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松云院里兩個主子,為了一個算不上事的事鬧了個天翻地覆。白天在外面還大殺四方的孟大奶奶,這會子伏低做小的樣子要是被外人瞧見,怕不是要驚掉眾人下巴。
另一頭的西院,卻是好一片秋風肅殺。回來的時候柳氏從馬車上下來就崴了腳,顧不得腳踝的刺痛,讓丫鬟扶著一瘸一拐,連自己的小院都沒回,就去找了謝姨娘。
“姨娘,咱們貪墨公中的那些銀子,都被孟半煙給查出來了。她今天當著伯府那么多人的面,讓咱們把銀子吐出來。”
柳氏回來的時候謝姨娘正抱著僮奴,逗孩子玩兒。柳氏慌了神根本顧不上孩子不孩子,進門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往外說。
氣得謝姨娘趕緊去捂僮奴的耳朵,一邊斥責她一派胡言。但入了學的孩子沒有小時候那么好哄了,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看看親娘又看看姨奶奶。
雖然還說不出什么大道理,心底里卻已經隱約知道自己的娘和姨奶奶是做了不好的事情。
謝姨娘強行打斷柳氏的訴說,叫來奶娘把僮奴抱走,又把屋里的丫鬟全部趕出去,這才鐵青著臉斥責柳娟兒。
“慌什么慌,咱們難道不是府里的人了,府里的銀子多花一些少花一些怎么了,難道她孟半煙還真敢為了這點子錢,把我們都送去衙門不成。”
“那可不好說,姨娘又不是不知道她是個瘋的,誰知道她能做出來些什么。”不提衙門還好,一提這個柳娟兒臉色就更難看了。
去年柳娟兒聽了謝姨娘的勸,把自己的庶妹弄過來想要塞給武承安做妾,事情沒成不說還差點沒孟半煙把人送去衙門。
柳妙菡被嚇得要死,回去就重病了一場。嫡母的責備都算不得什么,好長一段時間就聽不得衙門兩個字,都快坐下病了。
謝姨娘見兒媳婦這個樣子,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你也不用做這個樣子給我看,妙菡是沒能進府里來,可我是不是私底下托我父親又給她另尋了一門好親事。”
武靖明面上是再不許謝姨娘和武承定跟謝家往來,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有心就沒有聯系不上的。
端午之后,武承定還是想法子跟自己那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舅舅聯系上了。謝姨娘為了安撫兒媳和柳家,還囑托兒子求謝銓幫忙,給柳妙菡在定州尋了一門親事。
男方家里是定州本地的豪門士族,放在京城不夠看的,但在定州當地可算得上正兒八經的土皇帝。
人家家中的三老爺正好死了正妻,能娶一個京城的官家女做續弦自是沒有不樂意的,還主動提出愿意把聘禮翻一倍,‘清流極了’的柳家聽說之后,便歡天喜地的把柳妙菡送出了京城。
柳娟兒當然知道柳妙菡遠嫁去定州給人當填房,再好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看著眼前謝姨娘一副沾沾自喜的得意模樣更是想嘔。
但她又不得不承認,原本娘家一直責怪自己非但沒能把庶妹塞給武承安,還壞了柳妙菡的名聲,直到這門親事說定,柳娟兒回娘家才得了父母的好臉色。
這樣的矛盾讓柳娟兒不得不把火氣強壓下來,越過這件事盡量好聲好氣繼續跟謝姨娘商量,怎么把孟半煙那邊給糊弄過去。
這幾年柳娟兒確實昧下好些首飾頭面沒還,即便到這會兒了她也沒打算還,都到了自己手里的東西哪有再送出去的道理。
再說柳家清流,當年給自己準備的嫁妝里就沒什么好東西,別說跟京城勛貴世家的媳婦比,就是跟孟半煙這個商賈人家的女兒比,也是比不過的。
嫁給武承定這幾年,人人都跟自己說武承定以后一定有出息,她也覺得侍郎府里左看右看只有他這個丈夫能當大任,能繼承家業。
可這轉眼幾年過來僮奴都啟蒙了,武承安都娶妻了,武承憲都去國子監讀書了,自家這位爺的前途她卻依舊沒見著,一提還是那老話:二爺人中龍鳳,日后必定有大出息。
之前被武靖罰了禁足,待在屋里不見他發愁反而還養胖了一圈。端午之后被放出來,照舊還是每天都往外面跑。
結交了一幫子才子學生,整天不是酒局就是詩會,談論起朝堂大事來那是頭頭是道,可說了那么多也沒見他身上多個一官半職。
就更別提賺錢的事了,這么多年柳娟兒就只看見銀子淌水似的別他花出去,一個回頭錢都沒見著過。
之前自己幫著夫人管家,還能想法子從各處弄些銀子來倒也罷了。如今家里是孟半煙說了算,每個月的月錢都是有數的,雖不曾虧了西院,但還想要像以前那樣克扣貪墨卻是萬萬不能了。
眼看著自己的手中的錢越來越少,柳娟兒對武承定的期盼也沒剩下什么。現在還要她把好不容易弄到手的東西吐出去,自然是想都別想。
眼下她只想說服謝姨娘,先讓她把這些年貪墨的銀子吐出來,安撫住孟半煙。自己那些頭面反正是借的,那就繼續借下去好了,自己也是這個府里的人,哪能那般斤斤計較。
謝姨娘一聽這話氣了個倒仰,連聲說自己手里沒錢。可她平時連出門的時候都少,貪了那么多現在說沒錢,說給鬼聽鬼也不信。
柳娟兒的臉色頓時就不好看了,謝姨娘見她這般更是怒火中燒,婆媳兩個誰也說服不了誰,直到武承定從外面回來才打破僵局。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把柳娟兒今天去伯府的事情說了,卻不想武承定聽完不但不著急,反而還忍不住笑出聲來。
“定兒,你笑什么啊。咱們西院這一年可夠憋屈了的,再讓那姓孟的這般磋磨,臉面還要不要了。”
“姨娘,我這個大嫂啊,能干是能干可未免太厲害刻薄了些。我爹那人最講究的就是一家子和睦,要不然也前些年也不至于老大病成那個鬼樣子了,都不肯把東院讓給我們。
她這般逼迫我們,那我們就該依了她的,也好讓老爺看看她這個當大嫂的是怎么把我們逼得沒了活路。”
武承定給武靖做了這么多年的乖兒子,也不是對武靖一點都不了解。他清楚西院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處處爭先,只能示弱,得讓他爹看清楚現在誰才是可憐的那一個,之后才能有一線生機。
“姨娘,這幾天你就該怎么湊銀子就怎么湊銀子,最好是讓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大嫂管家鐵面無私,咱們幾個正在竭盡全力湊錢,想要幫大嫂把公中的虧空補上。”
一通百通,謝姨娘聽著兒子給出的主意一下子就悟了,這不就是以前自己對付孫嫻心的那一套。
她是正妻主母,自己只不過是個小小妾室,每次有什么事情不管對錯,只要自己主動示弱退一步,就算道理全在孫嫻心那一邊,武靖最后也會偏心自己。
現在還是一樣的處境,只不過是近年來兒子大了西院的日子過好了,原本低得下去的頭顱現在低不下去了而已。
但情勢所迫,謝姨娘再不愿也只能點頭同意兒子的主意,轉頭就指使丫鬟們把多寶閣上幾個最顯眼的花瓶都拿下來。
她孟半煙不是要討銀子嗎,那自己就給她唱一出砸鍋賣鐵的大戲,她倒要看這銀子給了她,她怕不怕燙手。
快中秋了,府里忙戶部更忙。中秋是個大節,處處要花錢。
兵部等著要錢發放過節物資和下一季的糧草,過完中秋就一天比一天冷的,各處軍營邊地沒有糧草可不行。
禮部緊隨其后,中秋節宮里要大擺宴席和賞燈會。處處都是要銀子的地方,禮部忙得焦頭爛額之余,還不忘追著武靖屁股后面要銀子,簡直要把武靖給煩死。
其余幾部官員雖沒這么急,但也個個攏著手狼似的盯著戶部。
武靖帶著戶部官員忙得腳不沾地,就連一向當甩手掌柜的戶部尚書也不再雙耳不聞窗外事,老頭天天梗著脖子在朝上跟各部的人吵得不可開交,把扯皮拌嘴這一攤子事攬過來,好讓武靖能專心辦事。
卻不想外面的事難辦,家里也跟著不消停。晚上剛到家還沒來得及坐下吃口茶,管家就把今天伯府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交代得清清楚楚。
“咱們府里這位大奶奶,總算是忍不住了?”
武靖清楚管家權交到孟半煙手里,她是早早晚晚一定會收拾西院的。當他決定把府里腰牌給大兒子的那一天起,就已經預料到了有這一天。
他并不生氣更不慌亂,這些年謝氏和次子的貪心和平庸他都看在眼里。只不過孫嫻心還算壓制得住,他們也沒闖出大禍來,武靖才容忍下來。
畢竟他喜歡謝氏的張揚美艷,也不得不看重次子健康的身體和他跟柳氏生的僮奴。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他比誰懂。
直到府里多了個孟半煙之后,他才起了別的心思。兒子和妾室多花一些錢偷偷存一些私房,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要是有人能治一治他們,又不用自己出面傷了父子和夫妻之間的情分,武靖自然也樂見其成。
現在聽著管家說起孟半煙揪著西院不放,要討債的事非但沒有不高興,還特地叮囑大管事不要插手,容西院急上幾天,到時候他自有定奪。
第82章
自從把管家的大權交給兒媳婦,孫嫻心這幾個月都長胖了一圈,繡娘帶人上門量尺寸做秋天的衣裙時,嘴里說的吉祥話都是夸她最近珠圓玉潤富態了不少。
這些年孫嫻心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一直都是偏清瘦的體態,年輕的時候還能夸一句弱柳扶風,年紀上來雖容貌五官還精致,但看上去難免顯得憔悴疲憊。現在養出來一層輕薄瑩潤的肉,整個人看上去都年輕了不少。
孫嫻心當時嘴上說她們一個兩個只曉得哄著自己開心,心里又怎么可能不高興。捎帶著也更加放心把家事交給兒媳,像今天這樣派人緊盯府中各處動靜的時候,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吃過晚飯,半倚在榻上聽周媽媽挨個回稟今日府中各處的動靜,周媽媽先說的前院和西院,聽得孫嫻心眉頭皺得死緊,罵人的話到了嘴邊又給咽了回去。
這些日子她跟孟半煙相處得多了,也明白了一個道理。生氣可以,不能只氣到自己。罵人也可以,但不能不讓被罵的人聽見。
孫嫻心深吸兩口氣又慢慢平復下來,“長安那兒呢,他替半煙管家管得如何,沒出什么岔子吧。”
不提兒子還好,一提武承安周媽媽表情就變得極為奇怪,像是憋著笑又像是憋著氣,看得同在屋里的喜媽媽和幾個丫鬟都好奇得不得了。
“你這老貨跟我學會賣關子了,有話趕緊說。”
孫嫻心見周媽媽這幅樣子就知道肯定有新鮮聽,一下子連身子都坐直了,從丫鬟手里接過剛剝好的核桃仁,準備一邊聽故事一邊吃東西。
卻沒想到兒子的熱鬧也不是那么好聽的,聽完周媽媽把松云院里發生的事說完,臉色當即就垮下來,“明天讓夏荷的老子娘過來一趟,當初挑他們家的孩子進松云院,就是看中她能干踏實,這才幾年怎么就養大了心。”
“夫人別氣,大爺已經把人趕出去了,用的還是打碎了茶盞這樣的理由,恐怕還是想給那蹄子留些臉面,夫人又何必再問。”
周媽媽說這事重點不在武承安而是在孟半煙身上,“倒是大奶奶那邊,按理說大奶奶能干又事事妥帖是咱們的福氣,可大爺眼瞧著身子骨越來越好,大奶奶又忙,身邊添上一兩個能伺候的人……”
“周媽媽,這話我不想再聽第二次,你也不許再說。”周媽媽話沒說完,就被孫嫻心給打斷,“給長安娶妻之前,他們倆自己就說定了不納妾,我這個當母親的不說別的,不給孩子添堵還是能做到的。”
孫嫻心心里清明得很,如今兒子老實又一心一意都是孟半煙,孟半煙才會這般鉚足了勁兒替他們母子兩個在府里沖鋒陷陣。
要是兒子敢胡來,甭管哪種胡來孟半煙都不可能老實吃虧。這會兒與其操心兩個小的怎么打情罵俏,還不如擔心自家丈夫到底對這次的事,會是什么反應更要緊些。
自有定奪的武侍郎又等了幾天,直到中秋的前一天,才毫無征兆地提前從衙門里回來,直接去了孫嫻心那里。
先把賬房里幾個先生請到正院,把這幾個月孟半煙做主查過的賬仔細看過,再派人去正院西院,把除了僮奴以外的人都叫了過來。
最先到的是方姨娘和武承憲,這事本跟他們娘倆無關。方姨娘多少年了都是老老實實依靠月例銀子過日子,大不了偶爾從孫嫻心那里得些賞,或是過年過節府中一起發的布料首飾,都是有數的。
武承憲更是剛從國子監回來,他專門攢了一個月的假就是想要中秋安安心心在家多待幾天。被叫過來之前剛歇了個午晌起來,整個人都睡眼惺忪的。
來的路上還小聲跟方姨娘嘀咕,明天就要過節了老爺這會子突然弄出這么大的陣仗是要干嘛。聽得方姨娘冷著臉在兒子腰窩狠狠掐了一把,叮囑他一會兒不許出聲不許插嘴,天塌下來也不許喊。
緊隨其后到的是孟半煙和武承安,武承安借夏荷的事狠狠鬧了一回,孟半煙就趁著中秋節前這幾天事情都處理完了,安安心心在家陪著這祖宗。
兩人進門的時候連邁的腿都是同一條,那同氣連聲的黏糊勁兒,看得滿屋子的人都下意識笑了笑,畢竟無論是誰看見面容姣好的兩人感情也好,總歸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
幾人按著平時的位子坐定,這一等就又等了許久,才把今天的主角謝姨娘和武承定等來。
來的只有謝姨娘武承定和柳娟兒,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真就這么湊巧,武承蔻和武承宜兩人都身上不舒服,病了。
人到齊了武靖也不廢話,抬手就把孟半煙留在公中賬房里的賬冊全攤開來,“謝氏,說說吧這事你怎么解釋。”
今日的謝姨娘打扮得極為素凈,頭上甚至只有一根銀簪子,乍一看不知道的怕不是要以為這府里死人了。
謝姨娘也不含糊,一聽武靖這話立馬跪下,幾乎是如泣如訴地訴說這幾天她和柳娟兒是如何忐忑不安,又是羞愧又是害怕。
變賣了首飾家當,只差沒把柳娟兒的嫁妝都給當了,才湊出不到一萬兩銀子。謝姨娘跪在地上,柳娟兒捧著裝銀票的匣子,兩人跪在地上哭得好不可憐。
武承定也跪在一旁連連告罪,整個西院三人都一副被欺壓到了極點的模樣,而那個冷血無情絲毫不顧及親情的人,便是獨攬管家權的孟半煙。
“父親,能不能容我說句話。”
孟半煙冷眼看著謝姨娘和武承定坐念唱打,臉上半點多余的神情都沒有,甚至連像武承安那樣眉宇之間掩藏不住的不耐煩也沒有。
好像在她眼中,此刻的兩人跟前幾天在伯府戲臺子上的戲子沒有半點區別。要不是謝姨娘哭訴的聲音稍尖利了些,孟半煙都想賞她幾個銀角子了。
孟半煙的聲音太鎮定,鎮定得完全不像是一個被人逼得進退兩難的人。這讓武靖忍不住抬眼認真打量了一番自己這個大兒媳婦,卻不想越看越心驚。
實在是孟半煙的眼神過于淡然,武靖一時間有些拿不準主意,這個局到底是自己把全家框進來,任由自己擺布,還是她才是冷眼旁觀看戲的那一個。
但是戲已經唱到一半,武靖無法拒絕孟半煙的請求,況且他也想知道至此孟半煙還有什么辦法,才能洗脫她咄咄逼人不給西院留活路的名聲。
“父親,查賬的時候我就在想,謝姨娘不常出門,要說驕奢也算不上多過分。府里這些年也不曾克扣西院的月錢,姨娘攢了這么多錢到底為什么。”
“還有莊頭們送來的東西,大多都是些吃食和山珍,要說稀罕也不算稀罕,這些東西放在府里,即便是天天吃也沒人會多說半句,私自截下那么多做什么,換銀子?換了銀子又做什么。”
孟半煙起初是想查謝姨娘撈了這么多銀子是干嘛了,最好是查出來她拿去放印子錢,又或者是做什么不該做的事。到時候就算武靖不處理,也能攥著西院的把柄隨自己的心意折騰。
卻沒想到那些銀子都被謝姨娘換成銀票送去了定州,走的是商號的路子,銀票交給專門南北行商的商號,商號每次從中抽一成當做酬勞,就能把銀票錢財等物送到該送的地方。
做這個生意的京城有幾家老字號,商號下面都有自己的鏢局,才敢做這種一本萬利的買賣,不怕半路碰上劫道的血本無歸。
“這里是謝姨娘十多年來陸陸續續送去定州的銀子,共計七萬六千兩。起初兩年數額不大,最大的一筆不過兩千兩。后來就越來越多,直到兩年前突然不寄了,那之后謝銓謝大人就升了定州知州。”
薄薄一本冊子,是孟半煙費盡心機弄來的證據。每念到一個年月日子謝姨娘的臉色就難看一點,聽到最后連跪都跪不住,只能趴在地上渾身顫抖。
她知道自己要完了,她比誰都清楚武靖最容不下的就是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拐的人。更何況自己拿著武家的銀子是去替謝銓謀官辦事,這是武靖的大忌。
第83章
不過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即便已經嚇得直哆嗦,跪趴在地上的謝姨娘還是很快就替自己辯駁起來。
“老爺,您不能只聽孟氏的一面之詞。她說的這個什么商號什么買賣我壓根就不知道,我一個婦道人家從不出府,到哪里去找她說的這些門路。她以為人人都跟她一樣,整日介在外面拋頭露面,什么香的臭的都知道。”
謝姨娘打定主意咬死不認,還把臟水往孟半煙身上潑,“一個手寫的冊子罷了,誰人捏造不出來,憑什么她說什么就是什么。”
人人都看得出來謝姨娘已經慌了神,偏她這話也不是毫無道理。謝姨娘不止是府里的姨娘,她身后還有府里一個少爺兩個小姐,今天要是她真的被老爺處置了,西院其他人往后也沒好日子過。
“自然不可能只有一個冊子,姨娘放心。”
孟半煙就知道謝姨娘一定會咬死了自己沒有證據,畢竟要把大幾千兩幾萬兩銀子從一個州送去另一個州,還不肯用正經錢莊的,大多都不是能見光的銀子,謝姨娘也一定會十分小心,不留下什么把柄。
但商號也不是傻子,做這種生意多了總要給自己留一條后路,除了每次抽走的銀子,還會偷偷留下一些證據,就連客人自己都不知道。
等真到了要緊的時候,把東西拿出來把自己摘干凈,大不了商號關門歇業,等過了風頭再另起一個就是,都是熟門熟路的老套路了。
孟半煙從袖袋里又拿出一只小巧玲瓏的耳墜,“姨娘您看看,這耳墜子是不是您的。若是您貴人多忘事,我就把這墜子拿出去,問問西院或是府里有沒有人眼熟,您看可好。”
這是商號的掌柜見謝姨娘幾次過去都戴著的耳墜,確定這東西是她的心愛之物,才想法子弄到手一只,一直留在手里。
孟半煙下定決心要一次把謝姨娘和西院徹底了結之后,就托孟海平想法子替自己弄了來。
耳墜上鑲著的是成色極好的紅碧璽,不論是做工還是樣式都不是凡品。還是武靖跟謝姨娘情濃時,親自挑選的碧璽做了一整套頭面送給她,平時頭面太繁復用不上,就這一串耳墜謝姨娘隔三差五就要戴一次。
當初耳墜遺失,謝姨娘還大張旗鼓找了好幾天,為此罰了西院的丫鬟婆子,又在武靖跟前哭了兩回。哭得武靖沒法子,只好收羅了成色極為相近的碧璽,重新打了一套頭面給她這事才算作罷。
現在眾人看著孟半煙手心里的耳墜,誰也不敢出聲。一直求武靖看在姨娘這些年替他生兒育女的份上網開一面的武承定也啞了聲,武靖更是臉色黢黑,一副只差一點點就要徹底被氣死的樣子。
偏孟半煙還沒完了,一抬手又從翠云手里接過另一本冊子。這一次她沒再當著一大家子的面念出來,而是直接讓管事的遞給武靖。
“父親,我知道如今家里眾人看我,都覺得我太狠做事太絕,一家子人怎么能半點情分都不留。我嫁給大爺,就自當處處以大爺為先以府里為重,自管家以來也自認做得問心無愧。”
“父親可以先看看那里頭的東西,若您覺得這事無礙,謝姨娘的事當然可以輕拿輕放,反正說到底不過幾萬兩銀子罷了,咱們這樣的人家也不是虧空不起。
可要是父親看過這個冊子,也覺得這事不能就這么算了,我想府里上下也一定會體諒父親的苦心,畢竟事關府里眾人,總還是要分個主次。”
這話說出口,一直安安靜靜坐在一旁的武承憲,都沒忍住側過頭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家大嫂,見過禍水東引的,還沒見過這么堂而皇之的。
自己把生了瘡的膿包戳破,腥的臭的爛事鋪在太陽底下,現在幾句話又一推六二五,把決定權交還給武靖,仿佛他的姨娘歸他說了算,其實是左右為難不管怎么處置,都是個錯。
孟半煙似笑非笑看向拿著小冊子坐在椅子里手直抖的武靖,之前他把自己當刀使收拾了一次西院,現在自己替他掃清府里所有的蛀蟲貪斂,現在只要他最后做一把惡人,也勉強算得上有來有回,自己畢竟是晚輩,吃點虧也算了。
冊子不厚,里面記下的大多都是謝銓父子這些年在定州的所為,是孟半煙派人去定州查謝姨娘的時候,捎帶手一起查的。
不管是養私兵還是勾結邊關匪寇私自與鄰國互貿,又或者是事后反水殺了匪寇,再當做功績報給朝廷,件件事都足夠謝銓再死上幾回。
這些事做得不算干凈,要不然孟半煙也不可能查得這么容易。只不過定州地處偏僻,隆興帝這兩年又年紀大了只愛聽好事,也就沒人會為了個謝銓去觸皇帝霉頭。
但這些事情擺在這里早早晚晚都是禍害,要是有朝一日謝銓再壞了事,到時候拔出蘿卜帶出泥,謝姨娘送到定州的銀子到底是做什么用,誰又能說得清。
謝姨娘身后是不是還站著侍郎府,扶持謝銓到底是謝姨娘的意思還是武靖的意思,到那時就不是武靖能解釋得清楚的了。
這里面的厲害不用孟半煙說,武靖比誰都明白。武承憲見自家父親拿著那冊子手抖得跟要中風一樣,還想去偷瞄,被方姨娘兜頭狠狠打了兩下才老實。
孫嫻心看著胸有成竹的兒媳,和坐在兒媳身邊一言不發,拉過孟半煙的手低頭擺弄得一心一意的兒子,干脆也不做聲,就等著看武靖到底要怎么選擇。
至此,武靖徹底明白過來,自己是被孟半煙反算計了一把。她根本沒打算親自跟謝氏斗個你死我活。她是要逼自己親自出手,掐死謝氏和西院的后路。
“老二,你隨我進來。”
“你們都不許走,謝氏如何處置,夫人說了算。”
“爹……”
“閉嘴,起來。”
武靖看穿了武承定的慌亂和退縮,卻沒給他往后退的機會。自己腿軟了爬不起來,就讓小廝一左一右架著,拖死狗一樣拖進小書房。
被武靖帶進次間小書房的武承定,臉上除了惶恐便是掩飾不住的心虛和害怕。
“爹……”
看著武靖鐵青的臉色,武承定下意識還要像以往那樣,擠著嗓子裝出七分孺慕三分清澈地喊他。卻不想一個爹字剛出口,就被武靖抬腿照著心口就是一腳,把他踹了個人仰馬翻。
被一腳踹翻在地的武承定一臉慘白,站在一旁的武靖臉上卻火辣辣的疼。自己琢磨來琢磨去,本以為可以拿捏府中眾人,再撮合長子和次子之間的關系。
沒想到自己才是那個被欺瞞得最恨的蠢貨,他只要一想到大兒媳其實早就明白自己的打算,早就找到了謝姨娘暗自接濟娘家的證據,就恨不得打殺了眼前的親兒子。
“說!你姨娘私底下說的那些事,你知不知情。”
“爹,我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姨娘這些年幫著母親管家,我從不過問啊。”
只用了一瞬間,武承定就堅定了心思要棄車保帥。他清楚的知道這一次自己的親娘惹到了父親的逆鱗,他只能先自保。
但他忘了他父親又不是個傻子,暴怒之下的武靖也沒看漏自己親兒子的心虛和滿臉的算計。當即又是一記窩心腳,踹得武承定滿口腥甜,還不敢多哼一聲。
“你是個什么貨我這個當爹的能不知道?”有時候氣得太狠人反而會迅速冷靜下來,此刻的武靖便是如此。
他蹲下身死死盯著武承定,“你姨娘再不好,這輩子事事為了你總是好的,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姨娘做的這些事,你知不知情。”
在最危急的關頭,有的人腦子會無比清醒也有人會一步錯步步錯,武承定就是后者。
他看著蹲在自己身前的父親,許是為了證明自己真的沒撒謊,又或者是不信自己說了實話武靖會繞過自己,遲疑了片刻還是搖搖頭,“父親,兒子真的一無所知。所有的事情都是姨娘私自干的,跟兒子沒有關系。”
話說出來,小書房里一片死寂,一直跟在武靖身邊的管事眼睛里透出幾分輕蔑。就這么個蠢貨,要不是仗著身子好,哪能讓老爺容忍這么多年,現在也該到了清算的時候了。
“來人,把武承定帶回他的院子關起來,沒我的話不許出院門一步。”對于蠢貨,武靖是沒有耐心的。
更何況這個兒子不光蠢,連最起碼得孝道都沒有,這一次他連跟武承定講一講道理的心都沒了,“把僮奴從西院抱出來,抱到正院夫人這里來養著。”
“……爹。”武承定打死也沒想到親爹會突然這么狠心,一瞬間滅頂的恐懼就淹沒得了他。但這一次沒人救得了他,武承定很快就被管事派小廝給壓送回了西院。
武靖起身之前點明了要孫嫻心來處置謝姨娘,意思再明白不過。兒子他來管教,后院內宅的女眷就留給她,怎么處罰就不用再問過他的意思。
聽著從小書房傳出來叮鈴匡啷的響動,和即便已經盡力壓低了聲音依舊暴怒的斥責,跪在底下的柳娟兒忍不住渾身打了個哆嗦,再看向謝姨娘的眼神里便多了幾分怨毒。
“謝氏,當年抬你做姨娘第一天,便仔仔細細把家里的規矩跟你交代過。不可內外勾結不可私相授受,更不能偷盜府中財務變賣出去。每一條你都犯了,你可知錯。”
孫嫻心管家一向按規矩來,即便到了此刻眼看著謝姨娘再無翻身的機會,也還要照例說明她到底錯在哪里,知不知道自己錯了。
“夫人,這話倒是問得可笑。你兒子病病殃殃這么多年,光是為了保他這條命,府里花出去的銀子又何止成千上萬。
更別說公中的那些珍稀藥材,淌水似的送去松云院跟扔進水里有什么不同,到如今不也還是這幅要死不活的樣子。我拿銀子接濟親爹,又錯在哪里。”
或許是知道自己沒活路了,又或者想要破罐子破摔氣死孫嫻心,能帶走一個是一個,謝姨娘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又重新挺直了脊背,要不是身邊還有兩個粗使婆子壓著她,這人怕不是能跳起來撲到孫嫻心頭上去。
“混賬,我兒是府中主子少爺,他身子不好府里花錢用藥哪里不對,老二難不成就用得少了。這幾年他跟著外面那群人吃喝玩樂,到了要給錢的時候就說記在侍郎府賬上,那一筆筆給出去的難道就不是銀子了。”
只要一牽扯到武承安,孫嫻心就會不自覺地掉進謝姨娘的自證怪圈。一妻一妾都像是斗雞般針鋒相對,誰也不讓誰。
還是孟半煙聽不下去,故意把武承安手邊的茶盞推到地下,清脆一聲響打斷兩人,武承安才十分平靜接過話茬:“母親,姨娘這會兒正在氣頭上,母親何必跟她爭執,什么對的錯的按家規處置便罷了。”
有了兒子的提醒,孫嫻心很快就冷靜下來,依著家規把謝姨娘和柳娟兒也關回西院。
順勢再派管事婆子去西院徹底翻撿,除了月例里該有的東西,其余一概收上來仔細翻撿,查看還有沒有私底下跟謝家或是外人私通的信箋物件。
大戲落幕,武承安又一次牽著孟半煙的手從正院出來。這一次他學乖了,還不等孟半煙說什么就搶先表白,“大奶奶今日英明神武明察秋毫,這府里若是沒了大奶奶,恐怕是一日都支撐不下去。”
“呸,要你說這些捧臭腳的話來糊弄我?”成親這么久,孟半煙總是被武承安這般緊緊牽著。如今也不覺得他手上沒肉硌得慌,不知道是習慣了還是這人真被自己養得長了肉。
“天地良心,我這話都是肺腑之言。要沒有你,我在這府里能保全自己都難,哪里還能有今天。”
“你就不怕旁人說我這人野心勃勃,不顧念親情,一家子親骨肉半點情面也不留?”
孟半煙說這話的時候跟在身后的幾個丫鬟已經能做到淡定如常,武承安也仿佛聽不出她話里的意思,只紅著耳尖湊近了愛人:“我這輩子除了爹娘,至親就只有大奶奶一人,大奶奶的情誼只留給我一人就最好了。”
第84章
孟半煙一直覺得人最大的一個好處就是健忘,不管之前自己怎么把西院的腌臜翻騰出來,過后又把謝姨娘安在府里各處的管事婆子丫鬟挨個換下來,把侍郎府的奴仆們嚇得不輕,生怕下一個倒霉的就是自己。
但只要自己能把侍郎府料理得清楚明白,便只需要一個秋去冬來的時間,府里眾人就漸漸把這些年在侍郎府風光無限的謝姨娘和武承定拋到腦后,連提及的時候都少之又少。
中秋過后,孟半煙和武承安便帶人從松云院搬去東路跨院,而空出來的松云院也被武承安做主,讓方姨娘和武承憲搬了過來。
如今方姨娘日日都在孫嫻心跟前伺候著,武承憲又十天才能回來一次,把方姨娘一個人撇在西院里實在有些不像話。
況且西院謝姨娘武承定和柳娟兒都受罰被關押看管,整個西院的氣氛也是惶惶不可終日,方姨娘和武承憲再住在西院最小的院子里,每次進出還要路過前面謝姨娘他們的院子,實在是不方便。
武承安琢磨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去孫嫻心那里把這事跟孫嫻心說了。
孫嫻心原本也起了這個心思,就是怕松云院兒子住了這么多年舍不得給別人。如今見兒子主動提出要把松云院讓給武承憲和方姨娘,舍不得的人又成了她。
倒是武承安對此看得挺開,跟孫嫻心說自己之前住在松云院,又占了東院還可以說沒成家來不及搬。現在親也成了家也搬了,難不成空出來的松云院還不許別人再住了?自己到底還是個當哥哥的,也不能太不像話了。
母子兩個商量好,孫嫻心很快就把方姨娘和武承憲從西院那邊挪出來,又把方姨娘和武承憲先頭住的那個小院子收拾出來,讓武承宜和武承蔻兩人搬過去,徹底跟被禁足的謝姨娘分開來。
親娘和哥哥出事之后,武承宜又不肯出門去家塾讀書,擺出一副唾面自干又蒙了天大冤屈的模樣來,整日里不是唉聲嘆氣就是作些酸詩,還說什么要陪著姨娘兄長一起禁足的胡話。
連新分去西院的丫鬟看了都覺得牙酸,鬧不明白這大小姐到底是個什么毛病,還是讀書讀傻了。
偏她做出這么個派頭來了,等孫嫻心讓她們姐妹兩個從謝姨娘身邊搬走時,她又麻溜地收拾東西搬去方姨娘的院子,那會子就也不嫌人家院子小曬不到太陽了。
倒是武承蔻看著孫嫻心身邊的喜媽媽皺緊了眉頭,一向萬事不往心里去什么都能隨便,親娘被禁足她照樣能吃能睡的小姑娘,終于哭著搖頭說不愿意搬,想要陪著姨娘。
最后還是謝姨娘隔著窗戶扯著嗓子沖武承蔻發火,又吩咐武承蔻的奶娘用不著管她,只管把她的東西都從自己院子里搬出去,武承蔻這才擦干眼淚,垂著頭咬牙從謝姨娘身邊搬出來。
至此,僮奴養在孫嫻心身邊,方姨娘和武承憲住到松云院,武承蔻武承宜從謝姨娘身邊搬出來,原本的西院就只剩下三個被禁足不能出門的主子。
時間一長,別處的奴仆連路過西院都害怕,一個個都要結伴而行。甚至還傳出過什么鬧鬼鬧妖精的流言,聽得孟半煙腦仁兒都疼。
下令查了一輪,卻發現這些傳言的源頭居然是武承定身邊的貼身小廝。被氣笑了的孟半煙把人抓過來詢問,人倒也不狡辯。
明著說當初花銀子到武承定身邊當差,就是覺著二少爺以后能當家主事,自己也能跟著雞犬升天。沒想到鞍前馬后伺候好幾年,好處沒撈著還跟著倒了霉。
眼下再想要花銀子往東院來是絕不可能的,想要離開西院又沒人愿意去替自己的位置。
武承定再是被禁足,可名義上還是府里的主子,每月的月錢份例從未少過一分,身邊伺候的人也沒減了他的,他想走走不了就只好想了這么個歪招。
想著只要鬧鬼的傳言鬧大了,到時候再拉著西院幾個也想走的奴仆一起來孟半煙跟前哭求,說不得就能離開。若不能,反正也沒什么損失。
孟半煙聽完點點頭半句多話都沒說,當天就讓香菱去找了官牙來,把參與了此事的幾人全部發賣,第二天又補了一批新進府的奴仆去西院,至此才算了結了這一場鬧劇。
孟半煙在府里的聲望也跟著又上一層樓,人人都清楚大奶奶是個真舍得下狠心的人,甚至背地里還給她起了個活閻王的雅號。
對此孟半煙心知肚明也不管,在她看來甭管活閻王還是死閻王,只要管得住人就行了。自己每天一睜眼府里外面多少事等著,哪里有空跟他們為了這點子小事磨嘰。
“大奶奶,大小姐那邊派人來問,今年冬至她們該怎么過。還有二小姐派人過來要炭,說是她屋子里的炭火不夠使了。”
“冬至自然是一家子一起吃飯,還能怎么過,翠云你下午過去一趟,親自告訴她不要老想著拿什么一家子親骨肉,怎么能不團圓的話來我跟前念叨,我不聽那一套。”
在京城過的第二個冬天,孟半煙已經十分習慣火炕這個東西。入冬之后甚至早早舍棄自己那張怎么看怎么好的千工拔步床,拉著武承安從東次間搬到西次間里。
晚上安安心心只穿肚兜襯褲,外面披一件紗裙躺在炕上舒服得直嘆氣,像極了東院新養的三花又嬌又俏的,根本看不出一絲人前那副厲害樣子。
武承安只是身體不好又不是不行,每天看著在屋里穿著襯褲紗裙,在自己跟前晃來晃去的孟半煙哪里忍得了。好幾次大白天的拉著人你膩歪,唬得丫鬟們連院子里都站不住,一個個全躲出去才行。
昨兒個晚上又是這般,哄著孟半煙陪他胡鬧了半晚上,今早他是神清氣爽去了前院,留下孟半煙軟著腰肢難得不愿出門,就安心待在家里哪里都不去。
“各院各房的炭火每月每日都是有定數的,這個月還有十來天才過完,怎么二小姐那里這么快就沒有炭了?”
孟半煙一聽這話忍不住皺起眉頭,她第一反應倒不是武承蔻要為難自己這個當家嫂子。畢竟真要為難也不用找這么個借口,一點兒炭火罷了,就算武承蔻非說自己克扣了她的,恐怕也沒人信。
“香菱,二小姐身邊的丫鬟和婆子這些日子可還安分?”孟半煙是怕她們兩個從謝姨娘身邊挪出來,自己過日子鎮不住手底下的仆從。
“西院上上下下的人都是由咱們跟夫人那邊一起敲打過的,即便心里有什么不高興,明面上一定還是過得去的。”
“那先撥一簍子銀絲炭過去,春蘭你有空過去一趟,問問二小姐是不是有什么事有什么話,要是看著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趕緊來回我。”
兩個未嫁的姑娘,孟半煙對待她們就不能像對待謝姨娘和武承定那么肆無忌憚。等過完年兩人就該說親了,她不愿意在這個時候出事,到底還是小姑娘,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侍郎府里的事大多數時候又細碎又雜亂,只要陷進這一堆事情里,一天的功夫眨眼就沒了。等到孟半煙終于想要出門走動走動的時候,外邊天色都暗下來,武承安也從前院回來了。
“今天回來晚了些,是不是老爺留你有事。”
“嗯,四皇子回京的事,總算有御史上奏章了。”
“如何?都被嚇著了吧。”
“朝臣們都還好,大不了就是京城又多一個皇子多一股勢力,眼下這種情況多一個少一個,也算不得什么要緊的事。”
東院比起松云院,看似獨立出來但其實離前院更近了些。尤其底下人知道現在大爺是天天都要去前院書房點卯的,就干脆從東院前面的大書房修了條小徑,把兩邊院門打通,直接通到武靖的書房。
剛從軟轎里下來的武承安乖覺得很,放下捧在手里的湯婆子脫下狐皮大氅,就著丫鬟拿過來的兔毛軟底的布鞋換上,任由秋禾伺候著散開發髻,老老實實坐到熏籠旁,把渾身的寒氣烘干。
“倒是幾個皇子,實在有些坐不住了。”跟在武靖和方先生身邊這么久,武承安學到了不少事也見了不少人,外面都知道侍郎府的天早就變了。
現在四皇子要回京,武侍郎和曾經陪四皇子讀過書的武承安自然也成了重點拉攏的對象。今天父子兩人和方先生開誠布公聊了許久,這才回來得晚了些。
孟半煙起身接過秋禾的位置,拿著梳子站在武承安身后給他梳頭,順道讓屋里的丫鬟們全都出去。有些話跟信任不信任沒關系,法不傳六耳的道理,做了這么多年生意的孟半煙,有時候比武承安更警惕。
“那老爺怎么說,又不打算把寶壓在四皇子身上了?”
不用武承安說孟半煙也能猜著個八九不離十,畢竟要是沒有變動,武靖又不是個啰嗦的人,怎么會把兒子留這么晚。
“不好說,四皇子這次是一個人回來的,皇子妃和孩子都留在南疆了。”
孟半煙的手比丫鬟的重,但武承安就是喜歡她的力道。偏孟半煙又不是個會伺候人的性子,隔三差五興致來了給這位爺梳一次頭,武承安都要得瑟好半天,這會兒更是挺直了腰背坐在凳子上,都不敢亂動。
“一個人?”孟半煙一聽這話手也頓了一下,哪有說把貶謫的皇子召回京城卻不帶家眷的,“那這是四皇子自己決定的,還是陛下的意思。”
“就是不知道,老爺才起了搖擺的心思啊。”武承安笑得有些無奈,自己這個爹精明了一世,可又實在精明得過了頭。
眼下朝堂上二皇子三皇子爭得熱火朝天,五皇子勢弱但有才,外頭許多人都在說五皇子賢德,一個皇子又賢又德的,想要做什么傻子也知道。
后面還有老六老七年紀雖不大但心思卻不少,這些日子最先往侍郎府送帖子的就是他們兩家。人家仗著年紀小還能在陛下跟前承歡膝下,誰也說不準萬一陛下心血來潮,就要立一個小兒子做儲君呢。
侍郎府陸續收到了各家的橄欖枝,武靖在人前雖還是板上釘釘的孤臣,一副只忠于陛下的模樣,但私底下的算盤可是早就已經打冒煙了。
原本兒子跟四皇子有解不開的淵源,武靖也看好四皇子的才干與心性。但現在皇子回京不帶皇子妃,這就讓武靖有些犯難。到底是四皇子在南疆羽翼漸豐把妻兒留下,還是南疆的勢力還在陛下手里,是陛下把人扣下當了人質。
第85章
關于朝廷里的事,兩人之間向來是武承安說得多孟半煙聽得多,在這上頭孟半煙有生來的劣勢,并不是她學個一年兩年就能趕上來的。
很多時候同一件事,孟半煙總是先看到利益得失,武承安琢磨的就是這背后的勢力交織,就跟別提在這之下還有各家士族的往來慇勤,都是不得不考量的東西。
這是與生俱來的本事,孟半湮沒打算自己事事精通,也就不打算往這上頭下功夫了。
她耐心聽完武承安分析過皇子間的局勢和武靖的猶豫,手里的動作也沒落下,梳完頭替武承安干脆利索挽了個髻。用他那支用了不曉得多少年的木簪簪好,才輕聲問道:“那你呢,你的心里怎么想的。”
“我要是說我的心從未動搖,大奶奶會不會覺得我這人,太迂腐了。”
武承安像是一只被孟半煙擼順了毛的貓兒,又被熏籠烘烤得全身暖烘烘的,便更加軟了身子骨。
連起身幾步路走到榻上都非要緊緊貼著孟半煙,一直盤在炕尾沒動彈的三花抬頭看了一眼,又立馬把腦袋埋進肚子里,再不愿抬頭。
“那倒也不至于,老爺做什么事都是以大局為重,那樣的格局咱們也學不來。”
孟半煙對武靖的態度向來都是能保持個表面客氣就行了,要自己打心底里把他當爹當家主,還不如讓自己跟孟海平去聊一聊父女情誼。
畢竟即便孟海平這么對待了自己,孟半煙還是可以確定,十二歲之前的自己是擁有過這世上最好的父親的。可武承安這爹那就不好說了,信武侍郎真心實意疼愛孩子,倒不如信明年自己就能造反當女帝。
孟半煙話里的戲謔毫不遮掩,武承安也只是搖著頭笑罵她促狹,并不反駁什么。
“大奶奶放心,明天四皇子就要進京了,到底是個什么情勢,等明天接到人了再說。”
召四皇子回京的圣旨下得隱秘,大部分人連圣旨什么時候出的京城都不知道。直到四皇子劉懋陵已經帶人到了離京城只有百余里地,眾人才驚覺四皇子從南疆回來了。
朝中御史參四皇子擅離邊關背后當然有人指使,坐在權力巔峰的帝王看著跪在臺階下的御史,臉上半點怒意都沒有,反而和顏悅色地跟臣子們解釋,是他自己想兒子了,才把人從南疆叫回來過年的。
此話一出站在最前面的幾個皇子皆臉色發白,尤其五皇子背后都濕透了。自己向來愛結交文人大臣,幾個皇子之中能指使御史彈劾老四的,他自己都覺得只有自己。
但這一切跟武承安都沒關系,當年劉懋陵離京,只有自己冒雨去送。如今他要回來,自己帶著妻子出城相迎,自然也不會有人敢置喙半句。
倒是孟半煙聽他說明天要一起去城門口接人,就顯得十分在意,吃過晚飯一向還要去小書齋里處事算賬到亥時才歇的人,今天難得沒起身。
武承安去小書房里看武靖留下的書,她就也從他的書架上隨手抽出一本雜記,躺在書房的小榻上賴著。一邊看還一邊把翹起的足一晃一晃,晃得武承安心猿意馬,好半晌也沒能翻過一頁紙。
“這是怎么了,平時放下筷子就跑,生怕我多跟你說一句話耽誤時間的大奶奶,今兒個轉性了?”
“你別拿我打趣,我這人又沒見過什么大世面的。上一次見貴人還是跟著母親進宮,這都多久了。你也不跟我說說,那個四皇子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這話說出來,武承安不免有些詫異。放下手里書走到小榻旁緊挨著孟半煙坐下,“什么貴人不貴人的,我的大奶奶多厲害的女中豪杰,怎么還講究起這個來了。”
自從認識孟半煙起,武承安就從未在她身上見到過真正的敬畏之心。從潭州到京城,從孟海平到侍郎府再到侯府伯府,孟半煙就從來沒有真正怕過誰。
明面上裝一裝乖巧溫柔就已經算得上她給的天大的面子,大家客氣客氣就完了。要是誰不長眼惹了她,恐怕就是天王老子來了,她也敢舍命碰一碰。
“你當我真是個莽的是不是。”孟半湮沒好氣地白了武承安一眼,從武承安開始往武靖的書房去,他跟司馬儀和四皇子的往來就在悄然變多。
旁人不關注也許不覺得,但武承安身邊的事哪一件不過自己的手,他每個月收幾次南邊來的信,霍云君每月又要借賞梅賞喝酒看戲約自己多少回,這里面有什么門道她怎么可能想不明白。
“你都知道了,怎么也不問問我到底什么打算。”
“你是個爺們,要做點什么事我怎么好事事干涉。我在外邊的生意,大爺不也從不多嘴。”
兩人之前也會聊起外面的形勢武靖的打算和武承安的想法,但大多都像是下午那樣點到即止,武承安不多說孟半煙也不會追著問。
直到聽到說四皇子明天就要回京,孟半煙心尖那根弦才不得不緊緊繃起來。自古以來從龍之功就不是那么好得的,她可以不攔著武承安以自己的方式建功立業,但她必須替兩人早早想好退路。
“我巴不得大奶奶干涉,這可如何是好。”
書房里的地龍燒得正旺,武承安這么個病秧子只在里衣外頭套了件赭色單袍也不覺得冷。赭色赤紅里帶著幾分暗,穿在身上難得好看。偏武承安生得好又極白,這顏色給他穿反而能襯得人更加漂亮。
入冬前孟半煙把庫房里收的幾匹顏色挑人的好料子找出來,全給他做了衣裳。本是想著隨便做幾身留在屋子里換著穿,沒想到這人偏壓得住。
孫嫻心見狀,更是把自己私庫里好些自己用不了的料子全送到東院來,丫鬟們淌水般來來回回好幾輪,把武承安看得頭暈眼花,只能裹緊自己身上半舊的長袍哎哎喲喲喊頭暈,才讓他躲過去一劫。
看著這漂亮琉璃似的人兒黏在自己身邊,賴嘰嘰的求自己干涉他的事,即便孟半煙再冷心冷情打定了主意不要啰嗦討人嫌,也還是忍不住牽起武承安的手。
“我也不要問你具體在外面做些什么,我就是想知道四皇子回京,是不是打定了主意要爭皇位。別回來的時候雄心壯志,等見了陛下又猶豫不決,那可不行。”
隆興帝老了,光是中秋節之后宮里就幾次三番傳出隆興帝病了的流言。武承安入冬以后也病了兩次,只有一次請到了丘太醫,還有一次丘太醫在宮中當值出不來,還是王蒼過來診的脈。
之后丘太醫隔了三天才從宮里出來,不放心又往武承安這里來了一趟,把過脈之后就說以后要是自己不在就都找王蒼診脈開方。
臨起身要走的時候,孟半煙隨口問了一句武承安最近身子怎么樣,老頭兒先是笑笑又緊跟著搖頭,連聲說到小長安如今用不著自己操心,自己先琢磨如何保住自己這個腦袋,才是緊要的事。
原是玩笑話,孟半煙和武承安聽了卻都笑不出來。丘太醫年紀不小了,以往也并不是隆興帝習慣用的那幾個御醫。如今他也要按時按刻在宮里點卯當值,可見隆興帝的病情不容樂觀。
老了帝王注定會一天比一天壓不住底下羽翼漸豐的兒子們,但再老他也還是皇帝。
真觸怒了他,天子之怒伏尸百萬并不是句空話,孟半煙不怕四皇子和武承安私底下有什么想頭,但是她得確定劉懋陵是真的已經下定了決心才行。
“他是皇子,本朝開國這么多年也不是沒有皇子奪嫡的事情,爭來爭去死的多是底下的臣子。甭管那些皇子們怎么胡鬧,人家當爹的到最后只會怪是底下人帶壞了他的兒子。”
“到時候真功虧一簣,那些皇子們圈禁的圈禁貶謫的貶謫,路上寫兩首酸詩,悼念一下給他賣命的下屬都算好的了。可那又有什么用,命都沒了要那些詩做什么。”
這些話太直白,直白得甚至都有些市儈,只差沒把從龍之功擺到桌面上一分一毫算清楚講明白。偏武承安還就吃這一套,聽她這么一說也坐直了身子收斂了神情。
“我和司馬儀,他已經接管了將軍府,我也不愿意一輩子就這么渾渾噩噩過完,心思是早已定下的。我倆以前都跟過四皇子,如今即便有別的皇子招攬,恐怕也隔了層心,倒不如堅定心思跟著他,還算得上知根知底。”
“可要說四皇子那邊到底打定主意沒有,我也得等明天見著人說上話才知道。”武承安從未給孟半煙遮掩過自己的心思,支持四皇子奪嫡,其中除了少時情誼心性相近這些理由,最主要最要緊的,說到底也還是為了自己。
“好,那你盡快。要是四皇子靠不住咱們就得早想法子退一步。要是這事能行,你就只管操心外面的事,其他的我來周全。”
這件事說完也過了,孟半煙照舊起身往前院茶齋里去。冬天茶齋的露臺那一邊被隔扇封好,通了地龍火墻跟武承安的書房沒什么兩樣。
上個月的時候新昌侯府的老封氏去世,老太太到底沒能熬過這個冬天,也沒能再看她最喜愛的小女兒郭茯苓一眼。
新昌侯府上門來報喪的是三房的奴仆,孟半煙如今當著侍郎府的管家奶奶,外面的生意又跟劉桂金打得火熱,還有個在侯府當上門女婿的爹,這個喪不報實在不像話。
孟半煙也帶著吊喪的喪儀大大方方去了,那次過去本打算安安心心做個陪客,卻不想又撞上侯府里好一場分家大戲。
侯府大房襲爵分家也占了大半,這事按理來說沒毛病。但架不住郭干當了大半輩子的老實人,根本壓不住底下幾房。
三房的郭玄本也是嫡出,偏這一房只有郭珍和郭十安兩個女人,別房的人自然就要把主意往三房身上打。即便孟海平如今管著侯府里的財權,跟那些混不吝的紈绔們對上也討不著便宜。
倒是那些混賬東西看見孟半煙去了,才收斂了許多。最后雖還是從孟海平手里占了不少小便宜去,但兩人早前商量過,要孟半煙替孟海平代管三年的鋪面莊子田產倒是都留下了。
甚至因為孟海平幫著郭干保住了本就該屬于他的那一份家產,郭干私底下又多讓了個糧雜鋪子給孟海平。
孟海平要跟著三房一起扶靈回揚州,這鋪子自然也歸了孟半煙代管。釀酒最要緊的就是糧食,要是收糧的價錢能壓下來,酒坊的利潤就上去了。
得了孟海平給的半死不活的糧雜鋪子,孟半煙真真是做夢都要笑醒,第二天就把謝鋒給叫了來,讓他想法子把糧雜鋪子收糧的路線摸清楚。
如今謝鋒作為孟半煙手底下的大賬房,不管哪一處的大小事情他都要管。武承安就干脆讓人在前院把廂房收拾出來,忙起來晚上就不用再回孟家去,忙完直接睡下就行。
謝鋒忙歸忙,但精神頭卻比之前閑著沒事干的時候更好些。見孟半煙過來,他先把酒坊那邊早就算好的賬冊拿給她看,隨即又遞上一張帖子:“東家,喜云樓的掌柜今天送了帖子來,說是想進一批長安酒去喜云樓賣。”
第86章
要去迎接皇子回京,自然就不能像平時那般懶懶散散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可熱炕實在太暖和了,尤其昨天半夜外面又下了雪,雪落在院子里的樹上,樹枝都被壓得發出辟啪響動,半夜翻身聽到這樣的動靜反而更加安心,就越發不想起了。
“我讓翠云她們進來伺候你洗漱,等會兒上了馬車再睡個回籠覺好不好。”
“不好。你先起,我再瞇會兒,你等會兒叫我。”
本來昨晚上只想跟謝鋒對個賬,等冬至一過就可以封賬放假了。畢竟除了酒坊那一堆,自己現在還替孟海平管著那么些鋪子田莊。
人家一年忙到頭,不光要顧著買賣,還跟著孟海平經歷了侯府分家,現在又甘愿讓孟半煙接手代管,替孟半煙干了不少孟家的事。
不管孟海平會從揚州送多少東西過來,孟半煙這邊都還要額外再包個過年紅封,才是道理。
料理完外面的事情,緊跟著就要開始籌備侍郎府過年的事宜,為此孟半煙早半個月前就封了酒坊的火窯,年前各處酒樓和劉桂金那里的酒也都提前準備出來。
即便過年期間宴席擺酒用得多些,也差不了多少,酒坊里還存著少許明年開春之后用的酒,能暫時續上。
偏又突然多出喜云樓這檔子事,孟半煙不得不留下跟謝鋒仔細商量,這筆買賣能不能做,怎么做才有得賺,還有喜云樓畢竟那么大的家業,要是真的用長安酒,那以酒坊現在的能力到底能不能供給得上,也是個問題。
兩人這一聊就忘了時間,還是謝鋒聽見打更的動靜,發現實在太晚,才主動起身請孟半煙先回去,有什么事明日再慢慢商量。
“誰讓你昨晚上那么晚才回來,你去茶齋的時候我是不是囑咐你早些回,偏你一忙就什么都忘了,連我也忘了。”
武承安把睡得臉頰緋紅的妻子摟進自己懷里,絮絮叨叨個沒完。本是想讓孟半煙醒醒神,沒想到越說自己心里越不是滋味。
說到最后一句話時已然酸溜溜的,聽得本來還想閉著眼睛裝睡的孟半煙,不得不翻身攀上武承安的肩頭,“大爺這大早上的怎么這么大的酸勁兒,是不是打翻醋壇子了。”
“你別冤枉好人,外面那些掌柜管事你盡管見,我何曾說過半句多話。只你心里別總想著外面那些事,時不常的也想想我才好。”
武承安心虛,他雖不像旁人那樣覺得孟半煙在外拋頭露面做生意不好,可愛人之心從來都是小氣的,他自然也想過要是能把人拴在身邊,日日夜夜只陪著自己才好。
此刻被妻子這么一調侃,也顧不得哄人起床,只自己先從炕上下來,連丫鬟都忘了喊,隨手拿過一件衣裳背對著孟半煙,低著頭跟自己的腰帶較勁兒。
側躺在熱炕上看武承安口是心非還蠻有意思的,徹底散了睡意的孟半煙手枕著頭趴在床邊,看著床下手忙腳亂還不忘爭辯都是自己昨晚上回來太晚,自己才會如何如何的人,笑得眉眼彎彎。
本是想著再故意逗弄他一會兒,卻不知為何突然靈光一閃,終于把從昨晚就一直縈繞在心里的那點兒違和想通了。
“長安,你還記不記得喜云樓?”
“怎么突然說起這個,如何不記得,司馬儀那混賬東西,也就敢在那里灌我的酒。”
武承安是真不會伺候人,尤其背后還有孟半煙故意一眼不錯地盯著,就越發手忙腳亂連衣裳都穿不好。聽到她問喜云樓時,也是嘴比腦子跑得快,說過兩句話才反應過來她問的是什么。
“怎么突然提起喜云樓了。”武承安皺著眉頭走到床邊坐下,也不去管自己身上被自己弄得松垮皺巴的衣裳,“喜云樓后面的老板是大皇子,可不好沾。”
孟半煙方才靈光一閃,就明白自己一直覺得不對勁的地方在哪里。時間太巧了,怎么會第二天四皇子要進京,前一天喜云樓就下帖子給自己。
說是喜云樓想要進一批長安酒,可這幾個月孟家酒坊和長安酒在京城早就出過風頭,已經進入穩定期,每個月出的酒都是有數的。眼下馬上就要過年了,喜云樓要找也不該是這個時候。
“都怪我這腦子,光想著喜云樓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大的買賣,要是能做成這樁買賣能賺多少了,怎么就沒想到這后面的事呢。”
孟半煙氣得坐在床上直拍床沿,都怪自己第一次被武承安帶去喜云樓的時候太沒見過世面,‘要是自己的酒坊能跟喜云樓’做買賣的念頭入了心,再接到喜云樓的帖子就昏了頭。
“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大奶奶這般生氣?”武承安見孟半煙這樣,趕緊拉住她的手,不讓她把氣撒在自己身上,“一張帖子罷了,侍郎府收了這么多,難不成咱們家還能個個皇子都勾結了?”
“那不一樣。”孟半煙搖搖頭,“老爺是戶部侍郎,皇子們送帖子給府里就算被人知道了,也能說是皇子們關心朝政,跟侍郎大人結交。”
“你和我,一個沒入仕一個生意人,憑什么讓大皇子屈尊降貴,即便沒事再別人眼里也成了有事,更何況剛回京的四皇子。”
立儲君,自古以來以嫡為先,本朝皇后沒有嫡子那就該立長子。大皇子出身不差本該早就立為儲君,奈何前些年犯了事惹了隆興帝的不喜,才與太子的位置失之交臂。
可大皇子畢竟年長,底下這些弟弟還沒長成的時候,他就已經結交了一批朝中大臣。這些年又一直再沒犯過錯,隆興帝再不喜也不至于把長子殺了。
于是眼下就成了詭異的三足鼎立格局,隆興帝強著不立儲君,恨不得自己能在龍椅上萬萬年,大皇子手里有人有銀子還占了長子的優勢,除了沒有隆興帝的喜愛,看上去什么都有了。
其余皇子們雖然也相互爭斗,但各有優劣。私底下小動作不斷,明面上還是一團和氣,都想著怎么把大皇子弄下去,順道想法子討隆興帝的歡心。
這樣的情勢格局下,孟半煙作為侍郎府的管家奶奶,要是在生意上跟大皇子有瓜葛,那在外人看來就等于武承安甚至侍郎府已經投靠的大皇子。
“這么淺顯的道理,你說大皇子會指望我們不明白?帖子收了是一回事,咱們給不給回應又是另外一回事。只要咱們不接茬,過幾天就沒事了。”
孟半煙一生氣就容易胃疼,武承安怕她再難受,趕緊讓翠云幾個都進來伺候她起床,想要把這事給岔開。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就是生氣,這都什么人啊。”孟半煙生氣歸生氣,武承安哄她她也愿意就坡下驢,起身坐到梳妝臺前任由丫鬟們擺弄。
“看著四皇子要回來了就整這么出,想著有棗沒棗打一桿子,要是四皇子心窄知道了這事,跟你起了嫌隙最好。要是人家不當回事他也不吃虧,一張帖子而已。再萬一,你或我之間有個蠢的真上了勾他就賺大了,是不是。”
“是是是,咱們大奶奶多英明神武,就這么點小伎倆哪能哄得過你去。快別生氣了,這事我幫奶奶記下,等以后咱們早早晚晚把這場子找回來,行不行。”
夫妻兩個為了一張帖子平白無故氣了一場,吃過早飯出門上馬車孟半煙臉上都沒個笑模樣。
直到馬車到了城門口,正好碰上入城的四皇子,和前來宣旨的內侍太監,孟半煙才收斂了心神,擺出一副賢良淑德的模樣,跟著武承安下了馬車。
留在京城的皇子們都還沒封王,即便四皇子這兩年在南疆做了不少事,圣旨里也都是些夸兒子的虛話。再就是賞了些金銀,把當初封了的皇子府還給兒子,再多一點都沒了。
內侍出來這一趟與其說是來宣旨不如說是來探個究竟,畢竟隆興帝現在疑心病太重,即便是他自己下旨召回來的兒子,也不一定就沒防著。
這樣的場合沒有孟半煙說話的份,她就正好站在武承安身后默默看著。四皇子回京旁人都忌諱,來迎接的人不多真心實意的更少,除了武承安就只有司馬儀。
“我還要進宮謝恩,你們先回去,等我安頓好我這些部下就去找你們。”
當年出京城的時候下著雨,武承安體弱在馬車里下不來,還是劉懋陵穿著鎧甲匡當匡當下馬到馬車前來道別。
幾年過去,武承安從馬車里下來,還是身披狐皮大氅手里抱著湯婆子,劉懋陵穿著護身鎧甲走到跟前,仿佛一切都沒有變化,但又什么都變了。
“去吧去吧,草民這身子能出來一趟也差不多了,就等著殿下來府里找我。”
武承安被孟半煙養了這些日子,臉上的病容少了不少,人卻依舊清瘦。他說這話沒人覺得他無禮,反而都小心翼翼勸他趕緊到馬車里歇著去。
只有司馬儀和劉懋陵知道,他這是天氣一冷懶病又煩了,把人接到就不愿意再跟別人說話寒暄,自然也都由著他。
“如何?”
“什么如何。”
“方才大奶奶可是把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看出什么究竟了?”
“一個鼻子兩只眼,也沒缺胳膊少腿。”
馬車外就是四皇子的人馬,馬車里的兩人也完全不避諱。孟半煙知道武承安是想要問什么,就偏要抻一抻他,故意裝出一副聽不懂他話里的意思。
“誰問你這個了,真要缺胳膊少腿的還回京城?在南疆當個土皇帝豈不干脆,回來受這約束做什么。”
武承安嘴上說孟半湮沒個敬畏心,他自己也不遑多讓。即便是自己年少陪伴過的皇子,也不過如此。
“我知道大爺想問什么。”孟半煙扯過武承安的衣襟,湊近他耳畔,“剛剛陛下身邊的內侍傳圣旨的時候,你發沒發現他往后退了一步。”
“什么時候?”被妻子溫熱的鼻息噴灑在頸后耳垂,武承安身子都酥了半邊。本以為孟半煙還是在逗自己玩兒,卻不想她是真把眾人的一舉一動都沒放過。
“就四皇子接旨的時候,他還沒起身包公公往后退了半步又剎住了。”
自從獨自在外面做生意起,孟半煙就學會了多看少問,因為問也問不出實話來。商人嘛,當著面誰對誰都是親親熱熱,人人都講究一個買賣不成仁義在。但背地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沒人知道。
這個時候就只能靠看,仔仔細細的看。有時候是一個皺眉,有時候是搓杯盞的手指,有時候只是比平時邁得快一些的步伐,都能看出來異常。
這個本事孟半煙曾經跟孟山岳說過,一輩子求穩當的老爺子覺得這都是小聰明不能當真,但孟半煙卻信自己的觀察。這不是無憑無據的亂猜,只不過旁人總忽略了這些細節罷了。
“所以?”
“所以,陛下叫人來傳旨肯定不是想兒子想得不得了,這是又生了忌憚。四皇子把妻兒留在南疆也一定不是陛下的意思,他回來也肯定是要奮力一搏。我看你琢磨的事,應當有譜。”
第87章
侍郎府的馬車在東城大街跟四皇子的馬隊分開,四皇子身邊的副將看著車簾都沒抬一下就走了的馬車,忍不住好奇問了一句,“這武家的大少爺,還真是身子弱得厲害,就這么回去了?”
來迎被陛下親召回京的人,一般都要送到宮門口,一直把人送進宮里去謝恩還不止,懂事些的還要在宮門口站一站。一來讓旁人看著,回京的人有臉面有人惦記,二來也表明身份立場,畢竟這接人的資格也不是誰都能有的。
“弱什么啊,我看他娶了妻之后過得挺滋潤的。”別人不知道,劉懋陵還能不知道武承安什么德行,他要是真身上不舒坦,今天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他也不可能從馬車上下來。
“他那就是懶,懶得動彈懶得跟別人說廢話,往后你們見得多了就明白了。”
劉懋陵說這話的時候眼神里都帶著一股子縱容,明明武承安才是那個年紀更大的,偏劉懋陵的語氣里都透著一股子‘隨他去吧’的味道,看得副將沈暉越發好奇。
倒是一旁的公孫先生見他疑惑不解的樣子,主動給解了惑,“你們不知道,武長安性子雖乖張孤僻卻有難得的好處,只要被他視作自己人的,不管你好與不好對了還是錯了,他總是也要站在你這邊的。”
當初四皇子被污蔑,多少人當真多少人站干岸,就連司馬儀也私底下問過劉懋陵是不是真的犯了事。只有武承安不問,不是不敢問而是真的不在意。
他才不管劉懋陵到底是忠心耿耿還是亂臣賊子,反正只要他還是劉懋陵就行了。這樣幾乎不講道理的偏心,曾經很好地安撫過被兄弟陷害的劉懋陵。
侍郎府離皇城不遠,眾人說一會子話也就到了。劉懋陵當初幾乎是兩手空空離開京城,如今帶著自己的私兵和親信回來,看上去就格外打眼。
沈暉他們都是南方人,能在軍中做到副將家里不是武官就是鄉紳士族,但進了京城就跟當初的孟半湮沒什么區別,也是土包子進城頭一回。看著皇宮的巍峨城墻,眼底是抑制不住的驚奇。
被皇城外的禁軍攔下的時候心里雖不快,但面上卻沒顯露。只是側過頭去看劉懋陵,他們是劉懋陵的兵,自然只能聽他的。
“帶人在外面等我,過會子就出來。”
“是,殿下。”
南疆的邊軍都是見過血殺過人的煞星,跟京城里出身優渥盤靚條順的禁軍壓根不是一個路數。目送劉懋陵入了皇城之后,便拉過人馬退到一旁,沉默但又威嚴地等著。
皇宮里不得佩劍帶刀,劉懋陵孤身走在剛掃過雪還是凍得邦邦硬的宮道上,手里沒有刀柄就只好藏在衣袖里緊緊攥著。
皇宮里還是老樣子,好像跟自己被貶黜出京的那一天沒有絲毫分別。就連宮道旁跪著的宮女太監們都還是那樣面目模糊,認不清卻又一個樣子。
哈腰走在自己前面帶路的包太監也和以前一樣,永遠瞇著眼睛笑得只剩一條縫,旁人不要想從他嘴里問出半句有關于隆興帝的話來。
但劉懋陵如今也不需要再在意這些,放在在城門口從他手里接過圣旨的時候,劉懋陵發現他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他就知道自己那位父皇,一定又在宮里大發雷霆了。
果然,明明是被隆興帝親傳圣旨從南疆召回來的劉懋陵,并沒有馬上見到親爹。
而是被帶到偏殿坐著,枯坐著把一碗茶從有色喝到沒色,才被匆匆而來的小太監帶進內殿。一進內殿暖閣,就聽見頭頂上隆興帝冷冷一聲哼,都帶著冰碴子。
“兒臣見過父皇。”劉懋陵對隆興帝的冷哼全然裝作沒聽見,干脆利索俯身下拜,趴在地上的脊背卻依舊挺直。
“朕讓你回來,你就真的一個人回來了?你的妻兒就這么扔在南邊。”隆興帝會決定把劉懋陵召回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留在京城的兒子一個個都想做太子,一個個都巴不得自己早點死。
遠香近臭,劉懋陵又在南疆做出了功績,隆興帝自然會想要是這么個兒子能在身邊多好。
可等他知道兒子沒把媳婦孫子帶回來,隆興帝那個心啊,簡直就是啪嘰一下掉到谷底,他頓時就清醒過來,這個兒子回京可不是來給自己當好兒子的。
但圣旨已經下了,留在眼皮子底下的兒子們又一個比一個鬧心。劉懋陵再不好也比他們強,隆興帝也只能捏著鼻子哄自己,就當把劉懋陵當做吊其他兒子的魚餌,聊勝于無吧。
“父皇恕罪。”劉懋陵磕頭再拜,“接到父皇讓兒臣回京的圣旨,兒臣深感皇恩。可南邊的路難走,高氏又剛懷了孩子,進京這一路瘴氣山路綿延不斷,兒子實在是不放心他們母子。”
四皇子妃高氏是王貴妃當年還在世的時候給兒子定下的婚事,兩人成親多年一直相敬如賓,當年在京城的時候兩人生了一個孩子,這兩年高氏跟著劉懋陵去了南疆,沒想到山長水遠地,兩人又添了個孩子。
隆興帝看著跪在底下的兒子,心思復雜極了。欣慰和忌憚交織在一起,連句像樣的話都說不出來。只能擺擺手一句話把人給打發了,“你大了,兒子媳婦怎么安排,你自己心里有數就行。”
從隆興帝的暖閣出來,帶著雪粒的冷風吹在他臉上,讓原本被暖閣里濃膩熏香熏得腦仁兒都疼的劉懋陵清醒了許多。他回頭看了一眼暖閣緊閉的門窗,心中一丁點兒見到父親的喜悅都沒有。
王貴妃也死了,宮里連個自己能留宿的地方都沒有。劉懋陵回過頭來看了一眼腳下晦暗不明的臺階,沒再給身邊的內侍說話的機會,便腳步堅定地出了皇城。
劉懋陵從宮里出來天已經半暗下來,宮外除了從南疆帶回來的隨從親兵,還有原四皇子府的長史和兩個大管事。
“你們怎么來了。”當初被貶出京去南疆,劉懋陵是做了一世回不了京城的打算,所以皇子府的人除了帶走的極少數,其他的他都安排了去處,就連武承安那里都塞了幾個人。
“府里已經全收拾好了,就等著殿下回去。”
長史王賀是當初劉懋陵出宮建府是,王貴妃從娘家要來的人,這些年即便貴妃去世王家勢弱,他也一直陪在劉懋陵身邊。
當初劉懋陵要離京,他本也要跟著走的。但司馬儀勸了一回,說是萬一以后有什么事,京城里沒有一個兩邊都信得過的人可不行。
王賀一聽這話就什么都懂了,便主動留下來調到一個閑差上混著,私底下做著京城和南疆的連接點,不管什么信件口信都是由他這里發出去的。
京城里知道四皇子要回來的人不多,隆興帝那個疑心成病的,只想到要兒子回來,解封了皇子府卻壓根沒想起叫人收拾。
還是孟半煙和霍云君分派了手底下的人,調撥給王賀安排,偷偷摸摸好些天,才把荒了幾年的四皇子府給收拾出來。
劉懋陵帶著人馬回到皇子府時,司馬儀和武承安也在前院等著。見到劉懋陵回來司馬儀一馬當先迎出來,“如何,宮里沒為難你吧。”
“不是說讓你們先回府,怎么又過來了。”劉懋陵嘴上讓兩個摯友回去,但這會兒看見他們都在皇子府等自己,心中要說不高興那也是假的。
“回去了,又被這廝給拉出來了。”比司馬儀慢上一步的武承安不愿吹冷風,就抱著湯婆子站在廊下看著劉懋陵笑,“可算回來了,殿下再不回來,我也要回去了,我如今可是靠著我家大奶奶過日子,不好回去晚了的。”
武承安一語雙關,既點明自己跟司馬儀一直等著劉懋陵從南疆回來,又表達了他今天進宮怎么這么久的疑問。
聽得劉懋陵哈哈大笑,拿手虛點著站在廊下的武承安笑得肆意,“回什么回,今天就留在我這里,誰也別走了。”
武承安被司馬儀帶去四皇子府,霍云君便正好留下來陪孟半煙,“來來來,府里事多難得松散一回,今天晚上他們忙他們的大事,咱們倆也正好說說話。”
霍云君最清楚自家那貨的性子,要他在府里乖乖等四皇子是絕不可能的。剛回府沒多久一見司馬儀又要出門,就趕緊拉住他要一起過來,盼的就是來跟孟半煙同塌而眠。
“香菱,你去廚房看看,讓陳媽媽看著弄幾個下酒的小菜來,再拿一壇秋露白。”
孟半煙見霍云君來也高興,自己來京城這么久身邊除了阿柒和翠云,一直就沒碰上過一個能說到一起的朋友,霍云君能算半個,已然是難得。
“要大壇子的,別拿小壇的糊弄我。”霍云君脫了繡鞋盤腿坐到孟半煙對面,接過孟半煙手里的小銅錘連砸了兩個核桃。
把肉剝出來放進榻幾上的粉彩瓷碟里,“聽說了嗎,昨兒個宮里那位又發了好大的火,幾個皇子都挨了罵,這一天天的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
跟大部分人的口味不同,比起已經小有名氣的長安酒,霍云君還是更喜歡偶爾一次在孟半煙這里喝到的秋露白。自那以后孟半煙從潭州帶來的秋露白,起碼一半都被她哄著纏著討了去。
好在霍云君也不是個只進不出的人,不但帶著孟半煙把她平時慣往來的女眷認識了個遍,平時有什么事也總要到她這里來說說。看似是她待在將軍府無趣,其實是在跟孟半煙分享她的人脈消息。
“急什么,這不人都到齊了,戲臺子也碼好了。”孟半煙笑著捻起霍云君剝好的核桃仁,“等那位再病一場吧,只有病得狠了才會著急,他急了底下的兒子們才好動手,是吧。”
兩人相處這么久,孟半煙一直沒對霍云君說過這么露骨明確的話,現在見過劉懋陵才算松了口風。
霍云君聽罷這話也連連點頭,她很清楚孟半煙對武承安的影響,現在她松了口,以后司馬儀就不用老擔心武承安被吹枕頭風,事到臨頭再往后退了。
第88章
四皇子回京那一日,皇子府燈火通明,據說到了快天亮的時候都還有隱約喝酒唱歌的動靜傳出來。
有人說四皇子這是在南疆那等蠻荒之地憋狠了,也有人覺得皇子剛回京就這等做派,想來也不是能擔當重任的。
但對于隆興帝來說,不管是武承安和司馬儀私底下派人幫忙收拾皇子府,還是皇子府里徹夜的熱鬧,都是恰到好處的放肆。
再過分隆興帝會覺得兒子放浪形骸,剛回京城就鬧出這么大的動靜,是想要做什么。可太安靜了也不行,越安靜隆興帝就越會覺得兒子私底下在謀劃更大的所求,也不能安心。
至于他帶回來的私兵與武承安司馬儀二人,更是早就在隆興帝的預料之內,甚至連他倆悄悄收拾皇子府隆興帝也不是不知情。
只不過這些小動作在他看來都無傷大雅,還能感嘆上一句這兩人對自己的四兒子盡心,總之劉懋陵的回京對于隆興帝來說不算十分滿意,但也挑不出要命的錯處。
當年被貶出京的四皇子就這么有驚無險的回了京城,城中緊盯著劉懋陵的各方勢力也暫時偃旗息鼓,一切都仿佛恢復了平靜,但是所有人又都心知肚明,都在等待下一輪更急更險的腥風血雨。
不過再怎么著日子還是要過的,確定四皇子回來是要孤注一擲,孟半煙也收攏心思準備安心過年了。
“姑娘,今天是冬至,咱們還是把今年新做的衣裳穿上吧。”
“穿什么穿,姨娘還被關著出不來,我就只顧著自己快活,還有點為人子女的樣子嗎。”
武承宜是真的氣,原以為藉著冬至的機會讓人去東院跟孟半煙提一提姨娘的事,能有轉機。
沒想到這人是個油鹽不進的,不但不肯松口把姨娘和哥哥放出來,還派她身邊那個打扮說話都極沒規矩的村姑過來傳話。
“那個叫翠云的,一口一個大小姐,你看看她眼里有半分主仆之分嗎。還說什么她們姑娘忙,不要拿這些是人都能看明白的伎倆去麻煩她。
我一片孝心被她說得那樣不堪,我怎么還能穿她給我做的衣裳。都說貧者不食嗟來之食,我如今赤條條一個人這點骨氣倒是有的。”
武承宜說什么也不穿今年新做的襖子大氅,非要丫鬟打開箱籠找了件舊年間的衣裳出來,顏色又素又暗淡跟腌酸菜似的,兩個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要為難死了。
“姑娘,今兒老爺夫人都在呢。您穿這一身過去,萬一老爺生氣怎么辦。”
“就是要給父親看的,我一個做女兒的不能干看著親娘受罪,自己翻到穿紅戴綠,那成個什么樣子了。她孟半煙有本事就把我也關起來,我也正好去陪姨娘。”
武承宜這話說得擲地有聲,聽得兩個丫鬟心里一陣陣犯惡心。兩人都是從小就伺候在武承宜身邊的,小時候還覺得自己跟著大小姐比跟著二小姐強,大小姐知書達理又有主見,以后的前程必定差不了。
可誰知越往大了走,就越不是那么回事。書是讀了滿肚子道理也說得頭頭是道,可就是每次出了事大小姐不是胳膊肘往外拐要講什么大道理,就是第一個做了縮頭烏龜,跟嘴上說的壓根不是一回事。
之前夫人派人過來要把兩個小姐從姨娘的院子挪出來,幾個丫鬟都還猶豫著,倒是武承宜二話沒說就收拾東西搬了。人二小姐還知道跟正院的管事媽媽們爭一爭,自家這位菩薩呢,屁都沒放一個。
這會兒又說什么嗟來之食,那秋里大奶奶派繡娘過來量尺寸選布料的時候怎么又不說,合該那時候就不做新冬衣豈不更好。現在衣服擺在屋里又不穿,又要鬧著穿舊衣裳,也不知道這是惡心大奶奶還是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
不過這些話當丫鬟的不能說,只能低頭伺候武承宜換上舊襖子,梳妝打扮準備出門。
武承蔻搬到西小院之后,又漸漸恢復了以往的生活狀態。去正院請安去家塾上課,閑的時候繡花下棋或是去正院陪夫人坐一坐,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她不再主動來找親姐姐武承宜說話。
她倒是不怪姐姐當時從姨娘身邊搬出來半分猶豫都沒有,畢竟愿意不愿意自己也搬出來了,沒必要較這個勁。
但她實在受不了武承宜總拿大道理壓人,一會子說正院夫人老爺不講骨肉親情,一會子又講大嫂蠻橫跋扈。聽得多了武承蔻只覺得頭疼,也就不愿再上趕著聽這些了。
不過今天畢竟是冬至,兩人同在一個院子里住著,總不好還分開往正院去,武承蔻見時辰差不多了便主動過來找姐姐。
沒成想還沒進門就撞見穿著舊衣裳一臉寡淡的武承宜,登時眼前就一陣陣發黑。向來事事無所謂過得去就行的武承蔻氣得眼眶都紅了,“好端端的姐姐這又是做什么。”
“好端端?怎么就好端端了。姨娘哥哥都還被禁足連房門都不能出,僮奴養在夫人跟前,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要把親爹親娘都忘干凈了。”
“眼看著要過年,夫人和大嫂也不說讓姨娘哥哥出來全家吃頓團圓飯,就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還要關到什么時候去。”
妹妹在躲著自己,武承宜不是不知道。所以這會兒見著武承蔻,就又叭叭個不停地念叨上了。
武承蔻氣得滿臉通紅,顧不得兩人身邊還有丫鬟在,頭一次氣急敗壞地打斷了武承宜的話,“姐姐!什么叫黑不提白不提,姨娘和哥哥做的事,當時難道沒有證據。”
“把哥哥姨娘關起來的你以為是大嫂能決定的,那是父親下的決心。你現在鬧有什么用?你不鬧,姨娘哥哥好能好好活著,你鬧得父親煩了,姐姐挨罵不算大事,別到時候牽連了姨娘和哥哥才好。”
“你別扯那些有的沒的,你不做的事我做了,你不說幫我撐撐場子,好歹別站干岸。”聽著妹妹的話武承宜臉上閃過一絲羞惱,隨后又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就算站干岸,也別說這些喪氣的話,讓姨娘知道了寒心。”
武承宜幾句話把妹妹擠兌得幾乎要站不住腳,她氣得渾身直哆嗦,好半晌都說不出一句話。最后只能是一跺腳轉身就走,再不跟她多說半句。
武承蔻走在前面,眼淚噙在眼眶里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滴落下來。她身邊的丫鬟看了心里也難受,但還是小聲勸到:“好姑娘,快別哭了。馬上就要到正院了,眼睛腫著可不好。”
“嗯,我知道。”武承蔻生來就是個淺淡的性子,要她像武承宜那樣她做不來,但她也從未想過就這么不管親娘和哥哥了。
被禁了足的三人再是說沒被苛責虧待,但又怎么可能還跟以前那般被人伺候得周全舒坦。
府里冬天的炭火都是有數的,從紅羅炭到銀絲炭再到普通黑炭和帶著渣子的碎炭,每人每天的份例用完了就沒了。再要用,自己花錢買去。
以前西院得勢,連西院的婆子們都從沒為了炭火的事操過心。沒了再去要就是了,誰還會為了點炭火跟謝姨娘過不去?
現在雖然大嫂掌家沒人敢克扣西院這邊的份例,但要再多一點也是沒有的。
之前武承蔻跟孟半煙說自己這里的炭火不夠用,就是因為她把自己的份例都分給哥嫂和親娘了,她清楚自己現在找孟半煙多要點這些東西她一定會給,那就厚著臉皮多求幾次東院和大嫂,也不是什么很為難的事情。
在她看來,就這么一點一點接濟姨娘和哥哥是最好的,等過兩年,或是自己要嫁人了的時候,那會子父親的火氣也消得差不多了,到時候再私底下找父親求情,怎么不比這會子強百倍。
但這個道理她知道眼下是跟武承宜說不通的,就懶得再多言。哪怕知道武承宜就在自己身后幾步路的地方跟著,也再沒回頭多看一眼。
兩姐妹一前一后進的正院,孫嫻心身邊的劍蘭先看見武承宜,才剛笑著喚了聲二姑娘,緊跟著看見后面穿著舊衣裳戴著沒炸過顏色有些暗沉的頭面的武承宜時,臉頰上的肉都僵了。
只有武承宜自己看不出來,還覺得劍蘭這幅樣子是見了自己心虛,登時整個人又傲氣了幾分,連鼻翼都微微抬高了些,看得眾人一陣頭疼。
誰知她是做了萬全的準備,打定了主意覺得自己這幅樣子,親爹一定會要過問兩句。只要給了自己開口的機會,她就一定能幫姨娘求情。
可武靖看著穿著一身舊衣裳進來的大女兒,壓根沒問半句。只皺著眉把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就轉過身子繼續跟武承安和武承憲兄弟說話。
國子監冬至放假三天,武承憲就跟沒了繩的猴兒一般,昨天一大早就出了門,今天早上才溜回來。洗了個澡換了身衣裳,這才敢往正院這邊來裝乖兒子。
住得近了,即便十天才回來一次,武靖對武承憲也比以前更重視些。不再像以前那樣想起來府里還有個小兒子就問兩句,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府里的奴仆最會見風使舵,看武靖重視武承憲,他們自然也人前人后三少爺的捧起來。這些事本是尋常,偏落在武承宜眼里就怎么看怎么不順眼。
少了西院被禁足的三人,正屋里的座位自然也和以前不一樣。除了上首分列左右的武靖和孫嫻心,依次坐在左邊的是陪武靖說話的武承安和武承憲。
右邊最前面的自然是孟半煙,坐在她身邊的是方姨娘,之后才是武承蔻和武承宜。武承蔻故意沒讓著她姐姐坐在放姨娘身邊,就是想要把武承宜和眾人隔開一點,希望她能別再鬧什么么蛾子。
但武承宜戲服都穿上了,又怎么可能甘心老老實實待著不說話。還沒等冬至宴開席,武承宜就不顧武承蔻的拉扯站起身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父親,女兒有冤屈,還請父親給女兒做主。”
第89章
孟半煙已經猜到了武承宜一定會來這么一出,所以非但不覺得驚訝,反而覺得這人還算會挑時候,沒等到吃飯的時候鬧,讓大家連飯都吃不好。
孫嫻心卻還是忍不住要攔一把,不過她跟孟半煙處了這么久,多少也學到了一點‘能從根上解決的事情就不要多說廢話’。
“混賬,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姑娘昏了頭,你們這些當奴仆的也都是死的不成。還不趕緊把大姑娘扶到廂房去歇一歇,等什么時候清醒些了再過來。”
“夫人,我沒昏頭。從中秋起我這個做女兒的日夜掛心姨娘和哥哥,眼下都冬至了,咱們到底是一家人,什么天大的氣到今日也該消了。”
如今朝堂局勢復雜,武靖每天忙得腳不沾地,武承宜能見到父親的時候少之又少。專門選了今天發作,就是篤定今天是冬至,自己不過是替親娘求情,即便不成也應當能保全自己。
現在見孫嫻心要打斷自己怎么可能甘愿,奮力掙脫身邊的丫鬟婆子,又跪地而行往武靖的方向蹭了兩步,“父親!姨娘這些年盡心盡力伺候您,您不能、不能半分情面都不顧及啊。”
“況且我和妹妹都到了議婚的年紀,姨娘和哥哥就這么不明不白地禁足,叫外人知道了咱們姐妹又該如何自處,求父親開恩啊。”
武承宜也許絕大部分都是私心,但說到這個份上也不是完全沒有情真意切。但看著哭得梨花帶雨幾乎要趴到地上的武承宜,武承蔻卻沒心思欣賞親姐姐的漂亮儀態。
“姐姐說的這是什么話,咱們得婚事自有父親和母親做主,好不好的本也輪不到姨娘操心,哪里又談得上自處不自處的,家里的日子誰還叫我們不好過了嗎。”
武承蔻是真不愿攪和武承宜這爛攤子,在她看來不管夫人和大嫂如何不好,但好歹還把姨娘哥嫂留在府里養著,僮奴在正院也養得好好的。
真要跟正院撕破臉皮,往后用不著夫人和大嫂說什么,底下的奴仆就能折騰得姨娘哥嫂有苦說不出。還有僮奴,夫人再大度心里也不可能半點疙瘩都沒有。
她武承宜鬧過這一場倒是能躲回西小院,只要又擺出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誰又能拿她怎么樣。可僮奴還要留在正院,他一個小孩子家家的,日子怎么過就可都只能仰人鼻息了。
“妹妹!你心里沒姨娘也就罷了,難道你就不記得往日咱們一家子……”
“姐姐慎言。什么一家子,哪來的一家子,這會兒父親母親都在呢,你跟誰一家子。”
武承蔻氣得手直抖,臉更是漲得通紅。她想不出武承宜做什么非要鬧這么一場,鬧成這樣樣子對她又能有什么好處。
“二姐姐這話說得好,我怎么不知道咱們這府里什么時候又多了個一家子了?”
接話的是武承憲,去國子監讀了半年書,武承憲整個人看上去都跟以前有了好大的區別。明明還是個剛過十六歲少年郎,偏就跟以前那樣的稚嫩完全不一樣了。
“大姐姐,你是姨娘養的我也是姨娘養的。這些年母親從未提過要把我們姐弟接到正院養著,是母親的一片心。可如今你不說體諒感激母親的心,反還要轉過頭來說什么你們一家子。”
跟著國子監的老師們讀書,武承憲不光挨罵也學會了怎么罵人才殺人誅心,他看著跪在地上臉色蒼白幾次想要插嘴反駁又沒機會的武承宜,又冷冷添上一句:“府里都說大姐姐的書讀得最好,就讀成這個樣子了?”
西院和謝姨娘倒臺,孟半煙管家之后的好處眾人是看在眼里的。現在武承宜想要把謝姨娘放出來,就是翻了眾怒。不需要孟半煙再像之前那樣親自沖在最前面,自然有別人替她出頭。
只有武靖看著這個場面臉色鐵青,把大兒媳娶進門是想要她幫著長子管家,撐起整個長房。但看著現在因為各種緣由互掐在一起的庶子庶女,武侍郎的心情顯得尤為復雜。
但再不舒服,眼下他也不能再打壓大房,且不說自己已經扶著長子一步步了解了自己的人脈關系,只說如今四皇子回京,這個兒子就不是自己能隨意拿捏的了。
“大過節的為了這點子事吵成這樣,你們可真是出息了。”沉默了許久的武靖打斷兒女們無謂的爭吵,伸手指著跪在地上的武承宜,“你既心疼你姨娘,那就搬回去,正好跟你姨娘做個伴,過年就不用出來了。”
謝氏犯了武靖最不能饒恕的忌諱,時間并不會讓他想起舊情心軟,反而會覺得自己這些年的一番情義都喂了狗。既然大女兒這般一心向著謝氏,那就送她去跟謝氏作伴。
等明年讓孫嫻心給她找個說得過去的人家,準備一副嫁妝把人嫁出門也就是了。
這話說出來,剛還小嘴叭叭個沒完的武承憲立馬就蔫了,坐在武承安身邊再不敢多說一句話。武承蔻也慘白了臉色,她是想攔住姐姐更想明哲保身,可她沒想到父親會這么不留情面。
最后還是孟半煙和孫嫻心對視了一眼,出聲招呼婆子丫鬟把武承宜帶回去,收拾東西搬回西院,等她被帶走了,才裝出一副什么事都不曾發生過,張羅冬至宴開席。
鬧過這么一場,再好的席面也沒多大意思。孟半煙自認是個看得開的人,臉上也難免帶著幾分慍色。回東院的路上一言不發,唬得武承安牽著她的手安安靜靜走在身邊,屁都不敢放一個。
回到東院關上門,第一個罵出聲的是翠云,“這都什么小姐主子,腦子怎么比我這個當丫鬟的還不省事。大過節的鬧這一出,除了給人添堵還有什么用,虧得他們還說什么大小姐書讀得最多最好,我看都是讀到狗肚子去了。”
翠云一向自認不是這個府里的人,對她來說自己的主子就只有孟半煙一個。這個侍郎府待得下去就待,待不下去她就收拾東西回孟家,誰也別想給她窩囊氣受。
“好妹妹,都知道你說的在理,這話你也就在東院里說說,除了這個院子,這話被外人聽見可不行。”
秋禾早防著翠云發氣,這會兒趕緊拉著人避到廊下,不讓她站在院子里,把罵聲傳出東院去。
“姐姐你放心,我不過是不懂規矩又不是不通人事,什么話哪里能說哪里不能說,我都知道。”
孟半煙是個大爆竹的話,翠云就是個小炮仗,秋禾想要幾句話就把人安撫下來又怎么可能。
翠云故意拔高了聲調走到廊下,沖著屋里的武承安繼續陰陽怪氣,“姑爺,您說我一個小丫鬟都知道的道理,怎么有些小姐主子這都不明白。怕不是好日子過得多了,非要找那不痛快受。”
“翠云!什么大不了的事就你明白,有本事你去西院罵去,在這里充大個兒有什么意思。”
屋里武承安倚著迎枕靠在羅漢床上,就這么聽著翠云在外面發火也不出聲。本來還覺得受了窩囊氣的孟半煙見他這幅樣子,又忍不住隔著窗戶訓了翠云兩句。
“你別跟她較勁兒,她也是為你抱不平,她就在院子里抱怨幾句,無妨的。”誰知還沒等翠云說話,武承安倒是先幫她說上話了。
武承安對待翠云向來跟自己身邊的丫鬟不一樣,當初孟半煙還沒嫁過來時,他就囑咐過秋禾,院子的差事不要分派給翠云,她是孟半煙真正唯一的陪嫁丫鬟,也是她在這個府里的娘家人。
很多時候不貼身伺候的奴仆婆子們,擠不到主子跟前就只能去巴結主子身邊的丫鬟小廝,如此一來翠云這個跟著孟半煙一起外來的丫鬟,武承安身邊的人怎么對她就尤為重要了。
秋禾她們把她當丫鬟使喚,府里人就要更加不把孟半煙當回事。只有讓他們知道孟半煙身邊的人和尋常丫鬟不一樣,才能讓他們越發明白孟半煙這個大奶奶,是被自己捧著的。
“你別以為我看不出來,那丫頭是故意幫你的。以為就你們機靈,一唱一和的把我當傻子哄是不是。”
窗外廊下這會子早沒人了,翠云方才不過是替孟半煙把她憋在心里的話說出來,才好讓自己別再跟武承安僵持下去。
“大奶奶英明,既英明就不該白費了翠云的一片心。”
武承安伸手拉過孟半煙,忍不住嘆了口氣,“咱們這個府里喪盡天良的事沒有,惹人心煩的事卻不斷,難為你了。”
“倒也不算多為難,就是有些煩了。”嫁給武承安之前孟半煙就知道侍郎府的管家奶奶不好當。“要不你那邊抓抓緊,要是四皇子能早些成事,到時候我們也好有底氣跟老爺提分家。”
“分家。”只要你身上能有個官職,咱們就能提分家。當初老爺不也是這么從伯府分出來的。
孟半煙想得很仔細,要想從根子上解決侍郎府這團亂麻,分家是最好的辦法。
“三弟現在還在國子監讀書,還沒成年成家,就算分了家也不用從府里搬出去。等他學有所成,不管是入仕還是投軍,到時候咱們想辦法給他謀個前程,想來方姨娘不會不愿意。”
“家里兩個姑娘母親已經在給她們相看人家,本來是不著急,今天這么鬧過一場,恐怕明年就得把兩人的親事定下來,也不用操心什么。反正分家不分家,姑娘們的嫁妝母親早就準備好了。”
分家的事孟半煙不是臨時起意,要不然不會說得這么自然。武承安看著妻子有些愣神,原來孟半煙比他想像的還要再果決些。
“所以,說是說分家,其實最主要的你是要把老二和謝姨娘分出去,對不對。”
“對。”
孟半煙毫不遮掩自己的想法,“謝姨娘我們不能殺,武承定是你弟弟,一兩年老爺生氣,再過幾年呢,他到底還是僮奴的爹。”
孟半煙不相信武承定被關一關就能改了他的性子,就算改了自己也不愿意再在他身上花心思。這世上向來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誰知道他下一回又要鬧什么么蛾子。
“長安,不是我非要逼你封侯拜相,只是這事必須你來,只有你贏過了老爺,咱們才能一勞永逸。”
武承安明白妻子的意思,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有自己能輔佐四皇子登基,那么以后不管自己的官職在什么位置,才能左右府中的事務,真正的壓制父親。
第90章
“殿下,大爺來了。”
“別讓他過來,讓他去暖閣里等著。”
當年武承安和司馬儀跟劉懋陵一起讀書的時候,三人也私底下偷論過序齒。這事除了三人最親近的奴仆,就再無人知曉。
這幾年三人各有各的際遇,還記得往事的人就更少了。但總有些小習慣會留下來,就好比劉懋陵身邊的人都知道,四皇子府的大爺是武承安,二爺是司馬儀,輪到主子的親兄弟過來,才是疏離又客氣的某皇子。
四皇子妃和孩子都沒跟著劉懋陵回京城,回京以后隆興帝賞賜下來的兩個姬妾也被他扔在后院從不召見,身邊就只有兩個相伴多年的侍女伺候。
凌華見劉懋陵一副頭疼得緊的樣子有些不解,“主子以往不是總嫌大爺憊懶,要見他一面總得您自己尋到侍郎府上去。現在他難得勤勉,您怎么又不樂意了。”
“武長安這廝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老往我這里來。他那人嘴又毒心眼又小,好幾次把我身邊的副將擠兌得沒地兒站,要不是我攔著,就他那身板這會兒活沒活著,都說不好。”
劉懋陵嘴上抱怨,但眼底卻沒有一絲對武承安的怒意。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的人生很孤單,親娘死了親爹又是那樣一個人,同父異母的兄弟們互相斗得跟烏眼雞似的,妻子也只能算得上相敬如賓,許多心里話也沒法全說。
身邊的奴仆下屬,看似忠心耿耿,但其實真正信得過的就只有母親留下來的王賀和凌華,其他人都跟劉懋陵隔著心。
哪怕是跟了自己好些年的師爺公孫先生,劉懋陵也清楚他想得更多的,怎么依靠自己得到他夢想中的封王拜相,才是他最終的目的。
也就武承安和司馬儀,即便兩人也有所求,但互相之間卻從不隱瞞。自己是不進一步就是死路,司馬儀是一定要振興將軍府,武承安?人家說了他得替他家大奶奶掙個誥命回去,不能讓她一輩子都困囿在侍郎府那些瑣碎事情里,磨沒了心氣兒。
“大爺那人,是被孫夫人養得驕縱了些,可奴婢也知道他絕不是個放縱的人。要是他真的刻意擠兌誰,毛病十有八九還是出在那人身上。”
凌華說是侍女不如說是劉懋陵的內當家,從劉懋陵十幾歲獨自出宮那時候起,凌華就一直陪在他身邊,不管是內宅的皇子妃和侍妾,還是外面的奴仆屬臣,她都默默看在眼里記在心中。
“怎么,你也聽說了?”劉懋陵接過包著絨布皮的湯婆子抱在手里,一邊拿手指擺弄墜在湯婆子側邊的穗子,一邊抬眼去看凌華,“你也覺得這事是沈暉不對?”
孟半煙跟武承安提了想要把武承定和謝姨娘徹底從侍郎府分出去的想法之后,武承安就越發對劉懋陵的事上了心。偏偏越是上心,就越是看出些不對勁的地方來。
當初在南疆向劉懋陵投誠的那一批副將和私兵們,在南疆的吃苦戍邊的時候個頂個都能以一當十、當百。可跟著劉懋陵來了京城,才過了個年就已然各有各的小心思了。
那些人有被各方勢力私底下接觸的,也有自己被京城的繁華迷了眼的。甚至有人喝醉了酒私底下跟自己的下屬說,京城這等好地方怪不得四皇子要回來。回來了干脆就別折騰了,自在逍遙做個皇子豈不舒坦。
“沈副將忠心,我們都看得明白。但他太看重他手底下那些人,這樣不好。”
武承安就是看明白他們心性動搖,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故意擠兌沈暉,想要點醒他該注意手底下的人了。偏沈暉也是個護短的,兩人碰在一起,連司馬儀都不敢隨意插嘴,好幾次都自己抱著腦袋躲到角落里去,生怕遭了無妄之災。
“主子,這話奴婢說來僭越,但還是要說。大爺已經替您把得罪沈暉的惡人做了,接下來該您下決心了。”
爭奪皇位這條路上荊棘遍布,到了要緊的關頭也就沒有誰不能舍棄。凌華是王貴妃留下來的老人,有時候有些話旁人不能說,就該自己站出來。
劉懋陵抱著湯婆子站在門口沉默了好一會兒,眼神從猶豫到堅定,最后呼出一口濁氣才沖凌華點點頭,“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武承安來四皇子府之前就做好了準備,今天又要跟沈暉吵得跟個烏眼雞似的,也得不著劉懋陵的一句準話。
卻不想劉懋陵一進暖閣,還沒等沈暉和自己說什么,就主動截過話頭,單刀直入讓沈暉把他手底下那幾個不老實的處理了。
沈暉還想辯駁,劉懋陵就一個名字一個名字的念。越念沈暉的臉色越難看,念到第三個的時候再坐不住,站起身來跪倒在劉懋陵腳邊,告罪求罰。
“我既說了讓你處理,就不是想要聽你認罪。人是咱們帶來京城的,該怎么處置你該清楚。別叫底下的人寒了心,也別再讓他們闖禍。”
“是,屬下明白了。”
沈暉也許心軟,但他還有個聽話的好處。既然劉懋陵發了話他就不會再猶豫,領了命就十分干脆地起身離開,辦他的事去了。
留下武承安捧著孟半煙給的小得一個手就能握住的銅鏨手爐,一臉感慨,“殿下哪怕再早幾天下這個決心呢,我今兒也不比多跑這一趟。”
“嘿,你聽聽你自己說的這話,真不怪沈暉老跟你對著干,著實氣人得很。”
不過劉懋陵氣歸氣,氣完了又主動跟武承安搭話,“今天是你的生辰,來都來了不如就留下來,我讓人把司馬儀也叫來,咱們一起熱鬧熱鬧。”
“你也知道我生辰,我家大奶奶還在家等我呢,要不是你這邊的事情多你又老不給我個準話,我今兒肯定不來。”
從去年冬至起,武承安往四皇子府來的次數就眼看著多起來,他身上半點官職都沒有,又有病秧子這么個名聲在,他私底下辦些什么事傳遞些什么消息,旁人也鮮少在意。
現在見劉懋陵終于肯把沈暉手底下那批人整治一頓,武承安可算能安心些,明晃晃把劉懋陵擠兌了一回,就也緊跟著沈暉走了。光留下劉懋陵一人坐在暖閣里,氣得哭笑不得。
侍郎府里老爺夫人都還在,小一輩兒的少爺奶奶們生辰向來不會大操大辦。尤其武承安身子還不好,孫嫻心就更是不敢大辦,她生怕驚動了老天爺,再把自己的兒子給收了走。
這樣的說法乍一聽就是無稽之談,但仔細一想又何嘗不是孫嫻心的一片慈母心。
所以即便今年武承安的身子好了許多,府里也只準備了一桌席面,給還在國子監的武承憲請了個假,再加上武承蔻一家子坐在一起吃了頓飯,就算是過了生辰。
生辰不大辦,生辰禮總還是有的。武承憲準備了一把匕首,是他在國子監的武學考試里贏回來的,武承蔻準備的是一個荷包一個扇套,每年都這樣,即便如今西院就她一個人還有自由也沒打算變。
不過這些都是錦上添花,所有人都等著看孟半煙要給武承安準備什么生辰禮。偏孟半煙從頭到尾都空空著手,直到飯吃完孫嫻心實在忍不住問了一句,她才笑著搖頭說自己忘了準備。
這么一句話,簡直就是捅了馬蜂窩。一向以大奶奶為先的武承安噌一聲站起來,鐵青著臉就往外走,要不是孟半煙一向走路快,幾乎要趕不上他。
回東院的一路武承安都一言不發,跟在兩人身后的丫鬟更是大氣都不敢喘。直到兩人回到東院正屋,孟半煙這才笑著彎腰去看坐在圈椅里,背對著自己的武承安。
“還生氣呢,以往他們都偷偷說大爺心眼小我還不相信。這會子看來,著實不怎么大呀。”
孟半煙看著被自己氣得眼眶泛紅,一副要哭不哭模樣的武承安,心里莫名覺得有趣兒,明知道不該再擠兌,可就是忍不住拿話繼續撩撥他。
氣得武承安哆嗦著纖長白皙的手指指著孟半煙,你了好半晌也沒能說出一句整話來。
最后還是孟半煙怕把人氣出個好歹,趕緊抬手攥住武承安微涼的掌心,“好了好了,我就是逗你玩兒的,這一年到頭的什么日子都不記得,哪里敢不記得大爺的生辰嘛。”
武承安自己把自己氣得頭暈眼花,現在又被孟半煙這么一堵,連生氣都好像沒了理由,一下子就更加委屈了,想著把這口氣憋回去又實在心口疼。
被孟半煙拉著乖乖起身往里間走,還是忍不住小聲嘀咕,“我也不是非找你要個什么東西,可到底今日跟往常不一樣,你哪怕是給我給針頭線腦的呢,也……”
也字沒說完,就被孟半煙捂住薄唇,“不許再啰嗦了,沒說不給你準備生辰禮,只是這東西實在不好人前給你,才說忘了的。
本是出了正院就要跟你解釋,誰讓你氣性那么大,這一路回來我都要小跑著才能趕得上你,就也不怕自己摔了?”
“怎么不怕,這會兒心口還疼呢。”武承安看著孟半煙脫了繡鞋,去炕尾多寶匣里尋摸,第一次沒搭手。
他倒要看看孟半煙今天能拿出什么好東西來,要是有一點不好,他可是都要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