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月試】
當夜, 祁野回到宣明殿,余星趴在書案上,身前放著卷軸, 以虎頭鎮紙鎮壓,青白玉筆山上擱著紫毫筆。
辟雍硯上臥著散發淡香的金紋拓印墨丸, 這種墨丸極其珍貴,祁野卻拿給余星做練字使用。
好在余星也知道這墨丸貴重, 平時都省著用,練字時便用的桐煙墨石, 墨色偏黑。
余星起初不了解墨,在崇文館呆了段時日,聽其他學子提起, 才知道墨色泛黑的墨汁是次等墨, 平常他們都不會用這種墨色的墨石, 而是用偏青紫光的墨色,一品大臣或皇室宗親的少年郎們,使用得則是自制墨。
常用的墨石拿來給余星練字,再適合不過。
祁野進來時,余星沒任何察覺, 祁野到書案旁,修長手指輕叩案面,發出輕悶聲,余星一個激靈,瞬間抬起頭,就見到那張令他悸動又緊張的俊臉。
余星咽了咽唾沫, 還未開口,就被祁野握住手, 將他拉入懷中,冷冽氣息撲面而來,撞了個滿懷。
余星小聲驚呼,祁野摟著他,輕輕一用力就把人抱了起來,祁野一手托著少年,一手環過細/腰,帶人去內殿。
內殿中開鑿著一口熱泉,與承德宮天然湯泉相比,這里的熱泉需要宮人在外間不斷燒火,熱度順著管道進入,令水溫升高。
墻壁外層混了椒,里面留有一指寬,水溫上升熱氣順著墻內留出的甬道,將四壁蒸熱。
熱氣蒸騰,室內熱烘烘的,即便冬日也不覺得冷。
余星還沒反應過來,祁野已經打著赤膊,伸手要解余星單衣,。
余星立馬道:“我我自己來。”
見他臉頰發紅,祁野沒再上前,只是一雙深邃眼眸緊緊注視對方,仿佛要透過薄薄單衣,看清內里輪廓,緊逼感令余星升起一股窘迫。他磨磨蹭蹭脫下單衣,白皙肌膚剛與熱氣接觸,膚色就變得靡顏膩理,精致的鎖/骨被熱氣一熏,泛著光澤粉嫩,如含苞待放的桃/瓣。
祁野視線徘徊在他身上,余星被他看得緊閉雙腿,余星個頭不高,剛到祁野胸口,但他的一雙腿卻細長筆直。有一次祁野就握住他腳踝,那時余星渾身顫栗,羽睫顫抖,像只楚楚可憐的白兔,祁野見到少年那幅模樣,徹底不受控制,被體內暴躁侵蝕,只想將人吞噬殆盡。
余星被雙目猩紅,動作粗魯的祁野嚇了一跳,哆哆嗦嗦哭了出來,祁野溫柔吻去他臉上淚痕,動作依舊粗魯蠻橫,將余星嚇得直哭。
回想起那幕余星臉一熱,祁野微微垂首,注視著面前少年急促慌張,甚至故意在余星面前做了個,令他面紅耳赤的舉動,祁野有些惡劣地從身后環住他,舔/舐耳垂,低沉輕笑聲,攝人心弦地鉆進余星耳朵里,“不弄你。”
余星臉頰徹底紅透,他快速進入熱泉,祁野也邁下臺階走了進來,余星不是第一次見祁野赤身,但祁野身材實在太好了,胸/肌、腹/肌均勻健碩,余星忍不住數了下,一塊、兩塊……五塊、六塊……還有一節淹沒在水下,看弧度應該還有兩塊。
余星有些羨慕,與祁野精壯有力的身軀相比,他顯得格外瘦弱,他捏了捏腰間軟肉,心里嘆了口氣。
祁野長臂一攬,將人撈進懷里,余星被熱氣熏得臉蛋發紅,后背緊貼祁野身上,肌膚相貼的瞬間,余星羞得臉頰更紅,稍微一動摩挲所帶來的感覺,令他心神蕩漾,忍不住想要貼得更近。
祁野把人按在懷中,低頭噙住少年嬌艷欲滴的唇瓣。
水波蕩漾,以他們為中心,一圈圈朝外蕩漾開去,漣漪翻滾。
……
祁野將手從少年嘴里拿/出,他低頭在余星耳邊沙啞道:“舒服嗎?”
余星臉蛋紅得比盛開的杜丹還要嬌艷,他輕輕點頭。
祁野輕笑一聲,退開了些。
曖/昧逐漸淡去,余星雙腿沒那么軟,祁野把人抱出熱泉,擦干余星身上的水,為他穿上浴衣,又隨意給自己擦拭,套上浴衣。
“以后不想去見太后,便不用去。”祁野忽然道。
他知道余星去慈安宮見過太后,少年會悶悶不樂,多半和這個有關。
余星睜大雙眼,眼里滿是驚訝。
祁野又道:“就算太后要見你,也只需派人回拒。”
余星眼睛睜得更大了,太后是祁野的母后,按理說祁野應該尊敬太后,可從祁野的語氣里,他沒感覺到半點敬重,甚至也不親厚!
余星想問為什么,卻又沒問出口。他想知道祁野和太后之間發生了,才讓祁野不顧母子之情,可話到嘴邊,又被他咽了回去。他想一定是發生了什么,才會讓祁野和太后之間產生隔閡!
余星雖然很想知道,但也不愿再揭祁野傷疤。
祁野一點也不像他曾想的那般輕松,和他住一起后,余星才知道祁野每日起來得有多早,即便不上朝祁野也會早早起來,批閱尚書省呈遞上來的奏疏。
余星需得在寅時起床,和祁野一起用早膳,再匆忙趕往崇文館。
余星甚至自己比不過旁人,便比其他人更認真努力,下學后除了完成學士交代的課業,還會習字,背文章,他目前就在背《千字文》。
《千字文》讀起來朗朗上口,由一千字編寫而成,包羅天文地理,文學藝術,歷史流變,如星羅密布展開。
余星每每讀起都忍不住感嘆前人智慧,遇到不懂的地方,他便會求助祁野。
一來二去祁野對余星學問了解得清清楚楚。祁野心想,余星除了用功,悟性同樣極高,否則不可能在短期內,由目不識丁到能讀、能寫、能理解的程度。
余星每日在宣明殿謄抄《千字文》、《論語》、《孝經》。
若遇見不解的便會多抄幾遍,他堅信如學士所言,書讀百遍其義自現,往往如此便需耗費大量心神,跟祁野共處的時間自然就少了。
少年的認真刻苦,祁野看在眼里,每次見少年皺眉,死死盯著卷軸上的內容,又不忍見他如此苦惱,不等少年求助,他已經主動講解。
余星覺得祁野講得比學士還要好,越聽越來勁,有時還會反問祁野,祁野從不訓斥他無禮,而是耐心回答。
余星聽懂后還能舉一□□。
兩人關系在每晚一問一答中悄然改變。
這日沐休,余星在宣和殿書閣內看《千字文》——鳴鳳在竹,白駒食場。化被草木,賴及萬方。
余星按照自己的理解,在一張白紙上做下批注,鳳鳴在竹,意思是說鳳凰在林間歡樂的鳴叫;白駒食場,是說小白馬在草場上自由自在吃草。
余星想象了下,春風,竹林間,青草碧綠,萬物復蘇,小白馬愉悅奔騰,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草坪,他沒見過雄偉壯闊的平原,想象出的也只是遼闊草原的萬分之一,但即便如此,也讓余星心生向往,想去見識一番。
“化被草木,賴及萬方。”
余星讀了幾遍,依舊不得其解。
祁野看來時,就見少年一臉愁容的盯著卷軸,祁野不動聲色走了過來,到余星身后,湊近他耳邊低沉道:“怎么了?”
余星猛地抬頭,唇角正巧擦過祁野薄唇,余星往后挪,祁野眼疾手快按住他后腦,堵住了因愕然微張的粉唇。
書閣靜謐的能聽見彼此交錯的呼吸聲,和怦然有力的心跳聲。
未幾,祁野放開手,余星喘了喘氣,眼角洇著秋水,眼尾發紅,似被狠狠欺負了番。
余星漸漸冷靜下來,指著一處道:“我這里不太明白。”
祁野低頭看去,說:“圣君賢王的仁德之治,使草木都沾受了恩惠,恩澤遍及全天下百姓。”
祁野講的詳細,余星自然聽懂了,他點了點頭,又問:“什么樣的君王才稱得上圣君賢王?”
祁野不答反問,“你覺得什么樣的皇帝,算好皇帝?”
余星思忖片刻道:“對百姓好的,體恤民心的,能解決百姓們的困難。”
“還要有一顆仁愛之心,我想他一定能成為好皇帝。”
祁野聞言眸子越發暗沉。他無仁愛之心,若非萬不得已,他寧作一個普通人,然而身在帝王家,許多事都事與愿違。
余星見祁野臉色不大好,意識到自己說錯話,惹祁野不高興,立馬改口:“大部分人這樣希望,如果是我,我覺得像你這樣的就是好皇帝。”
祁野沒接話,神情沒半點緩和。
余星偷瞄祁野,暗自嘆氣,想著下次說話前一定要好好措辭。
他說的真心話,祁野的確是個好皇帝。
接下來幾天,余星下學后依舊和祁野待在一處,祁野批閱奏疏,他則抄書讀書背書,有時祁野會問他感悟,或墨義,或貼經。
余星貼經沒問題,偶爾會寫錯字;反觀墨義問題很大,常常摸不著重點,若原文內容出題倒還無事,換作注疏問題就多了。
余星常常會記混,張冠李戴。
祁野會揪出錯處,寫出正確的注和疏,余星通過反復抄寫,加深記憶。
兩人的關系變得隨意,有時余星會主動詢問祁野文章,或在他面前背誦《千字文》。
日子一晃而過,深秋來臨,卷著枯黃落葉,裹挾著蕭瑟而來,愛美的姑娘們也搭上了翻領團花碧翠披襖,身穿玫紫色短衫,黃色魚鱗紋長裙,裙頭系暗紅花鳥紋裙帶,即便秋風蕭瑟,也擋不住姑娘們飄揚鮮艷的裙擺。
十月至,同來的還有崇文館月考,余星得知這事時,已來不及溫習功課,一日考下來頭昏腦脹。
很多題他不會做,很多字也不會寫。
崇文館三十名學子考完后各自回家,祁復沒來找余星,跟著祁昭離開了。
余星懨懨回到宣明殿,直到祁野回來余星還趴在床上,祁野見少年悶悶不樂,伸手揉了揉少年腦袋,輕聲安撫,“不礙事,與他們學了幾年相比,你已經很不錯了,比我當初有過之而無不及。”
余星不疑有他,暗淡的眼眸漸漸亮了起來。
隔天,祁野今早不必上朝,處理完政務就帶著白繆和陸筠去了崇文館。
君王突然造訪,學士與學子們都十分意外和緊張。余星也被嚇了一跳,學士停止授課,將祁野迎了進來,祁野帶著陸、白二人走進學堂,眾人正襟危坐,眼睛不敢亂瞟。
學士輕咳一聲,示意眾人趕緊起來行禮,祁復最先反應過來,他起身后眾人紛紛起身行長輯禮。
祁野冷然威嚴的聲音響起,“不必多禮,爾等都是大禹賢才,大禹未來還需你等一臂之力。”
眾人聽著帝王勉勵的話語,各個斗志昂揚,仿佛明日就要報效朝廷。
祁野又考校了幾人功課,他故意點了余星。
余星一臉懵的起身,連行禮都忘了,祁野對著他時語氣緩和了不少,“巧言令色,鮮矣仁何解?”
余星想了下,“答,道貌岸然言辭機巧華美之輩,無仁道可言。”
回答中規中矩。祁野繼續問:“學而,為何?”
余星想了想,回答的有些磕巴,但還是回答上了,“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
祁野:“何解?”
眾人紛紛看向余星,等著他作答。
余星略一思索,便道:“多向才德兼備的智者學習,尚賢好德,而不該專注人家的容貌姿態和裝扮,侍奉父母,竭盡所能去孝敬。侍奉君主,事必躬親盡職盡責。與朋友交往,恪守承諾說到做到。這樣的人,雖說從沒學習過,而我卻認為他已學習領悟并做到了。”
祁野嘴角略略勾起,當著學士與眾人的面,贊道:“余監生勤奮勉勵,孜孜不倦,愿汝曹效之。”
余星被夸得不好意思,耳尖微微發熱。
可以說崇文館里底子最差的就數余星,這次月試也考得一塌涂地,可在這種情況下,祁野沒夸余星天賦卓越,聰穎過人,而是夸他勤奮刻苦,一頭扎入學識之海不知其倦。這種貼合余星的夸贊,更像是在認可余星,認同他所付出的努力,令他的內心得到慰藉。
頹廢一掃而光,余星只覺得干勁滿滿。
祁野叮囑眾人一番,便轉身離開,學士將祁野恭敬送出學館,走前祁野向學士要來了余星題卷,對此余星毫不知情。
下了學,祁復笑瞇瞇來到余星面前,“看來我也得回去好好認真了。”
余星點了點頭,“你悟性高,學得又比我快,一定能學好。都道笨鳥先飛,我卻是錯過了最好的時機,連笨鳥先飛都做不到。”
祁復笑得一臉意味深長,“你就不用寬慰我了,兄長可從未夸過誰,今日當著眾人夸你,足以證明你很刻苦。”
余星和祁復混熟了,聞言輕笑,“你就不擔心他昧著良心夸我?”
祁復:“兄長可從不做這樣的事。”
祁復看著余星耳朵慢慢爬上紅暈,笑得更加燦爛。
余星抿著唇一言不發快步離開,等回到宣明殿就見祁野坐在寢殿外間的書案前,余星還未走近,祁野便朝他招手,示意他過去,余星走了過去,低頭只覺得卷軸上的字跡有些眼熟,他仔細一看,整個人都不淡定了。
他支支吾吾開口,語氣帶著埋怨,和絲絲羞赧,“我、我的答卷怎么在你這?”
祁野沒回答拉著他坐下,“字練得不錯,比之從前進步很大。”
余星抿了抿唇,心里高興。
余星的字的確有進步,但也沒有祁野口中那么明顯,只能說能瞧出筆鋒,不再是從前稚子學寫字的幼稚字跡。
祁野與他同榻而坐,給他講答卷上的錯誤,余星錯字極多,策問留白,貼經對了不少,墨義也沒多大問題,但他寫的詩賦,可以說完全不能看。
詩賦需要龐大知識儲備,作詩也需想象和意境,說簡單點就是需要學富五車,通曉古今,且有天賦。對才學習兩月不到的余星來說太過困難,祁野對他也沒抱太大希望,只給他講解了古體詩和近體詩的區別。
祁野:“古體和近體在句法、音韻、平仄上都有區別;古體句法不定,或四言、或五言、或六言、或七言乃至雜句。”
“近體只有五言和七言兩種,律詩為八句,絕句為四句。”
“用韻上,古體每首可用一個韻,也可用兩個或兩個以上的韻,甚至允許換韻。但近體每首只能用一個韻,且只能在偶句押韻。”
余星聚精會神看著祁野,祁野在少年那雙眼中看到了滿滿求知/欲,又補充了句,“若是感興趣可以看看《平水韻》《切韻》。”
余星急忙點頭,并在心里記下這兩本書。
“貼經、墨義不必擔憂,往后我會和你一起看書,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說給我聽,咱們一起討論,至于策問,你初來大禹,不了解禹國實屬情理,等這段日子忙完,我帶你出去走走。”
余星并不覺得在城外走走能了解到什么,不過祁野一片好意,他自然不會拒絕。
而且他也好奇,禹國人究竟如何?
接著,祁野給他講了《論語.學而篇》,《論語.為政篇》部分內容,通過祁野的講解,余星在半知半解中豁然開朗,甚至從中生出新想法。
兩人一番交流,余星忍不住主動問:“禹國……是什么樣的?我想多了解它。”
祁野聞言輕輕一笑,“不著急,以后就會知道,喜歡讀書?”
余星點頭,“喜歡,可以識字可以明白以前不懂的道理,明白了哪怕是至親之人也會厚此薄彼。”
父不慈則子不孝,兄不友則弟不恭。
祁野能猜出余星從前過得不如人意,為了活命余家人拋棄了尚未及冠的少年。
想到這里祁野眼神暗了暗。
余星沉浸在思緒中,并沒有發現祁野陰沉的眼眸。
在余星看來祁野很溫柔,且無所不能,這令他十分崇拜祁野。當然他并不知道祁野已經有兩個月沒發火,也沒賞人扳子。
第32章 【心悅】
寥廓秋云薄, 空庭月影微。
樹寒棲鳥密,砌冷夜蛩稀。
枯葉卷秋風,荒涼又蕭瑟。
宮人們冒著烈風清掃飛卷的枯葉, 沙沙之聲不絕于耳。
嘩啦一聲,秋雨和著呼呼風聲席卷天地。
隨著一場大雨傾盆而下, 宣示著深秋已過,寒冬即將來臨。
立冬這日狂風大作, 塵埃裹挾著枯葉在大雨中孤零飛舞。
小軒和小貴忙關上窗,二人齊刷刷扭頭看余星。
余星今日不用去崇文館, 外面又是刮風又是大雨,只能待在宣明殿偏殿。
小軒問:“圣子要去找陛下嗎?”
余星問:“他下朝了?”
昨日他在偏殿看書看得久了,就在偏殿歇下, 今早醒來外面已經狂風大作。
小軒搖頭, “陛下今日未去上朝。”
小軒沒說昨晚陛下也睡在偏殿, 陛下起來時,圣子還在熟睡中,陛下交代他們不要吵醒圣子,直到疾風吹晨鐘,余星才緩緩醒來。
余星原本還有些懨懨的心情, 立即好了不少。等到雨勢小了,他便快步朝外去。寢殿內沒找到祁野,余星又去御書房,御書房也沒人,最后去了宣明殿才在外殿找到祁野。
守在外面的侍衛沒阻攔,余星走了進來, 輕手輕腳來到祁野身邊,祁野聽見腳步聲, 知道來人是余星也沒抬頭,佯裝沒聽見動靜。
余星低頭一看,只見宣紙上筆走龍蛇寫著一行字——祁山之巔始于野,星河密布深余澤。
余星認真看去,忍不住小聲念著,祁野聽見聲音不得不抬頭看向他,余星被那雙猶如深潭的眼睛注視,心口砰砰直跳。
“喜歡嗎?”祁野問。
余星不明所以,“什么?”
祁野起身,高出余星一個多頭,此時站在余星身前,顯得少年十分“嬌小”,余星不得不仰頭看他,祁野低下頭望著少年那雙迷茫清亮的眼睛。
余星眨了眨,祁野沒忍住傾身在那雙璀璨繁星的眼睛上,落下一個深情的親吻。
余星呆呆凝視祁野,心如擂鼓。
祁野撫摸他細膩臉頰,繼而轉身卷起案上卷軸塞給余星,“今日下雨,就在殿里煮火鼎。”
余星手里握著布帛卷褾,絲滑柔順,他緊了緊手里的卷軸。
祁野吩咐內侍太監準備煮火鼎的小火爐及瓷鍋,不多時宮人們端來點燃的小火爐,濃煙在殿外排的差不多,眼下只有點兒青煙繚繞,并不嗆人,宮人又將三彩雙耳陶瓷鍋、食材等物搬來正殿,粗使小太監搬來高足幾案,上頭擺滿食材,葷的素的應有盡有。
兩名司膳站在殿中為余星和祁野表演刀工,余星再一次刷新對女子的看法。
在陳國,酒樓廚子府上伙夫,哪個不是漢子!當他親眼看著女子揮舞刀具,刀工不遜色男子時,他忽然就明白禹國為何比陳國繁榮了。
這里包容男女,農商并存,接受外來物。
余星和祁野圍坐在小火爐前,余星望著鍋里翻涌的滾水,祁野將切的薄如蟬翼的羊肉片放入料碟中,裹上醬料后,夾進余星面前的小瓷碗里。
余星道了謝,用筷子夾起來吐著粉/舌吹氣,下一刻將羊肉片卷進嘴里。
祁野看著那抹粉嫩,眼神暗了暗,在余星重復幾次后,祁野再也忍不摟住余星,吻住被燙得紅潤的唇瓣,余星毫無防備輕而易舉就被祁野攻破……
一頓火鼎兩人一邊吃一邊閑聊,時不時還會抱一起互啃,午膳竟用了一個多時辰。余星在這種甜蜜刺激下,竟吃撐了,軟在祁野懷里,撐著肚子打了個飽嗝。
此時,驟雨初歇,天光乍現,陽光撥開云霧照射而下,御花園池中泛起粼粼波光,葉片上殘留著五光十色的雨滴。
余星被祁野牽著走過御花園,穿過亭臺樓閣,來到莊嚴巍峨的宣和殿。
下午天色很好,晴空萬里,一連下了好幾天大雨,突然見到太陽,令人倍感親切,余星站在殿外張開雙臂,迎面昂頭對上陽光,他微微瞇著眼,一股暖意自內而生。
祁野頓下腳步,回頭看去,少年沐浴在陽光下,臉上、肩上、發絲上,俱鍍上一層暖光,這樣的少年顯得恬靜又美好。
祁野呼吸幾近一窒,隨后走至余星身邊,也不管跟著的千牛十二衛,從后抱住少年,下頜抵上他肩頭,嗓音低沉慵懶,“去游湖?”
余星一聽可以出宮,當即點頭,主動握住祁野的手,有點兒赧然的催道:“我們快走吧,晚上還能在外面吃。”
祁野輕笑一聲,讓人備車。余星坐在輅車里,透過車窗看了陸筠和白繆一眼,其他侍衛并未跟來。
他不知道的是千牛衛雖沒跟來,但有暗衛跟著。
出了應元門,從應元大道行駛而過,華貴輅車出了皇宮,來到外郭城一路西行,來到城西安明湖。
祁野牽著余星從輅車出來,陸筠將兩匹棕馬牽去不遠處馬廄,白繆緊隨其后。
湖邊來往行人頗多,有男有女,女子穿紅戴綠,淡掃蛾眉,風從她們身邊經過傳來陣陣清香。
安明湖岸邊停著飛閣流丹的畫舫。是時年輕男子登上船板,畫舫前站著兩名容貌昳麗的年輕姑娘。
二人皆頭戴珠釵,眉似遠山,含情脈脈,面如桃瓣,紅唇小巧,穿著抹胸長裙,露出婀娜身姿,朝著迎面而來的男子笑吟吟打招呼。
男子們對她們含笑行禮。
余星稍微松了口氣,他以為會像陳國青樓那般,男子摟著姑娘就親。
祁野注意到余星神色,在他手心捏了下,挑眉示意怎么了?
余星壓下心底不適,朝祁野搖了搖頭。
祁野牽著他踏上船板。
門口的幾名小娘子紛紛上前,“兩位公子里面請。”
祁野微微點頭,牽著余星走了進去,兩位姑娘的笑容更加明媚,將兩人迎了進去。
畫舫東家同樣是位貌美女子,她款款走來,一身翠紅相間的抹胸長裙,素色寬袖短襦,墨綠披襖,梳螺髻戴桃花、杏花、梅花、菊花四花花冠,魚形銀玉耳環,額間貼花鈿,下眼瞼綴桃瓣珍珠,雙眉似涵煙,唇紅齒白,美目生輝。
余星還未見過如此貌美的姑娘,不由得看愣了,女子走來朝著祁野躬身行禮,之后又把目光移向余星,對著余星施施然行禮,余星倉促回禮,女子巧笑,以扇面擋住紅唇,聲音溫溫柔柔,“公子,小公子這邊請。”
女子帶他們上了二樓,來到一間上房,女子恭敬道:“公子可需婢彈琴?”
祁野看向余星,以眼神詢問,余星猶豫了下,祁野便知他不想,朝女子道:“不必,上些吃食。”
“是。”女子退下。
余星小聲問:“這里是青樓?”
祁野:“不完全是,這里一大部分女子不賣身只賣藝,除此外還有男子賣藝……你剛見到的那人便是畫舫東家。”
余星有些訝然。
祁野又道:“云香樓的東家也是她,之前我就想告訴你,不論男女,只要有自己想做的事,持之以恒,不論男女都能得償所愿。”
余星知道祁野是想告訴自己,在禹國女子與男子一般,既能相夫教子,也能大展身手,不論身居廟堂還是身處鬧事,只要有恒心,萬事皆不難。
伙計端著酒水和吃食進來,擺上綠豆糕,芙蓉糕,蟹黃饆饠,櫻桃饆饠,天花饆饠,金齏玉膾,細縷金橙,又奉上桑落酒。
“兩位公子請慢用,小子就在外伺候,兩位公子若需要什么,只管喚小子。”
祁野給了他半錠銀子,伙計歡天喜地退了出去,與陸筠和白淼一起守在門外。
祁野陪著余星用了些點心便不吃了,見余星吃得津津有味,他起身取來擱置在琴架上的玉琴,放在憑幾上,輕輕撥弄琴弦。
琴音寬廣深沉,余音悠遠,如白玉敲擊金銅發出的悠揚低沉聲,安靜松沉,手指下的吟猱余韻、細微悠長,縹緲多變。
余星不由得聽入了迷,只聽祁野低吟淺唱,嗓音低沉繾綣,舒緩纏/綿,“董生唯巧笑……”
余星臉上滿是驚奇,似沒想到祁野還會撫琴唱曲,祁野朝他招手,余星走了過去。
琴音漸明漸暗,余星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祁野摟在身前,祁野握住他的手,扣住他手背,分開他白皙的手指,一根根反扣。
“喜歡彈琴嗎?”
余星老實道:“喜歡,但我不會。”
“我教你。”祁野道,“看好了。”
祁野扣著余星手背,手把手教余星彈七弦玉琴,低越悠揚寧靜的琴音再次傳出,祁野隨著樂聲唱和,“子都信美目……百萬市一眼,千金買相逐。”
“不道參差菜,誰論窈窕淑。”
“愿言捧繡被,來就越人宿。”
音樂聲漸漸消失,余星好奇道:“這是什么曲子?”
“詠少年詩。”祁野松開手,稍微往后挪了些,跟余星拉開些距離,余星察覺到祁野的疏遠,心里空落落的。
余星沒聽過這首曲子,曲子內容對他而言晦澀難懂,即便聽不懂他仍覺得祁野唱得很好聽——帶著憂傷又有種不易察覺的溫柔。
余星更加好奇這首曲子,他問:“能幫我寫下來嗎?”
余星朝后看去,祁野低頭注視懷中人雙眸,“喜歡?”
余星不置可否的點頭,祁野便起身,讓店里伙計取來筆墨紙硯,伙計先前得了賞錢,這會兒動作很快地取來了筆墨紙硯,祁野站在高足幾案前,微微俯身,手執小篆筆,寫下幾行小字。
祁野寫完后,等了片刻才轉交給余星。
余星一把抱進懷里,朝祁野笑得明媚動人。
余星看了會兒,上面不少字他都不認識,便指著第三列一個字問,“這個字怎么認?”
祁野順勢看去,道:“窈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窈窕。”
余星點了點頭,認真看了看,好似要將這兩個字記在心底,他又問:“越人宿是什么意思?”
祁野凝視他明亮懵懂的雙眼,但笑不語。
余星見他不想說,便把宣紙小心翼翼折起來收進袖囊里,心想著可以問王施瑯,至于為何不問白繆和陸筠,余星覺得他們多半會把這事告訴祁野。若是問祁復他又不好意思開口,畢竟祁復是祁野的胞弟,但王施瑯不一樣,這人之前帶他出過皇宮,又是一朝國師,知道的肯定多。
打定主意,余星便不糾結。
祁野只彈了一曲,就不再彈了,與余星互擁在一起,余星喝了點洛桑酒,還想再喝就被祁野阻止了,等二人回去已近黃昏。
余星原本想盡快詢問王施瑯,但沒想到拖了兩天才見到對方。
王施瑯一如第一次見面那般,臉上帶著得體微笑,余星取出白紙,在王施瑯面前攤開,王施瑯低頭看去,見到龍飛鳳舞的幾行字后,淺淺一笑。
余星追問:“國師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
王施瑯笑道:“圣子問我倒不如直接問陛下,臣覺得陛下會告訴您。”
余星將紙折起來收好,“我問過了他沒說。”
王施瑯笑得意味深長,“現在不說以后總會說,圣子不必著急,或等過些日子圣子學得多了,自然就明白了。”
余星在二者間徘徊,這一猶豫又到上學。一個月下來他已經能寫會背《千字文》。天氣漸冷,余星從袍子換成長襖。
在陳國余星從未見過這種襖子,在陳國冬日他會和阿非生火取暖,穿著并不保暖的夾衣,只能窩在屋里,別想出門。
第33章 【出謀】(捉蟲)
荷盡已無擎雨蓋, 菊殘猶有傲霜枝。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
冷風呼嘯而來卷起殘葉飛舞, 高大杏樹少了杏葉遮蔽,顯得孤獨冷清, 池中蓮花早已不見亭亭身影。
宮人紛紛穿上加了絨絮的短襖,被寒風一吹臉蛋凍得通紅。
余星讓他們回屋休息, 宮人們對余星感激不已。
余星還未嘗過禹國的冬天,打開窗戶就被冷風吹得打了個噴嚏, 小軒立即關窗,緊張道:“圣子仔細些身子,咱們這的冬天可冷了, 等到了寒冬臘月, 周圍都是白茫茫一片。”
余星問:“為何?”
小軒道:“咱們這兒冬日里得下雪, 等下了雪四下白茫茫,一些學堂還會停學。”
余星和小認真聽小貴絮絮叨叨說著。
小軒:“在奴婢老家,鎮上的私塾也會停學,讓孩子們回家溫習功課。”
余星問:“你以前上過私塾嗎?”
余星很少會詢問如此隱私話題,但他和小軒相處久了, 對他的往事有些好奇,也把小軒視為如小貴一般重要之人。
余星的話語透著好奇和關切,小軒心里有些慰貼。他道:“幼時曾上過蒙學。”
余星知道蒙學是什么,他從未上過,所以他的識字認字寫字相當于是祁野教的。
對他來說祁野像夫子,又像朋友, 還是執子之手的伴侶。
小貴好奇道:“蒙學會教什么?這么說來你也會識字?”
小軒:“認得一些,但不會寫, 當時家里窮,沒有練字用的白紙,哪怕最便宜的石墨也買不起,便是用樹枝在沙地里寫字。”
“但我也只學了一年,剛學完《千字文》《急就篇》和《丘乙己》描紅。”
余星剛背完《千字文》,對《急就篇》不甚了了,《丘乙己》描紅練過數遍。
祁野也從未同他說過。
余星心里裝著事,本想等祁野回來了再問他,不曾想當夜他沒等到祁野,自己先睡著了,他是被喧嘩吵醒的。
余星打了個寒顫,他身上裹了件羊裘披風,毛茸茸的羊毛擋住大半臉頰,令他不受寒風侵蝕。
他推開門走了出去,就聽小貴興奮大喊:“下雪了!下雪了!原來這就是雪花,這也太漂亮了。”
正殿前的花園內銀裝素裹,一眼望去白皚皚一片,天地間都被這純凈的白雪覆蓋,喧囂沉靜在了純白之下。
余星頭次見到皚皚白雪,當即跑了出去,下了一夜大雪,地面鋪上厚厚一層雪粉。余星朝小貴他們跑去,在雪地里留下一連串腳印,滿心歡喜驅散寒意,三人在雪地中玩得不亦樂乎,也不覺得冷。
小貴學著小軒捧起白雪,搓成小圓球,下一刻當頭咂來個雪球,小貴驚呼一聲,下意識將手中偏小的雪球拋了出去,好巧不巧打在余星肩膀上,余星猛地回頭,手上動作不停,小貴躲閃不及,被余星打中腦門,小貴哎呀一聲,余星哈哈笑了起來。
手里跟比賽似的搓著雪球,余星正要扔給小貴,小貴速度迅猛,身子一側躲開了迎面而來的雪球,倒是余星沒有躲過去,半張臉上都是雪粉,惹得小貴和小軒哈哈大笑。
余星一手搓一個,隨便揉捏兩下便左右開弓,朝兩人投射而去。
三人笑作一團,樂此不疲地玩著打雪仗。
宣明殿內其他宮人聽見了,都有些躍躍欲試,但他們也就心里想想,反倒周桂和劉旭走向了余星,隔了十來步距離,抱著個雪球對著余星打了過去,余星來不及躲避,更沒想到身側竟然還有人,瞬間被打中。
余星盯著兩人看了眼,認出這是平日里伺候他們的宮人。這些宮人是祁野送來的,宮里人都不會隨意得罪他們。
有了他們的加入,打雪仗變得更加熱鬧。
還沒穿過石拱門,便聽見了院子里傳來的歡笑,等兩人走近就看清了偌大花園里,五個正在打雪仗的少年。陸筠輕笑一聲,“昨日下了一夜的雪,這雪可真大,一晚就鋪了厚厚一層。”
余星淡淡應了聲,他是見過陸筠的。
陸筠看向余星,自來熟道:“噢喲,你們在玩什么?帶我們一起唄。”
余星不知道該怎么拒絕陸筠,只能點頭同意。
于是從先前的五人慢慢演變成七人,好在七人都放得開,倒也玩得盡興。
得到十一月底,天氣越發寒冷,余星窩在褥子里,不想起床,好在這些天沐休,不然以他現在磨磨蹭蹭的速度,估計得晚到。
與閑暇的余星相比,祁野就顯得忙碌。
除了禹安城開始下雪,其他州府也都漸漸下起雪,等到十一月底,整個禹國北部都在下雪。
祁野忙碌了好些天,除了午膳和余星一起吃外,晚膳都是很晚才吃。
防雪的折子從各個縣、州遞了上來,常朝上眾大臣紛紛上書獻計,然而計策與往年相似,白璧微瑕,不可取。
往年西部之地因大雪封路,房屋坍塌之事數不勝數,為了將損失降至最低,他們設想了許多,但都被祁野否決了。
實際上,下起第一場雪時,祁野就打算派戶部、吏部、和巡防軍一同運送物資,但路途遙遠,不利于運輸,祁野這才打消了念頭,但也下了召令,命戶部郎中、吏部給事、監察御史前往西洲,同那邊的士族及富商周旋,以他們之名捐款捐物贈糧。
想要士族出力并非簡單一句話,他們盤踞禹國上百年,根基穩固,想讓他們出錢,必須得給出令他們滿意的條件。
富商那邊倒好辦,唯獨士族令人費神。
幾日過去毫無對策,而西州大雪封路也從只有大臣知道,漸漸地流傳開來,不到一日就外郭城傳開,百姓紛紛談論此事。
余星聽見崇文館學子小聲議論,仔細一聽才聽清他們說的是西州大雪封路的事。
余星全神貫注偷聽,這才知道只有禹安城、西州、上州會下雪。與禹安城內小雪不同,西州和上州全是鵝毛大雪,一下便是半月。
余星覺得禹安城的雪已經夠大了,他難以想象西州和上州的雪有多大。
沒多久學士進來了,眾人閉口結舌。
余星打量學士,發現幾日不見學士臉上滿是倦色,看得出來這幾日學士也因西州大雪一事操/心。
余星其實挺想問學士,但因坊間謠言滿天,此時問起估計會令學士難堪,甚至坐實西州大雪封路傳言。
余星想了下決定還是回去問祁野。
下了學,不等余星走出崇文館,祁復立馬叫住他。
余星停下腳步,扭頭望向快步而來的祁復。
祁復幾步來到他跟前,熟絡道:“你聽說西洲大雪道路被阻的事了?”
余星點頭,兩人緩步出崇文館,祁復小聲道:“我也聽說了,不過我還不能去議事,都是從五皇兄那里聽來的。”
“我聽說西洲幾個縣縣令和里長都在想辦法,縣令更是帶著衙役鏟雪,然而雪太厚,糧運不過去,全堵在了路上。”
余星還不知道這事,不過祁復是從祁昭那里聽來的,想來不會有錯。
同樣的事若是發生在陳國,陳國朝廷并不會理會,可到了禹國,下到里長縣令上到宰相帝王都在想辦法。余星終于明白禹國為何會越來越強大,同時對禹國充滿了好感。
余星與祁復分開,回到宣和殿御書房,守在外面的侍衛沒有阻攔,余星直接推門走了進去,哪想今日御書房里不止祁野,還有幾名大臣。
他習慣了來御書房找祁野,侍衛們也都習以為常,只是沒想到今日會撞見其他人。余星瞬間呆住。
眾人紛紛轉頭看了過來,余星如臨大敵往后退了一小步,正要退出去,祁野當眾朝他招手,示意他過來坐,眾人眼底露出訝然,很快恢復平靜,不再將視線放在余星身上。余星稍微松了口氣,朝著龍椅上的英俊男人走去。
祁野也不避諱,分了一半龍椅給余星,幾位大臣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多說一句。
祁野看向下方幾人,示意他們繼續說。
戶部尚書、吏部尚書、監察御史、中書令等人對視一眼,就著剛才討論的問題繼續直抒己見。
余星聽了會兒終于聽明白他們在商討糧食和儲冰,他想了下打斷幾人,“那個、各位,我覺得可以發放一些御寒物資,比如祍襖之類的,糧食的話如果誰家有多余的,可以分點出來,讓村長帶人登記,來年田賦便可少交些,這是第一種。”
“如果百姓不接受,可采用第二種,直接折成銀錢,按照禹安城糧價補償。”
“這樣一來,百姓們也能知道朝廷記得他們,二來還能讓有糧之人多一份收入,三來還能減少兩地之間運糧所耽誤的時間和運送時的耗費,如天氣太冷,栗米凍成冰,或是栗米受潮,生肉蟲。”
余星方才聽他們商討,得出個結論——這次缺糧的不是農家人,而是縣里或鎮上的普通百姓,他們沒能提前儲糧。
誰也不知道今年的雪會下得如此猝不及防,往年都是十二月中才開始下,今年卻提早了十多天,打得眾人措手不及。
幾人聽余星說完,幾位大臣還處在愕然中沒回過神來,就聽祁野道:“照先前吩咐去做。”
幾人紛紛應是。
祁野對著余星低低一笑,英俊的外表少了平日的冷冽,顯得更加俊逸無雙,看得余星心跳加快,連忙錯開視線。
余星又聽見祁野交代了幾句,接著便響起關門的嘎吱聲,確定大臣們都走了后,余星長吁一口氣,慢慢抬起頭,對上祁野目光,余星被灼熱視線燙了下,快速移開目光,“之前吩咐了什么?”
祁野不答反問:“該叫我什么?”
余星有些不好意思,他猶豫了下,跟其他人一樣叫了聲陛下。他很少叫祁野名字,就連“陛下”這兩個字也叫得很少,仔細想來他幾乎都沒怎么叫過祁野,每次都是你啊你的叫。
祁野聽著少年軟軟叫著陛下,心里頗為怡悅,但沒有那么好說話的放過余星,朝他搖了搖頭,示意不是這個,余星咬著下唇,認真想了起來除了陛下、祁野,他只能想到“夫君”兩個字。
他偷偷看了祁野一眼,難道祁野想聽這個?
余星耳朵瞬間紅了,他支支吾吾半響,咬著下唇,將下唇咬得粉嫩欲滴,看著就想要狠狠欺負一番。
“夫、夫君。”
祁野在余星沒看見的地方嘴角微微上揚,卻還是對著余星擺頭,余星徹底想不出來了,軟著嗓子又有些委屈的道:“我……我只想到這個,你不喜歡嗎?但我確實不知道該叫什么了。”
祁野低笑一聲,將人摟進懷里親了親,拇指摩挲著粉嫩下唇,慢慢探入秘密之地,他嗓音低啞,“星寶叫我大人。”
余星一臉困惑,但還是乖乖叫了聲大人,惹得祁野在他唇上狠狠親了一番,直到雙唇紅腫才放過嬌艷欲滴的唇瓣。
余星不明白大人是何意,他總覺得和自己所想的不一樣,在陳國稱呼那些官員便叫的大人,但看祁野反應應該不止這個意思。他問過小軒之后才知道,在禹國不能隨便叫大人,大人一般是對著父親叫的,有父親之意。
余星后知后覺反應過來祁野竟是戲弄自己,讓自己叫他爹!又氣惱又羞赧,對著愛人叫爹什么的,想想就面紅耳赤,害羞不已。
雪停了,天空放晴了,碧空如洗,城內恢復了往日繁榮熱鬧。余星繼續上學,他漸漸發現崇文館里少了學子,仔細觀察后發現右手邊的確少了兩人,余星原以為他們有事告了假,一連幾日過去他們都沒出現。余星覺得不對勁。
恰逢祁復來找他說話,余星將心頭疑慮告訴了他,祁復道:“他們被大學士請回府了,大學士是可以將監生請回去。”
余星:“他們都不能再來了?”
祁復點頭,“他二人一年到頭荒廢的課業太多,超過三次考察,都得了下下,便被大學士上報給皇兄,將他們逐出崇文館。”
祁復見余星神色有異,又道:“別擔心,等到歲考結束,明年開春又會有新的監生。”
余星擔心自己會不會被趕走,他上回考核就只得了個下上,之后得了中下,若下次、下下次沒得上下,估計也會被趕走。
不過他的擔心明顯多余,以他現今身份大學士哪里敢將他攆走,更何況祁野怎么可能舍得讓自家寶貝被趕出崇文館。
祁復見他面露擔憂,笑著寬慰,“別擔心,你不是一般人,大學士不敢趕你走,而且皇兄也不會同意。”
余星面色稍微好看了些,他還記得王施瑯曾帶他去的國子學,便道:“國子學也是這般?”
祁復點頭,“國子監六學、崇文館、弘文館皆如此,除了每月考察,告假也算在其中,一年內超過百天告假的便會被趕回去。”
余星不想讓大學士和學士誤解,他能繼續留在崇文館是因為祁野。他不想下次考察時還得個中下或者下下,他也想得中上,上下,因此學習起來更加認真刻苦。
每日晨讀之后才用晨食,之后才去崇文館,下學后也是先完成課業,復習今日所學,再背誦《千字文》、《急就篇》,最后還要練上好幾篇字,有時還會練習寫詩,雖然依舊寫的不倫不類,但總算寫得出來了,也算是進步了。
祁野將少年的認真努力看在眼里,將處理公務的地點改在了正殿里,這樣若是余星有不懂的地方,他也能盡快發現,再為少年解惑。
余星從一開始不好意思,到后來遇到不懂的就問祁野,而今遇見不明白的,也不會立馬拿給祁野看,而是會認真思考一番,才會去問祁野。
這一轉變令祁野喜聞樂見。
第34章 【畫九】
光陰如梭, 白駒過隙,日子過得很快,經過這段日子努力, 余星覺得自己進步明顯。
禹安城的寒冬便在幾場大雪,幾場晴中到來了。
余星在崇文館除了和祁復說話外, 有時也會和祁昭說幾句,但因為祁昭內斂話少, 除了互相問候行禮,祁昭總是站在祁復身邊不言不語, 反觀祁復比祁昭小了幾歲,正是天性活潑的時候,與干練的祁昭形成鮮明對比。
余星挺喜歡和兄弟倆相處, 一個活潑開朗, 一個沉穩靠譜, 除了他們外余星最近還認識了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
那人名叫于文俊,余星會和他認識還得從那日學士點到于文俊說起,于文俊起身彬彬有禮回答,余星還記得當時學士問的是“道之以政,齊之以刑, 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那時余文俊回答的是——用政令治理百姓,或用刑法制約百姓,百姓可以暫時免于罪過,但他們不會感到不服從是可恥的;如果用道德統治百姓, 用禮教約束百姓,百姓不但有廉恥之心, 還會糾正自己的錯誤。
于文俊說:“一味用僵硬手段壓制百姓,只會讓他們產生逆反心思,但如果我們用道義服人,他們便會心服口服,同時還會向良者學習。”
“學生覺得只有讓孩子讀書識字,學得仁義禮智信,如此一來大禹才能真正繁榮昌盛。”
余星當時聽著于文俊的言辭,許久才從愕然中回過神。或許是因為生于陳國,長于陳國,幾個月過去余星仍然沒把自己視為禹國人,偶爾還會拿陳國與禹國比較,然而聽于文俊一席話,他頓悟了。
禹國雖不是生養他的土地,卻是教他知識道理,讓他擺脫悲劇命運,獲得新生的國度。
比起孕育他的陳國,禹國才是他真正的故土,是他的家園。
只有在這里他才能像“人”一樣生活,只有在這里他才擁有“家”,擁有“親人”,擁有“朋友”。
余星想通后,再看崇文館就完全不同了,這里是禹國最好的學府,里面的學士更是三品或二品文官,大學士更是當朝宰相,由他們親自授課,所收獲到的學士見解,豈是國子監六學和縣學可比的。
余星敬佩大學士和學士。對國子監六學、弘文館、崇文館也有了一定認識。
崇文館和弘文館并非官家子弟就能入學。弘文館隸屬門下省,三十個入學名額——只有皇親國戚,一品散官封爵者、從三品以上、中書侍郎、門下侍郎等人的兒子或孫子有入選名額。
弘文館內有大量藏書,屬于國家級藏書館。
想要進入崇文館就學,人選要求亦如此,且崇文館內有皇室藏書館,其內經書俱為寶藏級,一般讀書人一輩子也見不到。
大部分官家子弟便去的四門學和國子學,優異百姓也能進四門學,大部分百姓會選擇律學或算學,從其他縣府過來的監生,會選擇律學和算學,只有一部分家境優越的會選擇進入四門學。
余星了解的不多,但也勝從前。
他會和于文俊如此投緣,除了他們不約而合的觀念,還因為于文俊和他的姓同音。
于文俊和余星打過招呼,便同他說起了冬至當天的祭拜,余星尚不知情,遂問:“你怎么知道?”
于文俊沒有隱瞞,“家師正是國師,他跟我說,那日我需得同行。”
余星略顯驚訝。
于文俊又道:“冬至會休沐兩日,倒時各地應該都會舉辦祭祀儀式。”
余星發現禹國相當喜歡祭祀,他來禹國三個多月,已經經歷了不少祭拜。
冬至這日,國子監六學、崇文館、弘文館、縣學、私塾都休沐。
余星依舊需要早起,晨鐘敲第三輪,他就醒了,祁野也睜開了眼,伸手將人摟入懷中親了親。
祁野抓著余星的手摩了許久。
余星杏眼中滿是水霧,眼尾紅暈比桃花還要嬌艷,紅唇微張,熱氣順著縫隙噴薄而出,身后高大的男人捏著他下頜,余星扭過頭去,祁野湊過去與他親吻。
余星雙手緊緊攥著綢褥,抓出層層褶皺。
祁野握住他的手,分開他細長纖瘦的手指,與他十指相扣。
……
鐘聲與鑼鼓聲響徹禹安城。
天光乍現,所有人都起來了,樟樹上鳥雀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余安城十六個城門齊齊打開,來自各地的商販或挑著擔,或推著雙輪推車,或背著背簍進入外郭城,在西街占據一席之地。
吆喝叫賣聲不絕于耳。
禹安城如往日一般熱鬧繁華。余星也終于被祁野放過,他感覺雙腿無力,雙股發軟,他幽怨的看了祁野一眼。
祁野看著自己弄出來的,有些心疼的親了親少年眼角,柔聲哄道:“是我的錯,下次不會了。”
余星聽著他溫柔低沉的嗓音,熱氣撲來,瞬間心軟,祁野又親了親他手背,一臉溫柔的注視余星。
余星徹底心軟,哪里生得起氣來。
祁野聲音柔和,“既然不生氣了,那就——”
祁野指著自己薄唇,余星明白過來后,圓潤的喉結上下吞咽,等了會兒才在祁野唇上落下一個蜻蜓點水的吻。
余星腦袋剛往后挪,便被祁野按住后腦,余星的話盡數堵在親吻中。
余星動彈不得,也掙脫不開,久而久之便沉淪其中,任由那股氣息在里面翻轉,攪動,甚至他還主動配合,與氣息相互依存。
許久后,祁野松開余星。祁野心情不錯,在他唇邊親了親,又為他換上玄色袞服,原本余星該穿鳳袍,但余星身為男子,又是圣子,祁野就讓尚衣局制作出偏小的玄色袞服,與祁野袞冕上的圖案相比,余星的只有五爪金龍,和翱翔九天的金凰。
祁野穿著大袞服,比起袞服來更加繁復,黑色大袞服,其上繡日月星辰,龍山華蟲,龍以金線繡制,山川河流皆是深綠,衣領、袖口暗紅黼紋,十三金蝶革帶,黑金長履,頭戴大裘冠,十二冕旒垂落,擋住了鋒銳的眉眼。
祁野見余星看自己,朝對方伸出手,余星將手放了上去,任由祁野牽著,往宣和殿走去。
他們身后跟著千牛十二衛,內侍太監,左右金吾衛等上百人,尚乘局的人備好玉輅,祁野拉著余星坐進玉輅。余星這才發現他們每次上馬車,不論是四輪的,還是兩輪的,都是踩著包了繡緞的馬扎,而不是踩著人。
與陳國不同,陳國屬于后者。
余星每次都被祁野匆忙拉上輅車,今日才發現這點不同。
玉輅駛往應元門,校場上站滿文官武官,文武各排四列,見到天子座駕后紛紛行禮,祁野拉著余星下玉輅,大臣們紛紛行跪拜禮,余星看到了站在前方的祁復和祁昭,及另外兩名親王。
那兩名親王位列武官之前,祁復和祁昭則在文官前方,其后是尚書省、尚書令、門下侍郎、中書侍郎、和六部尚書等,祁復之后則是文散官,紫光祿大夫等人。
余星對紫光祿大夫有些印象,當初就是這人和懷化大將軍劉益,以及白繆護送他和祁野離開陳國,來到禹國。
余星往武官那列看去,果然在第三行找到懷化大將軍,劉益的目光看了過來,他朝余星微微點頭,紫光祿大夫蘇遠山也對上了余星視線,同樣朝余星頷首。
知道他們還記得自己,余星心里挺欣慰的,殊不知如今整個禹安城誰對他沒有印象,哪怕是禹都府百姓也都將余星放在心上,應該說全國百姓都將余星放在心上,甚至多過他們皇帝。
朱雀大道早已清理干凈,纖塵不染,他們需要去承德宮附近的太廟祭祀。
這一次余星沒在朱雀大道上看見百姓,心下有些好奇,祁野看出他內心所想,解釋道:“今日他們會在家中祭拜,或去神龍廟祭拜。”
余星問:“我們也要去神龍廟嗎?”
祁野點頭。
余星有些憂心的說:“這樣的話我們進得去嗎?”
神龍廟集聚大量百姓,他們這么多人過去,應該會被堵在門口。
祁野低低一笑,“不會,他們和我們要去的龍神廟不是一個地方。”
余星有些不解,什么叫不是一個地方,難不成還有好幾個神龍廟?
后來余星才知道還真的有兩個神龍廟,太廟旁邊的神龍廟,屬于皇家供奉的神龍廟,只有皇室中人才能進出祭拜,校場上的神龍神像金身不朽,身形龐大,百年前□□按照所見特意找工匠精心打造,每一處都精雕細琢,因此才會如此栩栩如生。
百姓們去的神龍廟則在神龍坊內的神龍廟,神龍坊位于東市南,與廣德坊相鄰。
廣德坊內有廣德觀,供奉的是廣德真人,傳聞廣德真人年少便以博學聞名,儒雅清素,初入仕途就是郡主簿,后來官至散騎常侍,再后來歸隱茅山,遍訪德高望重的名者賢人,尋真修道,為道教上清派傳人,也有傳聞說這位廣德真人,曾見過神龍神尊,并得到神龍神尊點撥,脫離“苦海”,是禹國除國師外,唯一不受折磨的男子,等到他壽終正寢后,后人多次造訪他曾居住之地,想要找出他不受侵擾的秘密,然而幾百年過去,依舊一無所獲。
于是在一百多年前,禹武帝為其建神宮,塑泥身,百姓們紛至沓來,誠心祭拜。
余星跟著祁野站在神龍神像前,望著雄偉莊嚴的神龍神像,不由得挺直后背,也跟著肅穆起來。
很快,他看到王施瑯身后跟著于文俊。
于文俊恭恭敬敬代替祁野三人,跪在神像前,上香,念誦卜文。
長長的告文誦讀完畢,已是一炷更香后,祁野跪下手執燃香,虔誠道:“愿我大禹兒郎無病無痛,愿神龍神尊寬恕我等。”
余星不懂,為什么要神龍寬恕他們?
祁野磕頭將燃香插/進香爐中。
祭祀結束已過申時,余星早餓得前胸貼后背,將先前的疑惑拋之腦后,與祁野一起回了宣明殿,迫不及待吃午膳。
午膳后,兩人在宣明殿里消食,等沒那么撐了,祁野便摟著余星在內殿塌上休息。
余星和祁野醒來后,余星想到今日冬至,往年這時阿非就會唱《數九歌》,他本以為今年不能唱了,沒想到宮人們送來筆墨紙硯。
余星問:“你要寫字?”
祁野道:“畫九。”
余星不會畫,祁野就教他畫素梅,祁野教得仔細,余星學得認真,很快就畫好一朵素梅,祁野在旁又畫了朵,余星有學有樣的在旁邊畫了一朵。
直到畫了九朵素梅,祁野停下筆,說:“每朵素梅九片花瓣,共畫九朵,便是九九八十一,每朵花代表一個九,每瓣代表一天。”
余星點了點頭,認真給素梅上黃色,上到第三朵時,他道:“在陳國也會過冬至,但不會畫九,而數九。”
余星回憶了下,輕輕唱了起來,“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開,□□燕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窗外雪花飛舞,花圃上鋪了一層雪花,余星看向外面雪景,呢喃:“真美。”
祁野盯著他臉,輕聲道:“很美。”
未幾,余星回過神來,手背上留下一團墨印,他哀怨一聲,舉起手背給祁野看。
祁野輕笑道:“好在沒弄成花臉。”
余星癟嘴,“我才沒那么笨,倒是——”他猛地將手背貼在祁野臉上,祁野來不及躲避,右臉上赫然留下墨團,余星哈哈哈大笑起來,祁野見他笑得開懷,也跟著笑了,余星又故意在他臉上抹了一把,徹底淪為花臉,余星笑得越發燦爛,比此時的雪景還要吸引人。
歡樂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到了寅時兩人又攜手去了尚食局。
遠遠地還能聽見少年清脆悅耳的嗓音,“除了畫九,咱們還要做什么?”
“你之前還會做什么?”祁野看向他。
余星知道祁野問的是在陳國怎么過冬至,沒藏著掖著,“我們會數九,之后還會做餛飩。”不過每次他都包不好,基本上是阿非完成的。
祁野道:“我們也會包餛飩。”
余星欣悅道:“那太好了,咱們可以一起包餛飩。”
他們來到尚食局,尚食帶著宮人出了御廚,偌大的御廚就只剩余星和祁野。
余星選了些新鮮羊肉,洗干凈血沫后,開始剁羊肉,祁野在一旁揉面團,手法并不生疏,應該是以前揉過,祁野搟面皮,余星將剁好的羊肉放進海碗里,又加了些薺菜和蘿卜碎在里面,攪拌后和祁野一起包餛飩。
然而看著簡單實際上很難,余星包出來的餛飩勉強能看,祁野的餛飩卻是皮餡兒分離,余星再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眾女官站在御廚外,聽著里面傳來嬉笑聲,不由得放松下來。
余星笑得眼睫微顫,眼里蘊著水霧,眼尾微微發紅,臉頰因大笑而變得緋紅,紅唇也格外水潤,祁野看著看著,將手中面皮一扔,把余星摁在墻上狂親,他的動作略顯粗魯,略帶懲罰的在余星被親得發紅的唇上咬了一口,余星被親的忍不住發出氣音,聲音柔軟纏/綿,聽得祁野又忍不住在他唇上嘬了下。
他的動作很慢,眼神深邃溫柔,像一把鉤子勾得余星連連咽口水。
余星還未反應過來,里面就溢滿了祁野凜冽霸道的氣息。
許久后,祁野停下親吻,整理少年衣衫,才叫人進來處理那些沒包完的餛飩。
尚食帶著眾人進來,處理剩下的面皮和餡兒。
祁野帶著余星回宣明殿。
第35章 【妄想】(捉蟲)
晨起開門雪滿山, 雪晴云淡日光寒。
北風卷地白草折,北風吹雁雪紛紛。
冬至過后寒冬已至。俗話說寒冬臘月凍死豬狗,特別是在還要下雪的北部, 余星第一次感受到寒風刺骨。
陳國冬日雖然也冷,卻是干冷, 穿了夾襖便不太冷,但在禹國穿了塞滿棉花的長襖依舊扛不住風寒, 好在宣明殿和宣和殿內都有地暖,三面墻內燃著木炭, 外墻抹了層椒,屏風前擺著一尊金銅麟暖爐,爐內放著獸形木炭, 屋內暖烘烘的, 也不覺得冷。
天氣太冷, 余星就讓小貴幾人進來取暖。
這幾日在外面走一圈一不小心得冷得直哆嗦,身體不好受不住風寒,得病上好幾日。
以前余星從來不會關心民生,但和祁野相處久了,偶爾還能見到奏疏上的內容, 這會兒余星一眼就瞧見上面寫著,某縣某村因風雪有多少孤寡老人被凍死。
余星看著上面的內容,心里生出憐憫,他也想要盡一份力。
祁野察覺他眼底的惻隱,寬慰道:“天災人禍躲不過,只能盡量避免傷亡和損失, 今年死亡人數比去年少了很多。”
本想安慰祁野的余星:“……”
祁野繼續道:“別擔心,中書令、門下侍郎、御史大夫已到西州和上州, 同那邊鄉紳士族協商,他們同意贈糧。”
“當地縣衙也會施粥,發粟米、發粗鹽、發肉、發麻襖,特別貧瘠或是道路被阻的地方,已經派人去通路,按照你之前的建議,通過以糧換銀的法子,鎮上人也有糧吃,村里人多了筆收入。”
余星聽到這里才徹底放心,令他意外的是,他隨口一提的法子,居然真的被采納了,他心底升起自豪和滿足感。
這日,余星收祁昭送來的帖子,邀他去城西倚翠樓一聚。余星想了想這幾日在宮里待得無聊,就想和那些學子交流一番,他把這事告訴祁野。
祁野直接同意,讓他把陸筠帶上,余星想了想沒拒絕,又把小貴和小軒一并帶去,留下周桂和劉旭。
馬車很寬敞,坐三個人不顯擠,車里放著個金銅獅頭暖爐,熱氣源源不斷冒出,車內溫度逐漸升高,三人只覺得車里暖烘烘,一點兒也不冷。
馬車在倚翠樓停下,陸筠打開擋板,撩開車幔,對里面的余星恭敬道:“圣子到了。”
小貴和小軒率先下馬車,小軒放下橫在車轅上的馬扎,小貴掀著簾幔,余星下來時,小軒伸手扶住余星,就怕余星踩滑摔倒。余星站在有些濕的地板上,在陸筠帶領下和小軒小貴進了倚翠樓。
樓里管事是個三十多歲風韻猶存的女人,女人見到他們后立即迎了上來,見幾人是生面孔,又見他們衣著不凡,特別是中間少年,樣貌精致,比樓里花魁還要貌美,女管事不由得看愣了,在看少年穿著,比另外三人都要好,便以為余星是處世未深的小少爺,立即熱情招呼。
余星聞著她身上的胭脂水粉味,覺得還是祁野身上的味道更好聞。
余星聽著對方嘖嘖不休介紹樓里姑娘,余星臉蛋微紅,倉皇打斷,“我來找朋友,我朋友姓祁。”
女管事聞言態度比剛才還要恭敬,帶著余星上二樓,陸筠沒上去留在一樓,小軒和小貴跟著余星上去,女管事將他們帶到祁昭所在的雅間便躬身離開。
祁昭并不是只包了一個雅間,二樓好幾個雅間都被他包下,連二樓大堂內的學子,也都是祁昭請來的人。
這些人大都穿著學子服,余星從他們儒服上,看出他們是國子學和太學的監生,他又看向角落,那里的幾人是四門學的,大堂中站著崇文館和弘文館的監生。
余星頭次參加詩會,見很多人不認識,心底有些遑遑,好在身邊還有小貴和小軒,倒不至于令他尷尬。
祁復見到熟悉的身影,朝著余星快步而來,“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今日有些冷,大伙兒決定先煮酒……喝點熱酒暖身?”
余星想到祁野不許自己喝酒,便搖了搖頭,說:“馬車里有火爐不冷。”
祁復:“行,那就不喝。”
知道余星不認識他們,祁復又道:“一會兒我介紹他們給你認識。”
余星不想太麻煩祁復,連忙擺手,祁復見他不樂意也不勉強,拉著他進了一雅間取暖。溫酒看窗外紛飛雪花,好不愜意。
屋里生了炭火,余星一進來就感到一股暖意,他呼出一口熱氣暖手,就聽祁昭道:“皇嫂安好。”
余星道:“祁昭安好。”
屋內有十幾人,他們聽見祁昭的話后,就猜出余星身份,看向余星的目光瞬間帶著尊敬和敬畏,其中夾雜著幾道討好的視線。
祁昭倒了些燒酒給余星,余星道過謝,小小泯了口,熱酒驅散了心底遑遑,他又給小軒和小貴倒了一小杯酒,兩人紛紛接過,喝了一小口。
雅間里大部分是崇文館和弘文館的,外堂的則是六學的。等眾人開始說臘月二十七的歲考,外面的人也跟著涌了進來,屋內不算太大,只能把兩扇門全開。
祁昭見人都涌進來,便招來伙計讓他們把東西搬去隔壁雅間,隔壁更加寬敞,能容納近百人,伙計立即照辦,數人一邊去隔壁一邊聊歲考。
等進了隔壁雅間,大伙兒將門一關,更加興奮的討論起來。
余星這才知道每年臘月二十七便是歲考,考察整年的所學內容,,若考察不合格則會被請退。
余星有些緊張,擔心自己會考不好,畢竟有大半年的知識他都沒學過,此時聽他們說起,便聽得格外仔細。
一青袍學子道:“諸位也都考過好幾年,自是清楚每年歲考要求,只是今日的題在下猜測重點會放在策論上,比如該如何安排災后重建。”
余星沒考過歲考,聽他們這么說,也覺得很大可能是考這個,他想著平日里還是要多了解時事,萬一歲考沒達標,說不定還真的會被請回去。
余星下定決心,往后要奮發圖強。
經過余星觀察,他發現國子學、太學、四門學的學子來了不少,卻不見算學、律學和書學的學子。
余星已和從前不同,他知道算學、律學和書學的學子大都是七、八品小官之子,或是胥吏之子,亦或是平頭百姓,商戶子弟,這部分學子并未得到權貴重視,同樣的祁野也沒有重視他們,所以每年科考能考上的基本上都來自另外三學,或是從其他州府而來的優秀舉子。
余星思考完,抬眼就看到兩個熟悉的人——關子澄和曹歸帆。
看到這兩人余星有些愣怔。
這時,眾人開始介紹自己,很快就輪到余星。
余星在眾人注視下,有學有樣道:“在下姓余,單名一個星字,于崇文館學習。”
等余星說完就到了關子澄,關子澄還和從前那般,說話磕磕絆絆。
反觀曹歸帆一開口,一些人看他的眼神就變了。
大伙兒幾乎都認識余星,不過很少近距離接觸,礙于余星身份他們也不敢貿貿然到他跟前去。
眾人自我介紹完,便開始吟詩作對,這兩樣余星都不會,只好坐在屋內左看看右看看,無意間就和曹歸帆的視線對上。
曹歸帆先前還想將余星揪出來好好教訓一番,但那日冊封大典,他得知余星身份后,徹底歇了這個心思,甚至還擔心余星找自己麻煩,不過兩個多月過去,他依舊相安無事,這才放下心來。
知道他身份的學子想和他套近乎,但曹歸帆的注意力壓根沒在他們身上。
幾人說了幾句尬話,便乖乖閉上嘴。
他們除了巴結曹歸帆外,還會巴結羅江信,可以說整個詩會除了余星身份最尊貴外,就屬祁復和祁昭兩個親王,除此外便是尚書令的嫡子曹歸帆,以及身份同樣不凡的羅江信。
羅江信是國舅府小少爺,因著是國舅老來子,備受寵愛,就連太后也都寵愛有加,這也造就了羅江信傲慢、吊兒郎當、口不遮攔的性子。羅江信極愛被人吹捧,這會兒被眾多學子圍著,他自尊心爆表,甚至大手一揮叫來了舞/女。
舞女身穿抹胸短裙,露出婀娜身姿,修長光潔的小腿,一襲輕紗披子將白皙的手臂半遮半掩,若隱若現,十分引人遐想。
五弦琵琶歡快響起,身姿妙曼帶著面紗的女子,赤足跳舞,幾個扭/胯的動作,看得人眼珠子都要瞪出來。
余星頓覺尷尬。
舞女們各個扭動著妖嬈身姿,來到羅江信身邊,羅江信左擁右抱,有舞女朝著祁復和余星過來,祁復冷著臉拒絕她們,她們這才悻悻然去找祁昭。
祁昭對著小弟輕笑一聲,將美人摟入懷中。
看得余星微微皺眉。
祁復道:“不用管他們。”
話音一落,祁昭已經摟著兩名舞/女去隔壁雅間。
等祁昭一走,羅江信的視線立馬落在了,余星那張比任何一個舞女還要精美的臉蛋上,他對著余星笑了笑,笑得極其狎昵,余星蹙起眉頭,祁復瞧見了也滿是不悅,然而羅江信仿佛沒看見一般,朝著余星露出一個放/蕩/不羈的笑容,狎/昵的喚了聲“皇嫂”。
余星眉頭皺得更緊。
祁復清楚羅江信沉湎/淫/逸,微微上前擋住對方毫無遮攔的目光。
小貴不認識羅江信,卻十分不喜這人看自家主子的眼神,令他想起了那個討厭的人。
小軒聽其他宮人說過羅江信囂張跋扈,驕奢好色,此時見對方一貪婪/的注視自家主子,怒目圓睜看著對方。
小軒俯身在余星耳邊提醒,“圣子小心此人,這人傲慢無禮朝三暮四,是國舅爺的小兒子,與圣子一般大,在國子學上學。”
余星順著小軒的話點了點頭。
國舅的小兒子就是太后侄子,祁野的表弟。
余星沒見過這人,羅江信已經見過余星好幾次,除了封后大典,便是祭祀儀式上,他們作為皇親國戚自然站在前面,羅江信便看清了傳聞中的圣子,當時就看直了眼。
少年似嫡仙天姿國色,僅僅一眼就讓羅江信癡迷,夜夜魂牽夢繞。
被祁昭邀約來詩會,他其實是拒絕的,他哪里會作詩!但他轉念一想覺得祁昭多半會邀余星,便抱著碰碰運氣,沒想到對方真來了!
剛才有祁昭在,羅江信還有所顧忌,這會兒祁昭逍遙快活去了,他自然也就無所顧慮的接近余星。
他萬萬沒想到走了個祁昭,又來個祁復,他和祁復年歲相仿,每次見面都針尖對麥芒。
羅江信面對祁復時沒半點好臉色,“原來是表弟,表弟我們許久不見,不如喝一杯?”
祁復沒說話,一臉警惕的注視他。
見祁復擋在自己面前,余星十分感動,但他不能當縮頭烏龜。
若是從前余星會躲在后頭暗中觀察,今時不同往日,他不能軟弱,他也要保護其他人。更別說祁復是他弟弟,哪有兄長躲在弟弟身后的。
余星表面從容的和羅江信行禮,羅江信見小美人主動搭理自己,臉上笑容更加明晃晃,看得祁復眉頭緊鎖,羅江信生怕余星會拒絕,趕忙笑吟吟說:“不知皇嫂可會玩葉子戲?”
余星沒聽過這個,正想拒絕,羅江信又忙不迭道:“葉子戲十分有趣好玩,不如皇嫂和我們玩一把,我想皇嫂應該不會拒絕表弟的這個請求。”
話都說到這份上,周圍人也都聽見了,他們身份不低,如果余星拒絕打得不僅是羅江信的臉,同樣也是皇家臉面,再怎么說羅江信也是皇親國戚。
余星只能硬著頭皮點頭答應。
羅江信笑容更加招搖,他當即轉頭吩咐伙計準備。
祁復小聲道:“你會玩?”
余星搖頭。
祁復有些急了,“不會那你還答應?!”
余星問:“葉子戲是什么?”
祁復都不知道該怎么說余星了,但這也不能怪對方,誰讓羅江信這般厚顏無恥,所以他才會討厭這家伙。
“葉子戲是種游戲,形如葉子,有四十張牌,分為十萬貫、萬貫、索子、文錢四種花色。”祁復解釋道。
余星:“?”
余星沒想到葉子戲這么復雜,早知道就不該答應了。
“皇嫂快來,咱們準備好了,不會玩的話也沒事,表弟教你。”羅江信熱情的聲音傳來,這一下余星想溜走都不行了。
祁復安撫道:“別擔心,一會兒我教你。”
余星點了點頭,眼下只能相信祁復,然而等他們玩了第一把,余星徹底懵了,他沒想到葉子戲這么難,祁復也是一知半解,全程指揮下來兩人輸了個徹底。
被其他紈绔子弟嘲笑,祁復簡直沒臉見人,余星也覺得沒意思,想走人,然而他剛表露這個想法,就被羅江信攔住了。
羅江信臉上笑容收斂大半,這會兒基本上是他的人,他就算攔著余星,光憑他們兩人也掙脫不開,祁復雖是親王,但在太后面前還沒有他受寵,更是沒把祁復放眼里。
羅江信不相信王施瑯那套說詞,只把余星當成男后,還是那種不怎么受祁野寵愛的男后。
他可是比誰都知道祁野不近男/女,清心寡/欲,鷙狠狼戾,他那樣的人怎么可能會對誰上心!?
羅江信自我篤定,朝余星伸出手,想去抓余星胳膊,但被余星躲了過去,小軒和小貴頓時下了跳,小貴立馬把自家主子護在身后,羅江信的這一舉動徹底惹惱祁復。
祁復一拳朝著他臉打去,“羅江信,你膽敢!”
羅江信左臉上留下一道烏青。
羅江信怒吼一聲,“祁復!你竟然敢打我!”
羅江信朝著祁復撲去,兩人頓時扭打在一起。
余星焦急道:“小貴、小軒快拉住他們!”
說著余星率先沖向兩人拉架,羅江信見他們來幫忙,大吼一聲,“你們還傻愣著作甚!還不快過來幫忙!”
羅江信的跟班紛紛加入進來,跟祁復關系不錯的學子見狀,也跟著參合進來,其他人見君后都參與進去了,他們得保護君后,沒多想紛紛加入其中,一時間外間鬧成一片。
關子澄也在其中,他想去幫余星,卻被曹歸帆和他的同伙踹了好幾腳。
整個二樓陷入混亂,叫喊聲咒罵聲傳到隔間,也傳到了樓下,正在和姑娘親熱的祁昭聽見動靜,急忙忙跑了出來,與此同時陸筠也上了樓,見余星在人群中被人扯來扯去,衣服凌亂,頭發蓬亂,當即雙眉直抽,忙沖進去阻止。
陸筠被這些人擠來擠去,他猛地踹了一人一腳,下一刻后腰被好幾個人抱住,連大腿也被人緊緊抱住,陸筠黑了臉,怒道:“放手!你們給本官放手!再不放手別怪我不客氣!”
陸筠有功夫傍身,對付這些文弱書生不是難事,可這些人身份不凡,他打了這些人,這些人的老子估計會告到御史臺去,而且圣子還在里面,萬一誤傷了圣子后果不堪設想。
陸筠不敢亂動,猶豫間就聽見凌亂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便聽見凌冽森寒的聲音,“將他們分開。”
數十名侍衛很快將眾人分開,陸筠也得了機會抽身,祁野見余星被幾人拉扯,眼神暗得可怕,他快步朝余星走來,白繆在前面開道,祁野很快來到余星身后,踹向余星身后之人,一把將余星拉入懷中,余星驚呼一聲,但聞到熟悉的氣息,瞬間軟靠在祁野懷中。
羅江信剛才在和余星糾/纏,眼看就要從后面抱住余星,結果被人給踹開了,他揉著腰,怒不可遏道:“哪個不長眼的,竟然敢揣——”
隨著他轉身看清身后之人,頓時雙腿一軟跪倒在地,那些鬧事的紈绔子弟也都被侍衛們鎮壓,見來人是祁野后,紛紛下跪求饒。
祁野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冷冷道:“全部帶走,將羅江信收押大理寺。”
此話一出大伙兒都知道他們闖禍了,他們低估了祁野對余星在意的程度,剛才他們不該聽羅江信吩咐,如今被關進刑部,還不知怎么辦?他們悔不當初,可世間哪有后悔藥,為了讓陛下從輕發落,他們只能拼命認錯。
余星見無辜的人被牽扯進來,便道:“他們一直在幫我。”
他手指的方向正是關子澄數人所在的方向,祁野看了過去,點了點頭,讓侍衛把那些人給放了,其他人一并帶走。
羅江信做小伏低哀求,祁野一個眼神都不想給對方,摟著余星下樓。
不出半日朝廷上下都知道龍顏盛怒,關押了不少官家子弟,連國舅家小少爺羅江信也被關進大理寺,一時間謠言四起,人心惶惶。
國舅府上更是燈火通明,國舅夫人哭得梨花帶雨,國舅也心急如焚,第二日早早便進宮見太后。
慈安宮內,太后見他神色慌張,不免呵斥了一句,她身在深宮卻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自然知道侄子被祁野收押一事,不過她并未放在心上,如今見自家弟弟求情,便做個順水人情。
太后保養得當的臉上處變不驚,她道:“今日你且回去,一會哀家讓人把信兒送回去。”
國舅連連應是,“家姐,這事小弟就只能指望您了。”
“放心吧。”太后閉了閉眼,“回吧。”
國舅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太后派身邊老太監去大理寺撈人,卻不料老太監無功而返,大理寺少卿拒絕放人。
老太監小心翼翼觀察太后神色,太后面容有些僵硬,她忍了許久終于忍不住地將白玉杯摔在老太監腳邊,嚇得老太監一哆嗦,急忙跪下磕頭求饒。
太后惡狠狠道:“皇帝當真是不給哀家一點顏面……你去,找陛下,就說哀家要見他。”
第36章 【滑雪】
老太監再次無功而返, 太后這才意識到事態嚴峻,她原以為祁野只不過是在眾人面前假裝和余星親呢,卻沒想到祁野當真在意那少年
她與羅江信一樣都不相信, 王施瑯口中的圣子。
她甚至覺得王施瑯是隨便選了個人,不然為何數百年未能找到的人, 王施瑯只花了幾年就輕而易舉找到,他師傅沒能辦到的事, 他年紀輕輕就能做到。
太后一直認為王施瑯在撒謊,為的就是穩固國師之位, 以及替祁野籠絡民心。
太后越推敲越加坐不住,若是救不出羅江信,她的母族勢必會被朝中大臣看低, 事關家族顏面, 她只能降下臉面親自去找祁野, 然而當她帶著老太監站在宣明殿外,卻被千牛備身劉璨告知陛下不在宮中,太后不相信劉璨的話,卻也不能硬闖,只能氣悶的帶著老太監離開。
心里對祁野不滿到了極點。
祁野哪里是出宮了, 分明是不想見她!
太后回到慈安宮,便發了一通怒火。
劉璨沒騙她,祁野的確不在皇宮。前日發生鬧事后,祁野見少年臉上和身上受了傷,心疼不已,恨不得把羅江信吊打一頓, 自然不可能輕易放人。
當天下午,尚藥局奉御給余星上了藥, 第二日傷口結疤。
臉上和手背上只是小傷,余星沒放在心上,但見祁野如此在乎,心里說不出的暖意。
這會兒余星坐上金玉輅,跟著祁野出城,到轄下北安縣。
余星頭次出城游玩,與禹安城每日會清掃積雪不同,出了外郭城后地面便有厚厚一層雪。
遠遠望去白茫茫一片,祁野見余星打開窗,便道:“關上,別冷著了。”
余星搖了搖頭,臉上滿是欣喜,“不會,里面很暖和。”
輅車里有暖爐,錦制軟墊里塞了柔軟暖和的棉絮,比茵褥更加軟和,地上也鋪了厚厚羊毯,四周掛上帛蔓,車內充溢著熱氣,倒不顯冷。
余星進入輅車便脫下狐裘,只著窄袖白袍,祁野將自己的狐裘和余星的狐裘放一起。
這時,余星看到城外十里亭,好奇的張望,與剛才鋪滿積雪的路面不同,這里明顯被人清掃過,遠遠的還能看見田地,山間小路,炊煙寥寥。
余星道:“這附近有村子?”
祁野道:“有幾個村落。”
余星有些好奇:“這里的村民會進城嗎?”
祁野回答:“會,大部分商販都是這外邊的農戶,他們會把梨和青果運進禹安城賣,也會把打到的獵物拿去西市賣,一些胡商則會選擇在北安縣落戶,但他們只能算非編戶。”
余星頭一次聽說非編戶,見他滿臉好奇,祁野解釋道:“非編戶便是不能立戶籍的百姓,以前是家丁、奴婢、給官府服役的工匠、樂師、青樓女子等,后來先帝增加了胡商,不過我打算將胡商摒除,你覺得呢?”
余星想了下胡商不是禹國百姓,千里迢迢從別國來大禹做買賣,的確不容易。
禹國百姓沒有排擠胡商,反而在禹安城西市胡商的貨物最是好賣,像芝麻餅就是胡商傳過來的,原本叫胡餅,只是后來改叫芝麻餅。
余星思索一番,回答:“我覺得挺好,若讓他們在大禹立戶,他們也能給我們帶來更多東西,同時我們的貨物也能通過他們賣出去。”
祁野道:“是這么個道理。”
他看向余星的目光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贊許。
“這邊有個碼頭,他們的人每月會跑一趟碼頭,將貨物從其他地方運來。”
余星點了點頭,原來這里就有碼頭,難怪這邊的胡商會這么多,他在陳國就沒見過胡商,也沒見過別國走商,若是別國商人去了陳國,估計會受到排擠。
余星合上帛幔,問:“他們是哪國的商人?”
祁野捏了捏他手心,說:“他們是禹國東面的游牧族,他們馴養的牛羊健碩彪悍。”
余星在陳國完全沒聽過胡商,但在禹國待了三個多月,他聽小軒說過胡人不住房屋,住氈帳,他們生活在大草原上,與群山、鳥獸、羊群、牛群作伴。
余星知道除胡商來禹安城做買賣,還有新國人和亞圣王朝人,不過這兩國人他目前還沒見過,但聽說亞圣王朝人說番語,黑發栗眸,與禹、陳兩國人眸色不同。
兩人就這“胡商”說了會兒,輅車便到了北安縣城門外,天子車輦無人敢攔,他們很快進入北安縣,余星望著皚皚白雪的屋頂,只覺得格外新奇,祁野也不阻攔,余星看了會兒便關上窗幔,雙眼明亮的拉住祁野,“這邊的雪這么大嗎?”
祁野點頭。
玉輅停下,祁野便給余星披上狐裘,又給自己套上,才拉著少年下輅車,目所能及之處冰天雪地,從高山到腳下,余星不由得看直了眼。
余星驚喜道:“這邊的雪也太大了,這上面是什么?”
他低頭去看,卻見冰面上似乎有什么東西。
祁野將他半摟,“站好,這是北安河,上面是北安山。”
余星還沒反應過來,祁野已經從陸筠手中接過銅盾,哐當丟在冰面上,將余星摟進懷中,余星終于反應過來,祁野這是要帶自己滑雪,感受到臉蛋上源源不斷傳來的熱度,他將臉扭去一邊,心跳也隨之緊張加快,一下又一下,仿佛要從心口跳出。
他緊張的雙手無意識攥住祁野衣袍,雙手探入狐裘之中,緊緊摟住祁野。
心跳沒半點減緩,他感覺冷厲的風吹打在臉上,帶著冰冷刺骨,他只能將臉埋進祁野胸/膛,聽著均勻有力的心跳聲,感受著祁野散發出的溫暖,整顆心仿佛都被暖意包裹了。
祁野抱著他從北安河的西面滑去東面,耳邊是呼嘯而過的風,余星探出腦袋,看著從眼前飛速滑過的光禿禿樹木,看著越來越近的北安山,這一刻他好像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美景。
祁野抱著他從銅盾上下來,又撿起地上的銅盾,牽著余星的手,問:“冷嗎?”
余星有些興奮,臉蛋紅撲撲的,他搖了搖頭,“不冷。”
“先爬山帶你從山上滑下來,西州的雪更大,連綿無絕的山上覆蓋著厚厚的雪粉,河川結冰,想滑嗎?”
余星光是想象了下那個場景,就忍不住點頭。
兩人花了半個時辰爬上山頂,腳下的雪粉覆蓋在了長靴上。
祁野道:“向試試背對我嗎?我會抱穩你。”
余星點頭。
他們從山頂滑下,速度快得余星眼花繚亂,冷冽寒風拍打在臉上,刮得有些疼,但余星已經顧不上了,急速地下滑令他渾身緊繃,心跳加快,等習慣了臉上反而露出激動興奮的紅暈,他忍不住張開雙臂,感覺著冷風將他包裹,卻被身后的熱源覆蓋。
祁野摟著余星從半山腰躍起,兩人在空中掠過,余星再也忍不住叫出聲。
銅盾打著旋從半空滑落,祁野抱著余星穩穩當當落在銅盾上,比剛才更加洶涌的急速,刺激得余星連連吶喊,等來到冰床上,余星險些腿軟,被祁野攬住,祁野側頭吻住余星凍得發白的唇,將熱氣一點點渡給他。
余星有一日未去崇文館,第二日去崇文館,學士見了也沒說什么,下學后祁復和于文俊一前一后過來問候,詢問他有沒有事,余星搖搖頭表示沒事,不會兒祁昭也過來了,他客客氣氣關切一番,得知余星沒大礙后才松了口氣。
祁昭之前擔心祁野會因詩會鬧事遷怒他,好在這幾日過去也只被太后訓斥了一通,挨了十大板,祁野倒沒把怒氣撒他身上,令祁昭放下心來。
祁昭和余星說了幾句就離開了,等祁昭一走,于文俊道:“那日是沒有我,不然的話我拼了命也要保護好圣子,叫羅江信那廝好看。”
余星一直想問圣子到底是什么,但想到曾經問過王施瑯,對方笑而不答,他便有心想問王施瑯唯一的弟子,說不定于文俊知道什么,可聽著對方處處維護的話語,他又問不出口。
余星朝他笑了下,轉而問祁復,“那日受傷不曾?”
祁復嘖嘖道:“放心,他們不敢對我動手,他們就是看你溫溫和和,才會如此膽大,他們若是對我動手,我發起火來,那些人都不是我對手。”
余星只把祁復的話當做寬慰,并未當真。
然而他不知道祁復說得都是真的。
祁復沒告訴余星,自己被太后責罰的事,但余星還是從別處得知此事,越發內疚。
祁復會動手打羅江信也是因為自己,但他不知道該怎么表達感激反倒是祁野察覺到他的反常,追問之下才知道原因,便說他會處理,余星信任祁野,聞言放下心來。
數天過去,祁野也沒放人的意思,國舅找過太后幾次,然而這一回太后也無能為力,她是明白了,祁野就是用這件事警告她,即便她是太后,也不能隨意動他的人。
除了國舅府上眾人著急外,幾個擁護國舅府的五、六品文官同樣心急如焚,他們的兒子進了刑部地牢,至今都沒被放出來。
然而祁野有意打壓太后母族,他們也無計可施,只盼著祁野哪日心情好,將他們可憐的孩子釋放。
日子一天天過去,很快到了臘月二十七,通過三個多月的學習,余星的字跡不像從前那般歪歪扭扭,如今的字跡工工整整,初露鋒芒。
歲考當日,小軒和小貴比他還要緊張,兩人早早起來筆墨,鎮紙,洗筆等等,收拾好后才把余星送去崇文館。
余星到的時候,崇文館已經來了不少學子,余星看到坐在不遠處的祁復,和右邊靠窗欞的于文俊,兩人也朝余星看了過來,不約而合對余星笑了笑。
余星朝二人回以微笑。
于文俊對余星做了個口型,余星看懂了,意思是好好考。
余星便對他做口型:你也是。
于文俊點了點頭。
外頭敲鐘,學士走了進來,身后跟著幾名助教,他們分發手中卷軸。
余星用虎頭鎮紙鎮住卷軸,便開始看題,題不多共五題,當看到第一題時余星有些驚訝,沒想到一來就考詩賦,若是貼經或墨義余星還能回答上來,可讓他作詩的確是為難他了,作詩內容以雪為題,余星想了許久只能寫出一首勉強能看的詩。
“春色寥寥冷風驟,一夜孤雪凍西洲。厚雪浮云擂鄉路,城中暮光映雪暖。”
余星看了又看,在白紙上修改了好幾遍,但他只能寫出這樣的七絕。
接下來的幾題余星寫下來,只覺得頭暈腦脹,昏昏沉沉,原本就沒什么墨水,這一次直接掏得干干凈凈,直到最后一道時策上,余星終于找回感覺。
最后一題問的是何以解西洲上州之境,食少乏,大雪阻路,田治乎?
余星曾和祁野聊過,就就當時與祁野討論得來的結論寫下來。
一場考核結束,余星便和祁、于二人告別。
于文俊笑道:“圣子,明日我們還能再見。”
余星只以為是在宮里見面,不曾想當晚就被小軒告知,明日一早要和陛下一起祭拜神龍,祈求明年風調雨順。
余星終于明白于文俊先前說明日見的意思,敢情他早就知道了,而且看祁復的樣子估計也知道,就他毫不知情。
第二日,他早早起來和祁野用過早膳。
今日他穿得類似冕服的玄袍,余星已經知道像這種冕服只有帝王才有資格穿,自打他來到禹國,第一次祭祀便是穿得類似冕服,雖然和祁野有些不同,但大抵相似,這放在陳國哪怕是皇后也是想都不敢想,但在禹國他不僅穿了,還在如此隆重的場合!
余星明白他能穿冕服是祁野的意思,不免心里一暖。
他扭頭看向祁野,祁野身著玄色大袞冕,明黃下擺,其上五爪金龍,比起余星身上的冕服復雜了不少。
此時的祁野僅僅是站在宣和大殿上,就給人一種王者風范,讓人不知覺想要對其臣服,他冷冽的氣息向四面八方蔓延而去,即便是余星,也覺得此時的祁野有些陌生,然而當祁野那雙幽黑深邃的眸子看過來時,余星又能從那匆忙一瞥中瞧出些許溫柔。
他忍不住想,祁野眼底的溫柔,興許是給自己的,但他又不住告誡自己,不要太過自信,萬一自作多情,又會再次受傷。
與祁野相處,他每每都覺得對方很溫柔,沒有傳聞中的冷漠狠戾,他的眼神始終帶著淡淡柔和,亦如此時。
他們一起去神龍廟祭祀神龍,文武百官跟隨其后,齊齊跪拜,這一次祁野依舊在余星身前跪下,王施瑯跪在一旁,他身后則是于文俊,于文俊跟著師傅念誦卜文。
余星接過祁野高舉的燃香,轉身將燃香插/入香爐中,與三個多月前一樣,余星說了同樣的話,祈求神龍仙尊收回神通,庇佑大禹,寬恕百姓。
余星第一次只覺得奇怪,重復幾次后他覺得其中應該有什么故事,只是沒人告訴他,直到現在他都不明白祁野身為一國之君,為何會在祭祀神龍神尊時,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朝他下跪?他想了許久也沒想明白。
當晚祁野設下宮宴,余星身穿白色窄袖長袍,領口和袖口與祁野一樣都是金絲云紋,只是跟祁野的五爪金龍不同,余星的則是五爪青龍。
兩人一同現身,余星被祁野牽著,坐上了龍椅,在場人見狀都不敢多說什么,下首鳳榻上的太后皺起了眉頭。
余星有些不好意思,他等了會兒才朝下方掃去,便看見了一直繃著臉,神情不悅的太后,還要四位親王,除了祁復和祁昭外,另外兩位親王這一次離他很近,余星看清了他們樣貌,也見到他們身邊坐著的王妃,除了親王外幾位公主和駙馬也都來了,大臣們同樣帶著妻兒赴宴。
余星發現這些人都怕祁野,哪怕太后也只是神情不滿,不能讓自己從龍椅上下來。
第37章 【定情】
除夕更闌人不睡, 厭禳鈍滯迎新歲。
爆竹聲中歲又除,頓回和氣滿寰區。
春見解綠江南樹,不與人間染白須。
臘月二十八過后很快就到了除夕, 除夕當天余星想起了在陳國度過的除夕,在這日他和阿非會吃的比平時好很多, 他們會一起掃塵,一起外出。
如今在禹國皇宮, 他也早早起來和小軒、小貴一起掃塵,兩人阻止不了, 便偷偷去找祁野。
于是余星剛擦完高足案幾,就見到祁野,余星一臉詫異的看著祁野, “你怎么來了?”
今日祁野要上朝, 且還是大朝, 沒兩個時辰不會結束。
祁野沒回答,朝他挑了挑眉,似問余星在做什么?
余星道:“以往這日我都會和阿非一起掃塵,今日沒忍住就想自己動手。”
祁野將他手中的麻布丟去一邊,拉住他的手往外走。
余星急忙問:“去哪兒?”
祁野沒回答, 反而道:“阿非是誰?”
余星想到曾經種種,心情莫名有些低落,祁野察覺到他情緒不高,便岔開話題,“我帶你去個地方。”
余星被他的話引去大半注意,自然而然從沮喪中走出, 有些期待的問:“去哪兒?”
祁野勾唇一笑,“去了就知道。”
這一次他沒有背對余星露出笑容, 而是當著少年的面撩唇一笑,原本剛毅英俊的臉上瞬間鋪上一層柔色,看得余星心頭砰砰跳。
祁野帶著余星出了宮,寬大豪華的馬車駛過皇城,來到外郭城,祁野牽著余星下了馬車,車夫找地方栓白馬,白繆等人隱藏在人群中,余星沒注意到他們,以為祁野只帶了自己。
祁野輕車熟路帶著余星來到西市,街道兩旁掛滿紅燈籠,十分喜慶,鋪子前擺滿琳瑯滿目的物品,余星一一看去,越看越覺得有意思,除了賣紅燈籠對聯外,還有孔明燈。
余星第一次見到孔明燈,臉上滿是稀奇,祁野便將它們都買下了,也不用他拎,自然有侍衛拿這些東西,祁野只需帶著余星買買買。
一路買一路吃,余星看著路邊的小吃攤,只覺得太好吃了,吃了糖葫蘆、又吃了槐葉冷淘、糯米糕、桂花酥、牡丹酥,遇到好吃的還會喂給祁野,祁野也不顧旁人目光,就這少年白蔥的手低頭一一吃下,唇角劃過指腹,留下濕濕的麻酥酥感。
余星耳尖紅紅的,卻不排斥,甚至想要和祁野親近。
除夕當夜禹安城不會禁宵,到了暮敲響起,大伙兒也不急著回家,繼續在西市游玩,或在朱玄大街上看雜耍。
祁野帶著余星來到一家食府,吃著暖鼎炙鹿烤,在冬日里又香辣又美味又暖和。
兩人互相刷著鹿肉炙烤,余星不會庖廚,自然掌握不好火候,祁野便在一旁看火,將炙好的鹿肉放進余星跟前的瓷碗里,余星習慣性道謝,將鹿肉塞進嘴里,不得不說祁野的手藝越來越好。
余星這般想著,也想自己試一試,結果薄如蟬翼的鹿肉片直接烤焦。
余星嘆了口氣,祁野嘴角微微上揚,片刻后說:“沒事,我來就行。”
余星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收斂心神微微點頭。
吃過昏食,外面徹底暗了下來,若是平時朱玄大街和西市這邊都會陷入黑暗,今日卻是張燈結彩,懸在檐下的紅燈籠亮了起來,一盞又一盞,宛若通往天頂蒼穹,與月華相接,月光皎潔映照恢弘的彩燈,纖塵不染的地磚上留下二者相互輝映的一幕,又被來來往往的行人踏碎,暖光從他們肩上溜過,卷起層層月波。
余星被祁野牽著從食府出來,食府門外同樣燈火通明,余星看著人群密集的街道,與白日里截然不同。
小推車上滿是糕點,漂亮玲瓏的彩燈,或大或小,造型獨特的彩燈是燈謎的頭籌。
余星看了過去,賣河燈的小攤上擠滿了少年少女,一人提一盞河燈,朝護城河有說有笑走去。
夜晚的空氣中回蕩著甜膩酸棗的味道,勾得余星咽了咽口水,祁野牽著少年,任由他四處張望,看著對方那雙盈盈水光的眼睛,明亮閃爍似皎月,比此時萬千燈火還要璀璨。
余星笑容似繁星,一閃一閃晃進祁野心里,祁野緊了緊握著的手。余星被灼熱的目光弄得耳尖發燙,他挪開視線,努力裝作沒放在心上,只是微微上翹的嘴角,宣示著此時的好心情。
他的視線自然而然來到半空,億萬星辰之下滿是火光盈盈的孔明燈。
余星清澈的眼眸中倒映著此時的美景,祁野順著少年視線看去,與他一起見證新一年的到來。
“咚……”凌云寺鐘聲傳遍全城,余星聽著那莊嚴悠揚的鐘聲,忍不住看向身邊之人。
祁野道:“每年凌云寺都會在除夕午夜這日敲響寺里最大的那口古鐘,宣告新一年到來。”
“凌云寺此時應該有不少人,想去看看嗎?”
余星問:“會放爆竹嗎?”
祁野:“會,等會兒全城都會。”
夜風吹動兩人衣袍,柳絮般的細雪洋洋灑灑落在兩人肩頭,行人來來往往,喧鬧聲,吆喝聲,歡樂聲,嬉鬧聲,在兩人彼此對望時統統消失的干干凈凈,滿心滿眼只有彼此。
一眼一望一千年,三顧三盼三世情。
兩人手牽手走過朱玄大街,臨近的坊內傳來窸窸窣窣的爆竹聲,兩人向應元門走去,皇城外的守衛見到兩人立即行禮。
他們也沒坐輅車,任由雪花落在頭頂,余星的手被祁野緊緊握著一點兒也不覺得冷,臉頰被冷風一吹越發紅潤,身后的薄雪留下兩排一大一小的腳印。
應元大道上同樣燈火通明,與外郭城紅艷艷的燈籠相比,皇城內的燈籠更加玲瓏有致,五光十色——紅燈籠、紫燈籠、黃燈籠、綠燈籠、湛燈籠,將應元大道籠罩在五彩繽紛的光彩中。
大道上鋪滿了嬌艷的海石榴,蒴果圓形,重瓣綴綴,間或淺紫點綴,花繁艷紅,深奪曉霞,在十光五色下越發嬌艷,細雪悄無聲息落入它的懷抱,薄雪半掩,海石榴在細雪與月光中顯得唯美清冷。
夜風一吹,紛繁花瓣和風飛舞,與細雪交匯,交纏翩然。
祁野拉著余星停下腳步,余星不解的對他眨了眨眼。
在他們上空盤旋著飛揚的海石榴花瓣,身側縈繞著重重花瓣,仿若置身于花海。
祁野注視余星,久久不語,余星一開始還能和祁野對視,久而久之便受不了那股灼熱視線,可又舍不得挪開視線,在那雙仿若十分眼熟的目光里,他好似看到了從前,那黑曜石一般的眸子,明明泛著冷光,可他卻覺得無比親切熟悉,仿佛在許多年前他們就見過。
余星對祁野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這種感覺隨著與祁野越來越親密更加明顯。
祁野從袖囊里取出一個精小的木匣,余星定定看著小木匣這樣的雕工并不便宜。
余星似乎沒有在意這個,全身心都被祁野指節分明的手指吸引住目光,隨著祁野的動作,他猛地屏住呼吸。
匣蓋揭開露出一枚耿晶晶龍晶嵌金烏指環,金烏在璀璨光芒下晶瑩剔透,色澤星輝。
這三個月里余星除了看《千字文》、《論語》、《孝經》、《就急篇》、《孔乙己》外,還會看一些雜文,這些雜文里包含萬象,其中就提過在禹國金玉指環不僅象征身份地位,更是男女互愛,互相贈送,山盟海誓的見證。
余星心口不受控制跳動,他知道祁野送出這個意味著什么,明明他們已經在一起好幾個月了,可他還是克制不住心跳如擂。
他緊張欣喜的同時,又懊惱自己什么都沒準備。
祁野看著少年須臾之間變化出的好幾個神情,也沒打斷他,等少年神色泰然,才柔聲道:“本來該在冊封大典上為你戴上,但我存有私心,想要親口聽你說喜不喜歡。”
“我們雖然認識不長,打我第一眼見到你,我便覺得我們之間如同似曾相識燕歸來那般。”
祁野身子繃得很直,高高在上勝券在握的君王,也有因喜歡之人而緊張的時候。他摘下指環,黑亮的眼眸溫柔的凝視著少年。
余星在聽到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時,似與他產生共鳴那般,胸/腔一陣嗡鳴,耳邊似傳來溫柔淺嘆。
他注視著男人英俊的面容,慢慢地伸出手,露出纖細白皙的指節,被冷風一吹指節被凍的微紅,看起來楚楚又凄美。
他鼻子凍的有些發紅,他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道:“我、我愿意和你在一起。”
他沒有說喜歡祁野,然而過快地心跳無疑不是在提醒他,他對祁野也有好感。
祁野笑了,聲音低低的,帶著胸腔的震動,隨著他靠近余星,越發明顯,余星后背一僵,但隨著祁野溫柔撫摸指節,令他慢慢平靜下來,他看了祁野一眼,男人深邃的眼眸里帶著絲絲溫柔。
祁野左手食指與拇指捻著指環將其推進余星右手食指。
黑寶石在星光月光彩燈下閃閃發光,與烏金相輔相成,黑光金光交織在一起,形成與眾不同的色澤,與祁野的氣質相符,凌冽中帶著傲然。
余星看了看食指上的指環,三足金烏在三重色下散發著奪目光輝,他摸了摸指環,冰冷的觸感令他有種真實感。
下一刻他被祁野抱進了懷里,祁野在他耳垂上親了親,余星收下了祁野的信物,卻沒給祁野準備信物,頓時手足無措,耳廓比剛才還要紅,然而祁野的熱吻已經細細密密落了下來,直到他被吻得氣喘吁吁,才被祁野抱上不知何時候著的玉輅里。
余星緊緊抓住祁野的外袍,寬厚的肩膀上留下一道褶皺,祁野的氣息鋪天蓋地襲來,余星還未來得及吸氣,就被祁野熾熱的氣息席卷,不論是外面還是里面都滿是祁野身上淡淡的龍涎香。
等余星被抱回宣明殿時,整個人就跟脫了水的白兔,雙手弱弱環著祁野脖子,將紅臉埋進祁野胸/膛,只是露在外的后頸依舊紅得耀眼,紅得撩人。
除夕當晚下了一場楊絮小雪,余星原本以為可以好好窩在床上,卻被一早告知今日得去跟太后請安。
余星抱著衾褥哼哼唧唧,祁野從后面抱住他,在他后頸親了下,又示好的蹭了蹭,柔聲道:“星寶累了就不去,我去就成。”
余星哀怨的瞪了祁野一眼,昨夜對方不光掐著他的腰,還將他雙手舉過頭頂,和雙手禁錮在背后。
祁野親了親他耳廓,祁野從未哄過人,也說不出哄人的話語,只會不停親少年臉頰,少年眉眼,少年圓潤小巧的耳垂。
余星頓時生不起氣來,他嘟囔,“算了,還是起來了,初一哪能賴床。”
祁野便抱著余星坐起來,給他穿中衣,套外袍,系腰帶,又給少年束了個干練簡單的高方髻,用發帶固定,垂下兩縷發穗。
他們到慈安宮時,太后也剛起,便和他們一起用早膳。
太后想到昨日兄長訴的苦,如今羅江信仍關在大理寺,皇帝絲毫沒有要放出來的意思,先前幾次找祁野無果,知道祁野這次是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訓羅江信一番。
然而這一切歸根到底是皇帝想為余星出頭,太后對余星自然沒有好臉色,但顧及祁野在,自然不好對余星惡言相向。
羅江信的事足以看出余星在祁野心里的地位。
當然也有可能是祁野故意為之,為的就是找到一個打壓她和她母族的由頭。
太后細細想著,不動聲色打量祁野和余星,祁野沒任何表情變化,只是在太后視線移到余星身上時微微皺眉。
太后又把視線轉移到了祁野那張冷冽的臉上,“陛下,新的一年前塵舊事是該放一放了。”
祁野卻是不搭話,一時間氣氛格外寂靜,只聽得見筷子碰撞發出的輕微聲響。
余星悄悄看了太后一眼,太后臉色不大好,一直抿著唇,他又看了祁野一眼,祁野卻與他對視,像沒看到太后的冷臉,將余星愛吃的夾進他碗里。
余星感受到太后不悅的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咽了咽口水。
祁野問:“吃飽了嗎?”
余星搖了搖頭,“沒……”
被太后帶著怨恨直勾勾盯著他實在難以下咽,但這話他又不能當著太后的面說。
祁野猜出他心頭所想,他柔聲道:“再吃幾口,一會兒回去我讓他們準備你愛吃的。”
余星點了點頭,隨后覺得自己表情有些僵硬,便朝著祁野露出一個微笑,祁野含笑摸了摸他的頭,耳邊響起一聲冷哼。
祁野不理會太后的陰陽怪氣,對余星道:“我想吃點茶,星兒能幫我取一些過來嗎?”
這種事根本不需要余星動手,但余星知道祁野這是有話要和太后說,便點了點頭,在老太監的帶領下,出了慈安正殿。
老太監從慈安殿的小廚房里取來茶餅,用金玉鏤空雕花小蠱裝著。
老太監恭恭敬敬道:“君后,這是陛下要得金絲茶餅。”
余星道了謝,忽然想起他還不知道祁野愛吃什么茶,便多問了句,“你知道祁野愛吃什么茶?”
老太監跟在太后身邊多年,可以說是看著祁野長大,對祁野的喜好算是門清,但此時被余星問起,他只能謙虛道:“老奴不敢揣摩圣上喜好,只是老奴在圣上幼時陪伴過一些時日。”
余星明白了,這么說來,祁野小時候估計和這位老太監接觸過無數次,更有甚者是這位老太監照顧年幼的祁野。
余星朝著老太監露出個笑臉,盤算著祁野和太后應該談完了,便和老太監穿過游廊慢慢往回走。
還沒到正殿前就聽見里面傳來杯子破碎聲,緊接著便是太后的怒斥聲,“祁野,別忘了是誰將你推上這個位置!”
祁野聲音冰冷,“當年的事,朕自然記得,太后不必舊事重提。”
太后氣得胸口頻頻起伏,她揉了揉眉眼,臉上滿是怒容,祁野對她的憤怒熟視無睹,他的聲音依舊冰冷徹骨,比冰天雪地的冰錐還要刺人心窩。
“若朕真要追究,羅江信就不是關在大理寺,而是刑部大牢。”
“太后面色不好,還是多修養,少操心。”
祁野說完,直接推門而出,見到余星的剎那臉上的冷漠消退了大半,余星捧著茶蠱,猜想祁野和太后一定說了什么,或許是關于自己,或許是曾經不堪回首的往事,但不論是哪種,他都會站在祁野這邊。
他朝祁野走去,用右手緊緊握住祁野的手,兩人彼此對視,祁野心頭的狂躁慢慢平復,就在剛才他險些掀桌,只是被他強硬遏制住了,他剛才朝太后怒吼,忽然感覺有股熟悉的氣息順著清風傳來,慢慢將身體里的暴躁煩悶安撫,他才能冷靜與太后對峙。
回到宣明殿,祁野就下了旨意,加強慈安宮巡邏,美其名是保障太后安危,實際上變相控制太后出行,一旦太后想出慈安宮,必定會被禁軍阻攔。
老太監將所見稟告太后,太后冷冷道:“祁野這是警告哀家,妄想朝余星下手,更是警告哀家如今局勢已變,即使哀家貴為太后,依舊不是皇帝的對手,一旦消息傳出去,外界會如何揣摩?”
老太監不敢答話。
陛下不僅想要管控太后,更想挫一挫太后身后的母族,以此告誡朝臣,他不再受太后擺布,嚴重點更是和他們劃清界限,聰明的大臣自然明白陛下意思,到時不止御史臺會彈劾國舅,其他大臣也會如此。
被一國之君針對,勢必會落得勢單力薄,大臣們怎么可能繼續擁護一個隨時會被徹查,會被押入大理寺的皇親國戚?
到時被背叛,被放棄,寡不敵眾的挫敗感,恐懼感將會籠罩在整個國舅府上方,曾經有多耀武揚威,今后就有多滑稽可笑。
太后幾乎不敢想下去。
于是當天下午國舅想來宮里見太后,便被守衛拒絕,直言是陛下旨意。
國舅當場愣在原地,消息不脛而走,不出一個時辰就傳遍京官圈,原本和國舅關系不錯的大臣紛紛與他撇清關系,正月里沒一人去國舅府拜年。
初二這日,余星和祁野都起晚了。祁野低下頭在余星眼尾親了親,余星蹭了蹭他手背。祁野便與他輔車相依。
少年的主動靠近,主動親昵,令祁野心情愉悅。
余星配合著祁野。
就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除夕那晚接受了祁野的定情之物后,或是知道祁野心意后,他開始主動親近祁野。
繾綣美好的時光,并沒有維持多久,外面傳來張全福小心翼翼的聲音,“陛下,圣子,成王和文王攜王妃、小郡主、小世子進宮了。”
張全福內心惶惶,就在他以為陛下不會理會時,里面傳來低沉嗓音,“他們去見太后了?”
張全福:“正是。”
祁野只讓守衛阻攔太后母家等人,并沒說親王等人不能去請安。
這會兒一行人已經見過太后,太后與他們并不熟絡,簡單說了幾句就讓他們退下。
等了片刻祁野終于道:“備膳。”
祁野和余星在宣明殿外殿用早膳,張全福站在門外恭敬道:“陛下,圣子,成王文王兩位親王帶著王妃世子郡主求見。”
祁野讓余星多吃些,才對張福全道:“讓他們在側殿等著。”
張福全應下,低眉順眼離開。
余星從未跟成王和文王接觸,但他想到祁復和祁昭,尋思著成王和文王應該不難相處。
等他們用過早膳,余星見到兩位親王和他們的妻兒,才明白自己先前的想法過于天真,比起祁復和祁昭,成王祁亮身高馬大,臉上帶著桀驁不馴,五官和祁野沒一點兒相像,瞧著比祁野大上好幾歲,他身邊站著成王妃和兩名孩子,看向余星時,眼底是淡淡不屑。
成王妃著曉霞妝,鬢眉間以胭脂繪出花紋,眉間杜丹絢爛綻放,她的雙眉是時下流行的柳葉眉,鼻梁微挺,鼻翼小巧,唇似石榴嬌嫩,戴同心圓琥珀耳墜,峨髻配金翅流蘇步搖,著花團九鈿釵服,她身邊則跟著身著紫色襦裙白色兔裘的小郡主。
成王左側站著臉色蒼白的小世子。
四人朝祁野和余星齊齊行禮,祁野道:“免禮。”
成王妃看了眼外殿一側的軟塌,卻沒有坐上去,等文王帶著妻兒見過祁野和余星后,祁野才讓他們入坐。
與成王祁亮相比,文王祁淵就顯得文質彬彬,與其說是王爺不如說是讀書人,身上帶著常年濡染的書卷氣。
祁淵未納側王妃,多年來身邊只有文王妃一人,王妃在九年前誕下一麟子,與成王妃嬌美相比,文王妃身上帶著股清雅溫和感,她的美屬于細水長流,慢慢回味,而不是那種立馬讓人眼前一亮的美。
比起成王妃,余星更喜歡和文王妃接觸,文王妃的眼神清澈,身邊的小世子也十分清秀乖巧,與一臉傲氣的小郡主相比,余星自然會選擇和兩位小世子接觸。
余星挺喜歡小孩的,他明白自己的心意后,知道他和祁野這輩子都不會有孩子,但想著若是和祁野共度一生,那種空落落的遺憾填補了大半。
兄弟三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話,余星聽不太懂,祁野怕他無聊就讓他先去玩,余星便帶著三個孩子出去。
他左手牽著文王家的小世子,他還記得先前叩拜時這個孩子說自己叫祁寧,的確是個安靜的小少年,他又看向右邊成王家的兩個孩子,他同樣記得這兩人的名字,小世子叫祁朗,小郡主名喚祁芷嫣,祁芷嫣是長女,今年八歲,比祁朗大兩歲。
祁朗看起來沒精打采,秀氣的眉眼帶著病氣,叫人心生憐愛,余星摸了摸他的腦袋,正猶豫要牽誰時,注意到祁芷嫣看自己的目光帶著鄙夷和高傲,余星覺得是成王和成王妃嬌縱導致的,并不覺得這么大的孩子能有多壞。
余星在她面前蹲下,“芷嫣,讓叔叔牽你。”
祁芷嫣冷哼一聲,明明個子只到余星腰部,卻用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臉睨視余星。
余星見狀也不去招惹嫌,朝祁朗伸出手,祁朗嗓音輕柔,帶著久病的有氣無力,“朗兒身子不好,病氣會過給叔叔。”
小少年眸光逐漸暗淡,失去最初的流光溢彩,耷拉著一雙圓潤小巧的耳朵,像被拋棄的小可憐。
余星有些心疼,他下意識握住祁朗的手,柔聲安撫,“沒事 叔叔是大人,所以不怕。”
祁朗立馬眉開眼笑。
祁芷嫣陰陽怪氣道:“病秧子。”
若說剛才余星只以為是成王和成王妃太寵溺孩子,然而此時聽著對方毫不掩飾的諷刺,余星忽然明白兩個孩子之間,并不是他所以為的和睦有愛,看祁朗畏縮的樣子,在府里多半備受欺負,余星不由得想到曾經的自己。
余星不再搭理一臉鄙視的祁芷嫣對祁朗柔聲安撫了幾句,小孩很乖,一直順著余星的話點頭,害羞垂眸的樣子也很可愛,那雙黑亮的眼睛十分靈動。
一旁的祁寧看著祁朗羞赧的模樣,越看越覺得奇怪。
他之前見過祁朗幾次,那時祁朗的眼神森冷,臉色冷漠,甚至到達了猙獰地步,祁寧匆匆一瞥,莫名覺得毛骨悚然。
后來再見,祁朗又成了小臉慘白,聲音有氣無力,楚楚可憐的模樣,當時令祁寧備受震撼,此時見祁朗對著叔叔又是乖巧羞赧的模樣,本能不想讓叔叔受騙,但又不能就這么戳穿,祁寧小小的腦袋里急得打轉。
沒一會兒,余星帶著祁朗和祁寧來到宣和殿廊外的小花園,說是小花園也就只比御花園小點兒。
余星第一次帶孩子,尋思著自己以前喜歡什么,想了想他似乎沒怎么玩過,好在張福全知道有小孩,早早讓宮人備了投壺。
余星從未玩過,便將柘木制成的箭矢遞給祁寧,祁寧平時在府里也沒怎么玩,比起玩樂,他更喜歡看書,不過看著漂亮叔叔眼睛里的光彩,他取下一根箭矢,朝百步外的瑞獸云紋細頸大腹金銅壺投去,他投壺的姿勢并不標準,箭矢堪堪擦過壺口。
余星察覺到祁寧的失落,安慰道:“沒關系,你已經很厲害了,我連怎么投都不知道。”
祁寧原本暗下去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余星剛要說什么,一道熟悉的嗓音傳來,“我說你在哪兒,原來跟兩個小侄子躲在這里投壺。”
余星聞聲看去,就見祁復信步而來,他身后沒跟著宮人,看見余星后臉上綻放笑容。
余星問:“你怎么來了?”
祁復摸了摸祁寧腦袋,“我聽說大皇兄和二皇兄來了,所以就過來看看。”
余星哦了聲,以為他是來找成王和文王的,主動道:“他們都在主殿。”
祁復明白余星誤會后,連忙擺手,“別別,我可不是來找他們的,我是來找你們的,不說這個了,你們這是在玩擲壺?”
余星:“你會玩?”
祁復挺了挺胸脯,信心滿滿道:“我從八歲起就是滿壺,一次都沒失利過。”
他從箭囊里取出一支箭矢,瞄準銅壺,忽然傳來一陣哭嚎,讓他手一抖投偏了。
祁復:“……”
哭聲越來越響亮,余星辨別了下哭聲的方向,從側殿傳出來的,于是丟下一句,“我去看看。”
拔腿就上了游廊,祁復想叫住他,余星已經跑得不見人影,祁復急忙追了上去,祁朗和祁寧跟在祁復身后。
余星來到偏殿,偌大偏殿內只有祁芷嫣趴在地上哀嚎,余星來了后,哭聲更加響亮,好似要掀飛金黃琉璃瓦。
余星看了看周圍,沒見到一個宮人,莫名感到古怪,但祁芷嫣的哭聲讓他沒多想就來到對方跟前,他蹲下身,嗓音柔和的詢問:“怎么了?哪兒傷著了?”
祁芷嫣不理會余星,自顧自痛哭流涕,那模樣好像受到大天傷害。
祁復過來時就被祁芷嫣的哭聲吵得腦門疼,他揉了揉眉心,問余星,“受傷了?”
余星扭頭看他,對他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也不清楚,兩人都一頭霧水,余星起身與祁復對視,這時外面傳來匆忙腳步聲,不多時主殿內的幾人紛紛趕來。
余星一眼就從這些人中看到了祁野,祁野不是擔心祁芷嫣,他單純是擔心余星,這會兒見到少年,也不管還在痛哭流涕的祁芷嫣,上下仔細打量少年一番,確定對方沒受傷后,眼中的急切才一點點消失。
此時祁野眼底的溫柔與關切,是平日里他們從未在祁野臉上見過的神情。但祁亮夫婦此刻的注意力全在他們千嬌百寵的女兒身上,自然沒看到祁野的這一變化。
祁野幾步來到余星身邊,也不顧其他人在場,握住少年的手,與他十指相扣。他的眼里只有余星,眼前的少年有著比繁星還要璀璨的光輝,稍不留意那道爍光就會從他眼前溜走。
成王妃將祁芷嫣抱了起來,急切道:“嫣兒,哪兒受著了?快給娘說。”
祁芷嫣許是哭得太久,哭得抽咽,她軟軟靠在母親懷里,聽著母親焦急的話語也沒說話,而是打了個哭隔,雙眼紅腫,里面蒙上厚厚水霧,仿佛下一刻又有大滴大滴的眼淚落下。
成王妃心疼不已,摟著女兒連連撫摸她的發頂,就連平時嚴肅著一張臉的祁亮,此時也滿是著急與疼惜。
成王妃似想起了什么,猛地看向余星,剛才進來時側殿里只有余星四人,她相信祁復不會欺負祁芷嫣,不然嫣兒早該哭了,偏偏被余星帶走后沒多久就大哭起來,她不知道祁復什么時候來的,但這不妨礙她懷疑余星,見余星弄傷了寶貝女兒,依舊一臉人畜無害,瞬間火氣上涌,質問道:“君后,勞煩你解釋下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嫣兒怎么會哭?”
在成王妃眼中自家大女兒聽話懂事,樣貌出眾,從不胡攪蠻纏,蠻橫無理,這會兒哭得抽噎,定是被某人欺負了去。
余星剛想解釋,祁野已經冷冷道:“放肆,誰給你的膽子,敢對圣子這般無禮!”
成王妃不敢直面祁野,目光直直打在余星身上,祁復見兩方氣氛劍跋扈張,猶豫會兒出口解釋,然而成王妃和成王壓根不相信祁復說的話,甚至還覺得祁復和余星沆瀣一氣。
祁復:心情就很復雜。
成王祁亮雖沒像自家王妃那般朝著余星冷聲質問,但他陰冷的目光一直落在余星身上,祁野不動聲色將余星護在身后。
祁亮頓時明白祁野這是要護著余星,可他目前無法與祁野抗衡,他只能死死握住雙拳,在妻女的哭聲中泄氣一般帶著他們離開。
余星被祁野護著,他探出腦袋看見成王妃謝伶茹離開前看向自己的眼神,充滿了憎恨,像一條條荼滿劇毒的蝎子,搖晃地尾刺,一有機會便會精準無誤地刺向余星心間。
祁亮帶著家人含恨離開,祁淵也帶著妻兒告退,祁復左右看了看,見他們都走了,在心里嘆了口氣,看了余星一眼,也跟著告退。
等所有人都離開后,偏殿內只剩余星和祁野,余星抬頭注視著祁野,從始而終祁野都沒有放開手。
祁野察覺到少年的視線,也看了過去,余星才把剛才沒說出的辯白宣泄于口,“我到的時候她已經在哭了,我是聽見哭聲才跑來的。”
祁野眉眼柔和下來,他在少年眉心落下一個輕吻,如同暮鼓般低沉的嗓音,帶著平日里沒有的溫柔,“我知道,我相信你。”
第38章 【行香】
初二下午發生的事余星沒太糾結, 他卻不知祁野當晚就讓張福全帶著白繆眾人去下令,罰祁亮俸祿一年,府中上下禁足半月, 其女祁芷嫣年紀尚小,便由其母謝伶茹代罰, 癢罰一個時辰即刻執行。
祁亮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卻因為祁野的身份, 也只能看著白繆帶人闖入王妃寢居,對謝伶茹實施癢罰。
謝伶茹冷著眼, 看向白繆時還帶著警告意味,白繆可不管她是翻白眼還是眼神惡毒,一個手勢兩名神武軍就把謝伶茹吊了起來, 開始施刑。
謝伶茹哈哈大笑起來, 一炷更香過去, 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狂飆,然而刑罰依舊沒停下,一直到謝伶茹笑得腹腕抽痛,臉部猙獰, 終于停下了這溫柔的懲罰。
時辰一到,白繆也不管祁亮多臭的臉,帶著神武軍眾人回去復命。
祁野聽完白繆的匯報,一言不語,只是眼神比剛才更加幽深。
就在白繆要退下時,祁野淡漠道:“此時不要讓圣子知道。”
白繆:“是。”
白繆退下后就找到了張福全, 交代他今日的事不能外穿,特別是不要讓圣子知道, 張福全當即表示會好好管束宮人們的嘴。
余星苦惱該送什么給祁野,他脖子上戴的是祁野送的玉墜,右手食指上戴著祁野送的金玉指環,后來他仔細看過,才看清內環上鐫刻著“星野”二字。
字很小,如果不細細摩挲根本發現不了。余星一開始也沒注意到,這幾日思考時下意識旋轉食指上的指環,久而久之便發現特殊之處。
余星看清上面的字后,既高興又滿是感動,他已經有很久沒被人這般在意過了,便想送份禮物給祁野。
至于送什么?
他毫無頭緒。
眼瞧就要到正月十五上元節,余星還想在那天送上親手做的禮物。
等等,親手做,對啊他怎么給忘了,他記得禹國女子和男子會在中元節或上元節互贈禮物,其中最多的除了手串編繩,就是香囊荷包。
余星覺得自己可以送個香囊給祁野,想到這里,他又開始犯難了,香囊里的香料十分重要,可他不會做熏香。
小貴和小軒見他愁眉不展,小貴想了下問:“主子不開心?”
余星看了他一眼,撐著側臉沒回答。
余星心里嘆了口氣,小貴跟在他身邊一年不到,但因為有之前同甘共苦的經歷,余星對小貴很是信任,然而這事關祁野,他也不好意思直說。
小軒問:“午膳不合口味?”
余星搖了搖頭,等了會兒,他問:“你知道香囊里的香料怎么調配的么?”
小軒哪里知道這個,趕忙搖頭,余星眸光暗下去。
在陳國很少有男子佩戴香囊,富貴公子戴玉佩,普通百姓戴木質吊墜,樣式也以簡單的圓環為主,有些會刻魚紋,有的則是花草。
在陳國沒有香囊,只有香袋,女子佩戴香袋,里面裝著鮮花,行走間散發淡淡花香,但不持久,頂多幾日里面就會傳出腐味,因著鮮花并不便宜,只有大家閨秀才喜歡佩戴,尋常姑娘既沒那個精力,也沒那個財力。
但禹國不同,不論男女都喜戴香囊,甚至香囊種類有很多,就連宮里的年輕宮女也會佩戴最便宜的香袋,香袋上的花紋是她們親手繡的,里面放著燃燒后的線香,香味很淡,卻比鮮花香味持久。
香袋并不便宜,但凡有一個香袋,宮女們皆愛惜不已,很少會戴出來炫耀,而是藏在自己的妝匣里。
宮女也會畫眉描紅,但不是每日都會濃抹淡妝,也就上巳節、中秋節、中元節、上元節等節宮里舉辦宮宴時,她們才會搽脂抹粉,太后很少出席宮宴因此并不知情,祁野見了也沒多大感想,頂多覺得這幾日宮女們活潑了些。
祁野并不是老舊派,若是宮女在宮宴上被文官武官看上,那位宮女也愿意,祁野便會準許她出宮,并給與一定的“嫁妝”。
有一就有二,到了每年節慶宮宴宮女們都樂此不疲的裝扮自己。
除此外宮女們十分感激祁野,自然不會有人去肖想祁野,與她們而言祁野不僅是君王,更是她們的“衣食父母”,再則她們深信國師的話,堅信只有圣子才配得上她們的君王。
這些事余星也是聽小軒說起才知道,他原先還奇怪好幾次宮宴都能看到精心打扮的宮女,穿紅戴綠,弄粉調朱,抹胸長裙包裹其身,身姿輕盈柔美,裊裊娜娜,妖妖嬈嬈。
余星第一次見時,比小宮女還害羞,臉直接紅了,周圍的小宮女見了紛紛啼鶯淺笑。
小軒想著圣子的話,忽然道:“圣子若想知道不妨去藏書閣看看,說不定里面就有關于香料的記載。”
“奴婢聽張內侍提起過,除了宣明殿的藏書閣,御書房里也有很多藏書,都是陛下收集的。”
余星覺得這個可行。
小軒見余星沒開口,猶豫了下又道:“若實在不行,圣子可以問問宮里的小姐姐們,她們會佩香囊,說不得知道怎么配香料。”
余星摸著下巴,這個也不錯。
當天下午余星就去了宣明殿的藏書閣,在里面翻找了一下午,直到祁野找來,他都沒找到可用的書卷。
祁野見他神色黯然,握住他的手往自己身邊帶,也不管跟著的侍衛和太監,將余星半摟進懷里。
祁野低頭看著少年微揚的眉眼,杏眼上揚時眼尾輕輕勾起,眼尾帶著紅暈,像極了鳳凰羽翼。余星眨了眨眼,祁野便說不出嚴厲的話,嗓音與先前對著大臣時天差地別,溫柔的仿佛耳朵出現幻聽。
“在看什么?”
余星與他對視,雖然現在做不到不臉紅心跳,但他漸漸喜歡上了與祁野對視的感覺,這時候的祁野眼中只有自己,他的眼眸深邃黑曜,像是被幕布遮住的蒼穹,然而他望向自己時,黑夜中多了一盞閃閃發光的明星。
余星眨了眨眼,他明亮清澈的眼睛里像有揉碎了的星粉,光芒靈曜,煌煌燁燁,“我想找點書卷看。”
祁野的手自然而然搭在他腰間,力道不大,反而有種被呵護的感覺,余星不自覺朝祁野靠了靠。
祁野柔聲道:“找什么書?”
熱氣順風撲來,噴薄在余星上仰的臉蛋上,像被熱風撓過,癢癢的柔柔的還帶著濕熱,余星臉頰沒以前紅得那么快,但還是慢慢染上薄紅。
余星:“我想找關于香料的書,你知道哪兒有嗎?”
祁野沒看過那些書,但他的御書房里有不少雜書,說不定里面就有少年要找的,“先吃晚膳,再陪你去御書房找。”
余星聞言心里甜滋滋的,心口如一道:“謝謝你,不過不急于一時,明日你要用御書房時,我再跟著一起去。”
祁野沒有強求點頭同意。
隔日一早,余星在敲晨鐘第一聲時就醒了,祁野也醒了,此時正抱著余星,遒勁的手臂輕輕搭在余星腰窩上,余星輕輕一動,想要起床,便被祁野緊緊摟入懷中,祁野下頜蹭了蹭余星的鼻尖,余星癢得掙扎,被祁野反手挾住雙腕,余星低吟一聲,聲音軟軟的,“該起來了。”
“不著急。”祁野低頭灼熱的氣息噴在余星臉上,本來就加快的心跳,此時更是跳地頭腦空白,血液沸騰。
祁野貼在余星耳邊,溫柔的用薄唇貼在余星小巧的耳垂上,余星臉頰滾燙,一直蔓延到脖頸,他不敢動一下,感受著下面有什么,余星呼吸猛地一頓,繼而漸漸急促起來。
祁野壓在余星身上,冷冽的氣場蕩然無存,只有灼熱的氣息,以及急促的呼吸。余星不敢去看祁野眼睛,但他知道祁野此刻一定在看自己,感受著耳廓傳來的濕熱,余星咽了咽口水,精巧的喉結上下滾動,一連數下后才慢慢恢復平靜。
余星感受著耳垂被溫熱包裹,癢癢的溫溫的濕濕的,像被滾燙的粘糕滑過,刺激得他又羞口羞腳又臉紅心跳,心底卻抑制不住想要更多,他輕嗯出聲,聲音軟綿綿的,劃過祁野心尖,勾得心尖顫了顫。
祁野注視余星,少年臉頰滾燙緋紅,眼中蒙著一層水霧,眼尾比涂了胭脂還要鮮紅,余星抬手捂住臉,他赫然聽見低笑,臉更燙了,如同煮熟的鴨子,渾身上下都燙的灼人。
他從指縫中偷看祁野,男人眼中有著星點……以及無限放大的溫柔。
余星再也受不住的捂住雙眼,頭頂再度傳來悶笑。
余星緩了緩氣息,覺得自己太沒出息,他抿了抿唇,當即勾住祁野脖子,想湊過去親吻他,祁野任由他的粉唇笨拙地嘬著自己的唇,祁野順著脊椎撫摸,余星瞬間軟了,想往后靠,被祁野一口叼住了唇。
余星置身在一片熱火中,周圍的火焰忽明忽暗,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搖曳擺動,幽藍的火焰忽高忽低,上下聳/動,不遠處的潭水漸漸被火焰包裹,火焰在它周圍浮動,接著一團火焰躥進潭中,平靜水面漾其波紋,又一團火焰縱身而入,波紋越來越大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多的火焰跳了進去,最后一個大火球投/射而進,潭水猛然沸騰,咕嚕咕嚕,激得水浪層層翻卷,向外推開,飛濺到地面。
……
余星再次醒來時,祁野已經起來了,見少年醒了,便起身到床邊,在余星眉心親了親,“起嗎?”
余星點了點頭,剛想說話就發現嗓子眼干得不行,他張了張嘴,沒發出聲來,祁野轉身到食案前,端了一杯溫水,余星軟手軟腳撐著雙手坐了起來,祁野便端著瓷杯坐在床邊,喂余星喝水。
干渴的嗓子被溫水潤過后帶來絲絲清爽,他朝祁野道了謝,祁野在他唇上親了下,“不用跟我說謝謝。”
祁野給余星穿衣服,兩人吃過早膳,余星跟著祁野到御書房,御書房內間有個梨花木雕花書架,共六層,每層丈許長,五寸寬,每層擺滿書卷,其中不乏經書雜書。
余星看到這些雜書后就挪不開眼了,祁野亦步亦趨跟在余星身后,余星的目光掃過第三層,各種雜書看得他眼花繚亂。他沒忘記陪自己過來的祁野,回頭看向祁野,眼底是掩飾不住的喜悅。
“這里面有很多雜書,應該能在上面找到我想要的。”余星含笑說,“你要去批閱奏疏,還是在這里……陪我?”
說到后面余星耳尖微微紅了。
祁野沒像以前那樣說“嗯”,“可以”,或“聽你的”,而是拋回問題,“星寶想我陪著嗎?”
余星聽到“星寶”二字,耳朵發紅,紅暈似有生命向臉頰暈開,不會兒臉頰沁上一層紅霞。這個稱呼祁野以前只會在情/動時,溫柔叫著星寶,驀然聽見余星心臟狂跳的同時,又想起了祁野堅闊的背脊、結實的肌理、壘壘分明的腹肌、和淌下汗的下頜,以及溫柔繾綣的眼神。
這些都令余星心跳加快,除此外他似乎還想到了昨晚,祁野低沉沙啞帶著克/制的嗓音,一聲聲叫著星寶。想到此雙腿便是一軟,好在被祁野摟著,倒不至于滑倒。
祁野黑曜的眼睛注視著面赤脖紅的少年,低音上揚輕輕嗯了聲,余星睫毛顫了顫,雙眼蓄著一層水霧,瞳仁極其清澈明亮。
祁野按捺想要親吻少年的沖動,掐著腰窩的手緊了幾分,余星濕漉漉的眼睛望著祁野,他嬌嬌道:“疼……”
祁野放松力道,目視少年嬌柔漂亮的臉蛋,恨不得將人摁墻上狂親,他嗓音低啞,“想嗎?”
余星將臉埋進祁野胸/膛,羞赧道:“想。”
祁野低笑一聲,側頭在余星露出來的那截緋紅側頸上親了下。
有了祁野幫忙,余星沒多久就在一本雜書上找到了一種制香的記載——定外。
又叫安神香,據記載這種熏香是禹國先輩研制出來救人的。
余星不是很明白,但想到在陳國安神湯是給受驚或有喜的女子服用的,便以為這個安神香也有此作用,能定神靜心除風。
他找來紙筆,將方子謄抄下來——配表;沉香,龍腦香,石斛。
制法:以沉香削成小方塊,龍腦香碾成細分。石斛以溫水浸透,用石臼杵成泥,以紗布濾成黏汁,將沉香、龍腦香混入,焙干取汁后的石斛,打成細粉,混入沉香、龍腦香、石斛,緊壓成塔狀,用時焚之。
余星一一記下來,就打算先回去。
祁野問:“不看了?”
余星把方子收起來,“先不看了,我回去試試這個。”
祁野看到他剛才在寫方子,想著對方多半想制香,便點了點頭。
想到上面提到的香料,余星問:“你知道在哪能買到這些香料嗎?香料鋪里有嗎?”
之前他和祁野去過香料鋪,但那時他對這些香料一竅不通,雖然現在也不怎么了解,但好歹知道香料名。
兩人攜手走回正殿。
寒風吹來,將二人的衣袂吹拂在一起。
“不用去香料鋪買。”祁野說:“尚藥局就有。”
余星雙眼比剛才更亮。
祁野看出他想做什么,不等少年開口,便牽著余星往相反方向走去,“走吧。”
余星高興極了,蹦跶著在祁野臉上吧唧了一口,又看著彼此交握的手,這才意識到祁野對自己有多好。
從最初至今,祁野總會與他執手面對,不論困境與痛苦,他身邊都有祁野。
他看著祁野的側臉,聲音軟軟的,“謝謝你,祁野。”
祁野看了過來,與他對視,片刻后道:“真想謝我,是不是該說些好聽的。”
余星抿了抿唇,不好意思的低下頭,等了會兒才抬起頭,極小聲問:“我、我不會……能給我點提示嗎?”
祁野:“比如,該怎樣正確稱呼我。”
余星耳尖紅了。
祁野沒催他,只是那雙眼睛如影隨形地凝聚在余星身上。
在那雙深邃堪稱灼熱的視線下,余星忍著赧然,小聲道:“夫、夫君……”
祁野嘴角微微上揚,盯著少年的發旋,手指動了動想要摸了摸,揉一揉,只是不等他抬手,余星猛地抬起頭,臉上紅得艷麗。
祁野忍不住逗他,“沒聽清。”
余星不敢看著祁野叫出“夫君”兩個字,對他來說實在太羞/恥,他垂著頭,聲音放大了些,軟軟糯糯叫了聲,“夫君……”
祁野再也忍不住低笑出聲,大手撫過少年頭頂,余星還未反應過來,就被祁野拉入懷中,吻住那雙紅潤的唇瓣。
祁野反復研磨粉唇,余星被吻得眼角淚花直下,他像是脫了水的魚,呼吸不暢的張開嘴。
等祁野心滿意足,余星已經昏頭轉向,早忘了要去做什么,祁野摟著腿軟的余星,“星兒還能走嗎?”
余星軟軟靠在祁野懷中,他抿了抿被親的紅腫的唇瓣,沒多想的點頭,下一刻就被祁野打橫抱了起來,余星經常被祁野這么抱,此時身子懸空習慣性摟住祁野脖子,將臉埋入男人懷中。
祁野臂力驚人,抱著余星也不覺得吃力,步子比剛才還快了些,他一面大跨步朝尚藥局去,一面低頭吻了吻余星發頂。
身后跟著的白繆、陸筠等數人,皆眼觀鼻鼻觀心。
寒風吹拂御花園內的□□海棠,像玩心似起的孩提,不停戳著鮮/嫩花瓣,迫使它們發出清甜的香味。
偶爾也有走散的“孩提”好奇打量互擁的兩人,瞧見那露在外的酡紅耳朵,便好奇湊近,想要看看他們究竟在做什么。
余星被風撫過,昏沉的大腦清醒了些,頓時想起自己要去做什么,他當即想下來,祁野輕拍了他一下,壓低聲音道:“乖,別亂動,當心掉下來。”
余星:“……”
余星意識到他拍的哪兒后,臉蛋爆紅,被輕拍的地方一陣酥麻,沿著脊椎往上爬,讓他不住打了個寒顫。
接到消息的尚藥奉御、直長、侍御醫、司醫等人都候在尚藥局外,半柱更香后,他們遠遠瞧見冷漠高貴的帝王抱著精致少年走來。
數人只看了一眼立馬低下頭,即便沒看清陛下抱著的少年,用膝蓋想也知道是誰。關于圣子他們的感想十分復雜,還沒見到人時,他們無數次猜想過,當他們真見到后,又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并不是他們懷疑王施瑯,而是覺得前任國師留下的記錄,并不一定就是正確的。
余星見這么多人在,越發不好意思,他小聲跟祁野說要下來,祁野好似沒聽見一般,繼續抱著他往里走,尚藥局眾人紛紛落于后方,低下頭,不敢看兩位主子在做什么。
余星聲音大了些,祁野低頭看他,“腿不軟了?”
余星將頭搖得猛烈,“不軟了,快放我下來,我還要去找香料。”
祁野將人放下,余星撒丫子跳去一邊,隨后跑去后面問他們哪兒有香料,奉御將余星和祁野請去香料閣,里面放置著各種香料,高足柜丈許高,一丈來寬,共分八層,每一層有九個小格,格子外用刀刻上香料名。
余星和祁野從第一層一一看去。
奉御等人十分有眼見,紛紛退去外面。
余星看完最下面那層,道:“沒看到,第二層有么?”
祁野在另一邊,聞言看了余星一眼,“找到石斛了。”
祁野用油皮紙包起來,余星一邊夸贊,一邊朝他走來,從他手里接過包裹好的油紙,裝進袖囊里。
祁野和他繼續找,祁野的記憶力超群,第三層看過一遍就全記住了,他聽著少年嘴里不停重復著“沉香,龍腦香”,嘴角微微揚起,朝余星走去,從后面貼了上去,將余星抵在柜角,余星一回頭就被祁野吻住嘖嘖不休的小嘴,“念什么?都不理我。”
余星啊了聲,“你有叫我嗎?我沒聽清,我擔心忘了,就一直念著香料名。”
祁野手臂頎長,單手就能圈住少年,兩人額頭相抵,祁野聲音溫柔低沉,“叫我什么?”
“夫、夫君……”余星臉蛋慢慢紅了起來,祁野眼神微瞇,而后抬手打開第四層一格子,從里面取出龍腦香,余星以為祁野會繼續逗自己,沒想到對方只把龍腦香包起來,放在自己手上,余星的心跳比剛才親吻落下時還要激/烈。
余星摸了摸微微發燙的臉頰,祁野又取來沉香。
余星抿了抿唇:他好像想太多了,啊啊啊啊啊!
……
余星揣著三包香料和祁野離開尚藥局,祁野沒有像以前那樣握住他的手,反而走在了余星前面,余星盯著面前寬闊結實倒三角的后背,心里有道聲音歡呼著他加快步子,追上去,站在祁野身邊,握住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
這個念頭一旦滋生,便瘋狂席卷大腦,他此刻只想順從本心,握住祁野的手,與他緊緊握在一起,學著祁野曾經那樣分開他的手指,再一根根交錯,和男人十指相扣。
他想,他喜歡待在祁野身邊。
祁野嘴角微揚,低頭看了眼交握的雙手,又看著少年隱忍的笑意,心情愉悅,他能確定余星是在意自己的。
所以他才沒有像之前那樣牽住少年,他在等,等少年主動,等少年明白自己的心意,他原本以為要等許久,卻沒想到——驚喜會如此之快,又猝不及防降臨。
余星有些不好意思,他跟著祁野七拐八繞,忽地抬頭。
余星:“!”
這是哪兒?
祁野看他懵懂迷糊的樣子,含笑在他鼻尖上點了點,“太醫署,有了香料,該找個趁手的香爐和搗臼。”
余星:“!!”
余星雙眼冒星,他壓根不知道需要什么器具,本想著今日回去后再仔細看定神方子,沒想到祁野居然知道!
余星:“你都記住了!”
祁野點頭。
余星差點原地起跳,“阿哈哈祁野你太厲害了!!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謝謝你,今天你陪著我這么久,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謝謝你,我原本想做飯給你吃,可我實在學不會,但你放心我會好好學的!”
祁野失笑:“可不能讓我等太久。”
余星誠懇點頭。
在祁野的陪同下,余星很快在太醫署里找找一尊五爪虎足□□鱗紋香爐,和一個金玉貔貅搗臼,便在太醫署醫司等人的恭送下回到宣明殿。
余星花了一天按照方子上的內容處理香料,他從未處理過香料,做起來格外生疏,沉香處理了小半天都沒削成他想象中的模樣,又用了一個多時辰才削好沉香,便馬不停蹄研磨龍腦香,祁野見他用杵臼搗挵龍腦香,瞧著有些費勁,余星沒有半點不耐煩,專心致志搗鼓,祁野便沒打擾他。
祁野傍晚回來,余星正用溫水浸泡石斛,瞥見到祁野后,迫不及待跟祁野分享今日的成果,祁野看著削成幾近大小相等的小方塊,既疼惜又欣慰。
余星興奮道:“怎么樣?這邊的小方塊都差不多大,這個是沉香,我根據方子上所描述的那樣切成小方塊,這邊的粉末,我用杵臼磨了好幾遍,才磨成這么細,我看了其他關于行香的記載,據說要將這種需要打磨成粉的香料,碾得越細配制出來的行香效果越好。”
祁野光是看著被磨得細細的龍腦香粉,就已經想象出少年埋頭不停用銅杵擊打龍腦香的一幕,想到這他有些心疼的拉過余星的手,余星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將金蠱放在案幾上,保持著一只手被祁野握住的姿勢,生硬地轉移話題,“你、你不用擔心,沒什么,我就是這幾個月沒怎么做這些,多做幾次就好了,而且我覺得很有意思。”
少年聲音清脆軟糯,祁野本想交給宮人做,但看著少年水潤的眼眸,軟糯糯的嗓音,臉頰兩邊綻放的梨渦,他知道余星沒騙自己,到嘴邊的話無奈咽了回去,眼底浮現出絲絲寵溺。
“好,現在只有石斛沒處理了?”
余星點頭,“石斛明日用石臼杵成泥,再取黏汁,將其他兩種香料混進去,最后焙干。”
他不打算做成塔柱狀,他想做成香丸。
這個就先不告訴祁野了。
余星沒說,祁野便沒問,等到第二日下朝回來,祁野就見廊下架著一口瓦鍋,余星圍在瓦鍋前,照看火爐,祁野走了過去,聞著淡淡的龍腦香和沉香,就見瓦鍋上罩著個大陶碗,香味就是從里面傳出來的。
余星掐著時辰,等時辰一到就把小火爐移開,因此沒注意到祁野,而是聞到龍涎香才回過頭,便見一身赤黃朝服的祁野站在身后。
余星起身道:“下朝了?”
祁野輕輕嗯了聲,嗅到空氣里越發濃郁的香味,只覺得這股味道和少年身上的氣息很像,讓人心神寧靜。
余星不想讓祁野這會兒看到香丸,和祁野說了幾句,掐著時候讓小軒和小貴撤走小火爐,主動牽起祁野,“這幾日忙嗎?”
祁野看了眼被握住的手,對上少年清澈明亮的視線,“春天快來了,這幾日要處理的事稍多,等過些日子就好了。”
“是田稅的事嗎?”余星問。他記得在陳國也是每年春季收田稅和戶稅。
祁野道:“戶部會負責,等他們折算后會遞折子上來。”
余星點了點頭。
陳國沒有戶部,這些事皆由三公處理,再呈遞給皇帝。
他到禹國快半年了,也知道禹國官員和陳國官員不同,禹國有三省六部,陳國卻沒有。就拿田稅戶稅來說,每年九、十月中書省會出文書告示,下發各地后,各縣縣令會差遣衙役去鎮上收戶稅,因著鎮上的百姓沒有田地,只需收戶稅,按人頭收,男子滿十五,女子滿十五便得每人收一百五十文,若不滿十五歲,則收五十文。
鎮長會召集里長和村長,再有村長回村統計村民們所占田地,按每畝地收,可給銀錢,也給用糧食。
每畝地收一百文,若是糧食,如粟米就需一石。
除了田稅,村里人依舊得繳納戶稅。
祁野登基后,一度減輕田稅和戶稅。
若是貧瘠之地,則采取免稅,除此外祁野和大臣們,都想改善西州等地的糧食短缺問題。
西州地大糧少,很多土地都不能耕種,河流太少,田地灌溉不足,長期缺水,農作物長勢不及其他州。
余星慢慢從其他人嘴里,或雜書上了解到這些。他很想幫忙,可他毫無頭緒。
祁野沒打算和余星多說賦稅一事,將話繞開。
正月初九,祁野攜余星在王施瑯的主持下祭拜先祖。
余星原本以為就他和自己,以及王施瑯簡單祭拜一下就行,畢竟從他來到禹國已經祭祀過很多次。再則他不記得初九是特殊日子。
但沒想到這日他仍舊起了個大早,早早就被宮女折騰來折騰去,穿著和祁野相近的玄色長袍,才和祁野來到應元門,應元大道上站滿了百官,就連御林軍也在其后,浩浩蕩蕩,一眼望不到盡頭。
余星只能跟在祁野身邊,和他一起前往太廟祭拜先祖,好在這一次朱雀大道上并沒有百姓夾道歡迎,余星稍微松了口氣。
他全程被祁野握著,那溫熱的觸感令他安心了不少。
兩人對視一眼,余星朝著祁野露出一抹甜甜的微笑。
祁野手握得更緊了。
他們坐的玉輦,四下只有朦朧透光攜風飛舞的紗幔,并不能完全遮擋里面,祁野只好忍著親吻的沖動,直直盯著余星。
余星被看得不好意思,咳嗽一聲,四處張望的轉移視線,就看到了站在王施瑯身邊的于文俊。
于文俊也察覺到他的視線,朝余星看了過來,旋即露出一個淺笑,余星也回以微笑。
祁野問:“在看誰?”
余星立馬扭頭,見祁野神色如常,便將在崇文館認識于文俊的事告訴了祁野,實際上祁野知道余星認識了什么人,每日都會有暗衛向他匯報。
不過聽余星提起,又有種不一樣的感覺。
余星:“我在崇文館除了認識于文俊,還認識祁復,但我最先認識的是祁復,后面才認識的于文俊,祁昭也和我說過話,但我們關系一般。”
祁野:“其他人呢?”
余星:“其他人和我都沒怎么說過話,我感覺他們和祁復的關系更好一些,可能是因為祁復跟他們認識的更久。”
實際上他覺得那些人除了和祁復關系不錯外,其他人也常常湊一塊,反觀他和于文俊好像被這些人遺忘了。
他神情有些低落,祁野猜出他想到什么,他安慰道:“他們不愿意和你有過多來往,是因為你的身份,他們更愿意接近祁復,是因為小王爺的身份,祁復是我胞弟,所以他們都會討好祁復,但你和祁復不同,你是一國之后,你代表的就是我,因此他們不會想要接近你,只會敬仰你,尊重你。”
“至于于文俊,他是王施瑯的弟子,在禹國每任國師有且只有一個弟子,毫無意外于文俊是下任國師,輔佐帝王……”和安撫百姓。
祁野頓了頓接著說:“每一任國師都受到百官和百姓們愛戴,他們自然不敢與于文俊太過接近。”
他就說于文俊的性格不像交不到朋友,原來也是因為身份。
一想到有個人和自己一樣,余星就不覺得低落了。
他看向祁野,祁野似乎也沒有朋友?
祁野僅看了一眼就知道少年想到了什么,他低低一笑,“陸筠和我關系就不錯,他曾是我伴讀。”
余星:“除了陸筠,還有其他人嗎?”
“紀兆霆,夏連云和我關系也不錯,在我幼時便與他們相熟。紀兆霆是中書舍人,比我大三歲,父親是驃騎大將軍;夏連云是起居郎,比我大五歲,父母雙亡。”
余星:“我見過他們嗎?”
祁野:“沒有,夏連云回鄉探親了,他雙親雖不在,但上州還有他的族親,每年都會回去,我給批了三個月的假。”
趕路不在假中,一來一回就得兩個多月,在上州待三個月,算下來得半年多。
“我上朝時,紀兆霆站我下方,記錄我說的一些話,他的右邊就是王施瑯。”
余星還不知道上朝是什么,但想著每次祭祀都如此浩蕩,尋思著上朝陣仗應該也差不多。
等祭拜結束,已過午時,一行人緊趕慢趕回到皇宮,尚膳局備好午膳,又準備了余星愛吃的點心,等余星吃飽喝足,便背著祁野繡花。
余星是會繡花的,雖比不上宮里的繡娘,但放在普通人中也算是翹楚。
繡工是他偷偷學來的,當初余夫人請來繡娘教余白薇,余白薇沒認真學,反而是他在窗外偷學。
當時也沒多想,只覺得有趣,如今竟派上用場。
這三天余星下午背著祁野繡,夜里偷偷繡,終于做好了。
正元十五上元節,萬里無云,晴空萬里,下午太陽高懸天際,帶來一絲溫暖。
余星在廊下半躺著嗮太陽,偶爾和小軒小貴說上幾句。
小軒道:“等會兒奴婢就能出宮了。”
"今日可以出宮?”余星好奇道,除夕時宮人們都不曾出宮,他原本以為宮里的人進了皇宮,就跟大陳一樣,此生不能再出。
小軒:“可以出去,每年的元節,奴婢們都能出去,上元節不會禁宵,所以奴婢們大都會選擇第二日返回宮。”
余星點了點頭,又問:“你家人在城中?”
小軒:“他們在城外,奴婢會先回家,吃過團圓飯,再進城玩。”
小貴問:“你每年都會回去?”
小軒點頭,“我們只有一日的沐休,不過不少人都沒法回去,大部分人會在城中玩,有些會找同鄉之人,將銀子和家書一同帶回鄉。”
余星聽小貴說過,他們每月有五百文,平日里吃住都在宮里,一年也有六兩銀子,放在普通人家夠一年開銷。
余星忽然問:“女官們今日也會沐休嗎?”
“會。”小軒回答,“她們能休三日。”
余星點了點頭,有些好奇女官一月月銀有多少,不過目前他接觸到的女官除了尚食局尚食,就只有宮正琴顏,不過他和琴顏不熟,不可能去問琴顏。
他想著待會可以問祁野。
等到未時,小軒就出宮了,小貴無家可回,便出宮玩。
余星則被祁野帶著出宮,出宮門前他看到了人群中的琴顏,隨口問了句,“琴宮正的家人在城中?”
祁野點頭,“琴顏的父親是六品文官,每年她都會回家一趟。”
“她沒有成親嗎?”余星問。
祁野:“沒有。”
余星不解,“宮正家人沒為她……”
祁野知道余星不清楚,細細解釋,“進宮做女官的女子們都不會成親,她們每年只能回家一次,琴顏已經進宮五年,從我登基后不久她就入宮了。”
余星沒想到還有這么一回事,可女子不嫁人不生子,以后老了該怎么辦?總不可能在宮里待一輩子。
祁野看著他臉上的擔憂,輕輕嘆了口氣,“先帝尚在時,的確明文規定女官不可嫁人,但我撤了這一律令,她們依舊沒說親。”
本來這種事就不該帝王去摻和,哪怕祁野允許了,這些人不愿意,他也不可能胡亂指婚。
余星更加不明白了,既然沒有律令約束,她們怎么還不成親?
“是她們不愿意嗎?”
祁野:“有些是,有些不是,大部分男子都不愿意娶一個女官為妻,雖然禹國有不少女子拋頭露面做生意,但進宮的女官和做買賣的女子本質上不同。”
余星起初還不明白,漸漸地就懂了。
很少有男子愿意娶女官,一來她們進宮后只有一年到頭能回家,而是她們為帝王辦事,官居五品,雖然不高,但能時常見到皇帝,見識與膽量自然和尋常女子不同,這樣的女子,只可遠觀不可褻玩,二來面子上過不去,若自己是個六品文官,媳婦卻是五品,傳出去丟臉的只會是自己。
見少年臉上的困惑逐漸消失,祁野知道他明白了,也不再繼續。
等他們在一家食肆吃過小食后,天色已漸漸暗下,如除夕那晚一般,坊內檐下亮起彩燈,紅紅一片,一眼望不到頭。
兩人出了東康坊,天上銀星閃爍,月華灼灼,圓月高懸,與彩燈、河燈、宮燈交相輝映,仿若融為一體。
朱雀大道上車水馬龍,小販吆喝聲不絕于耳,女子的嬌笑聲,少年人打鬧聲,吟詩淺唱聲,鳥鳴猴叫聲,鼓聲琴聲,拍手高唱聲,上元節燈火通明,少女們結伴而行,手捧花環,笑容晏晏的朝著神龍廟走去。
妙齡姑娘與青年在護城河前一起放河燈。
書生們在孔明燈上寫下心愿。
余星被祁野抱著,飛上屋頂,穿梭在飛檐翹斗之間,余星緊緊摟住祁野,感受著速度加快,心跳也隨之加快,他感受著祁野脖頸傳來的熱度,感受著此刻祁野有力的心跳,仿佛在這一瞬間兩顆彼此跳動的心連在了一起。
祁野抱著余星來到城墻上,城墻上的守衛頓時被驚動,守衛們手持長戟,風風火火沖了過來,看清來人后,各個倉皇跪下,“見過陛下,圣子。”
祁野淡淡道:“起來吧。”
守衛們這才手持長戟起身,小心翼翼立在一旁。
祁野不再管他們,轉過身看著余星,余星猶豫了下,還是道:“那個,祁野……上元節安康……這是我……”
余星拿出香囊,香囊深綠上面用金線繡一團花簇,他不好意思開口,“這個——這是我做的香囊,嗯……送給你。”
“謝謝。”祁野從他手中接過,而后對上少年的眼睛,那雙眼睛比星河還要燦爛。
祁野取下龍紋玉佩,走近余星將玉佩系在了大帶上,他的氣息噴薄在余星脖頸,余星沒有躲避,似乎被祁野身上的氣息吸引了一般。
余星咽了咽口水,嗓音啞了幾分,“我給你系。”
余星從祁野手中挪走香囊,指腹和手掌一側從祁野手背上輕輕擦過,柔柔的癢癢的,祁野注視余星眼眸,原本黑曜的眸子暗了幾分。
余星耳尖發熱,笨手笨腳才系上香囊,他低頭時整個人像依偎在祁野懷中,守衛們見狀各個低下頭,不敢亂瞟。
余星呼出一口氣,“好了。”
他感覺后背都出了一層薄汗。
祁野低頭看了眼,笑意直達眼底,在余星尚未反應過來,一把抱住了他,不顧守衛在場,在余星耳邊低聲說:“謝謝星寶,這個禮物我很喜歡。”
余星心跳發瘋般跳動。
風中帶著淡淡的香味,令守衛們躁動的內心得到安撫。
第39章 【暴/動】
上元節后, 國子監六學、崇文館、弘文館都復學。
祁野也要上朝,大臣們同樣需要早早起來在坊內巷口或買上一個熱騰騰的芝麻餅,或買幾個肉包子, 或一碗餛飩,坐在馬車里一邊吃一邊往皇城去。
余星也要早早起來, 他習慣了和祁野一起起床,再一起吃早膳, 只是余星起來的早了沒什么胃口,只吃了些糕點。
糕點吃多了, 余星就牙疼,于是這幾日尚食局按照君后要求,熬了栗粥, 又蒸了米餅和糍團。
余星第一次吃米餅和糍團, 稍不注意就吃了好幾個。
祁野見他吃得歡, 眼底也染上笑意,和余星說了幾句話,便匆忙趕去上朝,余星也需要去崇文館。
今日崇文館內有些吵鬧,余星進來后堂內頓時消聲遺跡, 余星不明所以看了四周,就見到不遠處的祁復和于文俊,他朝兩人點頭,二人也看到了余星。于文俊跟余星打招呼,祁復朝著余星走來。
祁復道:“今日怎么來晚了?”
余星道:“和陛下多說了幾句便來遲了。”
祁復的眼神有些怪異。
余星的重點沒放在祁復臉上,他環顧四周, 壓低聲音問:“怎么了?”
見他一臉茫然,祁復擰眉:“我也不太清楚, 我來時他們就在議論了,我聽了會兒,應該是——”
“鐺鐺鐺”,外面響起鐘聲,祁復聲音戛然而止,他朝外看了眼,匆忙改口,“學士來了,我先回去了。”
余星輕輕點頭。
祁復回到書案前坐下。
學士進來看了下首一圈,接著點了名,才開始宣講。
宣和殿正殿之上,眾大臣緘默不語,剛才還鬧哄哄的場面,隨著祁野冷厲的質問,將眾人堵的啞口無言。
祁野冷冷睥睨下方,“怎么都不說了?剛才不是挺能講的?”
“曹尚書令。”
曹策出列,恭敬道:“陛下,刑部這幾日收到大量命案,這些案子皆發生在襄州,襄州長史早將折子遞交刑部,但事發突然,又恰逢過年,此事便一直壓于刑部。”
祁野冷冷道:“一個月前的折子如今才拿給朕看,一個多月過去,事態儼然不止于此,派人去查看,讓襄州守備做好述職。”
曹策立馬應下。
下學后,余星本想和祁復說幾句話,但對方走得匆忙,余星只能作罷,看了眼于文俊,似乎想從他嘴里打聽到什么,于文俊在他熾熱的目光下搖頭,“我也不太清楚,等師父下朝應該會告訴我。”
“行吧。”余星和他說了幾句閑話,就跟他分別回宣明殿。
他回去時祁野正坐在外殿書案前,余星走了過去,見書案上擺放了不少奏疏,祁野聽見動靜,側頭握住余星的手,讓他在自己身邊坐下。
余星問:“怎么有這么多?”
祁野嗯了聲。
余星又問:“都是近日發生的?”
他看了眼祁野神色,祁野眉頭輕蹙,他等會兒道:“年前發生的事,被壓在了刑部,今日才被他們呈交上來。”
余星知道奏疏并不會直接交到祁野手上,會先到六部,之后才是中書省,由中書令呈遞上來。
若涉及命案有可能會被擱置在大理寺,大理寺少卿沒轍,就會上報皇帝,最后由天子定奪。
余星好奇的望著堆積起來的折子,他沒有直接翻開折子,而是滿含期待的詢問:“我能看看嗎?”
祁野點頭,余星拿起最上面的一折奏疏慢慢看了起來,四個月下來他能認識的字已近數千,奏疏上的內容雖有些晦澀難懂,但仔細研讀,還是能看明白,不過因著祁野要求大臣們不要把奏疏內容寫得深文奧義,不少大臣措辭都比較簡單,只有個別文臣喜歡咬文嚼字,終日之乎者也,太過迂腐。
像過于者也之乎的折子,祁野都懶得看,上面的內容無非是些無關痛癢的小事——女子愚笨,哪能讀書做文章,哪能做官,哪能經營買賣,她們只能在家相夫教子,照顧公婆諸如此類。
祁野每次都會把這些折子丟去一邊,余星也就從來沒在祁野的書案上見過。
此時,余星越看內容眉頭皺得越緊,很快他放下手中折子,又看起另一份,上面的內容比第一個更讓人心驚膽戰,等余星看完十幾份,每份幾乎都是男子暴烈,殺妻殺子。
一直以來余星都沒發現禹國男子這般暴力,甚至毆打妻兒。
余星看了眼不露神色的祁野。卻不知祁野這會兒已經在暴躁邊緣,就在這時熟悉的氣息,再度襲來慢慢平復體內暴躁,幾個月來他鮮少發怒,曾經動不動就會暴躁,時不時就會下令打某人板子,如今哪怕發生襄州暴/動,他也沒動怒。
見少年皺著眉頭,祁野隨之蹙眉,他不想讓少年因為這些人煩惱,可這些人是他的子民,少年在乎他的百姓,他理應高興,但一想到少年在意其他人,他又忍不住煩悶。
在余星的印象里,男子們大都彬彬有禮,哪怕是鄉里人也熱情好客。
與奏疏上所述截然不同,余星不太明白。
在他眼中禹國繁榮強盛,男人們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完全看不出他們會干出暴/打女子和小孩。
少年困惑的目光,落入祁野眼中。
余星躊躇片刻,問:“之前發生過嗎?”
祁野眸內復雜之色瞬間即逝,余星撲捉到后越發不解,祁野語氣與剛才一般無二,但余星知道他是在意的,“發生過,往年也有,今年算少了。”
余星瞳孔微張,似沒想到如此繁榮昌盛的禹國,竟然會出現這種事!
這叫什么?
倚強凌弱!
余星眼底的詫異很快被憤恨取代,祁野見狀抬手按在少年白皙的手背上,經過幾個月滋/養,少年的手已不像從前那般干燥粗糙,指腹上的薄繭漸漸消去,只剩柔軟細膩。
祁野拍了拍他手背。
余星望著他,忽然覺得一國之君,比他所以為的還要難。
余星問:“以往都會如何處理?”
祁野道:“將鬧事之人關押,等時候一過,他們自會冷靜。”
每個字余星都清楚意思,可連在一起他就聽得云里霧里。
祁野沒打算解釋太多。
余星察覺到祁野不愿多說,也沒強求。
三日后,襄州發來八百里加急捷報——襄州各地暴/亂頻起。
襄州守備、縣令都無能為力,百姓們和邊兵、丁兵對打,雙方搏斗,打得臉紅脖子粗,哪怕讀書人也加入這場暴/亂。
這場持續了好幾日的暴/亂,最大的受害者便是年邁的老人和小孩,以及毫無反手之力的姑娘。
官差被暴/躁的男人們打得鼻青臉腫,門牙生生打斷好幾顆,男人們也好不到哪里去,哪怕被揍得爬不起來,也要匍匐前行去打人,抓住某人腳踝,將人拖倒,爬過去用牙齒啃咬對方臉頰、手腕、耳朵,但凡能咬到的地方統統不放過。
比起縣里,州里的暴/亂更加嚴峻。
宣和殿上眾大臣爭執不休,曹策提議派輔國大將軍前往襄州平亂,光祿大夫附議后,不少文臣跟著附議。
祁野沒說話,一時間大殿內充斥著森冷,祁野冷冷睥睨眾人,大臣們這才停止爭執。
這時,祁野開口了,“輔國大將軍聽令。”
輔國大將軍出列,單膝跪地,“臣在。”
祁野吩咐道:“由你率領兩千騎兵前往襄州平/亂。”
輔國大將軍:“臣領命。”
然而這場暴/亂并沒有因為輔國大將軍的到來而停止,反而愈演愈烈。朝堂上大臣們爭論不休,眾學子也都議論紛紛,禹安城百姓飯后閑談俱是襄州暴/動。
余星聽著同窗的話,回想起這些日子祁野臉上越來越冷,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這日,余星在御書房陪著祁野,祁野沒像之前那般手把手教他寫字,一直伏案疾書,這幾日似乎格外忙碌。
祁野清楚意識到,若自己身邊沒有余星,他早已失控。
每年春都會發生一期暴/亂,只是這次的暴/亂來得太過迅猛,去年這時全國各地陸續發起暴/動,甚至上朝時幾方人大動干戈,而祁野同樣沒能控制住,直接在大殿上暴揍群臣。
大臣們會被祁野暴打純粹是因為不敵,身為帝王祁野的實力在萬人之上,連暴躁起來也比常人更加迅猛,打了整整一日,將所有人都打趴在地,祁野才慢慢恢復冷靜。就在這時王施瑯匆忙趕來,見到祁野立馬跪下高呼,“陛下,陛下——臣找到了!臣尋了八年終于找到了!”
大臣們昏昏沉沉醒來,聽見王施瑯的話后,頓時喜極而泣,忍著疼痛捧著臉大哭。
祁野喘著氣,一貫冷漠的臉上露出些許溫柔,他俯視跪在地上的王施瑯,怡笑道:“很好很好,馬上派蘇遠山,劉益去。”
說完,他又道:“白繆也去。”
黑影閃過,落在王施瑯身邊,白繆抬起豐神俊逸的臉,恭敬道:“是。”
“怎么了?”清越的聲音將他從回憶中拉出,他側過頭對上少年擔憂的目光。
祁野搖了搖頭,“沒事。”
余星還是不放心,祁野很少會走神,定是出了什么事。
余星想了下,猶豫著開口:“襄州的命案解決了嗎?”
“沒有。”祁野久久注視余星,原本想蒙騙過去,忽地想起王施瑯的話,便告訴少年實情。
余星觀察他神情,猶豫了下,問:“越來越嚴重了?”
祁野:“襄州發生了暴/亂,我讓輔國大將軍過去鎮壓,不成想適得其反。”
余星愕然:“怎么會……”
祁野揉了揉眉心,“目前尚不清楚那邊情況……之前我還以為今年的暴/亂不比去年,如今我后悔讓輔國大將軍帶兵過去了。”
余星不太明白,問:“為何?”
祁野:“他常年習武,估計也比常人更加不受自控。”
余星更加不明白了,他想了想索性直白問出口,“你所說的失控是怎么回事?祁野,能告訴我嗎?我想知道。”
祁野凝視他誠懇帶著期盼的眼神,片刻后,說:“以后你就知道了。”
他想到王施瑯的話,如果只有余星能做到,少年所要面臨的會是什么?他不敢往下想,也不愿少年涉險。
余星嘆了口氣,有些氣惱,但又拿祁野沒辦法。
半個月后,襄州暴/亂未止,輔國大將軍也因體內暴戾,不受控制地攻擊士兵和百姓,名門武將出身的他在襄州大殺四方,朝野震蕩,祁野似乎想到這個結果,但依舊控制不住地踹飛龍案,直直砸中最前方的尚書令,眾大臣敢怒不敢言,各個跪地告饒。
祁野覺得體內有股橫沖猛撞的暴戾,折磨的他頭痛欲裂,只想發/泄/體/內的沖動暴/戾,當他要沖下臺階時,熟悉的氣息直沖天靈蓋,將那股狠戾壓下,幾相沖擊后狠戾慢慢消散。大殿內的眾人也聞到了那股香味,原本遏制不住即將沖破牢籠的暴躁,在這股氣息沖洗下竟慢慢被清洗干凈!
祁野恢復冷靜后,低頭看了眼腰間系著的香囊,香囊是少年給他的,里面的香丸也是少年親手做的,祁野忽地意識到香丸的不同尋常。
一場鬧劇以祁野恢復冷靜而結束,祁野大手一揮,直接走出了宣和殿,典儀高唱:“退朝——”
眾大臣紛紛跪拜恭送天子。
余星在詢問祁野無果后,并沒有放棄,他猜想有可能整個禹國都知道,獨獨他和小貴不知道,于是今日沐休他便叫來了小軒詢問此事。
小軒猶豫了會兒,才小聲說:“圣子您可不能向陛下透露是奴婢說的。”
“你放心,我不會告訴陛下。”余星向他保證。
小軒放下心來,小聲道:“每年都會發生打斗暴/亂,從奴婢出生沒多久就親眼見爹打過娘,后來聽他們說但凡擁有神龍血脈的禹國男子都會經歷這樣的折磨,奴婢小時候也鬧過幾次,身體里像有團火焰,灼熱著四肢百骸,后來娘聽說閹人不會受罪,就把奴婢送進宮來。”
余星抓住了重點,忙問:“你現在不會再那樣了?”
“奴婢如今不會再被那股力量折磨了。”小軒道。
余星又問:“女子不會么?”
小軒:“不會,只有男子會,聽說只要血脈中,有神龍之血的后人,都會被這股力量折磨。”
余星一直知道禹國人信奉神龍,他已經去過好幾次皇家修建的神龍廟了,除此外百姓們也自發修建了神龍廟,初一十五都會去神龍廟拜一拜。
可余星一直沒當真,只把這當做傳說,畢竟誰都沒見過神龍。
然而禹國男子身上出現的那股神秘力量,在那股力量的催動下,他們會變得異常暴躁,難道真的是神龍的原因?可他們不是信/徒嗎?神龍怎么可能讓自己的信/徒陷入苦海?
余星將心中疑慮問出口,小軒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奴婢很多都是聽別人說的,好像是幾百年前發生的事了,說是神龍不滿當時的帝王,所以才有如今的折/磨。”
余星眉頭微皺,這樣一來就更加說不通。
余星覺得奇怪,可又說不上來原由,似有什么從腦中閃過,只是太快他沒能抓住。但小軒的話倒讓他想起了另外兩件事;第一祁野為何會不遠萬里前來找人?第二個祁野乃至禹國上下為何會同意他和祁野成親?
他們似乎不擔心皇家子嗣問題?
為何會找上自己?
陳國人自覺把“那人”歸為禍心,最后這個身份就落在自己身上。他又是充當的什么身份?
在禹國只有少數人稱他為君后,大部分人則叫他圣子。
所以圣子究竟是什么?
他還記得第一次來禹國祭祀神龍,祁野身為一國之君,卻在他面前跪下,由他將燒香插/進香爐中,這又是為什么?
第40章 【救贖】
當所有問題串聯在一起, 余星仿若置身深淵之上。曾經他以為自己明白祁野,如今才知他一點兒也不了解祁野,更不了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眾生。
此時此刻聽著小軒說著每年會傷亡上百人, 他的心不由得跟著一緊。
小軒道:“這五年里已經少了很多,先帝在時, 光是城里每年被男人毆打至死的妻兒就有數百人,更別說周邊縣城, 鎮上村上,奴婢聽說其他地方傷亡人數更多。”
余星聽得眉頭難以舒展。
小軒小聲道:“而且拿我們村里來說, 這幾年出生的孩子越來越少,哪怕是成功誕下孩子,長到幾歲便會夭折……不對, 應該叫暴斃……”
小軒嘆了口氣, “比起男娃, 女娃更加難以存活,不少夫妻膝下好幾個男娃,一個女娃也沒有,女娃越來越少,不少人家心心念念盼著能生下一個女孩。”
余星滿臉疑惑, “為何會這樣?女子很少?”
他在外郭城可見過不少姑娘,若小軒不提起,他根本察覺不到!
小軒肯定道:“很少,就奴婢知道的,宮女就不多。”
余星絲毫沒注意到,宣明殿中很少有宮女過來, 基本上是尚食領著宮女們前來布菜。
“一般人家若是生下女兒,很少會讓她們入宮。”小軒補充道:“也就陛下登基后情況有所改變, 不僅允許女子做官,貧窮人家也會送十三、十四歲的女孩進宮,陛下準許她們每年回去探親,一月二兩銀,在宮中待滿四年就能出宮,也不影響她們嫁人。”
余星想起祁野說的話,宮女出宮后可以嫁人,女官卻無人說親?雖然那時祁野跟他解釋過,可聽了小軒的話后,余星頓覺自相矛盾。
余星道:“女官成親的多嗎?”
他曾問過祁野,祁野的回答是很少,幾乎沒有。這會兒不知何為,他突然想問問小軒,說不定小軒知道些不一樣的。
小軒想了下,回答:“女官和宮女不同,女官在宮里哪怕呆滿五年也不能出宮,她們想要離宮只能得到陛下允許,要么就等到五十歲告老還鄉。”
祁野從未跟他說過這個,他便以為女官們想離開就能離開,現在想想先前的想法太過天真。一國之君怎么可能隨隨便便放人?
“想成為女官是件很難的事,即便終身不嫁人,她們也愿意。”小軒道。
余星明白,女子為官,本就提高她們自身地位,同時也在告訴天下女子,誰說女子不如男,只要有毅力依舊可以超過男子。
“也正是因此,越來越多的夫妻想要誕下女孩?”余星道。
小軒沒回答,他覺得不全如此。
和小軒談過后,縈繞在余星心頭的兩個疑問越發清晰,他有很多想知道,可這幾日祁野情緒不佳,好幾次眉頭緊鎖,有時他會和祁野聊幾句襄州暴/亂的事,更多的祁野就不愿多說。
但耐不住余星軟磨硬泡,便跟他多說了幾句。
襄州局勢依舊不穩,暴/亂蔓延至周遭縣城,村里的情況同樣嚴峻,可以說今年的暴/亂比往年更加嚴重。
余星聽著襄州百姓自相殘殺,心底愈發不是滋味,或許是禹國百姓留給他印象太過友善和熱情,又或許是因為祁野,他想幫助這些人。
余星問:“女孩出生的數量很少?”
祁野看向他,片刻后反問:“聽誰說的?”
余星搖頭,“沒聽誰說,我就是自己想到的,我見宮里的宮女不是很多,幾次出宮在外雖然能看到不少年輕姑娘,可與男子相比,她們就顯得少很多……剛開始我以為和陳國一樣,不允許女子外出,那些姑娘是背著家里人偷跑出來的,漸漸地我發現,姑娘們想出門就出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是做官也行,這些在陳國都是她們想都不敢想的事,但在這里是所有女子都能做到的事。”
“再則就算是中元節、除夕節、上元節在外的女子,依舊比不過男子,后來我猜測多半是因為大禹原本就女少男多。”
余星說完后內心忐忑,就怕祁野識破他的“明知故問”。
祁野注視余星片刻,明白少年的用意,也不點破,順著少年的話回答:“你猜的不錯,并非百姓們不喜女孩,而是誕下女嬰的機會很少,譬如一對夫妻膝下育五子,幸運的能得一個姑娘,有的夫妻一輩子都沒法生下一個女子。”
“男孩雖多,但他們能活下來同樣很少,不少男孩在第一次發熱時就沒能熬過去,熬過去后便會飽受煎熬,每年都會因暴戾與兄弟相殘,在鎮上或村里貧窮人家的男孩,最后只會剩下一、兩個,甚至每年都在減少。”
“這些是身體無恙的,還有些生下來身子骨就比旁人弱。像祁朗,他便是從小泡在藥罐子里長大,每年不會因暴戾無處宣泄,但常年生病也使他活得小心翼翼,一個風寒就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余星想起了那個臉蛋蒼白的小少年,小世子都如此,更別提那些普通人家,看不起病的人家,他們的孩子能活得下去嗎?
答案不言而喻。
余星這才恍然。
他以前哪里了解禹國了?
祁野接著道:“暴/亂每年都會發生,只是今年集中在了襄州。”
余星問:“去年在哪?”
祁野:“上州。”
上州比襄州還要大,若是上州動亂,可以想象去年傷亡人數多少,更別提其中還有不少老弱病殘,他們毫無反手之力,直接被打得半死不活,不少姑娘也深受其害。
富家小姐緊閉房門,守門的都是丫鬟,外院門前還有小廝把守。小廝和家丁不同,他們以前生活在宮里,是宮里的太監,在宮里待滿五年就被內侍太監放了出來,他們不會其他伙計,只能去富貴人家做長工。
他們身有缺陷,長到二十六、七,看著也才二十出頭,連胡子也不長,白白凈凈,看著就很白嫩,倒是得了不少富家小姐喜歡,每月拿到的月銀也多。
然而每到暴/動之際,他們也必須保護好小姐,被身強力壯的家丁暴打,也要死死抓住他們的褲腳。
富家小姐很少會被打,在她之前有十幾人,甚至二、三十人前仆后繼為她擋著。若是一般人家,女子已經被打得奄奄一息。
這些都是余星所不知道的,余星這幾月里所看到的都是禹國美好的一面,卻不知在美好之下是人們痛苦哀嚎,備受折磨的掙扎。
男人發起狂來,不僅暴打親人,其他人也不放過,等打得疲倦了,便躺在地上休息,歇息夠了又繼續,直到被其他人打倒為止,若是找不到對手,他們則會拳打自己,宣泄心中煩悶。
余星問:“每年都會像今年這樣派兵過去嗎?”
祁野:“是,除了他們還有隨行軍醫。”
想要平息暴/亂,每年都需損失大量士兵、子民和軍醫。
或許上天是公平的,即便禹國每年都會因暴/動死傷無數,可禹國依舊很強大,哪怕是昔日國富民強的陳國,也不敢與之爭鋒,更別說早已衰落的陳國了。
祁野繼續道:“大禹女子比你以為的更少,在大禹除了個別外,對她們都很寬容。”
在禹國允許女子提出和離,上了公堂也不用跪拜,行肅禮即可,待字閨中的女子也能出門游玩,或與心意相通的男子互通往來,無人干涉他們,哪怕是他們的父母長輩也只會送上祝福,并不會多加干涉。
余星對比了一下陳國的盲婚啞嫁,心想著若是大陳的姑娘們也能如此,就不會有像余芷柔那般自盡的女子了。想到這里他就越發討厭陳國皇帝,陳國士族,以及那些自私自利的愚民,但同時又覺得那些百姓很苦,很慘,為他們的蒙昧感到可憐。
之后幾日,祁野避開和余星談禹國、談襄州、談暴/亂,而是問起了余星學問。
余星這才恍然,他竟然懈怠了功課!
他回答祁野在讀《周易》和《尚書》。
祁野便問他有何感想,余星回答不上來,祁野說:“《周易》所講述的內容說難的確難,說不難也不難,所圍繞的無非不是天道酬勤,其次便是守正則勝……”
祁野跟他解釋了許久,余星聽得半懂。祁野低笑一聲,“其實很簡單,等以后你就會慢慢明白,比起這個你覺得陳國和禹國相比如何?”
余星幾乎想也不想就回答,“禹國很好,比陳國好太多了。”
經過幾個月的親身體驗,光是對女子的包容,就比陳國好太多了.余星細細數來,有太多了,可匯聚到一起余星只能用很好來概括。
祁野神色復雜的看向余星,他知道余星會說出這樣褒義的話語,純粹是因為少年平日里看到的只是禹國表面,并沒有接觸到禹國備受苦楚折磨的一面。
祁野緩了緩,半響才好似下定決心的開口:“余星……”
他聲音很輕,低沉中帶著余星從未聽過的語氣,余星不由得側頭看向祁野,兩人彼此對視,祁野注視著那雙桃花眼,語氣無奈又悲戚,“大禹并非你所看到的這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都很苦,包括我在內,我們一直在尋找,再等待,等著那個可以救贖我們的人。”
余星凝視著那雙黑曜般深邃的眼睛,在那雙眼睛里他看到了從未看過的情緒,有期待、有徘徊、有渴望、還有余星不懂的情感。
但這一刻他能感受到祁野心底是渴望被救贖的,而那個他們等待已久的人——心跳持續飆升,余星不敢再想下去。
然而戶樞不蠹,流水不腐,他想到了還在陳國的自己,那種身不由己,可憐、悲哀、憂愁、總總情緒將他密密麻麻圍裹。他曾盼著有人能救他于水火之中,又擔心自己會連累那人,畢竟有個真心實意待自己好的人,是件多么欣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