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傭跪坐在屋外,隔著障子門輕輕叩了兩下,輕聲問道,“悠少爺,您在嗎?”
悠少爺不喜歡女傭喊他起床,而他自己也很少賴床,再加上今天上午沒有課程,便沒有人去打擾對方休息。
但直到中午,也沒見到過他的身影,包括和悠少爺形影不離的修治少爺。
他們不由得想起前段時間兩位少爺繞過守衛(wèi)偷溜出去的事情,心臟頓時緊張起來——要知道在那之后,所有相關(guān)的傭人都被狠狠地處罰了。
“……悠少爺?”
女傭靜等了幾秒,卻沒聽到回應(yīng),心中咯噔一下。
她連忙拉開障子門,映入眼簾的只有空空蕩蕩的床鋪。
女傭臉色頓時煞白,踉蹌地站起身,朝著家主所在的和室跑去。
……
日本是個有很多節(jié)日的國家。感謝海洋、慶祝豐收、祭拜山神……或許是島國地理向來多災(zāi)多難原因,每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值得被拿出來盛大地慶祝。
尤其步入八月的盛夏,再毒辣的太陽也阻擋不了人們對慶典的期待向往。
現(xiàn)在距離入夜還有一段時間,街道上已經(jīng)喧鬧起來。
頭上綁著圓繩,穿著慶典樣式短和服的男人們賣力搬運(yùn)著等會兒準(zhǔn)備用來搭建攤位的木頭架子們。暗紅色的燈籠和發(fā)光燈條早早地被懸掛起來,靜待著夜晚的到來。
今天是祭典,不少外地游客也慕名前來,為本就熱烈的節(jié)日更增添了熱鬧的氛圍。
太宰治在長椅上,望著來來往往的人流。他換上了之前和悠出去時買的白襯衫,外頭披著短款鼠灰色浴衣,下身是沉色行燈袴。和風(fēng)與西洋風(fēng)在他的身上完美結(jié)合,一點(diǎn)也不突兀,再配上那張粉雕玉琢的臉蛋,不亞于雜志上的童星模特。
或許是他身上散發(fā)著一種濃濃的孤寂感,與人間格格不入,便惹起了一些人好奇的目光。
“那個……小朋友你一個人怎么坐在這里啊?”
一位好心的長發(fā)女性蹲在他的面前,柔聲問道。
太宰治笑了笑,柔軟的臉讓人直呼可愛,“沒事哦大姐姐,我在等一位很重要的人過來。不用擔(dān)心呢。”
“很重要的人?是爸爸媽媽嗎?”
“是兄長哦。”
“啊,原來是哥哥啊。”長發(fā)女性松了口氣,站起身細(xì)聲說道,“那好吧,注意安全哦。如果遇到危險的話記得一定要去找列車員哦。”
“嗯~謝謝大姐姐~”
太宰治抬頭甜甜地說道。當(dāng)女人走后,他臉上的表情又慢慢地消失了,恢復(fù)了最開始的死寂。
啊,是好心人呢。他踢了踢腳,腦海里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
悠什么時候才能過來呢?
今天是佞武多節(jié)啊……
……
“——佞武多節(jié)?那是什么?”
六月中旬的青森還沒熱起來,空氣中尚且?guī)е某醯那宄骸:褪业拈L廊已經(jīng)掛起晴天娃娃,祈禱接下的日子不要再梅雨連綿。
聽到這個有些陌生的名字,一之瀨悠馬把腦袋從書本上抬起來。說實(shí)話他對文學(xué)書籍毫無興趣,國中時期自己的文科也是最差的。
太宰治倒是完全和他相反,對文學(xué)很感興趣,尤其是有關(guān)「人性」與「消亡」的題材。
聽到悠的聲音,太宰治也跟著放下書,輕聲答道。
“津輕方言里佞武多就是睡魔的意思。會立起巨大的燈籠為了祭祀先祖,所以有時候也會被稱作燈籠節(jié)。一說佞武多節(jié)起源于中國的七夕節(jié),也有說是中元節(jié)。”
“你知道的還挺多啊。”一之瀨悠馬忍不住說道。這些民俗知識課本上可不會教。
“……”太宰治轉(zhuǎn)動那雙鳶色的眼珠,微微偏過臉看向身邊的一之瀨悠馬,緩慢地說道,“佞武多節(jié)是青森縣規(guī)模最大也是最古老的節(jié)日,每一個青森人都知道。”
他的聲音頓了頓。
“兄長大人怎么看起來像是第一次聽說……”
“咳咳咳——”
一之瀨悠馬差點(diǎn)沒被自己的口水給嗆死,瘋狂咳嗽著,臉頰漲得通紅。
“咳,我只是突然忘記了佞武多節(jié)這回事。再說了,這些祭典不也都差不多嗎。到處擺上各種裝飾用的燈籠扎花,有人一邊抬著神轎一邊吆喝著‘そいやっさ’,大同小異罷了。”
“唔,也有道理呢。不過這些我也只是在書上看到,現(xiàn)實(shí)里卻一次也沒去過……兄長以前去過很多祭典嗎?”
男孩的聲音又軟又糯,被對方用如此羨慕又崇拜的語氣夸獎,一之瀨悠馬一時間忘乎所以。他抬了抬自己的下巴,一副‘這有什么了不起’的樣子。
“這算什么。要知道我和姐、咳,和熟人一起去過的祭典可是相當(dāng)氣派,畢竟大城市和鄉(xiāng)下就是不一樣。哦,我記得當(dāng)時有個射擊攤位,那老板可真惹人討厭啊,說什么讓我自己多練練再來。”
說到一半,或許是覺得不服氣,悠馬小聲找補(bǔ)了一句道。
“……如果不是用□□而是弓箭的話,我才不會那么差呢。”
實(shí)際情況上悠馬腦袋一熱,在攤位上花了快三千日元,都沒拿到一個獎品,老板都看不下去了準(zhǔn)備勸他放棄。最后是姐姐幫忙找回了場子,這才沒有空手而歸。
太宰治的眸色卻在對方的敘述下愈發(fā)愈深邃,笑意不及眼底。
“誒~和別人一起去的嗎?原來兄長還有別的朋友啊。”
“——哈?什么意思喂!”
這是在嘲諷他沒朋友嗎!一之瀨悠馬頓時炸了毛,扭頭憤憤地反駁,“我當(dāng)然也是會有朋友的好嗎!”
“只是我一直呆在身邊兄長身邊,卻從來沒見過兄長口中的熟人呢,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見上一面啊。”
太宰治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面前的兄長,暗色的眸子窺不見光彩,更難以琢磨主人此時心中的想法。
……糟糕。一之瀨悠馬一邊懊惱自己一時松懈,得意忘形而說漏嘴。
“唔、對了,她現(xiàn)在不在這里了。”
“她?呀,沒想到是女生呢,她是兄長喜歡的人、還是說是好感對象?”
太宰治很敏銳地提取到了關(guān)鍵信息,挑了挑眉,問道。
這問的都是些什么東西!一之瀨悠馬像是被踩到尾巴似的,想也沒想地大聲反駁道,“你在想什么啊喂,那只是姐姐啊!”
“姐姐?”太宰治愣了愣。他想了想,拋出個人名,“是美麻子姐姐嗎?”
這誰……一之瀨悠馬很想這么問,但還是吞回了肚子里。太宰治應(yīng)該是把他說的姐姐誤認(rèn)為是津島家的某位女性。這么想著,一之瀨悠馬松了口氣。
“啊,對。”
似乎早就知道他會這么說,太宰治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可是,美麻子姐姐前年不就已經(jīng)嫁到京都了嗎?”他握拳敲了下掌心,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啊!莫非是芽衣姐姐?”
——又踩中陷阱了。
即使反應(yīng)再慢的家伙,也都看得出太宰治這家伙是故意的。
這段時間下來,一之瀨悠馬算是對太宰治這家伙的性格有了全新了解——什么初見面時可愛乖巧的弟弟,全部都是假的;喜歡捉弄人的小惡魔才是真的。
悠馬在心里磨了磨后槽牙。
但不管如何,真相是不可能告訴太宰治的。
他的腦袋里忽然冒出了一個想法——如果讓游戲內(nèi)的npc知道了‘自己只是一團(tuán)電子數(shù)據(jù),這個世界從來不是真實(shí)存在’會怎么樣呢?
……真是個危險的想法,游戲世界會崩潰的吧?
有一股力量阻止他繼續(xù)亂想下去。
但在外界看來,他的沉默不語是因?yàn)閯倓偟淖脚鷲灇狻?br />
太宰治的思緒在眼底微微收斂,不再過多追問,而是拉起自己兄長的衣袖,湊過去用甜膩的聲音撒嬌道。
“我開玩笑的。兄長不要再生我的氣了,好嗎?”
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悠馬的弱點(diǎn)——那就是非常好哄。雖然經(jīng)常一逗就生氣炸毛,但是只要順著他梳梳毛,很快就恢復(fù)如初。
實(shí)在是太可愛了……啊,要是說出口的話,悠一定又會生氣的吧。
“我只是有些羨慕……我還沒和兄長大人一起去過祭典呢。”
悠馬果然如他所料,表情也軟了下來。面對弟弟落寞的眼神,他有些別扭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小聲說道,
“喂,那就、那就下次一起去吧……”
……
『下次一起去祭典吧』
太陽徹底沉入了西邊的地平線,如墨水般濃稠的黑色爬上天空,厚厚的云層窺不見背后任何繁星。
天空一片黑色,而地上卻恍如白晝。街道的燈打開了,為路人驅(qū)散黑暗,緊接著,燈籠們一盞接著一盞亮起,綿延數(shù)里,宛若倒在地上的銀河一般璀璨。
人們開始?xì)g呼,臉上洋溢著笑容,鑼鼓在演奏者的手中被擊打著,咚咚鏘鏘地好不熱鬧。
太宰治在這偏喧嚷繁華中站起身,孤獨(dú)地逆著人流的方向前進(jìn)。
他來到車站內(nèi),將手中早就買好的車票遞給一直低著頭的列車員,獨(dú)自一人進(jìn)入了車廂。
機(jī)械結(jié)構(gòu)的車輪發(fā)出輕微的金屬摩擦聲,微微顫抖著。那節(jié)綠皮車廂里沒有別的客人,空空蕩蕩,與外頭的喧鬧對比之下顯得更為鮮明。
他站在車廂過道中間,而下一秒,身后忽然傳來腳步聲,緊接著,是門被拉開的聲響。
太宰治眼睛一亮,轉(zhuǎn)過身去。
“——”
……
“家主大人,悠少爺和修治少爺他們——”
女傭愣愣地看著和室內(nèi)熟悉的黑色身影,聲音悄然而止。
那位穿著和服的黑發(fā)少年正跪坐在和室中央,低頭看著杯中的茶梗旋轉(zhuǎn)著沉入杯底,即使自己的名字出現(xiàn)在他人口中也沒有任何反應(yīng)。
只是今天的他看起來……分外的孤獨(d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