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心魔
沈琦緊緊盯著阮秋盛, 眼尾的紅此刻格外艷麗,一個可能性慢慢在腦海中成型。那身白衣早就沾染上了灰塵,垂下的長袖被沈琦抓著, 扯出有些猙獰的褶皺。
“大師兄, 你……生心魔了?”
奚昭璟猛然抬頭, 他雖然不太懂心魔的具體存在, 但既然涉及魔字,那定然不是什么好東西。他瞪大雙眼等待著他們的下文,心想道:這要是出現在秋盛哥身上,豈不是相當于一個污點?正邪兩不立啊……
一顆石子被打進水池,擦著水面蕩出圈圈漣漪,隨后沉入河底。
沈琦這句試探性地詢問沒有得到對應的回答, 阮秋盛目光落在不遠處,臉上盡是疲態。
“《楓泠劍譜》還在嗎?”
“在我這。”沈琦回答得極快, 另一只手也從身后扶上阮秋盛后背, 生怕他體力不支當場倒地。沈琦沒有再多問,他深知這種情況下,大師兄絕對不會說出半個關于自己的字眼。
“好。”阮秋盛緩緩合眸,隨后又睜開看向奚昭璟懷中的書, 沒有多言只是強扯出笑容, 深深望了他一眼。
他掙脫開沈琦的雙手, 就著夜色, 留下一深一淺的腳印。
奚昭璟分明從阮秋盛的眼神中看出了鼓勵, 可他此刻卻再沒有最初觸碰到仙緣時的激動, 同沈琦對視一眼, 緊跟在阮秋盛身后。
走進客棧后,兩人才徹底看清阮秋盛此時的模樣。
發簪已經沒了蹤影, 頭發散落在肩上還有幾片不知從何處沾上的枯葉。衣衫凌亂,那條裁去布料的衣袖掛滿了劃痕,下頜濺上的血液也沒有被擦拭,根本再無往日溫潤爾雅的模樣。
小二原本看到這幾位熟面孔仙師,笑容滿面想要上前招呼,看到阮秋盛時跟見了鬼一樣,猛地后退幾步,猶豫著到底該不該上前。
“你去忙,不必管我們。”奚昭璟隨意揮動折扇,小二連忙彎腰應下順著臺階匆忙離去。沈琦上前一步想要抓住阮秋盛,卻撲了個空。
面前人身影悄然消失,與此同時,樓上的房間燃起了燭火。
沈琦眉毛幾乎要擰到一處,他沉聲問道:“你身上還有祁月的符紙嗎?”
章祁月之前曾經塞給奚昭璟一堆防身符咒,就是擔心平時斬妖時突發情況,起一個防護作用。奚昭璟如夢初醒,上下翻找著,好半天才摸出僅剩的一張符紙:“給,不過這好像是驅火符。”
“什么符不重要,是他畫的就行。”沈琦接過紙張,靈力將薄紙托起,穿過門縫進入阮秋盛屋內。
做完這些,他兩手互拍重新坐回長椅上,飲下一杯溫茶,吊起嗓子拉長音,感嘆道:“這折磨人的情情愛愛呦——”
奚昭璟擔憂地望著上方,看沈琦這不急不慢的樣子,焦急坐到沈琦旁邊,一把奪下他手中杯盞:“就送張符紙?然后沒了?秋盛哥都成那樣了,我們不去救啊?”
沈琦想要拿回杯子,結果奚昭璟收回手又挪到對面,完美躲開沈琦的動作。無奈下沈琦將目標伸向桌子上其他倒置的杯子,續上一杯清茶:“心魔我想攔也攔不住,那是大師兄自己的執念,我出手反而會添亂,你就更別提了。”他抿口熱茶,又放下杯子,搓了搓有些發熱的指尖,“我猜啊,這心魔八九不離十是跟小師弟有關。眼下唯一能救他的,也就剩那張符紙了。”
見到奚昭璟進入思考狀態,沈琦敲敲桌面引起他的注意,繼續道:“你不是想救人嗎?”
聽到這句奚昭璟可來了興致,終于能輪到他出場了,頭如搗蒜趕忙應下。沈琦揚了揚下巴,眼神落在他懷中書本,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好好琢磨那本書,哪天摸著仙路了,做幾枚安神丹給大師兄。”
沈琦說得不錯,那符紙正是目前的唯一解藥。
阮秋盛瞬移至房內,喉中甜腥之氣再也壓制不住,暈開了桌面攤開的字跡。
紅光在眼間跳動不止,從他踏出院落沒多遠,之前未能如愿的心魔便再次攀附上阮秋盛心頭,在他煩亂的思緒中肆意馳騁。
入目又是相似的血海,阮秋盛依舊持劍站在山崖邊,腳邊傳來嗚咽聲,順著視線望去正是當年樹林中相見的小獸。他低頭注視了許久,像是提線木偶舉劍刺穿心口,鮮血沿著玄生劍面滴落在山崖下洶涌的海水中,怒吼聲緊跟其后,轉身便見到幾只母獸,由一變十,由十成百,成群結隊,妖獸們帶著震耳欲聾的吼聲沖向阮秋盛。
此刻的阮秋盛已經被心魔話語所蠱惑,沒有半點猶豫,劍起劍落,血濺三尺,染紅了他的白衣,也顯露出那雙眼睛中越來越盛的殺意。
剎那間,周圍環境卻全都變了樣。劍刃還滴著血,周圍卻是微風習習,春意盎然,不遠處一道身影朝這邊走來。
阮秋盛瞳孔驟縮,拿劍的手微微顫抖,他難得有些窘迫地看著自己臟污的血衣,本能地想要褪下外袍去掩蓋住自己手中鮮血。
在小師弟眼中,他本該是如同清風明月的存在,圣潔溫柔,不沾染風塵。而如今,有多么的不堪。
來人看不清眉眼,但從那被發冠束縛住的長發便能認出是章祁月,他迎風而來,身后的發絲被吹亂,卻能從他輕盈的步伐中看出喜悅。
他在距離阮秋盛幾步遠的距離停下,聲音中滿是笑意:“大師兄,你來陪我吧。”
那雙手摸上左心口,狠狠按壓著衣衫,笑聲逐漸消散:“你送我一劍,在這里。大師兄,你知道嗎?特別疼。”淚水滴落,熟悉的哽咽聲近乎讓阮秋盛丟盔棄甲,“大師兄,讓我還給你好不好?我們一起,別再丟下我了……”
哭聲不止,那道身影卻徑直提劍上前,目標正是相同的傷口處。阮秋盛沒有動作,只是張開手臂閉上眼,等待劍刃沒入體內的一瞬。
小師弟想要就拿走吧……他沒有半點怨言,他虧欠的太多。
可不等刺痛席卷全身,別處又出現一道充滿少年氣的聲音:“大師兄,我明天還能來找你嗎?”
阮秋盛猛然回神,他驚覺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跌落在草叢中,低頭竟看到自己手握玄生劍,而劍刃停在自己胸口不到半指的距離。
天旋地轉,嘶吼聲還在耳邊盤旋,眼前景象變化萬千一時間辯不出真假,他以玄生劍為支撐,一步步緩慢向前走。
幾步一心魔,他在血海中沉浮,每當即將踏空墜入深淵,總會有道章祁月的殘影將他從邊緣拉回。時而混沌時而清醒,風度盡失,宛若瘋魔。
原本只需一刻鐘便可到達的路程,阮秋盛用了一個時辰。
回到客棧,他不敢多說話,害怕被沈琦看出端倪,只能在心魔再次出現時,狼狽地躲回房間。
再次跌入春景中,熟悉的身影坐在周邊開滿鮮花的秋千上,雙腿悠閑晃動著。他扭頭看向阮秋盛,跳下秋千滿心歡喜喊道:“大師兄!”
別喊了……
阮秋盛定在原地,想要移開目光擺脫心魔,他明知接下來又會是小師弟被玄生刺傷的場景,可他貪得無厭,一遍又一遍地用目光勾勒著那道身影,深刻于心。
欣喜在下一瞬消散,正如阮秋盛所料,重復的場景再度重現,疑惑又帶著委屈的聲音落入阮秋盛耳邊,尾音輕顫,好似小獸嗚咽:“大師兄…為什么?”
別問了……
他快要瘋了。
他想沖上前將章祁月抱在懷中,就這樣緊緊抱著不松手。想告訴他從來不是被拋棄的存在,想和他說抱歉,想對他說太多話語……
哪怕穿心之痛,他也心甘情愿。
淡金色符咒慢慢落入毫無知覺的阮秋盛手中,散發著清氣。心魔還在不斷低吟著死亡,催促著阮秋盛自行動手,長劍好不容易再次握在手中,卻被人撞落。
利索的短發落入阮秋盛眼中,深藍色短袖校服上赫然掛著志淮高中的校徽——這是十七歲的章祁月。
他親昵地抱住阮秋盛腰間,矮了一頭的身高正好能將面部埋入阮秋盛寬闊的后背,他仰起臉甜甜一笑:“哥,我快成年了,成人禮你會來嗎?”
剎那間心魔的聲音不復存在,阮秋盛聽到自己不斷加速的心跳聲,嘴唇動了動:“來。”
幻境頃刻間崩塌,像是被人拉扯回現實世界,阮秋盛急喘幾下,視線終于恢復清晰時,他看到了被自己緊攥在手中的符紙。
他連忙松開,用力將折痕撫平,執意想將它復舊如初。門外突然傳來動靜,他停下動作屏住呼吸望著倒映在門扇上的兩個影子。
第62章 頓悟
“塞不進去啊……”
“這是丹藥, 又不是粉末,你往哪塞!”
“你能不能把它變小,跟符咒一樣讓它從門縫進去?”
“不能。”
沈琦和奚昭璟跟做賊似的蹲在阮秋盛門外, 思考著該如何將剛煉制好的安神丹送進屋內。
奚昭璟可等不了以后真成修仙者, 再去研究安神丹。沈琦喝茶的功夫, 他就在翻看書本, 好不容易尋到了丹藥法子,激動得原地蹦起,哪里還管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直接拉著沈琦奔向安置爐鼎的院落。
他沒靈力沒關系,但是,沈琦有啊!萬能充電寶, 用了都說好!
一路上奚昭璟嘴皮子翻飛各種碎碎念,導致沈琦到嘴邊的提醒都沒來得及說出, 就看著眼前急性子的小少爺石化在門外。
沈琦側身行了個晚輩禮, 不大不小的聲音在奚昭璟腦袋里炸出了一簇震天響的煙花:“蘇師叔。”
蘇焱正站在院中認真端詳著圖紋復雜的藥爐,大門被突然打開,見到來人模樣眼底警惕才消失不見。他直起身道:“這么晚了,怎么突然來這里?”
“晚輩僭越, 懇請前輩體諒。”奚昭璟這次沒成啞巴, 跨出一小步也跟著行禮, 恭敬道:“晚輩想借丹爐一用, 想煉制安神丹。”
沈琦站在一側強壓嘴角, 心里小人快要笑翻倒地。還借丹爐, 誰家好人自己買的東西問自己借, 真是緊張得連這爐鼎的主人都忘了是誰。
這三個字一出,蘇焱便知曉是誰需要, 他抬眼望向沈琦:“給秋盛的?”
沈琦點點頭,余光不住瞥向身后緊鎖的房間。他也想知道小師弟如今到底怎樣,能把大師兄逼瘋成那般,估計是出什么大問題了。
一輪圓月斜掛在天邊,這個時間點,普通人早已入睡,面前這少年反倒精神十足,確實有點意思。蘇焱抬手招呼過兩人:“你們兩個過來,我教你們。”
沈琦實在憋不住,待他走到蘇焱身邊,才小聲詢問道:“蘇師叔,小師弟他……”
“無事,放心。”蘇焱兩指一打,底端生出一團火苗。他目不斜視,徑直截斷沈琦的話語。
像是一頭撞進松軟的棉花中,急于尋找答案卻無處尋得突破口,最終只能停在原地,靜待結果。
在破曉前,奚昭璟的手中終于出現幾顆丹藥,他小心翼翼地用帕巾裹住,不停彎腰朝蘇焱道謝。靈力扶起奚昭璟身體,蘇焱眼中多了些許贊賞,果真是個悟性極高的孩子。
臨行之際,沈琦聽到蘇焱的傳音:“多加注意秋盛,若有意外,尋我便可。”
丹藥到手,兩人也在一番爭執中將安神丹送到門外,折騰一宿他們再無別的精力,直接回到各自房間內陷入沉睡。
房門打開,帶有金紋的絲綢形同團子狀被置于門檻旁,當遠處傳出雞鳴時,被一只蒼白的手握在其中。
天亮了,又是新的一天。
幾顆橢圓棕褐色的丹藥躺在阮秋盛掌心,散發出的清冽香氣,單是放在鼻邊,就能讓人提神醒腦。阮秋盛捻起丹藥含入口中,遠處客棧大門被睡眼惺忪的店小二推開,一縷晨光落入他的眼中。
他是門派大師兄,他還有需要保護的人。
猶如當頭一棒,他晃晃悠悠站起身重新合上房門,褪下臟亂的衣袍,沉入屏障后的浴水。
安神丹藥效極強,阮秋盛從池水中走出用法術烘干長發,還不等他多想,眼皮便開始上下打架,不出片刻便沉沉睡去。
他很久沒有感受過這般寧靜安穩的睡眠。
此后,折戟宗的大師兄雖然再無那般瘋癲模樣,但平日作風也把沈琦嚇得心驚肉跳。
“你們大師兄是不是跟妖物有深仇大恨啊?人家都跑老遠了還要追上去。自己追上去不就行了,齊胤大師兄湊什么熱鬧。”一行人穿過山林,一前一后追捕著逃脫的兇獸,起初還把阮秋盛當做花瓶的幾個暗門弟子,氣喘吁吁御劍試圖追上自家大師兄,見到落在后面的沈琦,終于找到了發泄點不住抱怨。
“先行告辭。”沈琦懶得搭理,催動靈力快速跟了上去。
這一路除妖,阮秋盛給人的感覺完全就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沒有半點柔和讓步。連平時跟在一旁有說有笑的齊胤也正經起來,一聲不吭地緊追其后。
再怎么說他們現在也算是盟友,經過幾次相互交換訊息,齊胤好不容易才摸出一點暗門的怪異之處,怎么可能會把這個信息源給放走。說不定今日他幫了折戟宗,之后他若出了什么岔子,這份恩情夠救自己一命了。
銀光乍現,晃過眾人眼前,待他們趕到時,原本還逃竄的妖物已經沒了氣息。
齊胤將臉上驚詫隱藏得很好,拱手道:“阮兄好功法,在下佩服,只是不知為何要追出這么遠,妖物明知畏懼便不會再來。”
“殺了更不會再出現。”阮秋盛收回玄生,淡然說出一句難以反駁的話,一時間徒留暗門幾人面面相覷。
沈琦暗自嘆氣,這哪是心魔沒了啊,看樣子分明是更嚴重了。他調轉劍身朝阮秋盛喊道:“大師兄,該回去抄宗規了。”
蘇焱具體的責罰內容,阮秋盛都告知了沈琦,只不過遮蓋住了事情的緣由,聲稱是為了鍛心。大師兄不多說,他便不多問,這是多年師兄弟之間的默契。
暗門幾人目送兩人離去的身影后,才敢小聲交談:“折戟宗是不是少了兩個人啊?之前那個嘴毒噎人的符修呢?”
“誰知道啊,上次之后就沒見到人了,估計是犯錯事關禁閉了吧?”
齊胤聽著身后的討論聲,思忖良久,才開口止住身后師弟們的話音:“少討論外宗事情,先回去。”
原地再無幾位少年人的存在,一陣濃霧出現,一個黑袍男子立于原地,望向遠方若有所思,卻再無動作,旋身消散在空中。
第63章 心愿
白衣仙人腳踩長劍從天邊飛過, 在落地前那柄燦爛輝煌的光悄然消失,一雙白靴穩穩踩在地面。
阮秋盛并未在意旁人驚艷的目光,快步走進客棧, 沈琦緊隨其后, 待他踏過門檻時, 樓上的木門已經合上。
他兀自嘆了口氣, 搖著頭朝快把自己埋入書中的奚昭璟走去,桌子上擺放整齊的糕點沒人動過。這些制作精巧的食物看上去頗有食欲,沈琦將置于最上方的甜點捏在手中,又瞅了一眼全無知覺的奚昭璟,瞥向站在身側的侍從:“他看多久了?”
侍從將倒好的茶水放在沈琦面前,笑答道:“從沈仙師走后就一直在看。”
這么久?換作往日他早就該喊腿麻了啊?沈琦有些驚詫, 他探過身子將書本向下壓,就看到奚昭璟那雙緊閉的眼睛。
沈琦:……他不會真是天才吧?
這才幾天?他就能在這充滿煙火氣的人界僅憑著一本書參透天機, 悄然入定。他當時回楓翠居也是隔上一年多才對著滿屋懸掛的劍柄入定, 吸取楓翠居內上好的靈氣才成功到達煉氣期。這小少爺……要不是這人還沒醒,沈琦一定要抓著他領子質問到底吃了什么靈丹妙藥。
不過還好沈琦趕回來的及時,也慶幸他自己察覺出對方的不對勁,萬一哪個不知深重的普通人過來打擾, 那可就是大事了。
沈琦掐訣在周邊布下法陣, 胡亂找了個理由讓侍從離開附近, 自己坐在對面兩眼放空往嘴里塞著糕點。
只可惜, 再好的糕點也不及楓翠居那飄香十里的甜糕。
曾經他們還能肆無忌憚地玩笑打鬧, 現在, 竟連三人都湊不齊。他還惦念著要帶師兄師弟感受這人間新春, 結果妖獸遍野,他們要么在斬妖的路上, 要么就在中途療傷修養。來到人間這四年他們每天忙碌不已,最多不過就是幾人耍耍嘴皮子,鬧騰一陣。
他們花費近百年時間提升自己的實力,渴望能得到師尊的夸贊,卻殊不知這百年間輪轉,將他們打散在時光間隙中,費力地用羽翼未豐的翅膀穩住身形。
三只剛出殼的幼鳥,相互扶持,跌跌撞撞走出巢穴,在無數次跌倒后終于飛上高天。
人間的短短幾年對他們來說仿佛苦了一生。
想到這,手中的半塊糕點再也咽不下去。他放回盤中,手背撐著面頰看向門外來往人群,卻突然發現人人手中都拿著一個福袋,圓鼓鼓的銀白色綢緞被鮮亮的紅繩束縛,底端垂著一條流蘇。
他招手喊來小二,問道:“那些人手中拿的是什么?”
小二順著沈琦視線望去,隨后恍然大悟,連忙解釋道:“這是我們這兒的習俗,每月中旬都會去寺廟燒香祈愿,將心愿寫在綢緞上系在枝杈。前去參拜的人都會得到一枚香囊,倘若愿望成真,就以香囊為介,前去還愿。”
沈琦摸著下巴,他記憶中京城內并沒有這一風俗,估摸著是最近剛興起。
果然小二又接著道:“這雖然是十年前剛剛興起的,但神佛慈悲,祈愿的人多,還愿的人也多啊!”
生怕沈琦這種修仙者不信,小二也不再單單用話語表述,兩手大幅度比劃著,眼睛瞪得極大,手臂拉長唯恐形容不出那種壯觀,甚至踮起了腳:“那兩邊的大樹,左邊紅綢右邊香囊全都掛滿了。這一年年過去,人長樹也長啊,兩棵樹有這么高——連樹木最頂端也都是這些祈福物品。”
“真的會有這么靈嗎?”沈琦小聲嘀咕了一句,小二本就注意著沈琦的表情變化,這么一來他止住話頭反問道:“仙師您說什么?”
“……沒事。”沈琦本想直接結束這個話題,卻不知為何,他鬼使神差地摸向腰間荷包,掏出幾個銀錠,“這些夠嗎?多的你自己留著。”
“夠夠夠,一兩銀子就足夠了,仙師你有什么愿望要寫的嗎?”小二收起這些錢財,更是笑彎了眉眼,兩手合攏蓋住這幾塊銀子,諂媚地彎腰望著沈琦。
沈琦一時間沒說話,他當然有愿望,可他從未將這些寄托于不存在的虛體中,被突然這么一問,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小二臉頰笑得有些發僵,終于,他聽到沈琦開口說了四個字:“平安團圓。”
小二被這普通的愿望驚在原地,別人許這種愿望還能理解,世事難料,誰又會知道未來的變故。可他面前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仙師,怎么會有這么普通的心愿?
他以為是自己沒有聽清,又前傾身體詢問道:“什么?”
沈琦:“紅綢上就寫平安團圓這四個字。”
這四個字就夠了。
他沒有什么龐大的心愿。斬妖除魔他自己就行,至于其他……他看向二樓房間,又垂下眼睛落在還未結束入定的奚昭璟身上。
從小到大未曾信過神佛,可如今他卻心有所愿——小師弟平安蘇醒,折戟宗團圓如初。
茶水從壺口落入杯中,濺出幾滴水珠。沈琦擦去痕跡倏地露出一抹笑。
恐怕從今往后,折戟宗就不再只有他們三個了。他抽出奚昭璟手中折扇,不住把玩。
該變成四個人了……
第64章 擦拭
客棧外從人來人往到屈指可數, 沈琦已經換了兩壺新茶,然而對面的人還是沒有一點動靜。
他揉弄酸痛的兩肩,撐著桌面活動雙腳, 不大放心地又加上一層法陣, 這才打著哈欠走上二樓——他還要給大師兄換藥。
沈琦拿著藥瓶輕扣幾聲房門, 熟練地推開門走進去。大師兄最近打坐時間越來越久, 有時候壓根注意不到敲門聲,耽誤了上藥的絕佳時間。也正是因為這點,沈琦擁有了隨意出入大師兄房間的權利。
可現在他差點將手中藥瓶摔碎。
人呢?他那么大一個大師兄呢???
屋內沒有半點人影,連被褥都折疊得整整齊齊,根本沒有回房的跡象。那他先前看到的大師兄是誰?是為了混淆視聽的幻象?
沈琦停在原地,在腦海中逐個篩選阮秋盛會出現的地方, 最終毫無疑問地落在唯一的可能性——那處小院。
一個生死未卜,一個入定不醒, 還有一個負傷離家。蒼天, 是要累死他這個折戟宗二師兄嗎?!!!
果然,沈琦猜得不錯。阮秋盛在回客棧的途中便使出仙術丟下一道分身,讓沈琦誤認為自己已經平安回到客棧,自己的真身反倒隱去身形, 調轉方向直奔蘇焱所在的地方。
腳尖點在磚瓦上發出輕響, 蘇焱沒有回頭, 不用神識探查他就能猜到來人是阮秋盛。這種情況已經持續了幾天, 他曾明說不許阮秋盛入門探望, 那么阮秋盛便聽從他的要求——只站在不遠處的屋檐上, 確實未曾進門。
遠遠相望就好。
不論是幻境還是真實, 那道同自己一模一樣的影子依舊是阮秋盛難以釋懷的心事。他本就不擅長表達感情,就像他們第一次親吻時, 阮秋盛本能地想要逃避,縱使心生情意,卻依舊不由自主地后退。
他明明也是渴望著回應對方,但在觸碰到熾熱的真心時,他又開始畏懼,害怕自己與這份沉甸甸的愛意不相配。
縱使是天之驕子,也有他所不敢觸及的星辰。
這種別扭的性格在章祁月的強勢下好不容易褪去一些,如今鬼影所創造的一切,又將阮秋盛已經破開的外殼重新補上。
他想看著章祁月蘇醒,但內心的愧疚感,讓他不敢直面對方。
疼……渾身動彈不得……
章祁月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周圍依舊沒有半點變化,自己身體好似被無形的繩索束縛在原地,無力地趴伏著。白胡須長者盤腿坐在旁邊,不知從哪里摸出的佛珠,正經盤腿打坐,嘴中念念有詞。
要不是頭頂有稀疏的銀發,鼻下還留有大把胡須,章祁月一定會覺得自己已經超脫于世間,魂魄正被這位“點珠和尚”超度。
嘴唇一張一合只能發出嘶啞的單音字,好半天都連不成一句話,章祁月自暴自棄地重新將臉部貼向地面,片刻后又不死心,吃力地伸長手臂試圖去扯拽長者垂下的長袍。
他想不通,為什么偏偏要坐這么遠,他壓根就觸碰不到!!就不能跟之前現實世界醫院中躺在床上按鈴,沒過多久就會有護士天使出現幫忙嗎?再怎么說他現在四舍五入也算個病人吧!
確切來說還是個已經在鬼門關溜了幾圈的倒霉蛋。
“醒了?”在章祁月努力想出第60種吵醒對方的方法時,長者終于停下了撥動佛珠的動作,慢悠悠掃了一眼章祁月,“看來效果不錯,還挺能蹦跶。”
章祁月:……
哪里看得出來他能蹦跶了?就算好不容易恢復的體力,也被他剛剛一番鬧騰下來全部耗盡。他想表達出自己的不滿,奈何他實在是無法調動五官去做出一個完美的表情,只能作罷,垂著腦袋半死不活地“嗯”了一聲。
“還真是五日,那個青年還真是功夫了得。”長者摸著胡須對著空氣點頭,贊許的目光落在前方不知到底在看著什么。章祁月自然無法透過神識去觀察外界的存在。但對于長者來說,神識中的屏障形同虛設,他人雖在神識中,但神識外的一切都逃不出他的視線中。
青年?是蘇師叔嗎?章祁月轉過頭目光時刻追隨著長者,企圖從他口中得知更多情況。
長者瞥了一眼那雙白靴,搖著頭轉身對上章祁月的眼睛,剛剛的輕松一掃而空,蹲在章祁月面前問道:“幻境中的事情,你是不是很在意?”
章祁月沒有說話,眼底的光黯淡下去,低頭抿著唇微微搖頭。
笑聲從頭頂上傳出,長者大力揉著他的腦袋點破他的小心思:“嘴硬。”
要是真如章祁月表現出的這么拿得起放得下,又何來的被鬼影利用一說。明明就是心口已經被扎出一道傷口,還偏要裝作不在意。
拐杖又出現在長者手中,他用杖尾輕觸章祁月身體,束縛著的力量瞬間消散。章祁月驚喜地想要站起身,緊接著被陣痛打回地上。雖然早就看不出傷痕,可依舊猶如萬千螞蟻在身上啃咬,細密的疼痛令他動彈不得。
“附魂術已經被消除,你的魂魄在這五日里我也修補好了。但畢竟是仙器,無法做到補得天衣無縫,可能日后還會伴有疼痛。”長者搭在章祁月手腕處,向他體內渡入些許靈力,“神識中不適宜魂魄久居,五日已經夠多了,我會將你送出,外面有人照應。”
長者又看了一眼外界景象,語氣中不免多了些許擔憂:“待你蘇醒后,一些記憶也會出現在你的腦海中,不必過于掛念在心,錯不在你。”
什么記憶?章祁月敏銳地察覺出其中問題,可他的嗓音還沒恢復,焦急的眸光落在長者眼中,他只是彎了彎眼角,繼而猛地用拐杖重擊地面。強光驟然籠罩周圍,轉息間,魂魄歸于一體。
蘇焱將銀針準確扎入章祁月眉心,兩指置于上方源源不斷輸送著靈力,溫潤的力量流通各處經脈,替他減輕著肉/體上傳來的痛楚。
魂魄遭受的痛苦在歸體的情況下,再次完整地上演一遍。章祁月意識變得混沌,時而被胸口疼痛覺得即將窒息而死,時而又因反噬所帶來的燥熱而大汗淋漓。
蘇焱擦去章祁月額前汗珠,床邊的安神香已經被他燃起,他靈力不敢停頓,摸出藥瓶中的丹藥塞入章祁月口中,直到那劇烈起伏的胸口終于平穩了下來,蘇焱才長松口氣。
成功了。
蘇焱將被角捻好,輕攏上門走到院中。他并未抬頭,對著前方那口爐鼎道:“來都來了,不看看嗎?”
屋檐上原本想要離開的步伐猛地停住,遲疑了一會,才從高處躍下落在蘇焱面前。
“蘇師叔。”
蘇焱上下打量著阮秋盛,身上衣服看來是新換的——前襟邊緣綴有灰色斜鍛,銀灰色梅枝圖紋擋在右肩,腰帶尾端流蘇隱藏于層層布料中,下擺處赫然是一池若隱若現的清蓮。
這身是阮秋盛失魂落魄回到客棧后,特意前往布料店定制了一套新衣,他抱有私心,將楓翠居內小師弟屋前的荷池,作為圖案留在自己衣衫上。
醫館中章祁月一時提及,他便牢記于心,卻沒能讓對方第一眼就看到這身新衣。
蘇焱:“沈琦知道嗎?”
阮秋盛心虛地搖頭否認。五日時限已到,他當時滿心全是想在章祁月蘇醒前再看他一眼,趕在換藥前再回到客棧,這樣不會被發現。
卻沒有料到,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
蘇焱似乎也猜到了這個結果,他不再開口,側身打開門:“他再休息一晚,我就會帶他回客棧。”像是刻意無視阮秋盛微顫的身體,蘇焱立于身旁繼續道,“到那時,你再怎么想躲,按照祁月的脾性,他也能把你從角落扯出來。”
心生情意的那一刻,就擁有了軟肋。
阮秋盛后背被手掌覆上,一股輕柔的力度推動著他前去。
“下次再不好好上藥,有你好看。”蘇焱的聲音最終被隔在門板外,阮秋盛怔愣片刻,心中涌出一股暖意。縱使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犯錯,蘇焱總能精準猜測出自己的意圖,并不指責自己的過錯,只會用毫無威懾力的語氣警告自己注意身體。
自己的任性被長輩無條件包容,阮秋盛心懷感激。可他腳步也不敢放慢,靠近床邊時再無聲音。
他的小師弟躺在床上,兩側碎發都被汗水浸濕黏在皮膚上,安神香只能凝神靜心,身上傳出的疼痛令他的眉頭一直緊鎖著,嘴唇全無血色,顯得蒼白脆弱。
在屋外設下的所有防線頃刻間全部崩塌,所有人都在重復著那句“錯不在于你。”
可又何來的不在于自己?
情因他而起,傷因他而生。如若他們未曾過有這般關系,小師弟是不是就會保持警惕,不會任由玄生劍靠近他?如若他們只是同門師兄,再無前世瓜葛,那么小師弟是不是就沒有人再說他是棄子?
如果……
心魔蠢蠢欲動,眼尾紅妝鮮血欲滴。安神香壓制著心魔,卻無法擋住阮秋盛的動作。他一步步將自己重新冰封在原地,可內心卻躁動不止,想要用力撕扯著最后的空隙。
他雙手緊抓著章祁月的手臂,滾燙的溫度落在有些冰涼的皮膚,如同一桶冷水灑向阮秋盛,澆滅了他眼眸中跳動的癡狂。他猛地回過神松開雙手,不斷揉弄章祁月手臂上留下的紅印。
理智不斷告誡著自己要及時離開,但談何容易。
曾說過一眼就足夠,可當他真正站在面前時,他發現,哪怕是萬年,也欲壑難填。
再待一會,一會就好。
阮秋盛撥開章祁月的碎發別在他耳后,指尖貪戀地滑過皮膚,最終定格在唇瓣上。慘白的嘴唇許久未接觸水源,已經有突起的細小干皮。阮秋盛手指凝起一層水霧,一遍遍撫過唇面,原本只是再正常不過的動作,阮秋盛腦海中卻不斷回想著那日的荒唐。
屋內寂靜無聲,阮秋盛收回手指,望向章祁月不再有動作,許久后像是被觸動了什么開關,他突然俯下身,吻上了小師弟的唇。
他這次沒有閉眼,觸碰到柔軟的唇瓣后,升騰而起的羞恥心讓他一觸即離。手掌落在章祁月臉頰,奏琴留下的指繭擦過章祁月長而密的睫毛,傳出的癢意撩撥著他的心弦。
身體不受控制地向下,一個吻再次落在唇邊。
是他膽大包天,是他有違道心,所有責罰全都落在他身上吧。他只求,眼前的小師弟能夠一生平安。
他們反抗天道,不信神佛,總是相信事在人為,憑借一身本領在前路斬斷荊棘,翻越巨石。即便被天命捉弄得團團轉,也未曾低過頭。
堅守百年的道心,他們卻因為彼此,第一次向所謂的神佛,祈求他人一世無災。
章祁月祈盼著平淡相守,阮秋盛祈求著無災無難,沈琦希求著平安團圓,奚昭璟盼望著天下無痛。
他們追尋著自己的道,在跌跌撞撞中,已然成了一體。
房門被人叩響,阮秋盛慌忙站直身,不放心似的從頭到尾檢查一遍自己的衣衫是否凌亂,這才提著心打開房門。
“沈琦已經尋過我了,與你們同行的少年已經結束入定,我教了他一些基礎法術,你和祁月所需的丹藥我也一并傳授給他了,往后你們相互照顧。”蘇焱說著,目光又在兩人身上來回切換,蘇焱深邃的眼眸讓阮秋盛一瞬間覺得被看穿了一切,他緊繃著后背等待蘇焱接下來的話。
“祁月無事,只是……”蘇焱頓了頓話音,猶豫著要不要把這件事一同告知阮秋盛,這還是長者用傳音告知他的。在阮秋盛的注視下,他才繼續補充,“祁月醒來后,所有的記憶也都會存留。包括他昏迷期間。”
蘇焱不著痕跡地瞟了他的右肩,他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從阮秋盛被雷劈了一樣的表情他就能看出來,這兩個小孩以后絕對要出大問題。
不過,好在他留了一手。
客棧中沈琦拖著下巴玩弄著杯盞,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奚昭璟悟出的道法,突然奚昭璟一轉話題,也學著沈琦的動作問道:“蘇前輩說的多注意一下祁月和秋盛哥是什么意思啊?”
沈琦哼笑一聲,指尖猛然按住還在旋轉的杯子,后仰靠在椅子上:“過段時間你就知道了。”
第65章 重逢
“過段時間?”奚昭璟接住因自己動作差點滾落在地的瓷杯, 再也不敢隨意模仿,老老實實地將其放在原位。他歪著頭望向沈琦,顯然沒聽懂話語中內含的深意。
不過, 他也沒等沈琦的解釋, 興奮地站起身朝門外揮手:“秋盛哥!”
沈琦聞言向后看去, 抬手甩出放在前襟的藥瓶, 二話不說就起身將心神不寧的阮秋盛拉上樓,將他按坐在床邊。擰起眉小心翼翼地把他右肩衣衫褪去,清涼的藥膏被均勻涂抹在白皙的皮膚上。
“還有幾日能好?”寂靜的房間突然響起阮秋盛的聲音讓沈琦動作慢了一拍,他略微沉思,接著繼續在傷痕處畫圈,稍加靈力讓藥膏能夠充分滲入皮膚內。
沈琦:“距離師叔說的半月還有一周, 大師兄你就別折磨自己了。傷口再破開就不是涂藥這么簡單了,你……”
阮秋盛:“祁月醒了。”
話音驀地沒了聲響, 沈琦沾著藥膏的手懸在半空中, 他臉上的凝重表情慢慢消失,扭過頭沖門外喊道:“小璟你上來!”
隨后他手指按在阮秋盛肩膀上,喋喋不休道:“小師弟醒了是好事,沒事就好, 慢慢養傷總能回到之前的。你別亂來啊, 我讓小璟給你多準備些安神丹。”
阮秋盛目光停在不遠處的墻面, 低喃道:“蘇師叔說, 他醒后, 所有的記憶都存在。”
“有記憶好啊, 有記憶不就能……不對。”沈琦光顧著萬事往好處想, 安撫下大師兄內心,擔憂心魔再次不受控制跑出來。
結果他話說到一半, 才反應過來這到底是個什么大事。
那段記憶,可不是好東西啊……
難怪蘇師叔當時留下囑托時的眼神這么怪異。他起初還天真地以為,之后自己要繼續看著大師兄和小師弟膩歪在一起,又要重新當那條紅線。
不過按照如今的形式來看,說到底,他可能需要換一個身份了——他要晉升成為給他們兩個搭橋的月老。
一個是看到大師兄受傷就能眼紅咬人的章祁月,另一個是心細別扭恨不得把小師弟寵上天的阮秋盛,讓那段兩人相互殘殺的記憶留在彼此腦海中,這不是把人逼到懸崖邊等著他們往下跳嗎?
奚昭璟從門扇后探出頭,折扇背在身后,用著不知從來學來的腔調,搖頭晃腦地走到他們面前:“小道友有何吩咐,吾乃……停!沈琦你給我把懷心劍放下!!”
不等他吟哦完畢,沈琦完美的表情管理終于裂開了一絲縫隙,腰間懷心隨心而動,銳利劍光直沖奚昭璟。嚇得他趕忙回歸原型,抱頭在房間內逃竄。
“跑什么,又不殺你。”沈琦低頭將紗布固定好,手指勾回懷心劍,一個物品落在他的手心——正是奚昭璟日常存放丹藥的錦囊。
奚昭璟靠坐在書柜旁,上下摸索著自己身體,看來沒有半點被捅破的缺口。他長舒口氣,在屋內被懷心劍追著跑,他魂都快飛了。當時阮秋盛還在分神,更是無法護下他。
奚昭璟生怕沈琦被自己煩得想不開,帶著劍修獨有的戾氣將他碎尸萬段。
事實證明,奚小少爺的幻想能力過于豐富。
沈琦一股腦把安神丹全部掏出,拿起桌子上閑置的木盒,將丹藥整整齊齊擺放在里面,隨后塞進阮秋盛手中:“先備著。你別多想,說不定小師弟也……不在意呢?”
說完這句話沈琦都想把自己嘴捂上,說的都是什么話。
他抓了抓頭發,朝奚昭璟拋個眼神,想讓他趕過來救場,然而奚昭璟比他更茫然的目光落在眼中,他只能認命。
他怎么就忘了——這是個單純話本讀的多,現實中從未接觸過情愛的小少爺。
雖然沈琦也是個一心全是寶貝劍的木頭,但在楓翠居待久了看多了,該懂得也就都懂了。
阮秋盛攏起衣衫起身走出房間,沈琦連忙叫住:“大師兄,這么晚了你去哪?”
阮秋盛抬手指向隔壁許久未曾打開的房門:“我去給小師弟收拾一下房間。”
眼前身影消失在原地,沈琦卸了力坐回板凳上,兩指揉弄著太陽穴。余光突然瞟到床底掉落的紙條,他彎腰撿起,看清上面字跡后眼睛驟然睜大,一團火苗從手心冒出,紙條不留半點痕跡。
【京城妖物全部除盡,北城縹緲宗坐鎮,南城原有驚羽宗和震門鎮守,不知什么原因驚羽宗昨日全部回宗,阮兄小心為上。另:宗主有意留意你們的行蹤,一切小心。】
這是什么時候的字條?宗主?暗門宗主?大師兄未曾同他們說過這些,他是又要憋在心里,想憑借自己的力量去跳進仙界這亂局中嗎?
大師兄是琴修,哪怕他琴劍雙修也只能發揮劍修的一半能力。像沈琦這種真正的劍修,跨越兩個境界與外人對戰也完全沒有問題,他本該成為隊伍中最尖銳的武器,卻被大師兄強壓在身后,不肯讓任何一點傷害落在自己身上。
沈琦有些無力地閉上眼睛,他知曉了紙條的秘密,但他不能貿然去詢問,也不能現在就去抓著暗門的齊胤問清楚具體情況。他現在能做的,只有努力提升境界,日后一旦大師兄撐不住,他就要立刻上前突破困境。
他可是折戟宗二師兄啊。
*
“醒了?”指套點在把手上,發出有節奏的脆響。說話的人懶散地倚靠在座椅上,撫摸著懷中柔軟的毛發,挑逗著精神十足的幼貓。
“回閣主,屬下把藥送到門外時,蘇焱就有所察覺,不知是否……”丘山半垂首,他看不見自己主人的動作,但聽到幾聲柔軟的貓叫,便猜測到對方此刻心情還不錯。
“無妨,他這么聰明的人,早該猜到的。”金色面具依舊戴在臉上,他微坐直身體,將白色毛團放在地毯上,讓它自行去玩耍。
這是丘山從外面撿來的小玩意,倒還挺可愛。
他揚揚下巴開口道:“繼續,其他宗門呢?”
丘山:“人間中妖物大多已經消除,前日驚羽宗的一名弟子幻癥消散,旁人再次詢問玉墜之事,一問三不知。驚羽宗宗主心覺蹊蹺,便暗自派弟子回宗。如今震門得知此事,正要與其理論。”
上方傳來一陣冷哼,面具人撐著座椅站起身,背手站立望向墻壁的窗戶,室外樹影搖曳,陽光灑在葉片上,鍍上一層金衣。
屋外的暖陽與室內的陰冷格格不入。
“不愧是驚羽宗的老東西,察覺到半點不對勁,就重新當縮頭烏龜。這些門派愛怎樣都與我們無關,盯緊折戟宗就行。”他像是迷戀窗外陽光,身體不由自主靠近窗戶,感嘆道:“再美的風景也不及折戟宗的半點啊。”
面具緩緩脫落,露出他原本的模樣。他側頭回看丘山,那雙丹鳳眼帶著一種攝人心魄的美,他勾起嘴角摩挲著藏在華貴長袍里的物品——那正是刻有鄒煜臨行前立下血誓的玉佩。
“再等等,有朝一日,音閣必將會重回頂峰。”
*
刀光劍影,混亂中那身白衣點染了紅,被風樂劍穿透的身影有些搖晃。
“大師兄!!!”章祁月聽到自己的聲音與記憶中沈琦的聲音相重合,他撲上去想要擋下那鋒利的劍刃,可在記憶中他不過是一道幻影,再怎樣也都是徒勞無功。
鳥鳴聲傳入耳中,這是章祁月這么久以來第一次聽到外界的聲音。他睜開眼睛,淚水模糊了視線,他想抬手揉動眼睛令其恢復正常畫面,卻在抬起的瞬間發出悶哼,原本還在眼眶里打轉的眼淚,順著眼角滾落下來。
誰能告訴他為什么還要挨這么疼的折磨!
是不是老天覺得他上半段人生在學校里過得太快活,強行拉入修真界后打算讓他體驗一下書中的極刑。
眼睛突然被布料蓋住,原本還有光亮的世界剎那間陷入黑暗。忽然他感覺到有濕潤的液體滑入嘴中,身體內對水源的渴求在這一瞬間被激發,他迅速咽下去,后知后覺才側頭想要吐出口中的藥。
太苦了……
“咽下去,喝了就能使身體上的疼痛減弱。”蘇焱的聲音在身邊響起,章祁月強忍住喉嚨中難以言喻的味道,乖巧地閉上嘴,但太過于刺激的苦酸味讓他不得不吐出舌尖緩解。
“眼睛先用布料纏著,等身上疼痛沒了再摘。我一會把你送回客棧,沈琦那邊都有藥物,你找他就好。”蘇焱嘴上說著,一邊將適用的藥物裝在行囊中,又拿出一顆糖塞進章祁月嘴中。
這顆糖是阮秋盛給他的。
那日阮秋盛離開時,特意掏出一塊包裝極其精致的糖塊放在蘇焱手中,拜托他給章祁月喂藥后塞給他吃。
“他從小喜歡吃甜,每次喝完苦藥后都會吃一顆糖。蘇師叔,如果他醒了,麻煩您將這塊糖給他。”
這是他們師兄弟間的習慣,蘇焱并沒有多問。鄒煜也曾和他提起過自己有個酷愛甜食的小徒弟,說的正是章祁月。
“我跟你說,我小徒弟可饞我做的甜糕了,要不是怕他吃出蛀牙,我看他那淚汪汪的可憐樣子,還真會忍不住再給他一個。”那年藥谷中鄒煜蹲在竹林邊撿落葉,也不管蘇焱有沒有在聽,一邊撕著葉片一邊念叨著他那三個鬧騰徒弟。
似乎察覺到蘇焱心思并不在他身上,后面的話音也逐漸變弱,直接沒了聲響:“不過說來也奇怪,這小祁月最近倒沒再來找我要第二塊甜糕,每天準時準點就跑回房間……”
那時的鄒煜卻不知自己的每一句話,蘇焱都一并記在心中。隨著時間的推移,蘇焱越發覺得從阮秋盛身上,看到了過去的自己。
熟悉的甜味在口腔中蔓延,章祁月張了張唇發出沙啞的聲音,磕磕絆絆地將心中的疑問拼湊出來:“師叔…是……師兄嗎?”
“你們兩個還真是。”蘇焱無奈搖搖頭,看著章祁月幾次想要起身去拉住自己,結果均以失敗告終,他沉聲接著問道,“有一個辦法可以讓你勉強恢復日常行動,你要嘗試嗎?但是會疼痛難忍。”
有這種方法章祁月怎么可能不心動,再怎么疼還能比前兩輪折磨人?章祁月沒有多想,連忙點頭應下。
他覺得自己像只躺在砧板上的死魚,垂死掙扎半天也就撲騰幾下尾巴。突然身體穴位被一股靈力沖撞,近乎令他昏厥的疼痛席卷全身。
……蘇師叔騙人,這哪是疼痛難忍,這簡直是把他往鬼門關推。
這種痛感足足持續了一刻鐘,就在章祁月覺得自己要與世界說再見時,身上的不適剎那間消退。章祁月試探性地勾了勾手指,能動,但有種不屬于自己身體的感覺。
短短一個坐直身體的動作,他如同新生嬰兒,尋找著四肢協調性,極緩地移動到床邊,摸索到蘇焱衣衫,向上抓住他的手腕:“師叔,帶我回去吧。”
總算是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可章祁月卻高興不起來,他想去找大師兄,想去看那處右肩上的傷口,想去說太多太多的話。
可他現在沒有能力去做這些,他看不見也說不出,但只要能聽到大師兄的聲音,哪怕只是喊上一句自己的名字,也能讓他得到片刻的安心。
刀劍相向留下的只有心疼和愧疚,心中縱使有再多的愛意,此時卻都無法說出口,他們同時后退了一步。
遙遙相望,已心滿意足。
“好。”蘇焱背起行囊,掃視周圍有無遺漏的物品,扶起章祁月御劍前往客棧。不出片刻兩人便落在門外,蘇焱望向屋內奔向他們的兩道身影,難得多看了幾眼。
恐怕這次一走,再次相見便是未知。他此刻總算是明白了當時在折戟宗大殿里,鄒煜為何一言不發徑直走出大門。
世間的美好就在身邊,哪怕只是回頭看一眼,都不愿再向前邁出半步。
“蘇師叔!”沈琦的聲音率先闖進章祁月耳中,熟悉的聲音近乎讓章祁月想要跟著喊出聲,卻剎那間又同幻境重疊。冷漠又嘲弄的表情被無限放大,他幾乎下意識地抓緊蘇焱衣衫想要往后側躲。
但下一瞬,他被人猛地抱在懷中,不同于大師兄的輕柔,這個擁抱包裹了太多的思念,他能夠感覺到對方身體的輕顫。
和他初醒出現在楓翠居那般,在他對一切迷茫時,依舊是這個懷抱將他引下山,帶著他成為折戟宗的一份子。
這才是他真正的二師兄……
章祁月咬著唇,強忍住落淚的沖動,喚道:“二師兄……”
“你他娘的簡直嚇死我了,我不敢問大師兄,也不敢問師叔……”沈琦的聲音有些哽咽,他平日里雖然大大咧咧,表現得毫不在意,但對章祁月的一無所知更令他心慌,“沒事就好,回來就好……”
第66章 退縮
奚昭璟也跟在身側, 注意到蘇焱的視后,他趕忙吸了吸鼻子上前行禮:“蘇前輩。”
蘇焱摸向他露出的手腕,體內有微弱的靈力游走, 初成者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錯了。他囑咐幾句沈琦照顧好章祁月, 便不再打擾他們師兄弟團聚, 直接將奚昭璟這棵丹修幼苗拉到偏僻處, 開始手把手地教他一些基礎招式以及日后所需的法術。
沈琦自然而然地搭上章祁月的手臂,一步步將他引去客棧。
“抬腳。不用擔心,我拉著你,難不成還怕我把你推倒啊?”章祁月腳下完全不放心的步伐,讓沈琦原本還堆積在心中的酸澀被撕開縫隙,從中躍起幾抹喜悅。
還是和從前一樣, 沒有變。
章祁月朝右側摸索著,抓了半天卻只能抓到空氣, 他迷茫地頓下腳步, 順著聲音望向沈琦所在地方:“大師兄不在嗎?”
得,他家小師弟越發能耐了,一同出生入死的二師兄說丟就丟,心里就掛念著大師兄。
那句話怎么說來著?
沈琦靈光一閃, 在心底哼唱出那段他自己胡謅的調子:“好一個癡情男兒郎~”
他安撫性地拍了拍章祁月手背, 開始睜著眼睛說瞎話:“大師兄和齊道友出門斬妖, 估摸著要晚些才回來。”
就坐在沈琦附近的齊胤差點將口中茶水噴出, 他不明所以地看向二樓圍欄旁站得筆直的阮秋盛, 手指轉了一圈定在沈琦方向, 想說什么又被對方恐嚇的目光噎了回去。
同是劍修, 自然知道彼此的實力,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無意中被點名, 再怎么樣也要理出個原因。齊胤調整坐姿單手撐著下巴,視線落在對面三人身上,試圖看出折戟宗的幾人又能鬧出什么花樣。
“你不用一起去嗎?”章祁月怎么可能是這么好糊弄過去的人,沈琦早已做好被追問的準備,各種理由都在他腦子翻了個遍。
“蘇師叔提前跟我們通過書信,大師兄讓我留下來等你。”沈琦覺得自己罪惡感深重,小師弟傷都沒養好,還要聽自己嘴里扯出的謊話。
更何況他們此刻正位于中央,話語中提及的人物也都在場,他們兩個像極了聚光燈下即將出場的演員。
章祁月一時間沒了聲音,他不說話,沈琦更是不敢擅自問話。他本就不擅長撒謊,他決定把章祁月送回他的房間,就溜之大吉。
與他而言,能看到一個活著的小師弟在自己面前,沈琦已經感天謝地了。
傷能慢慢養,身體能慢慢恢復,只要時間充裕,總能回到以前。沒了藥引,他能去采,沒有法力,他能擋在前面。
正如那時的心愿,平安團圓便好。
沈琦攙著章祁月來到他的房門前,明明許久未曾住人的房間,卻沒有一絲灰塵,連門扇都被人用法術清理了一遍。
“傻小子嘞——”沈琦的謊言被長者當場打散,原先聲稱要回《陣法寶典》中閉關恢復神力的胡須長者不知道又是哪陣風把他吹出來,中氣十足的聲音在章祁月腦子里盤旋不止。
“呦,看不見了啊?欸?你怎么這么快就能走路了?有意思,老夫還是第一次見到恢復這般迅速的人。”
章祁月尚且還做不到用神識傳音,只能在注意外界的動靜的同時,去分辨長者在自言自語著什么。
“右手邊靠后,三步遠。在那站著呢。”
沈琦恰巧推開房門,回眸時正捕捉到章祁月不經意地扭頭動作。
壞了,穿幫了?不該啊?沈琦又瞟了一眼跟在他們不遠處的阮秋盛,干脆直接破罐子破摔——發現就發現,他不想管了。
受到長者指點的章祁月表情沒有半點變化,仍舊裝作乖巧模樣詢問道:“二師兄,不進去嗎?”
沈琦恍然回神,收回目光趕忙繼續扯道:“啊進進進,剛剛前面有個礙事玩意兒,我給你推遠了,來,往這邊走。”
他是完全忘了章祁月只是看不見并不是聾了……
尋思著大師兄一會也會跟進來,沈琦把章祁月扶到床邊,快速跑到香爐旁燃起了安神香。
熏香和丹藥還是有所區別的。丹藥能讓人立刻感到困倦,在睡夢中修補神識狀態。熏香所能起到的作用,也不過就是讓人心性沉穩,不易暴怒,恰好能精準壓制住心魔這類受心境影響而存在的東西。
大師兄的心結自己還沒解開,卻無法壓抑心底的躁動,便與沈琦商量了這番對策——他不去觸碰小師弟,只在幾步遠的地方注視著他。
情入骨中,終是難逃一劫。
沈琦這邊也沒閑著,從樓下拿的糕點擺在章祁月身旁,又將薄被蓋在他身上,轉而再在他手心放了一杯清茶。
小師弟喜歡什么,和他從小玩到大的沈琦自然也是知曉,他看著章祁月有些瘦削的臉頰,心疼得恨不得直接拽著他去餐館豪吃一番。
折戟宗這仨小子,雖然日常喜歡拌嘴,但都有一個共同點——小師弟就是用來寵著的。
沈琦抱胸環顧四周不住贊嘆,他給小師弟打造的休息區域簡直完美!
他滿意地點點頭,揉了揉章祁月頭頂:“你身體還弱,先休息一會,我去找蘇師叔了解一下情況。”
章祁月:“好。”
久違的熟悉觸感,沈琦戀戀不舍地收回手,他其實挺想拉著章祁月說很多這幾日他未經歷的事情,但是小師弟依舊有些慘白的面色讓他有些于心不忍。
還是先休息比較好。
不過,小師弟今天是不是有點太乖了?
沈琦沒想太多,走出門時拽了拽阮秋盛的衣衫,在他手心畫著字:“該走了,我在旁側等你。”
阮秋盛點點頭,又將目光投向章祁月,眼眸中倒映出的章祁月正仰頭喝下清茶將杯子置于一旁,被白綢蓋住的眼睛直視前方,另一只手摸索著盤中甜糕。
阮秋盛腳步仿佛定在原地無法挪動,他攥緊手掌,想要拔除瘋長的幼苗,不斷暗罵著自己:“還在等什么?小師弟平安歸來不是正如你所愿?他落得這般模樣,你哪來的臉面站在他面前?”
他虛抬手掌,在他所在的視角下,那只手恰好落在章祁月頭頂上方。
多么可笑,他不敢上前,只會用這種幼稚的做法來填補心中空缺。
……再等等…………
阮秋盛終是狠下心轉身離開,可還未跨出門檻,就僵在了原地。
他的手腕被人從身后緊緊攥住。
第67章 情動
沈琦原本還躲在旁側等待阮秋盛一同離開, 誰知房門被猛地合上,驚得沈琦慌忙探出身,目瞪口呆盯著面前緊閉的房門。
不是……人呢???
他思忖半天, 在門外來回踱步, 終于鼓起勇氣敲響房門:“大師兄?小師弟?”
只聽到屋內傳出物品摔落在地的響動, 片刻后才聽到章祁月的回話:“無事, 二師兄放心去找蘇師叔,眼睛看不見,不小心碰灑了茶杯而已。”
祖宗啊,撒謊真是一點也不挑……哪家好人瓷杯被碰倒能發出這么沉悶的響動。
沈琦撇著嘴沒再繼續問下去,他就說小師弟怎么乖得這么反常,果然, 必作妖。
雖說他不清楚章祁月眼睛看不見,又是怎么發現收斂氣息的大師兄, 但直覺告訴他, 暫時遠離這間房屋才是正確的選擇。
沈琦手撐圍欄徑直從二樓躍下,落地后扶正腰間懷心劍,正撞上齊胤好奇地詢問:“你家大師兄和小師弟呢?怎么就你一個了?”
“在忙著打架。”沈琦回答得干脆簡潔,齊胤困惑的表情浮現在面龐, 沈琦聳了聳肩并沒有解釋, 還在他眼皮子底下順走一塊糕點。
想去吧, 估摸著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折戟宗的神秘感這不就立起來了?
沈琦哼著歌頗有些好心情地走出客棧, 徒留齊胤一個人沉思所謂的打架究竟是個什么形容。
從小師弟那里碰到一鼻子灰, 一股腦再全部丟給齊胤, 沈琦覺得自己現在一身輕松, 別提有多爽。
沈琦權當屋內倆人在吐露心聲,卻沒料到, 他倆是真的差點打起來了……
手腕被抓住的瞬間,阮秋盛覺得自己全身力氣都被抽走,可本能依舊令他下意識甩開。誰知章祁月動作更加迅速,手心捂住阮秋盛嘴唇,束縛住對方雙手,極其小心避開阮秋盛右肩的傷口,一腳將大門踹上。
白綢緞縈繞著淡色金紋,那雙棕褐色眼眸此刻正透過絲緞注視著阮秋盛背影,如同毒蛇吐著信子靠近獵物。
胡須長者在他腦袋里胡亂指揮一通,不但沒什么效果,還險些讓他與阮秋盛錯過。
也正是阮秋盛即將轉身的剎那,長者終于止住了唾沫飛濺的無用話語,慷慨地分出一縷神力讓章祁月能在半柱香內能夠眼觀萬物。
阮秋盛重心不穩向后踉蹌幾步,儼然成了虛靠在章祁月懷中的情景。呼出的熱氣盡數噴灑在耳邊,阮秋盛聽到了那句問話:“大師兄,為什么要躲我……”
這委屈腔調簡直是要了他的命。
阮秋盛閉上眼睛深呼氣,避開這個過于直白的話題,他扭頭想要躲開覆在自己唇上的掌心,重心下移至兩腳處,試圖掙脫開身后的束縛。
他想不明白,明明剛剛還虛弱的小師弟,怎么會突然有這么大的力氣。他不敢妄動,擔心章祁月又在用一些不要命的法子,拗不過對方只能沉聲道:“松手。”
“不松。死也不松。”
“你……唔。”
章祁月起初拽住阮秋盛時,他就沒打算輕易讓阮秋盛再次逃走。自家大師兄心里想著什么,他簡直太了解了。
他借用長者的神力,心中已經做好了計劃——先留住大師兄再說。
右手稍稍用力將阮秋盛臉頰掰正,手指在阮秋盛反駁時闖進,指肉抵在牙齒中間,堵住阮秋盛接下來的聲音,指腹惡劣地按壓著舌面,幾番摩挲下來竟有種迎合之意。
章祁月低頭抵在阮秋盛肩膀處,悶悶的聲音再次傳出:“……大師兄對不起。”嘴上說著道歉的話,另一只手倒是更用力地樓住腰間,仿佛想要嵌入/體內,永不分離,“我沒能控制住自己,那道劍傷……對不起。”
哭腔染上了話尾,章祁月不給阮秋盛說話的機會,只是在那里自顧自地將錯誤攬在自己身上。阮秋盛后仰著脖頸,肢體的酸痛夾雜著唇齒間的擠/壓,他眼尾溢出點點淚光。
這兔崽子有本事松開手再和他說話!
“放肆。”連一句怒斥在這種情況下都變了調。阮秋盛何曾想過這種情景!身體被緊緊抱住,唾液不受控制地從嘴角滑出,這般難堪的樣子讓阮秋盛羞憤到了極點,手指掐訣想要靠蠻力撤開章祁月的動作。
卻在靈力凝聚在指尖時,原本還強勢的章祁月像是被戳破的氣球,頃刻間全身卸了力向一側軟倒去。
這變故令阮秋盛再無其他想法,幾乎是瞬間抽出雙手抱住即將倒地的章祁月。
太快了,所有反應全憑借著本能而動,根本沒能注意到腳下別扭的站姿,下一瞬兩人重重摔落在床鋪上。原本還靠在章祁月懷里的阮秋盛,此刻正平躺著,后腦勺盤起的發髻與床鋪親密接觸時,阮秋盛只覺得自己腦袋被人打了一巴掌。
他抬手想將發簪摘下,不愿再感受頭部別扭的壓感,有人提前為他做出了這個動作。
白綢悄然脫落,落入阮秋盛眼中的雙目再次變得空洞無神,剛剛未曾探入口中的手掌撫過阮秋盛臉頰,慢慢摸向他發間,顫抖的手指緩慢將發簪拔出,如獲珍寶般攏入掌心。
阮秋盛一時間不知該說什么,是斥責他剛剛的荒唐行為,還是心疼他現在的虛弱模樣。
盤旋在心底的萬千思緒,到了嘴邊竟吐不出半個字。
半柱香的時間,怎么這么快……章祁月想要撐起身,這般躺在大師兄身上太不合禮數,但身上四散開來的痛楚令他再無掙扎的動作。
他不甘心就這樣陷入沉默,如今他再度沉入黑暗,無法去觀察大師兄的神情變化,他不能放走這個由他自己打造出的機會。
章祁月牽引著阮秋盛的手停在自己胸膛去感受它有節奏地跳動,望向阮秋盛的眼睛雖然沒有焦距,卻恍若三月春光盛開的粲然桃花:“大師兄,你聽。從始至終,我未曾怪罪過你,我對你只有……”
“‘喜歡’二字。”
第68章 永伴
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將喜歡二字掛在嘴邊, 曾經他們以一個稚嫩的親吻回應彼此心意,如今在亂局中,說出了情愛之意。
鬼影利用他心底的薄弱, 幻化出自己再次被拋棄的場景。真不恨嗎?真不怨嗎?章祁月在過去的幾日中不斷捫心自問。
怎么會真的毫無芥蒂?在幻境中章祁月是有些怨念的——為什么偏偏是他?
可這些想法, 在蘇醒后被客棧門口那聲呼喚和擁抱撞散, 再落入這梅花香中, 連最后一丁點的怨恨也煙消云散。
上輩子是大師兄給了他一個家,這輩子是二師兄將他引入楓翠居。
他再也不是別人隨意丟棄的玩具,他有了家人,有了更多的朋友,有了……心悅之人。
他欣喜若狂尚且還來不及,又何談的怨?
章祁月在沈琦扶他上樓梯時就猜測到了, 大師兄在躲著他。大師兄心思的細膩他怎會不知?定然是因為幻境中種種,于是他不管不顧全憑自己本性將阮秋盛強行留在身邊, 不再遮掩, 撕開最后偽裝將露骨的情感展現在面前。
不論大師兄在哪里,他都會緊緊追上,像從前那樣,在前進的道路準確覆在阮秋盛留下的痕跡上。
他退自己便進, 唯有這般, 才能將這天邊星辰留于身邊。
阮秋盛感受著掌心傳出的心跳聲, 如同擂鼓一下又一下敲在他的心上。于他而言, 他對章祁月, 又何嘗不是這般情感?
他一時間沒有回應, 安神香縈繞在屋內, 明明心魔不再有動作,可阮秋盛卻生出一絲念想——他想像章祁月昏迷時那樣, 再次用手指去勾勒他的面龐。
阮秋盛輕抽出手掌,章祁月原本合攏的手心突然落空,心也跟著亂了起來。他驚慌地想要抬手去追上,卻因自身的虛弱再無余力,只能用空洞的眼睛四處張望,可惜,只有無盡的黑暗。
轉瞬間那溫熱的觸感停在他的臉頰,撫去眼角滑落的淚光。
就著指腹間的濕潤,阮秋盛慢慢臨摹著章祁月面部輪廓,從眉毛落到眼睫再到鼻尖最后停在他有些微顫的嘴唇。與昏迷時不同,如今那雙明亮的眼眸不再緊閉,阮秋盛清楚地察覺到他在跟著自己的手指而移動目光。
他在章祁月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只他一人。
阮秋盛目光停在棕褐色的眼眸上,從第一次親吻,他就一直在選擇逃避,如若不是章祁月的執著,他們現在還會有這一層捅破的關系嗎?
阮秋盛微垂眼瞼,回憶著過往種種,心中涌出無數對自己的怒意:到底誰才是膽小鬼,誰又是那個最別扭的人,心知肚明的情感卻一退再退,明明心念著小師弟,卻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將所有過錯攬在身上。阮秋盛,你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真要等到天下平定,再主動上前嗎?
“又哭什么,我不走。”阮秋盛擦拭著章祁月眼角不斷掉落的淚水,另一只手環住他的腰間,不愿再看到章祁月想要調動自己肢體的動作。
他知道,一定很疼。
“每次跟我相處都要哭上一回,那以后怎么辦?”阮秋盛微勾起嘴角,語氣中倒多了幾分少有的玩笑,低聲哄道:“以后人人都知道,折戟宗有個大師兄,最愛閑著沒事欺負自家道……小師弟。”
到嘴邊的稱呼又被阮秋盛拐個彎咽了回去,食指抵在章祁月唇邊,堵住他想要開口回答的話。阮秋盛仰望著上方墻面,深吸一口氣,做出了決定。他重新看向章祁月,短短三個字徹底將章祁月定在原地。
“對不起。”阮秋盛閉了閉眼,繼續說著,“幻境中的一切,盡管是假象,我也想和你說出這三個字。祁月,你永遠不是幻境中所說的存在。無論身處何地,我都會在你身邊陪你,哪怕魂飛魄散。”
章祁月覺得自己一時間有些呼吸困難,他本以為自己的固執讓大師兄厭煩,卻未曾想到他直接掉進了蜜罐里分不清東南西北。這算什么?這是大師兄對自己的告白嗎?他是不是親口說了永遠陪著自己?
漫天的煙花將他腦袋炸成一團漿糊,迷迷糊糊中,他想笑又想哭,最終只落得了一句跑偏的話:“別說不吉利的……”
“你抬頭。”阮秋盛不容置疑的話語落在章祁月耳中,他不明所以順著聲音仰頭,下一瞬落入醉人的梅香中。
天旋地轉,章祁月還未反應過來后腦勺就被掌心覆上,避免了與床板碰撞帶來的沖擊。即使這樣他也難免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牽扯起全身的痛楚,不由得低喘一聲。接著他便意識到有靈力在隨著阮秋盛這個青澀的吻緩緩游走體內,減輕章祁月的痛苦。
沒了發簪束縛的青絲垂落在章祁月脖頸旁,阮秋盛單手撐在章祁月身上,全神貫注將靈力通過吻渡入其中。章祁月眨巴著眼睛,他此刻痛恨遍布黑暗的世界,此等好事竟無法目睹大師兄的神態。
章祁月手指微動,細密的疼痛被短暫壓制,章祁月反客為主勾住阮秋盛舌尖,右手摸索著攀上他的肩膀,極輕地揉捏,阻止對方繼續灌輸靈力的行為。阮秋盛不明白章祁月到底從哪學來的吻技,明明都是相同的動作,章祁月總能輕易拿捏住自己,讓他失去主動權。
手指勾住阮秋盛散亂的頭發繞著圈,章祁月起初還可憐巴巴掉眼淚的模樣全然不見,此刻他心情好得就差直接跳上客棧房檐拿個大喇叭向全天下告知這一喜訊。
章祁月抬手摸向阮秋盛衣衫下的紗布,反復摩挲著布料輕聲問道:“是不是很疼?”
“都過去了。”阮秋盛回握住章祁月的手,在他的驚呼下穿插入指縫中——十指相扣,“現在是新的開始了。”
上下倒置,阮秋盛從容地躺在下方,極盡的溫柔從眉眼中泄出,靜靜注視著章祁月,縱容他所做的一切。
胸前衣衫被沾濕,相扣的手緊緊貼在一側,章祁月哽咽的聲音再次傳出,反復確認著真實性。
“你說的永遠陪我。”
“永遠陪著你。”
“你沒有在開玩笑。”
“沒有,我認真的。”
之后突然沒了聲響,阮秋盛試探性地戳弄章祁月的臉頰,半撐起身體想要探查具體情況,結果腰間雙手束縛的力度令他被迫重新躺下,可又擔心單一的姿勢會對章祁月的身體有不適后果,趕忙又重新推動道:“先從我身上下來,去旁邊躺著。”
“我不。”跟小孩子鬧脾氣一樣,章祁月抬起頭眼眶泛紅,繼續趴回原位,“大師兄,我現在身子弱,渾身疼,動不了。”
阮秋盛險些被氣笑,這個時候知道裝起來柔弱了,剛剛親自己的時候怎么感覺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
算了,裝就裝吧,有他寵著。
“少兒不宜,非禮勿視,懂不懂?就你那發帶,你是要給多少人炫耀啊?”房間外幾步遠的樓梯口,沈琦叉著腰還在念叨著半蹲在地的奚昭璟。
這小少爺自從被蘇焱親手帶上發帶后,整個人飄飄然,恨不得腳踩祥云來回亂竄,逢人便要提上一嘴發飾——淡青色發帶兩端墜有流蘇,流蘇之上還有青白色水波紋點綴,垂在身后隨著步伐擺動。
要不是有礙顏面,奚昭璟能當著沈琦的面不停搖頭晃腦去擺弄那翻飛的流蘇。
“大晚上的,大師兄和小師弟也要休息,你往樓上湊什么熱鬧!”沈琦還在碎碎念,奚昭璟蹭地站起身也跟著反駁道:“我這是在關心祁月的身體!”
沈琦背靠著墻,眼皮都沒抬,熟練回問道:“哦,那戌時趴在樓梯口的奚少爺有看到了什么嗎?”
“看到了同樣跟我聽墻頭的沈仙師~”奚昭璟斜著眼也跟著靠在圍欄口,他對沈琦完全不在怕的,天天被懷心劍追來追去他早就習慣了。
反正沈琦每次也就嚇唬嚇唬他。
難得被噎了一下,沈琦錯開目光沒繼續下去這個話題。他本來只是想看看兩人的情況如何,卻不曾正巧聽見屋內床鋪的動靜,想要趕忙轉身離開,結果正好被他揪住躡手躡腳跑上樓的奚昭璟。
“蘇師叔走之前說了什么?”
“讓我按照他教的去練習,還說了什么……”奚昭璟點著下巴思考片刻,猛地握拳擊中掌心,“不必掛念,小心行事,收斂鋒芒,隱藏蹤跡。”
沈琦聽完神色一凜,趕忙追問:“什么意思?”緊接著他望向遠處,眸中泄出殺意,一把扯過奚昭璟袖子將他拉到自己身后,懷心出鞘,對上迎面飛來的箭刃。
叮——
奚昭璟扶著圍欄不停拍著胸口,剛剛險些沒站穩滾落臺階。他踮起腳好奇地望向彎腰撿起箭刃的沈琦,那斷刃尾端系著布鍛,一個極其潦草的字展露在兩人面前。
【跑。】
第69章 暗算
綢緞在被人觸碰后悄然化成灰燼, 再無人能尋到。
“你回房間躲著,看著大師兄和小師弟。”
沈琦轉頭對上奚昭璟探詢的目光,匆匆丟下一句話, 便一躍而下直沖出門外, 循著布料上的氣息去探查背后之人。
字條上不是蘇師叔的字跡。在楓翠居這么多年里, 蘇焱雖然只是偶爾串門, 到后來才入住楓翠居,待在他們身邊。但有鄒煜在,怎么會少了蘇焱的東西——臥房內掛著的字畫正源于蘇焱之手。
因此這點區別沈琦還是能分得清。
對方是敵是友皆是未知,如今大師兄肩上有傷,小師弟靈力還未恢復,更不用提剛入門的奚昭璟。
只有他能去追查。
“欸?哎哎哎我怎么…”奚昭璟趕忙撐著木欄試圖叫住一閃不見的身影, 誰知身后突然又是一陣響動,緊接著一道白光也沖出門外。
“小璟, 看著祁月。”
壓根沒見到人, 耳邊倒是有對方的聲音,縱使是身邊熟悉的人也難免讓奚昭璟不禁打了個哆嗦,他突然覺得有些心累:“不是,秋盛哥!沈琦他……”
感覺到背后有一道陰森森的視線, 奚昭璟強行止住喊出的聲音, 機械地轉過身:“……祁月你會待在客棧的……對吧?”
說出來他自己都不信。
果然, 他看見屋內的章祁月撐著床沿站起, 牙齒咬著嘴唇與疼痛抗衡, 手卻朝奚昭璟伸去——這顯然就是強迫自己給他丹藥, 恢復靈力去跟著沈琦他們跑出去!
章祁月:“有養神丹嗎?給我一個。”
一眨眼的功夫, 沈琦和阮秋盛接連離開,還交給他不同的任務。不過二者合并起來, 就只有一句相同的話“守著祁月別讓他亂跑。”
奚昭璟摘下腰間錦囊死死護在懷中,后退半步:“不給,我沒有,救不了你。祁月你現在看不見,應當好好養傷。”
這種說辭章祁月一定不會聽,奚昭璟索性直接閉上眼,心一橫,豁出命喊道:“你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你讓秋盛哥和沈琦怎么辦!!!”
奚昭璟說完便重新蹲下身雙手護住頭,他還是第一次沖章祁月這么大聲音說話,心底忐忑不已,生怕章祁月下一秒就沖過來。
然而沒有想象中激烈的情景,只聽到物品輕置在桌面的響動。奚昭璟透過指縫望向屋內,一眼便看到低垂著頭的章祁月,看不清他的面色表情,只能注意到不斷撫摸風樂劍上玉墜的手指。
“小璟,幫我續上一支安神香。”
奚昭璟倒吸一口氣,竟然真的聽進去了?他沒多想,趕忙關上房門按照章祁月說的去做。
畢竟他現在也只能老老實實待在客棧,躲避潛在的危機。
可惜,客棧如今也不再是個安全地方。
安神香點燃后的燭火剛被吹滅,奚昭璟隱約覺得有些怪異,本能地想要靠近門扇卻被章祁月呵止:“別過去!”
話音剛落,章祁月迅速抽出匣中黑色符紙,咬破指尖繪制出復雜的陣法,他沒有靈力,只能先用自己的血為引,再借助外物去催動陣法。
來不及了。
血痕止于最后一筆,轉而章祁月一把扯下玉墜甩向符紙正中央。與此同時,大門被破開。
三個隱藏在黑袍內的人闖入其中,為首的黑袍人視線落在不遠處的香爐,暗光從掌心彈出橫掃過去,將安神香從中間截斷,釋放出神識去探查屋內的陳設。
屋內阮秋盛殘留的氣息被新燃起的安神香蓋去,這番探查下來沒有任何結果。黑袍人冷笑一聲,藏匿于暗處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前方,抬手凝出一團黑氣,無形的威壓悄然遍布四周。
章祁月嘴角溢出一抹鮮血,兩指死死按壓著符紙上的玉墜,金色法陣將他們籠罩其中,掩去氣息和身形。此刻他和奚昭璟與這三個黑衣人不過半臂的距離,他們不敢發出半點聲響,盡管在這種威壓下也只能能咬牙強撐。
奚昭璟臉色慘白,他不過是個剛入門的丹修,縱使有陣法幫他抗下大部分外界壓力,卻依舊感覺頭痛欲裂,喉嚨被人緊緊鎖住,仿佛下一秒自己就被人強行撕碎。
玉墜泛出的光芒有些黯淡,拐杖上方裂開一絲縫隙,長者緊皺著眉源源不斷向符紙灌輸著神力去幫他們抵擋這駭人的威壓。他前段時間已經耗費大半神力去修補章祁月的靈魂,如今他也成了強弩之末。
黑衣人饒有興趣地轉動手指,面具下的聲音有些沉悶,卻令章祁月瞳孔震顫:“竟然還能撐下去嗎?那如果,再重些呢?”
手指攏起,渡劫期的威壓徹底暴露在房間,章祁月弓著腰痛苦地感受著幾近枯竭的丹田瘋狂運轉著阮秋盛曾渡給他的靈力,快要撐不住了……
完全呼吸不上來。奚昭璟拼命捂住自己嘴巴以免痛呼溢出嘴邊,這時發飾尾端的水波痕跡毫無征兆地亮起翠色,宛若流星直刺向黑衣人所在之位。
這猝不及防的攻擊令黑衣人收起威壓,斬落迎面而來的銀針,不等他進行下一個動作,凌厲的劍氣從身后破開,并未正中要害而是擦著黑袍而過,似乎有所意圖。
樓下一個衣著黑色緊身衣的少年瞥向二樓,沒有半分停留,拉起臉上面罩隱于暗處……
這只是幻化出的劍體,威力并不大。黑衣人徒手截下,眸中閃過精光。于是他不再管屋內躲藏起來的兩人,將目標放在手中的靈力探尋具體來源,轉瞬消失在原地。
終于得以喘口氣,玉墜閃爍幾下徹底沒了動靜,章祁月單膝跪地撐在地上,嘴中低喃兩個字:“陳諱……”
就算看不見,暗門宗主陳諱的聲音也一直深刻在他腦海中。當年在折戟宗咄咄逼人的模樣成了章祁月揮之不去的記憶,就算再怎么偽裝,他也能立即戳穿。
果真是暗門搞出的動靜嗎?
奚昭璟軟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緩解瀕臨窒息死亡的感受。他哆嗦地抖出錦囊里的丹藥,一股腦拿出兩顆塞進章祁月嘴里,他自己也跟著掏出兩粒吞咽下去,徹底躺在地上躺尸。
他現在算是一點也不羨慕修仙者了,太要命了……
呼吸聲此起彼伏,再無其他動靜,這種氛圍下奚昭璟覺得眼皮有些沉重,所有的力氣都用在剛剛的抵擋上,劫后余生的喜悅竟勾起困意。
章祁月隨著視力被剝奪,聽覺反而變得越發敏感,他察覺到奚昭璟逐漸變平緩的呼吸聲,趕忙開口吵醒他:“你不是,說沒有,沒有養神丹了嗎?”
險些沉入睡夢中的奚昭璟被迫拉回思緒,他瞇縫著兩眼努力去辨別章祁月喘息中夾雜的文字,側了側頭吃力道:“這是普通丹藥。就算有,我也不給你。不是,祁月你啥時候這么計較這些了?”
章祁月不動聲色掐著腿間軟肉,打散環繞在大腦中的困意:“我沒…計較。跟我說會話,大師兄他們回來前不能睡,守著。”
月色被茂密的枝葉遮蔽,黑影在叢林穿梭,輕功帶起的微風隨即消散。緊接著又是一陣匆亂的腳步聲,那道黑影徹底消匿在陰影中。
樹林深處,三個黑衣人落在空地處,為首黑衣人警惕地環顧四周,打了個響指,不出片刻,衣著深紫長衫少年落在他面前。
“都引開了?”
“已根據宗主要求,將他們引入城郊,短時間內無法回客棧。”
黑袍人掃了一眼少年,不經意問道:“你來時附近有人來過嗎?”
少年不解地抓了抓頭發,有些愧疚道:“弟子功法過淺,尚未探查到他人存在。”
黑袍人擺擺手:“無妨。繼續依計劃行事。”
“是。謹遵宗主之命。”少年再度行禮起身時,面前的三人早已不見。他又在原地站定片刻,走進低矮的灌木叢中,持劍將褪下的黑色夜行衣劃破。
待他再度握劍走出時,月色恰好投入地面照亮了他的面龐——齊胤。
第70章 撕破
初秋夜晚的風有些冷, 陣風吹動枝杈發出簌簌響聲,給森林徒增幾分詭異。齊胤不敢掉以輕心,他手指抽出藏在束袖下的符紙, 催動靈力銷毀。不屬于他的那抹微弱靈力再無寄托地點, 散落在空中。
這個時間他們應該趕回去了吧……
齊胤仰頭借著月亮位置推算時間, 不禁為阮秋盛他們所擔憂。傍晚時分突然接到任務他便有不安之感, 在陳諱趕來前暗示折戟宗幾人,為了混淆視聽,他特意將阮秋盛和沈琦兩人引到不遠處的小路,用符紙存下沈琦一道劍意,丟出去引開對方的注意。
幾番來回間不能有半點差錯,好在, 一切順利實行。
齊胤緊抿著唇。他身為暗門大師兄,自幼拜入宗主陳諱門下, 在他的悉心教導下習仙術練劍法, 知人事悟世道。雖然宗主時常喜歡將自己門下弟子同外派相比,但他從未見過宗主何時這么在意過折戟宗的那幾人。
暗門會客正廳的“善”字掛畫,他們每一個新入宗門的弟子都需跪在廳前熟背宗規,以天地為誓, 行事皆以善為首, 切不可行有違道義之事。
齊胤時刻謹記著陳諱的教誨, 可扎根深處的信仰卻在門派比武后, 被連根拔起, 丟到骯臟的污泥中。
原本平和不喜斗爭的人一夜間突然將矛頭指向仙界第一大宗, 黑白棋子落入棋盤, 將鄒煜一步步逼出局,關押在被結界束縛的囚牢中。轉折變化過于快, 齊胤心中早已起異,可最令他心驚的,便是周圍日夜相伴的師弟們,也莫名對這場假戲深信不疑,跟著一同敵對折戟宗眾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宗主為何……像是變了個人?周圍的人為什么又會變成那樣?
齊胤無法離宗,唯一的突破點便只有鄒煜。他特意向陳諱請示,在得到對方的批準后,才得以擔任照顧鄒煜日常起居的弟子。齊胤領命走出正廳時,更加肯定了心中所想,面前的人不再是之前的暗門宗主。
只是一個套著暗門宗主皮囊的替代品。
從眼神中便能看出,宗主向來對齊胤行為處事極其放心,可這次提出照顧鄒煜,卻讓他意外看到從未接觸過的警惕和審視,仿佛在思考權衡著什么,許久才點頭應下。
齊胤深知自己的處境。最初鄒煜不愿搭理他時他也毫無怨言,好不容易取得鄒煜的信任后,他又接到帶領師弟們去人界斬殺妖物的任務,就在他以為線索即將被切斷時,煩躁地走進客棧去收拾師弟們的爛攤子,卻意外發現對方正是他尋找的人。
就這樣,齊胤帶著兩副面具示人:在陳諱面前沉默寡言,從不反抗所謂的指示;在阮秋盛他們面前,他時不時透露出信息,將自己撕開的空隙補得天衣無縫。
他行走在黑白之間,只為最終的真相。
*
“然后呢?”
“然后啊……那個小孩吃下玻璃紙糖后就不哭了。”
是吃一次就再也忘不掉的甜。
章祁月低笑一聲,抬眼透過門扇,結束了口中的故事:“小璟,不用撐了,他們回來了。”
衣衫上裹帶泛著涼意的微風,兩道身影同時穿門而入,沒有交談卻默契地分別搭上他們的手腕輸送著靈力。
章祁月輕咳一聲,苦苦支撐的身體此刻終于落入了熟悉的懷抱,他貪戀地頭抵在阮秋盛胸口,抬手虛扯著對方的衣袖,喃喃道:“大師兄……”
“我在,睡吧。”阮秋盛低頭靠近章祁月,輕吻落在他額間,撫平他緊皺的眉。
奚昭璟還沒進行正兒八經的修煉,體內脆弱的經脈還不足以承受過強的靈力,沈琦只能淺淺探入一縷靈力,引導他亂成一團的丹田。木板上一閃而過的光芒引起他的注意,他起身撿起那枚銀針,若有所思地重新回到已經昏睡過去的奚昭璟身邊,抓起垂落地面的發飾仔細研究著上面紋路。
“大師兄,我覺得……”話音還未落下,一張紙條再度飛入房間,上方潦草的字跡與箭刃出自同一人。
【兩日后,到東側河邊,我會對你出手,以假亂真。到那時,你們幾人務必一同前往。】
阮秋盛揚起下巴,一簇火苗從沈琦指尖冒出,將紙條吞噬,他繼續道:“我覺得蘇師叔是知道了什么。”注意到阮秋盛疑惑的目光,沈琦又將奚昭璟告知他的話語重述了一遍,“蘇師叔下午離開后,晚上就突然有這么大的動靜。而且,大師兄你看。”
沈琦攤開手掌,銀針躺在正中央。
“如果我沒猜錯,這是蘇師叔藏在小璟身上的。他知曉此行一去,必然會有人來找我們。能讓齊胤做出這些舉動的,只有陳諱了。”
阮秋盛從銀針上移開目光,沉聲道:“蘇師叔給了小璟多少丹藥?”
沈琦聞言拆開一旁的錦囊,瞟了一眼又重新系上,心中仿若多出一塊巨石,壓得他有些不舒服。沈琦停頓片刻才再次開口:“里面有養神丹。還有其他我不認識的。”
養神丹,這還是年少時他們與妖獸搏命時,沈琦吞下的藥物。如若不是危及生命的重創,根本用不到這種階級的丹藥。一時間屋內陷入沉默,不知過了多久,阮秋盛輕聲說出他們都不愿面對的情況:“蘇師叔知道他回不來了。”
“……嗯。”沈琦覺得有些迷茫,從小師弟中了附魂術后蘇焱突然出現,他就隱約有了莫名的不安,但只是一瞬,緊接著就被扎堆的事情沖刷而過。此刻事實擺在他們面前,他卻再沒有最初時看到師尊離去的無力感。
在人間的幾年,足以將他們的劍刃磨得極其鋒利。
沈琦握緊腰間懷心劍劍身,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沒事,會沒事的。蘇師叔只是回折戟宗了而已,沒事的……”
不斷反復的話語只不過是單純安慰自己。
他卻不曾想到大師兄會接上自己的話語,阮秋盛看向沈琦,也重復道:“沒事的,還有我們。”
*
楓翠居內,已沒了當年的熱鬧。
蘇焱穩穩落地便直奔他的房間,他叩動最內側盆栽旁的木板,一個木盒赫然出現在面前。他小心地捧起,掀開蓋子后里面一粒紅褐色藥丸靜靜躺在其中。
這是他歷時百年才煉制出的一枚還魂丹。
其使用的藥材均是稀世名藥,一些存在書中的植物,他費盡千辛萬苦,游歷四方才勉強湊齊。再以七七四十九天日夜煉制,才做成了僅此一粒的仙丹。
他未曾向旁人提及過,因而即使藏在普通木盒中也不會被旁人覬覦。
蘇焱將它放入前襟,他本以為這輩子也不會用到這枚丹藥,沒想到……他站起身背對著房門,慢慢抬起右臂——數千竹葉紛紛脫落飄至半空,打著卷沖入屋內環繞在蘇焱身邊,腳下生出一圈水紋,竹葉蕩出漣漪下一瞬一條水龍沖天而起,攪起漫天葉片在周身咆哮。
“起。”
沒有一絲波瀾的語氣宛若重錘,狠狠砸向紛亂的周圍。龍嘯戛然而止,炫目的光芒籠罩住蘇焱的右手,直到一架扁平的物件出現在他手中時,那光芒才緩緩褪去。
是一架琴。
蘇焱極少召出他的仙器,他憑借一身輕功能躲便躲,不愿與旁人起摩擦。唯有真正生起殺心時,才會召出本命仙器——蝕梧琴。
眼底還泛著淡青色光芒,蘇焱側身正欲離去,目光落在床邊疊放整齊的紅綢。他心忽的軟了一截,勾指將紅綢重新纏在手腕處,徑直踏出楓翠居門外。
大門轟隆落鎖,屏障應聲而起將楓翠居牢牢護在其中。蘇焱回望被圍墻阻隔的美景,微微勾唇,不再多想,轉身離去。
有朝一日,定會恢復如初。
“蘇仙君,大長老現在在處理事務,不太方便見您。”守在大殿門口的折戟宗弟子大氣都不敢喘,是大長老親口說的閉關不見外人,誰會知曉偏偏這個時候蘇焱會上門……
他們這些外門弟子誰不知曉宗主和這兩位之間的關系啊,這可是過命的交情!
不過,今天蘇仙君的氣場,有些過于可怕了……他們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只能尷尬地在原地說一些彎彎繞繞的話。
“讓開。不必通報他,我自己進去。”蘇焱冷著臉打斷對方的話音,越過他們看向上方緊閉的大門,正打算直接闖上去,邯紹的聲音恰時響起:“進來便好。”
蘇焱面無表情錯過擋在前方的弟子,幾個閃身便已經進入大殿。他瞇起眼睛看著坐在上方單手撐著腦袋,一臉苦惱狀翻閱書籍的邯紹,他輕笑道:“多日不見,邯紹,你又翻到什么煩心書了?”
書本被人合上,邯紹也跟著笑出聲,向后靠著椅背,抬起頭從容截住停在他喉間的針尖。他挑起眉,丹鳳眼中寫滿訝異:“多日不見,蘇焱,你就這么對我嗎?”
蘇焱毫不猶豫扯斷絲線,旋身將琴橫在身前,指腹按住一根琴弦用力劃過,在尾音處驟然勾起一聲尖銳的琴音,一條游龍張著巨口好似離弦的箭,朝邯紹方向飛去。
“把鄒煜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