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歸宿
“祁月, 符紙又缺了?”奚昭璟起身收起折扇別在腰間,從懷中摸出一個本子,兩眼盯著紙張嘀咕著什么, 隨后攤開手掌并未多言, 章祁月便熟練地將一只沾滿墨汁的筆放在他手中。
“橋頭紙鋪200張, 樂鋪護弦膏五盒, 郊區森林要紅花、三七,越多越好。摘露枝五十,拾雀翎三十,到崖邊采折陽花一袋。”他頓住話音,筆桿戳著下巴望著沈琦,片刻后嘆了口氣, 繼續書寫,“晨露半杯, 雪蓮兩朵, 蚌殼一袋!
他寫完撕下那張紙,猛地合上本子,手中毛筆化作光點散落。奚昭璟把紙張對折撕開,將那些能隨手買到的物品交給侍從, 又囑咐了一句:“還是老樣子。”
“好嘞, 奚小少爺放心!”
還能是什么老樣子, 讓自家仆從別忘了買點小食分給街上乞丐。自從奚昭璟沒了逛街坊的時間, 這個活便交給了手下仆從, 久而久之就成了習慣。
原地只剩下他們四個人, 支走了侍從, 他那游刃有余的模樣蕩然無存,苦著張臉看著紙上剩下材料, 開始對面前這三位被凡人捧上天的“下凡神仙”進行批評:“祖宗們欸,你們能不能再省點用,我煉丹也是廢命的!我又沒有仙力,天天對著一口大鍋研究藥材,那是真火!很熏臉的。
四年的時間,奚昭璟從最開始的“行走錢包”變成了“行走藥包”,再后來蘇焱給的藥全都用完了,正處于發愁之際,沈琦不知道從哪摸出了一本煉丹基礎書本,直接丟給奚昭璟,讓他自行琢磨。
于是這位小少爺,在炸了不知多少鐵鼎后,終于掌握了其中奧妙。因而他還特意買下一處無人的院落,只是用來放那頂救人命的爐鼎。他負責碾碎藥材,配置對應劑量,其余三人就用來免費提供奚昭璟缺少的仙力。
三人斬妖護人間,一人煉藥救眾生。
一開始還只是煉一些平民百姓所需要的止血丹藥,慢慢地,越來越多的問題出現在他面前:琴弦彈久了會有磨損,玄生劍和懷心劍都要用寶物堆砌,符紙也會越用越少。
于是落在奚昭璟身上的任務更重,他一個人不僅要為百姓傷亡擔憂,還要絞盡腦汁去尋找保養劍器所需的材料。
說好的修仙者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呢?這簡直比凡人還能折騰!誰還記得他也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凡人少爺啊?
他奚昭璟的命就不是命了嗎?!這明明就是壓榨。
阮秋盛自覺得有些過意不去,摸著鼻子沒有出聲。章祁月還蹲在原地糾結地摸著裝有黑色符紙的木匣,心想:“如果后面再麻煩小璟,那就干脆直接用這木匣里的,不就是需要血嘛雖然可能會失血過多而死!
想到這,章祁月眼中滿是感激,仰頭望著奚昭璟。如果有機會,他一定要把這位神仙少爺推薦給蘇師叔,勸師叔把他收成徒弟,也算是當做感謝了。
沈琦一本正經地糾正奚昭璟言語中的錯誤:“有仙術附體,熏不到!
正愁著沒地方發泄火氣,沈琦這句話正撞上他槍口,四年前還恭恭敬敬喊琦哥的奚昭璟,經過這幾年的折磨,他現在直接毫不客氣地連名帶姓喊道:“沈琦你還好意思說,就你那寶貝懷心劍用的材料最麻煩,最多!!每次我大半夜不睡覺還要盯著爐鼎生怕出點岔子!
“有些材料是我找的!
“然后呢?那也是懷心劍最費我時間,它一顆丹藥就要兩朵雪蓮,就算一年補一次,那雪蓮也是花了大價錢啊!”
“你煉丹的時候我都在你旁邊陪著,雪蓮費用我之前說過我來出,你不準,我能怎么辦?”
“你出個屁,哪來的錢,你都不是沈家”話音倉促地頓住,奚昭璟意識到自己嘴快戳中沈琦心事,小心觀察沈琦的變化,又拿出腰間折扇給自己扇風。眼神亂飄,緊接著聲音瞬間小了不少,干巴巴扯出一句:“妖除完了,懷心劍給我抱會,我熱!
沈琦沒有出聲,但依舊將懷心拋入奚昭璟懷里。
兩年前,沈母離世,沈琦擦去臉上殘余的血液,來不及同師兄弟間告辭便轉身離去,他親自處理了后事,將府中家仆遣散,給了她們每個人大堆金銀,足夠她們下半輩子的生活。
他失去了師尊的保護,也失去了親人的愛護,在這茫茫人間,以一劍跟在大師兄身后,護住這天下蒼生。
在石碑前,他終于悟出了最后那一式劍法。
楓落留寂。
劍法沒有前半段招數的溫柔,劍鋒劃破長空,剛中帶柔,隱約流露著不甘之意。揮劍動作愈來愈快,傳出的劍意竟將微風斬成數段,風止葉停,似乎是在攀爬山體追尋著什么,在即將觸碰頂峰時,卻發現終是大夢一場的迷茫。
劍身輕顫,收回銳氣重歸柔意,停滯的葉片攏在他的身側,劍回葉散,夢醒憶存,葉子紛紛揚揚從半空中落下,美中有憂。這是只身一人行于浩蕩天地間的孤寂,此為求而不得的彷徨失意。
那日沈琦很晚才回到客棧,黑衣上沾滿灰塵都沒來得及擦除,他身心疲憊,只想踩著夜色,走回房間一頭栽在床上休息個幾天幾夜。
可他的腳步停在了門外。
他看到昏暗的大廳中燃著一根蠟燭,暗淡的光芒卻照亮了周圍三個熟悉的面龐。同樣的黑衣將他們隱于暗夜中,桌上擺著還冒著熱氣的飯菜,阮秋盛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朝向沈琦淺淺一笑:“飯還熱著,快進來吃,就等你了。”
臉上傳來滾燙的溫度,沈琦緊咬著唇,顫抖著聲音應下,胡亂抹去淚水,快步走到桌前,埋頭吞咽著飯菜。
他記得很清楚。明明大師兄喜歡穿淺色衣服,明明小師弟一直以來都未曾褪下他那一成不變的灰色長袍,就連恨不得一天換一件衣服的奚昭璟,在這天,都一同換上了深黑素色長衫,等待他的歸來。
沒有長贅的安慰,只是一桌熱菜,便已足夠。
他不再是什么將軍之子,不再是什么沈少爺,不用再走近他曾經畏懼的塵沙彌漫的戰場。
沈琦知道,他還有一個家,叫折戟宗。
眼看著奚昭璟不再出聲,章祁月看了一眼時間,該回去休息了。他擺擺手站起身,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刺鳴,他閉上眼睛捂住額頭,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阮秋盛及時扶住對方,神色凝重,不停呼喚:“祁月?師弟?”
這個情況自從那次他與那竹子精打斗一番,便開始時不時有著頭暈癥狀,原本半年才有一次,再后來越發頻繁,慢慢地,每次頭暈章祁月甚至聽不到旁人說話,也無法回應對方的問答。
只有無盡的刺鳴和漫天的白幕。
“又發作了?”奚昭璟趕忙翻出一個小瓶,將一粒藥丸塞入章祁月嘴中,這是他特意煉制的減緩頭暈的丹藥。
他們曾經帶著章祁月尋過醫師,均無結果,但他們都清楚,一定是與妖物有關。為此奚昭璟特意到處翻看書籍,尋找對應的藥材,歷經風吹日曬,碾成碎末,又借著沈琦的靈力,凝煉出能夠短時間壓制這種眩暈的藥丸。
不知過了多久,章祁月才回過神,冷汗已經浸濕衣物,他的雙手緊抓著阮秋盛手腕,甚至留下了紅印。
“沒事了,只是頭暈罷了!闭缕钤聫姵冻鲂θ,試圖安撫其他幾人,可他一開口,臉上笑容就少了半分。
像是被砂紙剮蹭的石塊,沙啞得近乎分辨不出他原本的聲音。
“別說話了,走,回宗門找蘇師叔!比钋锸⒄f著就要拉起章祁月御劍回折戟宗,動作在半途中被截下,章祁月搖搖頭,吞咽下口水,才勉強恢復正常聲音。
“無事,只是小事而已,還有小璟的藥,放心,沒事!闭缕钤轮逼鹕韱境鲲L樂劍,即將踩上去時,又晃晃悠悠地收回劍,扶著阮秋盛的手臂道:“師兄你帶我回去吧。”
“好。”阮秋盛沒有絲毫猶豫,徑直抱起對方,踏上玄生便要離去,還不忘回頭看向沈琦,“我們在客棧等你們!
沈琦點點頭,抬指召回奚昭璟手里的懷心劍,等待他跳到自己身后時,突然開口道:“有沒有更合適的藥材?再稀有再難尋的都沒事,我來找;蛘呶提供多一些靈力,總覺得那個丹藥藥效不夠了!
奚昭璟拳頭不由得握緊,雖說這話是大實話,但是沈琦就不能委婉地表達一下嗎?
“再上等的藥材也沒法根治,只能緩解。我盡力,總覺得祁月的這個頭暈癥狀有些怪!眲傉f完懷心便飛身而起,奚昭璟被灌了一嘴的風,后面的話語被吹的七零八落,沈琦壓根沒聽清。
“你說什么?”
“我說——祁月這個頭暈癥狀——有點怪——”
“啊?你大聲點!
“”奚昭璟面帶微笑,抓住沈琦身后的衣服,深吸一口氣用力喊道:“我剛剛說——沈琦你能不能閉嘴別說話了——”
第52章 未知
至于為什么四年之久還住在客棧, 并不是他們找不到合適的居所,而是暗門那群小子也待在客棧。兩家大師兄有通信往來,那自然是沒法甩手離去, 時不時出門來往間兩家死對頭還能碰頭。
不過那幾個趾高氣揚的暗門小弟子在他們家大師兄教導下, 倒收了點往外冒的赤焰, 每每遇到折戟宗的人能學會不出言嘲諷, 只是扭過頭,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冷哼。
“阮兄,這么巧!饼R胤手持長劍打算出門,正好看到縮在阮秋盛懷中不舒服皺眉的章祁月,眼神掃過對方,關心道:“章道友這是怎么了?”
“無事, 多謝齊道友關心!闭缕钤聸]讓阮秋盛開口,便乖巧從懷中掙扎開, 扶著大師兄的肩膀站立, 嘴角還掛著疏遠而又禮貌的笑容,把言語中的尖刺隱藏得極好。
章祁月現在沒工夫跟這個人聊天,他太陽穴突突直跳,意識仿佛被什么東西拉扯, 總覺得他下一秒就要昏厥在地。他整理了一番自己衣袍, 看向阮秋盛, 話音聽起來并無不尋常之處:“大師兄我先回房休息, 不打擾你和齊道友聊天。”說完還故意捏了捏阮秋盛掌心。
阮秋盛和齊胤二人經常會私下聊些旁人不知曉的事情, 章祁月他們自然也注意到, 但發現對方并無敵意后, 漸漸就主動在兩人談話時尋理由離開。
章祁月說的話起初阮秋盛還有些擔憂,害怕他又隱瞞傷情, 自己縮回房間舔舐傷口,隨后那個捏掌心的動作打消了他的疑慮。
嗯,還有心思搞這些,應該休息片刻就好了。等他和齊胤交換情報后再去房間看看小師弟。
關上房門后章祁月才泄了力直接跪倒在地,風樂劍劍柄處懸掛的玉墜閃著金光,有規律地跳動著,直到章祁月眼前徹底陷入灰暗,那光芒才消散。
又回到這天地同色的空間中,章祁月揉著摔疼的屁股,雙手撐地緩慢爬起來。這不起還好,一站起來正好對上老者皺巴巴的臉。
“前輩,你這么出現,有點”嚇人。
章祁月沒敢把那兩個字講出來,因為面前的白胡子長者好像神情有些過于凝重。他環顧四周,也沒見到長者天天捧在懷里當寶貝的棋盤,心中瞬間警鈴大作。
他連忙再度跪下,在長者面前正襟危坐,試探性問道:“前輩?我身上是有什么大問題嗎?”
章祁月極少被寄存在《陣法寶典》的長者拉入他的意識之海中,上一次還是快要進入鬼門關的時候。
總不能這次,他又要死一回吧?
他咽了咽口水,緊張地看向面前捋著胡須的老人,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他只聽到幾道疑惑聲,接著任憑自己的下巴被對方掰來掰去,張嘴吐舌樣樣都做了一遍,就差直接脫/掉/衣服來個全身檢查了。
章祁月悄悄活動了有些麻木的雙腳,就在這時,白胡子長老手中拐杖橫放在地,望向章祁月的眼神多了些惋惜,在一陣長長嘆氣中同他面對面坐下
這是什么意思?章祁月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這像極了下病危通知書的醫生,嘆著氣對自己說時日不多了。
他還沒好好跟大師兄表達愛意,還沒把奚昭璟介紹給自己師叔,還沒把師尊從暗門救出來,他還一堆事都沒干,要是這時候死了算什么?
長者停止擺弄他胡須的動作,抬眼道:“你最近是不是頭暈癥狀越來越嚴重了?”
“是。甚至無法察覺到外界的變化!
事關性命大事,章祁月半點不敢隱瞞,有什么情況他通通如實作答。
長者又沉思片刻,才繼續開口道:“如果之后你在夢中遇到熟人身影,千萬不要上前。哪怕對方突然向你發起攻擊,你也萬萬不可回手。倘若遇到這種情況,我會護住你的魂魄不受到傷害。”
熟人對自己出手?怎么可能的事。
章祁月被說得一愣,想要把自己目前的情況再說清楚些:“前輩,我就只是時不時頭暈無法感知周圍,應該不會遇不到你說的這種情況吧?”他還在思考著剛剛的話語,抬手撓了撓臉頰,繼續問道:“前輩,我應該不會再死一次吧?”
“那要看你自己還有你那些朋友了。”
章祁月:?怎么感覺更沒底了。到底什么病會落得這個結果?
棍杖落在后背帶起刺痛,但能察覺到長者是收了力,章祁月聽到對方的聲音:“這個疼痛感能記住嗎?”
“能,前輩你要干什嘶!”章祁月話音被壓抑的痛呼吞噬,又一棍落在身后,這種疼痛感像是要刻入骨髓,連帶著長者接下來的聲音也一并帶入。
“接下來我說的每一個字,你必須時刻謹記,哪怕之后神志不清時也要時刻牢記于心。切勿同任何人動手,切勿失了本心,切勿相信你在夢境中見到的任何人。不必擔憂,我會出手相助!
如同烙印,每個字都打在章祁月靈魂深處,熾熱中裹挾著某種力量,竟令章祁月混亂的意識清晰不少。
神志不清?他之后到底會發生什么?
白胡子長者不肯說出內在實情,只是將所有的注意事項告訴自己,至于其他的問題,他不再出聲,說出了熟悉的四個字:“天命難違!
天命?這東西在楓翠居里簡直就是連屁都不算。受到鄒煜的影響,他們三個也壓根不把天命放在眼里,人活生生站在這,不去相信事在人為,反而把命交給天道,這不就是胡扯嗎?
稀里糊涂挨了一頓打,章祁月在那簡短的幾句中隱約捕捉到了什么,他目光暗淡下去,低頭道謝:“多謝前輩指點!
白胡子長者看著章祁月的身影消失在意識之海,原地焦急地轉了幾圈,拾起拐杖重擊幾下,一本書本破土而出落在他面前,書頁翻動地嘩嘩作響,整個空間里只剩下他的碎碎念:“怎么會呢?附魂術怎么會到這小子身上的?解法呢?我活了這么多年就沒見過在附魂術下完好無損活下來的人。這小子怎么他是哪惹到天道了嗎?”
意識回籠,耳邊雜亂的聲音讓章祁月覺得自己頭快要裂開。
沈琦來回翻看那本煉丹書籍,眉眼滿是焦急:“書上沒寫?是不是假書啊?這明顯越來越不正常了!
奚昭璟也是急得不得了,翻遍行囊勉強找出一粒小藥丸塞入章祁月口中,頭都不回直接說道:“沒寫,這是你自己給我的,你跟我說這是假書?”
阮秋盛將昏睡的章祁月移到身旁,枕在自己雙腿上。當時他處理完事情敲門久久沒人應,推開門便看到面前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章祁月,恐慌瞬間攀上心中,幾乎是瞬間將他撈起,源源不斷給他注入靈力。
可是完全沒有任何用處。大門敞開也引來了隨之趕來的沈琦和奚昭璟,同樣手足無措的兩人近乎把那本書翻爛成幾半。
奚昭璟:“要不然你們找一下長輩們?妖物有那個暗門處理,我們缺一個也沒事!
“得了吧,就他們那三腳貓功夫,也就他們大師兄能看點!鄙蜱艞壛四潜緹挼せA書本,努力思索著應對方法,“現在祁月昏迷時間越來越長,你又不能飛,最后我們也就只剩一個人。妖物肆虐,上哪找修士!
“不是,你們仙界就你們兩個門派?這么冷清?”
“人間這么大,怎么可能全都守在京城!
親娘啊,章祁月覺得就算自己真死了,也能被這倆人的吵架聲給吵復活。
輕動手指,這點小動作轉瞬間被阮秋盛捕捉到,他趕忙朝旁側揮手,盛有適中水溫的茶杯遞到章祁月唇前,看到對方在喝下液體后才松了口氣。
“沒死,還活著!闭缕钤聼o力地沖對面兩人擺擺手,緊接著他又想起長者的話,稍微提了一嘴,“如果,我說如果啊,之后哪天我要是變得很奇怪不正常,你們離我遠點。”
身上的束縛驟然變緊,阮秋盛眼神犀利,上下打量著章祁月:“你知道什么了?衣服脫了,讓我看看!眱芍改靈力仿佛下一瞬就要探入他的身體中探查一番。
沈琦和奚昭璟愣在原地,兩個對視一番,也緊盯著章祁月沒再出聲。
他該怎么說,他自己也不清楚會發生什么,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只能當著幾人的面將剛剛在意識之海的經歷重述一遍。
“就是這樣,現在一切都是未知。”
章祁月坐直身子兩手一攤,對于現在的情況他也無從下手。只見阮秋盛臉色陰沉站起身,拿起玄生就要出去,章祁月眼疾手快地抓住他衣角喊道:“大師兄你要去哪?”
“我用最快的速度回折戟宗,找蘇師叔。不能再拖了!
阮秋盛向來說一不二,他敲定的事幾乎很難再改變。從京城到折戟宗再怎么樣也要有個一天一夜,更何況這么久以來他們一直疲于斬妖,哪來的最快速度
沈琦自知他攔不住大師兄,便將這個活交給章祁月,自己翻手拿出傳訊符,沒有絲毫猶豫地給邯紹傳訊。
等傳訊符接通時,章祁月正齜牙咧嘴地躺在阮秋盛懷里,捂著摔疼的胳膊眼淚都要飆出來。
沈琦暗自豎了個大拇指,不愧是小師弟,苦肉計演的越來越像了。
章祁月有苦說不出,這根本不是演的,是他太急于阻止阮秋盛的步伐,真真切切地手肘觸地發出不小的動靜——他現在是真疼。
幻鏡中的邯紹表情一片復雜:“這是讓我看他倆師兄弟情深似海的戲碼嗎?”
第53章 祈愿
“邯長老!蘇師叔在您旁邊嗎?”沈琦顧不上回應邯紹的調侃, 急匆匆地直切正題。
邯紹被沈琦這焦急的語氣嚇到,語速也跟著變快:“蘇焱?他剛出門沒多久,說是要下山尋你們。怎么這么急?”
這簡直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幾人紛紛眼中閃出亮光, 只要等到蘇焱, 那么一切就好說了。
邯紹一頭霧水地看著鏡面中幾個人原本還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 自己的一句話反而讓他們興奮起來, 不由得追問道:“到底怎么了?你們幾個是不是又闖什么事了?”
“沒有,就是祁月這幾日身體不適,總是頭暈昏迷,我們有些放心不下,藥物也已經用完,就想著讓蘇師叔幫忙看一下!鄙蜱笾旅枋隽嗽, 刻意將一些細節隱瞞,雖說都是長輩, 但他還是覺得小師弟這種情況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畢竟后續會發生什么, 他們一概不知,只能順其自然,見機行事。
鏡面下方,幾人沒有看到邯紹的手指在沈琦講話的過程中就停止了敲動, 話音落下后, 他表情沒變, 手中卻捏碎了一枚玉石。
“明日蘇焱應該就能到, 不必心急。有事再傳訊給我。”
不等沈琦反應過來, 傳訊符就失去了光澤, 他有些驚詫邯前輩這次竟然會這么迅速切斷通訊, 甚至都沒說出那句“小心別死了!
太稀奇了,他們難得一次沒被邯紹罵。
銀飾碰撞, 將殿堂的光芒通通點亮,音閣閣主邁著步子走上臺階,轉身甩起身后長袍,那張極美的面龐被金色面具擋住,看不見神情卻能從聲音中聽出慍怒。
他沒有接過身后黑衣人遞來的茶水,透過面具那雙丹鳳眼殺氣四溢,幽深莫測,仿佛下一瞬塵暴就會席卷平地。
“把丘山喊過來。”
“是!
黑衣人隱于暗處,不過片刻,一團黑霧出現在臺階下,丘山單膝跪地,兜帽蓋住頭顱,虔誠彎腰道:“主人有何吩咐?”
“誰允許你將附魂術下到他們身上的。”
丘山聞言茫然地抬頭,沒有皮囊包裹,那空蕩的骨架竟能讓人看出其中有幾分怔愣。
可他沒有反駁,乖順地再次低頭,解釋道:“屬下不知主人在說何事!
上方傳來冷笑,緊接著耳邊刮過一陣微風,音閣閣主出現在他面前,金屬指套挑起丘山的下巴,強迫他仰頭同自己對視,一字一句道:“我之前說過吧?讓你插手中間,沒讓你去要了他們的命,F如今章祁月中了附魂術,附魂術是你們鬼道獨門術法,你敢說你沒動過手腳?”
下頜被緊攥,丘山仿若感知不到疼痛,依舊重復著那句話:“屬下不知主人在說何事!
“當真不知?”丘山未曾說過慌,這一點身為主人的他心里清楚,他側身望向遠方,半瞇起眼睛緩緩將那個面具摘下。
鐫刻著花紋的金色面具墜在地面,露出了那人原本的模樣。
“姑且再信你一回,去查,無論怎樣,救回來。”那人一轉話音,目光落在丘山上,“鄒煜怎么樣了?”
丘山:“同往日一樣,逗鳥看書下棋,無聊了就折個樹枝在院內比劃招式。”
那人輕笑了一聲,那語氣中帶著些許無奈:“還真是沒變!
座椅前的身影不復存在,只留下一句警告:“退下吧,還是那句話,別做多余的事。折戟宗的那幾個人,敢動一下,我就要了你的命!
丘山垂首對著空椅應道:“屬下遵命。”
——
邯紹的話讓幾人的心落了回去,現在的情況就是只要他們在客棧等著蘇焱的出現,那么章祁月這個所謂的奇怪癥狀就能夠化解。
在他們眼里只不過就是普通的頭暈,無人知曉附魂術這一存在。
有了結果后,沈琦也不在章祁月房間里賴著了,以煉丹的理由把奚昭璟拉走,順帶著還貼心地關上了門。
看他小師弟掛在大師兄身上半天不下來,這不明擺著趕客嗎?算了,他倆愛干嘛就干嘛去,他自己懶得管了,還是老老實實給懷心劍找仙寶比較好。
奚昭璟沒好氣地叉腰站在客棧門外,朝身邊并肩站立的沈琦說道:“沈琦,你抬頭!
沈琦:?
雖然對于奚昭璟的一些話,沈琦都懶于回答,但對于這種沒頭沒尾莫名其妙的問話,他還是保持好奇的。
他仰頭看著暗藍色天空,繁星點綴其中,一輪彎月懸掛一側,散發著柔和的光芒,倒是個不錯的景色。
沈琦左右看了看,贊嘆道:“嗯,今天晚上的天挺好看,星星蠻多!
奚昭璟瞪大眼睛半天沒吭聲,最后也跟著抬頭望了望,有氣無力道:“不是,我的意思是,讓你看天,現在已經晚上了,適合睡覺!
沈琦:他就該無視旁邊這個人的。
“行吧,那你睡去吧,等見到蘇師叔,我死也不告訴他有位奚少爺仰慕他許久,想同他學煉丹之術。”
跟章祁月待久了也是有好處的,比如現在這種釣魚話術沈琦已經掌握其中奧妙,這不,魚就上鉤了。
“琦哥!我親愛的琦哥~剛剛我只是跟你開個玩笑,不就煉丹嗎?小事!走,我們現在就去!”
上一秒還巴不得把沈琦腦子撬開,下一秒兩手搓個不停笑嘻嘻地圍在沈琦身邊,同他一起前往放置爐鼎的院落。京城里的某位奚少爺主打一個能屈能伸。
——
沒了外人打擾,章祁月也不再裝柔弱,從阮秋盛身上爬起來,神色嚴峻,捏著對方掌心一本正經說著:“大師兄,如果哪天我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別猶豫,殺了我!
章祁月回味長者的話語,越發覺得其中意思都在暗指自己以后可能會失去操控自己身體的時候,至于那時該怎么辦,估計也只有長者說的那句話——那就要看自己還有自己那些朋友了。
阮秋盛抽出右手,抬手覆在章祁月嘴唇上,輕聲道:“等蘇師叔來了,一切就過去了。別成天胡思亂想!
不過都是心理安慰罷了。
阮秋盛心中的擔憂也不敢寫在臉上,這一事情本就對章祁月有所打擊,未來之事自己卻無法掌握,換誰都會覺的不安。他現在能做的,就是將情緒收斂起來,成為章祁月最安心的依靠。
話說早了,他都快要忘記自己懷里的軟團子實際上是個黑芝麻湯圓!
原本還睜著無辜的雙眼看著阮秋盛,竟趁他不備時,悄悄伸出舌頭舔覆在唇上的手心,傳來的癢意驚得阮秋盛收回手,倉促地站起身想要帶著玄生溜出房間,卻被章祁月預判,提前拽扯住衣袖。
扭頭便撞進那雙眼淚汪汪的垂眼,阮秋盛閉上眼睛深深嘆了口氣。
他這輩子,可能徹底栽在他家小師弟身上了。
阮秋盛重新坐了回去,垂下的長發任由章祁月環繞于指間,慢慢的,脖頸處多了一雙手,他由著那道力度俯身望向章祁月。
感受他那柔軟的薄唇從下巴處細細捻抹,繞著彎攀上下唇,輕輕咬住軟/肉,唇齒間縈繞一絲血氣,像是欲/求/不滿用力吮/吸著那處傷口,想要留下刻骨銘心的感覺,遲遲不肯放開。
章祁月只敢將愛戀表達在由淺及深的吻上,他心里已經喜歡到了發狂,卻不敢再觸碰更深,他從最初的激動,到如今的恐慌。
他有些害怕未來,害怕自己會做出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他現在只能發瘋般地纏著阮秋盛,恨不得自己時刻待在他身邊,永不分離。
深夜阮秋盛早已熟睡,衣衫半褪的模樣落入章祁月眼中,屋內沒有半點光芒,那白皙的皮膚格外扎眼。他輕輕將被褥攏在他身上,手攬住腰間,側身面朝阮秋盛,蜷縮成一團靠在他的胸膛前緩緩入睡。
他雖不信天道,可此刻他卻無聲吶喊著自己的心愿:上天也好,神佛也罷,求求你們,這樣就好,讓他們永遠這樣相依相靠一生便好。
無力、蒼白、卻又無可奈何。
上天最愛同世人開玩笑,渴望幸福之人終日活在陰冷濕暗的角落,祈求健康之人終日受到疾病的折磨,人們在痛苦的沼澤中摸爬滾打,得到的只有上蒼的冷嘲熱諷。
第54章 離身
“大師兄, 小師弟,醒了嗎?”房門被叩響,沈琦壓低的聲音將兩人從睡夢中喚醒, 匆忙披上外衣, 打開門便看到沈琦異樣的表情, 一句話讓兩人瞬間清醒, “出事了!
一顆心沉入心底,他們不再多言,隨意將發絲挽起,拿起佩劍就跟著沈琦走出房間。
屋外晨光初亮,大廳卻零零散散聚著幾個人影,眼神不住落在行色匆匆的三人, 竊竊私語著什么。
“聽說了嗎?醫館都被攔住了。就剩下個皮囊,把那老醫師嚇得直接暈過去了!
“嗨喲何止啊, 那幾個人的死狀太慘了, 就跟那種被吸干了精魂一樣,哪還有半點人樣啊?那奚家貴公子也不怕,竟然還在那里費力去救個半死不活的小姑娘不過聽說沒救活。”
“哎哎哎別說了,沒看到剛剛三位仙師過去了嗎?神仙管的事我們又幫不上忙, 哎呀散了散了, 關注這么多干嘛, 也不怕半夜做噩夢!
小姑娘?
章祁月腳步微頓, 側頭回望那幾個回屋的人, 眉頭緊鎖, 隱隱有些不安。
他們三人行走在街上, 來往的行人均用異樣的眼神打量著他們,明明幾步之遙卻仿佛見到毒蝎, 抬袖半掩住面龐繞道而行。
章祁月默默觀察著旁人表情,手不由自主按住風樂劍,用力攥著劍身刻意控制自己心底莫名萌生的殺意。
他不喜歡這些眼神,明明之前他們還被眾人捧成下凡神仙般的存在,現在卻巴不得離他們遠些又是怎么回事,就像無故被潑了一桶臟水,遭受萬人嫌棄一樣。
不該這么想的。
章祁月眼底閃過一絲清明,將剛剛的思想全盤否認,他怎么能有這般狹隘的想法。
他們救的是蒼生,修的是大道,無需過于在意外界的紛擾,需靜心凝神。
章祁月閉上眼睛默念著師尊曾經的教誨,緩緩吐出濁氣,再次睜開眼便正對上阮秋盛擔憂的目光。
阮秋盛:“身體還是不適嗎?臉色這么差,祁月,你回客棧再休息一陣吧?”
他怔怔地望著阮秋盛淡色眼瞳,繼而環顧四周卻發現根本沒有所謂的行人,一條冷清的街道上除了他們三人再無旁人。
那群人呢?
走在前方的沈琦也停下腳步,扭頭發現章祁月正環顧著四周,抓住阮秋盛手臂的手微微發抖,像是剛睡醒用迷蒙的眼眸望向自己問道:“剛剛周圍沒有人經過嗎?”
沈琦疑惑道:“人?這才破曉,怎么會有人起這么早。更何況這事一出,街上哪還敢有人!
冰涼的手心貼在章祁月額頭,阮秋盛看小師弟這般失神模樣,總覺得有些不對勁,試圖撬開他隱藏的狀況:“你看到街邊有旁人出現?長什么樣?”
章祁月抿唇不說話,只是將臉埋入阮秋盛張開的掌心中,搖搖頭示意自己無事。
也許是昨夜心事繁多,睡眠短淺出現的幻覺。他目前沒有出現頭暈的癥狀,等摸清沈琦口中具體什么事情,再抽空回客棧好好休息。
掌心傳來脫力感,他低喘一聲,這才發現自己右手攥著風樂劍,用力得近乎發白。他毫不在意地甩甩手,聲音也恢復了正常,揚起下巴問道:“到底什么事,這么神秘!
左手還被阮秋盛握住,章祁月問完話轉頭朝自家大師兄揚起一個笑容讓他安心,甚至當著沈琦的面,毫不害臊地貼上阮秋盛側臉,動作親昵還帶著討好。
生怕因為自己的隱瞞讓阮秋盛心生怒火。
沈琦張口說了半個字,就閉上了嘴。他眉毛挑起,眼睛半閉,嘴角撇著長長嘆口氣。接著索性直接眼不見心不煩,繼續閉著眼一口氣念叨出未說完的話:“今早有幾個尸體被送到醫館,全身只剩干癟的皮囊,內在血肉不翼而飛。基本可以確定是妖物所為,具體是誰尚且不知。老醫師沒見過這場景,嚇暈過去了,小璟在里面。”
“我聽客棧住客提到小姑娘的字眼”章祁月突然不敢說下去,他仰頭望著沈琦,眼中希望在他的嘆息中湮滅。
“進來就知道了!鄙蜱崎_醫館大門,掀開竹簾,撲面而來的腐爛氣息夾雜著燃燒著的藥草味,這刺鼻難言的味道逼人后退。
真不敢相信在里面待著的竟然是奚昭璟。
察覺到身邊兩人的吸氣聲,沈琦又看了一眼從容走過來的奚小少爺,及時補充道:“別震驚了,他讓我把他嗅覺封住了,聞不到。在你們來之前,他已經吐幾輪了!
奚昭璟站在阮秋盛和章祁月面前,瞳孔中布滿復雜,他時不時向后看去,咬著嘴唇不知該如何表達,最后只能將目光落在阮秋盛身上,緩慢開口道:“秋盛哥你一會一定要幫我拉住祁月!
阮秋盛聞言抬起頭,他還沒問出口就聽到奚昭璟繼續道:“一會看到里面具體場景,別沖動,冷靜下來!
說著他轉身推開最后一層的阻隔,五個瘦弱的身影落入阮秋盛和章祁月眼中——其中一男一女正是他們所認識的孩童。
那個羞怯不肯言語的小女孩,曾經靈動的眼睛還追隨著盛放的鮮花,而此刻卻只剩下兩個窟窿,面色慘白,濺上的幾滴血液如同盛放的彼岸花,赤紅中生出幾分凄涼。
章祁月覺得渾身血液都被凍住,全身冰冷。他不是貼了護身符讓他們跑嗎?他不是斬殺了竹子精沒有人阻攔他們了嗎?為什么還是
眼前落入一片黑暗,在周遭安靜的氛圍中,他感受到覆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掌,那熟悉的梅香籠罩住他,大師兄溫潤的聲音落入耳中:“別看了!
章祁月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旁人眼中是什么樣——全身都在顫抖,臉上血色唰地消散,眼中布滿血絲,像是一張破碎的紙張,脆弱不堪。
“如今妖界橫行人間,哪里都能存在一些吃人的妖物。不是你的問題,別想四年前那個竹妖的事了,我和小璟親眼目睹到他的死,你別把錯攬在自己身上!鄙蜱站o懷心,努力將目光從小女孩身上移開。他們四個都與她有過接觸,四年前他們還笨拙哄逗的小孩,現在卻成了一具冰冷的尸身,還是殘缺不全
他們心里都不是滋味,沈琦深知章祁月救過這個女孩兩次性命,那時他看女孩的神情是沈琦從未見到的溫柔。
像是憧憬著什么,又唯恐被外物磕碰撞碎,恍如鏡花水月。
阮秋盛催動玄生,布料割裁的聲音引得剩下兩人將目光落在那段白綢——袖口被撕下長條,在阮秋盛的指引下,緩緩飄落在女孩那空洞的雙目上,綢緞自行在尾端系了個小巧的蝴蝶結。
正如初見少女時,她裙間顯眼的翠色綢帶。
只有沈琦和奚昭璟知道,她是這幾具尸體中僅剩一點氣息的人。只是,為時已晚。
奚昭璟是清晨同沈琦從別院走出,守了一晚爐鼎的奚昭璟腰酸背痛,要不是沈琦在旁邊扶著,他能沒有半點形象地當街躺下來回打滾。
他本能回到客棧美美睡上一覺卻被驚恐的老醫師在半路攔下,像是見到了妖魔鬼怪哆哆嗦嗦說不清半句話,手指顫顫巍巍指向不遠處醫館:“鬼沒,沒皮肉”
“老人家您慢點說,老人家???”奚昭璟瞌睡瞬間被嚇沒,呆愣地注視著被沈琦扶住昏迷過去的老醫師,他一時間六神無主,連手中的扇子掉落在地都沒來得及撿,望向沈琦:“他說什么的沒皮鬼?醫館鬧鬼了?”
“不知道,先把他送回客棧歇息,我們去醫館瞧瞧!鄙蜱磻獦O快,讓奚昭璟原地等候,他幾個錯步便閃至客棧前,將老醫師交給剛睡醒的店小二,自己便再次掉頭去尋找奚昭璟。
兩人剛走到醫館門口就被那幾具面目全非的尸身驚到,腐肉的氣息讓奚昭璟胃里像是翻江倒海,捂著嘴跑到一邊草叢,將僅有的一點食物全都吐出。
奚昭璟虛弱地撐著樹干走出,他又看到沈琦膽子極大地上手去觸碰那些尸體,拼命壓住再次涌出的惡心感,用力將沈琦向后扯,兩人在大街上摔成一團。
“你干什么?”
“你是修士你不懂,知不知道有個說法,活人不能直接接觸死人,有不祥之兆!”
“那你知不知道,我們幾個最不怕的就是這些?”沈琦將把自己當成靠枕的奚昭璟拽下,爬起來又探身去看。
奚昭璟嘴里念叨著阿彌陀佛也跟著爬起,想要再次拉遠沈琦。誰管他們信不信,老祖宗留下的話肯定沒錯。
“小璟你來看這個人!鄙蜱脑捳Z把他動作定格在原地。
沈琦是瘋了嗎?還想讓自己去看這可怖的場景。奚昭璟閉上眼睛瘋狂搖頭:“不看,我不看,我還想活著!
“這個人是不是之前祁月救下的女孩?”
此話一出,奚昭璟沒了聲響,從沈琦身后悄悄望去,緊接著他睜大眼睛,全然不顧自己剛剛說出的不祥之兆,撥開沈琦竄到前方,語速更快:“還活著,手在動,藥藥藥,沈琦你幫我拿,我,我拿不出來!
奚昭璟簡直快要哭出來了,他不敢看這些,卻又想救人,眼神亂飄最終還是只能落在尸身上。他連腰間藥囊扯半天都扯不出,聲音抖得不成樣,還帶著些許哭腔。
沈琦垂眼解開那個錦囊,手指探向女孩脈搏處,片刻后他收回手沒再出聲。
“不行,藥喂不進去,沈琦,凡人能渡靈力嗎?你用靈力試試!鞭烧循Z一時心急滿腦子只想著讓對方恢復意識,完全沒有注意到不再有起伏的胸口。
沈琦張了張唇,沒有出聲,依照奚昭璟的要求探出手指輸送靈力。
沈琦深知這種感受,他沒有揭穿一切,因為自己母親去世時,他也跟個瘋子一樣瘋狂調動全身靈力,試圖等待一個奇跡。
結果沒有奇跡,只等來了一場大雨,甚至將她身上日日焚香祈福所沾染上的檀香味也全部沖散。
最后的念想也沒了。
第55章 附魂
“大師兄, 我沒事了!闭缕钤禄匚兆∪钋锸ⅲ卵矍的遮擋,模糊的人影逐漸重合, 他想問有沒有看到幕后之人模樣, 記憶緩慢浮現, 之前沈琦在門外的話打斷了他的想法。
他怎么能忘記, 沈琦進門前特意說了,具體什么妖物尚且不知。
腦袋如同一團漿糊,章祁月將目光分別在屋內幾人臉上停留片刻,最終落在阮秋盛那半截衣袖上。
他摸了摸平整的切斷口,突然低喃了一句:“下次可以換一身新衣服了!
這番莫名其妙的動作讓幾人不敢妄動,阮秋盛和沈琦對視了一眼, 他們誰都猜不出自家小師弟是怎么了,阮秋盛攏起袖子, 一只手護在章祁月身后說道:“好, 結束后我就去換!
在奚昭璟驚疑不定的呼喚中,章祁月終于抬起了頭,看到那雙與往日差別不大的眼瞳他頓時松了口氣。
嚇死他了,差點以為章祁月因為傷心過度, 心神不穩, 導致曾經提起的預言在這時應驗。
章祁月從阮秋盛懷中撐著膝蓋站起, 在尸體前站定, 手指抽出木匣中的符咒, 眼睛盯著五張拼湊在一起的床板, 聲音里沒有一絲波瀾:“二師兄, 把大門關上,別讓外人進入。小璟, 你離遠些,小心被靈力波及到!彼D頭看向阮秋盛,“大師兄,我一會用催靈符激出尸體上隱藏的妖氣,你用天機琴探測妖力的存在!
接著他咬破手指狠狠按在符紙上方,《陣法寶典》飛至眼底,書頁停在對應符咒的界面。
沈琦守在門口暗自掐訣為章祁月護法,阮秋盛手置琴弦上,眼神從未從章祁月身上離開過。
有一點章祁月隱瞞了他們。催靈符會有反噬作用,這個符咒正是能將仙術無法探測出的力量從物體中催發出,從而達到追捕的目的。
而催發的藥引,正是施符之人體內的靈力——燃燒自身靈力,以血為媒介溶于黑符中,從而迸發出更高階級的力量。
哪怕這時章祁月也不忘在內心吐槽一番:明明自己游戲里最玩不慣就是燒血疊buff的角色,結果到頭來自己成了這種人。真是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
他余光瞟著書本上的符陣,左手扶住右手手腕,努力控制著手指走勢。每畫一筆,他就能察覺到靈力抽離出身體,如同液體蒸發,空留一副軀殼。
還有五筆,快了,撐住。
章祁月丹田內殘余的靈力瘋狂運轉,卻終究抵不過消耗過快的速度,修復好的靈力還未流通全身,就被迫順著指尖溜走。
四……三……二……
手指已經沒了知覺,沉重麻木的感覺令他幾乎控制不住肢體想要自然下垂。不行,快成型了,不能在這里斷,不然之前的靈力白費了。
章祁月咬牙撐著,就在這時一股清冽的靈力圍繞他周身,填補著他的空缺。所有壓力剎那間被清空,整個身體輕盈了不少,手指下滑落定最后一筆。
他低頭看著腳邊逐漸淡去的法陣,那正是沈琦布下的。此刻符咒初成,他無法分神,只能在內心對二師兄表達感激之情。
符紙光芒大熾,橫懸在尸體上方,撐起一個扇形金色半透明屏障,符咒中間生出幾道細絲般的靈力,分別深入床鋪上冰涼的肌膚中。
四人目光同時聚焦在屏障內,周圍寂靜無聲,只有靈力游走全身帶動的細微動靜。不知過了多久,一縷黑氣終于從小女孩鼻間溢出。
章祁月五指合攏收回屏障,緊接著身側音律驟起,不等黑氣消散在空中,就被琴音卷走。阮秋盛有節奏地撥動琴弦,將氣體困于樂曲中,直到奏到曲子結尾,那團氣體才放棄與之抗衡的力氣,順從地被天機琴淡白色光芒籠罩,在眾人的注視下穿過厚重大門,沖向妖氣所在處。
“走!鄙蜱氏葲_出去追趕那光芒,他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嚴肅。能這么耗費小師弟靈力才逼出的妖氣,對方實力一定不弱。
可能是一場惡戰。
阮秋盛收回琴身,沒有多言,伸手擋在章祁月面前。章祁月正欲轉身跟上,他精心將有些踉蹌的步伐藏起來,卻在阮秋盛的注視下打散——他再次被大師兄橫抱在懷中。
“小璟,你去找齊胤,讓他處理這塊。你跟著他能護住你,那邊對方實力不詳,我們不能把你拉入危險境地!比钋锸⑼W≡捯簦D身背對著奚昭璟,“如果我們沒有回來,麻煩你帶著我們的行囊去找蘇師叔;蛘咦岧R胤把你送到折戟宗。”
“呸呸呸,說什么不吉利話,我還等著你們回來還錢呢!”奚昭璟一下子就紅了眼眶,他清楚知道阮秋盛他們面臨的危險有多大,四年的相處他早就把他們三個當成一家人,聽到這種帶著訣別的話語又連呸了幾聲,“你們不回來,我做鬼都要纏著你們還錢!”
聽到還錢這兩個字,阮秋盛輕笑一聲,側頭回望奚昭璟說道:“好。我也突然才想到,你這還有我們當初的三個銀錠。等我們回來。”
身影下一刻便消失原地,奚昭璟吸了吸鼻子,瞅了一眼身側的尸體,憋了半天的眼淚終于下來了——原本有他們仨陪著還能壯膽,現在就剩他一個人跟五個尸體待一起,他要怕死了……
不行不行,他要去找齊胤,讓他一個人跟尸體待著,遲早要瘋。
雖說暗門的人給他留下的印象并不好,但暗門大師兄齊胤至少還有些靠譜,更何況是阮秋盛點名提出,他自然選擇相信對方。
奚昭璟慌亂地拎著折扇從竹簾后走出,急急忙忙想要推門離開這醫館,結果因為步伐過快沒看清前方來人,一頭撞進對方懷中。
“小心!
這一撞令奚昭璟更加暈頭轉向,本就被那些尸體嚇得魂不守舍的小少爺,這次根本端不起架子,二話不說連忙不停彎腰道歉。
“無事,不必再道歉。醫館里還有人嗎?”
奚昭璟的身體被無形的靈力扶住,他這才止住話音,抬眼看向對方,只不過大腦先行一步,指使著他迅速搖頭接話道:“醫館已經被封,這位仙師您……”
不對!
奚昭璟打量著對方,這身裝扮怎么那么眼熟?竹子……翠色衣服……?!。!
奚昭璟一口氣險些沒上來,這時候也不講什么尊敬師長的規矩,拉住對方袖子指著醫館木門:“蘇焱前輩,秋盛哥他們就從這里消失了,沈琦追著一縷黑氣出去了!彼塘送炭谒,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還有祁月!祁月他身體一直不適,前段時間頭暈癥狀甚至導致他昏迷,剛剛他又用血畫了一張符咒……”
來者正是下山尋找鬼影的蘇焱,他曾四處尋找鬼影氣息卻未找到真身,直到今日察覺到一絲痕跡。待他趕來,只見得一個凡間青年從醫館走出,接著便從他口中聽到了那幾個熟悉的名字。
“多謝。”奚昭璟的話令蘇焱越聽越心驚,他留下兩個字便閃身離去,如果按照剛剛那個青年所說,那么他們三個恐怕是遇到問題了。
至于章祁月……蘇焱心中大概有了答案,可他不愿多想,暗暗希望自己所想的一切都是多慮。
如果真是附魂術,那就更難辦了……
利劍穿透黑氣令其徹底消散在人間,沈琦落在平地警惕地觀察四周,他突然意識到此處正是四年前章祁月同竹妖交手的地方。
中間是有什么聯系嗎?
沈琦擰起眉站定中央,背后突然出現靈力波動。沈琦猛地側身轉動手腕,懷心赫然擋在面前。他稍一用力挑飛這沒來由的劍光,兩指凝出屏障,震聲道:“誰?躲躲藏藏算個什么?”
陰惻惻的笑聲從四周傳來,無影無形。沈琦不由得握緊劍柄,放穩呼吸聆聽風聲,從中分辨從何而出的殺意。眼睛驟然睜開,身影如風,轉瞬間旋身再次擋下一擊。
這種功法沈琦心中一驚,連忙掐訣幻化出另一道懷心虛影直刺對方,借著這個空隙翻身后撤,懷心劍順著力度在面前繞了個圈背在身后。
沈琦緊盯著面前一團黑霧,冷聲道:“當年門派比武那個暗門弟子就是你?”
對方不回答只是繼續笑著,那笑聲中帶著病態的瘋狂,攻擊迅速絲毫不給沈琦喘氣的機會,像是察覺到了什么,對方動作一頓,語氣中更是興奮:“化神期?幾十年就到了化神期?哈哈哈哈哈哈哈不愧是鄒煜的徒弟,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提到鄒煜時,那聲音咬牙切齒,像是恨到骨子里,巴不得要將他抽筋剝皮,挫骨揚灰。
沈琦控制著懷心劍,白光交疊,恍若數道流星同黑光相抵,記憶里之前小師弟曾經不經意問出的話浮現在水面——“二師兄,師尊有什么仇人嗎?”
那時他還毫不在意地回應這個問題,說自家師尊仇人多了去了?扇缃襁@么一看,這團黑霧,估計一直記恨著鄒煜,甚至想要將仇恨轉嫁給折戟宗的他們。
殺不了鄒煜,那就殺了他的徒弟。而身為劍修的沈琦,正好是最好的目標。
沈琦不滿地嘖了一聲,這人是真瘋,有種不要命的打法,跟之前比武一模一樣,招招想要置人于死地,如同鋪天蓋地的密網將他蓋在中間,只能被動防御。
樂曲恰時響起,指尖勾動琴弦,清澈明凈,竟令黑霧動作停滯短短一瞬,而就這一瞬,正巧讓沈琦抓住機會。他手指微勾,運轉靈力分出數道身影,均執劍刺向中間那團黑霧。
即使被圍堵住那黑霧也沒有半分慌張,任憑劍光刺破身體,一口獠牙暴露在空氣中,更加猖狂猙獰的笑容出現在眾人耳中。
“哈哈哈哈哈哈,人齊了,好戲該開場了!
那團黑霧消失在原地,竟直直沖向阮秋盛,情急之下他擔憂傷到章祁月,無奈松手拉開兩人距離。阮秋盛連忙執琴牽制住對方步伐,玄生帶著刺目的光芒抵擋前方。
他卻殊不知,這是黑霧特意設下的陷阱。他所為的,就是讓章祁月離開幾人,去催動他之前種在章祁月體內的附魂術。
章祁月起初本想揮出符咒協助沈琦,卻不知為何,靠近黑霧后他的那些癥狀越來越重,甚至再也看不清他們揮劍的動作,只有耳邊忽遠忽近的打斗聲。
在被阮秋盛推開的一瞬間,他耳中只有一陣刺耳的嗡鳴,緊接著眼前一片清晰——沒有了奇怪的黑霧,也沒有交錯的劍光,只看到阮秋盛和沈琦站在不遠處,笑望著自己。
“小師弟,還愣著干什么,回去了!”
回哪?
“祁月?怎么一副呆愣的樣子,我抱你走吧!
要去哪?
章祁月感知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他想開口卻沒有聲音,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阮秋盛走到他面前。
和往常一樣掛著柔和的笑容,那身白袍落入眼底,章祁月仰著頭望去,便落入熟悉而又溫暖的懷抱。
下一瞬血液染紅灰衣,鉆心的疼痛席卷全身,心重重地跳了一下,腦袋瞬間空白。他不敢置信地低頭看向那把染血的玄生,聲音漸漸虛弱,嘴唇顫抖不止,強撐著力氣用沙啞的聲音呼喚道:“……大師兄?”
第56章 對峙
無人回應他的話語。
長劍從肉身中抽出, 阮秋盛臉上的笑意不復存在,甩去劍身上血液的動作與往日斬殺妖獸如出一轍,眼底只剩下淡漠和厭惡, 甚至連個眼神都不愿施舍給他, 轉身便離開。
而遠處的沈琦也無動于衷, 未曾上前阻攔, 看到這番場景反而一臉快意,剛剛的熱情呼喚仿若是一層面具,被他扯拽下,狠狠踩在腳下。
傷口的疼痛遠遠不及震蕩的內心,章祁月面對這突發變故束手無策,他咬牙想要站起身去追上大師兄步伐, 想要去詢問沈琦到底發生了什么,為什么要對他這樣, 又為什么要拋棄他而去。
疼痛刺激著他的神經, 巨浪般洶涌的悲傷情感近乎將他淹沒,這種境況下,他甚至沒有察覺到自己身體中曾經充沛的靈力,此刻如枯竭的河流, 消失得一干二凈。
也沒有發現阮秋盛那原本被玄生裁下的布條, 此刻卻莫名重歸原樣。
劍傷周圍的布料顏色更深, 血液迅速流失讓他有些看不清前方, 他無法去追趕上去, 可又不愿就這樣看著他們離開。章祁月收回手指, 長發失去發冠的束縛散在兩側蓋住了眉眼, 他緊緊握拳,指甲像是要嵌入掌肉之間, 用盡全身力氣再次喊道:“大師兄——二師兄——”
你們要去哪?為什么不帶上我?我是不是做錯了什么?你們別走,我也想回折戟宗,我也想回家
不曾料到這番呼叫竟真能讓他們停下腳步,章祁月眼底重新燃起希望,還未等他吃力地勾起嘴角,便再次被襲來的寒冷摔落在地。
他聽到了大師兄的聲音:“宗門棄子罷了,不必再這般喚我們!
宗門棄子?
一瞬間章祁月怔愣在原地,他多久沒有聽過這個形容了?幾十年?一百年?原先世界中他被父母拋棄遇到了阮秋盛,而現在他徹底融入了這個世界,成了折戟宗這個溫暖大家中的一份子,卻依舊沒有任何緣由成了被丟棄的人。
原來上天這么喜歡捉弄他,看他可憐時送他顆蜜棗,感受人間的溫暖;在他沉溺其中時再猝不及防給他一巴掌,奪走他珍視的一切。
這算什么?憑什么?
章祁月兩手撐地,身子微微顫抖,傷口在他的動作下又撕裂幾分。沒有痛呼,只有斷斷續續的笑聲,慢慢放大卻能聽出里面夾雜的哭泣,可這次,沒有人再因為他的行為停下腳步,茫茫天地間,只留他一人在原地感受生命即將流逝。
為什么是他,換一個人不行嗎?他雙眼空洞望著即將遠去的身影,身上沒來由地多了幾分力氣,像是有人催促著他向前。
為什么是自己被丟棄?為什么不能換成別人?為什么自己要平白無故被大師兄刺傷?為什么要任憑這樣等死?
為什么不還手?
這個想法一出現,便再也無法控制地爬滿腦中。他嘶啞的聲音漏出幾聲喘息,撐著膝蓋努力站起身體,這一刻心中升騰起的恨意讓他再無理智,連身上的痛感也少了些許,他目視前方,慢慢抬手搭在腰間風樂劍上,手臂不住顫抖,身體本能在抗拒著這種行為,卻終究壓制不住這股力量,強制性地抽出劍面。
明明體中沒有靈力,明明最不擅長用劍,此刻甩手而出的風樂劍卻直直刺向遠處阮秋盛的背影。
可劍刃最終卻擦著阮秋盛的發絲而過,隨后那兩道身影如同鏡像閃動了幾下,便消失在原地。
“咳”章祁月再也承受不住,膝蓋重重跪地吐出一口鮮血,暗紅色血液落在草坪上,蓋住了原本的青翠。他聲音震顫不止,卻只能發出氣聲,“勿失了本”
曾經長者烙印在他靈魂中的警戒,在極端的精神控制下強行沖破了束縛,令章祁月出手瞬間眼中恢復了片刻的清明,用力擺脫詭異力量的壓制使劍鋒偏了路。
章祁月再無力氣說下去,一層金光落在他身上,數道光點涌入那道傷口,盡力修補著魂魄的殘缺。章祁月現在連呼吸都是疼的,他不知道自己所處的世界是在神識中,而他現在的身體也只是一縷魂魄——因而沒有靈力,即便是受傷也不能自行修復。
倘若沒有長者之前布下的陣法,殘魂在玄生劍下近乎沒有生還的希望,到那時,章祁月的肉/身便徹底被鬼影占據。
而他自己,將會魂飛魄散,無處尋覓。
這便是附魂術的恐怖之處,能夠無聲無息潛入體內,幻化出身體主人最恐懼的幻象,一步步將其逼至絕境,抹去原身主人復雜的情感,獨留下對萬物的憎恨,再去控制引誘他們刺殺幻境中的親朋好友。
劍傷、反噬以及被逼到極點的情緒反復折磨著章祁月,腦海中的恨意還未消退,無盡的傷感又撲面而來,大起大落,亂團般糾纏在一起,令他本能地干嘔,卻又牽動渾身的疼痛。
像是全身骨頭都錯位,連同皮肉都被碾碎又重新塑型拼裝在一起,額前布滿冷汗,痛不欲生。他想就此閉眼昏厥,再不管外界,可他不行,這具身體的主權還沒有完全落在自己手中,只能強撐著一絲力氣狼狽地躺在原地,在清醒中扛過這一輪又一輪的折磨。
在這撕裂中的疼痛中,他平生以來第一次有這么強烈的回家欲望——想要回到那個有著一池荷花的居所,想要聽到鄒煜被他們鬧騰得無可奈何但全是寵溺的說教,想要再次和師兄們一起圍在火堆邊談天說地。
那么溫柔的眉眼,怎么可能會說出棄子這么刺耳冰冷的話語,那般熱情地擁抱,又怎么可能看笑話般看自己狼狽模樣而袖手旁觀。
不知是什么原因,又是一擊重擊,章祁月身體猝然蜷縮,手指緊扣住布料,他想要壓制突涌起的疼痛,呼吸聲抖動不停,在意識消散前嘴唇動了幾下:“師尊,太累了,我想回家”
長者在下一瞬悄然而至,手杖震地,屏障牢牢護住章祁月的魂魄,面色凝重地望著不遠處逐漸凝出人形的黑影。他能做的便是盡可能地拖住藏在章祁月神識中的鬼影之氣,至于其他的,就要靠外面幾位了
“大師兄閃開。 毙鷦Υ滔黑影后便不見對方蹤影,正當阮秋盛想要轉頭查看章祁月的情況時,沈琦急迫的聲音便落入耳中。
幾道符咒迎面直入阮秋盛周身,情急之下他根本無暇再喚回玄生劍,只能迅速撥動琴弦立起一道屏障抵擋住攻擊。懷心劍轉而出現在他面前,同符咒糾纏在一起,沈琦一把拽過阮秋盛衣角落在不遠處,收回懷心劍的同時丟出截下的幾根樹枝,根根刺破符紙一同落于火焰中,垂落在地。
“小師弟不對勁,分散開,我們別傷著他,能躲就躲!鄙蜱碱^從開始就沒松開過,此刻喘了口氣迅速將發現告訴阮秋盛,便連忙閃身躲開下一道攻擊。
阮秋盛點頭應下,他直接收回玄生不再令它出鞘,僅憑天機琴來對付這一情況。不止他一人這么想,沈琦也不再凝神控制著懷心,而是將劍柄穩穩握在手心,以近戰形式靠近章祁月,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劃傷小師弟。
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么,但一定跟那個黑影有關,那么就按照章祁月之前所言,不再耗費無用的詢問時間,盡快拉開他們的距離,但到底該如何解決,他們也沒有頭緒。
鬼影操控著章祁月的身體將身上僅剩的符咒丟出后,便不再運轉這具以符為主的能力,轉手用起風樂劍,同沈琦打得有來有回。
雖然很不合時宜,但沈琦發誓,這是他第一次見章祁月身體這么熟練地運用那把當裝飾用的風樂劍。
劍光交錯,風樂劍落入鬼影手中仿佛有了生命般,在他手中靈活地翻轉,將沈琦的招數盡數拆完。那張臉上露出不屬于自家小師弟的猖狂笑容,肆無忌憚開口道:“不是化神期劍修嗎?就這么點功夫?你的那句我原話奉還,躲躲藏藏算個什么?”
“我呸,別用我師弟的身體說話,鳩占鵲巢還有臉驕傲上了,從我師弟身上滾下來!鄙蜱鶆偭R完,就捕捉到那枚白玉一閃而過的金光,手腕一翻橫掃過一道劍氣,念決幻化出另一道身影同鬼影糾纏,自己跑到正以琴音為懷心劍加持攻力的阮秋盛身邊,小聲道:“大師兄,風樂劍上的玉墜好像有問題,小師弟可能被困在里面了!
“玉墜我如果沒記錯,是他存放《陣法寶典》的,小心為上,先制住鬼影,實在不行”阮秋盛頓了頓,琴聲也比剛剛更加有力,眼眸中多了些堅定,“打暈也行。”
有了阮秋盛這句話,沈琦應聲飛身向前。一琴一劍靈力傾瀉而出,他們小心避開要害尋找著突破點,十幾招下來鬼影不知為何逐漸占據下風,那雙棕褐色眼瞳中神情跳動不止,一時間竟頓在原地不再有動作。
沈琦驚呼一聲連忙收回刺出的一劍,手腕有些發疼,他沒管自己,緊緊望著章祁月,小心翼翼叫道:“小師弟?”
阮秋盛按壓住顫抖的琴弦,一轉樂曲聲,收斂起幻化出的凌厲箭光,平和的曲調化成絲線纏繞在章祁月周身,并未用力,卻能做到束縛住他行動的能力。
他觀察著章祁月的變化,看到他眼底恢復了往日模樣終于松口氣,卻不料鬼影在被剝奪主權的情況下,滿心不甘,以身為祭再次催動附魂術,下一瞬風樂劍再度起手,帶著極端的偏執直刺向阮秋盛。
“大師兄。。!”
第57章 斬殺
劍風呼嘯而至, 勢如閃電,這般迅疾的劍招令沈琦頓時大驚失色。
這鬼影到底什么來路,明明境界跟他差不多, 為何在對戰中卻總覺得很吃力 他不再多想, 咬緊牙關, 嘴中念出復雜的口訣, 懷心劍也迅速沖向阮秋盛所在的方向,想要抵擋住殺意極盛的風樂劍。
可依舊差了一段距離。
阮秋盛當機立斷,手執玄生用沈琦曾經教他的劍法擋在身前,兩柄神器的劍尖相抵發出尖銳的聲音,倉促之間他只能勉力抬劍,根本無法使出全力抵擋這致命一擊。
他在劍刃的沖擊下被迫后退幾步, 手腕震得生疼。
身后章祁月突兀地發出幾聲低笑,接著他抬起頭, 赤色雙瞳赫然落入兩人眼中。他虛抬手, 風樂劍驟然變重,阮秋盛再無抵擋之力,玄生當啷墜地。
就在這時,一直被他藏在前襟的符咒飄至面前, 釋放出淡白屏障。
這是年少時章祁月初次悟到符道時送給他的, 一直被阮秋盛貼身帶著, 他未曾想到符咒會在這時自行飛出護住自己。
那時的章祁月也才金丹, 在如今這個場合下, 這張符紙簡直脆弱不堪。
不過, 好在風樂劍刺穿屏障的時間足以讓阮秋盛側過身子避開要害之處, 淺色外袍洇開一抹紅。
阮秋盛微皺眉,不顧右肩被穿透的傷口, 在沈琦的驚呼中左手徑直握住劍柄將其拔出,企圖用自身靈力來壓制風樂劍劍身的震顫,避免它再度回到章祁月手中。
不等沈琦執劍擋在身前,青光一閃而至,泛著冷意的銀針扎入章祁月眉間,手指懸空快速纏繞幾圈,像是有根無形的絲線拽扯著尾端。
“蘇師叔!”沈琦一時沒忍住喊出了聲,他們心心念念的長輩此刻出現在面前,困局終于有了得以突破的缺口。
蘇焱點頭回應,單手將藥瓶拋向沈琦。
沈琦不敢耽擱,不出片刻就將阮秋盛肩膀上駭人的劍痕包扎好。好在他們是修士,能夠隨著時間推移慢慢用靈力修補身上傷勢。
哪怕這種被穿透的傷痕,在蘇焱的藥膏輔助下只需一周便能痊愈,不留痕跡。
只見蘇焱驟然合掌,他開口道:“前輩,勞煩您了!
誰?哪來的前輩?兩人環顧四周,最終定格在風樂劍上金光燦爛的玉墜。
白須長者在阮秋盛他們打斗的途中,也在牽制著神識中鬼影分裂出的黑氣。鬼影被他所設的陣法阻礙,在附魂術最后成型之際,章祁月的一縷魂魄沖破桎梏,打斷了鬼影操控身體的主動權。
這鬼影狂妄自大,又因多年仇恨而變得扭曲偏執,竟不惜折損修為和性命將自己一分為二,一半繼續控制著身體給予阮秋盛重擊,而另一半便試圖撕碎章祁月在神識中無力掙扎的魂魄。
他千算萬算,卻沒料到章祁月身上有《陣法寶典》的存在。
白須長者雖說只是書中的守護靈,但至少也是存活千年并熟知各類陣法的老前輩,身材矮小的他手持拐杖站立,粗重的木杖宛若游龍,招式行云流水,令黑氣無法近身半步。
蘇焱自然知曉這位前輩的存在,那日章祁月他們逃出仙谷時,他被鄒煜喊去探查章祁月情況,一眼便注意到他懷中緊抱的書本。兩人同時沉默,相互對視一眼,便若無其事地給書本施了個障眼法。
后來鄒煜又尋了個點子將自己的玉墜贈與章祁月,此后再無人得知——匯聚萬千符陣的《陣法寶典》已經重出人世。
上至仙家百門,下至妖魔萬家,倘若被其中一人知曉,那估計章祁月在下山時就要隕落在人間了。
蘇焱的聲音遙遙傳入神識中,他這種渡劫期修士,能夠神識傳音并不稀奇。長者收回一味防守的招式,腳下驟然出現一圈復雜的圖紋,以他為中心不斷擴大,把黑氣死死定在原地。
他大喝一聲,雙手掄出木杖,力度之大竟原地卷起一陣颶風,將那黑氣攪入其中。與此同時,蘇焱拽出銀針,鬼影被勾出章祁月身體,連帶著神識中的那道黑氣,也被長者一同打出。
沒了黑氣的威脅,長者重新回到章祁月身邊,彎腰去探他微弱的鼻息,滿面愁容:“這小子該怎么辦啊……”
神識定然不是魂魄留存的好地方,現在能做的就是將魂魄引回體內,用肉身硬抗魂魄的損傷。換做是輕傷,長者根本不會猶豫,可問題就在——這魂魄胸口的傷勢外加被附魂術反噬的影響,肉/體真的能扛下嗎?
算了,先留在自己身邊養養吧。
黑漆漆的鬼影被甩落在地,蘇焱及時攬住失去支撐的章祁月,背后顯露出一架紅木琴身,他抬指撥動,琴音瞬間化作幾條長蛇,吐出信子張著利齒分別咬住鬼影,分泌出的毒素逐漸令他無法動彈。
修鬼道的有像丘山一樣的白骨人,也有以煙霧為形態的鬼氣,而鬼影這類的存在,無形無體,可附在人體內,也可隱藏在凡人影子中。
普通刀劍無法傷其基本,唯有上等仙器才能將他絞殺。
“當年那夜到底發生了什么?”
鬼影好似聽到什么天大的笑話,狠狠啐一口,自顧自地笑了好一陣,才嘲諷道:“你那小情人干了什么蘇焱你能不知道?裝什么正人君子,你……嘶,咳咳…哈哈哈哈哈……”
“我再問一遍,那夜我被定身到底是不是你做的。我沒耐心。不說也行,蛇嘴有毒,你隨意!碧K焱瞟向不遠處的沈琦,喚道:“沈琦,帶你大師兄走。祁月我來照顧!
眼看著四人就要御劍離去,鬼影此次消耗過大,想要活命只能低頭。他心想著至少已經將鄒煜其中一個徒弟折磨得半死不活,剩下兩個,只要活著就總有機會。
他開口打斷幾人的步伐,四肢被毒液侵入變得麻木,連同說話腔調也隨之僵硬:“慢著!當年我的族人不過是在你們屋外探查一番,察覺到你們兩個是修士,不想惹出事端就離開了。誰知第二日清早那個畜生就將我全族斬于雪淵劍下。”
在這鬼影嘴里鄒煜完全不能被當做人看待,從剛剛那句諷刺的三個字,沈琦就恨不得沖上去拿懷心劍把他捅個稀巴爛,怒斥道:“你再罵一句我師尊試試!”
鬼影壓根沒把沈琦放在眼里,緊盯著蘇焱:“我回答了,解藥。”
蘇焱擰緊眉,眼眸中隱藏著驚詫,強壓下呼之欲出的答案再次問道:“你們那夜看到屋內到底有幾個人?”
“兩個。”鬼影斬釘截鐵的回答在蘇焱心中敲下了定論,他垂下眼瞼讓人看不清神情,鬼影見蘇焱沒動靜,生怕他反悔,趕忙又道:“解藥呢?你不會是想出爾反爾吧?”
蘇焱嗤笑一聲,扭過頭不再注視狼狽不堪的鬼影。
阮秋盛和沈琦都察覺出蘇焱語氣中的怪異,不像是在嘲笑死到臨頭還在掙扎的鬼影,反倒像是在嘲笑他自己。
他單手扶住章祁月讓其靠在自己身上,騰出手向下撒出淡粉色粉末,那粉末落下竟真緩解了鬼影周身的麻木,還未等鬼影原形畢露,他的笑容就僵在臉上,痛苦爬滿全身,咬牙切罵道:“蘇焱你這個……渣……咳!
蘇焱立于劍身上,衣袖無風自動,眉目清秀帶著柔和笑意,說出的話卻讓人宛如墜入冰窖:“我沒說過要給你解藥吧?只是善意提醒一下有毒!彼掌鹦θ,冷冷看向鬼影,“下輩子嘴巴放干凈點!
這一瞬間的氣勢讓沈琦有種錯覺,仿佛鄒煜就站在他們面前。
蘇焱翻手甩出幾根銀針刺入鬼影中,將他的感官無限放大,能夠清晰地感受到身體每一寸帶來的疼痛。他將章祁月交給沈琦,自己躍下半空提劍走上前,刺入那團黑霧——與章祁月受傷的位置相同。
不管鬼影難聽的哀嚎和咒罵,蘇焱平靜道:“你送給鄒煜徒弟的,我原封不動還給你!碧K焱說完便御劍與沈琦并肩而立。阮秋盛看了一眼下方,不太放心地說道:“他還會……”
逃脫兩個字沒說出口就被下方的爆炸聲驚動,沒有火焰,只有四散開的花瓣。
花散粉……接觸到粉末的物品,會逐漸沉迷幻覺,無知無覺無痛無感,最終酣然入睡化作花瓣消散。
沈琦和阮秋盛不由自主吞了吞口水,這是縹緲宗的獨門秘方,蘇師叔是怎么將這粉末改造得這般……血腥又不失美感。
蘇焱:“羞辱折戟宗宗主,罪該萬死!
在倆人震驚的目光下蘇焱把章祁月從沈琦肩側拉過,將他背在身后,變臉似的一轉儒雅姿態,哪里還有半點剛剛的模樣,低聲說道:“走吧,秋盛你的肩膀不宜多動,讓沈琦扶著你!
阮秋盛點頭應下,和沈琦一同跟在蘇焱身后。
沈琦:“大師兄,我突然覺得我們小時候那么鬧騰,恨不得把楓翠居掀了,F在還能活著真是太好了!
阮秋盛深有同感,從小看他們長大的長輩們看上去都平易近人,也就邯紹時不時罵幾句,但也沒說要打要殺的。
從仙谷到現在,他們被鄒煜和蘇焱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嚇得不輕,這一戰之后,他們很難再將那位成天待在竹林里搗鼓無數靈草的蘇師叔,與眼前的蘇焱視為同一人。
第58章 救世
城內出了這等大事, 難免會引起一陣恐慌。平日里辛勤勞作就為了賺取生活費用的百姓,對那些妖魔鬼怪是出了名的恐懼。
他們手無縛雞之力,遇到妖邪也只能等死, 成天燒香拜佛, 祈愿事事順遂。眼下只是睡了一夜的功夫, 每天熱鬧非凡的街道上就憑空多出五具慘不忍睹的尸體。
死人本身已經夠恐怖了, 更何況還有老祖宗們傳下的各種迷信說法,這么一來,誰會不害怕?
也就那些拎著劍飛來飛去的活神仙不怕了。
奚昭璟當時匆匆忙忙攔下剛回客棧的暗門一行人,本以為那幾個弟子還記著相見時的不愉快,他甚至都打算掏出金條來當報酬。結果齊胤沒有給其他人說話的機會,直接帶著他們轉身就跟上了奚昭璟的步伐, 專注處理著尸體的情況,期間沒有半點摩擦。
白布蓋住五具尸體, 幾個暗紫色衣裝的修士圍在一旁, 手夾符紙不停念叨著什么。
“他們在用符咒度化魂靈。這種慘死的人最容易生邪氣,因為有執念和不甘,停留在人間不肯離去,但他們沒有意識, 久而久之就容易化作厲鬼在人間作亂!
齊胤站在一旁, 向身邊點著折扇的奚昭璟解釋著原因。他覺得有些好笑, 這位小少爺明明對眼前情景一無所知, 卻還要端著架子不出聲, 生怕被別人聞出半點門外漢的氣味。
好歹對方也是跟自己吵過一架的人, 現在沒有折戟宗的那幾個人撐腰, 奚昭璟跟個雞仔一樣在一群修士里,不裝裝樣子豈不是很容易被欺負?
見齊胤沒拆他臺, 奚昭璟便順著話說下去:“那度化完呢?是不是就該施法術讓這些尸體消失不見,回歸天地了?”
奚昭璟現在還沒從見到蘇焱本人的激動回過神,連自己嘴快問出的問題都沒過腦子。果然,他聽到了齊胤再也壓不住的笑聲。
“哈哈哈……你從誰那學的回歸天地這一說法?我們能做的也不過就是度化一下靈魂,其他步驟跟你們凡間都是一樣的——下葬送行、燒紙立碑。”齊胤慢慢停下笑聲目視前方,“別把我們修士看的太高了,都是肉/體凡胎,難逃一死!
奚昭璟搖頭否認,說出了普通人的心聲:“至少你們有著我們凡人所羨慕的壽命!
齊胤聞言又笑了,壽命對于他們來說才是巨大的牢籠。
每天看著相同的景色,待在相同的地方,除了練功就是閉關,百年漫漫長路,久到再無時間觀念,沒有長壽的驚喜,倒是多了無邊的孤寂。
修煉磨心境,越是能耐得住這般枯燥無味的生活,修為便越是高超,就越有機會觸碰飛升的門檻。不過這種人少之又少,如今各宗門修為最高都停滯在渡劫期。正如蘇焱之前所說,吃的苦太多,到了那一步,就只想停在原地去觀察曾經從未在意的美景。
角度不同罷了。再說了,修士與凡人生活的環境也是天壤之別。
不過,想要看盡這熱鬧多變的生活,觀賞四季更迭獨特的美景,在各種佳節中感受不同的氛圍,不到百年的壽命,確實有些短了。
齊胤掃視一圈周圍,將嘴邊大道三千的說辭又咽了回去,點頭認同道:“確實,同凡人相比,壽命是唯一的優點了!
奚昭璟沒想到對方會認同自己看法,一時間把他理出來的反駁話語全部堵死,沒了其他話題,他只能悶聲不響繼續玩弄著手中快要散架的扇骨。
意識到同門師弟已經完成任務,齊胤側身道:“奚少爺,度化已完成,我等就先行離開。你多保重!
奚昭璟回過神探了探頭,看到他們都是即將御劍而飛的動作,不解道:“那這些尸體?”
話音剛落,他就看到那個圓臉小眼弟子目光陡變,跟看傻子一樣斜視奚昭璟,當著他的面直接御劍而起,那五具尸體慢慢變小被一個透明氣泡裹住,緊跟在他身后。
奚昭璟恨得牙癢,神氣什么,會飛有修為了不起是吧?有本事跟他比錢財!他能直接用金銀珠寶把那個人從劍上砸下來。
“對了,有人找你。”齊胤拍了拍奚昭璟肩膀,眼中帶笑,接著便起身離開。奚昭璟趕忙扭頭,本以為是阮秋盛他們回來了,卻沒想到迎面撞見幾個憔悴的百姓。
“奚小少爺,老醫師現在還沒醒…咳咳……你能不能大發慈悲,給我們看看……”
奚昭璟復雜地望了望幾位老人,狠了狠心,一頭扎進他發誓再也不進的醫館,片刻后扛著原本擺在屋內的問診木桌走出來,放置在對面空閑地面。
他是一介凡人,也更明白別人的畏懼,因此他特意將桌子搬出醫館,在距離醫館幾步遠的地方開起了臨時就診攤。
跟在奚昭璟身邊的侍從想替自家少爺跑腿卻被拒絕,他掃了一眼侍從那發抖的腿,便看穿了一切。
只見奚昭璟將脫下的外袍和折扇一同丟進侍從懷里,自己把袖子卷起,這邊同病人講解著病情,轉頭又自己跑進醫館摸出相應藥材。
就這么一來一回不停跑動。
等沈琦他們回到街坊時,一眼便看到布滿汗水的奚昭璟面前站了一排人。
“小璟什么時候學的醫術?看上去還挺熟練,我以為他只會煉丹。”沈琦感到有些稀奇,戳了戳阮秋盛左肩,小聲詢問著。
阮秋盛想了想,答道:“之前他找我要過醫書,我身上并沒有這類書籍。結果被小二聽到了,沒多久就帶來幾本不知從哪尋來的醫書,大概是那時候開始學的!
這兩人心里想的什么,蘇焱能聽不出來?他將視線落在奚昭璟身上,確實是個好底子,他雖不收徒,但能給些提點,至于以后怎么樣,就看他造化了。
“沈仙師您回來了啊!”在一邊干站著的侍從心疼自家少爺這么累,抬眼正巧望見沈琦,一想到平日里小少爺跟這位神仙走得最近,趕忙開口招呼著。
……沈琦仰天嘆氣,還真是會找人。
果不其然,下一瞬奚昭璟看了過來,恨不得直接撲過來把沈琦拽過去當幫手。
“知道了知道了,一會就去!”沈琦擺擺手應付過去,他看向蘇焱,恭敬道:“師叔,客棧人多眼雜,我們在城中還有一處庭院,您就在那里休息吧?大師兄知道位置。”
蘇焱喜靜,現在還有一個昏迷不醒的小師弟,客棧顯然不方便蘇焱療傷。
“好,你去幫那個少年吧,秋盛跟我一起!闭f完,蘇焱又掏出一本書遞給沈琦,“當做謝禮!
沈琦看清書本名稱,一陣暖流涌上心頭,他將書塞進懷中隨后彎腰告辭,在眾人的目光下接住墨跡未干的紙張,進入醫館取藥材。
那本書正是丹修入門書籍,這無疑是一種認可,也是一張踏入修仙大門的通行證。
“走吧。”蘇焱淡然轉身,阮秋盛看向章祁月慘白的面容,抿了抿嘴立即飛至前方帶路。
這里雖然是奚昭璟煉丹的地方,但終究是少爺出身,光有院子中的爐鼎自然不夠,向來寵溺自己孩子的長輩不顧他的阻攔,讓府內仆從購置上好的臥房家具,硬是在空蕩的庭院中加了一間奢豪的住所。
不過奚昭璟確實沒怎么住過幾次,煉丹每每都接近天明,跑回客棧蹭上一頓早飯,接著就回房間倒頭睡到正午,再被沈琦拽扯出門一同除妖。漸漸地這種顛倒的生活他已經習慣了,甚至還樂在其中。
蘇焱將章祁月放在床上,將風樂劍置于他胸前,玉墜金光不散,慢悠悠地升起光點凝出形態。蘇焱在等待的過程中走到阮秋盛面前,低聲道:“衣服拉開!
阮秋盛露出被紗布包裹的右肩,依稀能夠看到最里層的暗色血跡,蘇焱伸手觸摸的瞬間便感受到對方的顫抖。
哪怕恢復得再快,疼痛也是難免的,更何況是被一劍刺穿。
“苦命呦,這就是那小子喜歡的?之前聊天隨口提一嘴都能把他羞成啞巴。”身后傳出蒼老的聲音同時讓蘇焱和阮秋盛頓在原地。
這么簡潔直白的話語,任誰聽了都能明白此刻兩位傷者之間的關系。
蘇焱怔愣片刻,他本以為阮秋盛之所以成為鬼影所控制的目標,是因為是鄒煜的徒弟,而他只探查到章祁月魂魄的受傷程度,卻未曾想到附魂術所產生的幻境。
如果加上這層關系,那中了附魂術的章祁月受傷不會是
附魂術只會幻化成身體最為親近并能毫無防備的人,那樣才能使其恨意更深,更容易被施術之人吞噬。
他復雜的眼神落在阮秋盛身上,隨后又移到章祁月方向,就這樣在兩人之間來回游移。阮秋盛渾身僵硬,頭越來越低,不敢同長輩對上視線。
許久他長嘆口氣,拉起阮秋盛衣衫,沒有多言,轉向聲音的來源——正是《陣法寶典》的白須長者。
“前輩,有希望嗎?”蘇焱俯身行禮,他清楚知曉附魂術的后果,故而只想聽到一個結果。
“懸!遍L者摸著胡子搖搖頭,“附魂術乃鬼修精通的法術,境界越高影響越大,它形同一枚種子在身體內生長發芽,直到被施術人催動時徹底成熟。倘若只是解附魂術,去鬼界尋解藥就好,我自有法子。可最要命的便是他魂魄上的傷,那可是上古神器!
蘇焱沒有再說話,最后一句徹底印證了他的想法。上古神器,還能是什么,只有玄生劍。
阮秋盛也意識到了問題,他抬頭望向長者,聲音中帶著些許懇求:“前輩,能告訴我具體發生了什么嗎?您口中的神器……是玄生嗎?”
第59章 揭露
“不是!碧K焱搶先開口, 他將長者的光影擋在身后,從懷里拿出一瓶新藥,正色道:“每日涂抹兩次, 讓沈琦幫你上藥。在客棧靜養一段時間, 不可再盲目用右手動用靈力, 會沖破傷口。祁月這邊有我照顧, 你先回去吧!
蘇焱深知阮秋盛的性子,阮秋盛也算是在他眼底下長大的。表面上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對于師弟們,他有求必應。之后魂魄歸位,他仿若換了個人,哪怕沒有過強的修為, 也要拼命將沈琦和章祁月護在身后。
如果讓阮秋盛知道幻境中的一切,無論旁人再怎么勸告幻境內全是假象, 蘇焱也會相信, 面前的人一定會將所有過錯攬在自己身上。
這孩子明知丟失一魂無法在修行路上走太遠,在拜入鄒煜門下后依舊一聲不吭整日修煉,縱使多次洗魂生不如死也不曾有半句怨言,對誰都是一副冷淡模樣。那時連鬧騰的沈琦都沒能和他聊上幾句, 但沈琦每每提出的請求, 阮秋盛都能全部做到。
這種情況下鄒煜壓根不敢放手管教, 平時還喜歡去藥谷逛一逛, 結果那段時間半步都沒離開過楓翠居, 生怕阮秋盛哪天無知無覺就走火入魔。
蘇焱耳邊沒了嘰嘰喳喳的麻雀倒也清凈, 可總覺得少些什么, 閑暇時便化身松鼠攀上枝杈,隱藏在繁茂的枝葉中看著楓翠居的一切。老宗主逝去后, 他才借著天命護佑的預言,光明正大地和邯紹一起出現在楓翠居門外。
后來直到章祁月的出現,這個冰塊才稍微開始融化,只不過融化的過程不太成功,留下外面一層凹凸不平的尖刺——兩人開始沒日沒夜的吵架,大事小事都要辯論一番,辯不過就動手打一頓。
不過一碼歸一碼,哪怕再怎么看不順眼,章祁月床邊每天都會多一塊甜糕——鄒煜那段時間正巧沉迷于創新烹飪,身邊那三個小孩每天都能從自家師尊那里拿到一塊糕點。
章祁月自幼愛吃甜食,每次很快吃完一塊還意猶未盡,眼巴巴望著師尊想要再得到一塊,最后結果就是抱著一沓嶄新的符紙哭喪著臉回屋。
心大的小孩根本沒有深究這多出的甜糕是從何而來,全當是鄒煜給自己完成功課的獎勵,自那之后章祁月每天抱著兩個寶貝甜糕啃,手中的符咒術法也越發熟練。
直到一道雷光,床邊再也沒了甜糕,卻多了放在掌心的琥珀糖。
所有人都認為是兩人魂魄歸位帶來的翻天覆地變化,而他們兩人也只覺得一切都是奇幻的穿越,卻無人知曉大師兄一直從未改變的偏愛。
“蘇師叔!比钋锸⒄驹谠貨]有動,他對上蘇焱的視線,“我想知道發生了什么,我……”
近乎哀求的目光將蘇焱定在原地,他之前從未在阮秋盛臉上看到這種神情。像是堅不可摧的高墻突然倒塌,露出藏在最深處的一面。
蘇焱搖搖頭,抬手繪制出傳送法陣,想要將阮秋盛強制送離。
阮秋盛急忙開口阻攔道:“蘇師叔,弟子當年曾抄過五百遍宗規,上面均是尊師敬友的條訓,我身為大師兄,理應關心小師弟的安危!
“只是師兄弟?”蘇焱停下動作,沉聲反問。他在等阮秋盛否認,那么他就能以其他理由將他帶走。
阮秋盛頓了片刻,艱難地擠出一個字:“……是!
如果自己承認了他們的關系,那么蘇師叔一定會以違背宗規的理由讓自己立即離開,并且會給自己加上懲罰的束縛,讓他無法再靠近院落。
“這里有我在,無需擔心,你安心養傷就好!碧K焱早就想好了兩種理由,他說出那句話時,就沒打算給阮秋盛留反駁的空間。
傳送陣完成之際,玄生猛然出鞘刺入正中央,以自身靈力與傳送陣法抗衡,劍身錚鳴不斷,不出片刻周圍光芒散去,如同凡間鐵器橫倒在地,聲音回蕩在房間中。
“你是不是不要命了?”蘇焱慌忙收回傳送陣,聲音不由得拔高,不等他指責,阮秋盛徑直跪在地上,右肩傷口再次破開,他也毫不在意。
“弟子沖撞長輩,有違宗規第二條。弟子對師弟心生情意,同樣違背宗規第二條。兩重罪名,依宗規所處,理應逐出宗門。”阮秋盛俯身行禮,“若師叔覺得弟子所言有理,待回宗后弟子任憑處置。”
蘇焱沒說話,阮秋盛左手掐著掌肉將心底最后的膽怯消除,直起身繼續說著大逆不道的狂言:“如果只是以道侶的身份詢問章祁月的情況,蘇前輩還要阻攔我嗎?”
活了這么多年,這還是阮秋盛第一次頂撞長輩,這一頂撞甚至還險些被掛上欺師滅祖的頭銜。
沉默許久的長者這才接話道:“兔子逼急了還會咬人,你護崽子也不能這么護啊,趕緊給你們宗門小孩療傷。嘖嘖,還真是個癡情人。欸小子,你知道你師叔為什么不讓你看幻境嗎?”長者看半天鬧劇,沉寂多年的八卦之心早就燃燒起來,那胡須都快揚上天。
“他是怕你看完,瘋嘍!”長者的身影如同煙霧消散在原地,轉而出現在阮秋盛面前,連拐杖都不要了,盤腿而坐,“就這么說吧,那上古神器,喏,就是地上的!
阮秋盛順著手指方向望去——玄生劍。
“你師弟呢,中的是附魂術。他的魂魄被困在神識中,被迫面對各種幻境!遍L者話音猛地一頓,他連忙指著阮秋盛,“給我記住了,幻境!全是假的,記住了沒?”
阮秋盛急著聽后續,連忙點頭應下。蘇焱在一旁用靈力清理阮秋盛干涸在皮肉上的血液,瞥了一眼信心滿滿的長者,心中不住犯嘀咕:他能記住才怪,祈禱他聽完別尋死就好了。
蘇焱自然沒把阮秋盛上面說的話信以為真,但說實話他還是有些生氣,并不是因為出言不遜,而是氣憤于阮秋盛不愛惜自己身體。
如果就憑那幾句空口白話就是欺師滅祖,那估計一整個折戟宗都不夠鄒煜滅。鄒煜簡直是懲戒室的?,經常因為說錯話被罰。要不是邯紹經常偷摸溜進去給他送飯,現在就沒有所謂的劍仙鄒煜。
更何況,如果換位思考一下,蘇焱覺得自己沒阮秋盛這個耐性,可能會直接橫沖直撞進入鬼界尋找答案。
蘇焱不禁再次感慨那句話,真是有什么樣的師父,就有什么樣的徒弟。
只見長者拿起拐杖對著空氣揮動一番,緊接著在幻境里發生的一切便展現在他們面前。
“就是這樣,魂魄受到玄生劍的攻擊,沒有魂飛魄散已經夠好了。這鬼影還真是找對了人,前有玄生,后有懷心,無論換誰都逃不過被仙器所傷。這小子要是有個凡間親近之人就好辦了,普通刀槍的傷口我很快就能修復好!
凡間親近之人嗎?章祁月也想要,但上天不給他這個機會。
跪坐這么久雙腿早就麻木,阮秋盛感知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剛剛看到的一切如同無數根針尖刺入心臟。
棄子……怎么敢這么說的……
這一直是章祁月心底的陰影,他是最渴望親情的孩子。
被親生父母拋棄在空蕩蕩的房間,他在那里將眼淚哭干,之后生活里還笑嘻嘻和別人說著他不在乎這些。
但阮秋盛一直知道,他是羨慕著那些有父母陪伴的孩童。
在游樂園中學著別人站在中間拉著大人的手,快樂蹦跳著,像一個小偷在偷竊著不屬于自己的幸福。哪怕是成人禮那晚,嘴上說著不懂書信表達愛意,卻還是抱著希望去給阮母打電話。
章祁月會在眾人面前笑著撕扯自己傷口,在無人的地方小心清理血液,再將拼好的面具粘在臉上,重新站在陽光下。
阮秋盛一直呵護著章祁月心底的脆弱,卻被鬼影扭曲一切,用自己的樣貌說出他這輩子都不會提及的詞語。
他無法忘記章祁月那一瞬間的愣神,小師弟想到了什么?劍傷是不是特別疼?
阮秋盛的心仿佛被人攥著喘不上氣,眼睛變得酸脹,淚水不住打轉,卻不肯掉落。只是肉眼就能感受到蝕骨的疼痛,他不敢想在幻境里章祁月到底是怎么撐到最后的。
他寧愿最后風樂劍沒有偏離原本的軌跡,以一劍抵一劍。
“怎么沒聲了?”長者摩挲著拐杖表面花紋,眉毛皺成一團,湊近蘇焱悄聲詢問。
蘇焱也剛從幻境場景中回過神,嘆了口氣道:“正如您所說的,兔子逼急了會咬人,還有一種可能,兔子也會撞樹。”
何止是撞樹啊,走火入魔都算正常。
長者聽懂了話語內在含義,縮著脖子不出聲。
許久,阮秋盛的聲音才再度出現:“前輩,有多大的可能性救回來?無論是哪里的靈藥我都能找到!
又是相同的問題。
長者捋著胡須有些為難,凈化章祁月體內殘余的附魂術已經很耗費他的神力,外加上他魂魄上的損傷,具體什么時候他還真有些拿不準。
蘇焱突然察覺到什么,下意識望向緊閉的大門,直覺不斷催促著他前去。輕推一道小縫隙,門外沒有人影存在,只有一個小包裹被放在地上。
他彎腰撿起,里面赫然是附魂術的解藥。
蘇焱剎那間踩上屋檐,兩指點在眉心處,灌入靈力,周圍一草一木全部落入他眼中,卻沒有尋到任何可疑的人影。他緊握著藥瓶,心中涌出太多的問題,可所有問題答案都指向一個人。
他要回一趟折戟宗,但必須先把章祁月的傷解決了。
屋內長者還在和阮秋盛談論,蘇焱打斷長者彎彎繞繞的話語,將解藥放在床邊,低聲道:“不用尋靈藥了。前輩,接下來就煩請您修補章祁月的魂魄了!
“你這哪來的解藥?”明明剛剛還在發愁,怎么眼前青年一來一回的功夫,所有難題都迎刃而解了?
蘇焱打開藥瓶,將瓶內四枚丹藥倒入掌心,一顆接著一顆放入章祁月嘴中。丹藥入口就變成白色煙霧沖入體內,如同利劍斬落體內隱藏的所有術法殘留。
做完這一切,他才將藥瓶收進懷里,答道:“故人。”隨后他看向阮秋盛,斟酌著話語。
似乎察覺到視線,阮秋盛再次俯下身,額頭貼在冰涼的地面將他混沌的思緒撕開一道口,他咬著唇將情感壓下:“弟子先前出言不遜,請師叔責罰,弟子絕無怨言!
“無礙。每日罰抄宗規十遍,撫琴百遍,需清心靜坐!碧K焱又多看了一眼阮秋盛,加上一句,“他不出五日便可蘇醒。你傷口再次撕裂,恐怕要半月修養了。”
阮秋盛低聲道謝,撐著地板站起來,全無知覺的雙腿險些讓他再次摔坐在地。蘇焱想上前幫忙穩住身形,卻看到阮秋盛五指扶住墻壁,用力扣住墻面,眼中布滿紅血絲,撿起地上的玄生劍收回劍鞘,在旁人的注視下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門。
最后一抹殘陽被黑夜吞噬,街坊只剩下零星幾人,奚昭璟趕在夜色降臨前將攤位收起,用力扣上醫館門外有些生銹的大鎖,摸過暗紅的銹斑,扭頭朝侍從喊道:“明天找人把這個換了,太舊了!
“老醫師都不愿意呆在這,還換什么?”沈琦打斷話語,環胸湊近去看那些沒規律的斑痕,這花紋倒有點意思。像醉酒的雕刻者嘟囔著人生大志,拿著刻刀用那瞇縫的小眼睛,在天旋地轉中隨手刻出幾道自認為神跡的刀痕。
毫無邏輯卻又有些美觀。
“你在這看雕花?銹鎖有什么好看的,老醫師不在這干,我就不能干啊?等你們這群神仙走了,我就在這開家醫館。”奚昭璟在店門口搖著折扇來回走了幾步,滿臉驕傲,在侍從的夸贊中丟下一句惡狠狠的話:“到時候我拿錢砸死暗門那小子。”
“是,奚少爺又做你那沒用的富貴夢了,接著!”沈琦沒顧著奚昭璟的碎碎念,直接轉身走向客棧,還不忘將那本書拋向身后。
看來奚小少爺的醫館是開不成,煉丹爐倒是要多準備幾個了。
第60章 蒼生
奚昭璟還沉浸在把暗門弟子砸得鼻青臉腫的美好幻想中, 壓根沒聽到沈琦的話。這飛來的書本在黑夜中簡直就是不明飛行物,他以為又是沈琦在捉弄他,下意識地跳到一邊躲開。
聽到沉重的落地聲, 他想都不想就合起折扇, 沖著前方憤憤道:“沈琦你以后能不能想點新鮮的點子?天天都是這一套, 我都快膩了!”
只可惜, 沈琦早就先一步回了客棧,要是聽到了奚昭璟的怨念,他高低都要反駁幾句。
“小少爺,這好像是本書!备谒磉叺氖虖牧晳T性地撿起地上物品。
自從有了這倆小祖宗鬧騰,他不但要照顧自家少爺的衣食住行,還要隨時清理兩人互相搞出的惡作劇——前腳沈琦丟出個殘花, 后腳奚昭璟就能扔回個爛果。
書?是什么新出的話本嗎?
奚昭璟氣焰頓消,他輕咳一聲, 折扇擋住下半張臉, 眼神瞟向別處,手倒是老實地伸出來。
侍從趕忙雙手捧過,奚昭璟接觸到封面時就察覺到不對勁。什么話本能做工這么精致?摸上去極其平滑,沒有普通紙張那種有些硌手的感覺。
他立刻走到還點著燈籠的店鋪附近, 跟做賊似的拉著侍從躲進巷子里, 借著微弱的燈光認真看向手中書本。
只是一眼, 書本再次掉在地上。
侍從以為是自家少爺手滑沒抓住, 重新撿起想要塞進奚昭璟手中, 卻發現對方手抖個不停, 兩眼發直。
這還得了?奚小少爺一定是勞累過度, 導致病發!侍從一下子慌了神,胡亂將書本揣進懷中, 急急忙忙想要拉著奚昭璟去尋沈琦,誰知他拽半天拽不動,奚昭璟宛如石像定在原地。
扯也扯不動,叫也沒反應,小少爺不會是被什么鬼怪附體了吧?侍從嚇得哭出聲,想自己跑回客棧找人但害怕一轉眼少爺就沒了人影,待在身邊又害怕自己小命不保,前后都是死路一條。
他只能哆哆嗦嗦地不停喊著“小少爺”,眼淚早就流一臉,胡亂糊了一把,吸了吸流出的鼻涕繼續喊。跟哭喪一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京城又要多一具慘死的尸體。
也許是這聲音太過于動人,那尊石像終于有了動作:“別叫了,沒死。那本書拿出來,把書名讀一遍給我聽!
蒼天有眼,終于肯把他家少爺還回來了。侍從跪地砰砰兩個響頭,神叨叨說著一些話。又趕忙掏出手里那本書,手臂伸得老長,就著燈光瞇縫著眼去讀。
小少爺就是看了這本書才突然變得不對勁,一定是邪書,他把此生看過的幾句經文顛來倒去默念好幾遍,這才吞吞吐吐念道:“丹…丹修入…入……入門……習冊。”
奚昭璟:“再念一遍!
侍從苦著臉,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讀:“丹修……入門…習冊!
奚昭璟依舊重復著話語,折扇在他手中緊攥:“再念。”
發覺自己沒有被邪術俯身,侍從也就膽子大了些,說話也不再磕巴,完整地說出了書名:“丹修入門習冊!
燈火通明的客棧中,沈琦晃著杯中涼水有些心不在焉,他不過就是提前走回客棧,這點路程也不該還沒回來。靠偛荒鼙谎镆u擊了吧?那也不該啊,妖物都被趕到郊外了,害人的鬼影也被殺了,哪里還有不長眼的妖怪大晚上來?
思來想去,沒得到說服自己的理由,無奈下他重重放下杯子,認命地走出客棧原路返回,去找那位少爺的蹤跡。
還沒走出多遠,沈琦就被一旁暗處的動靜吸引了過去,他并未盲目靠近,手指微動,用靈力去聽取具體內容,從而更精準判斷是否有妖物。
短短數秒,沈琦臉上表情變化極其豐富。他收回靈力,徑直轉身朝客棧方向走去,卻又在半路停下來,像是沉思糾結著什么,兩手叉腰原地站立,接著長長嘆了口氣,再次掉頭朝小巷走去。
妖物沒抓到,抓到兩個精神失常的人。
“你們念叨什么呢?”
第三個聲音突然出現把侍從嚇得一個激靈,手中書險些飛出去,他兩眼一閉脖子一縮,直接跪地求饒:“上天保佑,蒼天保佑,我,我一輩子沒干壞事,別吃我別吃我。”
“……我是沈琦!
沈琦覺得自己頭都大了一圈,平時大師兄在的時候,完全不用他面對這些,自己只顧著練劍跟別人鬧騰就行。大師兄一不在,他就跟個老媽子一樣東看看西望望,生怕哪個崽一不小心就弄丟了。
這句話止住了侍從的哭嚎,他眼中迸出光芒,倒豆子似的把剛剛發生的一切全說了一遍。
沈琦:……自己當時被師尊帶到楓翠居也沒見這么激動啊。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隔空抽走侍從手中的書,在對方驚恐的目光下敲在奚昭璟腦袋上,他扭頭道:“不是什么妖魔附身,只是一時激動而已!
見到奚昭璟捂住頭部不吭聲,沈琦這才垂眼放低聲音:“回神了?能修個仙就把你整成這樣,那以后要是渡劫什么的,你豈不是完蛋!
誰知沈琦這番話下去,奚昭璟難得沒有回懟,二話不說扯住沈琦袖子追問道:“如果修成了,是不是就能比現在做更多丹藥并且不危及生命?”
沈琦一怔,如實答道:“靈力消耗過度依舊會有影響!
“也就是說會做出更多有用的丹藥對吧?”
得到沈琦的肯定后,奚昭璟松開手,眼中多了堅定:“我要修丹道。我要煉制出能夠讓百姓不被痛楚折磨的丹藥!彼蛏蜱,眸中閃著異樣的光芒,“正如四年前我所說的那般,涂抹在傷口便能自行愈合的藥膏,如果人間百姓也都有一瓶,就會少了很多痛苦。”
“家財萬貫又如何?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病入膏肓砸萬千金銀,請最好的醫師都買不回一條命,求神拜佛也均是無用功,最后還是被病痛折磨致死。富貴人家尚且這樣,更何況窮苦百姓,那些流落街頭的小乞丐,一場普通的風寒因為沒錢醫治只能等死,最后連尸體都無人掩埋,盡成了鳥獸的嘴下食物!
“好不容易來一趟人間,連遍野繁花都來不及看一眼。”奚昭璟背靠著墻,低頭說完上面一大段話,聲音不大卻如同重錘敲在沈琦心中,他濕漉漉的眼睛回望向沈琦,“不覺得很不甘心嗎?”
沈琦如鯁在喉,他又何嘗沒有體會過這種感受,眼睜睜看著卻又無能為力。
朝堂大權一手遮天,一些官員只顧自身利益,兜穩了腰間金銀,抹去嘴角油光搖頭晃腦爭辯著政事,一天下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懷心出世,慈悲天下,平定戰亂。這功勞本該落在沈琦身上?傻筋^來,駐守邊疆不畏生死的沈府將領卻只得七成賞賜,剩余三成全進了別人口袋里。
無人在意百姓死活,在他們眼中,只要京城內萬事安康,那么整個天下便沒有威脅。
沈琦見過其他執侉子弟,他厭倦這種奢靡之風,便頭也不回逃進楓翠居,企圖躲進這世外桃源,這一進便是百年。
出關之后,更朝換代,人間再不似曾經見到的場景。見到奚昭璟第一面時,他只知奚氏是京城內有權有勢的存在,想到之前的一些少爺模樣,心底難免有些偏見。
可又有哪個少爺會穿著乞丐服,只為避開守衛的視線,給郊區饑餓的百姓們送粥?
隨著時間推移,這個看似矜貴的少爺一步步在跳出沈琦的定義框,暗色中那雙熠熠生輝的眼瞳將他心中芥蒂徹底掃清。
奚昭璟不同于所有人,他是獨一無二的。
正如初見,他是心懷蒼生的人間活菩薩。
“會有那一天的!鄙蜱到自己的聲音,在下一瞬他也對上了驚喜的笑容。
“欸?”剛剛奚昭璟還一臉正氣,感人肺腑的語言張口就來,在這氣氛下受影響的沈琦也難得說了句心里話。突然這么正經的對話,惹得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調侃一句,“嘿嘿,沈琦你難得這么會說話。哎呦!”
果然,成功獲得迎面飛來的暴擊——書本再次被沈琦丟到他臉上。
沈琦頭都不回直接走出巷子,他就不該浪費時間來找人!
心知自己說了不合時宜的話,奚昭璟趕忙接住即將落地的書本,朝侍從使了個眼色,也跟著走出小巷,試圖挽回剛剛的小插曲。
可他才走出一步,就瞧見沈琦站在前方扶住一個白色身影,他仔細望了望,發出一聲驚嘆慌忙跑到那人身邊,查探著具體情況。
沈琦扶住的正是阮秋盛,他一眼就注意到不遠處步伐不穩的白衣人,幾乎沒有思考,便沖向那個方向。即使周圍再怎么暗,他也能清楚分辨出大師兄的身影。
觸碰到阮秋盛的身體時,心中不由得一驚——太涼了。像是沒有溫度的行尸走肉,他輕聲叫道:“大師兄?”
“嗯,我在。”
過于平靜的回話讓沈琦不免有生疑,他還想詢問其他問題,卻通通咽了回去。直到靠近燈光處,沈琦才注意到阮秋盛布滿血絲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