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兩只毛茸茸乖乖待在女蘿懷中, 時不時舔舔她的臉,無聲地安慰著她,這一刻疾風與九霄都深恨自己迄今未能煉化橫骨,倘若可以口吐人言, 也可說幾句貼心話安慰阿蘿。
忽地, 疾風渾身炸毛, 沖著女蘿身后發出威脅的低吼,女蘿沉浸在情緒中忘記感知外界,疾風一叫,她才感到一股毛骨悚然,猛然回頭,卻見數步開外, 不知何時來了一名白衣僧人, 慈眉善目, 神清骨秀,正悲憫地望著自己。
女蘿下意識將九霄疾風抱緊了些, 僧人眉眼含笑,并無敵意,卻不開口, 女蘿問:“你是何人?”
僧人雙手合十, 念了句佛號:“貧僧寂雪。”
對于突然出現在自己身后的陌生僧人,女蘿無比警惕,“你待如何?”
“施主雖壞了貧僧的事,然貧僧對施主卻并無惡意,施主請看。”
僧人伸出一只白玉雕琢般的手, 修長指尖輕指河面,“這永無休止的怨氣。”
女蘿同樣感覺得到, 不夜城這條河,河底不知纏繞著多少冤骨,以至于她靠近這條河時便覺得心口憋悶難忍,她不想順著這僧人的言語走,反問:“你說我壞了你的事,我壞了你什么事?”
“稚女埋尸之地。”
女蘿惱道:“你是那位圣僧?你怎地好意思說?若非你以怨氣滋養地龍,如何會有后來慘事?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生了人面瘡,哭死哭活要治,治好了又要繼續求子,貧僧只是如他們所愿而已。”
女蘿搖頭,不想跟此人多說,她望著那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女尸,心頭又疼又怒,卻忽地聽聞白衣僧人道:“此處怨氣更勝女冢,傳聞不夜城有魔修出沒,施主還請多加小心,盡早離開不夜城。”
女蘿見他著僧衣念佛號,言語又無比溫和,簡直是從未見過的好人,端的是配得上圣僧這稱呼,可不知為何,她感覺他就像是這河水一樣表面柔和,實則無比冰冷。
“你把話說清楚,什么叫有魔修出沒?”
“施主竟然不知?”寂雪含笑回答,“近些日子,不夜城出了不少人命,天鶴山的少主也隕落于此,據說死者都叫魔修挖了眼睛與心臟,不過……”
他輕笑,抬眼看向繁華似錦紙醉金迷的街道,“那又如何呢?”
女蘿還待再問,卻見僧人低眉淺笑,腳下出現了一個紅色法陣后便失去了蹤跡,九霄跟疾風仰頭看著她,不祥的預感愈發濃厚,她與那僧人素不相識,對方卻說不夜城有魔修……
女蘿深深吸了口氣,努力露出笑容:“好了,我也該回去了,如果這里真的有魔修……那事情恐怕不像我們想象中那樣簡單。”
兩只不約而同用腦袋蹭蹭她的臉,女蘿又看向那死去的姑娘,心想若是那位圣僧還在便好了,如此也能將這亡魂超度。
“這里沒有亡魂。”
攝魂鈴冷不丁冒出這么一句話,它大概也是瞧出女蘿心情不佳,因此不像往日嘴欠,說完了這句便沒了聲息,女蘿將麻袋自女子尸體上拿開,發現這麻袋是特制的,正好可以將人裝進去,兩頭束緊抽出繩索再綁上石頭——沉入河底便不會被人發現。
那些失蹤的,據說是逃走的或是贖了身的女人們,又有多少個是被丟在了這冰冷的河水中?
女蘿取下自己的發帶為死去的女子編了一條辮子,大概是病重的緣故,女子頭發很少,干枯發黃,已經死去的人,即便用生息喂養也不會給予女蘿任何回應,她又撕了一塊衣角,沾了河里的水為女子清洗干凈身體,最后才在河邊挖了一個墳,將女子放了進去。
多余的話一句沒有說,女蘿抱了抱九霄跟疾風后離開,九霄與疾風默默地望著那座連墓碑都沒有的“墳”,久久未動。
女蘿回到房間時,紅菱還在睡,她坐在床上思索,想要離開不夜城很簡單,現在就可以,可又想留下來,又想打探消息尋找阿香,同時還要查探魔修之事,那被關在這小房子里必然不行,看樣子,只能讓臉上的“疤”好起來了。
“紅菱,紅菱?”
“干什么呀!”正睡得香的紅菱被搖醒那是一肚子氣,她一骨碌翻身坐起,沒好氣地瞪著女蘿,“好端端的不讓人睡覺,你又要折騰什么?可千萬別再跟我說逃走的話,煩死了!”
“我想問你,最近這段時間,不夜城是否有魔修出沒?”
紅菱的頭頂仿佛蹦出無數個問號,她靜靜地盯著女蘿看了兩眼,又倒了下去,“有病。”
見她拒絕交流,女蘿冷不丁開口:“其實我當時撿了兩個金貝。”
“你剛才說什么我沒聽清楚,你再問一遍。”
紅菱變臉如此之快,女蘿頓覺哭笑不得,她半點不覺紅菱面目可憎見錢眼開,甚至覺得這樣的紅菱顯得真實又有活力,于是女蘿取出金貝在紅菱面前晃了晃:“金貝可是很值錢的,你得回答完我的問題我才給你。”
紅菱干脆道:“你問。”
“不夜城有魔修出沒,這件事你可知曉?”
撲哧一聲,是紅菱被逗樂了,女蘿納悶,她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可樂的事,看在金貝的份上,紅菱好心道:“我說你啊,能不能別做夢了?這世上何曾有過神仙佛祖,即便有,他們也不會管你我,伎女是最為骯臟之人,滿天神佛早就將我們女人拋棄了!”
“我在這不夜城也待了快十年,從未見過什么魔修,你最好別做修仙大夢,老老實實認命吧,沒可能的,你進了風月樓,除非死,否則不可能逃得掉。”
女蘿并未生氣,她又問:“那你有交好的朋友么?”
“朋友?你可越問越奇怪了,你搶我的恩客我勾你的相好,伎女哪里需要朋友?難道在暗房時管教媽媽沒跟你講風月樓的規矩?我們可是不容許彼此說話的,你剛才說的那什么魔修,比媽媽跟打手還嚇人嗎?”
低等倡伎的看管無比嚴格,決不允許她們私下交好或是相談,很多人被賣來便是在這小小的房間,到死也沒能出去。
見女蘿不說話,紅菱急了:“誒不是,你可別拿話哄我啊,這金貝你要是不給我,我就喊人了!媽媽若知曉你偷偷藏錢,非打斷你的腿不可!”
等女蘿遞過金貝,紅菱才轉怒為喜,她小心翼翼捧著金貝,呵了口氣,又擦了擦,隨后珍而重之地想要藏起來,結果瞧見女蘿笑意盈盈望著自己,立馬警惕:“我可告訴你,給了我的東西就是我的,你可別想從我手里頭搶走!轉過去!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不就是想知道我把錢放在哪里,等我放下戒心,就全都偷走?你的心思,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因在不夜城所見到的樁樁件件,及那死去的女子,女蘿一直心情沉重而痛苦,此時她卻忍不住一邊搖頭一邊笑,紅菱見狀惱怒不已:“你笑話我!老娘是你能笑話的么!”
“不是笑話你,是覺得你很可愛。”
紅菱愣了下,愈發惱羞成怒:“你、你!真是滿口胡言亂語!我要睡了,不許你再找我說話,我可不會理你了!”
嘴上如此兇惡,臉卻紅到了耳根,僄客只會夸她騷贊她浪,完事丟了幾個錢便頭也不回,她從未被人夸過可愛,她、她這樣的人,怎會可愛?
心里這樣想著,手卻不由得抬起撫了撫發髻,略顯局促地將凌亂的碎發掖到耳后,又調整了下睡姿。
女蘿將紅菱的動作收入眼底,有些想笑,卻想起那個在自己懷中斷氣的姑娘,眼睛卻不免泛起酸澀。
過了會,紅菱甕聲甕氣地說:“你要想找人,在前樓是沒可能的,這里消息最靈通的便是媽媽,但別去問打手跟龜奴,他們只會睡了你再反咬你。”
“謝謝。”
紅菱沒再搭腔,女蘿抬手摸了下臉,目光逐漸堅定,似是下了某種決心。
紅菱所知有限,還有名叫寂雪的僧人說不夜城中有魔修出沒,女蘿感覺這個地方并不如表面上看起來這樣簡單,她也不困,盤腿坐在床上,回想起僧人消失時腳下出現的法陣,一點點凌空畫了出來,這應當是一種瞬移陣法,但女蘿從未見過。
即便是烏逸跟休明涉的記憶里也從不曾有,有心想問問日月大明鏡,卻又擔心吵醒紅菱。
這不夜城當真是如其名,從夜幕降臨那一刻起,整座城“活”過來,直到天亮才歸于平靜,賓客散盡,歌舞淡去,整座城又恢復了白日里的安寧靜謐,直到下一個夜晚來臨。
新的一天到來,生活在這小小房間里的女人們,卻看不見初升的太陽,也因此,一旦有什么事發生,聲音便會格外刺耳。
樓下傳來一陣吼叫吵鬧,一個男人喊:“殺人了殺人了!殺人了!”
女蘿當時便想,難道是又有人被挖眼掏心?
“這女人把趙大趙二兄弟倆給活活打死了!”
女蘿心里咯噔一下,心說難道是阿刃?
她快速走到門邊,好在前樓平日外面不上鎖,此時負責看管的打手都聚集到了一樓,他們手持武器,而前樓的伎子們紛紛被這聲音吵醒,睡眼惺忪披衣出門,就被一樓那大陣仗驚得目瞪口呆,哪里來這樣高壯彪悍的女人!
滿媽媽捂著頭氣得要死:“給我把她抓起來,我要把她打死!看我怎么教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蹄子!”
阿刃被圍在中央,她一只手攬著一個渾身是血的女人,另一手抄著一條長凳,打手們幾乎都掛了彩,雖然叫囂厲害,卻沒人敢上前跟阿刃正面交手,這女人著實可怕,一拳就打死了一個人高馬大的成年男子,誰敢靠近?
“招弟!”
聽到女蘿的聲音,原本面無表情的阿刃猛地抬頭,看見二樓的女蘿,頓時露出委屈之色,她想張嘴喊阿蘿,又忍住了,只求助地朝她看。
滿媽媽瞧見女蘿,總算想起這是姐妹倆,妹妹雖兇悍卻聽話,抓著姐姐不就能讓她乖乖束手就擒么?于是立刻指揮手下龜公:“彭明,快去把那秦糧給我綁了!快!”
彭明傴僂著腰躲在后頭生怕打到自己,聽見滿媽媽命令,連忙往二樓沖,阿刃怎么可能讓他去綁阿蘿,抬手就把長凳丟了過去,正中彭明后腦,只聽一聲慘叫,彭明先被砸的正面撲倒,好巧不巧磕在臺階上,滿口是血,隨后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從臺階往下滾,渾身骨頭都快摔碎了!
“不用綁我,我自己會下來。”
女蘿說完這句話,對滿媽媽說道:“媽媽,我妹妹心性單純,并無惡意,還請您饒她一回。”
滿媽媽倒是沒挨揍,只是當時場面混亂,她被個打手撞了一下,腦門磕到柱子上了而已,可她是風月樓鴇母,何曾受過這樣委屈?要是一個兩個都能爬到她頭頂,那她的臉面往哪兒擱,以后她的話誰會聽?
“饒了她?我非但不饒,我還要把你也——”
“把我怎樣?”
滿媽媽緊緊盯著女蘿的臉:“你、你的臉是怎么回事?”
女蘿淺笑道:“還請媽媽先為這位姑娘請個大夫,之后再與我借一步說話。”
滿媽媽面上怒色已徹底消失,她滿心只想著這次極樂之夜風月樓不會丟人了!決不會!
經過阿刃身邊時,女蘿輕輕拉了下她的手,叮囑她:“陪在這位姑娘身邊,別讓她害怕,好嗎?”
隨后她與滿媽媽進了小廳,一進去滿媽媽便繞著她走了好幾圈,越看越是滿意,越看越是心喜,笑容止也止不住:“若是能纖細一些,柔弱一些就更好了,這樣一來,那翠鶯院的非花,廣寒閣的斐斐算得上什么!”
女蘿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滿媽媽狂喜之后也發覺到問題所在,昨兒在伎坊,這秦糧可不是這般做派,她唯唯諾諾小心翼翼,今兒卻與昨日判若兩人,難道是有什么陰謀詭計?
“我為媽媽倒杯茶,權當是賠罪了。”
滿媽媽沒注意聽她的話,只著迷地看她的手,這雙手雖不夠細膩嬌嫩,然而十指修長,姿態優雅,實在是輕盈美觀,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能養出來的姑娘。
女蘿雙手奉茶:“昨日對媽媽說謊,實在是迫不得已,還請媽媽恕罪。”
滿媽媽此時心情大好,橫豎這賣身契在她手中,八十個銀貝買到這般絕色,真是賺大發了!“瞧你這話說的,你既喊我一聲媽媽,我也將你當作女兒來疼,這進了風月樓,你我便是一家人,好孩子,你快跟媽媽說說,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女蘿溫聲道:“除卻招弟外,我家中還有一個妹子,名叫阿香。”
滿媽媽盯著她,像是在琢磨她話中有幾分真假。
“說來慚愧,前不久趁我不在家中,阿香叫她生父哄了去,說是要給她找個好婆家,卻是轉手將她賣了。我回家后得知此事,這才想要潛入不夜城,誰知這里與我想象中完全不同,昨兒在前樓被關了一天,什么都沒打聽到,也不知我那可憐妹妹此時身在何處。”
滿媽媽是人精又不是傻子,這秦糧滿嘴的話分不清個真假虛實,恐怕這番說辭也不一定為真,但她正值缺人之際,哪怕知道女蘿在說謊也不會戳穿,于是掩嘴一笑:“原來是這樣,我說你跟樓下那招弟生得不大相似呢。”
女蘿淺笑,面不改色:“祖上也曾有幸出過幾位修者,只是后來家道中落,便隨母親生活,昨日跟媽媽說謊,實在是對不住。招弟阿香與我并非親生姐妹,我與母親生活在宣弋城下屬的桃樹村,平日多受阿香一家照料,后來家母與阿香生母雙雙過世,我們姐妹幾個便相依為命,那日我出門在外,回來便不見了阿香,得知她為生父出賣,這才一路追來,尋妹心切,還請媽媽不要怪罪。”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荷包,滿媽媽伸手摸了摸,沉甸甸,打開一看,盡是金貝,頓時笑彎了眼眸:“這話說得著實是客氣,可這賣身契……”
“既然來了,找不到妹妹,我是不會回去的,若媽媽不嫌棄,可暫時收留我一陣子。”
說著,女蘿笑吟吟道:“風月樓沒了頭牌,想必已被其他幾家壓迫的喘不過氣,每日賺得錢少說折了一半,媽媽,難道我比那逃走的頭牌要差?”
滿媽媽也知道這女子既然主動賣身,必然另有所圖,她說的那番話虛實摻半,拿不準究竟哪句真哪句假,找人是真,宣弋城應該也真的有個桃樹村,可這秦糧究竟是不是桃樹村的人,阿香究竟是不是她的妹妹,那就不知道了。
可有一句話秦糧說到了她心坎上。
那就是自打沒了飛霧,風月樓每況愈下,完全比不上廣寒閣跟翠鶯院,要調教出個頭牌,少說也得幾年時間,到那時風月樓早不知在哪兒了!
更何況……
女蘿見滿媽媽神色幾度變換,依舊不急不慢,最終滿媽媽露出熱情笑容:“如此甚好,姑娘若是樂意在我這風月樓歇腳,也算風月樓的榮幸。”
兩人相視一笑,氣氛無比和諧。
第42章
紅菱在屋子里翻來覆去, 不知為何睡不著,她想那膽大包天總謀算著要逃走的女人,剛才趁亂跑出去,該不會……是想逃吧?那她可真是瘋了、瘋了!
先不說樓下有多少打手, 就是逃得出風月樓, 她也無處可去, 在不夜城,每一個獨身走在街上的女人都會引來注意,即便逃到城門口,守衛也不會放她出去。
被抓住就死定了!
她又來回翻了幾次身,那女人還沒回來,但下頭已經安靜了, 方才彭明怒吼著讓姐妹們都回房去不許出來, 呵, 摔得頭破血流還不忘耍威風,怎么沒把這賤貨摔死呢!
紅菱忍不住看向同房的另一間床鋪, 她是個很識時務的女人,淪落到前樓做低等倡也從不惹事,于是她看著對面這張床來來回回的換人, 她們每一個都活不長, 每一個都跑不了,跑什么呢?
好死不如賴活著,反抗會死逃跑會死,紅菱只想早點賺夠錢贖身,然后離開這個鬼地方, 恩客們是不能依靠的,他們睡你時甜言蜜語不要錢的往外灑, 自以為跟你有了幾分感情,就想白僄,有些厚顏無恥的還反過來問你要錢,紅菱不信男人,她只信錢。
哪怕她被親爹賣來時只值五十個銀貝,想離開,贖身錢也要五十個金貝,這就是不夜城的規矩,有時紅菱也不懂,為何她爹要賣她,她自己不愿意,卻沒人聽她的?
她怎么就跟那牲口一樣,說賣就賣?
紅菱十二歲被賣來,十四開始接客,如今她已經二十有三,向來比狗聽話,也從不異想天開,她在這小屋子里待了快十年,卻因為一個新來的女人胡思亂想起來,那點子死灰仿佛又要復燃。
肯定是對方給了自己兩個金貝的緣故!
太傻了,太笨了,要是因為逃走被抓住活活打死再裝麻袋里丟掉,那也是活該!
紅菱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她把上衣往下拽,露出一片胸脯,又整理了下頭發,走過去開門。
門一開打手就過來了,聲音威嚴:“干什么!不好好在屋子里待著!”
紅菱嬌笑兩聲,“好哥哥,你知道我的,我這一天接上十幾二十個客人都照樣沒事兒人,那些個中看不中用的,哪里比得上你啊,正巧我那同房的姐妹不在,要不,哥哥進來說話?”
打手頓時笑罵了一句騷貨,目光露骨,紅菱也坦蕩蕩挺起胸脯任由他看,換作往日這人也就被她勾來了,可今兒個,打手想了想,說:“你還是回屋待著去,媽媽跟那女人還沒出來呢,一會兒瞧見我不好好看守,少不得要罰我。”
完了沖紅菱擠眉弄眼的暗示:“等下午的,讓你瞧瞧好哥哥的厲害!”
紅菱嬌嗔兩句,這才轉身回房,門關上的瞬間,她面上的笑便消失不見,低聲罵道:“挨千刀的畜生。”
她覺著自己問了這一句,算是仁至義盡,再多的沒了,這兩個金貝也是貨銀兩訖,是死是活她都沒那么大本事管,愛咋咋地吧。
她得再休息會,在這不夜城,低等倡伎病了沒人管沒人問,她沒資格生病,只能靠睡覺來緩和。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就聽見有人進來,紅菱想著許是先前勾搭上的那打手,這些人跟發情的公狗一般,隨時隨地都能上,可她現在很困,不想多說,于是直接把腿分開,意思是讓對方隨意了。
“紅菱,快醒醒,紅菱?”
女蘿摸了摸紅菱的額頭,一片滾燙,只好將紅菱從床上抱起來,紅菱暈暈乎乎分不清今夕何年,恍惚中自己好像又變成了小孩,那時阿娘還沒死,她皮的一身泥巴,阿娘一邊生氣罵她,一邊輕輕給她擦去臉上臟污。
后來阿娘病死了,爹急赤白臉想娶老婆又沒錢,就把自己給賣了,賣了五十個銀貝,爹走的時候頭也不回,她又哭又喊又追,好幾次想跑,都被抓回來毒打,其實她也知道,她讓人睡一次也就幾個錢,這輩子怕是都攢不到贖身的五十個金貝,可那又怎樣呢?
她要是不做這夢,她活著還為了啥?
“娘……”
是誰抱著她?這樣溫暖輕柔,跟阿娘一樣。
滿媽媽站在門口,用綢緞做的帕子捂著口鼻,嫌棄這滿屋子的味兒,“我說,姑娘,那后樓貼心懂事的丫頭可不少,要多少有多少,給你安排上十七八個也使得,你卻要個低等倡伎伺候,不是自降身價么!”
紅菱雖潑辣,實則身材瘦小,頂多有八十斤,只少不多,為了防止伎子逃跑,不僅不給她們褲腰帶,連飯都少給,怕有了力氣就生出異心。
因此女蘿輕輕松松將紅菱抱起這行為令滿媽媽頭疼,她對女蘿態度這樣好,全是為那張臉,為一個月后的極樂之夜,女蘿乖乖聽話自然最好,可這身板兒,輕而易舉抱起個人,未免力氣太大,毫無女兒家的柔美!
“哎呀,行了行了,姑娘,你可快撒開手吧,這病氣要是傳染給你可不成!”
滿媽媽上去扒拉女蘿,“我這就讓人給她看看,保管讓她活蹦亂跳的到你身邊伺候,成不成?”
女蘿心里還惦記阿刃,同時不想跟鴇母撕破臉,便暗示當車留下一只分身螳螂跟隨紅菱,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自己也能第一時間得知。
一樓那兩個被打死的男人已經叫抬了出去,阿刃呆呆地站在那,女蘿喊了她一聲,她立刻跑到她身邊,委屈地抓住女蘿的手。
她知道自己笨,又不會說話,怕壞了阿蘿的事便從不開口,但跟了阿蘿這么久,天天被她教著讀書識字,見識了大千世界,阿刃并不像從前那樣木訥呆滯,她心知自己把人打死怕是要給阿蘿添麻煩,因此委屈又不安。
滿媽媽對阿刃很是不滿,女蘿則看了眼正在擦地的幾個龜公,嘴角微微揚起,對滿媽媽說:“不過死了兩個打手,又不值什么錢,再招也就是了。”
沒人會想到她如此不將人命當回事,滿媽媽想說些什么,女蘿回握阿刃的手,道:“我家妹子天生神力,手上稍有個不注意便可能弄死個人,但是,你們為何要惹她生氣呢?”
阿刃雖力大,本性卻溫柔善良,修煉時無法自控,連碰同伴們一下都不敢。正因為變強了,所以才更害怕傷害別人,能讓她出手打人,必定是旁人的錯。
這話說得簡直蠻不講理,滿媽媽心有不滿,終究是暫時忍耐,等過了極樂之夜……
于是皮笑肉不笑道:“姑娘說得是,這前樓污穢,姑娘還是同我去后樓罷。”
阿刃隱隱感覺不對,她總覺得阿蘿要做很危險的事情,下意識便不想讓女蘿隨滿媽媽走,滿媽媽沒說話,靜靜等待,這膽子大的姑娘,滿媽媽可不是頭一回見,誰是狼誰是羊,尚未可知。
若是沒有人帶,只留在前樓想要將風月樓摸清,那可不容易。
這風月樓占地極廣,前中后三樓互不干涉,到處都是打手,前樓房間眾多,逼仄狹窄,只留有臺階與走廊供僄客行走選人,中樓則好上許多,不僅房間更加寬敞,伎女們也略微自由些,中樓院子的涼亭里,能看見幾個伎女正懶洋洋地賞花小憩,她們身價更高,大多識文斷字,若非衣著過于暴露,看起來甚至像是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
到了后樓,那更是與前樓中樓截然不同,要不是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女蘿甚至會以為自己身處勛貴世家。
“姑娘跟我來。”
滿媽媽帶著女蘿上到最頂上一層,在前樓看不出來,到這里女蘿才發現后樓臨水而建,憑欄可將整座不夜城盡收眼底,不夜城那條貫穿全城的大河在這里匯聚成湖,湖中間有一座金碧輝煌的水上宮殿,除卻風月樓的后樓外,還有另外兩家女閭后樓,與風月樓形成三足鼎立之勢。
這給女蘿一種強烈的割裂感,仿佛前樓、中樓、后樓是三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怎樣,這里不比外頭差吧?便是人間界的皇宮內院,也不過如此了。”
女蘿看了滿媽媽一眼,滿媽媽見她不為所動,笑了笑,“這后樓呀,只有頭牌姑娘與資質上佳的才有資格住,你們在這兒,穿金戴銀錦衣玉食,是富貴榮華享用不盡,還能受到無數男人追捧。可不像前樓那些個賤命的,她們是被客人挑,你們呀,是自己挑客人,今兒喜歡一個,明兒再換一個,夜夜換新郎,一顰一笑都能賺錢,就算是神仙也換不來這樣的好日子呢。”
說著,滿媽媽取了桌上一枚鑲嵌著寶石的金簪,抬手在女蘿鬢邊比了比:“姑娘這般容貌,若是終年鎖在深閨,或是隨隨便便找個男人嫁了相夫教子,豈不是暴殄天物?云湛,還不快進來見過姑娘?”
她見過太多涉世未深的少女,她們天真、稚嫩、膚淺,非常容易受到引誘,因此不夜城中除卻彭明那種形貌普通的龜公外,還存在另一種男人,他們被稱為“鈿郎”。
鈿郎都容貌俊美儀態出眾,服務于女閭,他們的服侍目標便是那些身價較高的伎女,這樣能夠使伎女更加死心塌地賣身賺錢,至于其中有幾分真情,那就不得而知了。
云湛生得唇紅齒白,看起來約莫十六七歲,有一雙略圓的眼睛,這使得他天然給人一種稚嫩的好感,笑起來時還有一顆小虎牙,是女蘿從未接觸過的類型。
“云湛見過姑娘。”
滿媽媽見他乖巧,沖女蘿笑得更是熱情:“姑娘既然愿意留下,從前的名字自然就不能再叫了,是我幫姑娘取一個呢,還是姑娘自己想?”
女蘿望著窗外河水潺潺,淡淡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就叫善嫣。”
滿媽媽問:“姑娘可懂詩詞歌賦?”
“略讀過幾本。”
“可通琴棋書畫?”
“略懂。”
女蘿口中的略懂絕不是真正的略懂,畢竟要成為劍尊理想中的妻子,就是再簡單的事也要做到極致,滿媽媽先是欣喜,隨后才是疑慮:“姑娘這般厲害,又為何要留在我風月樓做頭牌?”
“當然是為了找妹妹。”
兩個女人對視著,半晌,女蘿笑起來:“媽媽方才也說了,頭牌與前頭的低等倡伎不同,是我選男人,不是男人選我,一顰一笑都能賺錢,隨意露臉便有無數人追捧,一個女人畢生所求,不就是這些么?倘若沒有男人欣賞,生得再美,也只是孤芳自賞,形單影只,可憐至極。”
滿媽媽沒想到她會給出這樣的理由,沉默片刻后,似笑非笑道:“但愿姑娘能記得今日所說的話,既進了風月樓,自愿留下,那便永遠都是這里的人了。”
滿媽媽話中有話,女蘿卻像是沒聽懂,她的目光并沒有聚焦在云湛身上,而是忽地問滿媽媽:“媽媽知道么?我曾讀過一本書。”
滿媽媽在心里頭冷笑,心想年紀不大,倒是好為人師,跑老娘跟前裝相來了?老娘吃過的鹽比你吃的米都多!
臉上卻盡是笑容:“姑娘請講。”
“煙花柳巷之地,常將年長倡伎稱為鴇,蓋因鴇鳥有雌無雄,若要繁衍后代,需與其他雄鳥交配,乃是百鳥之妻,以鴇鳥代指伎女水性楊花,人盡可夫。”
滿媽媽面色不大好看了:“姑娘這是何意?”
女蘿繼續道:“但這其實是世人誤解,鴇鳥有雌亦有雄,雌鳥外貌樸素,雄鳥卻愛花枝招展,所以鴇母的鴇,應當是雄鳥才對。”
滿媽媽沒讀過多少書,不知這話是真是假,又聽女蘿道:“父與夫孰親?人盡夫也,父一而已。天底下男人數不勝數,隨意挑一個都可作為丈夫,沒有哪個獨一無二,媽媽以為呢?”
女蘿的話令滿媽媽無比疑惑,她這輩子都沒見過有女人自甘墮落做伎女的,因此她斷定秦糧必有所圖,只是風月樓恰好缺個頭牌,她才暫且對她和顏悅色,說句不好聽的,再清高傲慢的女人她都見過,一開始哪個女人都不情愿,可落到她手里,哪個女人都得低頭。
長得美貌卻不聽話,便只能淪落成下等倡伎,等吃足了苦頭,就知道懂事了。
可女蘿并不高傲,滿媽媽看不明白。
反倒是女蘿自己自嘲般笑了笑:“哪怕是這樣淺顯的道理,都有人不想我明白。”
她在鐘鳴鼎食之家成長,又常伴帝王左右,然而直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從前女蘿覺著自己可悲又可憐,來了不夜城之后她才明白,不僅是她,這天底下的女人同樣可悲可憐,就連惡事做盡的滿媽媽,都令女蘿難過。
滿媽媽聽不懂女蘿這些話,只覺得她異于常人,便向她展示桌上堆滿的珠寶華服,并說:“姑娘快來試試合不合身,這幾套委屈姑娘先穿著,等量完了尺寸,立馬就給姑娘做新的。”
風月樓的女子絕大多纖細嬌軟,女蘿卻因修煉個頭長得很快,原以為滿媽媽拿來的衣服必然穿不上,可這些衣服只是瘦了些,其余尺寸竟很是相合。
她記得先前在伎坊時,那位芳媽媽曾嘲諷過滿媽媽,說風月樓自沒了飛霧便光輝不再,開始走下坡路,從衣服的材質做工來看,普通伎子怕是穿不起,應當是先前飛霧姑娘的,也就是說飛霧姑娘可能沒有女蘿高,但絕不會矮太多,要知女蘿身高已過七尺,迄今為止除了阿刃,只有濯霜等女修與她身高相仿。
若是從小養在風月樓的頭牌,絕不可能長這樣高,她們被苛刻要求必須擁有極為纖細的腰身與柔弱的體態,以此來討恩客歡心。
“媽媽,受累問一句,原本的飛霧姑娘哪兒去了?”
滿媽媽立馬露出怒色:“那小賤人,一年前與人跑了!等我抓到她,看我不扒了她的皮!她是不知好歹,姑娘,你是聰明人,可千萬別學她。”
后樓的打手雖然不像前樓那樣寸步不離,但后樓伎子人數不多,打手數量卻不見減少,這種情況下,一個身嬌體弱的頭牌姑娘,怎么跟人跑?
女蘿點頭:“媽媽放心。”
話雖如此,女蘿愈發感覺風月樓不對勁,不只是風月樓,整個不夜城都顯得很奇怪,她在這里感覺到了一些說不出的異樣,無處不在,卻又遍尋不著。
“姑娘這腰身有些粗了,皮膚也不夠細嫩白皙,不過姑娘放心,在極樂之夜到來之前,我保管讓你脫胎換骨,到時候一亮相,修仙界這些男人哪,都得是姑娘的裙下臣!”
滿媽媽用驚喜又期待的目光凝視著女蘿,她是越看越滿意,越看越有信心。
女蘿卻精準捕捉到了她口中所說的“修仙界”三字,這跟紅菱所言有些不同,說起來她一直覺得奇怪,不夜城既不掛靠在任何門派名下,單憑一群凡人,卻能組織起如此大的一張網,并維持著極為苛刻的規矩與等級,名門正派不管,邪魔外道也不踏足——世上難道當真有這樣的極樂之城?
還有滿媽媽與芳媽媽都掛在嘴邊的極樂之夜,那又是什么?
第43章
不只是腰身跟皮膚, 滿媽媽還伸手抱了下女蘿,嘆氣道:“姑娘這身子可真是……”
女蘿知道她想說什么,不嬌也不軟,肌肉結實且堅硬, 即便是在放松狀態下也能感受到蘊藏其中的力量感, 若是一年前的她, 大約是極符合滿媽媽要求的,只是那樣女蘿自己偏偏不喜歡。
她手上還拿著新衣,滿媽媽見她遲遲不換,問道:“姑娘還愣著做什么,先換上讓我瞧瞧,才知道哪里需要增, 哪里需要減。”
這身羅裙柔軟輕薄, 布料材質女蘿伸手一摸, 不比人間界王后衣著差,但金貴的布料意味著脆弱, 她感覺自己稍一用力,這裙子就要化為齏粉。
除卻裙子外,還有配套的繡鞋, 與滿媽媽穿的是同一類型, 鞋跟又高又陡,穿上之后別說是健步如飛,稍微走兩步不摔倒都算好本事,但越是如此,女人走路越是要小心, 于是越顯裊娜多姿。
女蘿可太懂了,她做王后時也是各式珠釵寶石往頭上簪, 繡鞋底柔軟無比,因為身為王后不需要走路,只需要美麗,就連最容易變粗糙的前腳掌與腳后跟的肌膚都嫩如嬰兒,綾羅香襪金蓮玉足,好看嗎?
人人都說好看,陛下也愛看,可這樣好看,男人怎地不要?
烏逸追殺她時,她跑兩步都覺腳底生疼,強撐著爬出來后,就生出了好幾個燎泡,華美的裙子精致的繡鞋嬌軟的身體,讓她在面對危險時比被捆綁的豬狗還要無助,旁人要辱便辱,要殺便殺,連自己的尊嚴與自由都無法擁有,卻不顧一切去追求存在于男人眼中,被男人定義的美麗。
女蘿望著裙子有些出神,這樣說也不對,因為她自己曾經也覺著這是“美”,胭脂水粉是美,濃妝淡抹是美,變著花樣挖空心思鉆研如何梳精致的發髻,佩戴一些略帶心機的飾品,今日的唇脂顏色嬌嫩,熏香芬芳無比,陛下一定喜歡。
她被陛下同化了,她為男人活,就會成為男人的傀儡,就會順著他的喜好去重塑自己的喜好,就會追求男人的認可,從而失去自我,當然也就不可能得到尊嚴與自由。
精致的發髻簪滿珠釵,重的頭都抬不起來,晚上卸了妝容,脖子又酸又疼,高高的繡鞋穿了一天,雙腳麻木不已,臉上的胭脂妝點,她是為了取悅自己么?
不是的。
她就是為了陛下,如同倡伎們為了恩客。宣王后不過是陛下的倡伎,難道玩物前頭加上高貴二字,便能與其他玩物分割開來?
倘若只剩自己,周圍空無一物,她還會每日花那樣多的時間在梳妝打扮上嗎?
不會的。
從沒有哪一刻,女蘿覺得世界這樣不公平。
她不曾見過陛下為了取悅自己描眉畫眼梳妝涂唇,陛下即便征戰歸來一身風塵,也會毫無畏懼地出現在她面前,陛下不在意發髻梳的好不好看,衣裳華麗與否,也不在意容顏是否衰敗,因為他是帝王,他知道即便他傴僂著腰面容丑陋,也照樣能夠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陛下永遠不會花費大半天時間用在挑選衣服、首飾、妝容上,陛下將這些時間拿來看兵書批奏折,她在宮中顧影自憐,陛下在外征戰,他得到了天下,權力,話語權,以及對她的支配權。
四世記憶,她從來只能做一個完美的妻子,要美麗要纖細要柔弱,還要無怨無悔。男人生來便是命根子,生來便能讀書,能走出家門,能做官,能當皇帝,能三妻四妾,像阿刃的生父,阿香的生父,他們明明是最卑賤最低等的平民,無甚本事,樣樣不行,見了強者只能跪地求饒,可他們再如何卑微,仍然有妻子女兒供他們打罵發泄。
人間界是如此,修仙界竟也沒好到哪里去,就連天地間的清靈之氣都更青睞男人,濯霜的手稿中記載著她的刻苦與勤奮,即便如此,她還是比不過同期的師兄弟。
憑什么她們就要接受這樣的命運?憑什么?
“我不喜歡穿別人的衣服,即便是新的也不成。”
女蘿將手中衣裙放下,語氣冷淡,滿媽媽額頭青筋跳了一跳,“姑娘,我以誠相待,你如此言語,是否有些不近人情?”
“媽媽怎會這樣覺得?”女蘿說,“方才還說我想如何便如何,怎地轉眼間連個穿衣自由都沒有?”
滿媽媽原本想要再說兩句,眼角余光瞧見那名叫招弟的女人已經握起拳頭,一臉氣憤,想起此女竟光天化日打死了她兩個手下,不由得問女蘿:“姑娘,這個暫且不說,咱們來說說你妹妹打死人的事兒——”
“打死就打死了,又能如何?”女蘿反問,“這風月樓也好,不夜城也罷,每天死了被抬出去的倡伎數不勝數,不過是死了兩個打手,金貴不到哪里去,媽媽現在應該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難道我還比不得兩個死人有價值?”
正說著,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吵鬧:“你攔著我做什么,我要見媽媽!媽媽!媽媽!你在哪里?媽媽我要見你!”
緊接著便闖進來一位年輕姑娘,她穿著一身粉白衣裙,衣領開得很低,隱隱可見半敞胸脯,裙擺下的腿也是若隱若現,端的是風情萬種嫵媚妖嬈,只是此時她臉上盡是惱怒跟不解,一進屋直沖滿媽媽去:“媽媽你可得跟我說清楚,咱們不是說好了,讓我做頭牌!飛霧跑了這一年,我拼死拼活的給你賣力氣,怎地眼看極樂之夜即將到來,你卻出爾反爾?!”
滿媽媽笑道:“我的好瓊芳,媽媽我何時說話不算話過?只是趕上巧了,你也是知道的,那非花與斐斐都是世上難尋的美人,每年大選,你都是第四,這極樂之夜推你去,那不是擺明了我風月樓無人?咱們這上上下下幾千號人,那都是要吃飯的呀,這一年你雖賣力氣,可咱們的入賬,哪里比得上飛霧在時?”
瓊芳聽了,眼眶微微泛紅:“說好的,說好的,說好的……”
“我也是沒辦法,瓊芳,你沒發現么?奔著你來的客人是越來越少,若是再不推出新的頭牌,風月樓便要被另外兩家壓了下去,你體諒體諒媽媽,媽媽也是不得已。”
滿媽媽安慰完瓊芳,拉著她的手跟女蘿介紹:“來,瓊芳,認識一下,這位姑娘叫善嫣,日后就是咱們風月樓的頭牌了,你也算是姐姐,可要好好幫襯……”
話沒說完,瓊芳便甩開了她的手,恨恨地盯著女蘿,跺了下腳:“我不懂!媽媽,你就看上這么個女人?她這樣高這樣壯,我看著都要嚇死了,男人怎么會喜歡?你若是器重她,咱們風月樓才要完了!”
滿媽媽卻像沒聽到,對女蘿說:“這是瓊芳,飛霧那小蹄子忘恩負義跟人私奔后,風月樓便一直是瓊芳撐著,你可別小看她,若是到了極樂之夜,你還不能達到我的要求,那可就別怪我新仇舊賬一起算了。”
被打死的手下可以暫時不管,善嫣有自己的脾氣也不是不能接受,因為極樂之夜即將到來,滿媽媽要先確保自己能在極樂之夜全身而退。
說完又告訴瓊芳:“我只是要她做頭牌,又不一定到了極樂之夜還是讓她上,倘若她瘦不下來,或是愚笨不堪什么都學不會,說不定,到時還是選你呢。”
原本氣得要命的瓊芳聽了這話,立馬瞪大了眼睛:“媽媽此話當真?若是我比她厲害,便選我?”
“這是自然,我哄你做什么,你們都是我的好姑娘,無論是誰出人頭地,風月樓都沾光不是?”
瓊芳頓覺事情有了轉機,在她看來,這個善嫣是決不可能超過自己的,自打飛霧逃走,她心中便認定自己是頭牌的不二人選,如今半路殺出個攔路虎,讓她就這么放棄,絕無可能!
瓊芳怒氣沖沖的來,喜出望外的回去,女蘿問:“媽媽這是要挑起我跟這位瓊芳姑娘之間的爭斗?”
“這說的什么話,姑娘,你可知道頭牌與低等倡伎的不同?”
滿媽媽笑笑,不以為意道:“低等倡伎為了幾個錢就能大打出手,如姑娘這般,瓊芳這般,自然不必為這幾個小錢爭斗,你們要爭的,便是誰更美,誰的腰更細,誰的腿更長,誰的身子更軟。誰更符合男人的喜好,誰就能得到更多的擁護者,風月樓可不是小孩子玩樂的地方,入了倡門,便再無回頭之日。”
“趁著年輕,趁著貌美,姑娘還是好好考慮我的話,千萬別等到人老珠黃,只能淪落成低等倡伎時再來后悔,到那時,你便是向恩客吹噓自己年輕時有多出色,人家也只會當你得了失心瘋。”
“你的價值,要由男人來決定,由不得你自己。煙花之地,清高孤傲可不會長久。”
鴇母們不愛看自家姑娘彼此友好,她們就是要攀比要競爭,要想方設法抓住男人們的心,這樣才能為她帶來更多的收益,要是她們彼此團結信任,彼此扶持,那她們還需要男人么?還會為了男人爭搶的頭破血流么?
她們會不顧一切想要逃走,想要自由,這怎么能行?
滿媽媽雖還笑著,眼神卻漸漸冰冷,“姑娘可別學飛霧,她也如姑娘一般,心比天高,可惜是個丫鬟命,好高騖遠,總是要吃苦頭的。”
阿刃在邊上聽得屢屢想要動手,滿媽媽一走,她便氣呼呼地朝女蘿走來,眼巴巴看著,似乎是想聽女蘿說“我們現在就離開”,女蘿抬手摸摸她的頭:“剛才在下面發生了什么事呀,你跟我說說,好不好?”
阿刃力氣大,再加上心性簡單,意外地適合修煉,但她決不會惡意傷人,能將阿刃惹怒,那兩名打手還不知做了怎樣的惡事。
話音剛落,她想起房內還有一位不速之客,“你可以先出去了。”
云湛見她敢跟滿媽媽討價還價,早對女蘿有幾分畏懼,但就這樣出去,他也怕媽媽懲罰,便有些猶豫,只可惜女蘿對他并不心軟,問:“你聽不懂我說的話么?”
等房內只剩下她們倆,阿刃一定要拉著女蘿的手才肯說話,她性子比較悶,女蘿不僅教她修煉,也教她讀書識字,長時間下來,阿刃的語言表達能力提升很多,遇到事情也能自己做主思考,只是本性單純,看到有人被欺負,還是會沖動。
女蘿不認為這是缺點,她只叮囑阿刃,做事情要量力而行,幫助別人的前提一定是要保證自己的安全,所以阿刃暴起失手將人打死,女蘿一點都不認為是她的錯。
事情還要從昨日說起。
名叫彭明的龜公負責安排阿刃干活,他自以為高貴,瞧不上阿刃這樣身材高大健壯的女人,言語間頗有些不干不凈,拿阿刃跟風月樓其他伎女比,說她粗手粗腳不好看,又說她脫光了衣服也沒男人愿意睡。
阿刃充耳不聞,只認真干活,要她搬假山她便搬,要她抬石頭她也抬,總之無論彭明故意刁難找多重的活兒,她總是能很快干完,氣得彭明干瞪眼。
干完活沒事情做,阿刃也牢記女蘿跟她說過的悄悄話,不要往前樓跑,免得遇到壞心眼的男人,好不容易熬了一天,阿刃焦躁地想去找女蘿,結果彭明又叫她干活,這一回卻不是做些粗重的活,而是讓她去給前樓后院染病的伎女灌藥。
滿媽媽花錢買的人,若非病入膏肓,是舍不得丟的,可在這種地方,低等倡伎染上臟病能治好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滿媽媽可舍不得在她們身上花太多錢。
倡伎們也不敢生病,她們會盡量隱瞞自己身體不適的事,免得被媽媽叫人抓去,因此被發現時,她們大多已經病得很重,身上的味道遮掩不住。
風月樓只給她們提供最便宜的藥,運氣好的,一碗灌下去,說不定就撐了過來,運氣差的直接一命嗚呼也不是少數,反正命賤,伎坊永遠不缺賣身的女人。
阿刃不嫌棄那些生病的女人,她認認真真先洗干凈手才去觸碰她們,同時笨拙地學阿蘿給她們喂養生息,但對于不會修煉的女人們來說,生息只能暫時減緩她們的痛苦,并不能根治。
阿刃還順手把女人們的屋子打掃了一遍,她們躺在那里,許多人已經病得不能動,屋子里又臟又臭,傷口化膿的味道令人作嘔,彭明對此嫌棄不已,捂著鼻子站在院子的空地上不肯進來。
這些都不能讓阿刃暴怒,因為她在家時干過比這還要累還要重的活兒,她把這些女人都當作自己的姐姐妹妹,都當作阿蘿,很認真很細心地照顧著,直到一個女人被兩個打手從前樓拖了進來,她又哭又喊又掙扎,被狠甩了好幾個嘴巴子,之后彭明居然當眾扒了她的下裙,放了只野貓進去,又將下裙扎緊,再用鞭子抽打,野貓本就受驚,抽打之下拼命掙扎,撕扯啃咬,無所不用其極。
貓的凌厲慘叫,女人的痛苦嘶吼,還有站在兩邊的打手的哈哈大笑——他們完全感受不到她有多害怕,只是笑。
笑她慘笑她疼笑她狼狽,愉悅地欣賞著女人的痛苦,她越是苦,他們越是興奮。
阿刃瞪著眼睛,她想都沒想便沖了上去,一把抓住那只野貓,但女人下半身已是慘不忍睹,鮮血混合著碎肉,彭明還在一邊嘲笑:“你想干嘛?這膽敢逃走的伎女,媽媽可是說過,任由我們處置的,趕緊滾一邊干活去!”
兩個打手上來拉扯阿刃,阿刃反手就是一拳,眼見那打手一飛三尺高,肉體凡胎居然接連撞碎了兩堵墻,最后倒進了前院大廳,話沒來得及說一句便已吐血斃命,彭明才知道這彪悍女人力氣究竟有多大。
他嚇得要死,拔腿就跑,阿刃手抱女人朝另外那個打手走了過去,對方腿都嚇軟了,連滾帶爬跟在彭明身后,可惜即便逃到前樓大廳,還是被阿刃抓住,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殺人,她只是無法控制心里的憤怒,一拳便轟在對方太陽穴上,打手的腦袋跟個瓜似的應聲而裂!
當時前樓的打手們都給嚇傻了,滿媽媽踩著高繡鞋聞訊趕來想要制止,結果混亂中不小心腦袋磕到柱子,彭明更是被阿刃嚇得頭皮發麻,若非女蘿及時出現,怕是他也要被打死了。
不過現在他雖然沒死,但后腦開了個洞,又從臺階上滾下去,估摸著不死也就剩半條命。
女蘿早知這風月場所對倡伎們所用的手段狠毒無比,可聽到阿刃斷斷續續的講述,仍舊怒不可遏,她的手握成拳頭,松開,再握拳,再松開,如此反復數次,總算冷靜下來。
“阿刃,我們不能找到阿香就走,這里很不對勁,所以可能要再多留些時日,你幫我,好不好?我怕我一個人做不到。”
阿刃立刻把女蘿抱住晃一晃,用力點頭,“我揍他們。”
女蘿拍拍她的背:“嗯,有阿刃幫我,我就什么都不怕。”
第44章
紅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亂七八糟的夢, 夢里有什么她已經記不得了,但支撐她拼命睜開眼睛醒過來的,是那些被她藏在用指甲掏空的床洞里的錢。
她辛辛苦苦拼死拼活偷偷攢起來的,雖然這么多年過去, 距離贖身的五十個金貝還差很多很多, 可就在這短短兩天她已經有兩個金貝了!
“你醒啦?”
這聲音……紅菱有點懵, 她吃力地扭頭想看說話的人是誰,卻見對方走到自己身邊,彎腰伸手探她額頭,很高興地說:“燒退了,看樣子這藥果然有效,你現在好些了么?”
隨后又靠過來一個人, 這女人身材高大, 把紅菱嚇了一跳, 她戰戰兢兢地問:“你、你們是誰?”
她這才發覺自己身下躺的床很是柔軟,周圍空間也大, 并不是她那間待了快十年,連窗戶都沒有一扇的狹窄小屋。
女蘿失笑:“這就不認識我了?你還拿了我兩個金貝呢。”
紅菱盯著女蘿看了好半天,眼睛瞪大:“你的疤……”
“已經好了。”說著, 女蘿將紅菱扶起來, 并將手里的水喂到她嘴邊,“你生病了……”
她話沒說完,紅菱就嚇得頭皮發麻,“我、我是不是得臟病了?我治不好了是不是?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對嗎!我、我不想死, 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我想活啊!我想活!”
阿刃原本很高興紅菱醒來,可看到她這樣用力抓阿蘿的手,連忙拉住她的腕子,女蘿先是拍了拍阿刃的肩膀,柔聲對紅菱說:“你只是受寒發熱,再加上有些炎癥,吃了藥睡一覺就好了。”
紅菱這才松了口氣,她從未來過后樓,自然不知這是哪里,還以為到了仙境,局促的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放,原本她對女蘿還挺兇,現在也不敢了,膽子小的要命,看得女蘿想笑,只覺她很是可愛。
“姑娘,姑娘?善嫣姑娘?”
滿媽媽的聲音由遠及近,掀開簾子看到眼前一幕后,她無奈地說:“我的好姑娘喂,你怎么又跑到這兒來了,先生已經到了,快過來吧。”
女蘿摸了摸紅菱的頭,又對阿刃點了下頭,起身跟滿媽媽出去了,紅菱一見她要跟滿媽媽走,下意識伸手去拽女蘿衣袖,欲言又止,想說什么,看到滿媽媽又不由得害怕。
“我沒事,你就留在這里好好養病,有什么需要可以跟阿刃說。”
阿刃忙得很,她要照顧兩個妹妹,一個自然是紅菱,另一個則是被彭明虐待,又被她救出來的女人,她只要有事情做就行,不然的話會很焦躁。
“你怎么就讓她跟媽媽走了?”大抵是看阿刃一臉老實憨厚,紅菱沒忍住,“她臉上的疤都掉了,那么漂亮,媽媽肯定要拿她當搖錢樹,你、你個子這么高,不拉她一把?”
阿刃伸手把激動的紅菱摁回被窩,不說話,紅菱火急火燎說了一堆,她還是不開口,紅菱頓時懵了,這人是不會說話嗎?
阿刃做事專注,根本不在意外界聲音,而女蘿跟滿媽媽走到花廳,便瞧見花廳前坐著三個人。
一位是白衣如雪的青年,容貌俊朗風度翩翩,面前放著一把古琴與一副棋盤;
一位是須發皆白的老者,桌案上筆墨紙硯丹青齊全;
還有一位是年歲約莫三十六七的女子,妝容精致身段窈窕,穿著精致飄逸的舞裙。
滿媽媽皮笑肉不笑:“姑娘說過,略懂琴棋書畫,對詩詞歌賦也略通一二,這做花魁,沒點才藝可不成,這三位便是不夜城有名的才藝先生。白衣服的是竹公子,擅琴棋,老者是仙山遺老,擅書畫,剩下這位,人稱綠腰姥姥,舞姿傾城,可謂是風華絕代,曾引無數英雄折腰,我可是花了大價錢才請來這三位,姑娘可要好好學,千萬莫要辜負我的一番苦心。”
綠腰姥姥率先嫌棄起女蘿來,打量一番后道:“不成不成,這未免太過粗壯,毫無女兒家的柔美嬌媚!”
竹公子則輕輕一哼,顯然也瞧女蘿不起,“媽媽怕是病急亂投醫了,只一個月,要與非花姑娘及斐斐姑娘打擂臺,簡直是癡人說夢。”
仙山遺老則捋著胡子道:“容貌倒是生得極好,可惜氣質略顯庸俗,難登大雅之堂。”
女蘿不懂他們憑什么批判自己,她歪了歪頭,很溫和地說:“我一拳能打你們仨,你們信嗎?”
她厭惡他們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清高的氣息,既然瞧不起倡伎,又為何要在這不夜城討生活?既然在這里討生活,又為何看不到倡伎們所受的苦難與折磨?她不想跟這種人說話。
“媽媽,送客吧,他們要是想教我,還是回去修個二十年再來。”
如此狂妄,心高氣傲的竹公子最先拂袖:“好大的口氣!若非滿媽媽再三請我,我才不來!既然如此,在下先行告退!”
女蘿走上前兩步,伸手取了一顆黑子,朝竹公子那棋盤上一放,竹公子正要冷笑,這棋局可是他苦心鉆研數年,迄今尚未解局,這女子真是不知自己幾斤幾兩……可低頭一瞧,瞬間變了臉色:“你、你——”
“這樣簡單的棋局,我早在十五歲時便覺得無趣了。”女蘿淺笑,“竹公子也有臉面稱什么琴棋雙絕,怎么,靠得就是這樣的棋局?我讓你三子,你都贏不了我。”
她常陪陛下對弈,未嘗有過敗績,平時陛下征戰在外,女蘿便只能把書一遍又一遍的讀,琴一遍又一遍的練,因此除了這些,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
四世記憶暫且不提,便是她所吸收的劍尊真魂,就有數千年的記憶,竹公子怎么跟她比?
隨后,女蘿抬腿踢起被竹公子搭在膝上的琴,令琴尾立于地面,琴頭靠于手臂,左手將琴弦拆出纏于指間,右手撥弦,隨意彈了一小節良宵引,點評道:“琴還算不錯,不過算不得極品,修仙界奇珍異寶無數,怎地竹公子卻得不到一把絕世好琴?”
她語氣輕描淡寫,卻令竹公子頓覺受辱,整張俊秀的臉漲得通紅,可人家的確隨意破了自己引以為傲的棋局,他在這不夜城縱橫多年,向來因英俊的容貌與優秀的才華為人愛慕,如今被女蘿諷刺兩句,仿佛整張臉皮都叫人扒了下來丟在地上踩踏,慘不忍睹。
女蘿又朝仙山遺老走去,若說那位竹公子擅琴棋自視甚高,這位上了年紀博覽群書的老者才叫真正的厚顏無恥,他讀過許多書,懂得很多道理,活了很久,不可能沒見過這不夜城里的倡伎過著怎樣的日子——女蘿只在這不夜城待了三天,便感受到了無窮無盡的憤怒與痛苦,他呢?
他一副仙風道骨的大儒模樣,教人讀書識字,卻吝于給予半分慈悲。
女蘿提筆在仙山遺老鋪開的宣紙上寫了個“恥”字,鐵畫銀鉤、蒼勁有力,仙山遺老看著這字,結結巴巴:“你、你這……你一個女子,怎、怎地能寫出這般有氣勢的字?”
他所見過寫得一手好字的女子不少,各家有點名氣的頭牌,哪個不是才貌雙全?可頭牌姑娘們讀書寫字,是為了取悅男人提高身價,她們被勒令只能學習秀氣小巧的優雅字體,筆走龍蛇龍飛鳳舞的字,姑娘家寫出來未免顯得過于粗獷不夠秀氣。
綠腰姥姥見兩位同行都吃了下馬威,不由得有點著慌,女蘿卻看了看她,問道:“倘若此刻突然出現一頭野獸要吃人,姥姥覺得咱們這一屋子,誰會第一個被吃?”
綠腰姥姥沒明白對方這話什么意思,下一秒,不知從哪里傳來一聲獸吼,緊接著窗戶口突然冒出一顆巨大妖獸的腦袋,血盆大口腥風陣陣,一聲吼叫便令人頭皮發麻!
那優雅的竹公子跟老練的仙山遺老嚇得連自己的吃飯家伙都不要了,拔腿就跑!滿媽媽也想跟著,結果腳下一扭,一個步子沒站穩就摔了一跤,恰好竹公子慌亂逃竄,直接踩在她背上狂奔而去!
綠腰姥姥穿著跟滿媽媽一樣的繡鞋,她的舞蹈不重力量只注重嫵媚妖嬈,遇到危險別說是有體力逃跑,人甚至直接嚇傻了!
九霄即興演出一番,發現窗戶就那么大,腦袋伸進去了頭上的翅膀進不去,干脆算了,眨眼消失,只剩下驚魂未定的滿媽媽跟綠腰姥姥,女蘿一手一個將她們倆從地上扶起來,說:“看樣子學姥姥的舞蹈,好像沒什么用處。”
滿媽媽嚇得夠嗆,好一會兒才冷靜下來,隨即破口大罵,罵得是口沫橫飛不帶一句重復,前兩天就有只白毛小畜生在前樓搗亂,她讓打手搜了好幾天都沒能抓著,今兒更是夸張,不夜城怎么會有這么大的一頭妖獸?!
“許是哪位前來尋歡的仙家坐騎。”女蘿淡淡地說,“這也不奇怪吧。”
滿媽媽不敢招惹仙家,但經過這么一出,她對女蘿十分滿意,對極樂之夜也添了幾分信心。
第45章
雖然女蘿將三位才藝先生一并趕走, 滿媽媽卻沒有心疼自己那花掉的大把銀子,反倒對女蘿贊不絕口,她現在已不在乎女蘿究竟是何來歷又有何目的,只要女蘿原因留在這她的風月樓, 叫她做什么都成!
這份態度上的轉變女蘿并不是很介意, 但名叫瓊芳的姑娘卻極為不滿。
也不知她為何對女蘿有如此深的敵意, 總之回回碰上了,必然要翻個白眼冷哼一聲,同她說話也是愛答不理,險些將紅菱氣出個好歹來!
后樓屬于頭牌姑娘的房間里,女蘿正在將一條裙子重新縫補,她已換上了滿媽媽重新給她做的新衣, 頭發也不像從前隨意綁在腦后, 甚至戴上了一根珠釵, 只是脂粉未施,紅菱氣得在她面前走來走去, 時不時狠狠一哼,再不然就是用力跺腳,總之是無所不用其極, 想要吸引女蘿的注意力。
終于, 女蘿放下手里針線,溫和詢問:“你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見她終于肯搭理自己,紅菱氣呼呼道:“我心里頭不舒服!不舒服極了!”
沒等女蘿再問,她已打開話匣子, 沖到女蘿跟前指指點點,恨鐵不成鋼:“我不懂你!漂亮的裙子你不穿, 華貴的首飾你也不戴,胭脂水粉堆滿梳妝臺,你看都不看一眼,你瞧見瓊芳打扮成什么樣了沒?人家珠光寶氣的,你、你真是寒磣死我了!”
女蘿夸贊她道:“不錯,今兒個成語沒有亂用。”
紅菱先是高興,然后立馬翻臉:“你不要總是哄我!你給我起來好生打扮!一定要把瓊芳那賤蹄子比下去!”
她氣憤的好像是自己被侮辱了一般,女蘿把衣服放到桌上,問:“你生的哪門子氣?”
“當然是替你生氣!”
“可是我自己又不氣。”
紅菱氣得原地蹦了兩下:“你必須氣!你給我氣!阿刃!你倒是吱一聲啊!方才瓊芳如何挑釁你也看在眼里,我要是你,我就上去揍她兩拳!”
瓊芳無比嫉妒女蘿,對女蘿十分敵視,見面必說風涼話,惡意挑釁,有時話說得比僄客都難聽,女蘿跟阿刃都不在意,反倒是紅菱氣個半死,可她偏又罵不過瓊芳。
瓊芳罵人可不像前樓那些跟僄客學了一嘴污言穢語的低等倡伎,她罵起人來是文縐縐又酸溜溜,陰陽怪氣讓人想抓狂,所以女蘿真不生氣,反倒覺得瓊芳罵人挺有用,沒看到隨大流的紅菱因為聽不懂瓊芳罵什么,主動要求跟阿刃一起讀書認字嗎?
不過聽不懂歸聽不懂,瓊芳表情豐富,眼角眉梢一吊就能讓人恨得牙癢癢,紅菱基本每天都要暴躁一回,女蘿已經習慣了。
阿刃沉默半天,“吱”了一聲,原本就很生氣的紅菱徹底暴走,她性格潑辣,如今確定自己沒得病,又不用接客,愈發護著女蘿,不許有人爬到女蘿頭上,在她看來,女蘿千好萬好,惟獨一點不好,那便是性格過分綿軟,半點脾氣沒有!
“早晚媽媽要把你連皮帶骨頭都吃了!到時你后悔都——”
“后悔都怎樣呀?”
滿媽媽不知何時推門進來,笑意吟吟,紅菱對她的恐懼刻在骨子里,立馬閉嘴,面色泛白,女蘿伸手將她拉到身后,自己起身:“媽媽怎地來了?”
“不錯不錯,又瘦了些,皮膚也嫩了不少,可見我這獨家秘方,還是有效的。”滿媽媽越看越是滿意,“該說不說,你這裙子一改,雖說不似從前嫵媚,倒別有一番味道。”
她看好女蘿能夠超越從前的飛霧成為風月樓新的花魁,這姑娘不知是何來歷,身上有種圣潔神女的氣質,毫無輕佻之態,反倒愈發叫人想一親芳澤。滿媽媽已可以料想到時有人豪擲千金只為見她一面的場景,這幾日心情也是大好,且女蘿乖順聽話,從不反抗,她還是頭一回遇到這樣配合的姑娘。
因此女蘿不愛打扮,滿媽媽也沒有強迫,頭牌姑娘,總是要有些自己的脾氣在。
其實女蘿并不胖,只是她體魄精壯,肌肉結實,即便穿著飄逸羅裙,也毫無柔弱之感,令人不敢褻瀆,滿媽媽回回看見她,總想起她那句“一拳能打你們仨”。
簡而言之,就是女蘿沒有男人喜歡的“女人味”。
這幾日又是餓肚子又是泡藥浴,還要磨去老繭,終于被打磨出幾分柔弱嬌軟的模樣,滿媽媽喜歡得緊,每一日都要來看上好幾回,不過今兒個她是有事跟女蘿說。
“極樂之夜”是不夜城每一年舉辦一回的美人大賞,以風月樓、廣寒閣、翠鶯院為首的三大女閭,要在極樂之夜向城主及諸多貴客獻上表演,是一年一度的狂歡之夜。
但女蘿認為恐怕不止如此,否則滿媽媽不會害怕,她一直想要更了解極樂之夜,但滿媽媽守口如瓶,始終不肯與她詳談,今日一聽到滿媽媽提起,女蘿心中頓覺振奮。
與這個消息相比,餓肚子泡藥浴根本算不得什么。
等滿媽媽說完,女蘿明白了她的意思,按照慣例,三大女閭的三位頭牌要同臺獻藝,但風月樓的飛霧姑娘一年前與人私奔迄今沒有下落,萬般無奈之下,滿媽媽只得讓瓊芳作為替代,如今女蘿出現,瓊芳自然要被換下來,所以從即日起,為了極樂之夜,女蘿要與另外兩位頭牌一起練習。
怨不得瓊芳心有怨念,她一向被飛霧壓著,好不容易沒了飛霧,眼看便要迎來出頭之日,卻又攔路出現個女蘿,這頭牌姑娘與高等倡可不一樣,飛霧為風月樓賺來的錢少說也是瓊芳的十數倍甚至更多,她滿心期待自己能有成為頭牌的一天,最終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聰明的滿媽媽自然不會承認是自己故意,她只會暗示瓊芳這一切全是女蘿的錯,挑起二女相爭,自己再從中得利,只可惜飛霧心高氣傲,從不跟瓊芳一般見識,女蘿更是脾氣溫和,任滿媽媽怎樣挑撥都不為所動。
“你可不能給我丟臉,尤其是那翠鶯院的斐斐,跟她那媽媽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討人厭得很!”
滿媽媽與廣寒閣的芳媽媽素有嫌隙,最不愿就是在芳媽媽跟前露怯,因此再三叮囑女蘿一定要給她長臉,女蘿按壓下心中激動,面色如常,“讓紅菱隨我一起去吧。”
滿媽媽皺眉:“她小家子氣得很,帶她出去不是讓人笑話?”
“以后總是要跟著我的,慢慢來也就是了。”
“這種小事,你做主就行。”
說著,滿媽媽給了紅菱一個警告的眼神:“在外頭要謹記你是風月樓的人,不許大呼小叫。”
“是。”
不夜城有專門供伎子學藝的地方,名為藝苑,像是先前滿媽媽請來的那三位才藝先生便來自藝苑,至于不夜河中央的“水上金宮”,僅在每年的極樂之夜開放一次。
滿媽媽嫌女蘿打扮不夠嬌艷,硬是往她發上又添了幾根珠釵,又用手輕撫女蘿眉心:“這胎記生得倒是好看,不貼花鈿也好看。”
女蘿以藤絲遮掩住了眉心三顆紅痣,對滿媽媽說這是胎記,好在這胎記模樣好看,并不折損容貌,滿媽媽便也不甚在意,又著人給女蘿特制了不少花鈿樣子,一日一換都綽綽有余。
頭牌姑娘所得到的待遇比前樓中樓的伎子們要好,出行時還有專門的轎子,白日的不夜城寂靜無聲,偶爾會有三三兩兩的私倡靠在門扉上面容疲憊的攬客。
不夜城到處都是倡伎,這些私倡大多是良家婦女,因家中貧困,被丈夫或是兒子帶來賣身,不夜城從中還要抽取一部分的錢,根本賺不了幾個子兒。
再不然便是最最卑賤的低等倡伎,連風月樓前樓的倡伎都不如,她們要價便宜,不是被拋棄的女人便是無家可歸,因為走投無路只能做暗倡,要價格外便宜,每個月都要向不夜城上供足夠數目的錢,否則便會被毒打一頓趕出去。
外頭傳來一陣少女的哭喊聲,女蘿挑起簾幔一角看過去,發現這正是初入不夜城時往伎坊走的那條路。而哭聲來自于當時她跟阿刃被攔下,還被告知“那不是女人能去的地方”的另一個方向,她捧出當車,當車立馬明白了女蘿的意思,放了一只分身螳螂出去。
不夜城實在是太大了,剛到那天便被派出去探查的當車昨日才回來,它與分身螳螂走遍了不夜城每個角落,根據當車的描述,女蘿畫了不夜城的路線草圖,但有一點她感到奇怪,明明滿媽媽曾經幾次三番提到過城主,可不夜城卻沒有城主府。
這是絕不可能的,城主府不僅是身份的象征,同時也是城衛周轉運行的地方,如沂樂城與宣弋城,城主府基本都位于整座城的核心位置,并且建筑高大磅礴,十分顯眼。
不夜城的倡伎數不勝數,自然不可能全是自愿賣身,一部分是像紅菱那樣,被家人所賣,更多的,則跟“女人不能去的地方”有關。
除卻倡伎外,不夜城還有一大特色,那便是賭場。
整座不夜城一分為二,以橫穿全城的不夜河為紐帶,東西兩邊分別是女閭與賭場,中間是交匯地帶,負責買賣的伎坊、供倡伎學藝的藝苑、不夜城醫館,以及城衛們居住的哨所都在這里。
越是待得久,女蘿越是感覺奇怪,白衣僧人自那日之后不曾再出現,所謂魔修之說,她不敢確定是否真實,但確確實實感受到了某種洶涌的、令她感覺危險與不適的氣息,因此也不敢輕舉妄動。
賭坊除了賺錢之外,更多的是引誘賭鬼,這簡直就是無本萬利的買賣,賭鬼們輸光了家產,又不想被砍手砍腳,于是便以自家女眷抵債,可賭博一事,一旦沾上,想要戒掉比登天還難,賣了自家的老婆女兒,他們就會把主意打到別人家的老婆女兒身上,等到臭名昭著,周圍的人家都對他們退避三舍,他們便會想方設法去外地拐賣女人。
就這樣,不夜城不花一分錢,便有數不清的女人源源不斷被送到這里。
不夜城的賭場有進無回,普通人在這里輸得傾家蕩產泯滅人性,富貴人家在賭場過完癮,轉身就能去女閭尋歡作樂——誰管女人們是否無辜是否情愿?
當車能與自己的分身螳螂共享五感,它跳到女蘿手心,細細的觸角一點一點,女蘿輕嘆:“又是一個賣女兒的。”
當車見她難過,抬起前肢,輕輕碰了碰女蘿指尖,然后做了個咔嚓的動作,意思是它已經教訓過對方,女蘿柔聲道:“我沒事。”
由于要四處走動,女蘿將乾坤袋交給阿刃保管,器靈沒有帶在身邊,此時她與當車獨處,才將自己的想法與當車說了個明白,當車聽得很認真,時不時動動觸角回應,它確實是將不夜城走遍了,每個角落都沒放過。
日月大明鏡曾說過,不夜城與其他城池最不同的一點便是它不掛靠在任何門派名下,要知道即便金貝銀貝對于修者來說用處不大,可隨著修為增長,許多人困在瓶頸無法突破,各大門派又有許多入門弟子,他們的修為還不到能辟谷的地步,衣食住行,哪樣不用花錢?
不夜城是一塊巨大的香嫩的無主肥肉,怎么可能這么多年屹立不倒,無人覬覦?難道就憑門口那些個肉體凡胎的城衛?還是憑城中這些看似精悍實則不堪一擊的打手?
想不明白,解釋不通,眼前盡是一個一個的謎團,總覺得自己要是貿然動手,會為這里的女人們帶來滔天災禍。
只有極樂之夜才能見到城主,這位不夜城城主未免太過神秘,女蘿問過紅菱與云湛,二人都城主都是聞所未聞,女蘿很想見見這個人,她不明白,是怎樣一副殘酷的心腸,才能這樣理直氣壯地剝奪她人的自由與尊嚴。
吃著女人的肉,喝著女人的血換來的權勢地位榮華富貴,真的那么美妙嗎?
“到地方了,請姑娘下轎。”
滿媽媽也跟了來,倒不是擔心女蘿會逃,而是想跟芳媽媽別苗頭。
藝苑看起來很是氣派,樂音裊裊歌聲迢迢,滿媽媽特意讓女蘿戴上面紗,就是為了一鳴驚人,她已放出風聲,沒了頭牌一年多的風月樓,馬上即將捧出一位比飛霧更加貌美的姑娘,光是這幾日,那求見頭牌姑娘的帖子就跟雪花般遞來,滿媽媽喜得合不攏嘴。
說來也巧,進入藝苑時,在正廳碰見了那位自視甚高的竹公子,女蘿目不斜視,竹公子卻想起前幾日在風月樓受到的恥辱,原本想要昂起下巴,結果卻發覺人家根本沒看自己,一時間,不由得有幾分著惱。
藝苑里到處都是學藝的倡伎,上樓則是雅間,雅間寬廣,還有戲臺,只向高等倡與頭牌姑娘開放。
“喲,祝媽媽早到啊。”
滿媽媽笑容熱情與翠鶯院的祝媽媽互相道好,祝媽媽打量著女蘿,問道:“這就是風月樓的新花魁?……個頭是不是太高了?”
滿媽媽則道:“這柔柔弱弱的美人兒遍地都是,隨手一抓就是一把,像我家善嫣這樣的反倒少見,焉知客人們不喜歡?”
兩人旁若無人地談論著要如何把女蘿“賣”出個好價錢,畢竟新的姑娘入樓時都要進暗房受教,管事媽媽會為她們驗身,而負責女蘿那一批的管事媽媽暈過了全程,所以滿媽媽從未想過女蘿不是處子身,還盤算著要如何炒高她的身價。
“非花已在里頭等著了,斐斐那丫頭,脾氣可越發見長,到現在都沒來。”
滿媽媽先是笑著夸了非花,道:“你怎知是斐斐不來?”
祝媽媽聞言,輕哂:“倒也是,說不得便是有人故意來得晚。”
出門在外,紅菱膽子很小,她必須緊緊跟在女蘿身邊才有安全感,女蘿推門而入,只見雅間之中,身著鵝黃衣裙的年輕女子正在烹茶。
水袖半挽,皓腕凝霜,香肩微露,即便瞧不清楚正臉,也必然是個極美的姑娘。
聽到開門聲,這位姑娘扭頭朝門口看來,若非知道她是翠鶯院的非花姑娘,女蘿會以為她是哪家勛貴的千金,氣質高雅而溫婉,杏眼桃腮,令人見之忘俗。
她對面還坐著兩個小女孩,約莫六七歲,圓圓的臉蛋很是可愛,正捧著小臉望著非花烹茶。
非花放下茶盞,起身對女蘿輕施一禮,一開口,聲音如珠似玉圓潤動聽:“想來這位便是善嫣姑娘了,請坐。”
女蘿回以一禮,兩個小女孩連忙起身讓開,乖乖束手站到非花身后,眼神略有些忐忑,紅菱連忙挺起胸膛,她可不能比小孩子表現還差!
“是我讓這兩個孩子暫時坐下的,還請善嫣姑娘不要見怪。”
女蘿搖頭:“無妨,現在也可以坐。”
說著,她輕握紅菱的手,讓紅菱坐在了自己身邊。
非花見狀,不由得莞爾,也讓兩個小女孩坐下,又為女蘿添茶:“幾日前便聽媽媽說風月樓來了位善嫣姑娘,今日有幸得見,也是緣分一場。”
女蘿對她印象極好,正要再與非花說話,忽地雅間房門砰的一聲被用力推開,一道略顯尖銳的女聲傳來:“青天白日的關什么門!怕不是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要瞞著我吧!”
女蘿看得分明,非花的手輕輕抖了一下。
第46章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門被砰的一下推開,走進來一個玉墜子般的美貌少女,女蘿看見她的第一眼便想:太小了!
個頭很小,臉蛋跟眼睛圓溜溜還帶著點點嬰兒肥, 稚氣未脫的模樣瞧著頂多也就十四五歲, 惟獨臉上的傲慢、任性, 彰顯著她絕不是外表看起來這樣可愛的少女。
非花起身道:“斐斐,你來啦?”
她就是斐斐?
女蘿曾不止一次從花媽媽口中聽到這位斐斐姑娘的名字,不過沒一句好話,全是厭惡。眾所周知斐斐姑娘脾氣非常差,動輒便要打斷人的手腳,偏偏她脾氣越差, 為她癡為她狂的男人越多, 可今日初見, 發覺她完全就是個沒長成的小姑娘,女蘿頓覺如鯁在喉。
風月樓的姑娘會養到十四歲才開始接客, 但有些沒良心的女閭會將姑娘們的年紀提到更前,至于那些來尋歡作樂的男人——他們永遠不會憐憫,也不會羞愧, 對這些僄客來說, 不夜城里的這些倡伎是“女”,不是“人”。
是正值年華也好,豆蔻未至也好,總歸都是花錢就能買到的。
斐斐并不搭理非花,對于非花的示好也是視而不見, 她一進門就瞧見女蘿與非花相談甚歡,便冷笑一聲, 對女蘿道:“我看你和這女人聊得不錯,好心提醒你一句,可別被她騙了,有些人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真是惡心!”
斐斐對非花的敵意濃烈的掩飾不住,連女蘿都覺著有些難堪,非花卻依舊語氣溫柔:“你身子可好些了?前幾日我去瞧你,你又不肯見我。”
“不用你假好心!”斐斐愈發憤怒,“你是想瞧我么?你恨不得我死吧!這樣就再也沒人跟你爭第一花魁的位置,你就能高枕無憂了!”
非花抿了下唇,斐斐見她不說話,更是生氣:“說不出來了是吧!你果然是這樣想的,我早就看透了你!少在我面前裝好人,別人瞧不出來,你以為我也瞧不出來嗎!”
祝媽媽見她逮著非花一頓羞辱,心中不悅,非花卻向祝媽媽搖了搖頭,意思是讓她別在意,隨后開口:“我沒有那個意思,這幾日一直不見你人,所以我才……”
“少在這里假惺惺地關心我!”斐斐氣得伸手用力推了非花一把,非花一個踉蹌,這一下推的格外用力,若非女蘿反應快將非花半扶半摟,怕是要摔個難看。
“斐斐!”
里頭動靜鬧得這樣大,祝媽媽不樂意了,非花可是她翠鶯院的搖錢樹,真要臉上身上磕破了地方,她可不會善罷甘休!
芳媽媽則出聲制止,斐斐心不甘情不愿地別過頭,看都不愿再看非花一眼。
在三位媽媽的虎視眈眈下,斐斐終于暫時安靜下來,她琴藝絕佳,尤擅古箏,而非花聲若黃鶯,從前風月樓的飛霧姑娘則擅舞,飛霧逃走后,瓊芳暫時代替了她,如今來了女蘿,便又要從頭開始練習。
早在伎坊時女蘿便聽滿媽媽問芳媽媽,說斐斐的傷好些了沒,那時女蘿以為斐斐是不小心磕著碰著,直到斐斐坐到古箏前挽起衣袖,她瞧見她胳膊上一道道紅痕觸目驚心,那絕不是意外導致的傷口,反倒像是……
見她們三人相安無事,滿媽媽才道:“很快便是極樂之夜,你們最好聽話一些,不要惹出什么是非,用心練習到時獻藝才是最重要的,無論你們彼此之間有何嫌隙,都要暫且壓下,明白嗎?”
要在極樂之夜登臺獻藝的舞名為《逐香塵》,媽媽們并不打擾,確認三位姑娘不會再起嫌隙便離開了雅間,非花對女蘿說:“這支舞你會跳了么?”
女蘿點了下頭:“已學會了。”
正是已學會,滿媽媽才會準她出門來這藝苑,非花笑道:“之前都是瓊芳在跳,不知你跳得如何。”
“若是有哪里不好,還請非花姑娘指點。”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斐斐用力抹了根弦,不耐煩地說:“到底練不練?我來這兒可不是為了聽你們倆互相客套的。”
雖然說的“你們倆”,但針對的卻是非花,這二人之間似是有天大的嫌隙,可無論斐斐如何挑釁,又以言語相激,非花都平心靜氣,不動怒也不回嘴,她那兩個小丫頭反倒氣得不行,鼓著小臉恨不得在背后扎斐斐的小人。
紅菱欺軟怕硬,有斐斐這種壞脾氣在,她都不敢大聲說話,就這樣練了一天,斐斐連聲招呼都沒打便起身走人,非花默默地望著她的背影,隨后對女蘿道:“善嫣姑娘別跟她計較,斐斐心腸不壞,她只是……”
頓了下,她才低聲說:“你我都是同路人,應當明白。”
女蘿道:“非花姑娘不必擔憂,斐斐姑娘瞧著就像個小妹妹,我怎會對她生氣呢?”
非花對她笑了笑,行了一禮,起身離開,她一走紅菱就來勁兒了:“姑娘,大好的機會呀!”
女蘿抬手捏她耳朵:“怎么說?”
“原來非花姑娘跟斐斐姑娘不和,她倆互掐,咱們可以、可以那個什么,蟑螂吃蟬,麻雀在后!”
女蘿糾正:“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差不多,總之先讓她們這兩條魚打得你死我活,到時候咱們當抓魚的那個!這樣的話,姑娘一定能夠一鳴驚人,成為不夜城第一花魁!”
紅菱興奮的臉蛋通紅,仿佛已看見了自家姑娘傾國傾城而自己跟在后頭耀武揚威的模樣,女蘿搖搖頭:“你有時間說這些,不如好好感受生息。”
一說到這個紅菱就喪氣不已:“姑娘騙人,根本就沒有什么生息,我啥都感受不到。”
女蘿安慰她道:“沒關系,咱們可以慢慢來,你會感受到的。”
紅菱目光短淺,胸無大志,從未想過反抗,也是從她身上女蘿才知道并不是隨意什么人都能感受生息,但紅菱進步非常大,她認了很多字,逐漸開朗愛笑,總有一天,她也能感受生息,一同修煉。
紅菱乖乖點頭,女蘿問她:“為何你這么想讓我做第一花魁呢?”
“那多好呀!”紅菱興奮地說,“好多好多男人喜歡你,女人們都羨慕你嫉妒你想成為你,你能隨意挑選男人,還能賺到很多很多的錢,多好啊!”
在紅菱心中,能住漂亮的房子,能選擇客人還能賺錢,就是世上最美好的生活了。
女蘿輕笑:“這樣就夠了嗎?”
“……不夠嗎?”
“再美麗的容貌都會老去,等到我年老色衰,又要如何是好呢?”
紅菱立刻道:“那就趁著年輕貌美時多賺錢!”
女蘿哭笑不得:“你要知道,咱們賺的錢,從來進不了自己的口袋,恩客們給的僄資也好,賞錢也罷,都是要上交給媽媽的,你偷偷藏錢,若非我替你遮掩,被媽媽知曉,你又要受罰。長此以往,怕不是人老珠黃都攢不夠贖身錢,更何況你想想,即便你攢夠了錢,給自己贖了身,天下之大,離開不夜城,又要如何獨立生活?目不識丁,沒有一技之長,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一個女子隨身帶著許多錢,是想被人謀財害命么?”
紅菱自信道:“姑娘生得美,一定能尋得良人!那樣就不怕啦。”
“紅菱,將自己的命交給別人,你不害怕嗎?”
紅菱不解地看著她。
女蘿聲音更輕,生怕嚇著她:“你想啊,你尋得良人,良人家中說不定早有妻妾兒女,他若打你罵你辱你趕你,你能如何?誰能保證良人便能護你一世周全?倘若他將你買回去,又不要你,將你轉贈他人,你連逃都無處逃。”
紅菱懵了:“那、那家去?”
“我且問你,若是你攢夠了贖身錢,回家去,你能保證你爹不會把你再賣掉。或是隨便給你找個年老暴戾還會打人的夫君?即便你爹不賣你,你的兄弟若是缺錢,會不會賣你?會不會逼你去賣身貼補家用?你看到了,不夜城那些私倡,被夫君與兄弟帶來賣身的不計其數,民間的典妻更是層出不窮,你知道什么是典妻么?”
紅菱搖頭。
“便是由夫君將妻子租賣給沒有妻子或是沒有兒子的人家,借腹生子,換來錢家用。女人的肚皮,生完一個還能再生一個,誰會把你當人看?”
紅菱嚇壞了,抓住女蘿的衣袖:“姑娘,你,你別嚇我呀,那怎么辦?難道我攢夠了贖身錢,天下仍沒有能讓我活的地方?”
“所以我才要你好好讀書,好好感受生息,你要相信自己不比旁人差,即便身處囹圄,也不能自暴自棄,更不能隨波逐流,要去爭奪,去反抗,明白嗎?”
紅菱搖頭:“我不敢,媽媽知道了,會打死我的。”
“那你就多吃飯,多練拳,像阿刃那樣有力氣,這樣就再也沒人能欺負你。”
最后,女蘿對紅菱笑彎眼眸:“黎明到來之前,須得忍受片刻黑暗,無論何時,都有我呢,我會保護你的。”
紅菱嘟噥:“誰要你保護,你、你管好你自己吧!”
一天的練習結束,回到風月樓,紅菱半夜睡醒迷迷糊糊發現內室的燭火還亮著,她披著衣服走進去,打了個呵欠:“姑娘,你怎地還不睡?”
女蘿答道:“我很快就睡了,你也快去睡,不用管我。”
她面前攤著一張紙,桌上還有許多寫過之后被揉起來的紙團,從把紅菱要到身邊開始,女蘿就希望能帶紅菱一同修煉,可無論如何紅菱都感受不到生息,因為她還沒有“尊嚴”這種意識,她不想反抗也不想逃走,她已經認命,她仍在麻木。
女蘿相信隨著時間過去,紅菱一定會明白,可誰都說不準這需要多久,而且紅菱跟她、跟阿刃都不同。
阿刃天生神力,心性簡單,因此修煉起來進步神速,女蘿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卻也絕非凡人之軀,紅菱卻是肉體凡胎,她就是個普普通通的人類女子,且常年遭受折磨,內里虧空并不強悍,在這樣的前提下,要她立刻感悟生息修煉突破,根本不可能。
所以女蘿想要找到一種更好的方法幫助像紅菱這樣的女子鍛煉體魄,要比之前的心法更容易理解也更簡單、更基礎。
上限可能不高,但只要是女人就可以學。
當車在她的紙上跳來跳去,女蘿若有所思,當車并不是珍稀品種,它原本是很常見的廣斧螳螂,但卻通過“吞噬”擁有了特殊的力量,能夠分出無數只分身,用來偵查與攻擊再好不過,同時前肢強壯牙口鋒利,而且對毒有很強的抵抗力。
如果……女人也可以這樣呢?
“喵~”
一聲喵喵叫從窗外傳來,女蘿打開窗戶,疾風背上趴著九霄,兩只毛茸茸從窗外跳了進來,先是對著女蘿一頓蹭,然后迅速告知自己的發現。
當車被女蘿派去探查不夜城地形,而疾風與九霄則擔負起“尋找魔修”的任務,雖然不能確定圣僧之言的虛實,但如果真的有魔修存在,勢必會威脅到不夜城中女人們的性命。
“你們是說,發現了尸體?”
疾風點頭,九霄則喵了一聲,它天天在不夜城中到處溜達,裝貓裝習慣了,怕是哪天見到母親雷祖,也會下意識喵一聲再湊上前撒嬌。
女蘿當機立斷放下筆,又將紙團全都裝進乾坤袋里,決不留下一點痕跡,隨后叫醒阿刃,告訴她自己要出去一趟。
阿刃明白,阿蘿若是出去,自己要守好這里。
女蘿脫掉外衣,換上一身黑色衣服,輕便簡單,很適合夜間活動。
夜間的不夜城無比熱鬧,女蘿還未正式露面,因此得了不少清閑,饒是如此,難保滿媽媽忽然出現在后樓,所以才需要阿刃盯著。
在疾風跟九霄的帶領下,女蘿找到了尸體,是在一家沒有租出去的私倡屋,尸體被挖去雙眼跟心臟,是個中年男人,女蘿在他身上翻找一番,沒找到特殊物品,私倡屋里空無一人,她四處查看一番,也沒有不對勁的地方,那這具尸體是怎么來的?總不能憑空出現吧。
“看樣子,圣僧沒有騙人。”女蘿沉吟,“難道真的有魔修蟄伏于不夜城?”
除卻魔修外,疾風與九霄身為五感敏銳的妖獸,還負責尋找不夜城中那股古怪氣息的來源,接連數日下來,它們只覺得這氣息似乎到處都是,卻又遍尋不著,實在是摸不著頭腦。
女蘿望著尸體,尸體臉上原本是眼睛的位置現在變成了兩個血窟窿,為何要同時挖走雙眼跟心臟?日月大明鏡說過,有邪修拿人心修煉邪術,可挖眼睛的卻是從未見過。
類似的尸體大約三到五日出現一次,每次都在不同的地點,兇手拋尸時很謹慎,不夜城這么大,晚上更是魚龍混雜,根本不可能時刻緊盯,不夜城到處都是謎團,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辛苦你們倆啦。”
女蘿一手一個把疾風跟九霄抱起來,“咱們先回去吧,這里我讓分身螳螂來盯著就行。”
女蘿試探過滿媽媽,身為不夜城三大女閭之一的鴇母,不夜城有一丁點風吹草動都瞞不過滿媽媽,只可惜每回一提到相關話題,滿媽媽便格外謹慎,不好套話,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被挖眼掏心的尸體的確存在,只是媽媽們不會對外說,更不會讓來尋歡的客人們知曉。
“阿蘿?”
正在女蘿沉思時,阿刃蹲在了她身邊,憂心忡忡地看著她,女蘿回過神,先把她從地上拉起來,然后解釋:“我是在想那兩個傷口。”
女蘿想起一件事,她不會武也無法修煉時,曾當著青云宗的大尊者們用藤刺刺穿心口以威懾他們,雖然下手狠辣,卻由于力氣不足與對人體認知不夠,傷口歪歪扭扭宛如一條蜈蚣,可現在再讓她刺穿心口,女蘿敢保證留下的傷口只有米粒大小。
那具尸體也是,眼睛那兩個血窟窿又大又黑,傷口邊緣參差不齊,沒了心臟的心口卻是一個規規矩矩圓圓整整的洞,奇怪得很。
女蘿想了又想,還是不明白,阿刃認真聽她講,然后認真搖頭,嘿,她不懂。
紅菱再度打著呵欠出現:“天都要亮了,你們倆怎么都不睡?”
阿刃照顧的另一位姑娘由于傷勢慘重一直臥床不起,至于云湛,女蘿根本不喜歡,把他打發到隔壁去了,所以這里就只有她們仨。
女蘿沒跟紅菱談及此事,她不想嚇著她,紅菱看似潑辣,膽子其實很小,要是知道有人被挖眼掏心,怕是一晚上都別想睡著。
怎么回事呢,到底怎么回事呢?
雖一夜未睡,女蘿還是精神奕奕,比起晚上的繁華,她更喜歡白日的寧靜,非花仍舊是第一個到,斐斐雖來得晚些,卻沒有遲到,她看起來精神不怎么好,于是愈發顯得我見猶憐,不過當非花給她捧茶時,斐斐還是很有脾氣地一巴掌甩開:“離我遠點!”
茶杯啪的一聲摔碎,茶水也灑了一地,藝苑雅間內頓時死寂一片。
第47章
女蘿與非花幾乎是同一時間彎腰去撿, 兩人的手碰到一起,對視一眼,不由含笑,斐斐見狀很是生氣, 女蘿又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她:“你的臉色不大好, 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要不, 跟芳媽媽說一聲,讓你回去歇著?”
“不用。”
斐斐討厭非花,對女蘿至少不會故意無視,只是態度也稱不上友善,她接過女蘿給的茶,低著頭,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雖然看著像十四五歲的少女, 其實斐斐已經滿了十八, 由于生了張娃娃臉,稚氣十足, 女蘿忍不住拿她當孩子看,只要不看到非花,不跟非花對上, 斐斐其實很安靜, 不會大吵大鬧也不會突然發脾氣,紅菱私底下悄悄跟女蘿說,是不是非花真的很壞?不然斐斐為何是這般態度?而后千叮嚀萬囑咐,生怕女蘿在非花手里吃虧,要她注意著點。
女蘿卻不這么認為。
她抬手摸了摸斐斐的額頭, 斐斐下意識就要拍開她的手,一抬頭發現不是非花是女蘿, 皺著眉往后避開了:“你干什么?”
“對不起,我是想看看你有沒有發熱。”
斐斐神色懨懨,趴在了古箏上,女蘿與非花又對視一眼,正要說話,外頭猛然傳來一陣吵鬧,非花起身到了窗戶邊往下看,只見一批身著紫衣的人闖進了藝苑,將藝苑里的人嚇了一跳,這些人來勢洶洶,很是蠻橫,為首的女子大叫:“斐斐在哪里!讓這個小賤人給我滾出來!”
女蘿自然也聽到了,非花轉身就朝斐斐走來,不由分說抓起她的手:“快走!”
斐斐心情很差,更不想搭理非花,用力甩開:“別碰我!”
非花素來性格溫柔,無論何時面上都帶著點點笑意,此時卻笑不出來,她強硬地拉起斐斐,可惜已經晚了,眨眼間雅間的門便被轟開,那群紫衣人出現在房門口,這些人如此心急,一樓大廳一片狼藉,桌椅板凳東倒西歪,三位媽媽則被這凌厲的掌風掃到,狼狽倒在地上,正讓人攙扶著艱難爬起。
為首的是個看起來在三十歲左右的中年女修,她的眼神無比凌厲,在非花、女蘿、斐斐三人中來回掃視,最終選定了斐斐,大步走上前來,抬手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
斐斐皮膚嬌嫩,這婦人又是修者,一巴掌下去,真是將半張臉都要打爛,女蘿萬萬沒想到這人二話不說就動手打人,那邊芳媽媽已心疼的快哭了:“夫人!夫人手下留情啊夫人!”
她撲過來跪在中年女修面前苦苦哀求:“斐斐年紀小不懂事,若是哪里惹了夫人不喜,還請夫人原諒則個,我保證日后會約束她的行為,決不叫她再令夫人煩心,求夫人手下留情啊!”
中年女修一腳將芳媽媽踹開,死死盯著斐斐,指著她的鼻子:“小賤人,就是你害得堅哥茶飯不思終日泡在這骯臟污穢之地!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一個賣身的俵子,也配高攀修者?真是恬不知恥!今兒我就要好好教訓教訓你,省得你不知天高地厚!”
說著再度抬起手,女蘿怎么可能讓她再打斐斐,說時遲那時快,非花竟是與她同時出手阻攔,中年女修眉頭一動,反手就將非花甩開,似笑非笑:“這位又是誰呀,瞧你這柔柔弱弱的模樣,竟還會點功夫,不會是靠著賣身討好男人學來的吧?”
隨后她如法炮制想將女蘿也甩到一邊,今日她趁著堅哥不在,打得就是教訓賤人的主意,如今她快要成門派中的笑柄了!全是這小賤人害的!
可一動之下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將對方推開,中年女修臉憋得通紅,她驚疑不已,卻又感覺不到任何清靈之氣,面前這女子似乎并非修者,那力氣怎地這樣大?
“夫人說這里是骯臟污穢之地,可我聽夫人這張嘴里噴出的污言穢語,似乎也不曾干凈到哪里去。”
女蘿說著,先一步松開了手,中年女修對她有幾分忌憚,女蘿一手一個把斐斐跟非花扶起,非花還好一些,斐斐卻瞪著一雙眼,死死盯著那中年女修,她恨極了,心中的憤怒到達頂點,哪怕臉疼得好像要死了,她仍然強撐著,咬牙切齒:“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曾堅那老色鬼家的黃臉婆!怎么,你管不住自己男人的褲襠,只能來管我這個俵子?”
中年女修愈發惱怒,她身后一個青年男子厲聲道:“大膽!煙花之地的下賤倡伎,怎敢這樣跟夫人說話!”
斐斐笑了,語氣愈發嘲笑:“你們好高貴呀,就是不知你們那高貴的掌門人怎么偏偏那么愛犯賤,非要來我這兒,還指名點我作陪,這位老大娘,你自己人老珠黃一臉褶子留不住男人的心,來找我耍什么威風?你恐怕不知道,曾堅說他看見你就想吐呢!”
中年女修一聽,又想出手,橫豎這只是個倡伎,直接殺了又能如何?堅哥難道會因此與她生分了?當她得知夫君曾堅竟私下里偷偷前來不夜城,還迷上一個伎女的事時,她就知道,肯定是不夜城的伎女下賤淫蕩勾引了他!
“我把你這蕩婦碎尸萬段——”
非花沖上來擋在斐斐身前,被斐斐用力推開:“不用你假好心!”
其他人都嚇得尖叫捂上眼睛,不敢看斐斐被一劍穿心的慘狀,可慘叫聲并未發生,眾人這才顫巍巍睜開眼睛,發現竟是風月樓那位善嫣姑娘眼疾手快豎起了古箏,中年女修那一劍刺透了琴身,并未刺中斐斐。
女蘿忍著怒氣,盡量用平和的語氣對中年女修道:“這位夫人,你家夫君若是生了二心,你便是殺了一個斐斐,也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
“住口!這里有你這小倡婦說話的份兒么!”
見她屢次三番壞自己好事,中年女修都要氣瘋了!她原本便處于極度的憤怒之中,旁人說什么都聽不進去,琴瑟和鳴的恩愛夫君私底下竟迷戀一個伎女,這令她情何以堪?她無法對心愛的夫君口出惡言,只能先殺了這賤人,以解心頭之恨!
女蘿并不生氣,她看向女修身后那浩浩蕩蕩十來個弟子,平靜詢問:“夫人帶了這樣多的人來不夜城,意欲為何?”
女修怒道:“我要扒了這賤人的衣服,讓她變成最下賤最低等的倡伎,我倒要看看,她侍奉了一千個一萬個男人之后,還有沒有人愿意要她!”
“那夫人想過沒有,即便斐斐沒了,還有非花,還有我,誰能保證夫人的丈夫不會再來迷戀我們呢?這不夜城中的倡伎數不勝數,夫人要把我們全都殺了不成?”
中年女修一愣,女蘿根本不怕她:“夫人身為修者,眼界怎地如此之低?你來不夜城羞辱斐斐,不過是讓自己的夫君對她更加愛憐。夫人這樣怕丈夫有二心,卻又不從丈夫身上著手,而是來教訓女人,這豈不是在告訴夫人的丈夫,盡管在外頭亂搞?橫豎夫人也不會找他算賬,那他又何必對夫人忠貞不二?”
趁中年女修說不出話之際,女蘿又說:“夫人瞧著不傻,怎地不知男人的腿長在他自己身上?您今日來不夜城大鬧,為的是什么?是夫人自己的尊嚴,還是自己的顏面?夫人不過是想要丈夫保證從此不再有二心,想要丈夫回到自己身邊,想要證明自己比倡伎更值得他真心相待,氣惱自己的癡情付諸東流沒有被珍惜。”
她居然敢這樣說?!
非花低頭淺笑,隨后抬起頭說道:“夫人真是可憐,明明這樣瞧不起倡伎,卻又怪倡伎搶走了丈夫的心,能被倡伎搶走的心,有什么可惜?夫人又比我們高貴到哪里去?我們陪許多個男人睡覺,好歹還能收幾個錢,夫人陪丈夫睡覺,卻是一個錢都得不到,難道只陪一個男人睡覺,就不算下賤?”
“夫人是好女人,自然跟倡伎不一樣。”女蘿微微一笑,“倡伎無主,夫人有主,野狗哪里比得上家犬高貴?”
“齷齪之言!你們這些倡伎好生不要臉,毫無廉恥之心!如此厚顏無恥的話也說得出口!”
好不要臉,厚顏無恥,蕩婦,俵子,賤人……這些詞女蘿已數不清自己聽了多少次,在這不夜城,她感受不到任何快樂,她所看到的都是淚水,所聽到的都是哭泣,不夜河里埋葬著數不清的女人尸骨,不夜城的上空還回蕩著絕望的吶喊——大家真的看不到,真的聽不見嗎?
“夫人若是真有本事,就管好自己男人,少在這里大呼小叫,對著低賤的倡伎耍威風彰顯自己尊貴。”非花嘲諷著,“真是不體面。”
那中年女修被說得啞口無言,只覺自己動手不是,不動手也不是,一時之間尷尬異常,趁著眾人沒注意,斐斐沖了出去,抬手就還了對方一記耳光!
只不過她身嬌體弱,這一巴掌造成不了什么傷害,連個巴掌印都沒能留下,但對中年女修卻是極致的侮辱!
她正要發火,斐斐卻像發瘋一樣張牙舞爪地死死瞪著她,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誰要那老色鬼喜歡!曾堅那個變態!怪不得他對你沒興趣,嫌你老,因為他就喜歡年紀小的!越小他越喜歡!你跟那種老變態做夫妻,你才是賤人!你才是俵子!你們都去死!去死!去死!!!”
她開始瘋狂撕扯自己的衣裙,露出大片嬌嫩肌膚,肌膚上全是牙齒的咬痕與鞭痕,除卻露在外頭的臉與手,幾乎沒有半塊好肉!
“去死吧!都去死!你們這些賤人!你們這些俵子!我要殺了你們!我要吃你們的肉喝你們的血,殺了你們!殺了你們!!!”
斐斐脾氣不好,女蘿早就知道,可她還是頭一回見到斐斐情緒如此失控瘋狂,當下二話不說脫去自己外衣將斐斐罩住,裹了兩圈將她塞進非花懷中,低聲道:“抱緊她,別松開。”
非花咬牙點頭,女蘿心想,去他爹的魔修,管他爹的這里究竟有什么古怪,大不了死在這兒!叫她眼睜睜地再看有人在自己面前受盡屈辱,還不如叫她立馬死了!
斐斐討厭非花,拼了命掙扎,又是哭又是罵,她罵曾堅,罵芳媽媽,罵那些欺辱她的男人、瞧不起她的女人,罵總是惹她生氣的非花,還罵不長眼睛的天。
紫衣人們原本是跟著自家掌門夫人來教訓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倡伎,結果卻被幾個倡伎劈頭蓋臉罵了一頓,他們沒有感到羞愧,也沒有可憐,只有被羞辱的憤怒——連這種低賤之物也敢辱罵他們,若是不出了這口惡氣,以后的臉面要往哪里放?!
“殺了!通通給我殺了!”
中年女修恨得牙癢癢,她才不聽這幾個賤人說胡話,倡伎下賤勾引有婦之夫是事實,那么她們就該死!
精心培養的頭牌姑娘馬上就要香消玉殞,三位媽媽簡直要暈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女蘿袖中藤劍已蓄勢待發,只見一陣寒光,當啷之聲不絕于耳,竟是紫衣人們的刀劍被擊中落地,他們倉皇四顧,中年女修更是大怒,幾次三番有人壞自己好事,她饒不了對方!
“誰!是誰!給我滾出來!”
一道清朗男子嗓音輕笑:“這位夫人,太容易動怒可不好,夫人這般貌美,倘若因怒氣長了幾條皺紋,豈不是暴殄天物?害得老天一番苦心付諸東流?”
另一道冷淡的男子聲音則說:“你這見了女人便走不動道的毛病怕是好不了了。”
眾人紛紛向聲音來源處看去,卻見雅間門外,不知何時出現了四個年輕公子,大概是先前雅間內鬧得太厲害,才不曾發覺。
四人都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中年女修沒見過他們,卻認得他們身上的衣服,她嚇了一跳,心想這是怎么回事,竟來了四位大門派的年輕天驕?
出手打落一眾紫衣弟子武器的是最右邊那位白衣公子,他唇紅齒白極為俊秀,一直沒有說話,另一位也沒開過口的美男子微微一笑道:“在下破元宗燕鈞,這位夫人身為修者卻對三名凡人姑娘出手,豈非恃強凌弱?”
女蘿悄悄收起藤劍,她剛走回斐斐身邊,斐斐就掙扎著從非花懷抱投入她懷中,她潛意識感覺到女蘿身上有令自己無比安心的氣息,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女蘿對這些修者的恩怨沒興趣,她只想趕緊給斐斐上藥,正想著,一個藥瓶出現在了面前。
是那位白衣公子。
“這是天鶴山的獨門傷藥,對外傷非常有效。”
聲音很好聽,輕柔悅耳。
女蘿向對方道了聲謝,擰開藥瓶給斐斐涂上,這藥果真厲害,斐斐的半張臉原本腫脹不堪還冒著血絲,剛剛抹上藥,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腫。
“原來是燕公子,失敬,失敬,在下是虎爪幫幫主曾堅之妻,只因一時氣憤,這才……”
“我能理解夫人的氣憤,可這三位姑娘個頂個都是絕色,夫人怎地忍心下手?”
憐香惜玉的男子一身紅袍手持折扇,輕輕嘆息,“怨不得曾幫主移情別戀,夫人也該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女人太過強勢可不討人喜歡。”
只這一句話,便令女蘿對此人印象跌入谷底。
“行了鄒羿,你少說兩句。”
顯然這四人中,破元宗的燕鈞是領頭人物,女蘿心中奇怪,只看穿著打扮與周身氣場,這四人絕對是各自門派中的佼佼者,來不夜城尋歡作樂的修者不少,但他們大多又要僄又要面子,一個個偷偷摸摸,像這樣四人結伴還光明正大做自我介紹的非常少見。
中年女修不敢多言,哪怕鄒羿笑意吟吟語氣友善,她也不敢再說出要殺了斐斐的話,甚至不敢叫斐斐小賤人,只能灰溜溜地帶人離開。
這件事暫時拉下帷幕,芳媽媽拉著白衣公子千恩萬謝,若非對方及時出手,斐斐的命便沒了!
她看出這幾人非富即貴,于是立刻想要斐斐前來討好,可斐斐心情極差,一點都不想跟男人打交道,只靠在女蘿懷中,三位媽媽只好圍著四位公子打轉。
女蘿輕輕摸著斐斐的臉,感覺她情緒平復許多,這才溫聲哄道:“以后不可這般沖動,記住了嗎?倘若不是那位公子出手相救,你的小命早沒了。”
斐斐充耳不聞,抬頭看她,以一種恩賜的語氣說:“你想跟我要好嗎?”
臉上傷都沒好利索,就這樣說話,女蘿忍不住笑了:“我想。”
斐斐吸了吸鼻子,“行,那我愿意跟你要好,可是我有個條件,你,你不許跟那個壞女人做朋友,否則我就不跟你好了!”
她對非花的敵意還真是從始至終一成不變,女蘿看了非花一眼,非花含笑朝她點頭,于是她對斐斐許下承諾:“嗯,我不跟壞女人做朋友。”
斐斐這才高興幾分,嘴里嘟嘟噥噥,女蘿仔細一聽,才發現她還在罵那位虎爪幫幫主夫人,黃臉婆老大娘丑八怪之類的……
像個小孩子。
虎爪幫那位夫人在介紹自己時,從頭至尾不道姓名,只說自己是某某人之妻,斐斐生氣罵人,也是攻擊對方青春不再容貌不美,這令女蘿心頭那口氣不上不下,說不出的憋屈難受。
第48章
大多數人對斐斐的評價都是脾氣壞, 只是因她生得美貌稚嫩,裙下之臣無數,無論再怎樣惱怒,看見她的臉也會不由自主地原諒她, 她自己大概也知道, 因此愈發張狂跋扈, 誰的面子都不給,但其實她心里清楚,因為還有價值,所以媽媽縱容她,因為長得漂亮,所以恩客忍讓——她就像是小貓小狗, 主人對她偶爾的高傲冷淡不以為意, 然而一旦她咬人抓人, 挑戰主人的權威,就會被立刻處理干凈。
斐斐知道, 卻不在乎,她只要還活著的時候能隨心所欲就行了,反正不夜城的女人花期短暫, 到最后大家的命運都一樣, 卑躬屈膝諂媚討好是狗,抬頭挺胸張牙舞爪也是狗,那她為何要做乖順的狗?
她就是要鬧,就是要發脾氣!
可是在這個人的懷里,她有點想哭, 直到非花朝她靠近,斐斐立刻怒視對方:“你不要過來, 你離我遠一些!”
說著,跟個小孩兒般向女蘿告狀,指著非花道:“我不喜歡她,你若是跟我好,你也不許喜歡她。”
女蘿眉頭微蹙,還在看斐斐臉上的傷,“很疼是不是?接下來幾天你好好休息,別再來藝苑了。”
斐斐警覺:“你不讓我來,是不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我不在,你就可以跟壞女人好?”
她敏感又多疑,想象力還很豐富,女蘿保證道:“不會的,我也不來,本來你們倆就是為了跟我配合才天天跑藝苑,我先自己練一練,練好了再通知你們,好么?”
“那,你要保證先通知我。”
女蘿幾次三番擋在她面前,黃臉婆要殺她也是女蘿出手相救,斐斐對她很是信任,至于同樣想要保護自己的非花,因為討厭她,所以不想提。
祝媽媽與滿媽媽快步走來,分別拉住自家的非花與女蘿,要她們前去跟四位公子問安,芳媽媽則唉聲嘆氣,斐斐這臉沒好全乎,真是可惜!不過她還是堅持讓斐斐也來,說不定看到斐斐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公子們更喜歡呢?
“久聞不夜城有三大花魁,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名為鄒羿的紅衣公子十分憐香惜玉,始終俊臉含笑,亦不吝溢美之詞,與他相比,另外三位公子則顯得寡言許多。四人以黑衣公子燕鈞為首,給斐斐藥的是天鶴山的南宮音,還有一位同樣著白衣,名叫陸星闌,是南虹派的少門主,先前諷刺鄒羿見了女人走不動道的便是他,也只有他表現出了對倡伎們的鄙夷與厭惡,似乎她們是世上最臟的東西,多看一眼都是對自己的褻瀆。
女蘿覺得奇怪,既然如此瞧不起倡伎,那來不夜城做什么,顯擺自己高貴?
鄒羿開玩笑道:“我這好友啊,如今已快要兩百歲了,迄今連美人的手都沒摸過,好說歹說,才帶來見見世面。”
陸星闌冷冷道:“誰是你好友,少與我套近乎。”
鄒羿眉頭一挑,語氣戲謔:“誰說你了,是不是,阿音?”
南宮音抬手握拳,抵在唇邊輕咳:“好了,你就別惹星闌生氣了。”
南宮音出身天鶴山,烏逸的記憶中有這個門派,比什么不滅谷虎爪幫可厲害多了,是正兒八經的名門正派,不過女蘿想得不是這個,她總覺得還在某個地方聽說過……
等等,她想起來了!
名叫寂雪的圣僧曾說過,傳聞不夜城中有魔修,不僅出了好幾條人命,天鶴山少主也隕落于此。
所以這幾人并非前來尋歡,而是另有所圖。是來查探魔修蹤跡,還是抓捕謀害天鶴山少主的兇手?他們沒有喬裝改扮,反倒以真實身份出現,又謊稱來不夜城是“見見世面”,想來二者兼有,或者是還有什么女蘿不知道的原因。
由于中年女修大鬧藝苑,斐斐臉又受了傷,媽媽們便同意她們回去各自休息,轉而熱情邀請四位公子來自家女閭坐坐,燕鈞含笑頷首,陸星闌面色冷淡,南宮音但笑不語,鄒羿則毫不客氣地答應下來。
斐斐像個剛得到心愛玩具的小孩,分別前還不停地叮囑女蘿,無論什么事都只能找她不許找非花,芳媽媽心疼她的臉,趕緊把人推進轎子里,斐斐還掀開簾幔往外看,生怕女蘿在自己看不著的地方跟非花交好。
待到斐斐的轎子消失在拐角,一直目送她離去的女蘿與非花二人頓時相視一笑,女蘿問道:“先前我見非花姑娘頗有幾分身手,可是曾習過武?”
非花微怔,隨即失笑:“善嫣姑娘說笑了,我那三腳貓的兩下子,全仰仗那位夫人不設防,否則怕是近身都難,還是善嫣姑娘厲害。”
女蘿又問:“非花姑娘可曾想過修仙?”
她真心誠意地發問,可非花的眼神卻瞬間變得古怪,所幸兩位媽媽離得都較遠,不至于聽見她們在說什么,許是不想讓女蘿陷入無望,非花輕聲道:“不成的。”
女蘿不解:“什么不成?”
“修仙。”
非花抿了下嘴,欲言又止,半晌,她再度對女蘿說:“不成的。”
女蘿不明白她為何如此篤定不成,隨著祝媽媽走近,非花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先回去了,待到善嫣姑娘的舞練好了,咱們藝苑再見。”
女蘿心知她是不想被祝媽媽聽見,也微笑點頭:“多謝非花姑娘好意。”
回去的路上滿媽媽把祝媽媽芳媽媽罵了又罵,隨后再三叮囑女蘿一定要把握住機會,千萬不能讓那四位公子被非花跟斐斐勾了去,女蘿看似認真在聽,時不時還給予滿媽媽回應,實則心神早不知飛到了哪兒去,左耳聽右耳冒。
當車跳到女蘿手邊,觸角晃動,女蘿驚喜不已:“人找到了?”
華燈初上,不夜城再度迎來繁華喧囂,人聲鼎沸中,女蘿換了夜行衣,再度離開風月樓,她有事情要辦。
這樣做很沖動,很危險,甚至白天剛剛來了四名年輕修者,一旦行蹤被發現,很可能會暴露。
可那又怎樣呢?她實在是忍不下這口氣。
曾堅。
這個名字今日在女蘿心中來來回回念了數十次,她忘不掉斐斐那瘋狂憤怒的模樣,也望不到雪白皮肉上怵目驚心的傷痕,她要殺了這人,那位夫人如此心愛自己的丈夫,以至于不敢譴責他,只敢來找斐斐撒氣,想必看到丈夫尸體時會很開心,因為他將永不背叛。
有當車引路,女蘿避開他人耳目,輕松潛入廣寒閣,今日斐斐受傷,必然不會待客,女蘿厭惡“恩客”這個詞,僄客自以為花了錢便是對倡伎有恩,可若是沒有他們,又哪里會有倡伎的存在?是僄客卑劣骯臟的欲望滋生了罪惡,他們全都該死。
廣寒閣的后樓與風月樓不一樣,斐斐性格霸道,不許旁人與自己分享,因此整棟后樓只住了她一人,見曾堅還在廣寒閣,女蘿緩緩凝聚藤刺,她得想個法子,又能殺了曾堅,又不會給斐斐帶來麻煩,還得不讓曾堅的妻子來鬧事。
在廣寒閣殺人絕對不成。
正在女蘿思考要如何將曾堅引出時,一陣歡聲笑語中,突然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慘叫,她心下一凜,飛身上了廣寒閣后樓屋頂,悄悄揭開一片琉璃瓦往下看。
這正是斐斐的房間,白日里受傷大哭后又破口大罵的斐斐,此時卻并沒有在休息,她跪坐在地上,衣衫不整,自己也渾然不在乎,那只柔若無骨的手上,居然沾滿鮮血!
曾堅一絲不掛的躺在地上,由于他是仰躺著,自然發現了屋頂有人,頓時目露乞求,嘴里也發出含糊的求救聲,斐斐嫌煩,再度將手刺入曾堅一只眼眶,享受著他痛苦的神情,然后用力攪動,抓住眼球拽了好幾下,終于連根拔起!
女蘿不敢置信地望著下面這一幕,她所受到的沖擊絕不亞于當初在御獸門的黑鐵屋里發現疾風,這時斐斐咯咯嬌笑出聲,她把玩著手里的眼球,百無聊賴地看向曾堅,嘴里抱怨著:“你妻子今日來尋我,還打了我一巴掌,我心中不快,原本沒打算這么早就殺了你的,可我真的太生氣了。”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就是易怒愛哭,她也不知道生得如此稚嫩的自己為何能夠一躍成為頭牌,但她討厭男人看她的眼神,下流又惡心,讓她很想把他們的眼珠挖出來。
女蘿現在明白了之前發現的那具男尸為何眼眶傷痕參差不齊,因為斐斐不用工具,就是用手去挖,現在女蘿不懂的是,曾堅怎么說也是修者,斐斐是通過什么方法令曾堅失去抵抗能力?
斐斐一邊開心的笑,一邊將曾堅另一顆眼珠也挖了出來,曾堅疼得幾要昏死,斐斐卻不許他暈,“我要你看著我,就像你喜歡我看著你那樣。”
曾堅最愛她幼女般的外表,他也好,那些匍匐在斐斐腳下的愛慕者也好,他們的眼神都一樣令她惡心,可斐斐發現一件很有趣的事情,當他們只能躺在地上任她魚肉時,那種色欲、下流的目光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懼。
她喜歡這種恐懼,她迷戀男人們畏懼自己的這種眼神,所以她愈發沉迷,無法控制自己的憤怒。
女蘿就這樣默默地看著,直到斐斐把曾堅丟到一邊不管不問。隨后,斐斐打了個呵欠爬上床睡覺,并沒有挖走曾堅的心臟,但就讓這人躺在地上也不行,萬一芳媽媽來了該怎么辦?
正在女蘿準備悄悄進入房內幫斐斐把人處理干凈時,房門響了,她迅速將瓦片遮住大半,只余一條細縫,進來了個身材無比魁梧的男人,他彎腰把曾堅扛在了肩上,片刻后又端著水盆布巾回來,將地上的血跡擦干凈,然后膝行到斐斐床前,虔誠地親吻她還染著血的手指,又一一給她清理。
“啪”的一聲,是斐斐給了他一個耳光,男人沉默地跪在床前,斐斐對他連踢帶打叫他滾,他卻像條狗一般硬是要親她抱她,直到斐斐已睡意全無,她惡狠狠地瞪著對方:“我挨了打,你沒有做到你的承諾,曾堅該死,這次交易不算!別碰我!滾!給我滾!再敢用這種眼神看我就把你的眼珠挖出來!”
男人這才停下動作,他默默地起身轉頭,女蘿才瞧清楚他的臉。
她見過這人,是廣寒閣專門為斐斐抬轎子的龜奴,似乎是叫嚴黑,白日里斐斐挨打,這人便跟隨在芳媽媽身邊,由于身材比阿刃還要高大,女蘿對他挺有印象。
斐斐把人趕走后,呆呆地在床上坐著,然后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她的哭聲在充斥著琴音與歡笑的不夜城是這樣渺小而輕微,令原本想要跟蹤嚴黑的女蘿不忍離去。
當車抬起前肢碰了碰女蘿的手背,隨后振翅而去,女蘿深吸一口氣,將瓦片蓋好,下到窗戶處抬手輕敲,斐斐情緒一上來便不會自控,仍舊哭個不停,女蘿只好將窗戶打開,飛身進去。
斐斐被這動靜驚到,還以為是白天那老妖婆來殺自己,一扭頭發現是女蘿,頓時瞪大眼睛,淚珠在睫毛上微微顫動,看起來可愛又可憐,“你、你怎么在這兒?……你這是什么打扮?”
女蘿反手將窗戶關上,“你在哭什么?”
斐斐吸了吸鼻子:“我才沒有哭,你少胡說。”
“白日里還說愿意跟我好,怎么現在連我的問題都不愿回答?難道是在騙我?”女蘿邊說邊向斐斐走近,“若是這樣,我可去找非花了。”
“不行!”斐斐大叫,“不許說話不算話!”
女蘿坐到床上,用手指給她擦眼淚,斐斐皺著小臉嫌棄:“你的手好粗糙……一點都不細嫩,風月樓的媽媽對你不好嗎?”
說著,還把女蘿的手給扒拉下來,抱在手中左看右看。
經過一段時間的磨繭子與藥浴浸泡,女蘿的手比來不夜城之前嬌嫩得多,但跟宣王后時期沒法比,跟斐斐也沒法比,她勤于練劍,從不松懈,因此手上的繭子磨掉了還會再長,細小的傷口雖然好得快,卻從來不曾徹底消失。
這絕不是一個養尊處優風花雪月的花魁之手。
女蘿摸摸小姑娘的頭:“都說了咱倆要很要好,我自然想多看看你,現在我跟你分享我的秘密,你不要告訴其他人,好不好?”
斐斐缺乏安全感,也缺乏對他人的信任,聽見女蘿愿意告訴自己秘密,立馬點頭,“好!”
當她得知女蘿潛入不夜城是為了找妹妹時,整個人都抑郁起來,分外不開心轉身背對女蘿:“是我福薄,才沒有你這樣的好姐姐,既然你有妹妹,還跟我好做什么!”
女蘿捏她耳朵:“我還沒說完,作為交換,你是不是該告訴我你的秘密了?”
“……我沒有秘密。”
女蘿想了想:“那我問你,你為何不喜歡非花姑娘,還總是針對人家?”
斐斐打死不承認:“我才沒有,我都跟你說了,她不是好人,她壞得很!你若要與她好,就別來找我了,我也不想理你。”
見她不肯說,女蘿也不逼問,斐斐這才嘟噥:“總之,你離她遠一些最好,她那人瞧著溫柔和善,實則比誰都冷酷絕情,她不在乎任何人。”
女蘿知道不能逼得太緊,于是給斐斐講故事哄她睡覺,斐斐聽著聽著,精神終于逐漸放松,她有預感女蘿會離開,因此死死抓著她的手,像溺水之人握緊浮木,片刻不肯松開,倘若女蘿停下,昏昏欲睡的她會立刻睜開眼睛。
她知道的,想要見面有多難,見了面也不能說貼心話,因為媽媽們不允許,她們彼此競爭,是對手,是敵人,卻不能是朋友和姐妹。
要是松開了手,下一回再見到這人,不知要過多久。
不過最終斐斐還是沉沉睡去,女蘿靜靜地望著她熟睡的模樣,純真的面容沒有煩惱沒有憤怒,更沒有痛苦——她不想再看見這個女孩失控的模樣了。
女蘿撫了撫斐斐的臉,此時當車已回,她給斐斐把被子蓋好,留了一只分身螳螂,避免再有男人進來騷擾,隨后從窗戶離開,在當車的帶領下找到了被嚴黑丟棄的尸體。
看樣子,每回都是斐斐折磨過人后,由嚴黑給予致命一擊,但奇怪的是,曾堅的心臟沒被挖走。
女蘿不大明白,之前死的人跟斐斐有關嗎?如果有,那應當也是嚴黑負責善后,可這一次嚴黑卻沒有挖心,是心血來潮?
圣僧說的,隕落在不夜城的天鶴山少主,會不會也跟斐斐有關?如果是這樣,決不能讓那四人查到斐斐身上。
女蘿檢查了曾堅胸膛的傷,嚴黑殺人用的是不知道是什么武器,傷口形狀很特殊,一眼就能辨認,于是女蘿手起刀落,將曾堅心臟挖出,并且留下一個極為圓潤的傷口。
做完這一切后,她突然愣住了。
除卻嚴黑,除卻她,還有另外的神秘人,在為斐斐遮掩。
第49章
會是誰?
女蘿帶著這個疑問回到了風月樓, 阿刃正坐在窗邊等她,女蘿將窗戶關上:“怎么了?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說嗎?”
能讓滿腦子除了吃就是睡的阿刃露出這種憂心忡忡的表情,絕不簡單。
阿刃先是拽住女蘿的衣袖,然后指了指隔間, 那是紅菱住的地方, 女蘿心想, 難道是紅菱出了什么事?
過去一看,紅菱正在發呆,女蘿在她面前晃了晃手,她如夢初醒,“干啥?”
“身體不舒服嗎?”
“我好得很。”紅菱小聲嘀咕,“沒病沒痛活蹦亂跳。”
“那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連阿刃都為你擔心。”
紅菱聽了, 欲言又止, 她掙扎半天, 最終還是小聲對女蘿說:“姑娘,你知道嗎?那個云湛……我瞧見他悄悄摸進瓊芳屋子里去了, 到現在都沒出來。”
云湛是滿媽媽給女蘿準備的鈿郎,不過女蘿對他沒有興趣,連話都沒說過幾句, 平日便是讓云湛待在他自個兒的房間, 聽紅菱說云湛進了瓊芳屋子,女蘿并不生氣:“去就去吧,若是能讓瓊芳喜歡,也算他有點價值。”
“可他是你的人啊,瓊芳怎么能搶?她總愛跟你別苗頭, 連鈿郎都要搶,未免欺人太甚!”
紅菱就是氣這個, 她發現這件事時整個人都是傻的,一時間都不知該說是瓊芳有病還是云湛犯賤,但讓她去告密,她又有點猶豫,只有頭牌姑娘才配養鈿郎,瓊芳雖是高等倡,卻并沒有這個資格,媽媽最厭惡有人逾矩,若是被滿媽媽知道,瓊芳必定要迎來一頓好打。
“怎么就欺人太甚了,橫豎我又不喜歡云湛,瓊芳喜歡,拿去也就是了,別讓媽媽知道就成。”
說完,女蘿捏了把紅菱的臉:“你啊,有這閑工夫,咱勤奮一點練功可以嗎?”
紅菱不高興地把她的手扒拉下來:“知道了知道了。”
瓊芳跟云湛的事女蘿并不反對,但若是連紅菱都能發現,那早晚瞞不過滿媽媽。
次日,女蘿便請了瓊芳過來說話,她不能直截了當對瓊芳說你跟云湛的事情我知道,瓊芳本就對她敵意十足,怕會以為她是在威脅,所以女蘿想要委婉提點一下。
瓊芳心不甘情不愿,她對女蘿全無好感,只知道有這個人在,自己永遠別想迎來出頭之日,因此態度很差:“你找我做什么?”
“前幾日我在藝苑,與非花姑娘斐斐姑娘共同練習……”
話沒說完,便已被瓊芳打斷,她不敢置信地問女蘿:“你這是在跟我炫耀么?搶了我的東西,還敢這樣大言不慚地在我面前顯擺?”
紅菱的拳頭握得是嘎吱嘎吱響,恨不得上去給瓊芳來一拳,女蘿語氣溫和:“你不要激動,我還沒說完。”
“哼!”
“我的舞跳得不是很好,非花與斐斐兩位姑娘告訴我說,若是想練好舞蹈,可以向瓊芳姑娘請教,瓊芳姑娘的舞姿乃是一絕,不知瓊芳姑娘可愿意教我?”
紅菱:……那兩位姑娘什么時候說過這種話。
瓊芳:“……你,找我教你?!”
她懷疑女蘿的腦子有問題,她們倆是敵對關系,她憑什么認為自己會教她?
“不讓你白教。”女蘿微笑,取出一個荷包放到桌上,朝瓊芳推了推,瓊芳狐疑地撿起荷包,心里還想著這么小的荷包能裝幾個金貝她才看不上——結果里頭不是金貝,居然是靈貝!
她震驚不已,女蘿含笑問道:“這樣可以嗎?你教我一次,我就付你一個靈貝。”
紅菱總覺得這操作異常熟悉,好像自己就是這樣被騙的。
瓊芳內心無比掙扎,一方面她討厭橫空出世搶走自己一切的女蘿,另一方面她又狠狠地心動,一次一個靈貝!一個靈貝抵得上一百個金貝!
最終,她還是為了這一個靈貝折腰,答應教女蘿跳舞,不過卻是雞蛋里面挑骨頭,嫌棄這嫌棄那,又端起一副老師架子,女蘿也不生氣,不僅將所有的教導照本全收,還親自為瓊芳烹茶,這令一直很討厭她的瓊芳生出一種古怪的想法:這人似乎還挺討人喜歡。
紅菱可心疼壞了,靈貝啊!她這輩子還是頭一回見靈貝呢!越想越悲傷,越想越難過,直到女蘿給了她一個,她才開心起來。
“你怎么不跟她說啊,現在又是送錢又是賠笑,你倆究竟誰是頭牌?”
女蘿失笑:“要是一打照面就說,她豈不是更加恨我?”
紅菱氣哼哼,被女蘿摁去桌邊寫大字,女蘿則走到窗邊向遠方看去,原本她打算殺了曾堅,后來她改變了主意,轉而將曾堅的尸體填入不夜河,避免被人發現,那四位年輕修者都很不一般,不能讓他們有機會查到斐斐身上。
正說著,滿媽媽突然推門進來,面上盡是笑容:“哎呦我的好姑娘誒,快快快,快梳妝打扮,離火宗的邱羿邱公子來了,正在樓下等著呢!”
邱羿?
是昨天格外“憐香惜玉”的那位?
“只他一人么?”
“是啊!”滿媽媽顧不得別的,催著女蘿更衣。
沒等女蘿動作,門口便傳來男子含笑的聲音:“我說媽媽怎地將我晾在下頭,原來是上來催美人梳妝,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善嫣姑娘即便脂粉未施,也依舊美貌動人。”
滿媽媽諂笑著轉身與鄒羿寒暄,并且不用鄒羿吩咐便喝斥紅菱與阿刃出去,將空間留給鄒羿與女蘿,讓他們二人獨處。
女蘿站在窗邊,神情冷淡,鄒羿不以為意,由衷贊美道:“昨日善嫣姑娘出手果決,英姿颯爽,已令在下驚艷萬分,今日冷若冰霜,又是另一種美,美人果然千變萬化。”
他面容俊美,一身紅衣更顯瀟灑,折扇在手,端的是倜儻風流,“聽滿媽媽說,姑娘擅舞,尤擅《逐香塵》,不知在下是否有這榮幸一睹姑娘舞姿?”
“沒有。”
鄒羿劍眉微挑,沒想到會被如此不留情面的拒絕,他倒不生氣,因為在他看來,美人是有資格高傲的,便含笑落座:“那姑娘可否愿意為在下烹茶?”
正好女蘿也想知道他來找自己所圖為何,另外三個人又去了哪里,“承蒙公子看得起。”
她有一雙極為修長的手,烹茶時愈發賞心悅目,連指尖輕抬的弧度都令人沉醉,鄒羿充滿欣賞地看著,薄唇一張,吐出兩句詩來,“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
女蘿手頭動作一頓,似笑非笑:“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鄒公子是瞧不起我,還是在諷刺我?”
鄒羿只是隨口贊美她的手好看,沒想到女蘿竟將后面兩句念了出來,他抬手輕咳,連忙道:“在下絕無此意,只是一時情迷,若有冒犯之處,還望姑娘海涵。”
見女蘿沒有說話,他語氣中頓時滿是愛惜之意:“姑娘生得天人之姿,何苦在這樣的地方蹉跎青春?倒不如尋個良人托付終身,未來也有依靠,總好過在這不夜城朝不保夕。”
女蘿對鄒羿會說出這種話一點都不意外,逼良為倡,勸伎從良,大概是男人最愛做的兩件事。
她抬手為鄒羿斟茶,言笑晏晏:“既然如此,公子為何還要來這煙花之地?若是男人都不來,哪里還會有倡伎?”
她讀書讀得多,那些個才子佳人的故事不知看了多少,成眷侶者不占十之一二。詩人才子們最愛歌頌女人貞德,他們宿于青樓醉臥花叢,揮毫而就一篇篇膾炙人口的文章詩句,無外乎贊揚美人琴聲,環佩叮咚,寫天會老情會散,寫懷才不遇寫倡伎多情,拿倡伎的玉殞香消紅顏薄命來比對自己,驕傲于倡伎對自己肝腸寸斷情有獨鐘,又嘲諷伎子涼薄,最后輕飄飄丟下一句萍水相逢互為過客,青樓薄幸萬般皆空。
可迄今為止,女蘿不曾見過比女人還慘的男人,如果一個男人極其悲慘可憐,那么一定找得到比他更悲慘更可憐的女人。
詩人才子滿腹的才華與抱負,卻只談情愛不見倡伎悲慘,看不見強顏歡笑,看不見這繁華與美貌背后的血淚。
女蘿不相信男人們不知道倡伎的痛苦,每一個到這里的僄客都心知肚明自己在做什么,他們丟棄自己的道德,踐踏她人的尊嚴,享受的便是這份來自女人的悲苦哀嚎,他們的快樂建立于此。
因此鄒羿的贊美并不能打動女蘿,只會令她無比厭惡。
鄒羿素來憐香惜玉,風花雪月,尤其愛美人,但他的“愛”就像是人在憐憫一條無主的流浪狗,看似關懷的表面下隱藏著身為男人的高高在上與施舍。
就像奴隸主偶爾也會短暫地憐憫一下自己的奴隸,然后接著剝削、吞吃,如果哪個奴隸因這虛偽的關懷而感到幸福,甚至陶醉,那么她將永無解脫之日。
鄒羿長相英俊,對女子又慣會惜玉憐香,因此這是頭一回在女人面前吃不開,他愣了下,對女蘿解釋道:“善嫣姑娘,在下并無惡意。”
女蘿笑意不變:“公子有沒有惡意,不是公子說了算,而是要聽的人感覺。”
甜言蜜語對女蘿來說沒有用,鄒羿笑了笑:“姑娘為何這樣拒人于千里之外?難道姑娘不信,這世上也有如我這般男子,沒有瞧不起姑娘,只會欣賞姑娘憐惜姑娘?”
女蘿沒有回話,反問道:“公子可知這不夜城有多少名倡伎?”
鄒羿微怔:“這倒是不知。”
“這不夜城總人口約莫有百來萬,是修仙界最大的銷魂窟,其中倡伎要占一半,公子只瞧見我等頭牌光鮮亮麗,卻不見那些躺在小屋中渾身潰爛只能等死的女人,與其憐惜我,倒不如去憐惜真正的可憐人,公子是看不到,還是不想看?”
誰能不知道倡伎并非自愿,人人都知,人人不管。
高貴的修者更不會憐憫凡人,這一點,她在殺死陛下之前便已明白,人生在世,有些人為龍鳳,有些人為螻蟻,上天不公,但既然她得到了力量,就不能無視這片丑惡與痛苦,她決不做冷眼旁觀他人墜入地獄的惡徒。
“倘若運氣好些,這里的倡伎如公子這般會投胎,說不定如今也是震懾一方的修者,可她們偏偏命苦,投生在了普通人家,被父親賣,被夫君賣,被兄弟賣,好端端走在路上也要被捂住嘴套了頭帶走,公子出身名門正派,修者追求大道,卻對人世間女子這般慘狀視而不見,焉能飛升?”
這修仙界無人成道才是自然,要是這樣都有人羽化登仙,那上蒼才真是瞎了眼。
鄒羿面上有些不好看了,他收起那副風流姿態,沉聲道:“善嫣姑娘,在下今日來,不是聽你說這些無聊之詞的。”
“說點公子不愛聽的,就是無聊之詞,是否只有被公子的憐惜打動,淚眼汪汪投懷送抱與公子成就好事,才算不無聊?”
女蘿冷笑,“不順公子的意就是無聊,請公子憐惜她人也是無聊,那不如公子告訴我,什么才叫不無聊?”
鄒羿頓覺她毫不可愛,女子天性中的柔美嬌媚,她竟絲毫不沾,實在是大煞風景,令人興致全無。
滿媽媽還在門口搓著手喜滋滋等待,結果沒多久,邱公子竟冷著臉出來,她連忙湊上去,“公子這是怎么了?是不是善嫣服侍的不好?公子——”
邱羿避開她的手,“是在下沒這個福分,高攀不起。”
他是修者,又是年輕天驕,卻說高攀不起一個凡人倡伎,就差把嘲諷寫在臉上,滿媽媽臉一白,生怕得罪修者,立刻要人去喊瓊芳,可邱羿已大失所望,根本不想久留,隨即拂袖而去。
滿媽媽愣了好一會,怒氣沖沖往屋子里去,阿刃跟紅菱連忙跟上,生怕她對女蘿動手。
“善嫣!你究竟做了什么!我不是跟你說讓你好好伺候邱公子?你怎地將人氣走了?這人走了,以后還回得來么?要是人家記恨咱們,我這風月樓還開不開了?!”
女蘿心情很差,她望著窗外緩緩流動的不夜湖,輕聲回答:“走就走了,還求他回來不成,有他沒他反正也一樣。”
滿媽媽被她這態度氣得差點暈過去,她惱怒至極,口不擇言:“雖說你現在是頭牌,可你別忘了,這風月樓是我做主!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但在這風月樓,管你是神仙還是妖怪,都得聽我的!”
女蘿回頭看她,微微瞇起眼睛:“我要是不聽,你能奈我何?”
“奈你何?”滿媽媽突然笑起來,“你大可試試看,我能不能奈你何。”
這話聽著有些奇怪,女蘿頓時戒備起來,滿媽媽見狀,得意一笑:“你以為我明知道你另有所圖,還答應你留下,又全力捧你做頭牌是為了什么?”
“不錯,的確是因為極樂之夜將至,若是捧不出個像樣的頭牌便無法交差,可你別以為老娘是好惹的!能在這不夜城當上風月樓的鴇母,你當老娘吃素的不成!看看這是什么!”
滿媽媽從袖中抽出一個薄薄信封,里頭裝著的正是女蘿當初在伎坊簽字畫押的賣身契,“別小看了這賣身契,你在上頭摁了手印,便是與不夜城簽訂了契約,即便你達到目的,但只要離開不夜城,憑借這份契約,我永遠都能找到你,倘若這張賣身契被惡意銷毀,那么契約反噬,你就會死!”
見女蘿表情凝重,滿媽媽笑得愈發得意:“現在你知道我為何敢留你下來了吧?迄今為止,從未有成功逃離不夜城的人,從你簽下這份賣身契開始,你生是這里的人,死是這里的鬼!沒有人能離開不夜城!”
紅菱面色慘白,她原本還做著與姑娘一同贖身離開的美夢,這個美夢現在卻被滿媽媽無情打破——賣身契就是催命符,不夜城要把她們吃得干干凈凈!
她渾身沒了力氣,幸而阿刃摟住了她,紅菱眼中逐漸蓄滿淚水,如果一切都是假的,從根本上不夜城就不會放人,那么她拼命接客拼命藏錢又是為了什么?!
滿媽媽以為自己震懾住了女蘿,“知道怕了吧?這契約無法斬斷,如果你不想淪落為低等倡伎,就老老實實聽媽媽的話,去給邱公子賠罪。放心,只要你一天年輕貌美,就能做一天的花魁,媽媽不會虧待于你。”
但女蘿并不是害怕,她冷不丁開口問道:“飛霧姑娘并非與人私奔,對吧?”
滿媽媽愣了下,隨即道:“不錯,那又如何?”
“她人呢?”
滿媽媽露出個古怪的笑容:“你說呢?”
女蘿輕輕吐了口氣,“被處理了。”
“當然。”滿媽媽揚起眉頭,“飛霧也是個不安分的姑娘,她跟你一樣,別有所圖,從她混進不夜城那一刻我便知道,可最終她還是乖乖被我調教成了合格的好姑娘。可惜得是她自作聰明,以為不夜城是能夠讓她來去自如的地方,至于現在嘛……你可以去不夜河里撈一撈,說不定還能撈著幾根骨頭。”
說完,滿媽媽威脅著掃視房間一圈,確認每個姑娘都在聽自己說話,才笑吟吟說:“偶爾也要編造幾個流言,讓那些心存僥幸的姑娘們知道,她們也能贖身,也能逃走,這樣她們才會在最美好的年華拼了命接客,她們不接客,風月樓靠什么賺錢?你說是不是?”
紅菱徹底忍受不住,雙手掩面,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第50章
房間內一片死寂, 惟獨紅菱的哭聲令人心如刀絞,女蘿慶幸自己之前沒有不管不顧直接動手,滿媽媽則將她的沉默誤認為是畏懼,紅菱崩潰的哭泣更讓她志得意滿, 她正是以這種手段控制著風月樓的姑娘們, 要她們徹底認清現實, 明白自己永遠不可能逃離不夜城。
從一只腳跨入不夜城城門那一刻起,她們的命運便已注定。
紅菱只覺天都塌了,從前她一心想著贖身,哪怕沒有家沒有親人,只要能活著離開不夜城,怎么活不是活?她受夠了這暗無天日的生活, 受夠了自己像一塊攤開的肉, 她唯一的念想便是偷偷藏錢, 等攢夠了贖身錢,就頭也不回地逃離。
可現在媽媽說, 根本沒有人能離開,賣身契是索命符,死也只能死在這兒!
紅菱徹底崩潰了, 她深知媽媽絕不是騙人, 她在前樓那狹窄的小屋子里看過一個又一個女人來了又走,從前她還能告訴自己說是有人給她們贖身,如今事實擺在面前,她還要怎樣自欺欺人?
阿刃沉默地用手給紅菱擦眼淚,紅菱緊緊抱住她, 哭得聲嘶力竭,在這肝腸寸斷的哭聲中, 滿媽媽笑出聲:“姑娘,你——啊!!!”
話音未落,四面八方拔地而起無數藤蔓,將滿媽媽牢牢捆成了個粽子,連帶著嘴也被堵住,女蘿緩步走到她面前,從滿媽媽手中取走那張賣身契,并在滿媽媽驚恐的目光中撕了個粉碎!
她望著滿媽媽,語氣無比堅定:“紅菱,不許哭。”
自打相識以來,她對紅菱溫柔可親,重話都不曾說過一句,眼下卻斬釘截鐵命令紅菱不許哭,這一反常態的模樣令紅菱睜大淚眼,因打擊過大,她從阿刃懷中跪坐到了地上,此時又因女蘿的聲音抬起頭。
女蘿還是沒有回頭,她簡短而又鏗鏘有力地說道:“不要哭泣,不要自怨自艾,不要認命,更不要陷入痛苦的深淵無法自拔,這樣做只會令你的敵人驕傲。”
紅菱抹了把眼淚,“可是……”
“你一定見過那些因逃走或是反抗被毒打的女人,她們被拿來殺雞儆猴威懾你們。痛苦,恐懼,屈服,這正是他們想要的。沒錯,逃走可能會失敗,反抗可能會迎來更殘酷的對待,可那又怎樣?”
“會害怕,會不安,會顫抖,會畏懼,可那又怎樣!站起來拿起武器,捍衛你自己的尊嚴與自由,不要等著旁人施舍!”
紅菱瞳孔驟縮,內心所受到的震撼前所未有,她呆呆地望著女蘿的背影,女蘿松開手,令賣身契的碎屑飄落一地,她一字一句道:“縱使你我神魂俱滅,天道不容,亦要挺起胸膛,理直氣壯活一回!”
滿媽媽驚恐地望著被撕碎的賣身契,不明白為何女蘿不受契約束縛,女蘿轉過身向紅菱伸手,紅菱不由自主地從地上爬起,將自己的手遞給她。
女蘿的手心干燥而溫暖,有許多新的小小的傷疤,她將掌心紅菱的手握成拳,輕聲說:“揍她。”
紅菱嚇了一跳,抖抖索索看了滿媽媽一眼,飛快低下頭,“我,我……”
“你不恨她嗎?”
自然是恨的,可滿媽媽積威甚深,別說是揍她,就是反抗,紅菱都沒想過,她沒有那個勇氣。
于是女蘿抬手就給了滿媽媽一拳,阿刃在邊上看得躍躍欲試,飛快走過來,舉起自己的拳頭,她現在已經能夠很好的控制力氣,所以一拳下去,并沒有要了滿媽媽的命,只是讓她的臉變得更加對稱。
“紅菱,睜大你的眼睛仔細看看,她究竟有沒有你想象中那樣可怕。”
紅菱的眼淚流得更急,她顫抖著望向滿媽媽,這個平日笑面虎般的女人,對著她們非打即罵,從不留情,甚至會冷酷將犯錯的她們“處理”掉的女人,此時被藤蔓綁得結結實實,不僅如此,挨了兩拳的臉腫脹不堪,看起來竟有幾分滑稽。
一點都不強大,一點都不可怕,是那樣的不堪一擊。
紅菱想起曾經睡自己對床的那個女人,叫什么名字來著,黃豆,她叫黃豆,因為家里一共有六個姐妹,所以被父親賣進了不夜城,黃豆拼命接客拼命攢錢,攢下的錢不為自己贖身,而是拿去貼補家里,紅菱親眼看見她父親來要錢,還嫌棄黃豆掙得少。
由于沒有資格挑客人,黃豆得了臟病,隨著時間過去這病瞞不住了,媽媽得知后,便當著紅菱的面令人將黃豆兩條腿掰開,用刀子割去腐肉,隨后以火灼燒傷口,紅菱永遠都忘不掉火光中那個面無表情的滿媽媽,這成了她心底最深的恐懼。
黃豆死后,尸體被抬走,很快屋子里又住進來新的女人,黃豆的爹來找黃豆要錢,得知女兒病死,只顧唉聲嘆氣,卻沒有絲毫難過。
紅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想起黃豆,她脾氣潑辣,說話不中聽,跟黃豆的關系只是一般,可她就是忘不掉,忘不掉每一個跟她同住,又莫名其妙徹底消失的女人。
她鼓起勇氣,狠狠地一巴掌打在了滿媽媽臉上,在她動手的一瞬間,似乎有什么束縛從她脖頸上消失,一種神奇的、溫暖的、強大的力量自心頭升起,紅菱瞠目,這種感覺……
是生息!
是她一直以來怎么都感受不到的生息!
女蘿摸了摸她的頭:“你真勇敢,我為你驕傲,紅菱。”
阿刃也伸出手,學女蘿的模樣摸紅菱的頭:“勇敢。”
不會說話的啞巴招弟為何突然開口,滿媽媽已顧不得這些,她不想死,她掙扎著,用眼神向女蘿求饒,紅菱突破了枷鎖,成功感悟到了生息,一時間激憤不已:“殺了她!”
“現在還不行。”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可女蘿的話紅菱下意識便會信服,藤蔓將滿媽媽綁在空中,她目光驚恐,女蘿對她說:“因為你是女人,所以我對你諸多容忍,可我已經厭惡繼續跟你虛以委蛇,從現在開始,風月樓我說了算。”
滿媽媽的嘴被放開,她一得自由便要張口呼救,女蘿輕聲提醒:“別逼我割了你的舌頭。”
阿刃討厭滿媽媽,紅菱討厭滿媽媽,女蘿也討厭滿媽媽,滿媽媽是女人,但更像是男人,她和那些僄客、打手一樣,感受不到倡伎的痛苦,她以為自己站在男人那邊就是男人的盟友,就比其他女人尊貴,就可以不被放棄?
不可能的。
在女蘿的威脅下,滿媽媽只能閉嘴,女蘿說:“風月樓從即日起不再開放,隨便你想個什么理由搪塞。”
滿媽媽一聽,立刻急了:“不行!絕對不行!”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見。”女蘿目光平靜,“我是在通知你。”
滿媽媽臉色泛白:“不,不!你這樣會害死我的!”
“那你現在死好了。”
藤劍抵在滿媽媽脖子上,已經刺入些許,滿媽媽面露恐懼,她只能對女蘿說實話:“今年風月樓沒有達到目標數字,城主會降下懲罰!不能關門,不能關門!必須賺錢!多多賺錢!”
作為不夜城三大女閭,風月樓、廣寒閣、翠鶯院每年須得賺到能夠換算成五千萬靈貝的錢,一靈貝抵得上一百金貝,而一金貝卻足足抵得上一千銀貝,但睡一個低等倡伎,頂多只要十個錢,甚至更少!
要知道一千個錢才抵一銀貝!
不夜城最不缺的就是倡伎,競爭對手無數,往年滿媽媽都能很好的完成任務,今年風月樓沒了頭牌,收入大跌,她只能拼命壓榨高等倡與低等倡,逼迫她們比往年接更多的客,以此來提高收入,即便如此,數目也遠遠不夠,所以她才如此著急想要培養一個合格的頭牌,說不定極樂之夜討得城主歡心,自己便能被輕輕放過。
否則她早在發覺女蘿別有所圖時便選擇上報,又怎么會等到現在?
女蘿沒想到其中還有這么一茬,她問:“城主府在哪里?城主又在哪里?”
滿媽媽結結巴巴:“這等機密之事,我怎有資格得知?只知道城主僅在每年一度的極樂之夜出現,隨后便會消失。”
她語帶哀求:“姑娘,無論你想做什么,風月樓都不能關門,一旦引起城衛注意,就會上報給城主,到時候你再厲害,也逃不出這不夜城去!”
女蘿望著她,說:“你也知道,你沒有資格。”
滿媽媽一愣,聽見女蘿問自己:“媽媽從前也是不夜城的倡伎吧。”
這個問題勾起了滿媽媽心頭埋藏多年的記憶,她咬牙道:“不是。”
是或不是,其實也沒那么重要,女蘿給阿刃跟紅菱講了個故事:“傳說被老虎吃掉的人,死后會變成一種名叫倀的惡鬼,它們生前為老虎所吃,死后卻不會報復,反倒會成為老虎的奴隸,為老虎開路,還會引誘活人來給老虎吃,老虎被獵人打死,它們還為老虎落淚。”
“倀鬼是鬼,不是人,更不是同伴。它們無法被感化,也無法被改變,不必對它們抱有期待。”
阿刃跟紅菱齊刷刷看向滿媽媽,滿媽媽面紅耳赤,再傻也聽得出女蘿是在諷刺自己,她有心辯解,卻又啞口無言。
“阿刃,以后滿媽媽就交給你了,無論她去到哪里,你都要陪著她,不可松懈,記住了嗎?”
阿刃認真點頭:“阿蘿,放心。”
“紅菱,春云姑娘的傷到現在都還沒好,麻煩你代替阿刃照顧她,好嗎?”
紅菱也乖巧點頭,“好。”
春云便是阿刃救下的那個逃跑卻又被彭明抓回來的可憐姑娘,當時傷得厲害,到現在都還不能下床。
一切安排妥當之后,女蘿仍舊命令風月樓即日起停止開放,并且要滿媽媽負責安排前樓低等倡伎的身體清潔及檢查,以及后院得病倡伎的治療,滿媽媽不敢不應,阿刃死死盯著她,不許她跟任何人多說話,連她上茅房解手都要開門盯,這令滿媽媽愈發焦躁。
離極樂之夜越近,她便越是害怕,城主殺人,決不會干脆利落一刀了結,而是要讓對方受盡折磨,她已經努力了這么多年,好不容易當上風月樓的鴇母,怎能就這樣死了?!
可讓她想辦法,她也無計可施,阿刃沉默,無法收買,花言巧語也哄不住,她原本想暗示跟了自己最久的彭明,結果彭明剛靠近,就被阿刃一拳揍飛,身上的傷還沒好利索,這回又得臥床不起了。
風月樓關門的消息傳出去,瞞不住廣寒閣跟翠鶯院,芳媽媽與祝媽媽只會幸災樂禍,非花與斐斐,尤其是斐斐,格外擔心女蘿的情況。
不夜城只有賭坊范圍內有客棧,且僅為男客提供,來自名門正派的四位公子便于此暫住,得知這個消息后,陸星闌嘲笑:“鄒羿今兒個剛怒氣沖沖的回來,轉頭風月樓便關了門,憐香惜玉的鄒公子該不會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惡事吧?”
鄒羿沒好氣地說:“少跟我提風月樓,那真是我見過最不解風情的美人,白瞎了那樣一張臉。”
燕鈞喝了口茶,問:“你們那里都怎么樣了?”
他們四人約定先走訪城內幾家有名的女閭,看是否能從鴇母口中打探到消息,鄒羿對女蘿最是喜愛,因此自告奮勇去風月樓,誰知不僅沒能一親芳澤,還碰了一鼻子灰,這會兒心情正抑郁。
陸星闌瞧不上倡伎,所以沒去,剩下燕鈞與南宮音分別去了廣寒閣與翠鶯院。
“廣寒閣那位斐斐姑娘脾氣極壞,一聽我問問題,根本不肯回答。”
南宮音道:“翠鶯院的非花姑娘倒是知無不言,只是她終日鎖在高樓,所知不多。”
“那明日我去廣寒閣問問,說不定斐斐姑娘愿意同我談呢。”邱羿折扇一開,笑得一派瀟灑。
燕鈞轉頭對南宮音道:“既然如此,阿音,明日麻煩你再去一趟風月樓,若是有人能撬開善嫣姑娘的嘴,恐怕這人也非你莫屬。”
南宮音點點頭:“我知道了。”
其實南宮音沒有說的是,非花姑娘雖知無不言,人也溫溫柔柔,說話卻是滴水不漏,愣是沒找到一絲破綻。
“我跟星闌明日便在賭坊區走訪,看有沒有線索。”
四人商議好后各自回房休息,準備次日繼續探查,他們此次前來不夜城自然不是為了尋歡,而是為了門派中人或死或失蹤一事。
追蹤到的最后出現地點便是這不夜城,破元宗的姚睢、南虹派的陸觀以及天鶴山的南宮陽,他們分別是燕鈞的師弟、陸星闌的師叔以及南宮音的親弟,其中南宮陽命牌破裂宣告死亡,姚睢與陸觀卻失蹤杳無音訊,鄒羿是純屬陪好友前來幫忙,順便一睹美人芳容,因此四人之中,屬他最悠閑。
這三人都在不夜城消失,如今死不見尸,活不見人,三大門派自然不能置之不管,于是便由各自門派中最優秀的年輕弟子前來探尋真相。
今天晚上,對于風月樓的女人們,是從未有過的休息日,她們日夜顛倒,已很久不曾在晚上入睡。
斐斐趴在窗邊,晚風吹拂起她的長發,她對此失望無比,媽媽不許她去風月樓,也不肯跟她說風月樓究竟為何關門,善嫣姐姐也不知怎樣了。
正在她心情煩躁想罵人時,突然傳來輕微的振翅聲,斐斐抬頭一看,一只巴掌大的螳螂正朝她飛來!
嚇得她是頭皮發麻,火速跳起來砰的一聲把窗戶關上,蟲子!她最最最最最討厭蟲子了!
以前她不聽話,又因為生得貌美,媽媽舍不得打她,便將她與許多蟲子一起關在箱子里,那些蟲子雖不咬人,可爬在皮膚上的黏膩觸感,卻令斐斐從此對蟲子退避三舍。
當車很難過,阿蘿常夸它是世間最強壯最好看的螳螂,斐斐卻剛看見自己便跟見鬼一般關窗拒絕,這令它格外抑郁,抬起前肢敲窗戶。
斐斐瞪大眼睛,心說該不會是鬧鬼了?
螳螂還在耐心十足地敲窗戶,斐斐給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設,小被子從頭裹到腳,小心翼翼靠近窗戶,螳螂的影子印在窗戶上,它還在敲。
許是知道斐斐害怕,當車想了想,將紙條放在了窗縫中,然后用前肢往里推。
斐斐猶猶豫豫,最終還是因這螳螂人性化的動作打開了窗戶,然后她就想,哇,它的眼睛好大,又圓又亮,細看居然還有幾分可愛。
當車知道她怕自己,所以非常有禮貌,將紙條推進去后便振翅飛走,斐斐撿起紙條,上面是龍飛鳳舞的幾個字:一切安好,明日見。
她那糟糕的心情頓時一掃而空,重新哼著小曲兒回到床上,今兒她誰也不見,誰也不管,天王老子來都沒用!
風月樓后樓,女蘿剛剛得知紅菱感受到了生息,她又驚又喜,把紅菱夸了又夸,紅菱一邊紅著臉一邊嚴肅地秋后算賬:“你教訓媽媽時,我聽到阿刃叫你阿蘿,你說!你到底叫什么!”
女蘿:……
她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沒有跟紅菱說起過真名,看著紅菱那氣勢洶洶的模樣,女蘿心虛片刻,解釋道:“是我不好,應該早點告訴你的。”
原本潑辣的紅菱卻撲哧一聲笑出來,嗔怪地看她:“我又沒真生氣。”
秦糧也好,善嫣也罷,她都是真心為自己好。
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