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誰的甕?
唐澤盯著他看了一會, 默默地轉過頭。
他們現在躺在隱藏貨艙里,這個角度正對著艙門背面,可以看到中間的一個標記——發著淡淡熒光的彩色多邊形。
如果僅僅將這里當成存貨物的空間, 幾乎不可能注意到標記的存在。可一旦有人躲在里面, 要忽視這個標記是很難的。
可以想見,這一批作戰車——包括眼前這輛出于某種目的改造成了運輸用途并被送到B區的車——都有這樣的隱藏貨艙,而艙門背面都有這個標記。
穆之銘當初摸進了其中一輛作戰車,并不是簡單地躲在后車廂的武器庫, 而是躲在隱藏貨艙里, 否則最基礎的車內掃描就會識別到他。
他說在車里看到了五色石的記號, 指的也就是躺在隱藏貨艙里那個時候。
唐澤抬手觸摸了一下那個發亮的記號。
隔著手套,他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
又或許這個標記只是畫上去的, 沒有什么特殊的能力。
“閣下為什么認為我會愿意呢?”
他輕聲問道。
“你特意約我出來,難道不是為了這件事嗎?”
薩琺爾說道。
“看來那些信息你都好好消化了, 這樣很好。”
“也許我只是在引誘閣下呢。”
唐澤收回手, 側過頭看向他,綠色的眼睛泛起一點亮光。
“就像閣下說的——請君入甕。”
薩琺爾的表情并沒有變化。
“這么說來, 開車的是方隊長?”
唐澤不置可否。
“那你們也該能想到, 我既然敢這樣出來,自然不害怕被關在甕中。”
“我想也是。”
唐澤“哼”了一聲。
“這個甕,還不知道是誰的甕。”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 目光里不約而同地帶上了審視的意味。末了, 兩個人似乎又都想通了什么, 相視一笑。
唐澤抬了抬眼。
“讓我猜一猜閣下的秘密, 如果說錯了, 請閣下指正。”
薩琺爾做了個“請”的表情。
“那天在B區的醫院里,閣下是故意支開兩位隊長、然后又借故離開, 為的就是讓穆隊長和我有單獨接觸的機會。”
唐澤慢慢說道。
“其實閣下也不確定我們會接觸到什么程度,這一切都是試驗性質的——正如閣下和貴組織做的許多事一樣,你們并非在一開始就確定自己想找的是誰。”
“你們所做的一切,其實是在篩選:什么樣的人擁有和你們一致的目標,什么樣的人擁有你們需要的能力。”
薩琺爾欣然點頭。
“那一天,閣下離開我的病房后就躲在暗處,目的是引開方隊長。你們短暫地交了手,你還向他開了槍——不過意外的是,子彈被方隊長避開了,只是擦破了他的防護服外層。”
“在半年之前,閣下還用同一把槍殺害了許多人。”
“那一場事件,我是目擊者,也是幸存者。”
“閣下就是那時候注意到我的。”
薩琺爾眨了眨眼睛:“說下去。”
“2號醫院的污染泄露是你們施下的障眼法,目的就是希望2號醫院被徹底廢棄,防止其中的秘密被發現。”
“你們想掩蓋的當然不只是當天的那場‘事故’,而是多年前就遺留下來的痕跡:飼養區、廢棄車庫,等等。”
“你們要完全掌管這塊地方,而且最好有充分的保險,讓AB兩區其余人員都不會涉足。”
“我想,當天的污染泄露是早就設計好的,而閣下在那間病房大開殺戒,應該是一時興起。”
“閣下認為反正我們都會被污染侵蝕,不如在我們全部報廢之前,多用來做幾次實驗。”
“沒想到出了我這個變數,所以閣下臨時改變了策略。”
唐澤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上的起伏,仿佛在陳述和自己全然無關的事情。
“按照一開始的計劃,閣下應當不會出現在那場事故中才對。閣下出現的目的是接近我,好進行后續的觀察和安排。”
“你以維護我的姿態出現,甚至還裝作體弱,讓人無法防備——不得不說,閣下的外表確實很有欺騙性。”
“后來的任務,想必閣下都在暗中觀察我的情況。或許你們早就做好了當我滿足退休條件后的安排,但沒想到——我突然被A區調走了。”
唐澤頓了頓,才繼續說下去。
“你們的計劃又一次被打亂,但這不是太大的問題,因為A區也有你們的人。”
“更幸運的是,我進入的是特殊行動隊,而這個新隊長總不按既定規則辦事。”
“所以你們不惜把他也卷進來,變成這盤棋局的棋子,才讓我們今天在這里‘坦誠相見’。”
“你們往我的宿舍放進了一段污染——實際上是一段記憶。別人不知道,但如果是我,立刻就會想出這段記憶來自何處。”
“緊接著,又用匿名信息的方式告訴我醫院污染事件的貓膩。”
“我剛到A區,還沒站穩腳跟就收到這樣的消息,自然會擔心自己早就被盯上。于是,我一定會想辦法調查那次事件背后的事,繼續留意B區的情況。”
“訓練場的意外,也是你們安排的吧?”
“訓練場的選址一開始就有你們的介入,讓它的位置處于兩區之間、甚至是更接近B區的地帶。一旦發生意外,那里沒有A區的固定執勤,很難及時發現。”
“如果再設計讓B區的人出現在附近,那么我們大概率會被帶回B區的醫院。”
“所以你們刻意打開了閘門,讓新型異變物蛇藤出現在那里。”
“接下來一切都很順利,我和方隊長被送到了B區的醫院,我也在閣下的安排下和穆隊長產生了更多交集。”
“而方隊長和閣下交了手,覺得醫院不宜久留,于是決定帶著我悄悄離開。”
“我們沒有離開的手段,只能選擇在B區車庫偷一輛車。”
“也就是我們現在乘坐的這一輛。”
“真巧,方隊長挑中的就是你們想讓他挑中的。”
“嚴格來說,這是你們安排的。”
“方隊長在那時候聯系了其他隊員,讓他們破解車庫里停靠著的這些車的系統,一方面是確保能悄無聲息地‘偷’走一輛,另一方面也是在挑選哪一輛更合適。”
“顯而易見,我們查到的信息就是你們編排過的‘最優解’。”
“我想,我們把車開走的時候,閣下就像現在這樣躺在這里吧?”
薩琺爾眼里的笑意更濃了。
他翻過身面朝唐澤側躺著,聲音里充滿了戲謔和誘惑。
“嗯。然后呢?”
“然后閣下修改了運輸車的既定路線,把我們送到了隔離區。你很清楚,方隊長會做什么選擇。”
“而后面發生的一切也如你們所料:我們進入地下通道,發現了藤”
“后來我們知道,藤是固定在支架上的,而支架可以移動,形成不同的通道。”
“你們就是通過這個方式,讓我們去往你們想讓我們去的地方,看到你們想讓我們看到的東西。”
“最后再驅逐通道里的藤,讓我們被迫逃往實驗區。”
“自始至終,你們就是想讓我們發現這一切。”
唐澤眨了眨眼睛:“對嗎,薩琺爾閣下?”
薩琺爾卸下面罩,就這樣看著唐澤。
“我想我們都不需要這個東西。”
唐澤沒有動作。
“我還是需要的,閣下。”
“噢?”
“污染對我的影響小些,但不是全無影響。可能的話,我想還是盡可能防護一下。”
唐澤說道。
“不過看起來,閣下并沒有這方面擔心。”
“污染還會對你產生影響……對,好像是這樣。”
薩琺爾若有所思。
“果然每個人條件不同,結果也不同。不過這樣更好。”
他又笑了一聲。
“那你是怎么做到在重污染任務中,每次都只有0.1%的異變率的?”
唐澤看著薩琺爾,那雙藍眼睛好像真的是在詢問。
他垂下了眼。
“因為運氣好,閣下。”
“不過也不盡然,因為我能看見污染,然后避開它們。”
“你能……看見?”
唐澤點點頭。
“噢?那污染在你眼里是什么樣子的?”
“像煙一樣,不過不是均勻地彌漫在空中,而是這里一縷,那里一縷。”
唐澤聳了聳肩。
“其實我第一次見閣下的時候,就看到閣下手腕間有一縷純度不低的污染,那就是閣下開槍的證明。”
薩琺爾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高危任務場的污染總量很高,但是分布卻很散亂。有些地方濃度高到一碰就沒有活下的可能,而有些地方卻干凈得不像話。”
“這就是我一次次活下來的理由。”
他說著看向薩琺爾。
“我說完了,閣下可還有要指正的?”
薩琺爾把身子支起來,半俯著望著唐澤。
“我只想補充一點內容:”
“你們開走這輛車的時候,我一開始的確在車上。后來進入隔離區,你們都上了車頂,我就趁機跑走了,順便把地下通道的走向改了,讓你們無法從隔離區原路返回。”
“但,你的隊長真的沒有發現我的痕跡嗎?”
唐澤的神色微妙地變了變。
薩琺爾把這個表情收進眼底,輕輕笑了。
“我留下了一點身份線索,可是等你們把車換回來的時候,線索已經不見了。”
“怎么,難道你知道我的身份,不是方隊長告訴你的么?”
唐澤的目光往邊上偏了偏。
那天進入地下通道后,他昏迷了許久才醒過來,期間方栩予已經把整輛車都翻遍了。
他說不定早就發現了這個隱藏貨艙和五色石記號,也早就知道薩琺爾和這些事有關,甚至,他對這批作戰車的來歷都一清二楚。
但他什么都沒透露。
“那我也推測一下你的想法吧。”
薩琺爾繼續說道。
“你之所以約我出來,一路裝傻引誘我到這里,并不是想和方隊長聯合起來抓我。”
“因為你知道,我想離開這輛車很容易。而這片地下都是我們的地盤,不管是玩捉迷藏還是對戰,你們都沒有多大勝算。”
“你設了計,但并沒有確定抓的是誰。”
“我想想……你和別的哨兵有很大不同,就是你的求生欲望很強。”
“哪怕你身體這么虛弱,地位這么低微,你都在想盡辦法活下去。不管是到A區,還是參與更危險的任務,都是為了一線生機。”
“所以,你無非是想看看我手中有多少底牌。”
“然后再看看,我們和方隊長,誰更能讓你活下去。”
“我說得對嗎?”
唐澤勾了勾嘴角,抬起臉直視著他。
“分毫不差。”
薩琺爾露出了天真的表情。
“那你現在評估得怎么樣了呢?”
“還是說,你想讓我們和方隊長比試比試,等分出勝負再做決定?”
唐澤緩緩搖了搖頭。
“不,閣下,我在來之前就已經做好了決定。”
說完,唐澤用力抬起手,敲擊著艙門上的五色石標記。
這一陣響動毫不意外地報了警,車立刻停了下來。
沒多久,上方的車廂就傳來了開門的響動,緊接著是腳步聲。
艙門猛地被拉開來,幾雙靴子出現在旁邊。
那幾個人穿著B區的防護服,看到艙內的景象,不由得吃了一驚。
“薩琺爾閣下!”
薩琺爾露出微微的驚訝,緊接著看向唐澤,開心地笑了起來。
“閣下真是貴人多忘事,連自己組織的固定轉運時間都不記得。”
唐澤說道。
“方隊長自始自終都在宿舍里呼呼大睡呢。”
薩琺爾的眼睛笑得瞇了起來。
“我真是低估你了,唐澤。”
第052章 “沒有人會找到你的。”
唐澤淡淡一笑。
“為了活命罷了。”
“閣下說得不錯, 像我這樣身份低微體質又差的人,想活下去是很不容易的。機會,能抓一個是一個。”
薩琺爾看著他, 瞳孔又恢復了正常的圓形, 顯得尤其溫柔。
“你很快會知道,你的選擇是對的。”
唐澤卻沒有動。
“閣下接下來打算怎么處置我呢?”
“我想,回掩體這件事,恐怕是假的吧?”
薩琺爾眼神往旁邊偏離了片刻, 隨后又露出笑容, 算作回答。
“閣下認為時機已經到了, 所以用這個做借口,讓我找你見面, 看看我的態度。”
唐澤繼續說道。
“如果我執意想回掩體,你們就會處置掉我。”
薩琺爾斂起了笑意。
“這讓你感覺不舒服嗎?”
唐澤面無表情地直視著他的眼睛, 末了, 輕輕嗤笑了一聲。
“這樣一來,我可更要抓緊機會才行。”
薩琺爾看著他, 神色慢慢放松下來。
他抬起頭對那幾個趕來的士兵示意了一下, 他們便轉身離開了去。
接著,薩琺爾自己站了起來,把手遞給唐澤。
唐澤并沒有伸出手, 只是自己坐了起來。
“閣下要怎么安排我的去向?”
“我是從A區偷跑出來的, 現在是肯定不能回去了。可要是回歸B區哨兵隊的編制, A區說不定又會故技重施, 直接來要人。”
“這個你不用擔心, 現在我們可以把你安排在AB區以外的地方,也不會進入他們的編制。”
唐澤眨了眨眼睛:“噢?”
“難道組織掌握的地下區域還建造了宿舍?……啊, 該不會是要住在2號醫院吧?”
薩琺爾笑著搖了搖頭。
“你還沒見過我們真正的地盤。”
唐澤想了想:“也是。”
他目前見到的地下通道、訓練場和實驗場,都是已經廢棄或者剛剛廢棄的了。那些地方特動隊的“外人”都去過,想來也不可能是五色石的核心所在。
“那我們是現在就去嗎?”
唐澤說著察看了一下時間。
“距離B區的工作時間開始只有兩個小時了,在那之前閣下是要回去的吧?”
“我會先安排好你的去處,放心。”
薩琺爾又一次做了“伸手”的動作,見唐澤還是沒動,便直接把他拉了上去。
唐澤實實在在地感覺到,薩琺爾的力量比實際看起來要大得多。
根據方栩予的描述,他的戰斗力比穆之銘要強,能對方栩予形成牽制。
上限……還不知。
“我們去一些舒服點的地方坐著。”
“如果你感到疲勞,也可以躺著——但不需要在這個貨艙里。”
唐澤點點頭,還沒來得及做什么,薩琺爾抬手摸了摸他的頭盔。
下一秒,唐澤內置的聯絡面板完全失效了。
“這樣一來,你在兩區就會被標記‘失聯’了。”
薩琺爾似笑非笑地說道。
“沒有人會找到你的,放心。”
唐澤不動聲色。
“A區有更先進的遙感技術,能夠進行相當程度的穿透探測。再加上現在兩區對封閉空間內的生命監測已經比較成熟,真的要隱藏蹤跡,除非離開聚集區足夠遠。”
他很清楚,薩琺爾此舉就是為了切斷他最后一絲返回A區的可能。
他要讓他別無退路。
薩琺爾沒有直接回答。
“如果A區的遙感技術有那么強,怎么會這么久都沒有發現飼養區的地下通道?”
“生命監測是有局限的,只要利用它的盲區,避開也是很輕松的事。”
“你放心,你是絕對安全的。在某些方面,兩區和掩體都無法和我們相提并論。”
唐澤默然地跟在他邊上,沒有再說什么。
“現在,你就好好睡一會吧。等你睜眼,我們就會到了。”
*
唐澤沉沉地睡了一覺。
他在離開掩體后,似乎就沒有睡得這么沉過——他想自己是被迫睡了一覺。
等他清醒過來,已經進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而他坐在一把像是椅子的東西上,四肢和脖子都被一種膠質的帶狀物拴著。
唐澤的眸子變得冰冷。
“這是要做什么?”
“你的身體太虛弱了。”一旁的薩琺爾說道。
“難道你不想變得像那些作戰隊員一樣嗎?”
唐澤用戒備的神情看著他。
“百煉成鋼,這是不得不經歷的步驟。”
“但是之后,你會獲得新生。相信我。”
薩琺爾的聲音又變得那么溫柔、善解人意,像是輕輕拂過鋼鐵的羽毛,而鋼鐵都會因此變得柔軟。
他輕輕握住唐澤的手,隔著手套只能感到柔軟,卻沒有溫度。
“這里每個人都在這把椅子上待過。”
“你會適應得比我們都好的。”
一瞬間,唐澤腦海里浮現出掛在飼養區頂上那成片的殘缺軀體。
黑色的黏膩的藻在他們身體內扎根,吸食他們的血肉,然后生長著、蠕動著,像是腐爛的泥鰍。
“你們要拿我做異變融合實驗?”
薩琺爾搖搖頭。
“不是‘你們’,是‘我們’。”
“人類的身體太弱小了,根本無法在污染日益加重的環境里生活。我們加固建筑、派出更多人用生命冒險獲取越來越少的資源,總有一天我們會無處可逃。”
“只有加入異變的隊伍,人類才有活路。”
唐澤定定地看著他。
“我想知道,穆之錦是不是也這樣被你們帶來過?”
穆之錦對穆之銘說“必須回掩體”,然后就“失蹤”,簡直和薩琺爾今天對他的說法如出一轍。
最有可能的是,她基于某種理由答應加入了五色石,與此同時她在聚集區的痕跡就被抹去了。
還有那首詩……呵,她也見過藻和沼澤,這不就是五色石慣用的誘餌嗎?
“我見過她。”
薩琺爾淡淡地說道。
“那她現在在哪?是成功‘新生’了,還是死了?”
“她只是沒有通過考驗而已。”
薩琺爾說道。
“這東西不是僅憑意志就可以做到的,還需要天賦。而你有這種天賦。”
薩琺爾沒有繼續說下去,唐澤明白他說的是自己明明中了彈,卻始終沒事一樣地活著這件事。
“你要把那些東西弄進我身體里?”
“我們現在不用那種傳統的方式了,成功率太低了。”
薩琺爾慢慢松了手,聲音變得遙遠起來。
與此同時,唐澤看到了房間里越來越濃重的煙霧。從淡灰,到深灰,再到墨色。
“它們會進入你的身體,不是粗暴地穿過你的骨肉,而是通過你的每一個毛孔……”
唐澤的瞳孔慢慢收縮起來,意識也模糊了。薩琺爾就在這時候退出了房間,只留他一個人在那里。
唐澤只感覺眼前被黑暗包圍了,因為黑色太濃,根本辨別不出別的東西。
他感覺自己好像沉入泥沼里了,那些泥粒正在試圖通過他的毛孔鉆到皮膚里去……也許已經成功了。
泥胞?它們要和自己的細胞結合,又或者是替代掉它們?他的皮膚里面會充滿這些骯臟的東西,切開來不會流出血,只會流出黑色的泥水。
他會散發出腐爛的臭味,周身布滿黏液,就像那些大泥鰍一樣……
“……不要。”
他用力憋了口氣,想要把那些進入身體的東西嘔出來。這個動作喚醒了他的意識,在他的身體猛地前傾的同時,黑霧突然像是被龍卷風吸入了一樣,一下子全都消失在某處。
他低下頭,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而那些黑霧被吸入的地方,就是他的身體中央。
「呼,真是不錯的一餐。」
Sybe說著,打了個響亮的飽嗝。
「你別說,你還真別說,他們真的有點東西。」
唐澤看向自己的手腕,那膠狀的東西還捆著。他有些不耐煩,便往上一抬手,竟然把那東西扯斷了。
他急忙用手摸向自己的皮膚,又捏了捏血肉,確定自己看起來還是個“正常人”。
唐澤松了口氣,把脖子上那一圈東西也扯了下來,接著又扯掉腳上的。
他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發現這屋子并不大,很像聚集區的建筑風格。
沒有任何聲音傳來,也沒有任何人的痕跡。
薩琺爾似乎把他扔在這里后,就不管不顧地離開了。
唐澤四下看了一圈,打算想辦法“逃”出去。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這里根本沒有“門”。
四面都是墻壁,上下都是堅固的金屬:他被困在一個密封的盒子里。
唐澤擰緊了眉頭。
這里一定有出口,只是偽裝得比較好而已。又或者像是訓練場的入口,只有通過身份認證才會開啟。
但無論如何,這里不可能是完全密閉的。
「嗚呼,這片金屬板看起來不太厚的樣子。」
Sybe說道。
「要不你把它砸開?」
Sybe看來真的是吃飽了,竟然有心情胡說八道。
“用什么砸?這里就那把椅子,看起來也不經……”
「用拳頭。」
唐澤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么?”
「試試。」
唐澤看了看自己的手。
盡管他現在還套著全防護的手套,也僅僅有部分耐磨耐腐蝕的功能。如果就這樣砸上去,金屬板說不定分毫無傷,但他的骨頭一定會碎的。
「我剛剛吸了很多能量。」
Sybe提醒道。
唐澤有些狐疑。
轉念一想,現在的身體確實感覺有力了一點。雖然比不上先前吸掉“樹”中的能量時感覺那么強烈,至少已經沒有那么脆弱了。
既然Sybe都那么說了……
唐澤試探性地朝面前的金屬板砸上去,沒敢用太多力氣。
緊接著他就看到,面前的金屬板像泥一樣陷出了一個坑,正是他拳頭的形狀。
“這……”
「哦豁,還真的有用。」
Sybe得意地說道。
「強化是你的身體發生第一階段變化的表現,我就想你吸了那么多回都沒啥變化,也該厚積薄發了!」
唐澤眉頭一皺:“所以你剛剛是猜的?”
「八九不離十嘛……」
“那我要是沒變,當場骨折了怎么半?”
“你倒是沒有知覺,老是用我的身體也是隨便亂來。你和那些人也沒什么區別。”
Sybe有些困惑。
「你以前也沒那么怕痛啊,對自己的認知不也一直挺清晰的嗎?哪有這么多亂七八糟的矯情想法?」
「哦,我知道了,是因為被隊長照顧慣了……哎!!!」
它還沒叨念完,唐澤猛地一拳砸在了那個陷坑里。
下一秒,金屬板豁開一個大口,洶涌的黑色一下子灌了進來。
不是煙霧……竟然是水!
密閉的容器被打破,內外壓強變化讓這個房間一下子被撕成了碎片。
唐澤猛地咳了一口,回過頭去,才發現先前那個房間竟是個金屬籠子,而金屬籠子被長長的幾叢藤蔓纏繞著,沉在深水之中。
現在籠子碎了,死氣沉沉的藤蔓一下子活了過來,像章魚的觸手一般在水里抓撈著,看樣子一定要抓住什么才會停息。
唐澤努力憋住氣,避開那些藤蔓向上方看去。
水很深,也很暗,除了不見頂的黑色,他辨認不出別東西。
其他人去了哪里?……不,一定是他們離開之后,才把這個籠子扔下來的。
他們把他困在一個沒有出口的籠子里,沉在深水中,是要讓他化成一堆腐肉、一把枯骨……
但目的是什么?
「這次的能量還是有點雜味。」
Sybe吧唧著嘴說道。
「不過比起之前那些算是干凈多了……我現在想開了,不干不凈吃了沒病。」
「你這破身子還容易虛不勝補,來點雜質容易接受點,效果也不錯。」
唐澤猛地回過神來。
“雜質?”
「很細碎,我也分不出是什么東西。不過看你接受得那么好,估計是和你身體性質相近的東西。」
“什么東西?”
「和人有關的東西唄……哎你別吐啊!你一吐我就想吐了,好不容易說服自己……」
「嘔——」
唐澤當然沒有真的吐出什么,只是吐了一串泡泡,又嗆了點水。
他發現這水并不會讓他窒息,甚至說,這應該也是某種能讓他在其中自如呼吸的液體——但他真的不想吸進一點。
誰知道這水里有什么,說不定也都是“和人有關的雜質”。
「你激動什么!我說的是氣息!應該是經過多次過濾循環利用的二手氣!」
唐澤一愣。
他看著周圍的深水,再看看頂上的黑色,恍然間明白了自己身在何處。
這一瞬間,一種惡心感朝他的身體襲來,密密麻麻包裹了每一個角落。
第053章 死的覺悟
唐澤忍住不適, 努力在水中游起來。
這“水”的密度很奇怪,人在其中既無法下潛,也無法上升, 只能像漫步一樣懸浮在那里, 水平地移動。
可是這樣一來,要怎么知道底下還有什么東西?
唐澤皺著眉頭想了一會,突然恍然大悟,又掉頭朝那簇藤游去。
藤感應到水波, 立刻舞動起來, 四下尋找著自己的獵物。
唐澤脫掉一只手套, 朝著舞動的藤抓了過去。
藤毫不客氣地纏住了他的手,棘刺深深勒進皮膚里, 被滲出的血染紅了。
只一瞬間,胡亂揮舞的藤變得順從起來, 垂在那里不動了。
唐澤把藤條攥在手里, 沿著手臂纏繞了幾圈。
“Sybe,吐點東西出來。”
「???」
「你嫌吃太飽了?」
“這下面一定還有別的藤, 我要用能量把它們聚成一股。”
“就像當初的藤蟒一樣……我要驅動它們。”
Sybe有些不情不愿。
「你身體發生變化還用掉了不少呢, 我可不想再餓得半死不活了。」
“能有多少算多少。再說它們又用不了多少能量,只是把能量圍起來,最后還能吃回來的。”
「行, 但不能太多, 最多三分之一。」
Sybe沒再說話, 但唐澤已經感覺到了周圍的變化。
水很黑, 他看不清能量是不是有所擴散。但周圍水波流動愈發洶涌, 仿佛整潭深水都被攪動起來了。
幾秒鐘后,藤蔓從四面八方游過來, 形成了水底的巨大暗流。
它們包裹著、纏繞著聚集在唐澤周圍,有序地編織起來。
即便地下通道的藤已經被摧毀殆盡,這里的藤依然很多——甚至更多。
五色石掌握著無數的“種子”,這些種子播撒在哪里,哪里就會出現一片“叢林”。
唐澤的視線里已經沒有水了,取而代之的是層層疊疊的藤和藤蟒復眼的全范圍視角。
他感覺自己現在的“身軀”非常龐大,但在水中活動甚至更自如,宛如一條藤蛟。
他的眼里亮起了瑩瑩綠光。
“現在,就讓我看看這片水里都有點什么吧?”
*
“他會浮上來嗎?”
薩琺爾的耳中傳來一個聲音。
這個聲音不辨男女,似乎是特意處理過了,聽起來甚至不太像人。
“我相信他會的。”
薩琺爾無聲地回答道。
“他可以和種子完美融合,沒有出現被攻擊和排異的現象……真的很稀奇。”
“你也知道,在此之前我們沒有在活體上成功過。”
“這個方案已經被排除多年了。我們都認為這條路是死胡同,當初還覺得你做那次實驗是多此一舉。”
那個聲音說道。
“還好你多此一舉了。”
“我并不認為這個方案有問題,只是時機未到。”
“還記得【Obsidian】說過嗎?我們在等待特別的人出現。”
“他說過那個人一定會出現,或者說,那批人。”
“唔,希望下面這個綠眼睛就是我們期待的那個人吧。”
那聲音輕笑了一聲。
“但他看起來有點記仇,說不定力量強大了,會先解決掉你。”
“那又怎么樣?我們的使命只是找到出路,為了這條路犧牲我毫無怨言。”
“真想不到,那個薩琺爾今天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
薩琺爾垂下了眼。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沒有死的覺悟,談什么求生。”
“何況……”他喃喃道。
“我們已經找到了溪流,只要順著下去,總能找到湖泊、找到海洋。”
“現在確實……”
“噓!”
薩琺爾打斷了那個聲音,一下子緊張起來。
他感覺到了響動,開始還是輕輕的,很快就變得猛烈。
腳下的地面似乎也震動起來,隨著聲音的逼近,震動也逐漸變得猛烈。
“下面出了問題?擾動?……不,擾動也不該動靜這么大。”
薩琺爾的眼中露出一絲緊張。
半秒鐘后,他做出了決定:下去看看。
然而,就在他付諸行動之前,那股震動已然傳遞到他的面前。
“……”
“!!!這是?!”
面前像是火山噴發一般,猛地涌起一大股水柱樣的東西。因為噴涌得太快,甚至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只能看到黑壓壓的一片,用極強的氣勢沖上天去。
等那東西幾乎全部拔出了地面,停下來時,薩琺爾才發現那是什么。
藤籠,還是編織得極大的那種,說明里面藏了不少能量。
算起來,含量應該是……
薩琺爾呼吸一窒。
難道那些能量并沒有進入唐澤的身體,而是泄露到了池水中?不可能,金屬籠的密封性極好,可以支持兩天的滲透過程,不可能短短二十分鐘就泄露出去。
他再一次看向那條藤籠,發現它已經直立起了數米高,頂部則垂了下來,像是在低“頭”看著他。
薩琺爾凝神看向藤籠頭部,瞳孔慢慢縮成了針形。
藤籠內部的結構展現在他的眼前,是一種規則又穩定的編織方式,和之前見過的都有所不同。
而構成這個籠的除了藤蔓,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都是水下的東西。
而在這重重疊疊的結構中,還有一個意外的影子。
薩琺爾瞳孔一顫。
那個影子就是唐澤。這些布滿棘刺和黏液的東西,這會倒成了堅實的鎧甲,把他嚴嚴實實地保護在里面。
唐澤微微斜了斜目光,藤蛟的“頭”便轉了個角度,“盯”著地面看。
這回他僅僅是用棘刺扎破了手指,行動不像上一次那樣受限。再加上他吸飽了能量體力大增,耍起這些藤頗為得心應手。
薩琺爾的面孔透過藤蛟的復眼呈現在唐澤面前。那雙藍色的眼睛依舊像湖水一樣好看,只是此刻的湖水不再平靜,而是翻涌起了驚濤駭浪。
很顯然,這一切在薩琺爾的意料之外。
但他的表情不像是驚恐,更像是狂喜。
“呵……哈……”
薩琺爾像是著了魔一樣,神色變得癲狂,嘴里不斷重復著什么話語。
“……我知道你是不一樣的。”
“唐澤……我知道你是不一樣的!”
下一秒,藤蛟徑直朝地面俯沖而來。
薩琺爾甚至躲都沒打算躲。
他仰著頭,目光透過層層疊疊的藤蔓,直視著其中唐澤的眼睛,眼里燃燒著一種狂熱。
他就這樣對著巨大的藤蛟,張開了雙臂。
“轟——”
藤蛟還沒來得及落到地面,腰間突然遭到了猛烈的沖擊,巨大的身子歪向一邊。
側面一閃而過刺眼的白光,很快就順著藤的末端往中間蔓延,用極快的速度穿過藤網,朝著藤蛟的心臟襲去。
唐澤瞳孔一縮,飛快地扯掉了扎在手上的棘刺。
沒有任何征兆,藤蛟在頃刻間被摧毀,化成雪片般的枯皮轟然倒塌。
唐澤的身體重重地砸在薩琺爾面前。
薩琺爾慌忙蹲下身去,拂掉蓋在唐澤身上的藤皮,直到看見唐澤的面孔,他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一點。
“唐澤?你沒事吧?是誰……”
唐澤睜開眼,看到薩琺爾一臉擔憂地望著他,就像過往那一次次守在他床邊等他醒來時一樣。
他看到薩琺爾朝他伸出了手,似乎是打算拉他起來,但下一秒,薩琺爾突然身子一晃,接著被不知哪來的力重重地甩到了旁邊。
薩琺爾半支在地上,愣愣地看著自己伸向唐澤的那只手腕,上面有一個貫穿的血洞。
他又看向唐澤,發現唐澤用一種意味不明的目光看著他,似乎露出了笑容。
唐澤對著他的方向輕輕抬起了一只手。
薩琺爾這才發現唐澤的一只手套已經脫掉了,露出了薄得能透出血管顏色的皮膚。
順著紫色的血管,薩琺爾看到了那手腕上用于掩蓋的金屬表帶已經脫落,一圈緊貼著皮膚的細環正在閃著紅光。
他定睛一看,發現那紅光是三個跳動著的數字,正在用極快的速度縮小。
等三個數字都趨向于零的時候,一只槍口抵住了他的頭。
薩琺爾抬起頭,直視著握住那支槍的人。
“你……?”
“我過去從不佩戴對付人的槍,但現在,我不得不讓它派上用場。”
方栩予冷冷地說道。
“趁著半夜從A區把我的隊員從宿舍帶走,你們好大的本事。”
“但我也要讓你們知道,碰我的人是什么下場。”
薩琺爾沒有回答他,只是緩緩把目光移動到了他的手腕。
在防護服的手套覆蓋下,也有三個跳動著的紅色數字。
“方、栩、予。”
薩琺爾輕聲念道。
“是我。怎么,想把我的名字帶到陰曹地府去嗎?”
“你有本事就變成鬼來找我!”
“普通人類的身軀能做到這樣,真的難以置信。”
薩琺爾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
“你還在叨叨什么?別在這里拖延時間!”
方栩予“嘖”了一聲,移開槍口,往薩琺爾的腳上又開了一槍。
“砰——”
薩琺爾的腳踝噴出一股血柱,而他仿佛感覺不到痛似的,依然愣愣地坐在那里,似笑非笑。
“那個時間就要到了……他說過的,等到那個人該出現的時候,就會出現的……”
“一切都會有救的,都會……”
方栩予沒再理他,徑直走過去蹲在唐澤身邊,把他扶起來抱在懷里。
“唐澤,唐澤?你沒事吧?”
“隊長在這里,你別怕。”
唐澤勉強睜開了眼睛,看起來還是十分虛弱,連說話都勉強。
“隊……長……”
看他還有意識,方栩予放心了大半。
“沒事的,隊長現在帶你回去。”
“很快的,沒事。”
“我們……在哪里……”
“是來過的地方,那個沼澤……該死,不是,只是很相似的地方,但沒有那些污染,所以回去會很快。”
“好的……我相信……隊長……”
方栩予小心地把唐澤攬入懷中,然后整個橫抱起來。
他沒有看倒在一旁的薩琺爾,只是背過身去,冷冷地說道:
“A區作戰部隊已經把這里包圍了,你逃不掉的。”
“法庭會做出審判。”
說完,他抱著唐澤踏過藤蛟的“尸體”,一步步朝前走去。
唐澤被方栩予橫抱在懷中,臉從旁側露出來,正對著地上的薩琺爾。
他的眼里全然沒有虛弱的模樣,反而是寒冰一樣的冷酷。
薩琺爾從他的表情中讀出了一句話:
“我說過,我在來之前就做好了選擇。”
薩琺爾一愣。
兩個人越走越遠,方栩予突然聽到一陣輕微的像是氣泡嘟囔的聲音。
但他沒有費神去確認發生了什么事,只是把懷里的人又摟緊了一點。
第054章 方栩予產生了動搖
唐澤被小心地放到了車上。
“感覺怎么樣?”
方栩予問道。
唐澤歪歪地靠在一旁, 半瞇著眼睛小口喘氣。
“我沒事,就是……有點累。”
「你什么時候演技這么好啦?」
Sybe在他腦海里大聲喊道。
「你現在明明強壯得能打三條蟒。」
這次能量帶來的身體強化效果非常明顯,以至于唐澤從空中跌落后就像是掉進了棉花里, 根本就毫發無損。
更神奇的是, 這種強化效果只會在他遇到撞擊的一瞬間出現,而在其他情況下,他的身體和以往沒有任何區別。
于是乎,連無線尋環都沒有檢測到他的體征有任何異常。在方栩予看來, 他依然是那么不堪一擊。
不過方栩予并沒有看到他從藤蛟內部跌落的樣子。
由于視線被阻擋, 方栩予趕到時只看到了站在那里的薩琺爾, 和騰空而起做出攻擊狀的藤蛟。
于是他理所當然地認為,是薩琺爾把唐澤按在地上, 想利用藤蛟攻擊他。
唐澤十分熟練地扮演著“柔弱”,可憐兮兮地望著方栩予。
方栩予把他的頭盔卸下來, 給他罩上供氧。粗略檢測了一番, 發現他的體征確實還算平穩,這才松了口氣。
“隊長, A區的作戰部隊……都來了嗎?”
唐澤問道。
“沒呢, 騙他的。”
“我發現不對就第一時間沖出來了,連通知其他隊員的空都沒有。”
方栩予說著,憤憤地向控制板砸了一拳。
“他們的手居然那么長, 你才來剛來新宿舍, 看樣子他們是早就盯好了。”
“不過還好, 算是趕上了……他們沒把你怎么樣吧?這破地方, 一點信號都沒有, 還好有無線尋環。”
“哼,我一定要把整個A區翻個底朝天, 看看他們都潛伏在哪!”
“那個,隊長……”
唐澤輕聲打斷了他。
“我想我們還不用這么緊張,他們還沒有滲透到那么……恐怖的程度。”
“今晚是我……自己走出宿舍的。”
方栩予瞪大了眼睛:“什么?!”
“我只是……想讓他們放松警惕,然后試探點消息。”
方栩予心里一急,正想發作,冷不防看見唐澤濕漉漉的眼睛,一副小心翼翼、可憐兮兮的神色,心一下子軟了下來。
“我、我不是怪你的意思!哎……”
“沒事沒事,你說吧。”
“我半夜醒來,發現面板收到了薩琺爾巡視官發的消息。”唐澤輕聲說道。
“說是先前替我向掩體申請退休,得到了掩體的同意。”
方栩予皺了皺眉頭:“然后呢?”
“這一定是他的借口,他只是想要讓我離開A區,離開特動隊。”
“但是我想,這說不定是一個好機會,我可以假裝同意,和他們進一步接觸,說不定可以打探到更多五色石的消息。”
唐澤咽了咽口水。
“所以我就……假裝迫不及待地想出去,約他在訓練場見面。”
方栩予倒吸一口冷氣。
“然后呢?你們單獨進去了?”
“訓練場已經被打掃干凈了,沒有什么危險。”唐澤說道。
“所以我假裝查看當初那個壞掉的閘門,拉著他跳了下去。”
“……”
“之后我們順著通道,不知道怎么找到了一個廢棄車庫——我想應該就是穆隊長說的那個車庫吧。”
“在車庫里,我們找到了當初我和隊長在B區偷走的運輸車。”
“然后我打開后車廂門,拉著他躲了進去……”
“……等等。”
方栩予打斷了他。
“你怎么打開的通往廢棄車庫的門?又是怎么打開運輸車后車廂的?”
“尤克尤里打開的。”
“……???!!!”
“你離開沒告訴我,倒是聯絡了他們?!”
車微微偏離了方向,車輪一個打滑,險些滑進旁邊的泥濘里。
方栩予深吸了一口氣,顯然臉色已經很難看了。
唐澤適時地出現了身體不適。
“隊長,我……咳咳咳……我不是……咳咳!”
方栩予趕緊穩住車,見唐澤還是咳個不停,一時間慌亂起來。
“你別激動,我沒有怪你們……是我說話太大聲了,你別放在心上啊!”
唐澤低著頭,身子因為咳嗽微微顫抖。
就在方栩予打算停下車查看他的情況時,他又及時地緩過氣來。
“隊長……我沒事。”
方栩予拍了拍他的肩膀,硬是把心里那口氣按了下去。
“你先休息,別的回去再說,不急。”
“我們先出去,這段路還有點復雜呢。”
唐澤點點頭,順從地倒在了一邊,不再開口。
后來,尤克和尤里的私聯面板上收到了一大串來自方栩予的嚴厲責罵。因為信號延遲的緣故,他們一直到第二天工作時間才收到。
兩個人手足無措地在宿舍里起立蹲下,不明白為什么半夜加班出臨時任務還被訓斥了,反省了兩個小時自己是不是破解哪扇門慢了半秒。
此時此刻,方栩予望著前方,沉著臉一言不發。
他是被無線尋環的異常體征報警驚醒的,立刻就起身去查看隔壁房間的唐澤,還以為他是搬家太累了出現了什么身體狀況。
誰知道打開房門,里面竟然空空如也。再看定位,唐澤竟然已經離他十萬八千里了!
重要的隊友從宿舍蒸發,被帶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而這一切睡在隔壁的他竟然渾然不覺。
他又氣又惱,直到坐上作戰車的時候腦子里都是嗡嗡作響。
如果在這種情況下失去唐澤,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和其他隊員交代,不知道怎么走特戰隊后面的路……
更重要的是,他沒法對唐澤交代,也沒法對自己交代。
自己最花心思的隊員,竟然在眼皮底下……這明顯是挑釁,而不得不承認的是,這一招太成功了,他毫無招架之力。
唯一的勝算,就是立刻不顧一切地找到唐澤,把他救回來,如果還來得及……
可人救回來之后,唐澤竟然說是自己走去那里的。
一個人走出了A區,見了那個莫名其妙的人,消失幾個小時到了一個極遠的未知之地……
而自始至終唐澤都沒有給他留下任何報告,卻聯絡了沒怎么交流過的尤克尤里。
自己是不是錯誤地判斷了什么?方栩予煩悶地想道。
前方似乎起了霧,遠處的黑暗變濃了。
方栩予強迫自己集中精力,現在并不是應該分心的時候。
身后并沒有什么追擊的響動,也許是那群人確實對他的謊言有所顧忌。但是這招已經在B區使用過一次了,他并不確定薩琺爾會不會再次上當。
總之,只能盡快離開這里。
“隊長……”
旁邊的唐澤輕輕喊了一聲。
方栩予收回思緒:“怎么了?不舒服?”
“不……我們這是迷路了嗎?”
“我感覺這地方好像之前走過。”
方栩予抿了抿嘴。
唐澤被帶到的地方看起來和之前的飼養區非常相似。前面他怕唐澤擔心就沒有說,實際上,這里的入口和位置都與他們熟悉的飼養區截然不同。
或者說,是和之前那個五色石故意暴露給他們的“廢棄飼養區”——截然不同。
這地方很隱蔽,隱蔽到任何掃描手段都檢測不到這里的存在。
在進入這一帶之前,方栩予就發現車載面板和個人通訊完全沒有了信號,以至于大半基于網絡的功能都無法使用。
他只能憑借肉眼和經驗,一路追著無線尋環的定位,這才到了現在的位置。
可現在前方卻沒有任何可以用來當作目標的東西,也沒有可以用于定位的特殊物體存在。
周圍都是相似的沼澤、土石地,沒有任何人工的建筑,再加上彌漫的迷霧,連方向都難以辨別。
“別擔心,我們會出去的。”
方栩予回答道。
唐澤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不同尋常——他并沒有把握。
這地方果然不簡單。但也說明他們的確進入了五色石真正的地盤,這一次冒險是值得的。
“隊長是怎么進來的?”
唐澤心想,方栩予既然有辦法這么快找到他面前,一定摸清了這塊地的某種規律。
那么只要重新找到這種規律……
沒想到方栩予沉默了一陣。
“用炮轟進來的。”
唐澤愣了愣:“什么?”
“我根本沒時間去找正確的入口和通道,就是追著最短的路徑,看到障礙就轟開。”
方栩予說著轉向唐澤,幾乎把頭盔和他貼到了一起,隔著護目鏡注視著他的眼睛。
“可能炸了幾層地面,轟了幾堵墻。”
“車載武器都用光了,這才找到你。”
唐澤從方栩予的眼中讀到了某種情緒,和以往都不大一樣。
但他還沒來得及問出什么,方栩予就飛快地轉頭坐了回去。
那道情緒在他面前一閃而過,再也捕捉不到了。
“我沒有看到之前轟擊的痕跡。”
方栩予的語氣恢復如常。
“這地方有點怪……也許是像之前布滿藤的那個地下通道,有一些障眼法。但是出入口不可能憑空消失,只要把這障眼法破了,就可以離開。”
藤?
可是這周圍分明是一大片空曠的地,既看不到四周的界限,也看不到上方的天頂。他們好像在野外穿行,而且是從未有人涉足的世外之地。
唯一可以看清的就是地面,可地面上滿是大大小小的沼澤,就像一個巨大的蜂窩煤。
這樣的地方,怎么存在設“障眼法”的可能呢?
“或許我們可以嘗試沿著一個方向開?”
唐澤試探地問道。
“即便找不到出路,至少可以避免兜圈子。”
“我們是在朝一個方向開。”
方栩予擰緊了眉頭。
“該死,這片地方根本沒有那么大。”
“我們早就該離開了,可是前面的路就好像憑空生出來了一樣……”
方栩予突然停住了。
唐澤也反應過來,一下子坐直起來,和方栩予對視了一眼。
“是土地!”
這回移動的不是藤構成的通道,而是這些沼澤構成的地面!
地面在移動,在打轉,所以他們才會怎么都開不出去!
“泥胞……地下這些東西是活的,它們也在移動。”
“可是驅動它們的是什么?難道地下也有‘支架’嗎?”
聽到“支架”兩個字,唐澤突然眼睛一亮。
“不,隊長,別忘了這里也有藤。”
方栩予想起他先前擊倒的巨大藤蛟,皺了皺眉頭。
“你是說剛剛那東西?可是除了它之外,哪里都沒見到藤。”
“它是從沼澤里鉆出來的。”
唐澤說道。
車猛地停了下來。
“你是說,這些藤種在沼澤里?”
唐澤眨了眨眼睛。
“隊長。”
“我們的車……能防水嗎?”
第055章 “一個人會很孤獨吧?”(倒V結束)
伴隨著巨大的水花, 作戰車猛地扎進了沼澤里。
“出路在下面?你確定?”
一開始車因為慣性還往下沖了一段,但很快,沼澤里的污泥就吸收掉了沖擊力。
車陷入了泥潭, 動彈不得, 只能用極緩的速度下沉。
現在,泥已經沒過了車頂。
車窗外漆黑一片,連個氣泡都看不見,甚至無法分辨是不是在下沉。
“車里的存氧能堅持一小時, 加上給氧罐, 還能多撐二十分鐘。”
“車現在已經沒法回到地面了, 如果這段時間內我們沒有出去,那就只好……”
方栩予聳了聳肩。
“所以, 你最好沒有判斷錯。”
唐澤沒有回答。
他當然沒有把自己在沼澤下遇到的真實情況說出來,只是說自己一路被蒙著眼, 迷迷糊糊感覺到了“上浮”的過程, 于是判斷沼澤下方是水域,而且是一大片連通的水域。
換言之, 那些可怖的沼澤才是真正的障眼法, 為的就是讓人不敢靠近,從而把自己困在地面上。
實際上的沼澤并不深,先前官殷見在“廢棄飼養區”的采樣檢測也證實了這一點。只不過當時還沒有確定沼澤下方是什么, 只是覺得這些泥潭似乎快要“見底”。
現在看來, 他們所見到的“廢棄飼養區”出入口, 說不定都為了引他們進去才開辟的。
原本的入口或許就像這樣深藏在水下, 才會那么久都無法被發現。
“你覺得我們還在下沉嗎?”
方栩予問道。
“還是我們只是沉在泥里, 一動不動?”
唐澤抬眼看了看窗外,并不能給出確切的答案。
這個時候, 車燈也沒有什么作用,連感覺都似乎失效了。
他們好像懸浮在黑暗里,無論哪一個方向都沒有出口。
他們好像還在呼吸,又在緩慢地窒息。
他們好像在被污泥緩緩地吞噬,不知不覺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方栩予輕笑了一聲。
“你說,我們當時打撈上來的防護服,會不會就是一個試圖跳進沼澤找出口、卻最后沉沒了的人?”
唐澤轉頭看向他:“隊長……”
“如果十分鐘后還是這樣的情況,我會下車。”
方栩予說道。
“你換上防水罩,在車里等我。如果我找不到出路,或者回不來,那也就沒辦法了。”
“不行,隊長!”
“泥胞是微生物級別的異變物……太危險了。”
“那難道我們就坐在車里等……”
方栩予沒有再說下去。
這里沒有任何信號,他們的消息、定位全都傳不出去。
也就是說,現在全世界都沒人知道他們在哪。
車載武器用完了,連用來開路的手段都沒有。如果找不到出路,他們也只能在里面慢慢耗死。
這和以往的狀況都不一樣。
唐澤只知道方栩予一定會來找他,但他沒想到,方栩予會這樣一點后路都沒留。
不過這也算是……這個人一貫的行事方式吧。
好在他心里清楚,他們實際上并非面臨絕境。
只要回到水下,他就有辦法弄條路出去。
正想著,方栩予又開了口。
“還好,至少不是讓你一個人……”
唐澤回過神來:“嗯?”
“如果一個人沉在這樣的污泥里,大概會很孤獨吧?”
方栩予輕聲說道。
“還好,找到你了。”
可這樣不就是兩個人都身陷囹圄了嗎?從效率的角度講,虧大發了。
唐澤心里想著,但沒說出來。
他其實并沒有過什么“孤獨”的感覺。B區生活朝不保夕,誰有功夫想這些。
但是方栩予今天和以往不太一樣——這一點他是能感覺到的。
于是他像方栩予往常對他做的那樣,伸手拍了拍方栩予的肩膀。
“我們會順利出去的,隊長。”
“特動隊還沒有正式出任務呢。我們離隊長的目標……還有很遠。”
“后面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方栩予轉過頭來,目光里有些詫異。
但很快,他又笑出了聲。
“你和誰學的這套?”
唐澤眨著眼睛看著他,意思很明確。
方栩予又盯著唐澤看了一會,接著像往常一樣哈哈大笑起來。
“不錯不錯,不愧是我的……”
他突然不說了。
過了片刻,他輕輕呼了口氣,然后拍了拍唐澤搭在他肩上的手。
“好,我相信你。”
唐澤松了口氣。
為了讓方栩予轉移注意力,他于是開啟了一個話題。
“當時我們從B區偷走的那輛運輸車,似乎是在薩琺爾的操控下開往隔離區的。”
“隊長……有發現端倪嗎?”
“唔……”
“那時候你昏迷了,我檢查車子發現面板亮起了一個不知道什么作用的指示燈,顯示某一個地方沒有關閉。”
“于是我把整輛車檢查了一遍,發現了后車廂地面有一道裂縫。打開來,里面是個暗格。”
那就是薩琺爾躲藏的地方。唐澤想道。
方栩予果然發現了。
“那個暗格并不深,從外觀上很容易掩蓋。可它容量并不小,可以藏不少東西,甚至可以藏幾個人。”
“我很確定,在我們上車的時候,那道暗門是緊閉著的。”
“它會開啟,說明要么有人曾經躲在里面過,現在逃走了;要么就是因為強烈震動,被外力打開了。”
“那時候周圍就是一條死胡同,沒有能悄悄躲藏的地方。再加上我們當時是從那么高的地方墜落下去的,因此我判斷它僅僅是被震開的。”
方栩予說著,看向了唐澤。
“那時候薩琺爾其實躲在車里?”
唐澤點點頭:“他是那么說的。”
“呵,那時候還不知道他們能控制通道的走向,看來是通過操控藤的分布,才無聲無息溜走的吧?”
方栩予“嘖”了一聲。
“除此之外,隊長還有發現別的嗎?”
“我記得那時候你和穆隊長說……處理掉了一些重要的東西。”
“車廂里有巡視官的肩章。”
方栩予說道。
“在訓練場的時候,我看到過一個像是衣物殘片的東西,上面有特殊的花紋。后來到了B區醫院,我在薩琺爾肩上看到了很相似的花紋,才發覺那可能是屬于巡視官的東西。”
“誰想到運輸車的車廂里也有巡視官的肩章,看來這個群體確實有點問題,我本來就對他們……”
方栩予打住了話頭。
“算了。”
“不過我當時并不確定車廂里的肩章屬于誰,也無法得知它是什么時候掉在那里的。它可能屬于B區,也可能屬于A區;可能屬于現役人員,也可能是很久之前的……”
“但不管怎么說,巡視官的肩章出現在一輛開往外界的運輸車上,本身就很異常。”
方栩予看向唐澤。
“現在看來,掉肩章也是薩琺爾故意為之吧?”
“怎么,他有說為什么要做這些嗎?”
“他說是為了把我們引到廢棄的飼養區,讓我產生懷疑,從而發現五色石的存在。”
“和隊長猜測的一樣,他們在用這種方式‘聯絡’我們。”
方栩予沉默了一陣。
過了一會,他突然轉過臉,表情也變得看不清了。
“是為了你?”
唐澤不由得一驚。
“我……”
“他們想要你,是不是?”
“他們布了這么大的局,目標不是特動隊,而是你。”
見唐澤沉默不語,方栩予發出了無聲的嘆息。
“薩琺爾在那次任務的時候就注意到你了,關懷士兵并不屬于巡視官的職責范圍,他會出現完全就是為了接近你。”
他繼續說道。
“因為你到了A區,一舉一動都很難避開他人的目光,他們想要接近你,就只能無可避免地把特動隊牽扯進來。”
“等到你發覺這一切,他們再悄悄聯絡你。其實他們是看中了你的某些能力,想讓你加入五色石。”
“……對嗎?”
唐澤一時語塞。
在方栩予看來,這就算是回答了。
“原來如此。”
他自嘲地笑了一聲。
“哈……我就說我的眼光……不錯。”
“隊長……”
唐澤張口想解釋,然而沒等他說出什么,突然感覺身子往后一沉。
接著,作戰車緩緩豎直了起來。他們隨著車頭高高抬起,被重力壓在靠背上。
是車尾墜出淤泥了。
“下面真的是水。”
方栩予回過頭說道。
“唔,看來回去有必要讓他們增加一些水中作戰的功能設計了。”
兩個人又這么等待了一會,整輛作戰車終于都掉出了淤泥潭。
車窗外還是黑的,但比起淤泥阻塞那種黑,現在的水至少要通透一些,勉強能看出點影子。
浮力讓車沒有繼續豎直地沉沒下去,車尾緩緩抬升,從“1”變成了“一”。
他們跟著車子“隨波逐流”,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地搖擺著,就像坐船一樣。
唐澤聽到腦海深處傳來了一聲“嘔——”。
“可惜車上沒有槳。”方栩予說道。
“不過現在至少能看清點東……???!!!”
一個長條形的什么東西從視野前方掠過,接著重重砸在前窗上,車身隨之一晃。
“那是什么?繩索?……草。”
唐澤用了半秒鐘,才反應過來方栩予說的最后一個字是語氣詞。
似乎是因為燈光的刺激,水中出現了越來越多的繩索狀物。它們揮舞著,輪番朝作戰車砸過來。
作戰車毫無招架之力,只能像個皮球一樣被它們拍來拍去,在水中無序地翻滾。
……大意了。
唐澤在心里罵了一聲。
先前他在水中的時候身上并沒有燈光,因此沒有引起這些東西的反應,以至于他以為水中只有藤。
可是他怎么忘了,五色石展現給他們看的不僅僅有“藤”,還有另一種異變物——“樹”。
那個動物性更強、會被光吸引的“樹”。
現在水中揮舞著的,正是由無數變形的手臂和腿連接而成的“樹枝”。它們比藤條更有力,每一次攻擊都能感覺到作戰車強烈的晃動。
如果它們結合到一起,變成一根粗壯的“樹干”,大概一下就能把作戰車拍碎。
方栩予也發現了這一點,立刻關閉了車燈。
周圍又立刻陷入了黑暗,枝條卻還在因為慣性攻擊。他們在黑暗中又遭受了幾次隨機擊打,這才感覺周圍漸漸安靜了下來。
面板閃了幾下,是方栩予打開了感應掃描功能。
因為沒有信號,他們只能做出模糊成像一類的效果,沒有辦法精確地判斷和分析。
再加上水中的掃描效果要差一點,面板顯示的內容極其有限,但也聊勝于無。
“它們好像往什么地方退回去了。”方栩予說道。
“是水底?”
水底的方向并沒有掃描出什么,似乎深不可測。
而除了知道水面上方是那些沼澤外,其他任何方向都無法探測到邊緣的痕跡。這片水好像無限廣闊、又無限深沉,沒有“通道”,更不知“出口”。
作戰車也無法在水中自主前進,只能依靠排氣的慣性做出輕微的移動。
他們好像陷入了比地面上更加被動的境地。
唐澤幾乎把臉貼到了窗上。他在尋找藤的痕跡。
先前他用一部分能量吸引了足夠的藤,但并不是水中所有的藤。他原本想的是,如果再次進入水中,他或許可以利用剩下的藤開出一條通道。
但現在的問題不僅僅是水中的藤都消失了,還多出了不知哪來的樹。更重要的是,他必須進入水中才能吸引藤,而方栩予還頭腦清楚地坐在他旁邊。
他要怎么在不引起方栩予懷疑的情況下,驅使這些東西呢?
正想著,唐澤突然感到手被握住了。
“你或許還有選擇。”
方栩予的聲音傳了過來。
“離開這個地方。”
唐澤沒有回答,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上車前,我聽到身后傳來像是什么東西掉入泥潭的聲音。我想應該是薩琺爾跳進了沼澤吧。”
“他們肯定知道怎么從這里毫發無損地離開。”
“你可以離開我……去加入他們。”
第056章 深陷魚腹(三合一)
黑暗中, 唐澤看不清方栩予的表情。
他也不知道,方栩予這是在試探他,還是在趕他走。
于是他思索了一番, 最后還是用一貫可憐兮兮的語氣喊了聲:“隊長?”
聽到這個聲音, 方栩予的氣息似乎平緩了些。
他不由自主地用了點力,握緊了唐澤的手。
“他們應該有一些比兩區更先進的技術和理論,說不定還有更好的條件。”
方栩予說道。
“也許跟著他們,活下去的概率更大些。”
唐澤的聲音有些猶豫。
“噢……”
“可是他們直接用人做異變實驗, 那樣子太可怕了。”
“被用來做實驗的人那么多, 肯定是用其他手段大量抓的。他們布了這么大一盤棋找到你, 不可能是去做那種實驗。”
唐澤想想也是。
那些人肯定是借著意外或者定期清理的借口批量抓的,主要來源就是隔離區和失敗的任務區。
見唐澤不回答, 方栩予的呼吸又急促了起來。
“那個薩琺爾看起來挺正常的,身手也不錯, 說明是受到特殊對待的。”
“我看他們這么大費周章, 應該不會對你太差。”
“嗯……”
方栩予沒有再開口,空氣一下陷入了死寂。
車還深陷在死水中, 車里和車外都彌漫著一種焦灼與絕望。
在這樣的空氣里, 愈發急促的呼吸聲便明顯了起來。
幾秒鐘后,方栩予用力吸了一大口氣。
“我從來沒有問過你選擇,因為我覺得比起你過去的選擇, 我給你的選擇是最好的。”
“但是現在, 你有其他選擇了, 所以……”
唐澤有些疑惑:“所以?”
“……所以你現在可以離開。”
方栩予努力穩定住氣息, 說道。
“你一開始就沒有打算告訴我, 要不是有無線尋環,你這一走我們就再也聯系不上了。”
“你有天賦, 有更好的去處,作出別的選擇也很正常。”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接著又是一陣沉默,又是被壓抑的呼吸聲。
“你可以做出心里最真實的選擇,我就當什么都不知道。”
“回去我會消除掉你在特動隊的痕跡,不會有人追究你,找你的麻煩。”
唐澤:“……”
他終于從方栩予最后的語氣中判斷出了他的態度——敢情這一路都這么別扭是在糾結這個。
“你決定了的話就可以聯絡薩琺爾,應該能聯系得上吧。”
方栩予的聲音里有一絲微妙的苦澀。
“……不過最好快一點,要不然我可能會后悔。”
唐澤:“。”
你嘴上那么說,手上越抓越緊是怎么回事!
于是他沉默了一陣,最后發出了他所能發出的最委屈的聲音。
“隊長是趕我走嗎?”
“……我不是。”
“隊長趕我走的話,我就只能死在外面了。”
唐澤輕輕嘆了口氣。
“誰讓我只認了一個隊長呢?”
方栩予的聲音突然揚了起來:“你……?”
“薩琺爾的確提出了邀請,但是我已經拒絕他了。”
“因為我早就做了選擇。”
“那你……為什么要趁著休息時間悄無聲息地走?”
“我想讓他最大程度地放松警惕。如果是和隊長聯手做戲,隊長肯定會在附近保護我,說不定就會被他們發現。”
“那他就不會帶我到這個地方,我們也不可能查到更多關于五色石的線索。”
唐澤說道。
“真的?”
“我打探到了好些消息,還想著回去慢慢告訴隊長……”
方栩予的呼吸又一次急切起來,聲音卻透著壓抑不住的欣喜。
“咳,可是這也太危險了,萬一我沒有……”
“我知道隊長一定會找到我的。”
唐澤反握住了方栩予的手腕,正握在他腕間無線尋環的位置。
“隊長給我戴上這個環的時候,說今后即便到了宇宙盡頭,都能夠找到我。”
“哪怕在沒有環的時候,我被埋在地下通道的藤皮堆里,隊長也千辛萬苦把我刨了出來。”
“相比那群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會拋棄我的人,隊長要可靠多了。”
方栩予沒有馬上回答,但唐澤感覺到他的身體慢慢靠了過來,到最后,他把頭盔靠在了唐澤的頭盔上。
盡管眼前還是暗的,唐澤卻能感覺到方栩予的目光在直直地盯著他。
“真的?你真的這么想?”
“嗯。”
“是因為信任我,知道我會來找你……才這樣做的?”
“是。”
方栩予沉默了一陣,突然笑了。
接著他抱住唐澤的頭,一手把他摟進懷里。
“很榮幸……被你選擇了。”
“咳咳……”
“是隊長選擇了我。”
“過去是的,但這一次,是你選擇了我。”
方栩予把他摟得更緊了一點。
“……謝謝。”
唐澤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但鬼使神差地,他也伸出手去,輕輕抱住了面前的人。
“……咔噠。”
唐澤聽到自己耳旁傳來了輕響,不由得一愣。
他直起身來,才發覺背上已經不知不覺被纏上了幾條帶子,把他的身體捆嚴實了。
方栩予順勢把放在唐澤背后的手抽回來,繞到他身前把搭扣扣上了。
唐澤:“……”
原來方栩予剛才是在給他系安全繩。
“本來想把你捆在車上的,但是想想按你的性格,留在車里恐怕更不安分。”
方栩予完全恢復了過往的語氣。
“所以——還是把你和我捆在一起吧。”
“我們出去,找出口。”
說完,方栩予往后退了退,似乎是在給自己捆安全繩。
唐澤嘗試著活動了一下身子。
他的軀干被安全繩牢牢固定住,四肢還可以自如活動。胸前的搭扣扣著另一條有彈力的繩子,和方栩予那邊連接了起來。
那邊的方栩予也依舊捆好了安全繩,又靠近過來檢查唐澤的情況。確定繩索沒有問題后,他在車座下摸索了一番,最后拖出了一大片黏糊糊的什么東西。
唐澤看不清那是什么,只能模糊感覺到方栩予在努力抻開它,然后就像蓋被子一樣,把那東西“嘩”地蓋在了他頭上。
唐澤感覺視野一下更模糊了,身手一碰,那“被子”竟然黏糊糊的,像一片巨大的鼻涕。
“是氣泡。我們裹在里面出去,可以防止車內進水。”
方栩予靠著他說道。
“一會到水里,這層氣泡可以幫我們過濾水中的氧氣,能活動得久一些。”
唐澤點點頭,緊接著就被攔腰抱起。
方栩予站了起來,把唐澤扛在肩上,氣泡一下子裹滿了他們全身。
然后方栩予用力往上一跳,還沒等唐澤反應過來,他們已經進入了“水”中。
奇怪的是,進入水中后,那“氣泡”的存在感就消失了。它并不是一個空腔的氣泡,而是緊貼在他們身上,作為一層隔離和過濾的膜,反而讓他們的活動更加自如。
唐澤心想,他們現在肯定是像魚一樣,全身滑膩膩的。
他知道這種水特殊,即便直接沉進來也不會像真正的水那樣讓人窒息。但是由于這里面可能存在的東西,泡在里面還是讓人不快的。
也許是氣泡的原因,先前那種讓他惡心的感覺蕩然無存,水仿佛都清澈了許多。
方栩予在遠處觀察了一會,然后謹慎地往前方推了一個照明盤,摟緊了唐澤。
照明盤劃過的地方被淺淺照亮。水中很平靜,似乎什么都沒有。
可在照不到的地方,則是暗藏殺機。
“前方看不到什么邊界。”
方栩予輕聲說道。
“下去看看?”
唐澤靠在他肩上,沒有什么異議。
兩個人緩緩地往下沉去。
在照明盤的微光下,可以看出水中的雜質在漸漸增加,看起來就是越來越黑,越來越渾濁。
唐澤對下方的東西多少有點心理準備,但是當真正進入其中的時候,強烈的不適感還是透過氣泡襲向了他。
上方的沼澤中是含有人類意識的泥胞,密度和人體相近的“水”則是組織液——這一片水域,是把人體各組織分類提取、然后進行異變實驗的地方。
那么沉在水下的,就是密度更大的……人體組織。
那些“樹”一樣的組織大概就扎根在水底。它們的構成部分主要是四肢和骨骼,經過一遍改造后具有了更大的延展性,就像橡皮一樣。但是在攻擊的時候,又同時具有剛性,因此攻擊力不可小覷。
……剛性?
唐澤悄悄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手。
現在他的軀體也具有了剛性,而且是僅在接觸的一瞬間才會體現的剛性——這不就和那些“樹”如出一轍?
——是薩琺爾給他灌入的含有雜質的能量!
唐澤厭惡地咬了咬嘴唇。
Sybe說那些“雜質”和他性質相近,所以可以迅速吸收,還不會產生太大副作用。而Sybe感覺到其中有微量的人類記憶氣息,說明這些能量就是從過往被污染過的人群中提純出來的!
不管是廢棄的飼養區,還是這里,那些懸掛著的殘軀、數不盡的泥胞……無法抵御污染侵蝕而被源源不斷送進隔離區的人們,在這里被分解、提煉。
那些帶著記憶的能量,被從中抽離出來,然后不斷地蒸干、凝練、去除雜質……
然后,再給后續的實驗者使用。
唐澤感到胃部一陣翻涌,不自覺蜷起了身體。
方栩予感覺到他的異常,連忙停止了下沉。
“不舒服?”
唐澤深吸了一口氣。
“我沒事,隊長。”
“你哪次說沒事是真沒事?”
唐澤知道繼續爭辯只會起反效果,于是柔順地靠在方栩予肩上,頭盔緊貼著他的頸窩。
“有一點不舒服,但還可以忍受。現在要是上去,我們可就出不去了。”
“隊長要是擔心我……那就找快一點吧。”
方栩予果然沒再堅持。
他輕輕撫了撫唐澤的背,沒說什么,只是加快了速度沉下去。
再往下沉,水更加渾濁,背景里都是黑色的雜質,讓人恍然覺得又回到了沼澤里。
在透明度大約下降到原先一半的時候,照明區域內就出現了一些更暗的形狀,看起來是一簇一簇的條形。
方栩予停了下來,一邊安撫唐澤,一邊小心觀察周圍的動靜。
周圍連一點水流都感受不到,仿佛他們沉入的是死水,寂靜、幽暗,沒有絲毫生命的跡象。
可他們都知道,危險只是在伺機而動。
照明盤的冷光不太容易引起趨光異變物的反應,但缺點就是亮度太低。隨著深度增加,照明的作用已經微乎其微,再加上已經半殘廢的感應成像功能,他們目前能看到的幾乎就是糊糊的一片。
在這樣的環境里找出口,只能憑借經驗和觸覺。
方栩予下意識地又把唐澤摟的緊了一點,然后確認了一下他們之間的安全帶是連好的。
接下來,最好的結果就是他們始終這樣緊靠在一起行動。
如果要被迫拉開距離,安全帶很容易纏繞在別的地方。
而要是被切斷……
他不會讓這種可能性發生的。
他們又下沉了幾米,照明盤徹底失效了,眼前變成了全然的漆黑。
方栩予全身上下都警覺起來。
“唐澤,抱緊。”
唐澤輕輕“嗯”了一聲,沒有什么動作。
從方栩予的角度看不見他的臉,否則就會發現他的眼睛正在放出不合時宜的熒光。
幽幽的綠光中間,是漸漸縮成針形的瞳孔,讓他看起來像一只充滿邪氣的貓。
他悄悄抬起手,上面的手套已經被不知不覺地脫掉了。沒多久,他感到一絲滑膩的觸感。像是章魚觸手一樣的東西纏住了他的手指,上面的棘刺刺破了他的皮膚。
唐澤不動聲色,用手指輕輕攪動著水流。
很快,棘刺越纏越多,以他的手指為起點,向后編起了一條長長的尾巴。
方栩予隱約感覺到水流的晃動,下意識地回過身去,可也只看到了一片漆黑。
唐澤的聲音從他肩上傳來,微微顫抖著,似乎在害怕。
“隊長……發生什么了?”
“沒什么。”
方栩予安撫地拍拍他。
“什么動靜都沒有。”
水流又消失了。
也許是錯覺?方栩予想道。
“還好……”唐澤舒了口氣。
“還好下車了……應該很快就會找到出路的。”
“嗯。”
方栩予沒有回答,心里卻覺得怪異。
照理來說,他們在車里就遇到了那些“樹”的襲擊,說明這水里面一點都不干凈,有著數不盡的異變物。
他們下潛之前遇到的異變物數量并不多,說明大部分異變物都隱藏在水底深處。他已經做好了遭遇瘋狂攻擊的準備,可是直到現在,水下都平靜得異常。
要么就是他們還沒有到達足夠的深度,要么就是他們已經深入魚腹,危在旦夕!
如果此時有亮光,方栩予就會發現他們身邊的“水”已經都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無際編織在一起的藤蔓,像鎧甲一樣把他們緊緊護在中心,隨著他們一起下沉。
他們不是在“魚腹”,而是在藤蛟之腹。
唐澤對藤蔓的掌控已經逐漸純熟,只需要用手指輕輕一撥,就能悄無聲息地指揮這個龐大的身軀。
而他在自己周圍編織了一個空腔,足夠讓他和方栩予待在里面,而方栩予并不會意識到這個空間的存在。
他們現在,真正成為了藤蛟的“心臟”。
對于藤蛟來說,水中的一切清晰可辨。透過復眼,唐澤看到了雜亂地休眠著的“樹枝”。
樹枝單體有一定的攻擊能力,比藤強上一些。但由于沒有能量,它們并沒有聚集成簇,無法和組織嚴密的藤蛟匹敵。
沒有能量或者光的刺激,它們就這樣靜靜地躺在里面,可能數年,可能永遠。
唐澤看著那些變形到難以辨認的四肢,不適感又涌了上來。
并不是出于“同情”之類多余的情感,而是因為這些東西帶來了感應。
——樹枝聚集的地方似乎有很多骯臟的氣息,即便沒有接觸,這種氣息也會穿透層層屏障,朝他襲擊而來。
他的身體又不受控制地蜷縮了一下。
方栩予一驚,又是立刻停了下來,扶住唐澤的頭盔,似乎想要看清他的表情。
“唐澤?你怎么樣?”
面前還是一樣黑,方栩予當然什么都沒看見。
他沒聽到唐澤的回答,情急之下打算再開一個照明盤,檢查一下唐澤的情況。
唐澤及時地按住了他的手。
“隊長,你這樣……把其他東西引過來了怎么辦?”
“可你現在……”
“外面污染濃度是不是很高,你不舒服了?”
唐澤想起,方栩予始終還以為他是對污染過于敏感,才會一次次出現“異常反應”。
于是他虛弱地喊了一聲“隊長……”,接著用頭在方栩予頸窩緩緩蹭了幾下,像是在尋求安慰。
方栩予趕緊騰出手來,一手緊緊抱著他,一手拍著他的肩膀和頭。
“沒事沒事,隊長在呢。隊長帶你回去。”
趁著這個時候,唐澤一咬牙,操縱著藤蛟俯沖下去。
水中沒有重力的感覺,方栩予沒有發現他們已經和藤蛟同步下潛了近十米。
他還想著要不要先帶唐澤回車里,這樣泡在未知的黑水里果然還是太危險了。
然而每當他試圖動作的時候,唐澤總是會發出虛弱的“哼哼”聲,他又不得不緊緊抱住他安慰。
雖然不知道是什么作用原理,但是他一這樣做,唐澤似乎就好了。
與此同時,唐澤透過復眼看到他們已經深入了“樹叢”。
樹枝和藤并不會平白無故起反應,但是密集的樹叢會阻擋藤蛟的路徑。水底雜亂的樹枝很快把藤蛟卡在了中間,這下,他們是真的“動彈不得”了。
唐澤操控著復眼,只能勉強看出下方的肢體密度越來越大,至少堆積了幾米深,
再往深處去也看不清了,不知道下面有沒有所謂的“出口”。
「這些應該是沒什么用的廢料。」
Sybe說道。
「下面的能量很稀薄。」
“你能感覺到這附近哪里有強大的能量源嗎?”
「有一個地方,很窄,而且離這里很遠。」
「不過在一小時之前,那種感覺就消失了,估計是他們把東西帶走了。」
唐澤略一估計,一小時前大概就是方栩予來救他、而薩琺爾隨即消失的時間。
看來薩琺爾是覺得這個地點也已經暴露,于是去清理東西了。
現在,這個地方也就成了和之前他們見過的“飼養區”,是一個“廢棄實驗場”。
他們到底還有多少這樣的地方,還掌握多少實驗體?
唐澤的胃里又是一陣翻涌,身體忍不住一蜷。藤蛟隨之弓起了背,卻被樹枝勒得更緊。
要命的是,方栩予這時候松了手,正在摸向腰間的工具,似乎是決定不顧一切把唐澤帶回車里。
唐澤的手指還連著藤蔓,要是被方栩予擅自動作,說不定就會發現自己已經被藤蔓包圍,那就很難解釋了。
于是他只能拼命抱緊方栩予,緊貼在他的身體上,防止他抽出手來做其他動作。
“嗚……隊長別走……”
方栩予聽到他顫抖的聲音,嚇得趕緊把松掉的手又放回唐澤背上,用力摟了摟。
“沒走,沒走,在這呢。”
他見識過唐澤經過飼養區的反應,知道這個過程唐澤會異常地無助和脆弱。
這個時候最好不要松開他,否則可能出現更危險的情況。
好在,沒過多久,唐澤又慢慢平靜了下來。
在這段時間里,唐澤設法從雜亂的感應氣息中分辨出了一些線索。
他“看”到了一段記憶,不知來自何方、屬于何人,但那幅場景卻異常清晰地浮現在他腦海里。
那是一個容器,或者說,是一個透明的罐子,里面是一條發光的長方形物體。
而他正在身手觸碰那個東西,只一瞬間,他就被那個東西吸了進去。
罐外空無一人,而長方形的物體又更亮了一些。
「看來你現在能從中挑出特定的味道了,進步挺快。」
Sybe突然說道。
“什么?”
「就好像你吃了一鍋大雜燴,里面有燉泥鰍、烤蝎子、甲殼蟲粉……因為混的東西太多,根本分不清都放了啥。」
「但你突然嘗過了純正的青霉菌味,那個味道讓你印象深刻,從此之后不管什么菜里放了青霉菌,你都能分辨出來。」
「現在就是這么個情況吧。你沒法分辨所有的味道,但是某一種味道能被你識別出來。」
唐澤明白了它的意思。
當初經過廢棄飼養區的時候,雜亂的污染引起了他強烈的反應,但他只能感受到狂躁和憤怒,根本無法分辨出什么。
而他能夠清晰辨別出的記憶,則是在和那件防護服建立聯系之后。
防護服一開始被提到了他所在的車窗外,那時候那就已經受到了感應的沖擊,整個人難受得緊。之后他爬上車頂,被防護服帶走之后,又和防護服建立了某種共感。
所以,現在他可以從所有雜亂的氣息中分辨出屬于防護服主人的味道。
“他/她也曾經來到過這里?”
唐澤心想。
不過也是。他之前所感受到的記憶中,有一段就是身體被割裂、灼燒一樣的痛苦,聯系到這里的場景,應該是防護服的主人身體被分解提煉,成為了不同作用的組織成分。
比如,泥胞。
上方的沼澤里有數不盡的泥胞,可能來自成千上萬的人體。他們被分解后早就混雜在里一起,隨后被沖散到各處。
也就是說,這里的沼澤、水、甚至樹枝之中,有一些是屬于那件防護服主人的。
唐澤眼睛一亮。
“是不是我只要在這些味道里面挑出那個人的,就有可能拼湊出他/她被五色石帶走的全過程?”
他在心里問道。
“祂所經過的地方、遭受過的對待……甚至五色石的大本營、這里的出口都可以找出來?”
「理論上來說你可以找全那個人的所有的記憶。」
「但前提是你找到了那個人所有的身體組織,而且祂的經歷里確實有這部分。」
「隊長快要沒有耐心了……祝你好運。」
唐澤回過神,發現方栩予雖然還是雙手抱著他,但顯然在思考其他破局的方法。
或者說,按照方栩予以往的表現,能堅持那么久沒有輕舉妄動已經是奇跡了。
他只能嘗試用最短的時間找出關于出口的線索了。
水中的藤蛟長大了嘴,隨著它頭部輕輕轉動,一股股常人看不見的灰黑色物質隨著水流涌進它的身體里,過了一會,又從四面八方的“鱗片”中排了出去。
唐澤就這樣快速經歷著篩選和過濾的過程。強烈的污濁氣息沖擊著他的大腦,他只能咬牙堅持著,盡量控制身體不要出現什么條件反射。
因為忍耐,那種惡心感也仿佛積壓在他體內,變得越來越難以忍受。
終于,他堅持不住,胃里突然涌出一股濁氣,讓他猛烈地咳嗽起來。
與此同時,方栩予抽出了腰間的槍。
“咳咳咳……”
“轟——”
淡藍色的閃電在水中一晃而過,消失在前方。
黑暗的水中,藤蛟的身體陡然從中間破開,像拉鏈被拉開那樣,露出了一個巨大的口子。
而閃電正好從破口中穿過,藤蛟毫發無損,反倒是擊中了潛伏在外的一叢樹枝。
頃刻間,藍色的閃電在樹叢間蔓延開,分布結構清晰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層層疊疊的枝干,有些只是簡單地堆在一起,有些則是互相抓握或者纏繞……它們構成了水底的珊瑚叢,卻因為武器的刺激,一下子瘋了起來。
在閃電的光消失之前,他們看到的是一副光怪詭譎的圖譜,僅僅是那樣一瞥,就足以令人毛骨悚然。
“該死……這么多?”
方栩予罵了一聲。
唐澤不動聲色地把兩根手指并到了一起。
分成兩半的藤蛟隨著他的動作重新合上,把他們嚴嚴實實護在中心。
“隊長,接下來怎么辦?”
他虛弱地問道。
方栩予沉默了幾秒。
“這些東西和隔離區的‘樹’不一樣,看起來數量很多,但都是單體,攻擊力沒法和集合體相比。”
“而且它們似乎對我的攻擊沒有太大反應,竟然沒有回擊……也許單體只對光有反應?”
唐澤操控著藤蛟,用蛇鱗打掉了兩根試圖襲擊進來的枝條。
“噢,那聽起來是個好消息。”
藤蛟體內,風平浪靜。
“但是單體也有麻煩……我們的武器是擴散型攻擊,對結合在一起的集體異變物可以一下消滅一大片,但是分開的就只能一個一個打了。”
“而且沒有照明,定位也不精準,只能憑著感覺盲打。”
更重要的是,他沒法通過其他隊員獲得戰術上的幫助。
方栩予想道。
迄今為止的下潛,他已經對這片“水域”的成分有了基本的判斷,只是因為沒有輔助方式確認,加上唐澤的情況,才一直不敢貿然行動。
但時間不等人,不管會發生什么,他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方栩予不由得繃緊了全身,進入了作戰狀態。
耳邊傳來了唐澤的聲音,雖然依舊虛弱,卻已經沒有了那種恐懼的感覺。
“如果是隊長,一定沒問題的。”
方栩予笑了:“嗯。”
接著,他拉住兩個人之間的安全繩,把他們的腰結結實實地捆上了幾圈。
“抱緊了,我們闖出去。”
唐澤“嗯”了一聲,緊緊抱住了方栩予的肩膀。
與此同時,方栩予松開了雙手,閃電從他手中分成兩股往外射了出去。
仿佛在配合方栩予的作戰,藤蛟瞬間出現了解體——準確地說,是編織成管狀的藤蛟的身體從中打開,分解成了一條條松散的蛇,只有一端連接在中央的“龍脊”上。
唐澤和方栩予所在的依然是原本“心臟”的位置,控制著龍脊的擺動。而打開后的藤蛟攻擊更加靈活,不僅可以化為千萬條蛇藤分別攻擊,還可以圍繞著龍脊旋轉,把伺機沖過來的“樹枝”拍出去。
兩個人都擬定了各自的方案,卻默契地向對方保持了沉默。
在黑暗不見五指的水中,兩波反擊同時發起,為了各自的目標共同作戰。
方栩予的目的很明確,就是盡可能地往下深入。越靠近水底的地方阻礙越多,恰恰說明破局的方法就在下面。
既然單體只會對光做出反應,那么用光把它們吸引走,就可以解決大部分的問題。
于是他在面板上下了一個指令,幾乎同時,懸浮在數十米上方的作戰車所有車燈全部亮起。
一時間,他們周圍掀起了巨大的水波,無數的枝干朝著上方水域沖了過去。
唐澤小心地操控藤蛟,避免被那些東西纏住。這個過程不免造成顛簸,但好在現在水波強勁,方栩予只顧著死死抱住他,并沒有注意到其他異常。
透過藤蛟的復眼,他看到隨著盤踞的枝干漸漸上浮,水底的結構開始顯現出來。
被枝干擋住的是一片平坦的地面,也許是金屬,也許是石質。上面蓋了一層薄薄的濕泥,下方似乎有凹凸不平的痕跡。
水波慢慢平穩了下來。
藤蛟的復眼動了動,把上方的畫面拉近放大。
空無一人的作戰車,此時已經被枝條纏滿,連一絲光都透不出來了。
沒了光的吸引和攻擊刺激,其余的枝條就不再動作了。多出來的這些依然占據了水下大部分空間,必須解決掉這部分才能落到水底。
方栩予輕輕拍了一下唐澤的背,既是安撫,也是他發起攻擊的信號。
下一秒,閃電從他手中發出,點亮了黑暗的某處。
閃電并沒有轉瞬即逝,而是在暗影中迅速蔓延開,燃起了一大片。
“咦,下面的都是集合體嗎?”
方栩予有些詫異。
但不管怎么樣,這對他處理起來非常有利。
于是他借著閃電的光亮,又找出了幾處攻擊點,幾道閃電接連從他手中發出。
一時間,他們腳下變成了一片發光的叢林。
手足變形而成的枝條狂亂地掙扎著,很快又爆裂成無數發光的水珠,然后湮滅在水中。
那些死去的組織變成了薄又脆的小土塊,懸浮在水中,讓水渾成一片。
視野中又重歸黑暗。
唐澤不動聲色地動了動手指。
剛才就是他利用藤條在樹叢底部釋放出了一些能量,才讓它們短暫地聚集起來,讓方栩予有一舉消除它們的可能。
而通過這樣的嘗試,唐澤也發現,自己似乎可以用和操縱藤同樣的方式操縱那些樹枝。
只不過那些東西的自我意識更強,控制起來要費勁一些,再加上它們的形態實在讓人不太舒服……
于是唐澤決定,操控樹的事情還是往后放一放。
現在他正在悄悄收攏四處的藤條。
為了讓方栩予在作戰的時候不會察覺到異常,他幾乎把編好的藤蛟都打散了。除了“龍脊”還在,其他枝條都飄蕩在水中,像是壞掉的墩布——碎成了布條,還抽了絲。
下方的阻礙解除了,他打算把藤蛟重新編好,作為他們下沉的時候的鎧甲。
不曾想,方栩予的聲音突然傳了過來。
“應該暫時沒有威脅了。”
方栩予說著,打開了頭頂的照明。
不是冷光的照明盤,而是穿透力極強的照明燈。
一時間,水中的一切都暴露在他眼前,連同唐澤倉皇的目光一起,無處躲藏。
第057章 他們……猜錯了
情急之下, 唐澤一下子撲身而起,死死抱住了方栩予的頭。
方栩予猝不及防撞進了唐澤胸口。
他平生還是第一次被做出這種姿勢,短暫地愣了兩秒。
反應過來后, 他抬起頭, 慢慢地把唐澤放下來。
燈光照亮了唐澤的臉,不知道是因為難受還是驚慌,他的眼眶紅紅的,睫毛也在微微顫抖。
方栩予把自己的頭盔靠在唐澤的頭盔上, 定定地看著他。
“要是不舒服, 就把外界傳聲關了, 閉上眼睛,靠在我身上睡一覺。”
“別的事交給我就好。”
唐澤點點頭, 眼里還是濕漉漉的。
方栩予知道,按照唐澤一貫的身體狀況, 現在一定是累極了。
他重新調整了一下兩人的姿勢, 好讓唐澤感覺舒服些。隨后他攏了攏身上的裝備,加快了下潛的速度。
有了照明, 他的行動就要自如多了。
水中沒有了大片樹叢的遮擋, 但是由于肢條湮滅的死皮在四處隨波漂流,視野并不明朗。
視覺盲區太多,說不定有什么未知的危險在暗中窺伺, 方栩予不敢掉以輕心。
他不知道的是, 在他的視覺盲區里, 的確潛藏著一個龐然大物。
這個龐然大物拖著長長的巨尾, 緊跟在他身后, 一端正連接在他懷里那個“虛弱不堪”的人手中。
唐澤裝作無法受力的樣子,把頭盔死死卡在方栩予頸間, 讓他無法自如地回頭,只能看著前方。
藤蛟可以成為一把武器、一面盾牌。
至少在安全離開這片水域之前,唐澤還不想輕易丟開它。
肢條和藤的攻擊都已經被消解,到了這一步,似乎沒有什么威脅了。
也許只要找到出口的位置,打開它,他們就可以逃出去。
方栩予把照明投向下方,模糊地看到了什么東西在反光。
隨著深度的降低,反光點構成的圖形逐漸清晰起來。這個圖形面積很大,寬度至少有幾米,被一層污泥掩蓋在下面。
而圖形的內容,他們已經很熟悉了。
“是五色石的標記。”
他輕聲說道。
“不知道僅僅是個標記,還是有什么功能。”
之后方栩予沒再說話。幾分鐘后,他們已經接近了水底,懸停在標記上方幾米的位置。
標記的光芒更加清晰,如果把上面覆蓋的泥污全部清除,一定會達到刺眼的程度。
方栩予停了下來,似乎在猶豫。
過了一會,他輕輕拍了拍唐澤的背。
“閉上眼睛,在這里等我。”
說完,他輕輕把唐澤推開了一些,然后解開緊緊纏在他們腰上的安全繩,把一端塞到唐澤手里。
“安全繩有十米長。你拉著這里,就知道我在了。”
“放心,我不會讓它斷掉的。”
唐澤原本有些顧忌,但看到方栩予調低了照明的強度,注意力全在水底,便也放下心來。
他小心地把藤蛟的位置轉移到水面正上方,飄散的藤條看起來和渾濁的水波渾然一體。
然后,他對方栩予點了點頭。
方栩予拍拍他的頭盔:“有事就拉繩子。”
說完,方栩予就松開了他,小心地往水下潛去。
確認方栩予已經看不清這邊的情況后,唐澤眼神一變,朝上抬起一只手。
藤蛟在他上方形成了張開大口俯沖的姿勢,口徑達到幾米,完全可以把那個標記吞下去。
不管一會下面沖出什么,這條藤蛟都足以與之一戰。
帶著照明的方栩予就像一只螢火蟲,很快變成了一個忽明忽滅的小亮點。在巨大的五色石標記面前,這個亮點一下就被掩蓋了。
唐澤一邊用復眼監控水底的情況,一邊確認安全繩連接完好。
在安全繩終于繃緊的時候,下方的小光點停了下來。過了一會,他開始水平地四下移動,似乎在測量標記的范圍。
過了一會,他停在了標記上的某處。
……藍色的。
五色石的標記是一塊切割開的石頭,每一塊都是不同顏色。現在大部分標記都還埋在泥里,露出的部分也是晦暗的,只有藍色的部分發出了熒光。
唐澤一瞬間反應過來——那是代表薩琺爾的藍寶石。
方栩予大概也認為,那是離開這里的突破口。
他還在想方栩予要怎么打開那里,就看到藍色的部分突然發出了強烈的光亮,緊接著,整個下方的水域都震動了起來。
安全繩開始劇烈地晃動,手中的藤蛟也難以控制地在水中顛簸。
震動越來越劇烈,伴隨著無聲的爆裂,強烈的光突然從水底下方發出,幾乎讓人失明。
藤蛟的復眼迎著灼人的光亮直視著水底,刺痛卻同時傳給了唐澤。他閉上眼睛移開目光,卻還是疼得流出淚來。
在復眼被灼瞎之前,藤蛟終于捕捉到了水底的一絲線索。
唐澤的手指猛地一縮。
“……隊長!!!”
他們猜錯了,水底并不是出口。
這種光他們曾經見過的,就在地下通道即將崩塌的時候,那些四下逃竄的藤蔓盡頭。
這是五色石自毀基地的光,而他們,是親手按下了毀滅自己的開關!
如同當時的情景一樣,水中的一切——包括先前被作戰車的光吸引的殘余的枝條、上方沼澤中的泥胞,還有水中不明成分的一些異變組織……都瘋了一樣地舞動起來。
它們在逃亡!所有的一切!這么多!
連帶著本身就在劇烈震動的空間,水域呈現出了極致的混亂。
所有東西都翻涌著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連裹在身上用于隔離的氣泡膜都幾乎要被擠爆了。
唐澤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變得僵硬,這是身體強化功能自然的反應。
可這樣一來,他的五臟六腑反倒被擠壓得更加難受,強烈的嘔吐感和眩暈感朝著他襲來。
他摸了摸自己的腰間,安全繩還連在上面,但另一端卻感覺不到任何拉扯,好像只是在隨波逐流。
方栩予……還在嗎?
不知道是亮光的影響,還是因為擠壓而缺氧,唐澤感覺自己眼前漸漸黑了過去,意識也開始模糊。
很快,他就什么都看不見了,只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水流甩來甩去,也許還被逃竄的枝條什么的抽了幾下。
至于痛不痛、有沒有受傷……他不知道。他感覺不到了。
唯一的感覺就是失重,不知飄向何方的失重……
著陸了。
唐澤先是感受到了腰間的一點拉扯,緊接著就是背上被人重重一攬。
他跌進了某人的懷里,就像過去許多次那樣,每當他失重的時候,都會被這樣接住。這種熟悉感讓他安心,緊繃的身體也放松下來,軟軟地靠在那人身上。
這一次,對方似乎抱得比過往任何時候都緊。
“唐……z……唐澤!”
在巨浪的呼嘯中,方栩予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了過來。
逐漸變得淡薄的意識猛然被喚醒,唐澤睜開眼睛,殘存的視覺看到了用頭盔緊貼著他的熟悉的面孔。
“唐澤,我在這,你別害怕……”
唐澤眨了眨眼睛。
他沒有害怕,但他從方栩予眼中看到了害怕。這一霎那,他突然發現,眼前的人在因為可能失去他而恐懼。
原來那樣明亮、自信、堅定的目光……也會這樣微微顫抖嗎?
看見唐澤還有反應,方栩予顯然松了口氣,目光也平靜了一些。
他在翻滾的水流中艱難地把安全繩一圈一圈纏繞起來,直到無論什么力量都無法把兩個人沖散的程度,他才停下來。
在這樣的混亂中,防護服的外掛動力都失效了。所有的一切都被卷入了一個巨大的漩渦,他們也只能聽天由命地被卷過去。
方栩予用力護住了唐澤的頭,好讓他受到的沖擊小一些。
照明隨著他們的身體飛速旋轉,所照見的地方也不過是渾濁的泥塊和分不清是什么的長條暗影。
他們好像一個失去了作用的燈塔,漫無目的地墜入深淵。
唐澤只感覺意識又混亂起來,好像有什么東西想要占領他的身體。
尖叫聲、呼嘯聲更響了,原本他以為聲音是外面傳來的,現在才發現這聲音是他大腦里響起的。
沖擊他的不只是水流,還有那些分不清的無數黑色的氣息,帶著戾氣和絕望裹挾著他。
在這些聲音里,有一個聲音陡然清晰起來。
唐澤猛地睜開了眼。
那眼中閃著瑩瑩綠光,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形。
下一秒,那些沖擊著他的黑色氣息被席卷著吸入他的身體,尖銳的叫喊瞬間消失了。
外界的聲響在他耳中變得無比清晰,視線也一下子明朗起來。
他手指上還連著藤蔓,其中大部分已經被沖散,剩下的也奄奄一息。
而就在這時,淡淡的綠光順著他的指尖流淌出去,藤蔓也仿佛一下被注入了能量,又緊密地編織在一起,變得越來越粗壯。
不僅如此,水中殘余的枝條、泥胞、組織液……都朝著這條龍脊聚集過來。
藤條編織成了有力的龍身,鱗片的間隙處覆滿了泥胞,變得滴水不進。
細長的“樹肢”則成股地絞在了一起,形成了數只尖利的爪牙,緊緊嵌在龍身上。
渾濁的水中,一條前所未見的、由數種異變物集結而成的巨龍橫空出世……
唐澤的眼底泛起一絲冷笑。
——就讓他手中這條巨龍,去掀個天翻地覆吧。
第058章 各取所需
巨大的藤龍翻涌而起, 整個水底都為之震動。
污濁的水慢慢變得清澈,水中一切逃離的、掙扎著的可怖物種,都在朝著一束綠光的方向涌去。
然后, 變成它的一部分。
藤龍的周身泛著淡淡的綠光, 復眼則被泥胞填滿。“重見光明”后,新的復眼比原先看得更加清晰、更加遙遠。
泥胞慢慢往中間匯聚,渾圓的瞳孔收縮成針形。
四面八方,乃至最上層的泥胞沼澤、繪著五色石標記的水底, 全都展現在唐澤眼前。
他終于看見了一處不同于別處的顏色——那是真正的出口。
出口是狹窄的, 絕對不夠這條巨龍通過。
但讓他和方栩予兩個人通過, 則是綽綽有余。
——這也是他想要的。
唐澤曲起手指,藤龍的背隨之弓起。
他打算利用基地自毀的能量波, 讓這條藤龍像箭一般發射出去。等到了出口附近,他再解開自己和藤龍的連結, 和方栩予兩個人一起逃離。
為此, 他只要等待片刻,等那個時機到來。
藤龍的鱗片感應到了不同尋常的水波, 唐澤的手背突然一麻。
他呼吸一滯, 麻痹的感覺已經傳遞到他的整個手臂。復眼看到上方傳來了巨大的光點,沖擊波就是從那里傳過來的。
那不是基地自毀的波,而是爆炸波。
方栩予引爆了浮在上方的作戰車!
唐澤猛地將視線收回眼前, 看到方栩予舉起了手中的槍, 儼然做出了射擊的姿勢。
他突然明白了方栩予的想法:他也發現了這些異變物都在逃往同一個地方, 于是打算用沖擊波和爆炸波一起把他們沖出去。
但方栩予絕不會讓異變物和他們一起逃出去, 所以在他們離開出口之前, 他一定會找到連接點,把這條藤龍擊死, 就像當初逃離地下通道時那樣!
像是在印證唐澤的判斷,方栩予突然收緊了手。
“別擔心,馬上就結束了。”
他在唐澤耳邊輕聲安撫道。
下一秒,兩道閃電從方栩予的手中蔓延開去。
“轟——”
仿佛水管漏了洞,藤龍匯集的水流在瞬間崩散。
身在水中的兩個人,此時就像是被卷進了一個巨大的抽水馬桶,全身受到了之前數倍的壓力和沖擊,旋轉也變得異常快速和劇烈。
唐澤的身體因為強化不由自主變得僵硬,想吐,但吐不出來。
眩暈間,唐澤聽到耳邊不斷傳來輕柔的安撫聲。
“別怕。”“我在。”“我抓著你呢。”
壓力讓唐澤的視野變得一片漆黑,胸腔也像被塞了石頭,無法呼吸。幾秒鐘的時間變得無限漫長,周遭的水波和聲音都像是陷入了循環,不斷地旋轉、往復……
“噗——嘩啦啦叻叻——”
頭痛欲裂的感覺陡然被釋放,巨大的壓力也隨之消失。
水中的異變物紛紛湮滅成細小的水珠,從出口處淌了一地。
兩個人被這渾濁的液體沖了出來,像死魚一樣被拍在地上。
離開水后,氣泡變得厚重又黏稠,牢牢地裹在他們身上。
方栩予用力撕扯開一道縫,把還裹在里面的唐澤抱了出來。
“唐澤,唐澤!”
唐澤臉色蒼白,只剩下喘息的力氣,和他被從地下通道的藤堆里刨出來時如出一轍。
方栩予幫他打開頭盔,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陣,從腰間摸出一個氣罩,罩到了他臉上。
唐澤在氧氣的刺激下睜開了眼睛。
方栩予把沾滿黏液的手套摘下來,伸進唐澤的頭盔里扶住他的臉。
“感覺怎么樣?還撐得住嗎?”
唐澤緩緩點了點頭,目光移到方栩予的腰側,一支供氣管從后背處延伸出來。
“隊長……這是你的……內供氧……”
“本來想訂一批B區那種應急瓶,還沒批下來。”
方栩予說著,用手指檢查了一圈唐澤的頭部,發現他并沒有受到什么外傷,松了口氣。
“我平時用防護服的過濾功能就夠了,耗不到內供氧。”
“你別說話,先用著。”
唐澤沒有再說什么。
似乎是因為耗盡了力氣,他整個腦袋都軟綿綿地壓在方栩予手上,任憑擺弄。
方栩予感覺到掌心傳來了唐澤臉頰的觸感:柔軟的,冰涼的。
相比起來,自己的體溫高得像會把他燙傷。
唐澤閉上了眼睛,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在方栩予掌中蹭了一下,看起來就像是一只熟睡的小貓。
方栩予忍不住用手指摩挲了一下他的臉頰。
等等,小貓?
方栩予皺了皺眉頭。
現在早就沒有正常的小動物了,只有小異變物。可不知道為什么,他看到唐澤會想起小貓,還是一只綠瞳的黑貓,戒備,但是柔軟……
方栩予猛地收回思緒,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壓了下去。現在不是想這些東西的時候。
他重新戴上手套,抱起唐澤,像過往無數次那樣往前走去。
唐澤的頭靠在方栩予肩上,隨著他的步伐起伏輕微晃動,好像真的沒有半分力氣了。
他緊閉著眼,腦海里卻突然響起了叫喊聲。
「你別裝太過了!別把隊長的備用氧氣吸完了!」
唐澤的眉毛微妙地一跳,但依然沒有睜開眼。
“我知道,我現在比你更關心他的健康,不然我們真的走不出去。”
“一會我就偷偷扯道縫,吸空氣去。這里污染值不低,剛好給你當點心。”
唐澤在心里回應完,就假裝姿勢不適地在方栩予肩頭蹭了一下,把臉上的供氣罩蹭歪了。
一股污染的黑氣順著面罩的縫隙漏進來,Sybe嗅了嗅,勉為其難地決定開動了。
唐澤進入了閉目養神的狀態,慢慢回憶起剛才的事。
他對異變物的操控似乎上升了一個程度,不知道是不是薩琺爾灌注黑氣的作用,這一回他竟然把好幾種異變物編織到了一起。
因為有了動物性更強的“樹”加入,這個新組合成的異變物移動速度大大增加,沒多久就把他們送到了真正的出口。
他猜到方栩予會像之前一樣對藤龍下手,只是沒想到比他預計得更早了點。方栩予引爆了作戰車,也在他的意料之外,但都沒有關系。
因為這一次方栩予就在他身邊,他可以在方栩予發動攻擊的一瞬間斷掉連接。
所以,他并沒有受傷。
他們成功逃離了水底,安然無恙。
這算是“配合默契”嗎?
唐澤心想道。
他靠在方栩予的肩上,突然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實。
或許選擇方栩予是最正確的決定。
他們真的可以各取所需……共同前進。
方栩予察覺到了唐澤的動作,停下腳步。
“好些了嗎?”
唐澤勉強睜開眼,虛弱地應了一聲。
“我看你體征還平穩,應該沒有什么大礙,就是累到了。”
“我先把你的頭盔關好。你閉上眼睛休息就好,我帶你出去。”
唐澤點點頭,順從地讓方栩予把供氧罩取下來,再把他的頭盔關上。
頭盔關上的一瞬間,唐澤的目光陡然銳利起來。
他們現在還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從方栩予的說法來看,應該是離AB區比較遠的地方,甚至比隔離區還遠。
而最壞的可能性是——野外。
唐澤深吸了一口氣。
提供防御作用的作戰車在水里炸毀了,他們只能靠(方栩予的)雙腿移動。何況兩個人都沒有做好充分準備,身上穿著的僅僅是普通等級的防護服。
污染倒是其次,如果出現未知異變物,刺破防護服的屏障就麻煩了。
沒有急救工具和遠程武器,實況分析和戰術指導也缺失,再加上方栩予體能的消耗,哪怕是遇到最基本的異變物,都可能對他們造成致命的打擊。
唯一的出路,就是盡快找到有信號的地方,讓其他隊員來接應他們。
兩個人對現狀的嚴峻心照不宣,暗自做著打算。
方栩予把唐澤又往自己身上攏了攏,眼里充滿警覺。
唐澤則瞇著眼,目光越過方栩予的肩膀,看向他的身后。
“Sybe。”
唐澤在心里喊道。
“如果出現動物異變物,我有機會操控他們嗎?”
「以你現在的力量還做不到。」
「動物異變物有部分自我意識,神經系統更復雜,不是能被輕易操控的。」
“如果擊中要害呢?”
「你之前遇到的都是植物系的低端異變物,只有一個要害。內部結構也很簡單,基本能當成容器。」
「可是動物異變物完全不一樣,它身上可能不止一個控制中心,能量的使用也更完全,擊中幾個要害都沒用……」
「還是祈禱不要碰上吧,即使是最底端的蟲類異變物都夠你們喝一壺的。」
唐澤皺了皺眉頭,沒再回答。
空氣中有一種奇怪的氣息——是危險的味道。
方栩予關掉了強光照明,往前上方扔出一個照明盤。
冷光穿過霧氣,暗暗地照出了前路:
上方沒有懸掛的異變物,天頂的高度難以測算;地面看起來是光禿禿的土地,不知道有沒有埋伏。
方栩予放慢腳步,謹慎地往前走去。
照明盤照亮的范圍有限,方栩予跟著它,走得很慢。
大約過了十分鐘,他突然又停住了腳步。
“……雪?”
唐澤回過頭,看到前方的地上有一片白色。
白色星星點點地散布在地上,越往遠處分布越密集,到了目之所及的邊界,就連成了一大片。
的確很像是雪。
但這絕不可能是雪,因為現在的雪沒有白色的。
方栩予咬了咬嘴唇,猛地往后退了幾步,轉身朝反方向跑去。
然而等他回過頭,卻發現已經沒有了退路。
白色早就將他們包圍了,正在從四面八方向他們涌來。
不僅如此,那片白色還在變厚,僅僅片刻時間,就長到了小腿肚那么高。
植物異變物?不,不僅僅是……
“是菌絲!”
方栩予罵了一句。
白色的菌絲像是野火一般,眨眼間就從星星點點形成了燎原之勢。
要不了幾分鐘,這些菌絲就會蓋過他們頭頂,把他們死死埋沒在里面。
然后,一點一點……
吸食殆盡。
第059章 “隊長,不行!”
“……操。”
方栩予迅速往四周看了一圈, 終于在斜前方看到了一處還沒被覆蓋的空隙。
然而還沒等他跑出幾步,白色先一步出現,補上了缺口。
他們儼然置身于及膝厚的“雪地”中, 除非現在生出翅膀, 否則根本無法逃離。
菌絲成片成片地逼近,發出植物生長的“沙沙”聲。
在唐澤和方栩予耳中,這聲音就像是磨刀霍霍,而他們是待宰的牲口。
快……太快了。
“Sybe, 快吐出點能量!”
唐澤在心里大喊。
“把這些東西弄到一起, 隊長就可以解決它們了!”
Sybe像是進入了休眠, 一聲不吭。
“Sybe!醒醒!”
Sybe依然沒有反應,半秒鐘后, 它發出了尖銳的嘶吼。
「你快藏好吧!!!」
唐澤心里一沉。
“藏?往哪藏?地底下?”
“你不要說對這東西沒辦法,你不是S級異變物嗎?連個菌種都對付不了?”
Sybe 的情緒一下子激動起來。
「是我的問題嗎?是你的身體, 身體!」
「這玩意是毛叢菌, 雖然等級低,但是專克生物體。不管是異變物還是人, 碰到它的孢子就會被寄生!」
「它會沿著你們的皮膚和血管瘋長, 甚至在細胞里扎根!」
唐澤渾身一僵。
“隊長的武器一點都不管用嗎?”
「毛叢菌只要一顆孢子就能長出數不盡的菌絲,菌絲成熟之后,又會再吐出孢子……所以它才會在這么短的時間就長得到處都是!」
「現在擺在你們面前的是無數孢子的菌絲, 每顆孢子都是一個控制中心。這么多, 這么小, 怎么打!」
說話間, 菌絲已經長到了半人高。
「這玩意耗的能量太少了, 只要一丁點就能繁殖個百八十代……就算是普通人體細胞里那點微薄的污染,都夠養活它們十天半個月的。」
「要是我現在釋放能量, 它們就會像餓狼發現獵物一樣撲過來,你就等著自己變成養活幾座山頭的肥料吧!」
「你們快想點什么方法隱匿自己的氣息,別被發現了!」
“我們早就被發現了!何況現在根本沒地方躲,除非你能讓我飛天上去!”
唐澤心頭一緊,不由自主地抓緊了放方栩予的手臂。
方栩予低下頭看著他,就那么一秒鐘,唐澤突然在他眼中看到了從未見過的情緒。
好像有一絲……哀傷。
下一秒,方栩予抬起了頭,目光已然是迎戰的狀態。
他看著前方,打開了槍的保險。
唐澤瞳孔驟縮。
“隊長,不行!”
要是現在開槍,無法擊倒毛叢菌不說,還會引起他們的猛烈反擊!
方栩予沒有回答,手臂卻是摟緊了一點。接著,他突然扳過唐澤的肩膀,把他的臉用力按在自己胸口。
唐澤的脖頸被按得無法動彈,周遭的一切都看不見了。方栩予沒給他掙扎的機會,下一秒,他們的身體飛快地移動起來。
方栩予在奔跑!
唐澤的呼吸急促起來。
方栩予在干什么?他要沖進菌叢嗎?他想要靠這種方法殺出去嗎?!
「快阻止隊長!!!」
Sybe尖叫起來。
「孢子直徑很小,可以通過針尖大小的破洞。要是他的防護服上有一丁點縫隙,那就完了!」
唐澤的身體被死死限住,只能用勾在方栩予脖子上的手拍打他。
“隊長!快停下!”
移動的速度絲毫沒有放慢,接著,方栩予的聲音悶悶地傳了過來。
“你放心,我不會讓我的隊員一個人的。”
唐澤聽出了這句話的潛臺詞。
方栩予不會讓他一個人……死。
他們有可能一起死。
耳邊傳來了呼嘯的風聲,又或許是菌絲剮蹭防護服的聲音。
唐澤什么都看不見,只能根據方栩予的身體方向判斷發生了什么。
迄今為止,方栩予還沒有抬手射擊過。
他揮過幾次手,似乎是在驅逐菌絲。但因為要抱著唐澤,他的行動也受到了限制,揮臂的幅度并不大。
也許……也許他們的身上已經被菌絲纏滿了。
唐澤想象著接下來的情景:方栩予被菌絲纏著停下了腳,他們被裹成了一個巨大的白繭,動彈不得。
然后,他們眼睜睜看著自己化成血水、被吸食干凈,最后留下防護服的軀殼。
就像廢棄飼養區的沼澤里,那件殘破的防護服一樣。
防護服主人所經歷的事情,和他們面臨的困境如出一轍。
唐澤在水底收集到了部分防護服主人的記憶,加上眼前的情境,已經能明白他們經歷了什么事。
廢棄飼養區的泥胞沼澤里應該也藏著無數的孢子,只是在泥胞中的能量被吸食殆盡后,孢子陷入了休眠。
穆之銘接觸到防護服上的標簽后,孢子便寄生到了他的身上,順著他的身體瘋長,導致了他的“異變”。
之后他會融化成一灘尸水,身體分解成無數泥胞、肢條和組織液,成為那片沼澤的一部分。
唐澤所吸收到的污濁的氣息,里面翻涌的痛苦和憎恨的記憶一下子涌了上來,撕扯他的身體。
他分不清自己感受到的是這些氣息的折磨,還是身體已經被毛叢菌入侵。他只知道自己的每一個細胞都幾乎裂開,接著被沖散到地上了各個角落,然后又沉了下去。
尖銳的嘶吼在他的腦海中回蕩,痛苦變成了憤怒,變成了不顧一切的吶喊。
“滾開……”
“全都滾開!”
唐澤的眼睛猛地睜開,里面閃著異樣的綠光。瞳孔變成可怖的針形,發出死亡的威懾。
那是一條蛇決定絞死獵物時露出的眼神。
他再也聽不到、感受不到別的,強大的力量充滿了他的四肢,就要不可抑制地噴薄而出。
“……”
“……!!……@#……”
“…………”
非人類的嘶鳴在唐澤耳邊盤旋,不知過了多久,又像潮水一樣退去。
周圍突然安靜了。
意識終于慢慢回到了唐澤的大腦,覺知一點點恢復過來。
眼前的黑色在消退,一塊一塊的圖像顯現出來,最終拼合成了完整的視野。
他看見自己站在地上,前方是躺倒著的方栩予。
成片的白色消失了,只有遠處還有些星星點點的碎塊,但也像雪化般迅速消融。
毛叢菌被擊退了。
唐澤茫然地扶住自己的額頭。
我……做了什么?
就像之前的幾次爆發一樣,他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身體完全被能量操控,等到他恢復意識,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可這一次,Sybe明明沒有使用能量……
唐澤環顧四周,發現他們竟是在一個大坑的底部。
和毛叢菌一同消失的,還有他們原本腳下的土地。
這個結果他已經猜到了,只是這一切是如何實現的,他并不清楚。
但眼下,他無暇去深究剛剛發生的事情。
最緊要的是——方栩予。
唐澤看向不遠處的地面。
方栩予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防護服和護目鏡上都蓋滿了白色的菌絲,看不見表情,也看不見他的狀況。
防護服下……會是一具空殼嗎?
唐澤咬緊了嘴唇,猶豫了幾秒才往前走去,在方栩予面前緩緩蹲下。
他先是按了按方栩予的手臂——還好,里面還有實體。
接著,他用力拂開護目鏡上的菌絲,看到里面緊閉著眼睛的面孔,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方栩予至少沒有異變,但是不是還活著、有沒有受傷,目前還不清楚。
唐澤調整了一下面板,無線尋環的數據顯示在上面。
方栩予的體征一切正常,大概只是暈過去了。
松了口氣之余,唐澤的內心又緊張起來。
方栩予……會不會見到了他另一副模樣?
在他醒來之后,他們還是隊友嗎,又或者,是敵人?
唐澤猶豫了幾秒,最后還是打開了方栩予的面罩。
“隊長?”
空氣中有淡淡的灰色,是污染的跡象。
唐澤擔心方栩予會受到影響,于是也打開了自己的面罩,把臉俯在他旁邊。
他呼出的氣息輕輕噴在方栩予臉頰上,灰色一點點淡去。
方栩予的眉頭動了動,慢慢睜開了眼。
唐澤一驚,趕緊撐起身來。
“隊長,你醒啦?”
方栩予沒有回答,目光只是反射性地轉動了一下,看來是還沒完全恢復意識。
半秒鐘后,方栩予身子一弓,開始猛烈地咳嗽起來。
淡淡的灰色煙霧出現在空氣中,很快又消散。
唐澤試探性地伸出手去,在他面前晃了晃。
方栩予抬起眼,目光在看到唐澤的瞬間陡然鮮活起來。
“隊長,我……呃!”
唐澤呼吸一窒。
他感到自己的手腕被用力鉗制住,怎么也無法掙脫。
方栩予死死盯著唐澤的臉,像是要把他看穿。
“我果然還是應該……把你銬上……”
第060章 “回去再說!”
唐澤的眼底變得深沉。
他沒有掙扎, 也沒有辯解,只是淡漠地回望著眼前的人。
方栩予眼里的憂傷一閃而過。
下一秒,他把抓著的人往懷里一拉, 用力地抱緊。
“我以為我抱得很緊, 怎么會松開呢……”
“還好,還好你還在……”
唐澤眼里的寒光慢慢沉了下去,緊繃的身體放松下來。
他軟軟地躺在方栩予懷里,聲音很輕, 甚至有些顫抖。
“隊長……疼。”
方栩予回過神來, 猛然意識到了什么, 趕緊松開手。
“弄疼你了?不要緊吧?我剛醒來,意識不太清楚, 啊……”
方栩予有些手足無措。
他一直摸不清唐澤的身體狀況究竟有多容易受傷,平時只能盡量小心著來。沒想到醒來一時間疏忽, 估計把唐澤疼得夠嗆。
唐澤垂著眼, 慢慢活動著自己的手腕。
“隊長要把我銬上,是要交給A區的警備隊, 還是交給B區?”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虛弱。
“我擅自行動, 還拖累隊長陷入險境……”
方栩予一下慌了。
“沒……我沒有因為這個怪你,不是的!”
唐澤眼神一閃。
“那是?”
難不成是研究異變物的生物部門?他在心里冷冷地想。
“沒有,我不是要把你銬起來交給誰。不是……”
“我是想把我們銬在一起, 這樣就不怕遇到意外分開了。不對, 銬這個字好像不太好……”
方栩予忙不迭地解釋著, 舌頭都有些打結了。
“我沒想到自己會暈過去, 醒來發現手里是空的, 還以為你怎么了……哎,我就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腦子迷糊了!”
“你別想多啊!”
方栩予心中警鈴大作。
經歷了這么多事情,他早就把唐澤當成了最親近的人,這才疏忽了許多。
他怎么忘記唐澤現在還是B區的身份,盡管在特動隊待遇好了一些,但唐澤心里肯定還認為自己任務沒完成好就會被遣送回去的!
他這么小心翼翼,這么拼命,都是因為相信自己。可自己非但沒體察到他心中的不安,還對他說話這么大聲!
見唐澤還是低著頭不說話,方栩予慌得汗流浹背。
剛剛那么危險,差點就要沒命了。好不容易脫離險境,一醒來就被自己那么兇巴巴地掐著手說要銬上……
唐澤一定害怕極了、又委屈極了,哎,自己這個隊長當的!
方栩予想到自己今晚發了不少火,頓時被后知后覺的愧疚攫住了。
他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安撫才好,最后心一橫,抱起唐澤就往前走去。
總之……回去再說!
唐澤又像先前那樣被橫抱著,頭靠在方栩予肩上。
他垂著眼,眼里沒有什么波瀾,只有淡淡的涼意和困惑。
這么看來,方栩予并沒有看到唐澤出現什么異常。
但他對毛叢菌的消失就沒有任何疑問嗎?
“隊長。”唐澤抬起頭問道。
“剛才……”
方栩予匆匆瞥了他一眼,目光頓時像觸電一樣閃開了。
“我在聯系尤克尤里,很快就會有信號的。別擔心啊,我肯定帶你好好出去。”
“今晚你太辛苦了,先睡會吧……剛才的事別放心上啊!回去再說!”
唐澤眨了眨眼睛,不明白方栩予為什么突然有些慌張。
難道附近又有異變物?
他伸長了脖子,想要看一看附近的環境。結果方栩予見他有了動靜,反而更心虛地加快了步伐。
“回去再說。”
“……我不會讓你覺得信錯人的!!”
唐澤的困惑更深了。
但眼下似乎也并不是詳細解釋的時機。他們只是暫時解除了危機,并沒有完全脫離險境。
于是他也不再開口,只是安靜地靠在方栩予身上。
他們走的方向應該是對的。
在毛叢菌消失后,地面漸漸顯露出了一些不自然的痕跡,看起來應該有人類曾經涉足過。
這至少說明,他們并沒有到達真正的野外,距離人類聚集區不會太遠。
果不其然,再往前走,人類活動的痕跡就變多了。
污染不減反增,倒是正中唐澤下懷,讓Sybe吃了頓不干不凈也沒毛病的路邊攤。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他們見到了探索區邊緣的燈光。
【A區特殊行動隊隊長方栩予:】
【報告,需要救援!】
***
一天后,唐澤終于從“膠囊”里面醒來。
實際上他這并沒有受什么傷,但方栩予還是強行把他送去泡了一天。
對于唐澤現在的身體來說,補得有點過了。
那天他們終于等到了救援,方栩予在把他交給醫護隊之后,差不多是立刻倒下了。
作為一個正常人類,體力能支撐到那個時候已經相當令人震撼了。
為此,Sybe在腦海里強烈譴責了他明明能扛著方栩予狂奔卻還是賴在他身上裝虛弱的行為。
“你別整天胳膊肘往外拐。”
唐澤翻了個白眼。
“我要不裝得半死不活,他早就起疑了。到時候我要么被丟進生物實驗室,要么被就地處死,我們都別想有光明的未來。”
「得了吧,我看隊長的腦回路,給他三百年都懷疑不到你頭上。」
「他多心疼你啊,你怎么不心疼心疼他?」
唐澤:?
“對了,毛叢菌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搞清楚了嗎?”
「我不知道啊!那時候我既沒有進食,也沒有嘔吐,誰知道你突然就被控制了。」
「要么就是你身體里還有別的能量作祟。」
“別的能量?”
「原本你不是讓我吃了點臟東西嗎?但在毛叢菌消失之后,我的身體突然就舒服了。」
「應該是臟東西跑掉了吧!」
唐澤皺了皺眉頭。
難道是薩琺爾給他吸入的那種東西?又或者是水底那些分不清是誰的帶著記憶的二手氣?
在他喪失意識前,的確聽到了許多尖銳的叫喊聲,就像撞進飼養區的沼澤一樣。
是感應嗎?感應可以反過來起作用嗎?
唐澤搖搖頭。
還是先了解一下方栩予那邊的說法吧。
方栩予這次也只修復了半天不到的時間。
他并沒有受到多少污染的侵蝕,頂多就是耗盡了體力。睡個長覺,醒來差不多就好了。
Sybe得知后,對這副身體夸贊有加,甚至暗暗計算了一下如果是方栩予被寄居,現在已經可以升到多少級別。
唐澤聽得一清二楚,但也懶得和它計較,徑直朝特動隊的辦公區走去。
方栩予醒來后就投入了工作。在唐澤依然泡在膠囊里的時候,他已經和其他隊員開了很久的會。
唐澤不知道他都說了些什么,只是感覺進隊之后,氣氛有些怪異。
官殷見和陸芝在大廳里,一個面色凝重,一個眼里似乎還有淚水。
唐澤進去后,兩個人都立刻掉頭走進了“洞穴”里。
方栩予此時不在,大廳頓時就只剩下唐澤一個人。
看來是自己私自行動,給其他隊員添麻煩了。
唐澤心想。
方栩予那時候明顯是有些生氣的,但礙于他“身體虛弱”沒有發作。在他缺席的日子,這份怒火可能就轉移到了其他隊員身上。
尤其是尤克尤里兩兄弟。
唐澤和他們并不熟悉,那天半夜臨時給他們發消息,也是抱著試試看的態度,沒想到他們會積極響應。
看起來那時他們根本沒睡,似乎比白天還要興奮,不知道是在干什么。
唔……要不還是去道個謝/歉?
這樣想著,唐澤抬腿朝著他們平時窩著的那個“洞穴”走去。
他還從來沒有正經踏進過這個洞穴,只知道這里是擺放各種設備的地方,其他隊員研究的時候都在這里面。
進來之后,他才發現“洞穴”其實是一個曲折狹長的通道。平時他看到里面透出來的微光,不過是剛進門的一小段過道。
繞過這個過道后,洞穴內部深不可測。
尤克尤里剛才并沒有出來,唐澤在通道的一個拐彎處看到了他們。
兩個人正面對著兩臺巨大的屏幕筆直坐著,屏幕上飛快變換的燈光打在他們的條紋制服上,看起來五彩斑斕的。
唐澤心想,他們一定是正在忙活,就決定先安靜地等在一邊。
五分鐘后,兩個人一動不動。
又過了五分鐘,唐澤按耐不住,往前走進了。
然后他看到……
屏幕上赫然顯示著兩個肌肉發達的彩色小人,這會正在上躥下跳。
并且還在……互毆???
疑惑之際,旁邊突然傳來了響亮的鼾聲。
唐澤:“……”
這兩位是坐在這里睡著了嗎??
不知道是尤克還是尤里突然發出了一連串響雷般的鼾聲,最后把自己連同旁邊的兄弟都吵醒了。
發出鼾聲的人揉了揉鼻子,伸了個懶腰,這才注意到一旁的唐澤。
幾乎同時,唐澤的面板上跳出了一條消息。
【尤里:哦,小綠蘿,一起來玩游戲嗎?】
唐澤:“……”
原來兩位是在辦公區玩游戲玩到睡著的嗎?!
正想著,洞穴深處走出了一個身影。
陸芝一臉嚴肅地出現在他們旁邊,銳利的目光在每個人臉上掃了一遍,最后停留在唐澤臉上。
陸芝下巴一昂,抬手一指。
“你,要和我比試比試嗎?”
唐澤:?
“我的武器沒有問題,之前會輸給他們是因為……因為他們開了外掛!沒錯,這不是技術上的失誤……”
“好吧這是技術上的不足,但那是因為程序是他們編的!我的武器只是不夠適配罷了!”
陸芝滿臉的不服氣,用力“哼”了一聲。
“剛剛我研究過了,這次換一個新的配置,肯定打得你們落花流水!”
“來啊!你們三個輪流上!我們車輪戰!”
【尤克:不是吧,昨天到現在她已經被打哭三次了。】
【尤里:但是每次回來被打倒的時間都會長一點,也是進步吧。】
【尤克:我們要找bug太容易了,感覺太欺負人了,要不還是換個人……】
這一段話他們是在公放面板上打出來的,看得陸芝臉都綠了。
她怒氣沖沖地站到一塊屏幕之前,然后把唐澤拉到旁邊,指著前面說:“你,來!”
沒等唐澤回話,里面又走出來了一個人。
“唐澤剛剛出院,需要好好休息。”
官殷見說道。
“我來和你打。”
“哼……也行!”
陸芝用力甩了甩火紅的高馬尾。
“我會用實力證明,我——陸家第8代第二順位繼承人,有著神親吻過的雙手和鉆石一樣的大腦,黑暗的對立面,光之羽翼的庇佑者……”
官殷見:“好,我就和陸家第八代外置武器研究最出色的陸芝真刀實槍地打一場。”
唐澤:“……”
看來自己是多慮了,根本沒有人被添到麻煩啊!
為什么可以光明正大地集體摸魚啊!為什么聚集區會出現格斗游戲這種東西啊!
唐澤對觀戰并沒有太大興趣,悄悄地往后撤了兩步。
就在這時,面上板突然跳出一條私聊信息。
【方栩予:這么快就出來?恢復好了嗎?】
【任務沒那么急,身體更重要。】
【唐澤:我沒什么大礙了,隊長。】
【方栩予:行,反正也按不住你。】
【我剛去辦了點事情,在回去的路上了。你在隊里等我吧。】
又過了一會。
【方栩予:和你有關的,是個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