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救治】
草長鶯飛二月天, 拂堤楊柳醉春煙。
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二月底襄州暴/亂越演越烈,朝堂上有人上奏請余星前往襄州, 祁野臉色不好,他沒有表態。幾日后越來越多大臣奏請余星前往襄州, 就連王施瑯也附議。
按照王施瑯的說法,眼下襄州局勢大變, 若再派兵過去只會加重傷亡。
在襄州,軍醫束手無策, 他們近不了對方的身,想要喂眾人喝下安神湯,何其困難, 除非眾軍醫合力灌下安神湯, 可暴戾之數何其龐大, 豈是他們十幾人就能解決的?
王施瑯站在宣和大殿之上,面朝祁野,身后是支持他的群臣,王施瑯情真意切愴然道:“陛下,臣等做不到的事, 不代表圣子就無能為力,圣子得神龍庇佑,是距神龍神尊最近的人,圣子之力可以安撫暴/民,只有這樣我們才有機會為其灌下安神湯,平息這場持續一月之余的暴/亂, 否則一旦變故再生,若累及上州, 后果不堪設想。”
眾人齊齊下跪,跪求祁野同意。祁野目視眾人,片刻后拂袖離去,典儀高唱:“退朝!”
祁野消失在眾人眼簾中。
事情并未結束,又過了一日王施瑯領著眾位大臣再次提議,祁野直接離開,王施瑯和曹策等人直接前往御書房,一行人在御書房外跪了半個時辰,直到余星下了學,他們才被允許進入。
余星習慣下學后和祁野待一起,他從崇文館過來,還沒走近就聽見里面傳來爭執聲,是陌生的聲音,余星原本想回去,他看著站在外面的侍衛,正想轉身,卻從陌生的聲音中聽到了熟悉的嗓音。
他幾乎瞬間聽出是誰的聲音,原本要轉身的動作停在原地。
此時他聽見“圣子”二字,被稱作圣子的人,不是他是誰?
里面傳出王施瑯的聲音,“陛下,眼下只有圣子能夠救襄州萬民,您難道忍心看著他們死于自相殘殺?衙門地牢早關不下暴戾之人,再這么下去會波及周邊州府。”
余星雖然不明白自己能幫上什么忙,但如果真的用得著自己,他也不會推辭,他在外面聽著,侍衛守在門外一動不動。余星便站在春風里一直到里面陷入沉靜,他才抬步走了進去。侍衛不敢阻攔,只能眼睜睜看著余星推門而入,又關上門。
嘎吱一聲響,御書房內眾人都扭頭看向門口,祁野一眼就看到了余星,余星手里還拿著卷軸,以往這時少年都會過來找他,先前被這些人吵得腦門痛,竟忘了已到少年放學了。祁野眼底復雜之色一閃而過。
大臣自覺分開道,王施瑯朝余星行禮,余星微微頷首,朝坐在書案前的祁野走去,余星沒走到臺階之上,而是站在王施瑯之前,朝著祁野行禮。
祁野臉色如常,一只手已搭在書案上,他確定少年聽了不少。
余星深吸一口道:“陛下,我愿去襄州救助百姓,雖然我不知道自己能幫得上什么忙,但身為大禹一國之后,我理應為天下百姓著想,我想盡一份心意,希望陛下成全。”
祁野眸子森冷,盯著余星的目光深沉到了至極,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讓大臣們退下,大臣們見祁野臉色不好,看了看余星,又看了看王施瑯,最后只能退出去,剎那間御書房內只剩余星、王施瑯和祁野。
余星見祁野不直面自己,又道:“陛下,我想去,你讓我去。”
祁野沒說話,他看向王施瑯,他總覺得王施瑯背著自己做了什么,否則不會恰好就讓少年聽見他們說的話,王施瑯很少會帶這么多大臣來御書房,這一次會來是因為知道余星會來,想讓余星知道,讓他親口說出想去襄州。
王施瑯道:“既然圣子想去,陛下何不試試,有臣在,定會護住圣子。”
祁野冷冷道:“你閉嘴,出去。”
王施瑯收回手,目光落在余星片刻,最后躬身退出了御書房。
屋內只剩自己和祁野,余星自我打氣,朝祁野一步步走去,他軟著嗓子道:“祁野,就讓我去吧,你別擔心,我肯定不會受傷,有國師還有白繆他們在,我不會有事的。”
祁野側頭看他,明明是仰視,他的氣勢卻半點不弱,“不許去。”
“為何?”余星微微擰眉,這還是祁野第一次如此直白的拒絕他。
“聽著——”祁野起身,低頭注視著余星,他的語氣帶著不可抗拒,“余星,我不會讓你去,你就在宮里待著。”
余星心臟不受控制地慢了半拍,他不想什么都不做,眼睜睜看著越來越多的人受傷或死亡。
他也好奇,能怎么幫到他們?王施瑯口中的圣子之力又是什么?他從未聽過,更不知道自己有何特別之處。
余星倔強搖頭,“不,祁野這一次我不會聽你的,你以前都會聽我的,我希望這一次你也能尊重我的意思。”
祁野目光透著冷然,他注視著余星,厲聲道:“你想都別想。”
余星沒有膽怯,他拔高聲音,“就算你不想也阻止不了我!”
祁野眸子微暗,他沒有和余星爭吵,大步離開御書房,獨自留下心跳狂飆的余星。
當晚余星沒回宣明殿正殿,而是回了側殿休息,兩日過去他沒去找祁野,祁野也沒來見他,兩人互不干擾,仿佛陷入冷戰。
余星不愿意去找祁野,他要向祁野表明決心。
祁野在王施瑯和群臣的壓迫下,發火杖責了一些武官,眾人一連幾日堅持不懈,王施瑯更是找來余星,余星來過一次,也不和祁野說什么,之后就沒再來過,余星依舊住在宣明殿偏殿。
另一邊,王施瑯等人每日跪在御書房外,祁野想不理會都不行,就連余星也對他冷漠,祁野越發煩躁,恨不得把跪在外面的人都打一頓。
襄州情況愈發糟糕,若是繼續任由蔓延下去,極有可能會波及上州,在朝臣和余星以及百姓三重壓力下,祁野只能同意帶余星去襄州,朝廷暫交給王施瑯和曹策及太傅。
余星得知此事后,就想著該準備些什么去襄州?想到之前做的香丸,祁野用過之后便說好用,便在出發前做了些,打算帶去襄州。
兩日后,祁野帶隊出發前往襄州,白繆和十二帶刀侍衛探路,后面是偌大的馬車,馬車里有床榻,祁野坐在軟塌上,余星坐在一旁的憑幾前,同祁野小眼瞪大眼,知道前些天將祁野逼緊了,祁野多半還沒氣消,也知道自己這一次有些耍性子,他應該和祁野心平氣和交流,而不是生悶氣。
但想到是祁野先不理自己的,又覺得有些委屈,低垂著眉眼,在祁野面前柔弱的好似一支快要折斷的牡丹。
祁野忽然就生不起氣了,他幽幽嘆了口氣,對著余星沒了脾氣,“打算這樣去襄州?”
余星猛地抬起頭,一雙杏眼忽閃忽閃,眼睫泛著水光,仿佛剛才在偷偷流淚。
祁野來到他身邊,將人摟入懷中,“你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讓我難堪,我都還沒教訓你,你怎么就委屈上了?”
余星有些不好意思,他將臉埋入祁野懷里,又討/好的蹭了蹭,而后揚起臉在祁野下頜上親了親,這一親祁野徹底沒了脾氣,他摸了摸余星后腦,“以后可不能再這樣了,你跟他們站一處,又想過我嗎?”
余星有些愧疚,他當時想的都是要幫到祁野,幫到那些百姓。
“我以后不會了。”余星在祁野臉上親了親,祁野將人抱去了軟塌,讓余星坐在自己身邊,這才問:“帶了什么去?”
余星:“我準備了不少香丸,也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
祁野看著他滿是期待的目光,知道他并不知道自己做的香丸,有一定效果,他諦視少年,嗓音輕柔:“用得上,我戴著就覺得很好。”
余星稍微放心了些,同時也為自己感到高興。
數日后,一行人抵達襄州。
此時的襄州城外竟無一個守城士兵,城門口倒了數人,這些人年紀不小,臉上滿是淤青,歪靠在城墻邊,看樣子傷得不輕,見到白繆等人后,拖著斷掉的腿也要朝白繆爬去,其他幾人紛紛爬了過來,嘴里狂嚎,有人杵著木棍一瘸一拐朝他們跑來,對著地上蠕動的幾人就是當頭一棒。
頓時頭破血流,慘叫聲穿透眾人耳膜。
余星掀開窗幔見到的就是這么一幅場景,他駭然愣住,臉色驀然一白,祁野握住他的手,單手捂住他雙眼,余星閉了閉眼,睫羽劃過祁野手心,有些癢癢的。
余星穩了穩心神,語氣平和道:“已經沒事了。”
祁野這才放下手。
白繆帶著士兵將眾人押了起來,軍醫上來為他們灌下安神湯后,又手腳麻利地給他們包扎傷口。
祁野帶著余星下馬車,聽著哀嚎遍地,余星不忍心偏過頭,祁野倒沒什么表情,許是見慣了,他們一邊進城,一邊救人,軍醫在士兵的協助下,將提前備好的安神湯喂給他們。
襄州城內店鋪被毀,小孩女人躲在家里,房門被砸爛,屋里七零八碎,亂七八糟,顯然遭受了一番“洗劫”。
老人們倒在自家院中,門口則是互斗的幾人,這些人中有老人的兒子,也有兄弟,還有鄰里家的男子,幾人你一拳我一拳,直到把那人打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為止。
余星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景,小臉蛋緊緊皺起,十分接受不了這樣的一幕,祁野指揮侍衛將這些人分開,又讓軍醫灌他們藥水,等他們冷靜下來后,這才讓沒怎么受傷的壯漢跟著士兵去城內搭棚,壘灶臺。
祁野帶來的軍醫依然不夠,他下令征集襄州城內所有大夫,每人給二十兩銀子,表現出眾的推薦入太醫署。
消息一出不少大夫都來了,余星便和小軒、小貴一起給這些大夫登記姓名,住址,有了襄州二十多名大夫的加入,倒是給軍醫減輕了些許負擔。衙門被當做安置傷患的地方,襄州守備被祁野杖責了五大板,命其戴罪立功。
輔國大將軍戰斗力強悍,多天過去依舊不知疲累,最后還是祁野親自將人制服,這也是余星第一次見到祁野大展身手,他這才知道祁野原來也會武功,而且功夫不低,輔國大將軍八尺身形在祁野手下沒兩個回合就被輕松制服,陸筠和白淼將輔國大將軍綁在天井旁的柱子上。
軍醫要給大將軍灌藥,祁野揮手讓軍醫退下,朝一旁的余星招手,示意他來自己身邊,余星走了過來,隨風而來的還有一股熟悉又令人精神舒緩的氣息,和淡淡的香味,那香味是祁野腰間香囊所散發出來的。
隨著兩人走近輔國大將軍,大將軍原本猙獰扭曲的面孔,慢慢恢復平靜,他一臉淤青的看著祁野和余星,顯然還處在迷茫中,過了片刻,他想朝祁野和余星行禮,才赫然發現自己竟被綁了!
他困惑道:“臣這是怎么了?”
怎么回事?他不記得之前發生的事了?
余星心頭涌上困惑,但看祁野神色如常,顯然知道這回事。
祁野道:“你沒控制住自己,先和士兵廝打,之后又毆打百姓。”
“臣……”輔國大將軍嗓音嘶啞,“臣有罪,請陛下責罰。”
祁野沒回答,而是轉頭看向余星,“你手里還有香丸嗎?”
余星點頭,“有,我隨身帶著些。”
他從袖囊里摸出一個巴掌大的荷包,荷包里裝滿香丸,他取出一顆遞給祁野,祁野這才看向輔國大將軍,“待你冷靜下來戴罪立功后,再說懲罰之事。”
輔國大將軍連忙應是。
祁野問:“荷包呢?”
輔國大將軍:“臣沒有荷包,只有魚符袋。”
祁野便將他大帶下的魚符袋扯下,將香丸塞進去,又讓白繆給系上,香味隨風慢慢散開,被輔國大將軍一點點吸入體內,心中那股煩躁暴戾便如春風般飛散,昏沉的大腦頓時清醒了不少。
余星:“這是……”
難道他所做的香丸還有這樣的效果?還是說只是定外的香丸有這樣的效果?
祁野知道他想問什么,食指抵在他唇上,“噓,我們先去外面看看情況。”
余星感受著指腹觸碰唇瓣散發出的溫熱,他在祁野溫柔的注視下點頭。
兩人往外走繞開了來往的士兵,余星正躊躇著怎么開口,祁野開門見山道:“就是你想的那樣。”
饒是余星隱約猜到了些,聽到祁野肯定回答后,還是忍不住愕然,他微微睜大眼,與祁野對視,眼中滿是詫異。
祁野道:“我也是最近才發現的。”
余星問:“是我做的香丸有用還是別的?”
祁野:“目前還不清楚,但能肯定這些香丸是有用的,你那里還有多少?”
余星:“有幾百粒。”
幾百粒肯定不夠,余星意識到這點后,立馬補充,“如果這個真有用,我可以再做一些,也不是很復雜,就是需要那三味香料。”
祁野沉思片刻,“再找些人試試,有效果了我再安排人和你一起做香丸。”
余星:“好。”
一連幾日控制下,暴/動之人逐漸減少。
傷者超過千人,死者超過百人。
一些傷者控制不住自己,拼命反抗士兵,從他們手中掙脫,直直撲向大夫,將人暴打一頓。
士兵們很快將人再次制服,大夫從地上爬起來,帶著累累傷痕,給傷者灌藥,余星看在眼里只覺得一陣心酸。
他和小軒、小貴,以及一些女孩將香丸放進香囊里,給傷者戴上。
一日下來香丸起了作用,余星跟祁野說了后,祁野仿佛早確定了,沒怎么驚訝,只說:“我雇了幾名女子和你一起制作,你想公開方子也行,不想的話,就讓她們分開制作。”
余星:“這個方子本來就是我從古籍中看到的,若真對他們有用,公開反而是件好事。”
祁野注視余星,柔聲誠懇道:“星兒,謝謝你。”
斜暉撒在他們臉上、肩上,在這片冷漠哀嚎痛苦里,仿佛世間僅剩的溫暖。
余星跟著祁野沿著長街而上,一路上都能看見士兵們抬著頭破血淋的傷者趕往衙門,血液凝在地面,留下斑駁殘影,眼下無人清理道路,四下皆是哭嚎聲。一名老嫗被兒子打成重傷,看到前來士兵,朝他們磕頭,“官爺行行好,求求你們救救我兒。”
看到這一幕,余星突然想起自己母親,驀然悲從中來,同樣是為人之母,眼前人被兒子打成重傷,依舊苦苦哀求眾人救她兒子,可他的母親,卻將年幼的他拋在府中,從不過問,與府上其他姨娘相比,無情到了極點。
感覺到少年的低落,祁野握住他的手,以溫柔的眼神無聲安撫,余星朝他露出一笑,他現在有祁野了,祁野會關心他,照顧他,愛護他,他們會一直在一起。
祁野帶著余星走了一圈,將準備好的香囊給了還未恢復理智的男人。
幾日后,情況有所好轉,大部分還有理智的人都停歇下來,不再四處找人打架,還有些失去理智的人,祁野便親自把這些人捆了,著些人聞到香味后慢慢平靜下來。
余星很高興自己能幫上忙,一想到香丸不多,他須得制作更多。祁野之前讓人收羅的香料到了,余星便按照以往的步驟制作香丸,只是他一個人哪怕整日做,一天也只能做五、六十粒,這些香丸遠遠不夠襄州失控的男人。
祁野讓白繆找來了十幾名年輕姑娘,她們自發前來,不要工錢只愿早日恢復往日的榮熙,她們不要工錢,祁野不可能不給。余星沒藏著掖著,將自己知道的都跟她們講了,姑娘們學得很認真,兩天內他們做出上千粒香丸,等把這些香丸拿給失控者使用時,卻沒有任何效果,只有余星做的那一百多粒有效果。
余星跟祁野說了這事后,祁野看向余星目光里含著些許內疚和自責,余星朝他笑了笑,“沒事,就是接下來可能會麻煩大夫和士兵一些。”
姑娘們不再做香丸,而是用同樣的工錢去煎藥,安神湯也有效,雖然效果沒有余星親自做的香丸立竿見影,但也聊勝于無。
十日里余星很少休息,幾乎休息二個時辰,又會起來制作香丸,看著越來越多恢復理智的人,余星只覺得付出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在士兵、軍醫、大夫、姑娘們的協助下,四月底襄州暴/亂終于平息。
百姓們知道是那位身穿白衣的小公子救了自己和家人,再知道余星身份后,各個在余星身前虔誠跪拜,“謝過圣子,圣子萬福,陛下萬安,神龍佑我大禹。”
余星忙讓他們起身,眾人喜極而泣地起身,又朝著余星行長輯禮,才相攜著家人離開,等百姓們一走,輔國大將軍帶著士兵們過來,對著余星行跪拜禮,余星連忙將人虛虛扶起。
之后又是襄州守備帶著衙役來跟余星磕頭謝恩,余星忙讓人起來,等這些人都走后,有過了半個時辰,沒人再來跪謝,余星終于松了口氣。
祁野見狀笑了,他在看來眾人本該跪謝余星,如果可以他更想讓大禹上至群臣下至百姓都擁戴余星,比擁護自己更擁護余星。
余星朝祁野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的開口:“大家都太熱情了。”
祁野糾正道:“不是他們熱情,是你很好,余星,我代大禹萬民謝謝你。”
“如果沒有你,等待他們的只有折磨而死。”
余星望著祁野真誠的雙眸,忽然升起了一股難以言說的情緒,他想要保護這些百姓,保護這些愛戴他,擁護他的黎民。
四月底襄州城內百姓們高呼圣子萬歲,陛下萬歲,更有人為余星在襄北寺點燃長壽燈,商賈等人為余星筑功德碑,百姓們紛紛向守備提議,希望陛下能建圣子廟。祁野將這事告訴余星,余星哭笑不得拒絕了。
余星還是頭次聽說給活人建廟的,但也知道百姓們,想用這種方式感謝自己。
“在神龍廟里立功德碑就行。”余星話到嘴邊,就想順勢問下去,他措辭片刻后,問:“圣子到底是什么?”
“都快一年了,還不能告訴我嗎?”
祁野看向他輕輕一笑,冷峻的臉上立馬變得溫和,“有沒有想過,只要你問我,我就會告訴你?”
余星抿了抿唇,“會嗎?”
祁野認真道:“你想我就會……知道我們為何每年都會祭祀龍神嗎?”
余星不確定道:“祂是你們的守護神?”
余星是知道守護神的,陳國皇室為了鞏固皇/權,自然不會讓百姓們信奉神明,比起神明,他們更希望百姓們信奉他們,余星會知道守護神,還是從雜記里看到的。
祁野說:“可以這么認為,五百年前禹國初建,禹武帝為了收復襄州和幽州,便讓當時的國師請神龍,然而請來的卻不是神龍,幾百年來凡是擁有大禹血脈的男子都會受到折磨,經歷兩百年,醫師們才研制出可以緩解體內暴動的安神湯,然而治標不治本,于是每任國師都在竭力尋找那個能救我們的人。”
“最后王施瑯找到了,我料理完這邊的事也來到了陳國,來到你身邊,見到你的第一眼,我竟有種似曾相似燕歸來的感覺。”實際上他是聽了侍衛的匯報后,不放心才親自前往陳國,來到少年身邊。
余星怔怔注視祁野,男人英俊的面龐,在斜暉渡染下顯得柔和真誠。
余星緩了緩,剛才心底還有萬千思緒,這會兒卻不知該如何問起,祁野撫上他臉頰,柔聲道:“我一直擔心你知道真相后會離去。”
余星抬手覆在祁野大手手背上,他搖了搖頭,“不會。”
“我——我不會離開。”
祁野輕輕一笑,溫柔直達眼底。
他沒有告訴少年,王施瑯窺測天機,昏迷三天三夜,只有五年可活,他也沒告訴余星,每一任國師都跟他們不同,不受暴戾摧殘折磨,但只有三十年可活,他知道余星和于文俊關系不錯,和王施瑯也相處的很好,他不愿少年難過,只能瞞下。
第42章 【子衿】
疏影橫斜水清淺, 暗香浮動月黃昏。
余星和祁野一起回到襄州守備府。襄州處理得差不多,祁野也該回去。
兩人回到守備準備的廂房,余星剛把門關上, 祁野就從后面抱住了他,薄唇擦過余星白嫩的側頸, 小心溫柔的摩挲著余星側頸,帶來淡淡酥麻, 余星稍稍側身,祁野把人抱得更緊了。
祁野嗓音沙啞, “乖,別動。”
脖頸傳來濕漉漉,余星意識到發生什么后, 臉蛋唰地紅了, 完全沒眼看祁野。
余星最是受不了祁野低低的笑聲, 軟在祁野懷中,任由密密麻麻的親吻落下,他閉著眼烏黑的睫羽輕顫,眼角紅艷到了極致,巧唇微張發出嬌軟的低/吟。
余星:“別……還沒吃昏食。”
祁野在他耳邊喘/息, “星寶乖,待會吃。”
余星阻止不了,只能任由男人的手撫上自己的脆弱……
日落西斜,黃昏將屋內兩人的身影投在地板上,彼此交錯的身影,在橙黃斜陽下慢慢消失, 天地間陷入黑暗。
等余星和祁野來到前廳用昏食,堂內很是安靜, 除了他和祁野,就只有守在外面的白繆和陸筠。
余星吃得差不多,便問:“是國師找到我的?可我不覺得我有哪兒不一樣?”
祁野:“是王施瑯通過占卜之術找到你大致方位,我得知你在陳國京城后,就派了白繆等人前去,按照王施瑯所得到的生辰八字,以及一些特征,最后確定我們要找的人就是你。”
“你是被神龍選定的人,像這次的暴/亂,也是因為有你才能這么快平息,出自你手的香丸擁有安定人心的作用,其他人所做的香丸,雖有一樣的香味,卻不起半點作用。”
余星愣住了,等了好一會兒才道:“是我做的香丸有什么問題嗎?”
“你做的香丸和其他人做的不一樣,這件事先不要讓王施瑯和大臣們知道,等局勢穩定了再說。”
余星點頭,“我不會說的,只是我父母都只是普通人,為何我擁有這樣的……”
祁野知道他想說什么,安撫道:“也許這就是你的過人之處,相信自己,嗯?”
他沒告訴余星,他已經派人去陳國暗中調查余毅中一家,目前尚未得到回信。
余星看著握住自己的大手,手心的溫熱仿佛給了自己勇氣,他朝著祁野點了點頭。
四月末,祁野帶著余星離開襄州,與來時完全不同,此時的襄州已恢復了往日的繁榮,百姓們見到天子儀仗后,一傳十十傳百,等玉輅來到城門口,道路兩邊站滿了前來送行的百姓,百姓們朝他們行禮,甚至有不少人對著祁野和余星所在的玉輅下跪磕頭,萬人送行,十年難見。
余星聽見動靜,打開窗格掀開窗幔,就見到了令他難以忘懷的一幕,哪怕后來他被全天下人膜拜,也還記得這一幕。
祁野沒說話,往少年身邊靠了靠,余星一扭頭,唇瓣便擦著祁野臉頰而過,直到手被祁野握住,余星這才回過神,祁野沒說什么,余星想著剛剛的親密接觸,自己先沒忍住紅了耳尖。
祁野依舊不言不語,只是嘴角細不可微的上揚了下,動作很快余星并沒有發現。
幾日后,一行人抵達禹都府,這不是余星第一次來禹都府,一年前他剛來禹國時,就路過了禹都府,只是那時候忙著趕路,倒沒仔細看過。
原本還需要祁野回去住持清明祭祀儀式,但在路上耽擱了,祁野索性不著急回去,在禹都府找了家上好酒樓,將東西放置好后,就帶著余星去外面游玩。
禹都府是禹國繼禹安城之外的第二大繁茂府城,禹都府沒設禁宵,因此夜里正北的大道上擺滿了攤子;有各色甜點小吃攤,還有賣酒小攤,里面的酒是濁酒,但勝在價格便宜,因此鋪子前聚集了不少中年漢子打酒。
除了吃喝的小吃攤,還有賣手串腳環的攤子,攤主基本是好幾個小姑娘,她們一面說笑,一面手指靈活地編織手繩。
余星見了心里微動,祁野速度比他還要快,付了碎銀,撿了兩根紅色編繩,小姑娘拿出小剪子剪碎銀,祁野已經拉著余星走開,小姑娘沒法只能把碎銀收起來,稱了稱重快有半兩,頓時瞪大眼!
她們這種手編繩哪里值這么多!一根手繩頂多二十文,攤子里所有手繩加起來堪堪一兩銀。
幾位小姑娘對剛才的兩位公子非常感激。余星毫不知情,此時他正被祁野拉去禹都名聞遐邇的大慈寺。
今日有些晚了,大慈寺卻沒有關門的意思,余星看到一旁的小木門,小門外掛著病坊的木牌,便問:“那是什么?”
“一些生病看不起藥堂大夫的人,會來這里的病坊看病,病坊價格比藥堂便宜,每日有不少人前來,再則大慈寺內有禹都府僅有的神龍神尊金身,前來之人絡繹不絕。”
說話間,一個小沙彌走來,朝著祁野畢恭畢敬行禮,見祁野一直拉著余星,便猜出余星身份,對著余星行了個禮。余星回禮。
祁野問:“主持可在?”
“方丈一直在等陛下,陛下請隨小道前去。”
余星不是第一次見出家人,在陳國時他就見過幾回。眼前小和尚對祁野和自己態度恭敬,余星猜想對方應該知道他們身份。但他不懂小和尚怎么自稱小道,小道不是道長自稱嗎?
祁野見余星臉露困惑,便道:“在禹國只有佛法高深的出家人才能稱和尚,其他人只能叫僧伽或沙門,年紀小的便叫小沙彌,或小沙門。”
余星有些意外,畢在陳國不管僧人如何,他們都統一叫和尚,德高望重的僧人就稱一聲大師,沒想到在禹國只有佛法深厚的僧人,才被叫做和尚。
祁野看出他眼底好奇,問:“和陳國不一樣?”
余星點了點頭,“很多地方都不一樣,我們要去哪?”
他聲音很小,湊在祁野耳邊,軟軟糯糯的嗓音只有祁野能聽見。
祁野同樣低頭在他耳邊柔聲說:“去方丈住的禪院,累了嗎?”
余星搖了搖頭,“沒有,待會兒我要做什么?”
祁野:“什么也不用做,主持知道我來了,不過是想見我一面。”
余星好奇:“你和大慈寺的主持認識?”
祁野:“曾有過一面之緣。”
小沙彌帶他們七轉八拐,終于來到一僧寮前,小沙彌敲了敲門,道:“師叔,兩位公子到了。”
屋里傳出洪亮嗓音,“進來。”
小沙彌推開門,將祁野和余星請進屋,這才合上門。
祁野朝坐在高榻上朱顏鶴發的和尚行禮,和尚睜開眼,朝著祁野和余星露出慈祥的微笑。
“老衲見過陛下,陛下這是從襄州回去?”
祁野拉著余星在和尚對面坐下,“正是,正好路過大慈寺便上來看看,一別多年,貴寺依舊,方丈也和從前一般。”
和尚輕輕一笑,“老衲倒是以為陛下變化很大——”
和尚視線落到余星身上,余星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和尚慈笑著挪開目光,“國師能找到圣子所在,是天佑我大禹,不過老衲見陛下心里裝得不是此事。”
祁野道:“我來貴寺是為了兩件事,第一想為星兒點一盞長明燈,第二則是緣法。”
和尚笑道:“陛下可在酉時六刻點燃長明燈。”
“至于緣法——陛下不必擔心,緣法天注定,既是命中注定,便是無人能更改。”
余星在一旁聽著,沒聽明白祁野問的誰的緣法。
祁野朝和尚道了謝,帶著余星離開,來到大雄寶殿前,從小沙彌手中接過長明燈,以火絨點燃燈芯,供燈于佛前,跪于蒲團三拜。
一拜愿余星福壽安康。
二拜愿余星萬事如意。
三拜愿余星平安喜樂。
余星站在祁野后方,心里流過一股暖流,他朝小沙彌說了聲,也請來了一盞長明燈,供于拂前,在祁野身邊跪下,虔誠跪拜。
愿祁野平安健康。
愿祁野所愛百姓脫離苦海。
愿與祁野不分離。
燃燈越發明亮,跳躍于眼前。
酉時末,大慈寺內還有香客走動,和一些看病的普通人。祁野帶著余星離開大慈寺,他們走下百介長梯,長梯兩側栽滿青竹,一路向下延伸,兩側草叢中放著石燈籠,暖光流出,照亮長階。
到了巷口,天色盡黑,兩人在月光和寥寥燈光下,來到禹都最繁華的長街,余星吃著禹都特色美食。余星最喜歡吃一種叫糯米糍的小食,和他之前吃過的糯米糕味道相似,口感和樣式卻不相同,余星吃過一口就喜歡上了,要了兩份,喂祁野吃了一份。
兩人走走停停,余星看周圍的一切都無比新奇,禹都的不少小食連禹安城也沒有。余星到了一家賣冷淘的攤前,問過祁野要不要后,才跟攤主說要兩碗冷淘。
余星在禹安城內吃過冷淘,但聽說禹都呈內的冷淘味道最好,正好這次來了便想要嘗一嘗。
余星囫圇解決完一碗冷淘,不得不說這家鋪子的冷淘,比他在禹安吃到的好吃太多,一不小心就吃撐了,祁野倒沒吃完,留了一半就不吃了。
余星看他剩了那么多,眼底都是浪費可惜。這個這么好吃,祁野都吃得這么少,難怪他這么廋,余星暗自決定以后要督促祁野好好吃飯。
祁野問:“還要吃嗎?”
余星挺想去嘗嘗他們口中的油面茶,聽說搟面后煮沸再過油,放上調制好的醬料,味道一絕,余星光是聽周圍人說起,就忍不住咽口水。
真想吃……
可是已經吃撐了。
他突然后悔剛才不應該吃這么多。
祁野看他厭厭的,便道:“明日再吃便是,快到端午,我們在這邊過了端午再走。”
余星一掃先前頹喪,一雙眼睛明亮不已。
祁野心情不可抑制跟著好起來。
第二日余星如愿吃到油茶面,吃了一碗還不夠又添了第二碗,一邊吃一邊遺憾攤主不去禹安城賣,這樣他就能經常吃到,攤主聞言,笑問:“禹安城里沒有油面茶賣?”
余星認真想了會兒,搖頭,“應該沒有,至少我就沒見過。”
攤主是個三十多歲皮膚偏黑的男人,他笑呵呵說:“禹安城離這里不遠,等我兒子回來了,我再同他一起去禹安城賣油茶面。”
一問之下才知道攤主的兒子,今年十六歲,跟在姑父身邊學木工,每年都會回來一趟,但不是過年期間,聽說過年期間木工生意好,他兒子需要幫著打雜,每年五、六月才會回來。
余星有些好奇小少年怎么不去學堂,攤主嘆了口氣,說:“我以前也送他去過私塾,自打他跟著我從鎮上來到府城后,就不愿意再讀書了,說要跟著姑父學木工,我見他的確不喜歡就隨他去了,沒想到一年半下來,就帶回了二兩銀子。”
在禹安城當學徒一年能攢下一兩銀子屬實不易,有些地方的學徒沒工錢,也就禹安城和禹都府一些大鋪里,學徒一月可拿幾十文,還不包吃,可以想象攤主的兒子做學徒一個月有近兩百文,算收入頗豐了。
等他們跟攤主告別后,余星和祁野手牽手行走在車水馬龍中,余星感嘆道:“不知何時我也能賺錢。”
“沒必要羨慕攤主的兒子,木工活這門手藝不差銀錢,以后他可以自己開鋪子,接點活兒做,但你跟他不同——”祁野話到這里突然頓住了,他擔心余星會不喜,自己與旁人作比對。
余星沒有反應過來,反問:“不同什么?”
祁野岔開話,“有想做的事嗎?”
余星想了下暫時沒頭緒,祁野也不勉強,帶著余星一路吃吃吃,一直到夕陽西下,余星摸了摸圓滾滾的肚子,祁野注意到他的動作,問:“吃得下昏食嗎?”
余星連忙擺手,表示自己吃不下了。
祁野輕笑一聲,帶著他去了禹都府的護城河,余星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面,湖中有一艘不大不小的畫舫,里面傳來歡聲笑語,這一刻好像回到了禹安城那個夜晚,祁野抱著他飛上畫舫。
祁野看著他,“帶你去游湖,想去嗎?”
余星:“好。”
余星等了會兒沒等來想象中被抱著飛向畫舫的一幕,忍不住看了祁野好幾眼,祁野假裝沒看見,知道少年想問什么,故意沒開口,等了小半會兒少年就等不下去了,問:“我們不去畫舫?”
“不去。”祁野說:“我們坐那個。”
余星順著祁野手指方向望去,看清遠處隨波而來的一艘更大更亮的畫舫。舫下懸滿羊皮六角雕花鏤空燈籠,燈罩上以青竹描繪,文雅富貴,蕩起漣漪的湖面與暖光交相輝映,顯得格外和諧美妙。
飛檐反宇,碧瓦朱甍,殿堂樓閣,雕欄畫棟。
畫舫朝他們駛來,越來越近,余星感受到它的龐大,待它停在岸邊,祁野朝余星伸出手,牽著他踏上船板,舫內空無一人,船隨波漂游。
余星和祁野站在甲板上,夜風掃過他們額發、臉頰、肩膀。
兩人望著對岸彩燈,在月輝與星光下,兩人眼中只有彼此。
祁野牽著他去了亭內,余星在他身邊坐下,便見祁野摸出個銀白玉瓷,是沒見過橢形。
余星一眨不眨看著男人頎長分明的手指,那雙手將銀白橢瓷放于唇下,令余星意外的是,那東西竟是一件樂器,此時正吹奏著他所熟悉的生辰曲,曲調悠揚歡快,剛柔必中。
一曲必,祁野放下頌塤,從一旁木幾上取來五弦琵琶,彈唱:“金鳳對翹雙翡翠,蜀琴初上七絲弦。鴛鴦交頸期千歲,琴瑟諧和愿百年。”
曲調一轉,祁野再次開口淺唱,“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男人音調低沉悠揚,帶著溫柔與眷戀,他注視著余星,那雙黑曜的雙眸綴滿星光。
“星寶,生辰安康。”
余星從驚嘆到驚訝,他看著祁野,問:“你怎么知道?”
祁野笑而不語,余星看出他不想說,也沒繼續追問,轉口道:“你生辰在何時?”
“五月初二。”祁野道。
竟是昨日!
在余星印象中帝王生辰,定要舉辦壽宴,可他全然不知,還和祁野在外度過一天。
看出少年懊喪,祁野寬慰道:“沒事,昨日我和星兒一起點了長明燈,我很高興,我們生辰如此接近,一起過正和我意。”
生辰是可以提前一日或當日過的。余星稍微好受了些,沒那么遺憾,想著明年一定要和祁野好好過。
祁野安撫了幾句,余星臉上洋起笑容。
余星問:“這個叫什么?”
他指著高足案幾上的橢形玉瓷。
祁野:“頌塤,想學嗎?”
余星雙眼亮晶晶,“可以嗎?
祁野點頭,“當然可以。”
祁野開始教他認孔,頌塤上有六孔,又給他講解了指法和十二律——黃鐘、大呂、太簇、夾鐘、姑洗、中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鐘。
十二律分為陰陽兩類,奇數的六種律稱陽律,偶數的六種律稱陰律。
黃鐘又稱第一音高,或鐵尺律;除此外黃鐘降調,又叫第二音高,或稱太常律。
余星很多聽不懂,卻聽得認真。
祁野:“宮、商、角、徵、羽叫正音……”
祁野看少年一臉懵懂,心里嘆了口氣,伸手拉過少年,讓他坐在自己身上,余星回過神,臉頰倏然一紅,耳邊傳來祁野低沉悅耳的嗓音,熱氣直撲側臉,臉頰越發燙了。
“放松,和我一起。”
祁野握住他手,讓余星吹著頌塤,自己則撥弄余星的手指,按孔、抬指,按照剛才所彈奏的曲子,緩緩吹了起來。余星第一次吹,氣息不穩,即便有祁野手把手教,也吹得斷斷續續,音韻不穩。
等《鴛鴦》吹完,余星更是不敢看祁野。
祁野捏了捏少年指尖,輕笑:“慢慢來,我第一次吹時都沒吹響。”
這話自然是騙余星的,但余星當真了,紅撲撲的小臉上,露出燦若列星的笑容。
第43章 【不同】
五月初五端午。祁野和余星留在禹都府, 幾人住在長街最好酒樓里。昨日祁野帶著余星吃吃喝喝,晚上又跑了全城,今日便起晚了。
余星醒來時, 祁野已經起了,見少年睜眼, 問:“起了?”
余星略一點頭,撐著手臂坐起來, 見身上穿著新深衣想到昨晚發生的事,臉頰微微發紅。
祁野摸了摸他額頭, 又在他臉頰上落下一個親吻,余星小臉微燙。他和祁野做過很多次,每回還不止一次, 有時候兩次、三次, 盡管如此他對著祁野還是會莫名不好意思。
特別是對上那雙溫柔眼眸, 他更是羞得恨不得鉆進衾褥里。
見少年害羞祁野心情沒由來怡悅,他樂此不疲地為少年穿中衣,套外套,束發,擰干臉巾, 給少年擦臉擦手。
余星紅著臉乖乖配合祁野。祁野動作熟練,顯然是做過無數次才有這般熟稔。
祁野牽著余星下樓,伙計立馬上前熱情招呼,“兩位公子今早想吃些什么?”
祁野看向余星,余星回看過來,習以為常道:“拿一碟糯米糕……”
他扭頭看祁野, 柔聲詢問:“吃芝麻餅嗎?”
祁野點頭,余星便朝伙計說:“兩個芝麻餅, 一碟泡油糕,兩碗芙蓉蔬湯。”
伙計笑吟吟應好。
余星拉著祁野尋了個位置坐下,在他們不遠處坐著其他客人,這些人也是住店的,余星瞅了眼他們食案上的白芝麻餅,和一種長條形吃食,余星沒見過那種吃食,好奇的多看了幾眼,越看越嘴饞。
祁野問:“看什么?”
余星:“看他們吃的什么。”
祁野不動聲色看過去,旋即收回視線。
余星雙手撐下頜,問:“阿野知道那是什么嗎?”
伙計端著木托過來,“兩位公子,請慢用。”
伙計把糯米糕、泡油糕、芝麻餅、芙蓉蔬湯放好,正要離開,就聽一旁長相精致漂亮的小公子問:“他們吃的是什么?也是酒樓里的嗎?”
伙計順著余星所示方向看去,看清那吃食后,極力推薦,“這位小公子您有所不知,那都是咱們酒樓里新推出的吃食,名叫馃子,這馃子過了油,又脆又松又香,您要嘗嘗嗎?”
余星想了想要了兩根,他和祁野各一根。祁野吃了幾口就不吃了,反倒余星吃得津津有味,把祁野沒吃完的那根也一并吃了。
等他們吃完酒樓大堂內食客寥寥無幾,余星和祁野走了出去,見檐下懸掛一捆青草,其上系著五色縷。
余星問:“這是什么?”
祁野解釋道:“端午這日,人們會在檐下掛艾草系百索,百索就是以五色絲結而成索,或懸于門首,或戴小兒項頸,或系小兒手臂,或掛于床帳、搖籃等處。可避災除病、保佑安康、益壽延年。”
余星沒想到還有這種說話,他道:“大陳沒有這種習俗。”
他對大陳的記憶越來越模糊。
祁野又道:“百索又叫長命縷,可送至親至愛之人。”
余星心口急促幾分,他忍不住想祁野會送自己長命縷嗎?
可他并不知這一習俗,也沒給祁野準備,如果自己沒送,他會沮喪嗎?
余星萬千思緒亂飛,祁野目視他片刻,道:“出去走走?”
“啊……”余星回過神,倉促應下,“好、好,剛巧吃了晨食,走走消食。”
祁野握住他的手,兩人順著長街而行,兩側屋檐下皆懸掛百索系艾草,五色縷在霞光下隱隱透著微光。
護城河上賽起龍舟,百姓人紛紛往那邊趕去,遠遠地能聽見吶喊聲,和砰砰作響的鼓聲。
余星從沒見過塞龍舟,不解道:“前方發生什么了?”
祁野道:“他們在劃龍舟。”
余星:“?”
余星滿臉不解,祁野輕笑著拽著人往前跑,余星大叫一聲,被祁野摟進懷里,三、兩步就靠近被人群重重圍住的河岸。
河壩兩邊聚攏著男女老少,人聲鼎沸,好不熱鬧。
前面全是人,余星只能看見他們的后腦勺,看不到湖,他耷拉的垂下頭,祁野注意到他的動作,摸了摸他的腦袋,下一刻視野變得又高又遠,余星“哇”了一聲,意識到自己被祁野從后面抱起來了,失望一掃而空,他嘴角蕩著壓不下去的笑,看著河面上激烈競爭的數艘龍舟。
龍舟前鼓手激昂敲打龍頭大鼓,發出砰砰鏗鏘的巨響,隨著鼓人手起手落,幾艘龍舟如飛箭破空,唰地飛竄出去,與其他幾艘拉開距離。
余星看得興致使然,忽然想到祁野看不見,他戳了戳祁野手臂,祁野抬頭看余星,從他的方向只能看到余星側臉。
祁野問:“怎么了?”
余星:“放我下來吧。”
祁野:“不想看了?”
余星:“不是……”
余星微微一頓,猶豫了會兒說:“我想和你一起看。”
祁野:“我不用看,乖,我就在你身后,你看過了就是我看過了,用你的眼睛看過后,再告訴我。”
余星被他誘/哄的語氣蠱/惑到了,他真誠點頭并保證會用心看,之后再講給他聽。
一炷更香后,龍舟離他們越來越遠,河岸兩側不少人跟著龍舟跑動,祁野沒動,余星伸長脖子依舊看不清。
祁野問:“想去看嗎?”
余星搖了搖頭,“不了,我已經看過了,就是可惜你沒有看到,你以前看過嗎?”
話一出口他覺得自己太蠢了,祁野怎么可能會沒看過賽龍舟,但下一刻男人的聲音令他瞬間扭過頭去,“沒有,這是我第一次看。”
余星一臉困惑,“你是怎么過端午的?”
他看得出來在禹國不論官員還是百姓都很重視節日,像端午傳承一千多年的節日,更被人們重視。
不像陳國,節日少到可憐,就算有也僅供權貴富家公子玩樂。
祁野認真回答:“以往每年都在宮里過,端午這日辦宮宴。”
余星想到今年端午他們在外面,宮宴自然是辦不成了,也不知大臣們會不會不滿?余星想了下,便問出口,“今年不辦宮宴沒事嗎?”
“沒事。”祁野說:“就算我沒在宮里,王施瑯和曹策也會安排,中午依舊會舉辦宮宴。”
余星這才放下心,又問:“宮宴這天大臣們會帶女眷嗎?”
“會。”祁野說。
余星頓時來了好奇,同時又覺得遺憾今年不能和祁野一起在宮里過端午,但想到方才所見的龍舟,又覺得沒那么可惜了。
“宮宴上會做什么?還是吃吃喝喝嗎?”
祁野:“差不多,但他們會準備折扇,而我會在某些人準備的折扇上賜字。”
余星問:“很寫很多嗎?”
祁野:“不會。”
余星想象了下,那些能拿到天子賜字的大臣應該會很高興。同余星所想那般,拿到賜字的大臣這年里都會隨身攜帶折扇,見人自夸幾句,能吹上一年。
弄得沒拿到賜字的大臣又羨慕又嫉妒,接下來一年里公干更加賣力。
余星覺得挺有意思的,他笑道:“還有嗎?”
祁野見他感興趣,便撿了些說:“會給他們贈夏衣,賜長命縷。”
賜字都讓他們能自得一年,更別提那些得了夏衣的大臣,估計著一年都得把“得圣寵”掛臉上,那些得了長命縷的,更是當晚就供起來,同僚來竄門,大臣便把長命縷掛身上顯擺。
圍觀人群漸漸散開,天光正好,初夏陽光撒在身上并不灼熱。
祁野看著余星,柔聲道:“今年不行,明年再帶你好好玩。”
余星聞言很是期待,祁野在宮宴上會送自己什么。
初夏的風帶著淡淡熱氣,兩人沿著屋檐下行走,恰好能擋住日/光,到了夜里風中的熱氣隨著太陽落下而變得清涼。
兩人的發絲在夏風中糾/纏,兩人的身影在月色下交錯。
祁野拿出個雕花精致的寶盒,從里面取出長命縷,長命縷兩端墜著紅瑪瑙,他微微抬起余星的手,余星咽了咽口水,月光將他明媚的側臉襯托得格外柔和。
祁野一手將長命縷纏/繞在少年白皙手腕上,余星一動不動,感受著祁野的溫柔,和手腕上傳來的淺淺癢意,心口處傳來砰砰聲,仿佛每跳一下便會跳出嗓子眼。
祁野系上長命縷,手心微微發汗,這是他第二次如此小心翼翼,第一次是與少年初見,看著少年清澈的眼睛,精致到極點的臉蛋,他呼吸一窒,耳邊似有聲音回蕩,模模糊糊聽不真切,那種感覺好似他和少年在很久之前就相熟了。
余星垂下的眼睫顫了顫,如扇羽在眼瞼落下一道柔和的陰影,他聲音清越柔和,“謝謝,我很喜歡……我之前不知道禹國有這樣的習俗,所以我——”
“沒關系。”祁野打斷道:“你不知道,便由我來做。”
余星抿了抿唇,猶豫著將之前準備好的香囊拿了出來,他雖然不知道五月初五這日會互贈長命縷,但還是準備了個香囊,本來打算回宮了再給祁野,但既然今日需要互贈禮物,他便將香囊系在了祁野腰帶上。
這次的香囊不是他一針一線縫制的,外面鏤空雕花金球是他畫好圖紙,交由奚官局匠役制作。奚官局內有整個禹國最出色的工匠師傅,他們會按照皇帝喜好制作物件。如今還會聽從余星吩咐。
“香囊雖不是我親自所做,但是我畫的圖紙,有的地方并不美觀,里面的香丸是我親手做的,我在里面重新添加了一味香料,留香比之前更久。”少年說得忐忑,似乎擔心祁野會不喜歡。
祁野低頭看了眼垂于腰間的香囊,樣式精巧別致,是他從未見過的香囊樣式,他看著少年小心翼翼又惴惴不安的模樣,溫柔一笑,“我很喜歡,我還沒見過這么別致可愛的香囊,謝謝星兒。”
余星抿了抿唇,微微垂下頭,耳尖染上一抹緋色。
兩人坐在河畔大斑石上,余星不時和祁野說上幾句話,總的來說是余星問,祁野回答,余星依偎在祁野懷里,祁野摟著余星,下頜輕輕抵在少年肩膀上,夜風輕輕吹拂,清香蔓延開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話,在清爽的夜風下,余星沒有不適,他依偎在祁野懷中睡了過去,祁野注視著少年安然睡顏,收緊了擁著少年的手臂,將人緊緊摟在懷中,一直到夜半,祁野才輕手輕腳抱著睡熟的少年回了酒樓。
五月中旬天氣逐漸熱起來,余星也回到宮里繼續聽學。然而一連幾日沒見到于文俊,他特意問了祁復,祁野見他當真不知,神色復雜道:“他以后應該……于文俊在上清觀,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沒來。”
他注意余星神情,心想余星不是禹國人,估計不知道于文俊的不同之處,這么想著他又朝余星露出一個釋然的微笑。
余星:“……?”
下了學,余星沒立馬回宣明殿,而是去了上清觀。
上清觀在慈安宮北邊,需要繞過后宮,繞過慈安宮才能到上清觀。余星不想耽誤時辰,也沒跟小軒和小貴說,直接走朱明門繞過宮墻,進入后宮,他很少來后宮,除了跟著祁復和祁野來慈安宮,之后沒單獨來過。
后宮除了太監外不許外男自由出入,也就還住在宮里的祁復和祁昭能進出后宮,但他們也很少走朱明門來崇文館,皆從慈安宮東門出去,繞著宮墻走一圈,再從應元門進東宮,也就那次帶著余星,他們直接走了朱明門。
于文俊雖是國師弟子,依舊是外男,平日來崇文館上學也都跟祁復他們一樣,從慈安宮東邊的通興門出去,再進應元門,東行到東宮。
余星怕回去晚點,一路走得很快,到上清觀用了半個時辰。他第一次來上清觀,這才知道上清觀竟是個七層寶塔,飛檐翹角,四周是紅柱白墻的閣樓,閣樓隱沒于竹林之中,遠遠望去瞧不真切,觀內建有對稱的鐘樓和鼓樓。
余星望著偌大的鐘樓和鼓樓,猜測每日的晨鐘和暮鼓多半是從這里傳出的。
如余星所猜那般,這里的鐘樓和鼓樓是整個禹國最大的鐘鼓樓。
上清觀里不止有王施瑯,還有些仆人,這些人皆是從宮里退下去的老人,因無家可歸,便都來了上清觀,他們沒要王施瑯給的月銀,王施瑯只能從外面請回兩個廚娘,供他們吃住。
余星到時便是一名老太監開的門,余星以為是內侍省太監。
老太監見到余星后先疑惑了下,余星主動道:“我找于文俊,我是他同窗。”
老太監立即把人迎了進去,“小少爺這邊請,老奴這就去通傳。”
余星擺了擺手,“你直接告訴我,他人在那就行,你先回去休息吧。”
老太監見他衣著華貴,不是尋常貴公子能穿得起的,再看他腰間佩戴的玉佩后,瞬間后背冒出一層冷汗,動作比聲音更快,直直朝著余星跪下,“老奴不知是圣子您來了,老奴有罪。”
余星急忙扶人起來,“沒事沒事,是我貿然來訪,叨擾到你們了。”
“老奴這就帶您過去。”老伯恭恭敬敬把人帶去七層寶塔前,帶著他上了二樓,在樓梯右轉的一間房前停下,他敲了敲門,道:“國師,文少爺,圣子來了。”
話音剛落下,門從里面打開,于文俊一臉不敢置信的看著余星,“您怎么來了?”
余星朝他一笑,于文俊便讓老太監回去休息,他領著余星進客房。
客房里除了于文俊,王施瑯竟也在,余星有些好奇的朝王施瑯看去,年輕男人坐在軟塌上,身前是個不大的書案,上面擺放著一沓經卷,和一尊紫砂香爐。
余星掃視了一圈,在一尊藥爐前看到了幾枚龜殼和筮草。余星收回視線,耳邊響起王施瑯的聲音,“臣見過圣子。”
余星溫和一笑,“國師不必多禮,今日我只是來找文俊。”
王施瑯點了點頭,正想讓于文俊陪著余星待一會兒,不想于文俊已經在他對面跽坐,王施瑯不好多說,卻沒有繼續教導。
余星許是習慣了和于文俊這樣的相處模式,他走到旁邊坐下,也不打算背著王施瑯詢問,直言道:“你們在做什么?”
于文俊道:“剛才師傅在給我講解《古周髀算經 》、《甘石星經》、《天官書》、《靈憲》,圣子要聽聽嗎?”
余星對他說的挺感興趣的,他點頭,“好。”
他聽了一會兒,實在聽不懂,看于文俊的模樣,顯然是聽明白了,莫名覺得這時的王施瑯和于文俊帶著股神圣感。
王施瑯:“《天文星占》和《天文》合稱《甘石星經》,石氏部分包括二十八星宿、中官與外官;甘氏部分則系統記錄了金、木、水、火、土……北斗星謂之七政,天之諸侯,亦為帝車。魁四星為璇璣,杓三星為玉沖,齊七政,斗為人君號令之。主出號施令,布政天中,臨制四方。”
余星實在聽不明白,只能跟他們告辭回宣明殿。
此時天色漸暗,與往日昏食相比,今日晚了不少,余星本以為祁野已經吃過了,沒想到祁野正坐在大殿中等自己。
余星有些不好意思,“下次再這樣可以不用等我。”
祁野看著他,這會兒他換下玄色袞服,穿著黑錦長袍,顯得身形修長挺拔。
“無礙。”祁野的語氣與其他時候的冷漠完全不同,只有在面對余星時,才會付出溫柔,“我等你。”
余星心里一暖。
祁野讓張福全備晚膳,不會兒司膳帶著幾名宮人入大殿,將晚膳按照順序擺在食案上,又躬身退去一旁。
余星已經習慣用飯時被人伺候,他慢慢吃著喜歡的吃食,忽然想起之前見到的于文俊和王施瑯,先前有王施瑯在,他沒能問于文俊為何沒來崇文館,這會兒想起便跟祁野提了句。
“他跟我說的那些,我都沒聽懂,國師講的內容,我也是一頭霧水……”他望向祁野,隱約帶著期待的問:“你知道嗎?”
祁野一臉復雜的看向余星。
余星:“?”
祁野:“于文俊是下屆國師。”
余星:“??”
這個他知道,但跟對方來崇文館有什么關系?
他還想再問,祁野已經低頭吃飯,并不想繼續聊,余星只好作罷。
日子一天天過去,天氣越發炎熱,轉眼便入了盛夏,天氣太熱余星在崇文館聽學,整個人昏昏沉沉,回到宣明殿也無精打采,祁野見狀讓宮人準備冰,又有幾名小太監在兩旁打扇,送來的風帶著冰涼,減了夏日里的暑氣。
前些天考核,余星得了上下,與幾個月前相比進步明顯,為此學士還特意在祁野面前夸贊了余星一番。
祁野心情大好,賞了一石稻米給學士,并給崇文館、弘文館及六學的學子們放了三日假。這三日祁復最是喜歡來宣明殿,因著正殿每日遭受烈日“洗禮”,余星大多時候待在偏殿,祁復來過一次后,來找余星的次數就多了,如今熟門熟路來到偏殿,吹著涼風,再吃上一碗冷淘,喝一碗酸梅冰鑒湯,再配上櫻桃脯、荔枝脯好不愜意,除此外最令他心動的屬酥山。
炎炎夏日來一杯酥山,底層覆蓋奶油,貴妃紅青綠配假山,入口香甜滑膩。
余星還是頭次吃到這么好吃的冷食。祁野先前見他被熱得厭厭,就讓尚食局做了,但不讓他多吃,每日只能吃一杯。
冰鑒葡萄汁配水晶龍鳳糕、奶酪櫻桃、百合糕、桂花糕、糯米桂花糕、香酥牡丹糕作小食,當真悠閑愜意。
昏食以魚膾為主,余星開始還吃不慣,但吃過幾次之后,就愛上了“無聲細下飛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蔥”的感覺。
沾上醬料后更讓人流連忘返。
即便這里有皇兄,祁復依舊經不住美食誘/惑,每日下午都會屁顛屁顛跑來。
此時見皇兄沒在,便來到余星身邊,笑瞇瞇道:“皇兄不在?”
余星并不知道他怎么想,他點了點頭,“祁野在御書房,喝點梅子湯。”
“謝謝皇嫂。”祁復高高興興接過,不知從何時起,祁復的稱呼就從圣子、余星,轉變為皇嫂,余星有心想要糾正,但每每如此祁復都會跳開話茬,幾次之后余星也就由著他叫了。
祁復在旁邊的臥榻上盤腿坐下,臥塌上鋪著層涼席,下面放著一盆冰,冷氣從下面鉆出來,周圍都沒那么熱了。
祁復咬著蘆管喝著冰鑒后的酸梅湯,一口下肚,整個人都活了,他長嘆一聲,“這里可比我那里好太多了。”
余星問:“你寢殿里沒有冰?”
祁復:“有倒是有,但只夠我夜里用,不像皇嫂這里,下午也有冰,皇兄很少用冰,以往倒是會多分我們些。”
余星抿了抿唇,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祁野雖然不用冰,但今年去比往年用得都要多,而真正用這些冰的人是他。
余星覺得有些尷尬,忙轉開話。兩人聊了會兒,余星又想起這幾日上午于文俊也沒來崇文館,下意識問出口,“這幾日下午不用去崇文館,為何于文俊也沒來?”
祁復詫異的看向余星,“你不知道?于文俊要成為國師,他是國師的弟子,本來就不會在崇文館學太久,畢竟除了大經小經他需要學習的東西太多,其他的只能放一邊。”
“而且他和我們不一樣,和你更不一樣。”祁復咽下那句“你比于文俊更不同”的話。
余星問:“為何這么說?”
祁復聳了聳肩,表示自己也不太清楚。
余星換了個問題,“于文俊怎么成為國師徒弟的?”
“這個我也不清楚,你真想知道的話,建議你親自問于文俊,或者問皇兄,又或者問國師,總之他們三個人總有一人知道。”
余星:“……”
第44章 【開店】
余星與祁復每日過著上午去崇文館聽學, 下午一起在偏殿寫功課,吃著消暑零嘴,時不時討論幾句。不經意間就到八月底, 炎熱逐漸淡去,一場大雨下了三天三夜, 將暑熱徹底趕走。
崇文館、弘文館和國子監六學恢復整日上學。
一個夏天過去余星食欲不振,反倒下午的零嘴吃得多, 與祁復不同,他屬于吃山珍海味都不長胖的人。反觀祁復臉上漲了不少些肉。
余星非但沒漲肉反倒廋了些, 原本稚嫩的臉蛋,歷經盛夏,反而清瘦張開了不少, 以前顯得有些圓的臉蛋, 如今像個小鵝蛋。
余星許久沒見過于文俊, 倒是每日都和祁復待一起,本就是少年人,一來二去,兩人關系比從前好了不少。
祁復偶爾會背著祁野,講他幼時的事, 余星聽著聽著覺得祁野也挺可愛的,一點兒不像如今沉穩嚴肅。
祁復道:“皇兄以前最喜歡笑了,他臉上的梨渦每次笑就特別明顯,不少人都喜歡戳他梨渦,也不知從何時起皇兄就不愛笑了,對我們如此, 對母妃仍舊如此,對著父皇更是一板一眼。”
“皇兄幼時的確很乖巧, 那雙黑亮的眼睛閃閃亮亮,臉蛋紅撲撲的,帶著嬰兒肥,歪著腦袋一眨不眨注視著旁人時,特別招人稀罕。”
祁復想著想著又嘆了口氣。
余星也忍不住想象起來,想著祁野圓乎乎的臉蛋,紅著小臉,眼里含著笑意的模樣,自己先沒忍住笑了起來。
祁野找過時就見兩人對笑,想著這些日子祁復幾乎每日都來找少年,比自己與少年相處的還要久。想到這里祁野微微皺眉,看向祁復的目光帶著些許凜然,祁復接觸到皇兄冷冽的眼神,只想縮成鴕鳥離開,他打著哈哈從塌上起來,找了個借口倉促離開。
祁野面容緩和,他看向余星,問:“在說什么?”
余星笑著搖頭,“沒說什么,要去御書房嗎?”
“不用。”祁野道。
這些天祁野同往常一樣,早朝后批奏疏,再跟余星用飯,或問余星學的如何,給少年解惑。
今日有所不同,祁野先給余星講了《論語.述而篇》,“德之不脩,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
“不遵從德心,學問不去相告,聽到正義的道理不能去更改,不善不能更從,這些都是我心慮的憂愁。”
余星聽懂了些,雖然祁野說的簡明扼要,但對于整句話來說,他需要好好剖析。
祁野沒有打擾他,待余星臉上帶上“原來如此”的表情后,才接著開口,“有想做的事嗎?”
余星眼下的確有想做的事,但不知該從何做起,他想了想說:“我想嘗試做不同香丸,不過還差些香料,我打算去香料鋪看看。”
“好。”祁野道:“把劉旭帶上。”
余星點頭應好。
劉旭是才調來他身邊的太監,年紀在他之上,模樣年輕,沒超過二十五歲。
第二日吃過午食,余星帶著小貴、小軒和劉旭出宮。余星坐在馬車里,小貴陪著他說話,劉旭駕車,小軒則在車轅上。
余星有段時日沒和小貴閑聊了,這會兒問起他在宮里過得如何。
小貴歡欣鼓舞道:“宮里飯菜特別好吃,他們都知道小子是您的人,對小子特別好。”
余星放心了不少。
他們不知能在宣明殿,和宣和殿當差的宮人不是誰都可以。更別說祁野提前打發了不老實的宮人,剩下的宮人都安守本分。
馬車很快來到西市,余星讓劉旭停下,他先一步下了馬車,劉旭找個馬廄將白馬栓上,才快步攆上余星三人。
余星熟門熟路找到西市香料鋪,掌柜見余星相貌不凡,衣著精致考究,臉上掛著熱情笑容,“這位公子您需要些什么?”
“檀香、香橙和薄荷。”余星道。
他打算把檀香、香橙和薄荷,分別加入進去試試效果。
掌柜立馬應下,余星問了價格,掌柜故意提價,余星聽到報價覺得貴了,他猶豫了下,掌柜又立馬改口,將剛才提起來的價降了回去,余星仍覺得貴。
余星道:“掌柜的,實不相瞞我得用這些香料調行香,需要的分量很多,不如掌柜給我個合適的價,往后我會一直在你這里購買。”
掌柜有些心動,行香做起來工序復雜,但勝在公子、小姐們喜歡,連禹都府也十分受歡迎。看余星不差銀子的模樣,就是不知做了行香后如何處置?掌柜試探道:“不知公子所做行香是自用還是送人?”
“都有。”余星道:“我需要大量香料,到時若我還需要香料,會讓人前來采買,如果掌柜信得過我,現在就可簽訂契書,但價格需放在百文二十四銖(注:一兩)。”
掌柜想了想還有的賺,當即拍板同意。
余星和掌柜簽訂契書后,余星帶著各十六兩(注一斤)香料離開。
余星同小軒三人在西市上轉了轉。他帶著三人去了家首飾行,給三人挑選根紅色編繩,手繩中間有個白銀雙魚墜,三人對余星道了謝,便跟著余星回皇宮。
接下來幾日,余星除了去崇文館聽學,便是在宣明殿側殿制熏香,余星照舊做的香丸,這不是他第一次做,如今他制作熏香的手藝越發熟練,按照比例順序制作,只是這一次在定外香丸中加入了香橙和薄荷。
香丸一成便格外刺鼻,余星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跟著打下手的小軒和小貴也接連打起了噴嚏,三人噴嚏連連,有些狼狽,卻都覺得好笑,各自對視笑了起來。
在襄州時余星就意識到,只有自己親手做的香丸才對暴躁之人有用,因此這幾天余星只讓小軒和小貴分香料,晾香料等雜事。
等一批香丸出來后,余星迫不及待給了祁野好幾個香囊,并叮囑每日至少要戴兩個在身上,面對少年的叮嚀,祁野寵溺答應。
余下幾十粒香丸,余星帶去崇文館,送了兩顆給祁復,又給了其他學子,等下了學又給了學士,迎來學子們感激涕零。
他們可聽說了香丸的作用,這可是圣子親手做的,有價無市的香丸。沒想到他們作為同窗竟然還能得到如此恩賜,他們為先前的無禮道歉,余星一笑而過。
這些人回去后忍不住吹噓炫耀,令他們在家里地位急劇上升,從眾多兒女中脫穎而出,成為父親最看好的那個。
趁著崇文館休沐,余星特意去了趟上清觀,給了于文俊好幾粒香丸。
于文俊擺手,“多謝圣子好意,臣用不上這個,圣子還是給需要的人吧。”
“你怎么會用不上?”余星皺眉,據他所知凡是擁有禹國血脈的男子,除卻宦官外都用得上。
于文俊不知該怎么解釋,他從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與其他男子不同,正因為如此國師才會收自己為徒,并告訴他,只有國師才能不受折磨,但同樣他們也需要付出代價。
王施瑯回來時就見兩人正在堂中僵持,他朝余星行了禮,又看向余星手中的香囊,便問:“圣子是來給文俊送香囊的?”
余星點頭,“我做了些香丸,想送給你和于文俊。”
王施瑯不疾不徐開口,他的聲音溫柔親切,仿佛天塌下來了也依舊優雅從容,“多謝圣子美意,臣不能要,這東西對臣和我那徒弟純屬浪費,不如給真正需要它們的人。”
余星眉頭再次擰起,但兩人都拒絕了,他不能強迫二人收下,只能帶著疑慮回到宣明殿。
余星思來想去也沒想明白,本來打算問小軒,不想祁復帶著祁昭來了,余星將兩人帶去側殿。
祁復笑瞇瞇道:“皇嫂您做的香丸還有嗎?我那里有些朋友需要,你看看一粒多少銀子。”
余星問:“他們和你關系很好?”
祁復點頭,“一起玩到大的,如今去了軍營。今日我出宮和他見了一面,就給了他一個香囊,他便讓我問問,能不能賣些給他,聽說他在營地里的幾個兄弟,就是沒控制住體內暴戾,互相廝打,傷得很重。”
余星想到襄州暴/亂,不愿再見他們飽受折磨,需要毆打他人釋放暴戾,當即從袖囊里取出兩袋香丸,“里面有三十多顆,你分給他們,如果不夠再來找我。”
祁復連忙道謝,“謝謝皇嫂,我會讓他們給銀子的,一顆多少銀子?”
余星剛要擺手說不用,祁復仿佛看穿他內心,急忙補充了句,“放心,他們都不差銀子,別讓他們白撿便宜,而且皇嫂就不想自己賺銀錢嗎?”
想,他當然想了!如今吃的喝得全是祁野提供的,若自己有了銀子,還可以送禮物給祁野,他還可以做想做的事。
他認真思考了一番,將一顆香丸定價五十文。五十文一顆放在禹安城也不便宜,但想到香丸裝在香囊中,少說可以保存半月,半月五十文對普通人家也能買得起,而且除了禹安城外,其他地方的百姓也需要考慮在內。
祁復一聽連忙激動道:“這太便宜了,至少得五、六兩一粒。”
就他所知那些紈绔身上戴的香囊,沒個二十兩拿不下來。
五十文就跟白撿似的。
祁復接著道:“皇嫂這事您就交給臣弟來辦,臣弟一定辦妥。”
不等余星回答,祁復帶著兩袋香丸,興沖沖大步流星離開。
很快售給軍營香丸的消息不脛而走,大臣們紛紛表示也想買香丸,但又不敢去找祁野,更不可越界去宣明殿找圣子,正愁容漫天時,圣子竟帶著兩個小太監過來了!
此時余星等在大殿外,等大臣們退朝,他第一次趕著上朝時過來,沒想到不光殿里站著大臣們,連應元門校場上都站著官員。
殿外神武軍等人把守,他們見到余星后,朝著余星行禮,不敢像遇見其他太妃那般禁止她們靠近大殿,而是恭恭敬敬候著,余星從繡了花團的布袋里取出一顆香丸遞給前面的神武軍中尉。
布袋是余星想出來的,按照他的要求,尚宮局趕制出來的。
神武軍中尉知道這是什么,感恩戴德地看向余星,就差磕頭感謝了。
若是以往退朝,大臣們肯定紛紛離開,但見到容貌精美的少年后,各個都不動了,余星見他們直勾勾注視自己,有些膽怯,總覺得他們看自己的眼神如狼似虎,熱切得不行。
余星從中看到曹策、蘇遠山、劉益等人,他帶著小軒、小貴穿過眾人,將香丸遞給了曹策等人,幾人受寵若驚接過,對著余星就是一通情真意切的感謝,反把余星弄得不好意思。
余星道:“今日準備的不多,只有二十多顆……”
眾人立馬善意笑道:“沒事沒事,圣子能記掛臣等,臣等已感激不盡,多謝圣子厚愛。”
余星挑了幾個面熟的,看著好說話的武將送了些香丸。整個過程都被身處高位的祁野看在眼里,等香丸分發完畢,眾人又是一番感謝后,才各自離開,不過他們看向余星的目光更加炙熱,有幾個大臣顧忌著祁野在場,欲言又止的離開。
很快大殿內只剩下他們幾人,祁野朝余星招手,余星乖巧走了過去,祁野拉住他手,問:“今日做的?”
“不是。”余星搖頭道:“往日做的,我能送給他們嗎?”
祁野摸著少年的手,這幾日忙著做香丸,指腹較之從前粗糙了些,祁野細細撫摸,隨后從袖囊里取出一碧玉盒,揩了些凝脂在指腹上,輕輕撫過少年手心。
觸感滑膩,花香淡淡,余星低頭看了眼,小聲道了謝,祁野摩挲著自己手心,繞著手心打轉,被如此溫柔對待,余星心里不經泛起漣漪,他不敢盯著祁野側臉,卻能感覺到祁野溫柔灼熱的視線落在自己手上,他沒忍住紅了耳朵,手心也微微發汗。
就在余星忍不下去時,祁野終于道:“去找過王施瑯?”
余星點頭,祁野又說:“剛才給他們的香丸,是前幾日做的?”
余星再次點頭。
祁野:“還有嗎?”
余星有些無奈道:“沒有了,我打算下午再做一些,今日還有很多大臣沒拿到。”
祁野道:“忙得過來嗎?”
有小軒和小貴幫忙,自己做百來粒不成問題。
余星:“忙得過來,就是人數多,需要的香丸多……而且我挺想幫他們。”
祁野端詳他眉眼,“香丸的確有用,可要幫到天下所有人,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在禹國除了國師外,哪怕是男童體內也隱藏著這股暴戾。”
“這股無處發/泄的暴戾,會隨著年紀增漲變得越發兇狠,如一頭野/獸,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發狂,這種暴/躁無法用任何辦法消除。”
“你的香丸能壓制他們體內的暴/躁,卻無法根治,只能減緩。”
余星想到了襄州看過的種種,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渺小,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想盡一份力,“我知道它的力量與整個大禹相比顯得渺小,又微不足道,可只要這個辦法有效,我就會堅持下去,我想著先就這樣,如果往后香丸的確不夠,到時我在想辦法。”
祁野撫摸著他光潔白皙的額頭,在他眉心按了按,眼底透著無奈與些許寵溺,“好,聽你的。”
余星頓覺時間緊迫,他需得簡短制香過程,從而提升速度。除去崇文館聽學,余星其他時候都在制香,再把制好的香丸帶去弘文館,他沒一個人去,和祁復一起去的,兩人分了三十顆給弘文館的學子們,才去了皇城內的國子監六學。
即便如此制出的香丸依舊不夠,余星只能再做百來粒,送去皇城內尚書省六部。
余星第一次來尚書省六部,守衛見到他后,當即行禮,余星心下遑遑,見守衛給自己行禮,便有模有樣回禮,守衛受寵若驚,余星想了想從荷包里取出二顆香丸遞給兩名守衛。
二人感激不已接過,兩眼發光,無比虔誠的將余星請了進去,他們對待余星身后的小貴三人也都客氣起來。
余星招架不住他們的熱情,好在進了前院后,守衛就不再跟著,余星松了口氣,回頭看小貴、小軒、劉旭三人。
余星不熟悉尚書省六部,便看向他們中資歷最深的小軒和劉旭。
二人很快反應過來,小軒最先搖頭,余星目光移向劉旭。
劉旭道:“我曾來過一次,還記得一些。”
劉旭跟小軒、小貴不同,劉旭很少會自稱奴婢,有次余星還聽見他自稱屬下。劉旭面容剛毅,眼神鎮定淡然,對著余星只有敬重,毫無一般太監的畏懼。
余星猜測劉旭不是太監,而是和白繆一般的侍衛。
中書省與六部只有一墻之隔,尚書省比六部衙門寬大。
余星帶著三人先去了中書省,小吏稟告后,尚書令曹策率領眾人到余星面前行長輯禮,余星忙道:“諸位不必多禮。”
話罷,取出備好的香丸,遞給曹策。
余星道:“這些就勞煩曹尚書令分發給諸位大臣,若有不夠的,改日我再派人送來。”
曹策雙手接過,感恩道:“多謝圣子厚愛,臣等定當銘記于心。”
余星聽他語氣都比平日激昂了不少,連忙擺手,“諸位大臣先去忙,我就不打擾了。”
曹策領著眾人感激涕零,就差抱住余星大腿痛哭流涕,“恭送圣子,愿圣子福壽延綿,洪福齊天。”
余星帶著小貴三人出了尚書省,直至沒聽見聲音后,才轉頭看了眼,見他們沒跟上來,瞬間松了口氣。
小貴笑了起來,小軒也被余星受到驚嚇的樣子逗笑,反倒劉旭臉色不改。
余星看了小軒和小貴一眼,“笑什么,你們看看劉旭,他就沒笑,你們倒是跟他好好學學。”
小貴和小軒急忙應是。
四人又去六部分發,各六部尚書熱情無比,激動亢奮將余星等人圍在中間,看向余星的目光無比火熱,余星被他們盯得打了個寒顫,飛快分完香丸,急急忙忙帶著三人遁走。
余星回到宣明殿,眾人熱情的感激聲好似依舊回蕩在耳邊,相比尚書省眾人隱忍的激動,六部的人表現的尤為直白。
剛才年輕的戶部度支郎中看他的眼神充滿了感激、激動、興奮、炙熱,仿佛要將他吞噬。不過他沒從這些人身上感受到惡意,倒沒被他們的熱情嚇得退卻。
現在想來他都沒有好好跟那些人告別。
似乎是被眾人熱情期待所感染,余星忽然想為他們做些什么,他知道香丸對他們有用,就想多做些出來,緩解他們的痛苦。
可他只有一雙手,哪怕沒日沒夜做香丸,也決計達不到眾人的需求。
余星頭次體會到苦惱,他對小軒和小貴傾訴,“我見過襄州那些被折磨的人,他們痛苦猙獰的表情,兇殘外表下則是千瘡百孔的心,我想要幫他們,可我的力量太過渺小,你們說我該怎么做才能真正幫到他們?”
小軒想了想說:“圣子不想幫陛下嗎?”
“想。”余星坦白道,“最初我會做香丸就是為了幫上祁野,但現在我是真心想幫他們,僅僅是他們……”
說到后面他的聲音越來越小,“他們是祁野的子民,也是我的子民,而且他們很好。”
小軒:“……”
小貴:“……”
小貴內心感慨。
小軒一臉感動,他思索道:“不如問問陛下,陛下智慧過人,肯定有辦法。”
余星想到不久前才跟祁野跟夸下海口,然而他根本想不出好法子。
下午余星端了一碟糯米桂花糕到御書房,余星推門而入,祁野聽見動靜,抬眸看去,見是少年后眼底劃訝然。
這些日子少年忙于制香,很少像以前那般,自己批閱奏疏,少年看書背書。
這會兒見少年過來了,祁野下意識問道:“有不懂的地方?”
余星想了想他的確有難題,便點了點頭,來到祁野身邊,祁野側身拉過余星的手,將人摟入懷中,這個動作做過許多次,余星從最初的無措,到逐漸配合,如今他們之間形成一道契合。
“哪兒不明白?”祁野以為他指的文章,便聽清澈嗓音響起。
“阿野,之前我說若是到了我解決不了的那日,我會自己想法子,但我想了很久,還是沒任何辦法,你能幫我嗎?”
余星扯了扯祁野的衣袖,明亮清澈的眼睛里滿含期待,在飽含期許的目光中,祁野哪里說得出拒絕的話?!
祁野摩挲著余星沁著紅暈的眼尾,一點點撫摸,令本就嫣紅的眼尾更加嬌艷,那雙晶瑩剔透的眼眸里挹掬著水月,繁星似錦。
祁野低頭吻了吻少年額角,他不是沒想過這個,同樣的他也問過王施瑯。
王施瑯建議將香丸制成線香,秋至那日召集百姓們排成兩列,再令神武軍捧著線香穿過朱雀大街,如此一來或許可以壓制一段時日,祁野暫時想不到別的,只能認同王施瑯提議,跟余星說了遍。
余星覺得可行,同時他隱約升起另一個想法,他看著祁野道:“我覺得國師提議很好,我會做出線香,同時我還想開一家行香店,你覺得怎么樣?”
祁野:“可以。”
只要是少年想做的,他都同意。余星以為祁野和自己想到一處去了,臉上露出笑容,“太好了!阿野果然和我想一起了!我就是想若是以后有誰壓制不住了,就可以來店里買一粒,再配以安神湯,這樣一來完全能壓制住。”
祁野:“……”
祁野絕不會承認他壓根就沒這么想過,他鎮定道:“嗯,可以,想開在哪兒?”
“西市或者東市吧,還得去看看。”
祁野:“好。”
他注視著少年眉飛色舞的漂亮臉蛋,想到王施瑯的話,眼神暗了暗,若真需要那樣,犧牲他也不可能讓少年受傷。
沉浸在想象中的余星,并未察覺到祁野的異常。
第45章 【死刑】(一更)
靜里疑秋至, 吟邊喜晝長。
譬如亭皋木,秋至葉自落。
秋至這日,余星跟著祁野早早醒來, 祁野摸了摸他臉頰,熟練的為他穿上白色金邊繡青龍對襟禮袍, 與祁野的玄色袞服有幾分相似,領口、袖口上的繡紋一模一樣, 腳踏一雙黑金燙邊長履,襯得二人身量挺拔, 氣質出塵。
玄色袞服肩側繡著精致金龍,與余星的青龍不同,金龍宛若周身散發金光。
余星禮袍上的青龍平和溫順, 不似金龍睥睨蒼生, 青龍沐浴在霞光中, 冰冷堅硬的龍鱗也柔和了些許。
按計劃,余星將做好的線香交給小貴、劉旭,和幾名金吾衛。
金吾衛揣著線香,散發出的香味令他們心廣神怡,神清氣爽, 忍不住多聞了好幾口。
依照王施瑯所言,需得走出皇城再點香,但余星讓他們直接點了,“正好這會兒人多,給金吾衛和羽林軍的大伙兒也聞聞。”
余星發話,王施瑯自然不會反駁。
早在之前余星就試過一根線香可以燃多久, 線香做得長,同更香差不多, 一刻多就能燃完一根,從這里到應元門需要半個時辰,再出皇城又需得半個多時辰,從朱雀大街繞一圈到神龍廟需要一個半時辰。余星便給小貴幾人,每人備了五十根。
等出了應元門,再一同點燃六根,此時只需點兩根線香。
為了做五百根線香,余星一早起來上崇文館聽學,匆忙用午食,午休也改成制香,下午沒去崇文館,在小貴、小軒幾人幫忙下制線香,饒是如此余星也需要忙到夜深人靜。
祁野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想讓少年好好休息,但也清楚秋至將近,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控制不住體內暴/躁。
應元大道上跪滿六學博士和學子,他們聞著香味,頓覺神清氣爽,因功課繁重積累在體內的暴躁,在這股香味下一點點拔除,令他們臉色逐漸恢復如初,猶如東曦既駕的美好感。
他們看著最前的侍衛,盯著幾人手中線香,眼底露出感激與激動。
龍輦中,祁野透過帷幔將剛才一幕盡收眼底,實際上他不用看,也感受到了剛才即將噴薄而出的狂/躁。
他還記得前年一次祭祀中,有一人沒控制住發了狂,導致周圍不少人連接狂/暴,而他也受到影響,在神龍廟的校場上將眾人揍得鼻青臉腫,七竅流血。
上百人圍攻才將他制住,王施瑯強行給自己灌下安神湯,又將他捆綁起來,過了一夜才恢復清明。
祁野收回神思,余星不知祁野想到什么,但見對方眉頭緊蹙,他抬手白皙指腹緩緩撫過男人眉間,余星嘟噥了句什么,祁野全身心都放在少年指尖觸感上,沒注意少年說了什么。
祁野問:“什么?”
余星搖頭,反問:“阿野怎么了?”
“無礙。”祁野不想少年擔憂,輕描淡寫道:“想到從前。”
余星知道一定不是美好回憶,否則祁野也不可能皺眉,他學著祁野之前那般,覆蓋在男人寬大的手背上,輕輕拍了幾下,語氣柔和,“我在。”
祁野凝視少年認真的模樣,心里有一束光照射而入,將心底濁氣清掃而盡,被暴戾、狂躁、黑暗、殺戮所籠罩的陰影,因為這束光的探入,變得斑駁,除了被秋風帶走的炎熱,還有他的煩躁與無措。
尚輦局奉御、直長等人在前方開路,他們之后便是小貴、金吾衛、羽林軍等人,幾人手捧線香,朱雀大道路面平坦寬敞,地面整潔,不染纖塵,小貴等人朝著站成兩隊的百姓們走去,坊墻外站著坊內居民。
靠近皇城的幾個坊全是一、二品大官的親屬,他們吸著香味,吸完之后便長輯謝恩。
人群里沒有女子和婦人,以小孩、少年、壯年、中年男子為主,他們聞著香,平復心頭煩悶。
小孩兒因年紀小,只聞了幾口便神清氣爽,對著龍輦中的余星和祁野露出感謝。百姓們單純樸實,面對他們的恩人各個下跪謝恩,余星透過薄紗瞧見了,連忙出聲讓他們起來,少年清脆悅耳的嗓音,聽在他們耳朵里如同天籟之音,余音裊裊,不絕如縷。
眾人按捺心頭激動,看向龍輦的目光濯濯,仿佛要把“感恩戴德”四個字印在臉上。
余星一直都知道大禹百姓熱情好客,淳樸善良,不論鄉野人家還是城里百姓,都有一顆赤子之心,然而就是這樣的一群人,卻因為血脈從小就要遭受折磨和痛苦。
平日里男子與妻子恩恩愛愛,照顧兒女,教導男孩,可一旦被體內不可控的暴/虐腐蝕,他們就如同失去人/性的野/獸,殘忍地暴/打妻兒,等他們恢復平靜后,看著傷痕累累的妻兒,又跪在他們面前痛哭流涕,抽著耳光,慟哭讓妻兒離開他,然而妻子沒說話,她顫抖著遍布傷痕的手,撫上男人手背,輕輕安撫。
眼前的一幕令余星深受觸動,他抿著唇,看著不停磕頭的百姓們,看著與家人熱淚盈眶擁抱在一起的場面,一顆心徹底發熱發酸。
祁野注意到少年神色,他伸出手覆上少年手背,這個動作做了許多次,每一次都能讓余星內心安定。
余星抬頭看他,雙目對視,余星從那雙黑曜的眼睛里看到了柔情。祁野在少年眼中看到了疼惜,他指尖微微發燙,食指不受控制地顫抖了幾下,他不顧在場眾人,輕輕擁住對方,感受少年戰栗的身軀,在他額上落下一個溫柔輕吻。
沿路百姓、大臣、侍衛瞧了去笑容越發擴大,他們不僅不覺得“傷風敗俗”,甚至在心里啪啪鼓掌,若不是顧及場合,他們已經歡呼出聲。
由朱玄大道繞了一大圈,再經正南城門出去,接著從東邊通興門進外郭城。太廟與神龍廟就矗立在此處。
按照以往流程進行祭拜。
這是余星經歷過的無數次祭祀,他由最初的不適,到如今的見怪不怪,得心應手。
他好奇的想,在自己沒來禹國前,是否也有如此頻繁的祭祀儀式?
回到皇宮,他沒有直接問祁野。這幾日祁野的忙碌他都看在眼里,而是將疑問留給了小軒。
小軒猶豫了會兒,才道:“圣子可不要讓陛下,或其他人知道是奴婢告訴您的。”
余星聞言當即保證不會告訴其他人。
他有預感小軒即將告訴自己的,是其他人都不愿意袒露的,至于為何小軒會向自己坦白,他以為是小軒覺得他們之間很熟。
其實不光是熟悉感,而是余星平日里對待他們很親和,小軒很喜歡這樣的余星,下意識不想讓余星被瞞在鼓里。
小軒措辭道:“圣子沒來之前并不會如此頻繁祭祀,每年正月初一,清明、秋至、中元節、上元節才會祭祀。”
“陛下登基第二年,秋至祭祀突發/□□,是侍衛和百姓釋放出的暴/虐影響到陛下……”
“陛下也陷入狂/暴中,場面一度混亂,侍衛們上前阻攔,都被陛下暴打一頓,文臣們急地團團轉,幾位上過戰場的文官便想制止陛下,但都不敵。”
“最后還是上百名羽林軍控制住陛下,國師喂陛下喝了三倍劑量的安神湯,陛下才漸漸冷靜,國師擔心陛下會再度暴起,同曹尚書令等大臣商議后,將陛下綁起來,等到第二日陛下才徹底恢復清醒。”
“祭祀也因此告終,之后陛下下令取消除正月初一、中元節的其他祭祀儀式,而正月初一和中元節祭祀,不需百姓夾道迎接,大臣也只會帶文臣,侍衛也只帶千牛十二衛。”
余星沒想到還發生了這樣的事,他沒有插嘴,耐心等著小軒繼續說。
小軒接著道:“一直到陛下登基的第五年,也就是去年,正月初一祭祀完必后,宮里舉辦了宮宴,之后就有陛下單獨見國師的傳言,沒多久就派了劉將軍和蘇大夫前往陳國……”
小軒看了余星一眼,后來的事余星就知道了。
余星問:“陛下為何會去陳國?”
小軒搖了搖頭,他雖在宮里待了數年,可也只是個二等小太監,哪里能揣摩天子的一舉一動。
余星又轉了個話問:“在我沒來禹國之前,祁野來接我之間有舉行過祭祀嗎?”
當初他和祁野到禹國時錯過了清明和端午。
小軒搖頭,“陛下沒在,國師就沒有舉行,聽說是曹尚書令還有幾位大夫和國師一起處理朝堂大小事。”
余星知道中書令、尚書令、門下侍郎都位高權重,且擁有處理權,但他們中只有尚書令是宰相,稱得上大學士,其他兩位叫學士。
崇文館和弘文館里授課的學士,便是中書侍郎和門下侍郎,有時也會是文散官,如太師、司徒、光祿大夫等。騎射等課業則由驃騎大將軍、輔國大將軍、鎮國大將軍所授。
可以說崇文館和弘文館內學子,所受待遇如皇子。
凡是從兩館結業的學子將來都會進入朝廷,為國效力。
秋至過后,祁野需要處理的事逐漸增多,余星也忙著做香丸,這便導致一連好幾日余星都沒見到祁野,而祁野也沒有見到來御書房陪自己的余星。
這日,余星起了個大早,他醒來時祁野在侍從的服侍下穿戴整齊,他身著繡云紋白沙帽服。余星還是第一次見祁野穿明黃冕服,不由得多看了兩眼,不得不說哪怕是戴著白沙帽,依舊遮掩不住祁野的英俊。
余星帶著晨起的沙啞同他打招呼,祁野見他醒來,便到他身前摸了摸他臉頰,將人半摟半抱起來,“今日怎起得這般早?”
余星接過祁野遞來的白玉杯,就這祁野的手喝了一口水,潤了潤嗓子才道:“我想帶小貴和劉旭他們出去轉轉,將鋪子選了。”
之前余星就跟祁野提過,祁野本打算讓人盤下一家,不過被少年拒絕了,說想自己看,祁野就由著他。
祁野一邊和他說話,一邊嫻熟的為他穿衣,凈臉洗手。
秋日里蕭瑟,連帶著風也帶著干燥,祁野特地命太醫署研制出一款比澡豆好用的凝澡豆,因加入了能助皮膚白嫩的白僵蠶、白術等中藥,摸上去比澡豆更加細膩。
祁野還考慮到這個時節男子和女子會出現的臉頰發紅發癢等情況,又讓太醫署的醫正們研制出一款“長肌膚,潤澤顏色”的面脂。
其中加入了地黃酒、枸杞酒、桑葚酒和何首烏,以及潼蒺藜等名貴藥草,又以紅色牡丹染色,搗碎后加入其中,稱玉屑紅雪面脂。
余星被迫抹過一次后死活不涂了,等他同小貴等人來到外郭城,□□燥蕭瑟的秋風糊了一臉。
余星風中凌亂:“……”
余星見小貴三人絲毫不受影響,雙手捂住被秋風吹得刺痛的臉頰,扭頭問道:“你們不覺得臉痛嗎?”
小貴和小軒互相對視了一眼。
劉旭先一步道:“我在禹國待慣了,每年秋天都這般。”
余星不由得想到去年這時他剛來禹國不久,一直待在宣明殿,殿內暖和濕潤,不受半點影響。秋末他去崇文館聽學,那時的風只剩冷冽,而他披上狐裘,雪白的狐絨遮住大半張臉,同樣不受影響。
余星看向小軒和小貴,小貴是跟著自己來的,這會兒還穿著長衫,里面多套了層單衣,但臉上白凈,也不像他被秋風吹得臉皮發緊。
小貴道:“是小軒給我擦的面脂,去年我剛來還不習慣,那時候臉上掉皮,是小軒借給我面脂擦,上回跟著您來西市,小軒就買了一盒,我見了也跟著買了一盒。”
小軒道:“圣子,您需要的話,奴婢這就給您取一盒來。”
余星擺了擺手,他這會兒還能抗一抗,想著今早祁野要給他擦凝脂,便問:“那種面脂貴嗎?”
“不貴,奴婢用的面脂便宜,尋常百姓也是買的這種,一些少年也喜歡買這種,一盒五十文,我們的這種面脂里沒有加花瓣,所以沒有香味,一些富家小姐會買那種帶香的面脂,像太妃他們用的面脂有紫色的、粉色的、紅色的,十分好看。”小軒解釋道。
余星點了點頭,今早祁野要給他涂的面脂,有顏色,還有淡淡香味,抹在臉上帶著清涼,摸起來細潤光滑,只是他不習慣給洗了,早知道就該不洗了。
幾人說著話很快來到西市巷口,西市巷口鬧市中聚集著不少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的目光都落在了搭建簡易的木臺上。
余星這一年里好吃好喝,身量上漲了不少,可依舊沒到七尺,抬頭望去只能瞧見眾人腦勺。
小軒見他好奇,忍不住勸道:“圣子,我們還是先走吧,待會兒奴婢怕您受不住。”
就在這時悲痛欲絕的哭喊響徹云霄,一群婦孺哭喊著朝臺上沖去,他們扒開人群,余星趁亂往里走,看到了令他難忘的一幕。
木臺上跪著一排男人,他們身穿囚服,臉上刺青明顯,上面刻著名字住址及所犯罪行,他們蓬頭垢面,臉上滿是污濁,可黑色的刺青卻格顯眼。
他看到一個叫王三的男人,上面刻著土匪兩個字,余星就不覺得這人可憐了。
在陳國他也見過公開斬首,但與禹國不同,陳國人十分忌諱砍頭,即便是罪人親屬也不會送行,那日的市集亦無人問津,待監首官一聲令下,他們便會被幾名壯漢活生生勒死。
此時監察御史、刑部侍郎、金吾衛將軍端坐其上,下方跪了一排斬首罪臣,和各州、縣押來的土匪,惡霸。罪人親屬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余星聽著哭聲心里不甚滋味。
小軒見余星面露不忍,便道:“陛下已經對他們寬宏大量了,只將他們財產充公并沒誅其三族,這些奸臣罪有應得,他們與土匪勾結,草菅人命,貪污受賄,致蜀州各地民不聊生,百姓們食不果腹。”
“這些土匪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這些罪臣佯裝德高望重,陛下見他們妻兒老小無辜,就免了他們死罪,這些人會哭得這么凄慘,不是因為哭親人的離世,而是哭他們的好日子到頭了。”
余星先前不了解,這會兒聽小軒說完,看向那邊哭得跪坐在地的數人微微皺眉,臉上沒了先前的憐憫,有的只是冷淡,甚至有些厭惡。
小軒見狀稍微松了口氣,心里暗嘆陛下果真料事如神,提前讓內侍太監給他講了,不然他到哪里去聽說這些事。
此時日光昏沉,在一聲令下,行刑者手舉大刀,手起刀落,下一刻尸首分離,頭顱滾動,從臺上滾下,百姓們慌忙后退。
鮮血飛濺沾了行刑者滿臉,鮮血滴答滴答順著下巴滴落在地,染紅了腳下木板,行刑者目光冷淡,兇悍的臉上不見任何表情。
余星怔怔看著,恍惚間好像看到了上一世被陳軒瑞關在黑屋里,等著宣判自己時的模樣,那時的他也如這些罪人一般沒有任何反手之力,任人宰割。
皇天不負有心人,他重新活過來了,且來到了禹國,有所愛之人,也有朋友,與上輩子截然不同。
他這么想著體內那股顫栗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要和祁野好好活下去。
第46章 【明君】(二更)
余星尋了幾日終于找到一家滿意的鋪子——西市右街距巷口不遠處, 位置不偏,周圍熙來攘往,轂擊肩摩。
店家認出余星, 按耐著激動,就差沒朝余星下跪。
圣子聲音清脆溫柔, 還這么好說話,完全沒有眼高于手。
店長雙眸內滿是激動, “圣子您若喜歡,是小子的福分, 哪能要您的銀子。”
余星哪能就這么收下,以“不收銀子就換家鋪子”的理由拒絕。
小貴等人都很是意外,他們本來還想看余星怎么說服店主, 結果就一句話, 青年店主當即改口, 伸出五根手指,比了個“五”。
余星試探問了句,“五百兩?”
這個價格在禹安城買下一間鋪子的確不貴,更不要說這間鋪子還自帶了個后院,后院有四間房, 到時掌柜和伙計也能住下,他偶爾還可以和祁野來這里住上一晚。
店主連忙搖頭,“不不,圣子您給小子五十兩就成,我哪能要您這么多。”
余星:“應該給這個價,你也有一家老小需要養, 我給的價算低了。”
他說著示意小軒取出銀票,小軒將銀票塞給店主, 對方原本不想收,但見余星漂亮的眉眼微皺,毫無抵御的收下了。
店主拿出房契,小軒跟著店主一起去衙門過文書,之后回到鋪子里,店主揣著銀票回去向家人炫耀他見到圣子了。
余星從小軒手里接過新房契,仔仔細細打量鋪子,見天色還早沒急著回去。他拿出炭筆和宣紙在高足幾案上,畫起了鋪子布置。
這會兒鋪子里的東西搬得差不到,留下幾張比較舊的食幾,余星沒讓小貴他們將東西丟掉,全放在了角落里,他尋思著該怎么處理這些東西。
他想到禹安城的濟養堂,說不定可以把這些運過去。
小軒見圣子留下舊坐榻和舊食幾,脫口而出:“圣子,這些不扔嗎?”
“先不忙著扔,我打算把這些拿給濟養堂,你們覺得他們會收下這些嗎?”余星自己也拿不準主意,在陳國沒有濟養堂。孤兒要么淪為乞丐,要么被活活餓死,要么被賣去牙行或青樓。
在祁野的治理下,濟養堂不僅可以接納孤兒,還會收留孤寡老人。他們在濟養堂不僅有吃有住,孤兒們還能跟著師傅學一門手藝,等到十六歲便靠著所學本事上工。
其中不乏熱愛讀書的,即使啟蒙晚,但他們悟性高,又勤奮刻苦,濟養堂會免費供他們上一年學,而這一年中月試上能拿到中上的就能得到一百文;上下的則能拿到二百文;取得上中的便能拿到三百文,拿到上上的則能拿到四百文,他們會把這筆“獎勵”小心收起來,來年交束脩。
屆時優異的學子依舊能得到獎勵,用以付下一年束脩。
“激勵”法是祁野提出的,獎金也是祁野出。
國子監六學入學要求放寬后,國子學里就有不少出身濟養堂的少年。
小軒聽余星說要把軟榻和舊食幾送去濟養堂,便替孩子們高興。同時又覺得圣子不愧是圣子,心存善念,心系百姓。
余星看他滿眼放光,忍不住啟唇微微一笑,模樣煞是驚艷。
之后的幾日余星除了聽學,便是制香丸,原本他打算再做一批線香,但線香比香丸麻煩,價格也比香丸貴,因此余星打消了這一想法,打算先做一批香丸。
小軒和小貴照舊打下手,即便如此對余星來說依舊吃力,他幾乎每晚夜深才能睡下。
開店在即,余星想多準備些實屬情理。但祁野看在眼里心疼不已,不忍少年如此勞累,更舍不得阻止少年,最后一折中只能讓少年上午去崇文館,下午制香丸寫課業。
余星明白祁野的良苦用心,聽學比平時更加潛心,連帶著做香丸也格外細心。
余星為了能多陪祁野會兒,下午做課業又去了御書房,和祁野待一起,遇見不明白的地方就問祁野。
祁野一如既往細心解釋,引導余星形成自己的思考方式,分辨是非,明其善惡,以不同角度看待問題。
如反者道之動;或是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合,前后相隨;亦或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
再如大成若缺,大盈若沖,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辨若訥,大智若愚。
最后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層之臺,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所以要“圖難于其易,為大于其細”。
余星以前聽不懂,但祁野說得多了,他隱約覺得自己好像摸到了什么,他知道有多事或人都存在兩面性。
譬如青年店主沒認出自己時不算熱情,只一個勁夸自家鋪子有多好,他知道那是對方想提價,但認出自己是圣子后,態度十八變,熱情不已,并想直接鋪子送給他。
他知道店主會對自己這么熱情慷慨,全因他是圣子,他救過陷入狂/暴中的人,或間接或直接救過那位店主,跟他的家人,所以他才會如此大方。
他曾以為禹國人都心善樸實好客,可見了那次鬧市斬首,他才意識到不論陳國還是禹國都有心善之人,和心存惡意之人。
他更偏向禹國好人勝于陳國。
他從書本和學士那兒學來的東西,不及祁野教他的多,可他又覺得有些不對,他一連思考了好幾日才意識到除了書本、學士、祁野教授外,百姓們也讓他明白了許多道理。
他逐漸明白曾經不懂的道理,也漸漸想通瑞王為何前后差距如此之大,說不恨瑞王是不可能的,但他如今來了禹國,想要再回陳國估計不可能。
他沒忘記被整個京城人抓住時的情形,那些自私自利,貪婪自大的京城人,他當初對他們的確恨之入骨,可隨著在禹國所待時日越長,那些惡心的嘴臉的在他記憶里逐漸扭曲模糊。
他告訴自己不應該跟瑞王和余家人計較,可他還是將那些人放在心里最深處,連祁野也沒告訴。
即使他不說,祁野也能察出異樣,他沒有寬慰少年,更沒有說什么“善人自有天助,惡人自有天收”的話,而是說以德報德,以直報怨。
被欺負了就要還回去,且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
余星將這些話記在心里。
余星每日聽祁野講完都有所感悟,日子便在聽學、制香、雨祁野相伴中度過。天氣漸漸寒冷,余星穿上夾襖,外面披著件狐裘,一張小臉藏在雪白的毛絨下,顯得精致小巧。
禹安城迎來了第一場大雪,這不是余星第一次見著雪,可許久未見,仍覺得新奇,早早醒來吃過早膳就想和小貴、小軒去殿外堆雪人。
今日下雪崇文館沒開,祁野也沒去上朝。這會兒見少年吃得比往日快,便知道他打什么主意,柔聲提醒,“慢些吃,待會兒給你樣東西。”
“什么東西?”余星咽下嘴里的豆腐蛋羹,連忙詢問。
祁野沒回答,叮囑他慢些吃,等余星乖乖吃完早膳,才讓內侍太監取來之前命尚衣局做好的手衣,手衣內填充了處理過的兔毛,十分暖和。
余星沒聽過手衣,更沒見過,對祁野手中的小玩意好奇不已,祁野朝他示意伸手,余星乖乖把凍得微紅的雙手伸了出來,祁野握住少年骨節分明,頎長的雙手,輕輕撫摸泛紅的指節,才給少年雙手套上手衣。
余星睜大水潤潤的杏眼,“這個就是手衣?”
祁野點頭,“項帕還在趕制中,今日應該能做好,外出時戴脖子上就不會冷了。”
余星還挺期待戴在脖子上的項帕,不知道是否如女子戴的披帛那樣?
祁野給余星戴好手衣,余星愛不釋手摸了好幾下,才戴著毛茸茸暖和的手衣去外面找小貴他們,祁野也跟在少年身后,見少年笑得明媚,呼朋喚友,同小貴小軒打雪仗,堆雪人,竟也有些手癢。
他朝正忙活的少年走去,云靴踩在厚厚的雪地上,發出輕微聲響,余星聽見聲音抬起頭,見來人是祁野后,臉上的笑容更加耀眼奪目。
“你來了啊!”余星朝他露出甜甜笑容。
祁野也回了個微笑,“嗯。”
余星見男人站著不動,臉上帶著淺淺笑意,猜測祁野也想玩,便笑著邀請他一起。
祁野點頭,輕輕應了聲。
余星感嘆自己變聰明了,便給祁野挪出個位置,示意祁野蹲在自己身邊,祁野很少蹲著,第一次在侍衛面前蹲下身,有種不一樣的體驗,余星捧了把雪粉搓,見男人沒戴手衣,露在外的指尖凍得通紅,當即放下手中即將成形的腦袋,摘下手衣,拽過祁野的手就要往他手上套。
祁野連忙阻止,“我不用,你戴著別凍傷了手。”
余星當然不同意,執拗地拽住祁野的手,強行給他戴上手衣。
手衣將每根手指都分了出來,就算戴著也不妨礙堆雪人。
祁野看少年噘著嘴,擔心真把人惹生氣,只能任由他給自己戴。
片刻后他跟著少年一起堆雪人。
一刻鐘后,兩個雪人佇立在院里,它們之后還有小貴、小軒堆的雪人。
余星望著紛紛揚揚的雪花,天光昏暗,皚皚白雪上屹立著四個小雪人,每個雪人都不一樣,雪粉撒在她們身上,余星想若能把這一幕畫下來就好了。
想法剛冒出芽,他就扭頭看祁野,祁野似心有所感也轉頭看來,四目相對,皆在彼此眼中看到笑意。
余星笑道:“若能畫下來就好了,阿野會作畫?”
祁野:“會點,但不精通,若是想看,我們便把書案移到門前作畫如何?”
此時外面寒風凜冽,余星舍不得祁野在門口吹寒風,想了下搖頭,“算了,太冷了,會凍壞身子。”
余星說著伸手去牽祁野,拉著祁野往正殿去,祁野抬步跟上,雙眸帶笑,“不礙事,我身子骨好,畫快點不會凍壞。”
“那也不行。”余星想也不想拒絕。
說話間兩人走回正殿,余星正要伸手關門,被祁野一把抓住手,寬厚溫熱的大手覆蓋上手背,掌心散發出的熱度,順著手背直達心底,祁野一手與他十指相扣,胸膛抵在余星后背,他微微低下頭,線條分明的下頜抵在少年的肩膀上。
祁野薄唇貼在余星耳畔,噴出的熱氣直達耳根,灼紅一片,男人嗓音低啞,“星寶,讓夫君在窗前畫,只開窗,夫君不會凍著。”
余星拒絕的話困在嘴邊怎么都說不出口。
祁野以薄唇摩挲他耳廓,余星心跳如鼓,心頭大亂。
祁野鍥而不舍道:“星兒真擔心我會受凍,不如給我暖暖。”
余星:“?”
余星還沒反應過來怎么暖,就被祁野拉去內間,祁野摟著他,將他帶上高足硬榻。塌上放著處理后的羊毛毯,祁野將窗推開了些,正好能看到外面雪景,他將少年抱進懷中,親了親他耳廓耳。
等余星反應過來,已經被祁野圈進懷里,在矮案前作畫。
祁野低頭看他,輕輕含住小巧耳/垂。
余星面紅耳赤,祁野輕笑道:“還不快給夫君暖暖。”
余星光是聽著“夫君”二字就羞赧到極致,又聽祁野說暖暖,便徹底想歪了,他強忍著羞澀,蜷在男人懷里微微低下頭,一點點湊近男人執筆的手,在祁野不明所以又帶著期待的眼神中,一點點含住……
根根分明的手指被濕熱包裹
祁野有一瞬怔神,很快又恢復如初,眼底帶著幽深和笑意,手指靈活地翻來覆去攪動。
少年臉蛋紅了個徹底,眼角洇出淚花,沾在眼睫上,像受驚的小白兔,直到受不住,才吟出些許軟糯聲音。
祁野停下動作,在少年唇邊落下一個親吻,又在緋紅的眼尾親了親,唇上沾上了些許淚花,祁野不自覺抿了下唇,一股淡淡的香味在口中蔓延。
殿中火墻很暖,即便是開了些許窗,也不覺得冷,在余星還在回味時,祁野已經合上窗,將人抱了起來,朝著床上走去,等余星反應過來,外套早已不見蹤跡。
余星倉促道:“等等……一會兒要用午膳了。”
祁野在他唇上嘬了下,啞著嗓子說:“等不了了。”
這一胡鬧便過了午時,尚食局尚食來了兩次都見宣明殿正殿大門緊閉,兩人不敢打擾又回去了,等了一個時辰過來依舊沒有開門,內侍太監張福全不知何時過來的,此時正守在殿外,她們同內侍太監打過招呼后又回去了,一直到申時初緊閉的大門才從里面打開,祁野牽著余星走了出來。
兩位尚食和張福全齊齊行禮,祁野說了句免禮,他們才敢稍微站直些,但也不敢挺直腰背,抬頭挺胸,他們在祁野面前習慣了低眉順眼。
“備膳。”祁野道。
尚食帶著宮人們麻利地在外殿布菜。
余星愛吃兩位尚食做的吃食,時不時會夸上一兩句。
這會兒吃著水盆羊肉和羊肉炙,不覺得冷,吃到后面更是出了身汗。
余星在陳國沒吃過羊肉,七歲之前吃過兔肉,鹿肉,卻也不是頓頓吃,被余毅中丟去偏院后只能靠肉包和肉餅解饞。
陳國冬日不會下雪,寒風干冷一樣不少。余星還在余府時只能用瓦罐燒木炭取暖,然而木炭并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每日只有兩塊,用完當日就只能挨冷。
余星往往會選擇白日里挨凍,實在扛不住了,就合衣裹在褥子里,夜里再以木炭取暖。
余星本就身子骨弱,冬日里一不小心便會感染風寒,每每如此一副藥會熬上好幾次,一直到藥湯寡淡。
余星在禹安城見過沸沸揚揚的大雪,忍不住想禹國其他地方也會下雪嗎?
余星問:“禹國冬天都這么冷嗎?”
祁野:“大部分冷,也就幽州和南江一帶不會下雪,南江四季如春,那里的水稻長勢最好。”
余星最近才知道禹安城百姓們大都以栗米為食,只有少部分高官吃得起稻米,這些稻米幾乎全是從南江運來的。
他聽說南江人十有八富,意思是十個人中有八個人都富足,哪怕是鄉里人也稱得上富裕。
余星想到其他地方的百姓,又問:“其他地方的百姓,他們怎么取暖?”
祁野十分了解禹國百姓們的生活情況,幾乎想也不想脫口而出,“土盆燒柴或是燒木炭,數九里有些老人熬不過去,今年入冬前,我已吩咐下去,讓各縣縣令統計人數,提前讓鎮上、村里人準備好木柴和木炭,木柴好找,山里就有,只是樹砍了之后便沒有了,于是每年春季縣令會組織人上山栽樹——”
“每日給村民或工人們五到十文不等,村民們會把多余木柴賣去鎮上,一捆木柴三文錢。”
余星認真聽完,越發覺得比起陳帝,被陳國百姓傳為暴君的祁野,更像為國為民,雄才偉略的明君。
第47章 【動手】
天氣越發寒冷, 崇文館同去年那般,上午聽學,下午休假, 這個更改對余星沒有任何影響。他因為制香丸本就上午聽學,下午制香做功課。
跟以前一樣, 遇見不懂的地方便詢問祁野。如今他學到的知識越來越多,《論語》已經學完, 除了能默義,其中道理不甚了然。
曾經他看待一件事只停留于表面, 若是遇見不滿的,首先想到的是對方的過錯,如今他學會先反省自己, 再以對方角度審視, 便會發現以前他認為對的地方, 實則相反。他以為的好人,背地里卻做著腌臜事。
祁野告訴他不必為此糾結煩惱,更不用為那些人勞心費神,不必去思考對與錯,凡事皆具備兩面性, 沒有正確與錯誤之分,只要堅定自己的立場,那么對自己而言便是正確。
堅持本心,方得始終。
他又告訴余星不要輕易相信旁人,雖說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世間之人形形色色, 各不相同,有的人單純善良, 有的人生性狡詐,有的人生性多疑,而有的人兩面三刀,學會正確判斷他們屬于什么樣的人,若是單純善良真心待自己的人,則可深交,若虛情假意只可淺交不可言信。
祁野告誡他,須知人性本惡,其善者偽也。
余星認真聽著,將祁野所說全記在心里。
余星依舊每日重復著聽學制香,日子一天天過去,歲末將至。余星感嘆這一年過得太快,從前在陳國他從未感受過,日子可以過得這么快。
過了兩日歲考結果張貼在了崇文館白欄上,余星得了個上上,這是他第一次得上上,沒把他高興壞,整個崇文館除了他,就只有另外一名少年得了上上。
祁復看著自己的上中,又看了看排第一的余星,心下感慨萬千,又羨慕又為余星感到高興。
余星得了學士夸獎,心里美得不行,學士簡單叮囑幾句,過年期間亦不可落下讀書,須得溫故知新。
除夕這日宮里照舊舉辦宮宴。余星今日沒急著做香丸,白天和祁野待一起,晚上和祁野一起出席宮宴,余星依舊和祁野同坐龍椅,在場眾人無人多言,哪怕連不怎么待見余星的太后,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正月初一,余星和祁野一起去慈安宮,余星給太后請安,太后對余星態度不咸不淡,祁野拉著余星在自己身邊坐下,全然沒打算向太后見禮,太后掀了掀略顯松弛的眼皮,面上雖沒多言,卻將手中茶盞重重放在食案上,對祁野的不滿顯而易見。
祁野熟視無睹,權當沒看見。
就在氣氛逐漸僵硬,祁野打算帶余星離開,太后忽然開口,對兩人態度沒先前冷淡,態度緩和了不少,“陛下,看在哀家的面,放了羅江信,不過是個孩子,不懂事,被關了一年,也給了他教訓,想來他不敢再犯。”
余星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羅江信是誰,沒想到這人竟還被關在刑部大牢。
祁野沒回答,牽著余星起身,太后見人要離開,眼皮重重跳了下,想到這一年見不到娘家人,除了昨晚宮宴,祁野已不許她踏出慈安宮,當即斂下臉,朝著祁野和余星哀求。
“陛下,圣子,母后求你們放了羅江信,他真知錯了,他也是母后侄子,這次陛下和圣子就饒了他吧,從此以后我會好好管教他。”
祁野停下腳步,側頭看向太后,他的側臉輪廓分明,從余星的角度望去,英俊到讓人心跳加快。太后卻被那雙如鷹隼的眼睛盯得頭皮發麻,就在她以為祁野會再度拒絕時,祁野目光中的冷銳收斂些許。
祁野淡淡道:“朕允了,太后可要保重身體。”
說畢不等太后再說什么,牽著余星邁過門檻離開。
當天下午羅江信被放出,此時的他哪里還有往昔的意氣風華,鼻孔朝天的紈绔模樣!這會兒披頭散發,蓬頭垢面,骨瘦嶙峋,渾身散發著惡臭,一雙眼睛渾然無光,整個人神情委頓,如行將就木的枯槁。
國舅夫人帶著小廝和丫鬟接人,見兒子被折磨的不成人樣,既心疼又在心里把余星祖宗問候了遍,擔心兒子再被抓去地牢受苦受難,在馬車里苦口婆心一番,卻見兒子慌亂點頭,一句話也不敢說。
羅江信回去后又病了一場,大病之后徹底老實,不敢再胡作非為,不敢再瞧不起誰。
坊間關于羅江信從良傳得沸沸揚揚,連余星都有所耳聞,覺得不可思議的同時,又覺得理應如此。
小軒解氣道:“這人一旦為虎作倀,就需要好好收拾一頓,知道痛了,就不敢再作惡多端,某些人給他們光講道理,完全行不通,必須得狠狠收拾一番。”
他以前就吃過這樣的虧,對此深惡痛絕。
余星不由得聯想到自己,覺得小軒言之有理,他朝小軒露出贊許,“看來書沒百讀,以后繼續努力。”
同時,他也在心里給自己打氣,有時果然不能對惡人太過仁慈,懷柔政策也要分人。
以前他對陳軒瑞除了恨意還有懼意。他與陳軒瑞身份地位天差地別,陳軒瑞想要除掉他輕而易舉,哪怕重活一世他對陳軒瑞也有著本能懼意,他想要避開和那人的接觸軌跡,卻沒有報復的勇氣,因為他知道自己對陳軒瑞來說,如同一粒浮塵,螻蟻一般,翻不起任何風浪。
來到禹國后,接觸的人多了,見過的事物多了,會寫字會做文章,懂得的道理多了后,對陳軒瑞的懼怕漸漸減少。
又有祁野保護,他如今想通了,先幫助祁野,幫助百姓,等一切結束了,他會回到陳國,報復陳軒瑞,讓他付出應有的代價,讓那些愚昧自私的京城百姓看看,他早已今非昔比。
余星收回思緒,眼下還是先應對即將到來的祁家兄弟。
正月初三,祁淵和祁亮各自帶著妻兒去給太厚請安,之后才來見祁野和余星,余星回到御書房不久,就聽見外面傳來陸筠的聲音,“陛下,圣子,成王與武王攜王妃、小世子、小郡主前來請安。”
這話說的差點讓人以為成王和武王的妻子是同一人,不過陸筠說話向來簡短,余星已經習以為常,倒是祁亮心里不滿,對著陸筠冷哼一聲,祁淵眼里帶笑,本想和陸筠多說幾句,但見祁亮臉色不好只好作罷,帶著妻兒進了御書房。
祁淵進來后就見余星坐在祁野身邊,他先對余星和藹點頭,才對著上方兩人規規矩矩行禮,他身邊跟著的王妃行了肅禮,一旁的祁寧學著父王的動作,給余星和祁野行禮。
祁寧看向余星眼睛亮晶晶的,他已經有一年沒見過這個長相漂亮的哥哥了,雖然父王告訴他,要叫圣子,或皇嬸,但在他心里那就是漂亮哥哥。
如今他已十歲,個子比去年拔高了不少,臉蛋也張開了些,小小年紀帶著一股英氣,再等幾年估計就是個意氣風華的少年郎。
余星許久沒見到祁寧,這會兒見了還怪喜歡的,便朝他招手,示意他過來,祁寧也不去看自家父王母妃,徑直跑向余星,臉上掛著真摯笑意,“漂、皇嬸,寧兒好想你啊,可惜寧兒在府里學習,不能時常進宮找皇嬸玩。”
小少年努力學著大人一板一眼的模樣,略顯稚嫩的語調讓他的嗓音顯得很是可愛,余星沒忍住捏了捏他臉蛋,笑瞇瞇道:“好好讀書,我也要讀書。”
他沒有問祁寧為何沒去四門小學上學,而是在家讀書,但礙于文王和武王都在,他不好開口。
祁寧喜歡和余星待一起,每次靠近漂亮小哥哥,他都覺得身體里的痛苦統統消失,渾身舒暢。
祁寧神亮晶晶的,他好奇道:“皇嬸也在讀書嗎?在哪兒上學?”
“我在崇文館。”余星摸了摸他腦袋,祁寧雖然比他小六歲,但只比他矮一個頭,這還是他這一年長了不少,他感嘆這孩子長得真快,但看祁淵身高,想來祁寧應該不會太矮。
跟在父王身邊的祁朗,看著被余星握住手的祁寧,露出羨慕目光,跟在武王妃身邊的祁芷嫣,看向祁寧時滿臉不屑,看向余星時更是換上怨恨。
上首余星和祁寧親切閑聊,祁寧得知余星在崇文館上學后,笑得眉飛色舞,余星問他怎么笑得這么高興,祁寧笑瞇瞇道:“因為皇嬸在崇文館聽學,寧兒馬上也要去崇文館聽學了。”
余星連忙夸道:“寧兒真棒。”
祁寧高興地差點蹦跶,但顧忌著皇叔在,不敢沒規矩。
余星有些好奇祁寧怎么十歲了才來崇文館聽學,下意識目光投向祁野。
祁野仿若能讀懂他心里所想,挨近余星,在他身邊小聲道:“崇文館只有三十個名額,祁邵不來上學后就空出來一個名額。”
余星有些日子沒見到祁邵,本以為是被其他事給耽擱了,沒想到竟是不來了,他眼神示意祁野。祁野卻當做沒看到,只給了他一個眼神,與祁野朝夕相處一年,他瞬間明白祁野的意思,當下了然沒有多嘴。
余星卻是不知雖然空出來了個名額,但卻讓祁寧來崇文館,早讓祁亮和謝伶茹不滿,只是當著祁野的面他們沒表現出來罷了,這會兒聽到祁寧說會去崇文館上學,只覺得是祁淵授意的,為的就是在他們面前炫耀一番。
崇文館和弘文館雖說都是培養貴族子弟,但性質完全不同,崇文館原本就是太子學習的地方,如今祁野沒有子嗣,但在眾人心中崇文館就比弘文館更好。
而他們的孩子值得更好!
可祁朗和祁芷嫣只能去弘文館,怎么能讓他們不氣!
不光他們氣憤,祁芷嫣心里也不平衡,這會兒更是明明白白表露出來,她除了不喜歡自己弟弟外,同樣不喜歡祁寧和余星,若不是因為余星和祁寧,去年她就不會挨訓,更不會被母妃管著花銷。
祁野和祁亮一家子無話可說,正想讓他們退下,祁復卻來了,“哈哈哈,我就說我來得正是時候。”
不見其人先聞其聲。
祁復邁過門檻踏進御書房,對著祁野和余星施施然行禮,復看向文王和武王,相比之下他更喜歡與文王接觸,文王祁淵對他一笑,祁復也笑了笑,晃眼就看到了余星身前的祁寧。
大侄子有段日子沒見,沒想到個頭又長高了。
祁寧偶爾會和小叔叔玩,對祁復很是熟悉,他沖祁復露出乖巧笑容,甜甜叫了聲小叔叔。
祁復露出一口白牙,笑吟吟道:“寧寧乖。”
祁芷嫣和祁朗見狀心里越發不滿,祁芷嫣不甘示弱的叫了聲小叔叔,卻沒盼來祁復的夸獎,對方只淡淡嗯了聲。
祁朗見狀,臉色煞白,本就病弱的身體更顯病態,常年被病痛折磨,使得他聲音輕如蚊蠅,“小皇叔。”
他按照以前的叫法喚祁復。
祁復看了過去,對上小孩無辜的雙眼,看著那張病弱蒼白的臉頰,眼底劃過一絲憐愛,與對著祁芷嫣時截然不同,“小朗乖,以后跟著寧寧叫我小叔叔。”
祁亮和謝伶茹沒任何意見和不滿,兩人雖對祁芷嫣寵溺,但對著祁朗也不遑多讓,且他們骨子里帶著“重男輕女”,謝伶茹生下祁朗后未能在誕下小世子,便對常年病弱的幼子更加貼心,畢竟以后整個王府都會是兒子的。
見祁復冷落祁芷嫣,夫妻二人自然不會放在心上。
祁復幾人說了會兒話,余星插不上嘴,就帶著祁寧出去玩。
去年就因為祁芷嫣鬧得不快,余星這會兒帶著祁寧遠遠避開祁芷嫣,但也不能帶祁寧走太遠,不然待會兒祁淵他們不好找人,余星帶祁寧去了不遠處竹林間,這一片竹林密集,穿過竹林可直達御花園。
這個御花園是宣明殿外的御花園,后宮里的御花園需要穿過朱明門,這道宮門并非人人都能進的,外男不可進,侍衛也不能進,除了內侍監的可以進,便是千牛衛奉旨進入。
余星貴為君后鮮少進后宮,后宮除了太后便是幾位太妃。太妃們身居后宮,不會隨意來前殿,能逛的地方只有后宮御花園,每日能做的事便是向太后請安,或是幾人互相閑聊,說來說去無非是些無關痛癢的閑話,沒半點兒新鮮事物,她們早待膩煩了。
余星想到初一跟著祁野去后宮時,就見到了后宮御花園,比宣明殿的御花園漂亮,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就被祁野注意到了。
初二時祁野還問過自己,喜不喜歡后宮御花園,他沒多想便說喜歡,祁野便說想去就去。
余星擺手表示自己去不太方便,祁野當時說:“無礙,等過些日子想去就去。”
余星有些好奇,問:“你打算怎么做?”
祁野賣關子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皇嬸在想什么?”稚嫩的嗓音將余星從思緒中拉扯而出,余星略略低頭看向祁寧。
“我在想香丸的事。”余星隨口道。
祁寧并非終日窩在王府,他會帶小廝游肆,最近總能聽到香丸的事,他想到之前傳得沸沸揚揚襄州暴/亂的事,和秋至那日侍衛們手捧線香的事。
這些都令祁寧倍感好奇,他仰著小臉,眨巴眼道:“寧兒知道香丸,皇嬸是我們的救星,每次寧兒一靠近皇嬸就不難受了,皇嬸的香丸能賣些給寧兒嗎?寧兒有銀子。”
余星哪能要大侄子的銀子,他逗了逗小少年,“那寧兒打算用多少銀子買皇嬸的香丸?”
“一兩銀子?”祁寧微微偏頭,他不像祁芷嫣那般揮霍無度,他知道一兩銀子不少了,在其他地方一兩銀子夠一家人用好幾個月了。
余星原本以為小少年會說十兩銀子,沒想到一開口就如此接地氣,余星笑了笑。
祁寧以為一兩銀子不夠,忙說:“那、那就二兩銀子,寧兒每日只有十兩銀子,最多最多十兩銀子。”
余星沒想到他每日還限定了銀兩,他仔細看了看祁寧,小少年臉上帶著純真笑容,那身淺藍袍子不是名貴綢緞,只是一般帛布,但上面的繡花卻十分精致別樣,看得出來繡這些鳥獸花草的人十分心靈手巧。
察覺到皇嬸在看自己衣服,祁寧稚氣的眉眼上透著光彩,“上面的圖案是娘親繡的。”
余星有些意外,不過看文王和文王妃相處時的歲月靜好,想來二人鶼鰈情深。
余星道:“繡花很好看,王妃靈心巧手,很厲害。”
一道嬌氣的冷哼傳來,語調稍顯稚嫩,語氣卻沒有半點乖巧可愛,余星與祁寧一扭頭,就見祁芷嫣朝他們高傲走來。
祁芷嫣是一路跟過來的,但她腿短走不快,等她趕來時正好聽見余星夸贊祁寧,頓時怒火中燒,惡狠狠瞪著祁寧,見他身上穿得沒自己華貴,出言諷刺,“穿成這樣也好意思進宮,簡直就是丟我們皇家臉面。”
余星見她穿著錦衣羅裙,戴珍寶頭飾,十分華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某府上的貴小姐。
祁芷嫣繼續道:“文王妃好歹也是個王妃,竟還做繡娘才做的事,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
余星:“……”這句話可不是這么用的。
祁寧低著腦袋,雙手緊緊握拳,臉上滿是隱忍。
祁芷嫣知道他不敢對自己動手,更加肆意妄為,“就憑你這種一個小夫子教的小子,怎么能進崇文館,你天資愚笨,城里有名的夫子都不會收你做學生,那些士大夫更不會教你,像你這樣蠢笨的人,只配一個不知名的貢生做夫子!”
她越說越過分,余星沒想到祁寧會在家讀書是因為這個,聽著祁芷嫣冷嘲熱諷,便想到了余夫人的女兒,他那個嫡長姐,瞬間明白祁寧此刻心情。
余星出聲打斷祁芷嫣的辱罵,“夠了!祁寧能被選入崇文館,說明有他的過人之處,而你卻只進了弘文館,你不反省自己,反而一味貶低他人,你父王母妃就是這般教導你的!”
余星第一次對小孩說重話,他知道祁芷嫣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這人。
這人上趕著來他這里冷嘲熱諷祁朗,祁寧不會和她發生沖突,但不代表他也能忍。
祁芷嫣被這么一兇瞬間大哭起來,聞訊而來的謝伶茹立馬跑上前查看,見女兒好好的,看向余星的目光依舊帶著惡意。
“君后,芷嫣好端端的怎么會哭?我知道芷嫣有時候任性,但她畢竟年紀小,君后怎么能以大欺小,若君后真有不滿的地方直接沖臣妾來便是,為何要難為臣妾苦命的女兒。” 謝伶茹不問緣由便是一通指責。
余星淡淡道:“武王妃怎么不先問問你的好女兒說了什么。”
謝伶茹爭辯道:“即便芷嫣說了什么,一個小孩子的稚子之語,君后如此斤斤計較,未免顯得咄咄逼人。”
余星簡直要被這人給氣笑了,他嗤道:“我如何又與王妃何干,王妃不如好好教導孩子。”
他說完不想繼續和謝伶茹胡攪蠻纏,他牽著祁寧要走,卻被謝伶茹攔住,緊接著對方開始撒潑賣慘,假哭聲傳出林間。
余星微微皺眉,他避開了謝伶茹伸來的手,女人擋在他面前,毫無往日端莊淑婉可言。
謝伶茹徹底嚎哭起來,她一鬧騰,祁芷嫣也緊隨其后嚎啕大哭。
就在這時,凌亂的腳步聲傳來,余星側身看去,他眉眼帶著委屈,一雙明亮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耷拉著腦袋,看著楚楚可憐,因著剛才情緒略顯激動,一雙眼睛微微發紅,為了不讓祁野發現,他稍微低下頭。
祁復看著這一幕,只覺得無比熟悉。
他往后退了退,生怕一會兒打起來,他受到殃及。
祁野走到余星身邊,撫摸少年腦袋,捧著他的臉,讓少年平視自己,祁野瞬間就看到少年那雙微微發紅的眼。
對面的謝伶茹和祁芷嫣也雙雙抹眼淚,祁亮看向自家妻女,詢問:“發生何事?”
謝伶茹恢復了端莊秀雅的模樣,她搖了搖頭,一副受了委屈還遮遮掩掩的模樣,落在祁亮眼里那就是被余星欺負了,瞬間火氣上涌,“君后,什么事沖本王來,何必對本王妻女下手!”
余星皺了皺眉,他身邊的祁寧這會兒被文王妃拉走,祁寧張嘴要解釋。
祁野瞥向祁亮四人,冷冷道:“就算君后做了什么,也不是你能隨意質問呵斥的。”
“你——”祁亮自小就和祁野不和,看祁野不順眼不是一天兩天。
如今妻子女兒在余星這兒受了委屈,去年如此,今日亦如此,他今日必須要討回這口氣,他近乎咬牙切齒道:“欺、人、太、甚,去年如此,今年還要隨意欺辱我妻女,這口氣我是如論如何也不能就這么算了。”
祁野臉上沒半點情緒起伏,甚至連眼皮也沒眨一下,“你待如何?”
“我們比一場,正好許久沒活動了,陛下以為如何?”祁亮毫不客氣道。
“可以。”祁野淡淡道,便迅速朝祁亮沖去,速度之快余星幾人俱是沒看清,等祁亮反應過來時,已經生生挨了一拳,顴骨瞬間青紫一大塊,祁亮急急躲閃,祁野拳法剛烈迅猛,拳風所到之處所向披靡,祁亮躲閃不及,一連吃下好幾拳。
祁野沒有半點要放水的意思,甚至比平常和暗衛對打時還要狠辣,不到一炷更香就把祁亮打趴在地,祁亮臉面盡失,帶著妻兒道了歉匆忙離開。
祁淵見祁野臉色冷冽,也帶著妻兒告退。
祁復找了個蹩腳的借口閃人。
等人走完,林間只剩祁野和余星,祁野握住余星的手,與方才凌冽狠戾完全不同,他看向余星的目光帶著憐惜和自責,“明年我不讓他們進宮。”
余星點點頭,道:“可以讓文王他們入宮,我挺喜歡祁寧的。”
祁野沒問余星和謝伶茹之間發生了什么,因為沒必要,他自會去處理。
余星為了不讓祁野擔心,朝他露出一個微笑,祁野在他額角親了親,“以后不管是誰,只要讓自己不痛快了,就讓他們也不痛快,搞不定了就告訴我,我來收拾他們。”
被人保護的感覺令他心里一暖,他笑道:“好。”不過很少有人在他面前生事,大部分都很友善。
天碧銀河欲下來,月華如水浸樓臺。
誰將萬斛金蓮子,撤向星都五夜開。
上元節如約而至,余星早知道今日需得祭祀先祖,早早起來與祁野一同用過早膳,才在尚輦局的開路下駛出應元門。
應元大道上眾大臣排兩列,同之前一樣龍輦所過之處,大臣們紛紛下跪行跪拜禮。
余星透過帷幔縫隙朝外望去,在人群里見到了祁復和祁邵,幾個月不見祁邵,對方越發成熟穩重,曾經還能看出的少年氣,也在這半年里慢慢磨平,渾身上下透著與旁邊祁復完全不同的氣質,余星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祁野察覺到少年在看什么,假裝什么都不知的問:“在看什么?”
余星如實道:“祁邵,他好像和之前有些不一樣了。”他記得祁邵也就十七歲,怎么沒有繼續在崇文館聽學?
祁野隨意看了祁邵一眼,“他沒去崇文館了,這些日子也跟著上朝了。”
余星不是很明白祁邵的改變和上朝有什么關系,但后來他仔細想過就明白了。
祁邵要上朝參與政務,眼界發生變化,加之又和大臣們接觸,自然會不一樣。
不過如今祁邵還住在太妃宮中,接觸的大臣也有限,等幾年過去,祁邵應該能幫著祁野處理不少事。
余星儼然沒忘兄弟反目成仇,弟弟想要爭奪皇位事上。在他看來祁野就是最好的皇帝,放眼整個大禹,哪怕全天下,包含大陳在內,也只有祁野能勝任這個位置。
祭祀流程余星做了無數次,這次依舊有條不絮做完,在百姓們夾道歡迎下回到皇宮,天色剛陷入昏暗。
夜里,祁野帶著一身寒氣出現在余星面前,余星今日沒做香丸,這會兒正點燈看雜書,感受到冷氣襲來,他抬起頭就看到了迎面走來的祁野。
余星道:“都處理完了?”
去年他們祭祖回來,宮里還舉辦了宮宴,今年卻沒有,祁野說有事處理,吃過晚膳后就去處理了,一直到這會兒才回來。
祁野點頭,又說:“白日里出了太陽,今晚也沒下雪,想出去玩嗎?”
“這會兒嗎?”余星眨了眨眼,顯然還沒反應過來,祁野看他懵懵懂懂,輕笑一聲,余星這才反應過來上元節這日不禁宵,連宮人也能出宮,女官亦可回家。
難怪今晚沒看到小軒和小貴,想來他們早出宮玩了。
余星剛點下頭,就被祁野拉入懷中,半摟著出了寢殿,殿外白繆和陸筠都沒在,余星環顧四周,長廊上只有他和祁野。
廊下五角翹檐石雕燈籠散發著微光。
一排排懸掛頭頂的朱紅宮燈,在風中輕輕搖曳,紅橙光亮和月光被清風相/纏,互相輝映,燭光濯濯花影蔥蘢,像萬古不滅的燈光,在暗夜中照亮余星的一片天地。
他握住祁野的手不自覺緊了緊。
錦地繡天香霧里,珠星璧月彩云中,人間別有幾春風。
祁野隱沒在陰影下的嘴角微微上揚。
到得階下,余星沒在正殿外看到玉輅,下意識扭頭想問祁野怎么出宮,猝不及防就被祁野抱住。祁野膂力驚人單手樓住少年細腰,越上宮墻,在月色下極速奔跑,跳躍,于皎皎月光中留下一片殘影。
祁野速度很快,身手敏捷輕盈,雙足在碧瓦上沒踩出任何聲音,祁野越過宣和殿屋頂抱著余星,從袖間彈出飛鉤緊緊抓在丈許外的宮墻上,刷得一聲,破空之聲劃破寂靜的校場,今夜的皇宮守衛不嚴,以祁野的身手輕輕松松避開守衛。
余星被祁野抱著飛梭在月色下,他們駛出皇城,來到外郭城,此時的外郭城燈火通明,五顏六色的燈籠懸掛半空,朱玄大道上人滿為患,兩側攤販看得余星眼花繚亂。
與去年上元節相比,今年的上元節更加熱鬧,說笑聲,吆喝聲,吶喊聲,助威聲,聲聲起發,在皎月之下宣示著這座城的繁華與熱鬧。
東康坊內的樂聲寥寥,五弦琵琶低沉悠揚,婉轉動聽的歌聲乘風而來。
朱玄大街上有半抱豎箜篌,面掩薄紗的妙齡女子坐于高足坐榻上,纖纖細手撥弄琴弦,音色婉轉延綿,女子右側一身著短褂青年,手持篳篥,合著豎箜篌奏響,婉約中帶著清越,低沉中帶著激昂,將圍觀眾人拉入了激烈的情緒中。
大伙兒圍著二人翩然起舞,是余星曾見大臣們跳過的舞蹈,扭胯、甩袖、踢腿、頂胯,動作灑脫張揚,眾人臉上帶著自信。
余星看得咽了咽口水。
祁野突然道:“去嗎?”
余星連忙擺手,“我不行,我不會。”
祁野看少年一臉緊張,似乎很怕跳舞,便只好作罷。
人群里有男有女,隨著音樂聲旋轉,裙擺飛揚霎時好看,余星看著那翻飛在空中的石榴裙,只覺得心里有什么被悄悄拂過,令他生出愜意和舒心。
他握住祁野的手,兩人與跳舞的眾人擦肩而過,他又朝眾人看去,眼睛里映照著燭火的爍光,格外清明閃亮。
再往前便能聽見噼里啪啦的爆竹聲,小孩們的歡笑聲隨風飄來,余星循聲看去,見到一坊門口聚集了好幾個小孩,將不要的竹子扔進火堆里,竹子在火里發出啪啦啪啦聲。
一切都是那般美好。
他們沿著朱玄大道往城外方向慢慢走去,走了一個時辰,只走了大道三分之一,余星不著急回宮,這三天都不會禁宵,哪怕月上柳梢頭主道上行人依舊絡繹不絕。
頭頂的燭光漸漸暗去,四下被月光籠罩,余星剛想問要不要回去,一聲驚呼傳來,打斷他即將出口的話語。
“燈籠里的油燈熄了。”
“快看!那是什么?”
“好像是花燈!”
驚呼聲從四面八方此起彼伏響起,不少人一邊高呼一邊越過祁野和余星快速朝前疾走。
余星不明所以,“怎么了?”
“花燈出來了。”祁野道。擔心少年會被人群沖走,他緊緊握住少年的手,到了后面人越來越多,他不得不把少年圈在懷中,順著人流朝前走。
遠遠地看見一座五光十色的燈樓,走近了才發現燈樓通體由絹絲做成,高達一百五十尺,寬達二十間架,燈樓上懸掛珠寶,金銀穗,在夜風下金玉錚錚作響,燈上繪龍鳳虎豹,騰空而躍,栩栩如生。
燈樓后是高達二十丈的巨大燈輪,上面纏繞著五顏六色的絲綢錦緞,以黃金白銀做裝飾,燈輪懸掛花燈五萬盞,如彩云繽紛,霞光萬道的花樹一般,在黑夜下散發著耀眼光輝,可與月光媲美,又相襯相映。
上百人圍繞著燈輪載歌載舞,連袖揮舞,互相交錯又分開,一時間鼓聲琴聲四面八方襲來,在碧月光輝中帶著朦朧,宛若置身仙境。
眾人開懷大笑,余星被祁野護著,兩人隨大流來到歌舞前,后來之人不管男女紛紛在效仿里圈的人跳起舞來,哪怕不會跳舞,也要跟著轉圈,甩袖,云袖飛轉,在萬千光彩中留下殘影。
余星盯著翻飛的云袖在光彩下滑過,又升起,一時間看花了眼,等回過神來,已經情不自禁跟著甩袖了。
祁野在后面看著他,雙眸在萬千燭光下亮得璀璨。
燈樓另一邊有一架“百枝燈樹”,高達十尺,巨大樹形燈托本身也安放在高崗上,點燃后,百里內皆能瞧見其光華。
花燈旁有跑旱船的、走繩索的、吞鋼劍的、口吐蓮花的、有摔跤的、和舞馬斗雞的、還有拔河鉆火圈的……
都是余星去年沒曾見過的,他眼底流露出向往,被祁野撲捉了去,祁野便帶著他坐旱船,看百藝人走繩索,一一看去余星臉上的笑容就沒有消失過。
余星忽然想起曾在書里見過的一首詩——前門開鎖萬燈明,正月中旬動帝京。三百內人連袖舞,一時天上著詞聲。
月下多游騎,燈前饒看人。歡樂無窮盡,歌舞達明晨。
這一看就看到了子時,若在平時余星早已困得歇息,然而今晚卻是亢奮到無心睡眠,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眾人言笑晏晏。余星握著祁野在人群中穿梭,或到一攤子前吃美食,或看小姑娘編手串 。
余星吃著焦圈,看著學子們猜燈謎,時不時喂祁野吃上一口。
看見的行人也不會露出斥責的神情,而是一臉親切的朝余星笑了笑。
余星贊道:“這個焦圈真好吃,表面酥脆,內陷兒滾熱湯口,咬開后香氣撲鼻,這個是用什么做的?回去后能讓尚食她們幫忙做嗎?”
“焦圈是上元節這日吃的,百姓們都愛吃,你若是喜歡等她們回宮了,我就讓她們做給你吃。”
余星點了點頭。
祁野想了下又說:“焦圈是用五仁干果或咸肉鮮菜,和以面粉,以煮的方式,再將其撈出,過油煎炸,至于具體做法我也沒試過,但大致是這般。”
祁野低頭一看,就見少年雙眼亮晶晶,眼里滿是崇拜。
余星欣喜道:“阿野真厲害,連這個都會做。”
“我不會庖廚。”祁野道。
余星:“那也比我厲害,我都不知道這個是用什么做的,我只吃出來了芝麻油和干果的味道,其他的就吃不出來了,沒想到阿野能吃出來這么多,真厲害。”
被少年一通夸獎,祁野不自在的輕咳一聲,很快又恢復如初,盯著少年的目光多了些許炙熱,余星握著祁野的手晃了晃。
祁野看著他,心道少年最近越發愛撒嬌了。
想到這里,祁野看向少年的目光不由得柔和下來,他似想起什么,道:“星兒可想去洛州和西州?”
余星:“你想去我就去。”
“現在還不行,等大典之后才可。”
余星點了點頭,“那好,那咱們就那時再去。”
第48章 【開業】
月下柳梢頭, 彩燈照萬戶,百人露喜色,月燈親疊影。
春水滿池塘, 春風吹柳。春草茸茸媚晴書。春煙駘蕩,春色著人如舊。春光無限好。
又是一年春花秋月, 鋪子修葺完畢,選了個黃道吉日正式開張, 牌匾上燙金字乃祁野所寫,上書“行香鋪”, 字跡灑脫飄逸,行云流水,似虬龍扶日上。
開業當日五方獅子舞, 鑼鼓喧天, 行人紛紛駐足觀看, 一通敲鑼打鼓結束,小貴從店里出來,站在門口朝眾人朗聲道:“諸位客官,今日行香鋪開張,行香鋪是圣子所開香鋪, 目前店里只有五十顆香丸,每顆香丸一百文,想必大伙兒都清楚香丸作用,我就不必再贅述,若有需要的客人請進店購買。”
小貴說完,圍觀眾人紛紛進店, 伙計們見狀趕忙圍了上去。
為方便眾人購買,余星想到書架, 便在店里放置了三架,每架共五層,每層上放著一小木盒。小木盒雕工精巧,內里用紅色絹布鑲嵌,十分富貴大氣,絹布上是拇指大小的香丸,旁邊還有一、兩款繡工精巧的香囊,或黃銅制成的香囊球。
一旁伙計給眾人介紹,“一顆香丸一百文,客人若需要香囊,這里有幾款香囊供給大家,這兩種繡花香囊每個二百文,這種黃銅制成的香囊,五百文一個,若有需要的客人,小子這就給您取來,再到柜臺前結賬。”
這些人不乏有不缺銀子的商戶之子,當即要了兩顆香丸,和兩個銅玉鏤空雕花香囊,在柜臺結了賬,便帶著香囊喜上眉梢離去。
眾人聞著淡淡香味,只覺得心頭煩悶一掃而空,紛紛掏出銅錢付賬,不過沒有像那位小公子買了銅玉香囊,大部分人只買了香丸。
哪怕是普通百姓,也能買得起香丸,不到半日香丸就銷售一空,等最先買香丸的富家公子帶著仆從過來再買時,就被告知香丸已經售空。
小貴也沒想到會賣得這么快,富家公子問何時才能補上,小貴也拿不定主意,便道:“不如公子先登記,等有貨了我再留一顆給公子。”
富家公子留了姓名才離開。
當天下午,小貴回到宮里把此事說給余星聽,余星并沒有因賣出香丸多而感到高興。
一方面他手上拿不出更多香丸,二來情況比他估計的還要嚴重,三來他需要好好想想,怎么才能真正意義上幫忙到那些陷入狂躁的百姓。
一夜過去,第二日余星找到小貴和小軒,給他們說了限購一事,若是一般人買,每人只能買一顆,買下時需登記在冊,等半個月后才能再購,若家丁來買,也需登記信息。
一連等了幾日不少人沒能在行香鋪買到香丸,只能先登。
與此同時,行香鋪前也張貼出告示,每人只能買一顆,買時需登記信息,買后需得等半個月才能再購,可提前登記。
路過的行人看了上面告示,有不認識字的便問身邊人,有時小貴會站在告示旁給眾人念,不到兩日這則告示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傳遍整個禹安城,連下轄的大興縣和北安縣百姓也都有所耳聞。
不出半月行香鋪門前,每日都會集聚不少人。
余星在小軒和劉旭的幫忙下,做出五百顆香丸,這日他帶著兩人前往行香鋪,遠遠地就見門前圍了不少人,小軒在前面開道,劉旭保護在后,余星從開辟出的小道穿過人群,直達鋪子里。
眾人見到余星,紛紛想跪拜行禮,余星連忙抬手,道:“大家不必多禮,今日我過來就是想告訴大家香丸已經做好,請大家按照我們的要求購買,我希望大家能在真正需要用它的時候再來購買。”
眾人紛紛應是,不少人離開,想著他們這會兒也沒覺得煩躁,不光是他不少人都感覺到圣子一出現,他們內心的躁動漸漸平復,不少人離開行香鋪,只有個別真需要香丸的男子買走香丸。
余星看著小貴整理出來的登記表,又讓小軒和伙計們把五十顆香丸裝進小木盒里,其余的都收起來。
這些伙計是祁野給他挑選的,余星看過后覺得不錯,跟他們談了價格,第一個月給二兩銀子的工錢,表現好就漲成三兩銀子一個月,或四兩銀子一個月,幾人聞言格外激動,他們感激余星的同時,每個都做得認認真真精心精力。
余星剛看完信息就聽小軒說有幾名走商求見,余星便讓小軒把幾人帶進來,店鋪有個后院正好可以見一些客人。
這三人四十歲左右,見到余星立馬就要下跪行禮,但被余星攔下,他們就改長揖禮。
三人到明來意,他們常年走南闖北,這一次就想把圣子做的香丸帶去其他縣城,如此一來能幫到更多的人。
余星原本就有這樣的打算,聞言跟他們相談一番,最主要的是務必做到限量售出,不能一人購買好幾個,也不能天天買,三人同意了。
余星又問了那邊人口情況,讓他們保證不會胡亂提價,或高價售出,得了他們的保證,簽下保證契書后,才跟三人簽訂文書,每月會提供他們一人三百顆香丸,他希望這些香丸能用到實處,而不是被浪費掉。
三人無異議,價格談攏后,余星給他們讓利兩成,八十文一顆,他們賣出去,只能賣一百二十文,一般人家依舊一百文。
這三人除了賣香丸外,還要販賣其他,而香丸可以帶動其他貨物,三人欣允同意。
余星就是見他們不是那等奸商,才同意跟他們合作,若是那些人品不佳,他可能會直接用宮里的人,再去鏢行請一些鏢師,或把這事交給朝中大臣去做。
不過余星想了下,覺得該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且他也相信自己的眼光,便先跟他們合作,實在不行再重新想辦法。
這三名行商的確沒讓余星失望,他們品行不錯,香丸的價格依舊一百文一顆,只有賣給富商才會改成一百二十文,若是遇見實在買不起的,家里漢子正在發狂的,他們便不收銀子,等漢子恢復后第二日就上酒樓感謝,還幫他們售賣其他貨物,不要任何工錢。
一來二去這三人在各自所在的縣城,有了源源不斷的顧客,他們的好名聲也傳遍整個縣城,不少接受了他們饋贈的漢子,都自發前來幫忙,一時間他們的品行被眾人夸贊。
第49章 【濟養堂】
日子一晃而過, 行香鋪前門庭若市,客人絡繹不絕。每日都有人來,但大多時候他們只能空手而歸。在供不應求的情況下, 大家也沒躁動難安,反而將逛鋪子視為閑暇必備。
酒樓、書肆內, 說書人繪聲繪色講述圣子善良仁愛,又是如何制作香丸, 如何平/定襄州動/亂。
不少事聽眾們都聽說過了,卻沒有說書人這般詳細, 只恨不得一次聽完關于圣子和陛下的所有故事,但說書人每日只講半個時辰,他們抓心撓癢的同時, 第二日來得更早了。
城中和氣致祥, 余星如往常那般上午聽學下午做功課制香。如今所需香丸數量非往昔可比, 好在最近失控者不多,余星不用晚上點燈制香。
從太醫署找來的金鼓臼越用越順手,搗香料塊的手法愈發熟練,眼下光他一人每日能做三十多顆香丸,保證了鋪里和跑商的貨物。
幾天前他和三位跑商見過, 三人表示他們得去禹都府,需要一千顆香丸。禹都府是禹國數一數二的大城,繁榮昌盛,填街塞巷,兩地相距不遠,又有水路可走, 不少商人走水路往來于兩地間。再則買不起或租不起禹安城房子的百姓,或讀書人便會選擇住在禹都府, 每月能剩下不少銀錢,如此一來禹都府反倒比禹安城更熱鬧。
春至如約而至,這日崇文館、弘文館、國子監六學沐休。祁野開了個常會便下朝,回來時還沒到巳時,少年正在宣明正殿中用早膳。
聽見腳步聲余星抬起頭,就看到了身著明黃朝服身姿挺拔,豐神俊逸的祁野。
他想也沒想地朝祁野露出淺淺笑容,少年雙眸明亮清澈,比繁星還要閃亮奪目,祁野有片刻失神,很快恢復如初,朝少年走近。
今日沐休余星比平時起得晚,這會兒吃著晨食,夢然看到祁野,頗為不習慣。
祁野在他身邊坐下,手指輕輕叩擊食案,余星回過神,對上祁野深邃眼眸,祁野目光柔和些許,語氣和緩道:“先吃早膳。”
“哦,好。”余星憨憨應下,扒了口飯,才想起問祁野吃了沒,祁野嘴角蕩起不可查覺的弧度,“我已經吃了,你先吃,吃完帶你出去玩。”
“去城里嗎?”
祁野搖了搖頭,并示意少年認真吃飯,余星這才沒繼續開口,內心止不住猜想,祁野會帶自己去哪。
等余星吃得差不多,祁野才帶著他坐進玉輅,乘坐玉輅出應元門。今日祁野沒讓尚乘局在前開道,只帶上白繆和陸筠。當然余星并不知道還有些人,一直隱藏暗處保護他們,準確來說是保護余星。
余星開始只以為他們會在外郭城轉一轉,他正好去行香鋪瞧瞧,卻不想玉輅直接駛出城,行走在了可以容納兩輛馬車的官道上,余星掀開窗幔往外看,四下樹影重重,遠遠能瞧見一些房屋,想來附近應該有個小村莊。
官道兩旁栽種著隨風飄揚的垂柳,余星看著比陳國又寬敞又平坦的官道,再一次慶幸自己能來禹國。
否則他一輩子都不會知道還有這么好的國度,更遇不到一個事事順著自己,關心自己,照顧自己的男人。
雖然祁野不善言表,但余星知道他關注著自己,長此以往余星很難不對祁野產生好感,從開始的接受,到后來內心深處滋生的溫暖,再到想要對男人好,念頭一旦產生,便無法抑制。
他會主動靠近祁野,主動示好,在人前主動牽祁野的手,哪怕在人前和祁野親密,都讓他覺得新鮮羞赧又興奮激動。
余星想著想著忍不住偷看祁野,祁野察覺到少年視線,任由他覷視,一直到視線慢慢收回。
祁野才道:“看什么?”
余星:“柳樹很好看,上次我們來時就沒有看到。”
知道少年說得上次,是指一年前初來禹國時,那時的確沒見到柳枝,但高大的樟樹仍舊給少年留下深刻印象,這會兒見到與柳樹錯落栽種的樟樹,生出了一股惆悵與欣慰的矛盾感。
“喜歡柳樹?”祁野問。
余星想了想點頭,“枝條很好看,特別是隨風搖擺時,有種舒適感,煩悶的心情似乎能在這些左右擺動的垂柳中慢慢散去,特別適合心情不好的時候看。”
余星本意是想表達柳樹能讓人忘卻煩惱,祁野卻抓住了煩悶的心情和心情不好,他看著余星,語氣稍顯鄭重,“心情不好?”
余星連忙搖頭,“我心情挺好的,我們這是去哪兒?”
祁野回答道:“大興縣。”
大興縣隸屬禹安城,距禹安城十多里,坐馬車得一個多時辰,騎馬要半個時辰,步行得二、三個時辰。
一路上除了他們出城,還有漢子、姑娘、婦人乘坐馬車或牛車去大興縣,大興縣周圍有幾個小村落,村民不時會進禹安城。
一來禹安城對他們來說太陌生,二來禹安城吃的用的比縣里貴,他們步行得兩個時辰,禹安城內還會禁宵,因此大多時候村里人會選擇去更近的大興縣。
大興縣下轄大興鎮,和幾個小村,與他們路過的散村不同,他們的戶籍屬于大興縣,而那幾個散村屬于禹安城。
半個時辰后,周圍逐漸熱鬧起來,余星聽見人聲,掀開窗幔探出頭,只見不少男女背著背簍走在道上,這些人穿著麻衣短打,女子身著青色長裙,不是余星見慣的抹胸長裙。
祁野往余星身邊靠了靠,胸/膛貼上少年后背,祁野順著少年視線看向路旁女子身上,明知故問道:“星兒,看什么?”
余星只覺得側臉被熱氣一撲,意識到什么后,耳尖微紅,他沒有避開,一邊被祁野的熱氣弄得臉紅心跳,一邊忍不住想要更貼近祁野。
余星期期艾艾道:“我就看看外面,這些人都是去縣城里做買賣的嗎?”
祁野嗯了聲,“應該是附近百姓,他們的背簍里裝著野菜,或別的東西,在縣里能賣到些銀子。”
說話間馬車來到城墻前,同百姓們一起接受守衛盤查,之后跟著眾人進縣城。
大興縣不大,不及禹安城一半大,也沒有禹安城繁華,但縣城里有不少香料和食材,還有胡人開的店鋪。書肆、酒肆、攤鋪應有盡有。攤鋪賣著余星沒見過吃食。
余星走一路吃一路,每看到新奇的吃食都會先喂給祁野吃,若在以前祁野是絕對不會吃路邊攤上的小吃,可換成少年喂食,他完全接受無礙。
大興縣主道上有不少店鋪,與禹安城相同依舊劃分無數個坊間,卻沒有正兒八經的市集,主道上及幾條支道上有不少小商販擺攤,看得出來縣令對他們包容有加,余星一路走一邊四處張望。
街道上人來人往,很是熱鬧,余星卻覺得有種凌亂感,總感覺那里不對勁,可又說不上哪里有問題。
祁野看了看周圍,微微皺眉,“毫無章法。”
余星迷茫的看向祁野,他似乎能從前領悟到什么,一時又捉摸不透,宛若隔著細紗,需要一股風將細紗挑起,才能看清內里。
祁野見少年迷茫,道:“主道上不應有這么多商販,真要販賣需劃分區域,攤主不能超過劃定出的位置,同理其他支道上理應如此,坊內同樣如此,這樣一來道路既顯得寬敞整潔,亦不會橫三豎四,哪怕有馬車經過,也不會因為行人太多誤傷了誰。”
余星只覺得祁野說得很有道理。
祁野繼續道:“這事我會交代下去,有想去的地方嗎?”
余星一臉迷茫,“我第一次來大興縣也不知這里如何?”
祁野牽著他,“我們先四處走走?”
余星點頭,一邊吃著透花糍,一邊東張西望,就見巷尾有幾名衣著襤褸的小孩,余星朝他們走去,幾名小孩看到余星手里拿著晶瑩剔透的花形糕點后,頓時邁不動腿,眼巴巴瞅著余星手里的糕點。
余星見狀從油紙包里取出幾塊糕點遞了過去,小孩們紛紛抬頭,看向余星的眼中充滿期待,“大哥哥這些都是給我們的嗎?”
余星點頭,“拿去吃吧。”
幾人連忙道謝,聞著糕點散發出的清香,再也忍不住啊嗚一口咬下去,緊接著便是一陣狼吞虎咽,余星擔心他們噎著,拜托白繆取來水,幾個孩子一邊吞咽糕點一邊喝水,很快就果腹了。
他們從未吃過這么好吃的點心,這點心一定不便宜,想到這里幾個小孩對視一眼,紛紛朝著余星和祁野鞠躬道謝。
在小孩們走前,余星叫住幾人,把僅剩的幾塊糕點都給了他們,幾個小孩對著余星就要下跪磕頭,被余星眼疾手快攔下,等他們走后,余星嘆了口氣,“阿野咱們大禹流浪的小孩有很多嗎?”
祁野微微一怔,片刻后如實道:“很多,在我登基那年四處可見,后來我在禹安城建立了濟養堂,禹安城內的流浪小孩,孤寡老人才逐漸減少。”
余星認真聽著,心里一陣酸酸澀澀的感觸,他吸了吸鼻子。等情緒平復才道:“我聽說,禹安城的濟養堂里收留了不少無家可歸的孩子,孤苦無依的老人,我曾給他們送去過東西,卻從未去見過他們,但我覺得既然是阿野想出來的,便不會差。”
余星聲音漸漸變低,“換做一般人想都想不到這一點。”
“至少我在陳國就沒見過這樣的事,別說朝廷會保護百姓,朝廷恨不得如水蛭一般吸食百姓們的血骨。”
聽著少年不加掩飾的夸贊,祁野面上沒多大變化,心里已經飛檐走壁了,恨不得使勁揉一把少年秀發。
祁野道:“遠遠不夠,濟養堂是我兩年前建立的,目前為止只有禹安城有濟養堂……原本我打算年前再建濟養堂,但因為瑣事耽擱,一時沒辦成,。”
余星來了興致,忙不迭問:“是在大興縣建濟養堂,還是別的地方?”
祁野道:“先在大興縣,若沒問題就在其他縣城。”
似乎怕余星會逃走,祁野抓緊少年白皙秀長的手,那只手指節分明,摸起來細滑柔膩,祁野最是喜歡摸少年手背。
余星一聽會在大興縣建濟養堂,高興不已,并表示自己也能幫上忙。
祁野輕笑:“好,但不能星兒一人,我會讓吏部和戶部的人協助。”
祁野補充道:“由太府寺撥款,不用管他們怎么想。”
之后兩天,余星再次見到那天的幾名小孩,他們依舊穿著粗布短打,但衣服明顯比之前襤褸,他們臉上灰撲撲,頭發與那日相比顯得蓬頭垢面,像被欺負一般。
他們找來是為了確認,是不是真的會在大興縣開濟養堂?幾人支支吾吾好半響終于問出口,見余星點頭,幾個小孩立馬歡呼跳躍,余星見他們手舞足蹈,心里熨帖的同時,也忍不住唇角上揚。
余星帶他們去酒樓,讓伙計打來幾桶水,孩子們清洗干凈,換上新衣,竟都眉清目秀,雙目有神。
他們朝余星和祁野躬身行禮,與禹安城百姓相比,大興縣不是人人都見過祁野和余星,他們只知道圣子冠絕驚人,眼前之人同樣長得好看,他們下意識將余星當做圣子,才會對著余星行大禮。
余星讓他們不用多禮,又給他們打包了一份烤鴨,才讓他們離開。
余星跟小孩說話間,祁野已經派人傳話吏部尚書和戶部尚書,命他們盡快成立濟養堂,落實濟養堂人選名單,由太府寺撥款。
吏部尚書和戶部尚書來得很快,兩人親自帶人過來,當天下午便抵達大興縣。
下午余星跟著祁野見過幾位大臣,余星坐在祁野身邊聽他們商討。
比起幾位大臣,祁野更清楚大興縣。祁野早想好濟養堂最佳之地——郡王舊宅。
先帝在位時賞賜給榮郡王的,后來榮郡王離世,宅子便一直荒廢,此時再適合不過。
祁野令他們準備修葺,爭取在最短時間內修繕完畢,同時還需戶部尚書,戶部侍郎帶領下屬全力搜索城中流浪小孩,與孤寡老人。
若是發現他們必須說明情況才能帶人離開。祁野特別強調這是圣子的意思,戶部尚書和戶部侍郎心領神會地點頭。
此外還需大興縣縣令配合,在衙門告示欄上張貼告示,考慮到不少百姓不識字,師爺或識字的衙役需得每日宣讀告示內容,確保整個縣城百姓都能在最短時間內知曉此事。
余星將那些小孩叫來,“你們有認識的其他小伙伴嗎?將他們全叫來,過些日子濟養堂開了,你們都可以住進去。”
這些小孩一聽能住屋子,各個欣喜若狂,一高興就失了分寸,在余星面前又蹦又跳,余星見他們高興,心情也跟著愉悅,落在孩子們身上的目光更加柔和。
有戶部尚書、吏部尚書和大興縣縣令協助,四月底郡王舊宅修繕完成,祁野提筆寫下“濟養堂”三字,門匾一掛上,幾個孩子蹦跶地繞著余星轉圈圈。
余星被小孩子的情緒所感染,笑容不自覺擴大。
縣令收羅了不少孤寡老人和流浪孩童,戶部侍郎一一登記,再把名冊交給祁野。
祁野這才意識到大興縣流浪老人與小孩,比他預想的還要多,幸而濟養堂由郡主府邸改建,容納上千人不成問題。
老人深知自己沒幾年可活,只要能提供吃住,他們便心滿意足。但小孩不同,他們還有未來總不可能一輩子留在濟養堂,濟養堂也不可能養他們一輩子。
祁野早有規劃,先從小訓練男童,以后做侍衛或暗衛也行,接下來他要進行全國推廣。
難得是全國上下流浪孩童,不說男孩光是女孩就有上千,不可能讓他們都做侍衛或暗衛,也不是人人都適合從軍。
祁野有些煩躁卻沒跟余星提起。余星這幾日一直關注著濟養堂,并未發現祁野的煩悶。
濟養堂迎來一大批男孩、女孩,和老人,余星隨其他人忙前忙后,給他們安排住處,登記信息,分發被褥衣物等等,等弄完這些已是兩日后。
余星看著在院子里玩鬧的孩子們,望著他們臉上的笑容,也跟著怡悅起來,一連兩日過去余星看著孩子們整日玩樂,老人們無所事事聚在一起說長道短,忍不住皺眉,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可他又說不上來,只能回到酒樓跟祁野提了一嘴。
祁野想了想,說:“我打算在各州縣建濟養堂,如此一來后面需要的開銷會更多,光是大興縣就有上千人,其中小孩占據多數,這些老人家倒好安置,多數老人會種地,在院子里開一大塊土地給他們種,多出來的便上交戶部,由倉部郎中售糧,亦可轉為大臣的俸祿。”
“至于小孩,小部分男子和女子會學武功,到時可以進羽林軍或軍營,大部分孩子需要學習,而后考取功名。”
余星點了點頭,聽著祁野說著這些孩子和老人未來的規劃,心里那點縫隙徹底被粘合住,甚至還想到了其他主意。
余星:“我覺得有喜歡女紅的姑娘,也有喜歡化妝的姑娘,喜歡做首飾的姑娘,她們以后可以自己開鋪子,也可以去脂粉鋪干活,更能去裁縫鋪做繡娘,除此外我覺得可以激勵她們。”
“從古至今有不少證明女子不比男子差的事跡流出,我覺得女子好好讀書,說不定以后朝堂上還能看到不少女子。”
“所以我覺得從小就該讓他們知道努力了就有回報的方法,激勵他們成長,如連續三年考核得上上的,結業后能得到一筆不菲的銀兩作為獎勵。
“這筆銀子可以資助她們開鋪子,男孩同理,男駭不一定都愛讀書,他們或喜琴棋書畫,或喜奇譎巧作,或喜花匠栽種林林總總,我覺得都該扶持……天下道路千萬,非有一道也,求其方而至于前,至于一日之極矣。”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書癡者文必工,藝癡者技必良。”
祁野注視著少年精致的眉眼,那巧奪天工的五官在這一刻發生蛻變,稚氣從臉上逐漸消去,絕美的容顏下是純真與善良。
祁野悻悻道:“星兒長大了。”
余星聞言想辯解一兩句,但又覺得祁野說得很對,他的想法確實變了很多,他清楚這一變化是因為什么。
他側頭看向祁野,目里帶著感激與柔情。
“星兒說的不錯,我會盡快實施。”他知道這一律令會被某些人阻攔。
建宅或修繕舊宅都需要銀子,更不要說還要請人給孩子們做飯,孩子們讀書也需要束脩,里面還有些女童,一些讀書人是不屑教授女童的,哪怕他將那些人抓來,他們害怕自己會同意,卻不會盡心盡責教導。
如祁野所料,在他下令于各州、縣建濟養堂后,毫無意外遭到太府寺卿、刑部尚書的阻撓。他們阻截的理由同祁野料想的一樣。
他們以全國推廣濟養堂耗費人力物力財力為由,望祁野收回成命。戶部尚書提到自陛下登基,便降低賦稅,像西州貧瘠之地免其戶稅,國庫并無太多銀兩夠全國擴建濟養堂。
所謂戶稅就是人頭稅,與田稅分開算。
但不論他們如何勸說,祁野早心意已決,絲毫不管這些大臣如何反對,直接遣人去各州傳達旨意。
余星還是從崇文館其他學子那里聽來此事,下了學他便快步回到宣明殿,在正殿里找了一圈沒看到祁野,就直接跑去御書房。
小貴和小軒瞧在著圣子跑去的方向,知道圣子是去找陛下,也沒追去就在院子里閑聊。
余星一路疾馳到御書房前撐著雙膝氣喘吁吁,守在門口的陸筠緊張兮兮道:“圣子沒事吧?”
余星朝他擺了擺手,等氣息喘勻了才說:“沒事,我就是走的太快,阿野在里面嗎?”
“陛下在里面。”陸筠給余星開了門,余星道了謝邁過門檻走了進去,祁野沒在外間,余星奇怪了一下,畢竟祁野其他時候都在外間批閱奏疏,內間則用來休息用餐。
余星往里間去,祁野聽見腳步聲抬起頭,就看到臉蛋泛紅的少年。
少年微微張唇,溢出細微喘/息,祁野眸光暗了暗,他朝少年招手,余星本來就有事找他,見狀直接走了過去,腳步略顯著急。
余星剛靠近就被祁野一把摟進懷里,余星如無數次那般跌進祁野懷中,坐在他身上,與他深邃的眼眸對視,被黑曜眼眸中的溫柔吸引,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祁野低低一笑,低沉的笑聲從耳邊跑過,濕濕熱熱又癢癢的,令余星本就發紅的臉蛋更加潮/紅。
祁野只覺得少年害羞的模樣,無論看多少次都如此可愛,一個沒忍住在少年小巧圓潤的耳垂上,落下一個濕吻。
余星感覺到耳垂被什么包裹后,潮/紅一路蔓延至耳后根,余星羞赧不已,將臉埋進祁野懷里,又覺得祁野真壞,每次都逗弄他,可他內心又好喜歡,而且看著他比自己更明顯,更凸出的喉頭,就想含/住……
啊啊啊啊他在想什么啊!
余星被自己想象的畫面,激得剛退下去的緋紅,刷得再次爬滿整張臉。
最終沒忍住快速仰頭,在祁野攢動的喉結上輕咬了下,瞬間像只小烏龜快速縮頭。
祁野撫摸少年發頂,黑曜石般的眼眸愈發幽深。
等余星回過勁,才想起來找祁野做什么,他從祁野懷里探出腦袋,將心頭疑惑倒豆子般問出來。
祁野點了點頭,他沒有隱瞞,“別擔心,我會處理,目前大部分大臣支持我,只有個別反對。”
當然還有一部分人持中,既不反對也不支持。他不打算對少年說清楚,免得少年胡思亂想。
余星早不是一年多前一無所知的少年郎了,他知道祁野還有事瞞著自己,但祁野不多說,他便收起好奇。從袖囊中掏出先前存好的銀子,他沒在銀莊兌換銀票,這會兒揣身上特別沉,祁野看他拿出一塊湛色帛布,四下不規則,看著像縫衣時剩下的邊角料。
余星將帛包塞給祁野,“這些都給你,雖然不多,但我會努力賺銀子。”
祁野輕笑著收下少年的帛包,懷里明顯一重,難怪他剛才覺得少年重了些,敢情不是少年長肉了,而是揣了包銀子。
祁野捏了捏余星耳尖,在他耳邊柔聲道:“都給我?不給自己留些?”
余星被熱氣掃過耳畔,一股酥麻感襲來,他不好意思道:“我留了的,這里有一百兩,等過段他們回來了,我就能給阿野更多的銀子。”
祁野知道少年口中的“他們”,指的是行商三人。全天下只有面前少年會擔心自己銀子不夠,他薄唇微微上揚,“無礙,我這里還有銀子,這些銀子我就先替乖寶保管。”
余星還擔心祁野不愿意收,聞言臉上綻放笑臉。
怕少年還會偷藏銀子留給自己,祁野又道:“別擔心,我有法子,咱們的銀子夠用,大臣們也不會繼續阻攔。”
余星好奇道:“什么法子?”
祁野看他好奇,輕笑回答,“我一直沒告訴你,其實我也有私產,而且還不少,即便我不做皇帝,那些銀子也夠我們用一輩子。”
實際上,他私庫里的銀子堆積如山,哪怕養上萬人也不成問題。
余星朝祁野眨巴眨巴雙眼,目里一片清明水澤。
祁野捏了捏他手心,輕輕一笑,“再則我會派人跟當地富商協商,若他們愿意出資,我會許諾他們子嗣三代入國子學的名額,或免去他們子嗣服役。”
奈何他一直沒找到人選,才會被太府寺卿等人絆住腳。
余星聽完比了個大拇指,毫不吝嗇夸道:“阿野真厲害,我都沒想到這點,若是以國子學入學名額作為交換,我想他們一定會同意。”
余星說的是實話,在他看來祁野就像一顆明星,讓他明白自己該做什么,是祁野賦予了他對人生的全新認識。
國子學是六學之首,只錄取三品官員的子弟,若將名額給那些商戶之子,他們必然會大力支持祁野。
再則祁野也想任用一些不一樣的學子,這幾年春闈中舉的一甲、二甲都是些讀死書,滿腦子仁義禮智信,卻沒有做到一件事,整日之乎者也,提不出半點有用計策,祁野直接將前兩年的一甲、二甲外放,眼不見心為靜。
祁野望著面前少年,看著少年喜上眉梢,心頭的那股煩躁漸漸消散。
余星并沒感受到祁野晦暗的情緒波動,他朝祁野抿唇笑了笑。祁野握住他手,溫柔的眼里透著幽深,他沒有告訴少年,這個想法的確不錯,可以說絕大多數商戶都會同意,但州、縣太多,他不可能親臨,也不能派白繆等人去和那些商戶周旋,想也知道侍衛不是那些商人的對手,可交給其他人,他同樣不放心。
此事便一拖再拖,一直拖到寒食節。
寒食節不止崇文館和弘文館會沐休四日,國子監六學,及各大臣同樣能沐休四日。
寒食節當日百姓們家中不會開火,宮里同樣如此。尚食局兩位尚食和司膳,提前備下寒食節當日所需吃食。
余星聽小軒說起寒食節習俗,心下好奇不已。
按照禹國習俗,寒食節這日不光不會開火,在寒食節頭天還需親自做青團或醴酪。
余星不會做醴酪,應該說在此之前他都沒聽說過。
在陳國寒食節這日也是不會開火,但大部分人會吃一些饅頭類的吃食草/草應付一天,哪里像禹國需要準備這么多吃食。
余星和祁野來到尚食局,余星挑選了一個比較好做的青團,至于祁野則是做醴酪。
余星全程幾乎都在看祁野怎么做。
醴酪的做法比青團復雜,好在兩位尚食提前準備好食材。
麥仁和杏仁提前用溫水浸泡一宿,杏仁的皮也被宮人剝去,祁野只需將麥仁和去了皮的杏仁搗鼓成漿,紗布過篩,留下雪白濃漿。
濃漿倒入鍋中,中火熬煮至杏仁漿濃稠,最后加入適量麥芽糖或蜂蜜即可,祁野問過余星,加的蜂蜜。
此外尚食和司善還準備了楊花粥,和形似兔狀的烏精飯,米粒緊小,黑若堅珠。
余星問過李尚食才知道,烏精飯是用南燭莖葉搗碎漬汁,浸粳米,上屜蒸熟成飯,將飯曬干,再浸其汁,復蒸復曬,進食時用沸水泡一下就可以吃了。
寒食這日,小軒和小貴按照余星吩咐,將昨日準備的青團、醴酪、和楊花粥裝進食盒。
小貴沒跟著出宮,小軒跟去了,他拎著食盒走在余星和祁野后面。
白繆叫住了小軒,順走他手里的食盒,還細心的讓他不要離主子們太近,小軒后知后覺反應過來,當即放慢了步子,他偷偷看了不遠處的兩人,光是背影都覺得他們天造地設。
余星頭次踏青,他們選的城外白香山。白香山字如其名,行走在崎嶇的山路間,無一不是花香撲鼻,令人心曠神怡。
四周除高大樟樹外,便是桂花樹、略顯”嬌小“的梔子花、時下盛開的梨花、桃花。余星望著不遠處朵朵綻放的梨花,情不自禁道:”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祁野看向他,放柔嗓音問:”喜歡?“
余星點了點頭,”很好聞。“
祁野想著等回去了,讓奚官局的花匠移栽些梨花,和桃花到御花園。
不過,先不告訴少年,給他個驚喜。
等他們爬上山頂,余星迫不及待想吃青團和醴酪,祁野輕笑著接過白繆遞來的食盒,從里面取出一碟青團,和一碟醴酪,余星迫不及待一手抓一個。
祁野眼神溫柔的看著少年一口一口吃青團,“慢點吃,還有。”
“啊,我原本以為這個味道一般,沒想到挺好吃的!”
“我昨日就想吃了,不過他們跟我說青團要寒食節吃才有意義,所以我就忍住了,還好我昨日沒吃,不然的話肯定后面還要重新做。”余星咽下嘴里的青團忙不迭道,生怕祁野不知道青團的美味。
祁野笑著喂他吃醴酪,余星瞬間睜大眼,一臉詫異的看向祁野,完全沒想到祁野的手藝這么好。
余星就著這個姿勢又咬了一口,下唇蹭過祁野的大拇指,反應過來含著什么后,余星耳尖悄悄紅了,但因為醴酪實在太好吃了,很快轉移注意力,幾口吃完了好幾塊,等反應過來已經吃飽。
先前祁野一直喂他吃,自己沒吃什么,便喂祁野吃了些青團,但每次都被男人握住手腕。
祁野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哪怕咀嚼也十分優雅,每每吃到最后一點時,祁野的薄唇都會不經意觸碰到余星的指尖。
余星被男人深邃眼眸注視,指尖傳來溫熱觸感,原本消下去的緋紅,再度爬上耳廓,很快耳朵紅了個徹底。
祁野見把人逗得不好意思,便在他額上親了親,大發善心地松開少年白皙纖細的手腕。
寒食節后接踵而至的便是清明節。
清明節這日,祁野和余星率領文武百官祭拜先祖,祈佑先祖庇佑大禹風調雨順,年登歲稔,國泰民安,歲歲祥和;坊間百姓們也紛紛祭祀先祖,庇佑家人事事如意,平平安安,子嗣綿延。
清明過后,余星生活恢復如初,每日與祁野一同吃早膳,再和小軒、小貴,對了,現在還要加上劉旭一起去崇文館。小貴剛來禹國那會兒大字不識一個,一年多過去,他認識的字雖沒有余星多,但也認識幾千字,可以說進步顯著。
再說余星,下學后他有祁野的單獨“輔導”,精進飛快,如今更是按照崇文館的要求學完《論語》和《孝經》,接下來就該學習《易》、《尚書》、《春秋公羊傳》、《谷梁傳》等小經。
崇文館要求小經兩年學完,他們中有的學子十三、四歲,有的十五、十六歲,縱然年紀不同,學習進度是相同的。
他們和國子監六學唯一不同的是,只要他們通過結業考核,就能直接到吏部領取職務,不像六學和其他縣學的學子還需通過常科,才能做官。
余星跟祁野說再學兩年,學完小經就不學了。
祁野沒同意也沒拒絕,“不著急,我們慢慢來。”
余星面上點頭,心里在想還是和以前那般,上午聽學,下午制香。
祁野許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揉了揉他腦袋,“不著急,不管是學習,還是制香,天下百姓的命不是擔在你一人身上。”
余星望著那雙黑亮的眼眸,輕輕點頭。
但很快余星覺得上午聽學,下午制香丸同樣有些力不從心,并不是學業上心余力絀,而是香丸所需數量每日劇增。
一開始他只以為是大家想買回去備用,或是想要平時用一用,對于這兩種情況,他都會讓店里伙計先勸說一番,數次之后效果不佳,每日購買人數逐日增加,所需香丸越來越多,以目前余星制香速度遠遠不夠。
他起初以為只有禹安城如此,等三位走商從襄州、洛州、禹都等地回來,同余星見過面詳談后。余星才知道不僅禹安城百姓大量購買香丸,襄州、洛州、禹都等地也都供不應求,這一次他們帶的香丸比之前多,仍然不夠。
幾人坐在禹安城常樂坊中的一酒樓里,余星吃著酒樓提供的茶粥,三名行商吃著小斯從旁邊食肆買回的吃食,急不可耐跟余星說起這些日子發生的事。
原來每年春季萬物復蘇,心底的暴戾一如萬物般蓬勃生長,等到控制不住時他們就會動手打自己妻兒父母。在這種情況下,中年男子與老年人便會毆打在一起。
老年人哪里是中年人的對手!無論速度、體力、耐力皆遠遠不如中年男子,跟不要說狂暴后的中年男人,更加力大無窮,一拳下去能去掉半條命。
等中年男子清醒過來時,老邁的父親已經重傷不起。
第50章 【生辰】
除了這些, 還有些小孩被父親暴/打,他們瘦小的身軀經不住幾拳,便遠離喧囂繁鬧。母親拼命護住小孩同樣深受重傷。
等男人恢復冷靜, 看著年幼的孩子一動不動躺在地上,觸手一片冰冷, 年輕漂亮的妻子被打得鼻青臉腫,五官扭曲, 辨不清面部輪廓,送去患房或藥堂已是奄奄一息。
男人花光了家里所有銀子, 妻子也只能躺在床上溫養,比起渾身疼痛帶來的折磨,喪子之痛更令她痛不欲生, 幾度想要輕聲。
在這種情況下, 哪怕人人不會挨餓, 挨凍,可他們依舊生活在苦難和悲傷中,他們會在某一日因為傷害至親至愛之人,而感到痛苦自責,他們無法原諒自己, 在悲愴哀鳴中度過下半生。
有的男人因無法接受這一事實,清醒后便自我了結。
每年春天、冬天,整個禹國都籠罩在陰影下,他們不被這片土地認可,得不到神龍神尊的庇佑,即便見到春日里的太陽, 也感受不到春天的溫暖,唯有無盡黑暗與噩夢。
余星的到來帶給他們希望, 只有圣子才能解救他們,于是全天下百姓萬分期待。禹安城內的百姓深有感觸,他們佩戴香丸,淡淡的清香沖刷著體內的煩躁,曾經被痛苦折磨的經歷,恍若隔世。
然而其他地方的百姓仍舊飽受沉痛的折磨,三位行商帶來的香丸,令他們燃起希望,他們太渴望得到救贖,得到真正的自由。而不是每年都會暴躁好幾次,他們不想再讓身邊的親人遭受暴/虐。
慶幸的是余星所做的香丸確實有用,香丸大大降低了暴/亂的發生。可行商三人人手有限,很多偏遠地帶他們都無法去過。暴/動仍然存在,且還不少。
無能為力的感覺讓余星頹落了好幾日,好在很快他又振作起來,他不能放棄能救一個是一個。余星如今需要給四個地方提供香丸,余星全身心投入,前幾日樂此不疲,之后就有些力不從心。
他越發強烈的想要制作更多香丸,但他清楚就算他想,祁野也不會同意。
余星前思后想,決定把目前手里的香丸全給他們三人,比起上一次這一次要多得多,余星粗略估算了下大概有上千顆。即便如此余星也清楚光這點數目根本不夠。
可他已經盡最大努力,若是還需要更多,他只有放棄上午聽學,改為整日制香。祁野若是知道了,定不會同意。
酒樓內,余星將香丸交給行商三人,同他們叮囑了幾句,就帶著小貴他們回宮。
回到宮里,小軒三人就各自去忙。余星直徑來到宣明殿,一眼就看到坐正殿之上的英俊男人,祁野聽見腳步聲,抬起頭就見少年眸里含光的望著自己,祁野喉頭滾動,他朝余星招手,余星乖巧走了過去,見案上放著一摞卷軸。
余星在祁野身邊坐下,二人同坐一軟塌,余星問:“這是什么?”
余星伸手拿起一份卷軸看了起來,片刻后不確定道:“這是考卷?”
祁野:“尚書省遞交上來的,這些都是篩選過的。”
余星認真看了起來,看到里面做了批閱,宣紙最上方畫了個圈,想來這份答卷通過了尚書省尚書令審閱。
“一甲、二甲名單出來了?”余星問。
余星看了一遍,便覺得這些題出奇的難,試題上不少題他都不會,更不要說說出題人出的題刁鉆難懂,有的題目以他如今對禹國的了解倒也不難。
如今的余星已不是一年多前,剛來禹國時什么都不懂的陳國人了。在禹國不是所有讀書人都深知時策,閉門造車的讀書人不少,對他們來說這些題就兩眼一抹黑。
祁野道:“出來了,我看過這人的殿試答題,與我的某些想法不約而謀……還記得我之前說過,會派人去各地推行濟養堂的事嗎?”
余星點頭,“記得。”
這下他知道祁野多半沒找到適合人選,不過對方選擇沒說,他也不會多問。
祁野見他這么乖巧,忍不住摸了摸他腦袋,“我想讓這人去,你覺得怎么樣?”
余星看了此人寫的策論,這人的觀點同自己與祁野皆有幾分相像,“我覺得很好。”
余星:“這人叫什么?”
祁野撕開密封條,看著上面的名字,說:“廖連奚,春闈放榜那日,我會欽點他為一甲,任命他為御史主薄,官居從七品下,負責推行濟養堂。”
余星疑惑道:“從七品下會不會低了?”
“不會,這人并無家族也無派系,從白身一路上來,若是等吏部指派不知要等到何時,還有可能外放。”祁野說:“就讓他從七品開始,他的起點已經比其他人高了。”
余星起初不理解這話,后來放榜了,才曉得并不是考中的人立馬就能做官,還得看家世及是否有空缺的官職,若是都沒有就只有兩種選擇;要么留在禹安城繼續等著,要么做外放官,在外面待幾年有所政績后,才能回京述職,回到禹安城也只能做六、七品小官。
話說回來,余星略顯遺憾開口,“這次殿試我都錯過了,我還想看看怎么殿試的。”
祁野輕笑一聲,嗓音溫柔,“這次錯過了,還有下次,星兒還可以親自試試。”
“我嗎?我不行。”余星急忙搖頭。
祁野柔聲笑著,“不要妄自菲薄,我的星兒不比旁人差。”
余星被夸得不好意思,眼睫微斂,不敢與祁野對視,嘴角卻悄悄勾了起來。
放榜前夕,祁野讓內侍太監張全福宣廖連奚進宮,祁野在宣明殿召見了廖連奚,跟他說了明日放榜后,便會下旨讓他上任,屆時他會派人護送廖連奚過去。
廖連奚沒想到自己中榜,還是拔得頭籌,他原本以為考中也得等些日子才能任職,他甚至想好先在禹安城找個活兒做,沒想到陛下竟任用他了!
仿佛天下掉下餡餅,差點沒把廖連奚砸暈,但很快他就從喜悅中回過神,當即向祁野保證一定會完成任務。
廖連奚穿著青色襦衫,容貌有幾分英俊,身上帶著書生氣,平添幾分儒雅。
圣旨下得很快,放榜當天下午張全福就帶著兩名小太監,到客棧給廖連奚宣了圣旨,為此客棧東家特地給了廖連奚一筆銀子,美其名讓廖連奚帶些特產回來,但廖連奚怎么會想不到東家的真正用意,對東家頗為感激。
張全福帶著小太監回宣和殿復命,這會兒余星就在祁野旁邊,聽見張全福說廖連奚今日就出發前往襄州。
余星還有些意外,他還以為會等上兩日。
祁野擺手,示意張全福退下。
宣和殿內只剩他和少年,祁野才道:“廖連奚必須得盡快離開禹安城。”
余星一臉疑惑。
祁野被他懵懂的表情逗笑,“張全福帶圣旨去客棧宣旨的消息,這會兒多半傳開了,我估摸該有不少人坐不住。”
余星這下明白了,這些大臣他們就算不為自己,也會為家中小輩,若祁野任用甲一勢必會少一個職位,說不定還會打亂某些人的計劃。
廖連奚不想被人找麻煩,只有越早離開禹安城越好。
不然有得他折騰應對的。
余星想明白后,道:“不愧是甲一,聰慧過人,這樣一來那些人就會撲了個空,既找不到他的麻煩,也不能拉攏對方,同時還能讓大臣們知道阿野十分看重廖連奚。”
祁野:“不是看重,他們會認為我特意給了廖連奚一個難題,再加上廖連奚走得匆忙,更加坐實了他不受我待見的謠言。”
余星一頭霧水,“可是并沒有這樣的謠言傳出?”
祁野對著余星總是很有耐心,“沒有謠言那便制造一個。”
余星完全沒想到這點,應該說他印象里的祁野強大,無論發生何事都能穩如泰山,這樣一個強大的男人,他從未想過從他嘴里聽到堪稱“作弊”的話,可這樣的祁野亦讓他覺得很可靠。
祁野不想用這種上不得臺面的計策來抹黑自己,在少年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可又想少年認識真正的自己,在這種矛盾中,他聽見了少年低低的輕笑聲。
如春風拂過臉頰帶來陣陣酥麻和暖意,祁野凝視著少年眼眸,余星被看得不好意思,收住了笑意,朝祁野眨了眨眼。
祁野的嗓音啞了幾分,帶著慵懶的氣音,“乖寶再笑笑。”
余星臉頰紅了,他微微低下頭,巧唇忍不住上揚,下一刻一只白皙骨節分明的大手抬起下頜,含住了那微微張闔的櫻唇。
余星下意識閉上眼,被祁野緊緊抱著,仿佛要揉進骨子里,嘴/里也被凜冽的氣息占據,攪動著他每一根經脈,刺激著他想要更多,他主動迎合,與那股灼熱相/纏。
他從未想過自己也有這般主動的時候。
難怪世人都說情到深處自然濃。
浮生若夢,慕爾如星。
斜暉穿過窗欞撒下零碎光輝,映在他們貼合在一起的側臉上,肩膀上,掐住腰肢的大手上,羽鴉一般的眼睫上。
斜陽將少年眼尾的紅暈,撩撥得更加滾燙緋紅,那雙含著春水的眼眸似絲絲縷縷的愛意,勾得祁野情不自禁,抑制不住在少年眼瞼上,落下密密麻麻的親吻。
余星主動摸索到男人的薄唇,將唇湊上去,吻住了令他癡迷的薄唇。
他趴在祁野身上,微微仰起頭,漂亮小巧的喉結,隨著他的動作上下滑動,在橙光下極其性/感/誘/人.祁野眼神暗了暗,猛地低下頭含住了惹人憐/愛的小巧喉結。
余星低吟出聲,根根分明的蔥指插/進祁野散亂的黑發里,余星昂著頭,抱住祁野的頭,橙黃暖光照在他們臉上、鼻上、肩上、喉結上。
祁野一手緊緊掐著少年細/腰,一手拿下少年的一只手,溫柔分開一根根手指,大手包裹住少年偏小的手,與他十指相扣。
晚霞不知何時沉入地面,大殿內昏暗一片,守在外面的宮人不敢進來打擾。
張福全過來時,聽見里面傳出的聲響,后背猛地一僵,他咽了咽唾沫,不敢再敲門,叮囑宮人不要驚擾了陛下和圣子。
一直到天色徹底暗了下來,余星才推了推祁野。
祁野嗓音低沉,“怎么了?”
余星聲音有些沙啞,“該點燈了。”
祁野把人摟進懷中,余星露出白皙的胳膊,兩人方才從外間轉移到了內間。
祁野凝視著少年陷在黑暗中的臉,朝外喚了聲,張全福剛到外間,一聽天子呼喚,當即讓宮人們進來掌燈,又在外間恭恭敬敬詢問:“陛下,圣子,可要用晚膳。”
“備上。”祁野吩咐道,“你們都出去,晚膳在外間用。”
張全福趕忙應下。
不多時殿內燈火通明,張全福看宮燈都點上了,催促著宮人們離開,又去尚食局讓尚食上晚膳,等尚食帶著眾宮人過來時,祁野和余星已經穿戴整齊坐在外間食案前,尚食給祁野和余星行過禮。
祁野一聲不吭,余星聲音柔和道:“免禮,麻煩兩位尚食了。”
兩名尚食頓時誠惶誠恐,朝著余星鄭重行禮,并表示能伺候陛下和圣子,是她們的榮幸。
晚膳吃完已到月/上中天,兩人洗漱后躺在床上,窗欞微微開著,春日里和煦的夜風吹來,床幔隨風搖擺,月華從對窗幽幽灑進屋,給昏暗的屋內增添一絲光亮。
余星感受著春風帶來的愜意。
祁野問:“關窗嗎?”
余星:“不用,我覺得這樣挺好。”
祁野柔聲道:“嗯,都聽你的。”
兩人的手在褥中慢慢靠近,最后緊緊握在一起,余星扭頭看祁野。
祁野的側臉在飄渺的月色下渡上了一層柔光,余星只覺得這時的祁野專注而溫柔,仿若烈陽,溫暖而強大,表面平靜無波實則心細如發。
余星無比慶幸自己能遇到祁野,帶他脫離苦海,陪伴在他左右,告訴他世間對錯,讓他懂得了敬重與仁慈,讓他過上了從未想過的日子,不必再為每日吃喝煩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心情煩悶時會有人哄著,難過時會被鼓勵,糾結時會得到開導,憂傷時會被寬慰。
這樣的那樣的林林種種,皆是祁野賦予的,若沒有祁野,他估計還過著躲躲藏藏,擔驚受怕的日子,若沒有祁野,他不會懂得世間之人或好或壞,若沒有祁野,他不會明白被人關心被人愛護是那般美好,以至于他無法割舍,甚至不敢重回過去。
祁野看著少年燦若星辰的眸子,他伸出一手輕柔撫摸少年略顯緊繃的后背,一手摸了摸少年腦袋,語氣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柔,“還不睡嗎?”
余星將臉貼在祁野手心,來回蹭了蹭,“唔……還不困,阿野想去洛州嗎?”
祁野與他臉貼著臉,語氣溫柔繾綣,“星兒想去?”
余星點了點頭。
祁野:“那就去,不過這幾日不行,過了端午后咱們再去。”
余星猛然想起祁野的生辰就在端午前夕,他得想想該做個什么禮物,去年都沒來得及好好準備,今年可不能再這么隨意了。
他凝視著祁野黑亮的眼睛,點了點頭,“好,等過了端午我們再去。”
兩人相視一笑,祁野親了親他粉唇,哄道:“睡吧。”
余星輕輕嗯了聲。
天子壽誕普天同慶,祁野免了這個月戶稅,大赦天下三日,文武百官,各州府守備、縣令快馬加鞭差人送來賀禮。
余星也想到送什么給祁野,這幾日他一直背著祁野偷偷摸摸地做,一開始做得不好,在浪費了不少材料后終于像模像樣。
對少年這些日子的躲躲藏藏,祁野已經見怪不怪,他大致猜出少年在做什么,便由著對方如此。
祁野不打算生辰當日辦壽宴,而是想在端午那日舉辦壽宴,那時余星的生辰也快到了,如此一來他們還可以一同辦壽宴。
送給少年的壽禮,同樣是祁野親手作的,他動手能力不弱,跟著匠師學了幾手,自己畫圖紙,慢慢摸索也就會了,這也是為何這些日子他可以忍受少年避著自己——他也不像被少年撞見自己悄悄做禮物。
端午如約而至,禹安城這日格外熱鬧,百姓們早早起來,支起攤子,或在門前掛艾草,掛長命縷,各坊組織賽龍舟,日上三竿百姓們守在護城河旁,巳時剛到,鑼鼓聲響徹天際,吶喊聲隨著劃槳一同迸發而出。
宮里早早準備了宮宴,與其他時候宮宴不同,端午這天的宮宴在午時舉行。大臣們會在午時初到場。
宮人們頭天便開始布置午宴,等大臣們到來,宣和殿已布好食案和軟塌,大殿兩側也都放著精心培育的海棠花和蘭花。
大臣們帶著親眷按順序就坐。
大殿內被擦拭得干干凈凈,陽光照射而入,紅漆梨花柱泛著金光,用金碧輝煌形容不為過,兩側門窗各自雕刻著栩栩如生的黼圖。
時辰一到,典儀高唱:“陛下,圣子駕到!”
眾大臣紛紛起身行禮,山呼:“恭迎陛下,恭迎圣子,陛下萬安,圣子盛安。”
這一幕不是余星第一回見,也不是第一次從百官夾道相迎中走上龍椅,可想到接下來他會在眾人面前與祁野親近,不由得緊張起來,祁野注意到少年的異樣,動作自然地握住余星的手,牽著他穿過文武百官,在千牛衛、金吾衛與左右羽林軍盛大儀仗下,邁上臺階走向龍椅,十二千牛衛依次立于臺階上,羽林軍立于臺階之下。
祁野一身玄色冕服,十二垂旒擋住了凌冽的俊臉,卻擋不住那雙睿智凌然的眼睛,眾大臣在這樣的目光下紛紛垂頭,不敢沖撞龍顏。
余星一身緋色禮服,與祁野的袞服有幾分相似,只是顏色更鮮艷些,穿在余星身上既貴氣又添了幾分魅/意。
大臣們領著各自女眷面朝大殿,給祁野和余星行跪拜禮。
祁野抬手示意眾人平身,眾人才起身,祁野握著余星的手,讓他坐在自己身邊,才對下首眾人道:“賜坐。”
大臣們這才敢帶著妻兒坐下,這次宮宴因著是午宴,又沒限制所帶親屬人數,不少大臣把受寵的庶子一并帶來,還有些大臣把自家女兒也帶來了。當然也有只帶了正妻過來的。
除余星這位君后外,還有幾位年輕武將也把自己的正君帶來。余星小聲問過祁野,才知道原來男妻在禹國并不少見,不少文官和武官都娶了男妻,也有一些文官納了男妾。
祁野與余星小聲說著話,下頭眾人也不敢說得太大聲,有些武將耳力好,還想偷聽陛下說了什么,但很快就被祁野盯上,黑眸泛著冷意,那些人立馬不敢再偷聽。
身著翠黃宮裙的宮人們呈上新鮮出爐的點心,眾人先敬了上方天子和圣子酒后,才開始動筷吃點心。
余星早想吃桂花糕了,將花瓷盤里的糕點吃完,還抿了抿唇,眼睛亮晶晶的——好吃!
祁野輕笑一聲,“慢點吃,待會兒還有。”
話音一落,樂聲奏響,是余星熟悉的樂曲,箜篌之聲柔美清澈;琵琶之聲悅耳空鳴,如高山流水;編鐘低沉猶如戀人耳邊低喃,一時間歌舞升平,大伙兒飲了些果酒便放開了膽子,說話聲也大了起來。
果酒不醉人,且味道甘甜,不少夫人和姑娘都愛喝,她們喝完后見大殿上的舞女跳得歡快,有大膽的已經上去跟她們一起跳了起來,其他姑娘見陛下和圣子沒有問責,也跟隨其他妙齡女孩上了殿中,歡快地跳了起來。
余星覺得有意思,看向那些女孩的眼神亮晶晶的,祁野見狀也不生氣,大手在食案下輕輕點了點,余星扭頭看向祁野,眼中帶著不解。
祁野壓低嗓音,問:“給我準備的賀禮呢?”
余星睜大眼,“現在就要拿出來?”
祁野嗓音低沉湊近余星道:“可以現在,也可以等會兒,等會兒張全福會唱賀單,祁復他們會親自送上賀禮,你可以選擇那時候送,也可以選擇這會兒給我。”
“那你打算何時給我生辰禮?”余星反問。
祁野低低一笑,捏了捏余星手心,示意這會兒就給。
舞曲而終,接下來便是張全福唱賀禮名單,名單很長剛開始余星還能忍著好奇心聽,一炷更香后就挨不住餓意,動筷吃了起來。
祁野見狀給了一旁張全福一個眼神,張全福瞬間領悟,匆忙結束唱禮單,改由祁淵,祁亮,祁復,祁邵送上賀禮。
祁淵送了一盆紫竹蘭,祁亮送了個玉瓷做成的塤,祁復送了一盒上好的凝脂,還對著余星擠眉弄眼,弄得余星一頭霧水。
祁邵送了一對精雕玉琢的玉佩,比起另外三兄弟,他送的這對玉佩價值連城,世間鮮少。
祁野一一接下。
隨即,張福全呈上一做工精細的鏤空雕花木盒,他打開木盒,取出里面的簪子。
那是一支做工精細的龍鳳點珠金紋簪,上面的龍鳳雕刻得活靈活現,余星甫一看見就十分喜歡,他眼中帶著期待的星光,祁野將簪子放他手中,問:“喜歡嗎?”
余星重重點頭,旋即想起什么,確認道:“這是阿野做的?”
祁野點頭,“做得不好,若你不喜歡,我重新再做一個。”
余星忙把簪子收進袖囊里,“喜歡,喜歡。”
祁野輕笑一聲,余星這才反應過來祁野在逗自己,他撅嘴哼了聲。
祁野輕輕拍了拍他手背,柔聲哄道:“星兒,我剛才說的是真的,這是我第一次做簪子,以前我都沒做過,也沒做過這些手工活,怕我做的你不喜歡。”
余星本就沒生氣,聽祁野說是第一次做手工活,想到祁野從小錦衣玉食,仆從成群,想要什么沒有,但他卻愿意為了自己親手做,他悄悄摸了摸袖囊里的簪子,越摸越喜歡,嘴角上翹的弧度越發明顯。
祁野也太好了吧!
怎么辦?他做的玉冠那么粗糙,祁野會不會嫌棄?會不會不喜歡?
他胡思亂想一通,一會兒又高興,一會兒又陷入自我懷疑,直到祁野低沉的嗓音響起,他才迷茫的看向祁野。
祁野失笑:“想什么呢?”
余星搖頭如拔浪鼓,“沒想什么,那個……我是不是該……”
余星以為祁野會問自己準備的什么禮物,祁野卻只字不提,只問余星吃好了沒,余星茫然點頭,到嘴的話統統咽了回去。
祁野牽著他起身,走下龍椅,十二帶刀千牛衛緊隨其后,接下來便是赤手空拳的金吾衛,眾人簇擁著祁余二人出了宣和殿,大臣們這才收了揖禮,帶著妻兒來到宣和殿前的校場上。
羽林軍、神武軍聲勢浩大列陣排開,目所致及全是銀色軍鎧的禁軍,他們身前架著一高臺,高臺之上立著一黃銅方尊,其上架著一面凹陷,一面篆刻花紋的陽燧之境。
此時烈日當頭,不過須臾之間,陽燧境前的艾草就被點燃了。看著這一幕的余星大受震撼,他原以為用艾絨點火已經夠快了,沒想到這面銅鏡,竟可以做到眨眼間就點燃火的神速!
轉眼間艾草便化為灰燼,祁野又帶著余星回到大殿中,這時案幾上的碗碟已被宮人收走,龍案上正擺放著好幾張宣紙,右邊是象牙筆套,宣紙上方放著筆山,右上角放置著箕斗硯。
張全福立于案幾右側,低眉順目研墨。祁野坐下后從筆套上取下紫毫筆,于宣紙上勾勒出一個弧度。余星不是第一次見祁野作畫,可隨著畫上之人逐漸明了,他的眼睛完全無法從畫紙上挪開。
畫紙上的少年唇紅齒白,眉清目秀間帶著精致到極致的漂亮,這種漂亮無關性別,仿佛少年生來就該如此,那雙熠熠生輝的眼睛,好像看見了世間最美的景色。
祁野察覺到少年直白的視線,他沒有擋住少年的目光,任由少年的視線落在他游走于紙面的筆尖上。
一盞茶畫像便畫好了,不光余星看見了,連在坐的大臣們和女眷們都看到了。
哎呀呀,陛下在端午宮宴這日當著眾人的面,畫了一幅圣子的畫像。
余星接過祁野遞來的畫像,忽然想起去年他們在禹都時,祁野說過的話,每年端午禹國會舉辦宮宴,祁野會給受寵的大臣作畫,再贈給他們,但能到天子墨寶的大臣少之又少,每每有大臣得到了都會掛起來炫耀好幾日,之后再小心翼翼收撿起來。
今年祁野沒給大臣作畫,獨獨給余星畫了,而且還不是畫得旁的,而是畫的余星本人。
大臣們看余星的眼神立馬不一樣了,若說以前對余星尊敬,是因為他是唯一能解救禹國的人,是國師口中的圣子,可如今他們知道祁野看重,甚至是寵愛余星后,對余星的態度從希望變成了這個國家的另一位主人。
余星收起畫卷,遞給了身后等著的小軒。小軒恭敬接過退去一邊。
小貴輕手輕腳湊了上來,他不是第一次陪余星出席宮宴,但每次面對這么多大臣,他仍有些心驚膽戰。
小貴和小軒湊在一起,兩人偷偷看畫像。
另一邊,余星小聲對祁野道了謝,正想把自己準備的生辰禮拿出來,祁野便當著眾人的面握住他手,為他戴上五色長命縷,“愿吾君多喜樂,長安寧,歲無憂,灸安康。”
余星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小聲道了謝,又從袖囊里取出早準備好的鏤空金玉雕花香囊,香囊小巧別致,雖不是他親手所做,但里面的香丸是他做的,香丸上刻了個“野”字,是獨屬于祁野的桂花香丸。
祁野湊在他耳邊柔聲道:“星寶不給我戴上嗎?”
余星抿了抿唇,他沒有拒絕,只是有些不好意思,畢竟底下太多人,但想著他喜歡祁野,祁野為他做了這么多,剛才還當眾為他作畫,他當即鼓足勇氣伸手為祁野摘下先前的香囊,只是在碰上香囊的瞬間,他猛地頓住——
這個香囊是他之前親手縫制的!
因為是第一次做,做工并不精致,甚至稱得上粗糙,但祁野卻一直戴著,從未換過。余星抿著唇,心里有些暖,又有些不是滋味。
平心而論他沒給祁野做過什么,他慢慢取下祁野腰畔的香囊,正想放案上,祁野的手已經伸過來,溫暖的大手握住少年偏小的手,將他手里的香囊取了過來,攥在手心,指尖的觸碰令余星愣了下,直到耳邊傳來低沉悅耳的笑聲,余星才回過神。
祁野示意少年為他戴上,余星匆忙為祁野系上香囊,耳尖情不自禁紅了。
余星知道在禹國這日親密人會互贈長命縷,剛才祁野已經為他戴上了,他也得為祁野戴上,他強忍著羞赧余光偷偷瞥了下方,卻見大臣們竟與各自的夫人交換長命縷,年輕姑娘若是與哪家少年郎看對眼,這時也會互贈長命縷。余星見大伙兒的視線沒放在自己身上,稍微松了口氣,很快給祁野戴上長命縷。
宮人們呈來粽子、茶葉蛋,艾草糕。
余星做好了準備,他告訴自己,不能逃避,他是喜歡祁野的,既然喜歡那就讓其他人知道,而且他們是拜過天地,拜過神龍的,沒什么不好意思的,余星你可以的。
祁野剛坐下還沒來得及取來粽子,余星就將扒了粽皮的粽子喂到他嘴邊,祁野微微挑眉,英俊的眉眼,顯得更加俊美無濤,他眼底含著寵溺與無限溫柔,蹭著少年的指尖含住雪白的糯米粽。
余星耳尖再次紅了,但他沒松手,喂祁野一口一口吃完后,又喂祁野吃艾草糕,祁野吃了一口,抬頭示意少年也吃,余星小幅度點頭,慢慢張嘴咬住了艾草糕,下一刻祁野的俊臉快速放大,等余星反應過來,祁野已經咬上艾草糕,當著幾百人的面,互喂吃食,如今還在數百人面前親吻。
余星耳根都紅了,他想往后退,祁野察覺到少年意圖,一把掐住對方細腰,將人環住,不顧眾人羨慕、熾熱、曖昧的眼神,與少年唇/舌相依。
余星被吻得氣喘吁吁,止不住臉紅耳熱。
祁野在他唇上親了下,嗓音稍顯沙啞,“沒事,他們不會亂看……就算看見了,頂多也是羨慕,寶兒今日真乖,我的乖寶,別在人前避開我。”
余星聞著祁野身上散發出的桂花香,將頭抵在他健/碩的胸/膛上,甕聲甕氣道:“不會了,我不會在再人前避開與你親近,我想和你在一起,不管是去洛州,還是去西州。”
“這可是你說的。”祁野聲音染上笑意,“等今日過后我們就去洛州,就我們倆。”
余星重重點頭。
午膳后,祁野和余星得給一些表現不錯的大臣寫賜福的字,余星緊張的手心都在冒汗,盯著祁野寫的什么,他才寫什么,祁野看出他不適應,倉促寫了幾張就讓他們各自去玩。
這一日大臣們可以帶著女眷在宮里游玩,后妃們也能出后宮,到前殿玩。不過祁野沒有后妃,太妃們又過了湊熱鬧的年紀,于是御花園里就只有未婚女子和男子。
夫人們則在皇宮里閑庭信步,幾個大臣湊在一起下棋,或是玩六陸。
不少公子哥就和宮人們一起玩投壺,小姐們和宮女玩射粉團。
射粉團就是把包好的粽子,架在盤子里,拿特制的小弓去射,射中就吃掉粽子,射不中就包粽子。
也有人玩斗百草,余星和祁野來到朱玄門前的校場時,見大伙兒玩得盡興。
余星問:“他們在玩什么?”
“這是斗百草。”祁野道:“要玩嗎?”
“規則是什么?難嗎?”余星問。
“斗百草分文斗和武斗,文斗就是報出所找花草的花名,比如說我有雞冠花,另外一方說我有狗尾草,雞冠對狗尾,屬于非常貼切的對偶,直到一方手里的花草消耗殆盡,或再也說不出合適的花草名,這場游戲就宣告結束。”
余星覺得有些難,他不太會這種文字游戲,像猜燈謎,對對子,作詩這些他都不會,而且還覺得很難。
余星:“那武斗呢?”
祁野回答,“武斗則是用草編成繩索,纏在一起互相拉扯,一方的草繩斷了,這一方就宣告失敗。”
余星覺得這個挺簡單的,便加入了眾人的武斗,余星這邊有祁野,誰的力氣比得過祁野?幾個回合紛紛認輸,余星贏了游戲,臉上的笑容燦爛不已。
余星圍著祁野轉圈,“太好了!阿野真厲害,我們贏了,我們才兩個人,他們有七、八個人,都不是我們的對手,阿野真厲害。”
余星扳著手指認真數了下。
祁野摸了摸他腦袋,眼底笑意明顯。
歡樂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夕陽西下大臣們帶著女眷離宮,余星則被祁野帶回了宣明殿。
祁野盯著少年笑容不減的臉上,語氣也跟著輕快了些,“星兒是不是忘了件事?”
“什么?”余星不解。
祁野摸了摸他的臉蛋,余星臉頰在他掌心蹭了蹭,探問:“是要收拾東西嗎?”
祁野輕輕搖頭,余星又想了想,才猛然想起什么,他咽了咽唾沫,從袖囊里掏出金磷嵌白玉冠,余星捧在手里,小聲道:“這是我自己做的,做的不好,剛才我都不好意思當著眾人的面拿出來。”
祁野從余星手里拿過,順手摘下少年頭上的發簪,為少年束發,戴冠,“我不方便戴,就麻煩星兒幫我試戴了,很好看,我很喜歡。”
余星還沒到二十歲,不用束發戴冠,但此時戴上玉冠卻讓他有種愉悅,又有種期待感,他望向祁野,軟軟道:“等我二十了,阿野能做個玉冠給我嗎?”
“可以。”祁野抱住他,“只要是星兒想要的,我都會雙手奉上,但我怕那些俗物配不上我的星寶。”
余星搖了搖頭,“不會的,只要是阿野送的我都喜歡。”
祁野笑了,“那些俗物當然配不上,只有我才配得上。”
余星反應過來后驀地紅了臉蛋。
“阿野……別對我太好,不然我不知道該怎么報答你。”
“對自己內人好,是天經地義的事,何談報答。”祁野說完不待他再說什么,堵住了那張粉嫩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