頓了一下,露出猶豫之意。
譚廷不說話了,輕輕放下了筷子。
正吃著飯,卻把筷子放了下來,項宜不由看過去,看到了男人落在自己身上的不怎么輕快的目光。
這是又生氣了嗎?
她暗想,她還沒有來得及說出一個“不”字呢。
不過她也隱約有些明白他的意思,在那目光里,只能無奈輕聲道了一句。
“曉得了。”
話音落地,譚廷眼中便恢復了之前的愉悅光亮,重新拿起筷子,給自己的妻連著夾了好幾道菜。
看著碗里都疊高了起來,項宜連道不用,他才停下來。
譚建楊蓁還得兩日才回譚家,桌上只有夫妻兩人。
兩人倒是守著食不言的規矩,后面都再沒說話了,只是筷碟輕碰之間,發出了些溫馨輕快的聲音,一直繞在飯桌之上。
項宜有點吃多了,主要是被夾進她碗里的菜實在太多。
譚廷夾菜的時候沒覺得,眼下見妻子撐著了,才怕她晚間積食,拉了她的手去后院轉兩圈。
項宜想起安撫考生的事情,問了譚廷一句。
“朝廷定下人選了嗎?”
她問了,譚廷微微低頭看了妻子一眼。
月上了柳梢,天邊只剩下最后一抹清亮的藍,有片片飛霞涂抹其間。
淺淺的光亮落在身邊的人臉上,襯著她溫柔清麗的面龐。
譚廷輕聲說定了。
“是什么人?”項宜神色正了幾分。
肯在這時前去的,必不是一般人了。
她看向身邊的那位大爺,見他似是淺笑了一下,才道。
“是燈河黃氏的黃三老爺。”
原來是黃六娘的父親。
項宜想了想那位三老爺的身份,確實合適,不過她沒想到,以黃氏宗子的做派,竟然肯讓那位三老爺前去。
既然有了人選,項宜便未在多問了,只說了盼望齊老太爺能保得安康的話,兩人又繼續安靜地走在花園里。
天氣越來越暖,花園里的花次第開放,并之前楊蓁送來的許多花一道,便是夜間看不清楚嬌艷顏色,也能聞到陣陣花香。
兩人牽著手走了一陣,項宜就舒服了許多,站在親水碼頭上歇腳的時候,池中有魚兒搖頭擺尾地游過來。
項宜接了丫鬟遞過來的細谷子喂魚,天上的月和水里的月齊齊映出光亮來,波光流轉地照在她臉上。
她伸手往遠處的魚兒處撒了一把,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腕來。
有魚在這時撲騰打了個挺,紅色的鱗片一閃而過,卻攪碎了水中月亮,濺起一片水花,恰落在了那細白的手腕上。
項宜輕輕“呀”了一聲。
正欲抽出手帕擦拭,不想有人卻快她一時掏出了帕子來,大掌握住她的手,替她細細擦了手腕。
他離得極近,呼吸皆可相聞。
項宜有一時的怔忪,可抬頭向他看去時,卻被他恰恰捕捉到了目光。
男人吐氣在她耳邊,輕言了一句。
“宜珍,今日逢十。”
項宜從沒答應過逢十的規矩,但那位大爺卻當這規矩似是早早就定了下來一樣。
正房里,帳中似涌起紅霞漫天。
項宜腰間酸軟到了極點,終于在他間歇之時,才得以休歇幾息。
男人似是也發覺了她的不適,大掌墊在了她腰下。
他指腹還有薄薄的一層繭子,輕擦過去一陣酥與麻蔓延。
而那大掌輕輕一托,兩人之間越發緊密得連空氣也無一絲了。
項宜全然沒了力氣,只覺他一次比一次懂得糾纏。
這時,他另一只手不知怎么將她軟在一旁的手腕拾了起來,項宜不知他要作甚,察覺他掌下一直牽引著她的手腕向上,最后將她的手,輕落在了他腰間。
項宜訝然向他看去,譚廷神色坦然,略清了一下發啞的嗓子。
“宜珍可以扶著我。”
這話一下將項宜的思緒拉到了那日在車里顛簸的情形。
只是同那日更不相同的是,她的手掌毫無衣縷隔開地,就那么被他放在了他腰間。
那腰間緊實起伏,卻滾燙驚人。
項宜只觸及了那么一下,就被那驚人的熱度,驚得急忙撤開了手去。
“不不用了”
項宜不住留意到自己的手心。
她的手心似乎還殘留著方才那人腰間的熱,熱氣逆行向上,在昏暗的帳子里,涌起臉龐上的些許熱意。
只是帳子太過昏暗,譚廷看不清那些項宜臉上的變化,只是見著妻子再次婉拒了他的腰,還側開了面龐,就沒再出聲了。
他同她之間的親密,總是差一些
他不吭聲,但卻扣著她的腰稍稍用了幾分力。
這般,項宜越發精疲力盡了,直到后來迷迷糊糊之間,似乎聽見了一聲問話。
“也不曉得宜珍會不會想我。”
想誰?
項宜不知道,被人洗凈抱回帳中,一覺睡到了翌日天色大亮。
那位大爺總是精神抖擻,這會也不知去了何處,并未在家中。
項宜問了一句,只聽見下人說大爺一早出門去了,她以為他同平日一般出門做事,便沒細問。
先料理了幾件瑣事,想著譚建楊蓁快回來了,今日恰是個空閑,便讓人套車,當真去了一趟譚廷說得新開的玉石鋪子。
可巧的是,在街上竟然遇到了黃四娘和六娘。
四娘跟她行禮就規規矩矩地退到了一旁,倒是六娘甚是熱絡。
“譚夫人今日怎么有閑心出門了?”
這話正是項宜想要問黃六娘的。
她看了一下黃六娘的神色,想了想還是問了一句。
“聽說令尊出京安撫考生去了?”
這話說得黃氏姐妹皆是一愣,黃六娘和黃四娘對了一眼。
四娘說不是自家三叔,“三叔沒有出京。”
項宜訝然,卻聽見黃六娘問了她一句。
“夫人不知道是誰去了嗎?”
項宜不知道,但她眼皮跳了一下。
“是誰?”
黃六娘不可思議地回答了她。
“今去安撫考生的人,是您家大爺呀!”
話音落地,項宜定在了當場。
作者有話說:
譚廷:別告訴夫人,莫讓夫人擔心。
正吉:大爺放心,夫人不會擔心的!
譚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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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辭了黃氏姐妹,項宜叫車夫回了家。
正吉小心看著夫人的神色,不得不替自家大爺上前解釋了一句。
“大爺是怕夫人平白多添擔憂,道是京畿幾個州縣離得近,約莫三五日就回來了”
正吉說了,小心看著夫人,只見夫人輕輕嘆了口氣。
“我曉得了。”
言罷,項宜也沒再去新開的玉石鋪子,直接回了家。
不想她回了家,譚建和楊蓁竟然也到了。
兩人提前一日從伯府結束了歸寧,當下楊蓁便走上前來。
“大嫂別擔心,我爹說東宮輔臣徐大人也一同前往,還給大哥配備了不少人手。”
譚建說是,但也忍不住道了一句。
“大哥可真是,誰都沒商量就應了這差事要不我過去看看?”
話音未落,正吉連忙上前。
“二爺萬萬不能去,大爺可是吩咐了您要留在家中照看的,若是大爺見您沒在家中,恐是要生氣的。”
譚建最怕自家大哥生氣,也曉得大哥專門給他在薄云書院告了假,讓他這幾日提前回家。
當下也只能不再提出門的事,摸摸鼻子,看了看項宜。
“大嫂別著急,興許大哥晚間就來家書了。”
畢竟離得那么近。
項宜點了點頭,沒說什么,回了房里。
京城老宅的正房比清崡譚氏宗家正房要略微小一些,但比起清崡的屋子,這里滿滿當當地擺起家什、衣物、茶碗、擺件,卻比清崡要溫馨許多。
但此刻,風從西面的窗子吹進來,又自東面的窗子溜走,將整間房都吹得泛起涼氣來。
項宜站在門前被貫穿的涼風吹著,一時間沒有動,半晌,才緩步走到了桌案前。
她打開了篆刻用的匣子,恰就看到了里面給那位大爺做的小印,在她細細打磨了一番之后,還沒來得及給他。
她將那小印拿了出來。
每次那位大爺問她做完了沒有,他要收回去了,她都覺得還差一點,今次終于做完了,他倒是不在家了。
項宜開了大紅印泥,用小印沾了上去,印在宣紙之上,利利落落地印下了兩個字——
元直。
靜默坐在書案前,項宜看了那兩個字不知多久
晚間,京城譚家飯廳只有三個人吃飯。
楊蓁總覺得嫂子比平日里好像更加安靜了,雖然嫂子總是少言寡語的,但是今日她莫名就感覺,嫂子真的一個字都不想說。
她給譚建示意了個眼神,譚建同她也示意了一個眼神。
諾大的桌子,楊蓁擠到了項宜身邊,給她夾了一筷子菜。
身邊忽然有人夾菜過來,項宜下意識一愣,轉頭向身邊看了過去,又在看到楊蓁的時候頓了一下。
“是弟妹啊”
楊蓁眨眨眼,又給項宜夾了一筷子菜。
“嫂子多吃點。”
她這話剛說完,外面忽然來了人,正吉領著個風塵仆仆的護衛,匆匆上了前來。
“大爺來家書了。”
話音落地,楊蓁看到嫂子眼睛似乎是亮了一瞬。
從前譚廷來家書,都是呈到秋照苑,譚建打開來讀的。
這次譚建也立刻上前取了家書在手上,快速地打開了來。
書信不長,沒有什么復雜的內容,只是寫著他這般決意沒來得及與族人商議,讓譚建替他同族人交待一二,又說了一些族中和家中的事情,也讓清崡那邊母親妹妹族老們不必擔心,并且囑咐譚建就算在家,也不許荒廢了學業。
這信和他往日里的家書再沒有什么區別,但譚建和楊蓁卻都默默看了嫂子一眼。
同以前一樣的,大哥這次也沒有提及嫂子。
廳中寂靜一場,連正吉都干咽了一口吐沫。
項宜默了一默,稍稍一頓便又回過了神來。
他的家書不肯提她也不是一天了,今日沒有提及,應該來說也沒什么奇怪才是。
項宜沒有言語,眼眸垂落了下來。
風從廳堂徑直穿過。
就在這時,外面送信的人卻專門同她道了一句。
“夫人,大爺另外給夫人寫了封信。”
言罷,將那封信呈了上來,信封上走筆沉穩而俊逸地寫了四個字——
吾妻親啟。
信放到了手上,項宜還愣愣的,沒回過神來。
他們從來沒有過書信,連家書的消息往來都不會多提一句,可今日卻專門有一封信,是他寫給她的。
楊蓁非常適時地湊了過來。
“呀!大哥給嫂子有悄悄話呀!寫的什么呀!”
這話讓項宜不自在了一瞬,忽然不曉得要不要當著眾人的面打開。
倒是譚建一把將自家娘子扯了回去。
“你也曉得是悄悄話了,還問寫了什么?”
“對哦!”楊蓁一下子反應了過來,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同項宜說了一句。
“那嫂子我們就不打擾你看信了,我們走了!”
兩人說完,拉著手笑著跑走了。
項宜:“”
廳里竟然有些熱起來了,項宜將窗子都通開了來,坐到了書案前,拆開了信。
給她一人的信,竟也同寫給眾人的家書長度相仿,雖然都不是甚長
項宜從頭到尾地看了一遍,發了一陣呆,又看了兩眼,才回過了神來。
他先說了此事因為時間緊張,便沒有同眾人商議,又怕她聽到齊老太爺的事情之后擔心,所以昨日沒有相告。
他給她道了歉,然后問了一句,昨晚睡得可好。
項宜看到這句,不免想到了昨晚的情形,亦想到了他昨晚忽然拉著她的手,放在他腰上的事情
項宜把這句話掠了過去,他便問了她可有去新開的玉石鋪子,不知道都買了些什么,可挑到像樣的玉石,又囑咐她晚間不要熬著眼睛。
最后,他道了一句:
吾妻不必擔心,為夫會趕在下月初十前歸家。
下月初十
項宜坐在書案前,看著那位大爺的書信默然半晌。
他平日里話那般少,沒想到信上的話卻不少。
正吉過來問了一句。
“夫人要給大爺回信嗎?”
這話問得項宜愣了一下,書信是該有來有往,可那位大爺信中提及的事情,除了玉石鋪子,其他的可怎么回?
但玉石鋪子她還沒來得及去。
她想了想,禁不住向著難免京畿州縣的方向,遙遙看了一眼。
天上繁星閃爍,明月高懸,幾片云悠悠暗暗綴在夜空里。
半晌,她同正吉道了一句。
“那明日再去趟玉石鋪子吧。”
*
京畿。
譚廷到了地方便去看了齊老太爺。
齊老太爺年紀大了,本就有病在身,這一下從高坡上摔落下去,人一直沒能清醒,但也總算是留了一氣。
譚廷問了宮里派來的太醫,太醫道藥都用了,就看老太爺明日能不能醒。
若明日能醒,這條命就算保了下來,若是不能,恐要通知齊家準備白事了。
這話讓譚廷心口都懸了起來,鼻間酸了一時。
他老人家一生豁達喜樂,怎么能落得這樣的情形離世呢?
他在老太爺床邊守了許久,待到聚于此地的官員都過來,才走了出來。
東宮輔臣徐遠明與他一同前來,當下與他道了一句。
“我方才問了眾人,這些考生里其實有幾個領頭的讀書人,他們自然都是寒門,還都頗有些才學,但即便齊老太爺出了事,他們也沒有松口,咬定了要為千萬寒門書生討個說法。”
徐遠明道,“都是些難啃的骨頭,咱們的人去勸解多次都無用。”
譚廷默然,與徐遠明一道進了廳里,果真聽到之前老太爺幫襯的官員和本地的州縣官員,都一直認為這些領頭的考生十分關鍵,只要能讓他們改變態度,剩下的事便好說了。
但怎么才能讓這些人改變態度,誰也說不出個辦法來。
一眾官員離開之后,徐遠明便問了沉默聽在旁許久的譚廷。
“譚大人怎么說?”
“自然還是得從這些人入手。”譚廷說著,頓了一下。
“既然勸解無用,便不再勸解了,最好是讓他們自己看能明白眼下的復雜境況。”
“那怎么才能讓他們明白?都是些鉆了牛角尖的讀書人。”
讀書人轉牛角尖是最難辦的。
徐遠明發愁,他本是想要請幾位大儒前來說話,慢慢勸解,但聽身邊這位譚家宗子的意思
“譚大人有什么好辦法,能讓他們自己明白?”
譚道這辦法他亦不確定。
“但若是能用上,多半就解了這困局了。”
這會,他低了低頭,徐遠明亦附耳過來,他淺淺言了幾句,徐遠明眼睛便睜大開來。
“真能暴露出來不成?!”
譚廷笑了一聲。
“不試試怎么曉得呢?”
徐遠明連道正是,萬一此法成了,他們可是一舉兩得了。
待他再抬頭去看那位譚家大爺的時候,目光便有些不同。
不愧是年紀輕輕便做一族宗子的人,同只是科舉出身的文臣,還當真就不一樣。
徐遠明應了下來,譚廷送了他離開,又去看了齊老太爺一陣,老太爺一直沒醒,他只得回了自己的下榻處。
天空早就黑透了,天邊的兩片云飄了又散,散了又聚。
譚廷遙遙向京城的方向看了過去。
妻這會應該收到他的家信了,只是不曉得她會不會給他回信。
畢竟之前,他們成親三年,也未有過書信往來,彼此之間沒有消息便是消息了。
譚廷想想以前,重重嘆氣,想到現在,又隱隱有些自己也說不清的期盼。
就這般站在夜幕里向北看了半晌,才回了房中。
翌日一早,徐遠明就來尋了他。
“今日就去見那幾人吧,我已經著人同他們說了,好說歹說才答應見咱們,可真是”
譚廷點頭,正欲走,老太爺養病的院子忽然鬧騰了起來。
譚廷心下一緊,轉身就往老太爺院中而去,到了門前,腳步有一時的猶豫沒敢跨進去。
不想突然傳來太醫的聲音,“醒了,老太爺是真的醒了!”
醒了?!
譚廷再不猶豫疾步進了房中,一眼就看到老太爺睜開了眼睛。
太醫一邊給他老人家施針,一邊道,“醒了就好,醒了就能回京治病了!”
譚廷兩步到了老太爺身前。
可惜他老人家只能虛弱地睜開眼睛看人,卻還不能張口說話,只張了張嘴。
譚廷立時便把自己來接任他老人家的差事的事情說了。
“您安心回京養病,此處有元直在。”
他這般說,老太爺反而更是看住了他,手下動了動,拉住了他的衣裳。
他老人家說不出話來,但眉頭緊皺起來,手下用力拉住了譚廷衣衫。
雖然什么言語都沒有,但譚廷立時便明白了過來。
他反握了老太爺的手,聲音低了下來。
“此間有惡人作祟,我心中有數,必不會讓他們再得手!”
他說了這話,老太爺正正看了他兩眼,終是放心地閉起了眼睛,點了點頭。
徐遠明立刻安排人送老太爺回京養病,眼看著時候不早了,同譚廷一起去見了那五個領頭的考生。
這五位考生在鬧事的考生里頗有些名氣,又有眾人保著,誰都不便動他們,他們便鉚足了勁要為寒門書生逃公道。
當下見了譚廷和徐遠明,便道,“聽聞那位齊老大人已經蘇醒,看來是無事了,那么我們也算放了心,一碼歸一碼,朝廷維護世族迫害寒門的事情,要怎么算?”
他們口氣甚是強硬,約莫是覺得朝廷也不能奈何他們,聽得徐遠明直皺眉。
譚廷倒是沒有回答他們的問題,反而問了一句。
“各位怎么這么快就得知了消息?”
他們來之前,齊老太爺才剛剛蘇醒罷了。
這幾人被他這么一問,都愣了一下,其中有個叫何冠福的而立之年的男子,道了一句。
“我們自有消息的來處,就不勞譚大人費心了。”
譚廷瞧了瞧他,來之前便聽說了此人,這何冠福是五個人里比較能說得上話的,雖然是庶族,但家中頗有資產,說起話來也硬氣不少。
譚廷并不想與他們糾結這個問題,只是個徐遠明一起,先把朝廷勸解他們不要繼續鬧事、不要繼續煽動情緒的話說了。
這樣車轱轆一樣的話,官府同他們說了不知道多少回,這些人也都聽膩味了。
“我們不過是要為寒門庶族,爭得應有的利益,若是這么隨意就退卻,還能爭得來什么?”
徐遠明一聽,便忍不住道。
“你們的意思,朝廷都知道了,太子殿下甚是體恤,但此事要從長計議,你們若是這樣鬧下去,鬧得人心惶惶,與世族人水火不容,甚至起了兵禍,太子殿下想保你們都保不了。”
但這些人并不能聽進去這些話來,只道,“太子殿□□恤之情我們曉得,但是這朝堂上下文武百官,他們又如何作為,誰知道呢?總該讓他們曉得,我們這些寒門也不是好欺負的!”
話說來說去,就是不肯放棄鬧騰,那何冠福還看了譚廷一眼。
“就算譚大人作為世家也能體諒我們,那就代表所有世家也可以嗎?”
他說著,就道了一句。
“齊老大人摔下高坡之事一發,各地世家針對我們的言論便多了起來,可老大人是怎么摔下去的,我們也不知道,誰知是不是自己沒有站穩,才摔倒在地?但世家不都一致認為,是我們這些寒門考生所為嗎?”
他問了譚廷,譚廷默然看了回去,突然笑了一聲,開口。
“這真是個好問題。”
他說著,目光從幾人身上一一掠了過去。
“你們有沒有想過,老大人摔倒,既不是自己沒有站穩,也不是寒門有人推搡,而是藏在暗處的另一股力道推他下去?故意造成此等局面?”
此言一出,眾人都怔了一下。
那何冠福不由便道,“譚大人這是什么意思?難道還想將這一切歸于陰謀,以此讓我們罷手?”
譚廷并未言語,只是默然看了這五人一眼。
“各位都是身家清白的讀書人,如今的作為本沒有錯,但若是被人利用,行差踏錯地走下去,以后會如何恐怕誰都不會曉得了。”
“譚某不為朝廷和世族開脫,但各位要為自己為天下寒門的今后著想。”
他說著,聲音低了幾分。
“各位好生想一想,這些日子以來,身邊可有可疑之人在旁,打著替你們拿主意的名頭,借機將他們的意思加于你們身上?”
“說白了,就是暗地里攛掇、唆使,刻意左右眾人心緒的人。”
他的話驟然停在了這里,議事的廳堂里靜得落針可聞。
那五個寒門考生都是一愣,下一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對了個眼神,安靜了一時。
譚廷默了默,不再多言了,只有徐遠明提醒了他們一句。
“若是各位看到可疑之人,最好不要打草驚蛇,就靜靜看著他們,看他們到底有什么作為。到時候,我們再想辦法讓這些人露出馬腳,讓事情真相大白,各位以為呢?”
那無人都未有言語,徐遠明和譚廷也不再多說,留給他們私下商議此事,離開了去。
兩位朝廷安撫官一走,五個人便陷入了奇怪的寂靜之中。
五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房中沒有言語,但在五人的眼神里,卻起了變化
五人散去之后,何冠福和另一個領頭的考生、名喚趙立的人,回了客棧。
兩人住在同一家客棧,何冠福住在一等廂房,他曉得趙立家中沒什么錢產,時常請他來自己房里喝茶。
今日也不例外,尤其聽了新來的兩位安撫使的話,腦中有些亂,當下就叫了趙立。
兩人剛到何冠福的客房里,把水燒開,就有人前來。
此人也是與他們一起應考的人,名喚李木友,是西北來的,西北考生不多,李木友一時間沒有找到同鄉,多跟何冠福在一起。
他來了,倒也不繞彎,直接就道。
“聽聞二位仁兄又見了朝廷命官,這次又如何說?”此人說著,還道了一句。
“據說還是東宮輔臣和世家宗子,想必又有新的說辭了。”
何冠福聽了,便點了頭,確實是新說辭,讓他都禁不住猶豫了一下。
他與這李木友相交不久,但此人腦子好使過自己,他下意識就像找他參謀一下,開口就要把譚廷和徐遠明的話,說給李木友。
但是話還沒說出去,一旁的趙立便急急打了個眼神過來。
何冠福的話驟然就停在了嘴邊。
那位譚氏宗子的話突然就從腦海深處響了出來:
“各位好生想一想,這些日子以來,身邊可有可疑之人在旁,打著替你們拿主意的名頭,借機將他們的意思灌輸過來?”
“說白了,就是暗地里攛掇、唆使,刻意左右眾人心緒的人。”
聲音響起,何冠福落在那李木友身上的目光就不一樣了。
不會,真讓那位清崡譚氏的宗子說中了吧?
作者有話說:
端午快樂,端午安康~
晚安,明晚9點見~
第59章
何冠福和趙立都被自己驚奇的想法嚇到了。
這邊他們打發走了李木友,又相互看了一眼,然后不約而同地用只有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話。
何冠福還有些難以相信,“會不會是咱們想多了?這根本就是那譚徐二人的離間之計?”
這也不是沒有可能,但趙立想了想,“那萬一李木友真有問題呢?咱們不妨就照著那兩位安撫使說得,跟在李木友身后看看好了。”
何冠福不想做這樣遮遮掩掩的事情,有違讀書人的身份。
但緊要關頭,也曉得顧不了這么多了,趙立勸了他兩句,兩人便悄悄行動起來。
不過一直等到下晌,李木友也沒有什么動靜。
何冠福悄悄跟趙立說,“你看,李兄也沒有什么怪處,咱們若是再跟下去,被他發現了,反而顯得咱們不信任兄弟了。”
趙立也猶豫了一時,但還是道,“說不定夜深人靜就有動靜了,再等兩刻鐘。”
不想,還真就被他說中了,不到兩刻鐘,那李木友便換了身深色的衣裳,悄然出了門來。
李木友家里貧寒,住的是客棧下等房,衣裳來回也就這幾件,兩天未必要換上一身,這會倒是換了衣裳出門去了。
暗色衣衫溶在夜色里,若不是何冠福和趙立兩雙眼睛盯緊了他,說不定便丟了他的行蹤。
兩人不敢打草驚蛇,不遠不近地跟著,不時就到了一片無人的荒地里。
兩人還想要跟近一點,卻沒想到從另外兩邊輕手輕腳走出來好幾個人。
趁著月色正明,仔細看去,那些人竟都是平日里喜歡在人群里說話的人,還有一個最會辯論,常常說得人啞口無言。
何冠福和趙立都不敢亂動了,停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細看。
李木友似是這些人里的頭頭,眾人都在聽他言語,他不知低聲吩咐了一些什么,然后繞到了一顆大樹下面,從樹冠里取了個包袱出來。
那包袱沉甸甸的,比塊大石都重。
他不緊不慢地,叫著那些人上前,挨個從包袱里拿了東西出來給他們。
“一人五吊錢,待你們回去,便散給下面的人,讓這些人繼續言語,凡是聽見有利于安撫的說辭,必須辯駁,辯得好的,要記得加錢。”
他說到此處,頓了一下,肅了幾分。
“務必將水攪渾,把人心攪散。”
風將他的話送到了何冠福和趙立耳邊。
兩人愣在樹叢里,相互看對方的眼神變得驚詫起來。
何冠福有些安耐不住了,他救濟李木友不是一日兩日了,總覺得此人沒錢,眼下看來,這哪里是沒錢,只怕那一包袱里的錢,比他帶來的還多!
而這根本不是錢的事,枉他如此信任,沒想到李木友竟是個混在其間的惡鬼。
他忍不住就要上前去,問問那李木友到底要做什么,倒是趙立一把抓住了他。
“你想死不成?李木友都未必是李木友,你這么上前去,真能活下來?你忘了譚徐二位大人,囑咐我們不要打草驚蛇?!”
他這么一說,何冠福哄亂的腦子才冷靜了下來。
他沒再動,僵在暗處許久,直到李木友遣散了那些人,自己亦匆忙回了客棧,兩人才從暗處走出來。
后背皆是冷汗淋漓。
許久,何冠福才回過了神來。
“怎么會這樣?”
翌日,何冠福和趙立兩人就去尋了其他的三個領頭考生,另外三個人里,也有兩人察覺到了身邊似有拱火之人,五人相互對了一下,都莫名害怕了起來。
這些人不可能是譚徐二人派來的,因為這些人在他們身邊,早就不知多少日子了。
“他們是什么人呀?想要干什么啊?還有那么多錢!”
有人問了這個一個問題,但其他四人都沒能回答上來。
五人心有余悸,這下不用別人再來勸說,也曉得冷靜思量了,趙立甚至直接提議。
“要不我們告訴兩位安撫使吧!”
他這么提了,眾人還是有一時的猶豫,就這么告訴了安撫使臣,其實就等于放棄了繼續鬧下去的立場。
五人又是一番猶豫。
街市上還在喧鬧,不停地有人爭吵議論,帶領話頭。
李木友混在人群之間冷眼看著,身邊的人看到他目光朝著安撫使臣落腳的官府宅院看了過去,問了他一句。
“頭,咱們要向新來的兩位下手了嗎?”
畢竟這是他們來之前,主子下的令。
李木友沒有立刻回應,慢慢搖了搖頭。
“今次來的人不一般,沒有主子的新令,不能輕舉妄動。”
手下的人想了想來人的身份,了然地點了點頭。
只是這話說完不到一個時辰,突然就來了新消息。
李木友拆開看完,手下微頓,又立刻將信燒毀了去。
手下在這時才問了一句,“頭,上面怎么說?是不是讓咱們不要動手了?”
畢竟新來的使臣身份,和齊老太爺不相同。
但李木友卻搖了搖頭。
“不,要動。”
他說著,目光落在遠處安撫使臣落腳的官府宅院,緩慢說出了一句話。
“主子的新令,要下殺手。”
何冠福五人猶豫到了傍晚,也沒有想好要怎么辦,之前鬧事的時候心意堅如磐石,這會倒是拿不定主意了。
五人聚在何冠福的寬敞客房里說話,說來說去,都有些動搖了。
“那李木友到底是什么來歷,咱們也不曉得,還得是說于兩位安撫使,才能查明,不管怎么說,那兩位不是朝中佞臣,一位來自東宮一位是世家宗子,也不是不能就此相信”
告訴兩安撫使嗎?
眾人又是一陣猶豫,就在這時,外面忽然哄亂了一聲,接著整條街都亂了起來。
五人連忙起身跑下了樓去,就聽見有人道。
“那邊的學舍塌了,砸死了人了!”
學舍是本地官府給歷年聚集此地前來科舉的學子,準備的房舍,自然有錢的書生不會住在此地,但還有很多貧寒的書生,只能在此湊合。
學舍雖然簡陋,但也都是結結實實蓋起來的,怎么會突然塌了?!
若是從前,五人肯定義憤填膺地跑去官府質問,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今次都沒有輕舉妄動,皆是一愣。
然而,他們沒有喊問什么,街道上卻喧鬧了起來,一群考生聚到了街頭,嘴里大喊著“公道”“公道”,朝著兩位安撫使的住處就沖了過去。
這些人又多又急,有人夾在其間不停地引著他們喊著,“討個公道!討個公道!”
而何冠福卻一下子,看到了藏身在前面的一人。
“李木友!是他!”
但他發現是已經晚了,李木友呼喊著那些考生一道,一下就重開了安撫使的大門。
人群里不知是誰喊了一句。
“他們不讓我們活,我們便拉他們一同見閻王好了!”
話音落地,何冠福無人臉色瞬間煞白。
“徐大人、譚大人怎么辦?!”
*
京城。
項宜下晌去了趟那位大爺說的玉石鋪子,在里面挑件了一陣,還真就看上兩件不錯的,下意識要自己付錢,但正吉急急忙忙上了錢,眼巴巴地看著她。
“夫人,讓小的付吧!”
項宜這才想起自己答應了那位大爺什么,只能讓正吉把玉石的錢付了。
回程路上有些顛簸,項宜一個人坐在車里,閉著眼睛小憩了一會。
只是剛閉起眼睛,腦海中便闖入了一陣喧鬧聲。
她立時醒了過來,向著車窗外看了過去,街道上一切如常,商販、鋪子和官府的巡邏隊,沒有她方才眼前一晃而過的喧鬧混亂之聲。
原來只是做了個夢。
可是她再閉起眼睛,不時迷糊了過去,那喧鬧的場景竟浮現在了眼前,她竟看到譚家大爺就身在混亂之中,有人從人群里跳出來,拿起火把向他身上扔了過去。
項宜一下醒了個徹底,她愣了一息,馬車也恰好到了家門口。
項宜不由便問了一句。
“大爺回來了嗎?”
正吉被她問得一愣,“夫人,大爺還沒那么快回來。”
項宜這才回了神,心道也是,點了點頭沒再問,回了房中。
他的書信還放在案上,項宜今日去了趟玉石鋪子,將新買的玉石放到了他的信旁邊,看了一會,拿出了紙張來,提筆寫了回信。
項宜實在不曉得有什么話能細說,努力寫了幾句也才不到他信長的一般。
她無法,只能囑咐他當心著涼,早些回家之類,但又莫名想到了他信尾那句,趕在“下月初十”之前回來的話。
項宜無奈沉默了一陣,自然不會也說這樣的話,就做了罷。
她落了自己的款,但想了想,將喬荇叫了過來。
“我的小印呢?”
“夫人說是給小爺和姑娘寫家書時,用的小印嗎?”
因著前段時間剛見過面,項宜一時沒有同弟妹書信往來,小印被喬荇收了起來。
她這么一說,喬荇就問了一句。
“夫人要給小爺和姑娘寫家書,不知讓奴婢送去何處?”
之前都是送去吉祥印鋪的,但京城可沒有吉祥印鋪。
誰料夫人卻輕輕清了一下嗓子,搖了搖頭。
“把小印拿過來吧,不必你去送信。”
喬荇一愣,這才看到書案上沒有自家小爺和姑娘的信,反而放著出了京的大爺的信。
喬荇驚訝地眨了眨眼,把項宜的小印送了過來。
項宜拿著小印愣了一會,見這信著實短,只能將小印蓋在下面,總算也能好看一些
將信寫好,放在一旁晾了起來,她抬頭望南邊的方向上看去。
不知道他怎么樣了?
*
京畿。
那安撫使下榻宅院的門被破開的瞬間,何冠福他們全都嚇到了。
他們都想到了之前齊老大人突然從高坡上摔下來的事情,若是今次兩位安撫使也出了事,他們這些庶族寒門可真就摘不清了。
況且那兩位,是真的為他們著想的。
五人立刻跑進了人群里,也向著安撫使的宅院跑了過去,便跑便喊著眾人。
“不要鬧!不要鬧!鬧出了人命就完了!”
但五個人聲音太小,完全被喧鬧的人群,和夾在人群里刻意制造混亂的人蓋了下去。
何冠福急的頭皮都炸了起來,見喊聲無用,悶頭也向安撫使的院子奔去。
好歹讓他報信提醒一句!
然而就在他著急忙慌闖進宅院的時候,卻見那宅院里根本就沒有人。
而闖進來的眾人也都傻了眼,不知那些朝廷官員去了何處。
但下一息,官府的人馬直接從后面報抄了過來。
何冠福一愣,騷動的人群里就有人高聲問了一句。
“這是什么意思?要把我們這些人全都抓走嗎?我們只是為了學舍的人討個公道!你們也要抓人嗎?”
這話一出,就立刻有人跟著起哄。
從前都是何冠福帶領著眾人,如今他在旁看著,不禁在這些起哄聲里,有些發怔。
但這時,有人從官兵之間走上了起來。
何冠福看過去,正是那位譚廷譚大人。
一看到他,何冠福心下便是一安,接著聽見他開了口。
“官府要抓的,是人群里的惡鬼,與諸位無關。”
他突然沒前沒后地道了一句,沖進來的考生們皆是一怔,但下一息,徐遠明忽然一聲令下,官府兵立馬進了人群,一下就將那些在人群里挑唆助威的人,抓了出來。
眾考生還沒明白,何冠福卻睜大了眼睛。
原來譚徐兩位大人,真的發現了藏在人群里的惡鬼,就比如此刻就被他們抓住的李木友!
但李木友根本不肯就范,裝模作樣地冷笑了起來。
“什么惡鬼?!我們都是進京趕考的讀書人,要為天下讀書人討個公道,你們卻這般行徑!到底是何用意!”
他說著,聯合眾人便要騷動起來,甚至一眼看到了何冠福。
“冠福兄!你也都看到了,他們竟然說我是惡鬼!”
李木友沒想到譚徐二人竟然有準備,但他亦不害怕,見何冠福就在一旁,立刻叫了此人。
此人在考生里相當有威望。
當下眾人都朝著何冠福看了過來。
然而何冠福一開口,李木友愣住了。
“別裝了,你就是惡鬼!你散步錢財挑唆生事,我昨晚看的一清二楚!”
他說著,大聲叫了眾人。
“他們不是好人,甚至根本就不是科舉的考生,他們是別有用心的人派來挑唆的!大家都不要聽他們的!”
這話一出,李木友徹底愣住了。
而站在官府兵馬前的譚廷,淡笑了一聲。
“還欲狡辯嗎?”
明晃晃的火把照亮他的臉,他下了最后的令。
“給我拿下,留活口!”
若說李木友方才還有僥幸心理,這下變故突生,他已知道自己被識破了。
“逃!”
他高呼一聲之后,人群陡然爆發出一陣動亂。
何冠福只見著從前貧困文弱的李兄,突然從衣袖里抖出短刀,招式凌厲地打殺了起來,和他一起被抓的人亦如此。
可他們在眾多官兵之間,不過是做困獸之斗罷了。
李木友等人根本無從逃脫天羅地網,他目眥盡裂,在繩索向身上套來之事,喊了一聲。
“那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說完,忽然一刀插在了自己胸口。
何冠福震驚,不過一瞬的工夫,李木友和其手下,全都倒在了院子里。
他們真的是惡鬼啊
經了這番變故,在場的書生全都僵住了。
徐遠明上前看了一番,回來同譚廷皺了眉。
“真的都死了。”
譚廷默然。
他也料到了,當下讓人把李木友等人都拉到了院子中間,堆疊起來,朝著驚詫僵住的寒門書生看了過去。
“看到了嗎?你們之中,還有這么多來歷不明的死士。”
這些日子一來吵鬧不停的考生,這下全都閉了嘴,不能相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譚廷沒有多言,事實就是最好的言語,他只是最后又看了何冠福一眼。
“何舉人,明日咱們再議一議此事吧。”
這次他提出這話,何冠福簡直沒有多想一息,立刻點著頭。
“好,好”
人群在驚愕之中散了開來。
徐遠明可惜道,“沒能留下活口,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些什么人。”
既然是別有用心之人,怎么會隨便露出身份,能今次被他們抓住明確的把柄已經是不易了。
“無妨,那些人恐怕還有后手,屆時再留意不遲。先安撫了考生再說吧。”
徐遠明這才松了口氣。
“也是,這下考生們應該老實了。”
果然如他所言,沒有惡鬼作祟,翌日臨近幾個州縣都安靜了不少,原本吵鬧的人群似乎都消停了下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有了前些人鬧騰的欲望。
譚廷和徐遠明順勢叫上了何冠福五人。
他們雖然還是要給寒門爭取,但也全都和軟了態度,幫襯著譚徐二人,在幾個州縣間一起安撫考生。
“其實我們也可以相信朝廷,相信太子殿下,和譚大人這樣的世族!”
譚廷緩緩點頭。
“正是。”
遲遲推進不下去的安撫之事,終于在這場喧鬧之后,推進了下去。
譚廷算算日子,自己興許能在初五之前就回家了。
只是他來到當日就送回家的家書,不知為何還沒有回音。
他正想著,從京里回來的人便到了。
來人將家書遞到了他手上來。
譚廷立刻拆開看了一遍,是不中用的弟弟的筆記,如常說了幾件家中事,讓他不必擔心。
弟弟雖然不中用,但也有些長進。
他看完了信,又看了送信的人一眼。
“就這一封嗎?”
他向送信人手中看去。
“夫人的回信呢?”
他給她專門寫了一封信,她不可能不回吧?
但送信人為難了一下。
“回爺,夫人她沒有回信,只是給大爺帶了口信,讓大爺小心自身,早日歸家。”
譚廷一愣。
送信人小心看了大爺一眼。
見大爺垂著眼眸,眼中的光亮看不見了,半晌沒有再說話。
作者有話說:
譚廷發送一條長消息給【妻~】
妻~:【已讀未回】
譚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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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日常晚上9點更新~
第60章
東宮輔臣徐遠明覺得,可能是出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
連著兩日,他都只見那位譚宗子,一張英俊的臉死死沉著,本就不多的話又減三成。
旁人或許看不出來,但徐遠明日日與他一起做事,還是能察覺得到的。
要不是在那些制造騷亂的人被抓出來之后,安撫工作進展的十分順利,他都要懷疑這位譚家宗子這樣不說話,他們到底是來安撫考生的,還是來嚇唬考生的
但是徐遠明試著問了兩句,卻沒有問出來什么事,詢問了一下周邊的人,既沒聽說朝中有事,也沒聽說譚家有事。
這就讓徐遠明搞不懂了。
不過之前抓那些潛伏惡鬼,可以說大半的功勞都是這位譚宗子的,這會安撫考生,徐遠明覺得自己替他多說幾句話也是應該的。
雖然嗓子有點啞了
比起他們剛來的日子,等待進京趕考的寒門書生們明顯安靜了不少,連何冠福等人都覺得,前些日似是每天喝三碗雞血一般,一些利弊輕重完全計較不得了,只想著不能停必須鬧。但現如今冷靜下來,回想之前行徑,只覺冷汗頻出。
習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
這些書生都是想要他日考中進士,一展宏圖抱負,確實不甘心寒門唯一能向上走的機會,被世家斷掉。
徐遠明曉得他們的擔憂,連番道著放心,“太子殿下心系寒門,必不會出現這種境況。”
如此這般,眾書生也都漸漸放下心來。
只是徐遠明卻見譚家宗子一點好轉都沒有,晚間兩人吃飯的時候,夾兩筷子菜之后便一直在走神。
徐遠明比譚廷年歲長許多,他曉得太子殿下非常看重這位譚宗子,待回京之后,必然要安在東宮身畔,當下便思量著好歹弄明白這位譚宗子到底是怎么了,于是親自盛了一碗粥端到了他臉前。
“元直若是胃口不好,可多喝點粥水。”
兩人熟絡起來之后,便改了稱呼。
譚廷回了幾分神,跟他道謝。
徐遠明見狀,便笑著問了一句。
“咱們這差事辦的順暢,不日便能回京,元直為何還有心事的樣子?”
他問了這話,便沒把譚廷當作外人的意思,譚廷微微頓了一下,無奈搖了搖頭。
“讓徐兄操心了,只是有點事沒想明白。”
徐遠明也猜測約莫只是件不大不小的事罷了,這會沒有外人,徐遠明又癡長譚廷幾歲,就道,“元直不若同我說一說?”
他這么說了,見那位年輕的宗子十分認真地思量了一下,然后轉頭問了他一個問題。
“徐兄往家中寫信,家中可都回信?”
這是個什么問題?
徐遠明道:“那自然是要回復的,難道元直寄家書,家中沒回信?”
不能吧,沒聽說譚家出了什么事啊?
譚廷見他沒有理解到自己的意思,一時也不曉得怎么再說,端起粥水喝了兩口,才又道了一句。
“聽聞徐兄妻女都不在京城?”
徐遠明說是,“家父家母身子不好,小女又年幼,拙荊便留在老家照看他們了說來亦十分辛苦。”
他說完這話,就聽譚宗子又問了一句。
“不知徐兄可否單獨給令正寫信?”
徐遠明愣了一下。
“這這倒也沒有,不過家書便是給家中所有人的,何須單獨寫信?”
一般來講,徐遠明這般正是大多人家的作為,丈夫和妻子說白了也是家人,有了家書,似乎也就將他們之間要講的事情涵蓋其中了。
譚廷在這話里默然一思。
雖然他單獨寫了信回家,但也許他的妻是徐遠明這般想法,覺得沒必要多寫?
譚廷默然吃了一勺粥水。
其實,她還是給他單獨捎了口信回來的,也算在家書之外的單獨回應了吧。
這么一想,譚廷悶悶好些天的心情,就松快了一些。
一定是這樣。
她不習慣單獨的書信,所以才沒寫回信。
譚廷試著說服了自己一番。
譚廷也盛了一勺粥給徐遠明,“徐兄說的有理,這幾日辛苦了。”
這話可說到了徐遠明心上。
他連道,“不辛苦。”
就是嗓子有點啞
當下,徐遠明見他眸色都隱隱亮了些許,暗暗驚奇起來。
難道譚宗子因為給自己妻子寫信,而妻子沒有回應而心情郁郁?
這
徐遠明撓了撓頭,不是很能理解。
讓譚家宗子啞巴了好幾天的,就這點事嗎?
不過別人夫妻的事情,也不好多問,倒是東宮讓人傳了信過來,再過幾天,眾考生情緒穩定下來,他們就能回京了。
譚廷亦想著回京的事情,吃過飯便去街市上轉了轉。
沒走幾步,便看中了一雙白梅玉簪。
他讓人細細包好,握在了掌心,連著兩日的郁郁清走了不少,嘴角微微翹了翹。
嗯,就快回去了。
*
京城。
項宜看到了書案上落在水中又晾干了的信,字跡已經模糊不清了。
她默了一默。
那日她寫完信,就等著譚建回給那人的家書一道,讓人送過去。
只是翌日,楊蓁拉著她出門,去銀樓取林府春日宴要戴的頭面時,恰在銀樓里遇到了一位姑娘。
那位姑娘身姿高挑勻稱,容貌明艷動人,年歲不似尋常待字閨中的姑娘家那般小,約莫十八九歲的樣子,舉手投足卻都是大家氣度。
彼時項宜并不識得她,只覺必不是尋常出身,不過楊蓁識得,一邊同那人見禮,一邊介紹給了她。
“嫂子,這位是程大小姐。”
項宜微頓。
原來是剛出了三年母孝的、程氏的宗家大小姐程云獻。
項宜與她見了禮。
程云獻因母孝閉門三載,近日孝期結束,才出了門。
楊蓁雖然與她識得,卻并不熟悉,沒有更多可講的言語。
倒是那位程大小姐程云獻聽到了項宜的身份,著實看了她兩眼。
不過她也沒有多說什么,與楊蓁來銀樓的目的一樣,是來取過幾日春日宴要戴的首飾的。
三人不相熟便也沒有多言,不時項宜和楊蓁就回了家。
路上的時候,項宜一貫的安靜,倒是楊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咯咯笑了兩聲。
項宜問她笑什么,她歪著頭道。
“嫂子你說好不好笑,之前京里的人都不曉得嫂子和大哥有婚約,竟還有思量著將待字閨中的女兒許配給大哥。
“我記得我娘說過,彼時京里不少人家都以為,大哥這樣年輕的大家宗子,若是不娶李家三小姐,那便是要娶程家大小姐方才那位程大小姐彼時的呼聲,比李三小姐可要高呢!”
楊蓁越說越覺得好笑,捂了肚子。
“他們都沒弄清楚大哥身上有沒有婚約,就要許配女兒,還是世家大族呢,怎么也犯這種蠢呀,太好笑了!”
楊蓁一向覺得京里的大世族行事古板沒有意思,這會又嘲笑了他們幾句。
項宜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妹,見弟妹嫌棄那些大世家犯蠢,也跟著她微微笑了笑。
只不過,未必就是人家犯了蠢
“好了,別笑了,小心肚子疼。”
楊蓁已經肚子疼了,捂著肚子趴在了項宜胳膊上。
“嫂子,我聽說林家春日宴請了好些姑娘,程大小姐也在列,不曉得什么樣的人家能娶得程大小姐。說起來,程大小姐的年歲也不小了,不知道誰家有合宜的郎君,能娶得她那樣拔尖的高門貴女。”
項宜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只有馬車咕咕嚕嚕走在街道上的聲音,一刻不停地響在馬車里。
兩人不多時就回了家。
到家的時候,譚建剛去了趟齊老太爺府上,看望了老太爺一番回來。
項宜問了一句老太爺和老夫人的狀況。
譚建笑著道老天保佑,“老太爺已經能說話了,老夫人道是閻王爺嫌棄他,將他從鬼門關里攆了出來。”
這話一出,項宜就忍不住在心里默念了一聲佛。
楊蓁問了一句,“大哥不曉得怎樣了,還要多久能回來?”
譚建說不知道,但卻叫了項宜。
“我把家書寫好了,嫂子也有信吧,這會一并讓人給大哥送過去。”
項宜早就寫好回信了,點了點頭,回房中拿了那封蓋了她小印的信。
只是她剛拿起那封給那位大爺的回信,在銀樓見到的程大小姐的明艷不俗的樣子,突然出現在了她腦海里。
她拿著信的手頓了一下,不想那信便從指間滑落了下去,徑直落進了水盆中。
信濕了個透。
項宜看著墨跡已在水中暈開的那封信,就那么站在水盆前,默了半晌。
那天,她沒有再寫回信,只傳了一句口信,做了罷
眼下,那信早已經干透了。
項宜看著卷曲如枯葉一般的信,暗暗嘆了嘆氣,將那信放到了抽屜深處。
*
寂靜無人的庭院,一間幽深的書房里。
坐在書案前的人將手下的信撥到了一旁,緩緩笑了一聲。
下首立著一人,見他笑了,反而有些緊張起來。
“都是他們辦事不利,竟然被人發現,要不是了結的利落,可真是麻煩了”
上首的人并沒有對此作評,倒是下首那人看著兩封被撥到一旁的信,又問了一句。
“他們是何意?您待如何?”
上首的人直接將信撥到了下首的人手邊,示意他自己去看。
那人看了,皺起眉來。
“再派人去,只怕那譚徐二人早有防備,是不可能再讓那些寒門書生,鬧出來什么花了,反而可能露出更大的馬腳。”
他道,“不能再派人去了。”
然而上首的人卻搖了搖頭。
下面的人訝然,“這您當真還要再派人去鼓動書生鬧事”
“不。”
上首的人緩聲開了口,目光向遠處落了一落。
“不必再鬧事了,以后再尋旁的機會吧。但有個人,我想,最好不要留了。”
他沒說明是誰,但話音落地,幽深的書房里一片死寂。
下首立著的人壓下了些許眉頭。
“還要再下手嗎?”
上首的人又是一笑,目光不知看向了何處,也不知是說給下面的人,或者說給自己。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個道理早該想明白啊”
下首的人沉默了一瞬,但也只一瞬,又點了頭。
“我曉得了。”
言罷,轉身離開幽暗書房,快步向外而去。
*
譚家。
不知道是不是回了楊蓁從小長大的京城,她的胃口開了不少,午間吃了兩碗飯,項宜只怕她積食,午后叫了她去花園散步。
譚廷不在家,譚建肩上的事情便多了起來,項宜自然有照顧好弟妹的責任。
但楊蓁覺得自己沒什么事,走了幾步就覺得太熱了,在池塘邊的涼亭下停了下來。
丫鬟照舊拿了些細谷子供她們喂魚,今次也有魚兒撲騰跳出了水面,把池水都濺了起來。
項宜遞了帕子給楊蓁擦濺在身上的水,不由便想起了那天晚間的情形。
彼時,魚兒打挺濺出的水,落在了她的手腕上,不等她抽出帕子,那位大爺便將她的手腕攥在了手心里,替她擦起了水珠
神思這么一晃,就被楊蓁問了一句。
“大嫂想什么呢?我手腕上沒有水珠,大嫂怎么只擦我的手腕呢?”
項宜:“”
她清咳一下,收了帕子。
倒是楊蓁細細看了她兩眼,突然問了她一個問題。
“大哥好些天沒在家了,大嫂是不是想他想到抓心撓肺了?”
項宜險些嗆了一聲。
抓心撓肺
“弟妹想多了。”
她說完,轉身準備坐到涼亭里的小桌子旁,卻被楊蓁一把拉住了手。
“真是我想多了嗎?我怎么不信?”楊蓁沖著項宜眨了眨眼。
“就算不是抓心撓肺,但也總是會想大哥的吧。”她琢磨著,“算起來大哥離家好些天了。”
確實好些天了。
不過聽聞他在京畿那幾個州縣,抓出了些帶頭鬧事的別有用心的人,在此之后,就沒有再出過亂子了。
他把事情辦的漂亮又順利,應該快回來了吧。
可能不到初五就回來了
項宜思緒又晃了一下。
但同樣的話頭,楊蓁卻想到了不同的地方去。
“再過些天,就到林府的春日宴了,我甚是不喜歡那些夫人小姐的宴請,禮數怪多怪麻煩的,一句話說不好就得罪了人。”
她說著,拉了項宜。
“嫂子,到時候咱們找個僻靜處消遣吧,我只和你好,旁人都不好!”
項宜笑了起來。
可能正巧,林大夫人也想讓她找個安靜的地方,不要摻合吧
項宜淡淡笑著,又慢慢將笑意收斂了回去。
楊蓁又說了一堆京里歷年宴請勾心斗角的事情,她說自己每次都弄不清楚,還得回家之后她娘分說給她聽,她才知道。
“人人都長十個心眼,煩都煩死了。”
項宜無奈地看了她一眼。
能像她那樣簡單快樂的人,著實不多。
兩人喂完了魚,就回了前院。
不想剛走到門前,譚建便疾步走了過來。
項宜眼皮一跳,直接問了一句。
“是出了什么事嗎?”
譚建焦灼得口干舌燥,臉色有些青白。
“大哥他們回京路上,遭遇到了一伙強勁的流寇!目前大哥和徐大人都下落不明!”
這話一出,項宜腳下著實晃了一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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