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九霄被留下跟小蛇在一起, 本就不大樂意,見阿刃回來要帶自己去幫忙,原本耷拉著的圓耳朵瞬間豎起,可她們倆都走, 把小蛇獨自留下未免不好, 帶小蛇去又很危險, 因為誰也說不準神殿之下究竟有什么。
小蛇瞧出阿刃不想帶自己走,她拽住阿刃衣袖,斷斷續續說道:“我……去蛇穴,不亂跑。”
她在蛇穴比在任何地方都安心,如果不是娘臨終前叮囑她跟舅舅走,小蛇本來就是要回蛇穴的。
阿刃不忍心拒絕, 只得把小蛇一同帶上, 此時距離疾風進入蛇穴已過去一日, 遺留在蛇穴附近的大妖氣息依舊未散,蛇穴周圍不見蛇群, 小蛇再三表明自己可以留下,阿刃給了她許多吃的,這才抄起九霄進入蛇穴。
隨后小蛇一個人坐在蛇穴入口處, 過了好一會兒, 她才鉆入蛇穴,不過她的目標與阿刃不同,她鬼使神差走到蛇穴底部,原本出現在這里的藍粉色蛇皮及掉落地面的蛇鱗,都已被斐斐收走, 可依舊纏繞在此處的氣息,卻令小蛇久久不愿離去。漸漸地, 原本被大妖氣息驅逐不敢靠近的蛇群開始出現,它們有條不紊地進入蛇穴,似乎受到了某種召喚,來到了從未觸及的蛇穴底部,親昵地圍繞著小蛇游走,與小蛇一起沉沉睡去。
斐斐的另一只小紙人一直等在神殿內,九霄一鉆出地面,就四處嗅嗅,它的嗅覺遠超阿刃斐斐,很快便找到了疾風在法柱上留下的爪印,圓溜溜的眼睛一眨一眨,竟然膽大包天敢去夠鐵球里的鳳火!
阿刃嚇得趕緊抓住它抱懷里,九霄掙扎著用尖牙輕輕啃咬阿刃手腕,跳下來后,又去撲那鐵球,說來也神奇,能傷到女蘿的母火,卻根本沒有拒絕九霄,反倒陪九霄玩了起來!
雌性妖獸本就五感敏銳,疾風與九霄又跟隨在女蘿身邊這樣久,她們之間一直都有種神秘的感應,所以九霄很快便明白,這團火屬于阿蘿。既然是阿蘿的火,又怎么可能會傷到它?
它伸出毛茸茸的爪爪撥弄鳳火,而后從鐵球上跳下,用爪爪按到疾風的爪印處,對阿刃發出一聲奶呼呼的叫。
阿刃不明所以,小紙人則問:“是要注入生息嗎?”
九霄又叫了一聲表示肯定。
但問題來了,這里只有阿刃跟九霄兩個,爪印卻一共有九個,除卻女蘿外,當屬疾風修為最高,阿刃與九霄先是嘗試分別注入生息,結果令人失望,并不可行,而分出生息共同注入,阿刃修煉時間不長,九霄又是個幼崽,生息注入法柱,簡直就是泥牛入海。
小紙人說:“你們等一等我,我很快就想辦法過去。”
可這說起來簡單,真要做卻難如登天。首先鳳柔宜很黏人,無論斐斐去哪兒都要跟著,基本上除卻睡覺以外不會分開,其次鑄劍宗的守衛依舊森嚴,斐斐想混進鳳凰神殿幾乎不可能,除非她離開鑄劍山,再從蛇穴進入,但那樣的話,要怎么跟鳳柔宜解釋?而且她還沒有看到武器進度,如此匆匆離去,必然引起懷疑。
斐斐咬了咬牙,說:“我有辦法。”
阿刃不解地問她有什么辦法,斐斐說:“既然我一個人去不成,那就帶鳳柔宜一起,要是失敗被抓,頂多也就是兩個小姑娘胡鬧,惹是生非。”
她從未如此慶幸自己生了張娃娃臉,明明歲數比鳳柔宜大,看起來卻只有十四五歲,就算闖禍了又如何,她還小呢,她不懂事。
至于此舉是否會對鳳柔宜造成影響,斐斐已顧不上這樣多了。
當鳳柔宜聽斐斐說起鳳凰神殿時,并沒有多想,在她心里,沒什么是不能跟斐斐說的,何況知道鑄劍宗鳳凰神殿的人并不在少數。
“真的這么厲害啊?”斐斐撐著下巴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耳聽為虛,要不,咱們去看看?”
鳳柔宜連忙擺手拒絕:“那可不行,門中有規矩,不能私自靠近鳳凰神殿,萬一褻瀆鳳火就糟了。”
斐斐說:“你也不行嗎?你不是你爹跟哥哥們的掌上明珠?連你都進不去神殿?”
鳳柔宜道:“爹爹跟哥哥們是很疼我,但我也懂事啊,我不會做任性的事情讓他們生氣,鳳凰神殿供奉著母火,這么珍貴的寶貝,我怎么會去亂碰呢?”
她怕斐斐生氣自己這點小小要求都不能滿足,連忙說:“斐斐,你要是好奇,我可以帶你去爹爹的鍛造室,你不是一直想看兵器打造成什么樣子了?”
斐斐同樣不想為難鳳柔宜,更不想害她成為一族罪人,因此并未堅持,否則以她的手段,想哄得鳳柔宜與她同去神殿并不難。
正所謂天無絕人之路,她隨意說出的借口,竟然就給了她巨大的驚喜。
每日鳳宗主都會前去鳳凰神殿巡查,確保母火萬無一失,趁著這個機會,鳳柔宜便帶著斐斐偷偷摸進父親的鍛造室,她走在前面,跟斐斐說:“爹爹很厲害,脾氣也有點怪,他做事時不喜歡附近有人,因此院子里都不要人看守。”
斐斐進入鍛造室后,驚嘆地看著掛滿墻壁與架子的各式武器,以及中央的鍛造爐,不過沒有找到什么特殊的東西,她一心想進神殿,對鍛造室興趣并不大,只是為了不讓鳳柔宜說話,才表露出興奮之色。
兩人在鍛造室東看看西看看,直到外頭傳來動靜,鳳柔宜可不想被爹爹知道自己偷溜進來,肯定是要挨批評的,斐斐見她慌張地四處亂竄,抓著她躲到了兵器架后頭,結果鳳宗主心不在焉,并未發現她們,而是當著她們的面穿墻了!
面面相覷之后,兩人從兵器架后走出來,到鳳宗主消失的那面墻壁前面四處摸索,鳳柔宜自然摸不出什么來,可女蘿在開啟玄機時,刻意留下了生息,斐斐一摸便感覺其中另有奧秘。
但鳳宗主在里頭,斐斐認為還是不要驚動對方比較好。
鳳柔宜也好奇這堵墻究竟是什么,斐斐對她說:“要不咱們明日再來,趁著你爹去神殿時,再看看這堵墻。”
鳳柔宜點頭:“好啊,我都不知道爹爹的鍛造室居然還有密室呢。”
于是回去后,斐斐用小紙人告知了阿刃與九霄關于鳳宗主鍛造室的秘密,同時也表示自己會想辦法進入神殿,冥冥之中她有種神奇的預感,總覺得鳳宗主的密室不一般。
次日,等鳳宗主去往鳳凰神殿,斐斐便與興致勃勃想要探險的鳳柔宜一起,避開宗門眾人耳目,溜進了無人看守的鍛造室。
鑄劍宗到處都是法陣,鳳鄔擔心女兒不小心受傷,在鳳柔宜幼時便給了她一條紅玉手鏈,就是鳳柔宜戴在手腕上這條,只要身在鑄劍山,就不會被法陣所傷,斐斐正是沾了鳳柔宜的光,否則若是她獨自前來,怕是連門都進不了。
兩人再度來到昨日鳳宗主消失的地方,面前是一片毫無異狀的墻壁,可昨日她們分明看見鳳宗主站在這里時,面前的墻壁如水紋暈染開來,隨后他便走了進去消失不見。
鳳柔宜還在左摸摸右摸摸不明所以,斐斐已按照女蘿留下的痕跡注入生息,果然成功將機關打開,那面水紋般的門出現在面前,此時斐斐已忘了其他,只知道姐姐曾來過這里,那她就必須要進去看一看。
沒等鳳柔宜猶豫完究竟要不要進,斐斐已拉住她的手邁起步伐。
“門”又一次關上,但墻后的房間令兩人四目相對盡皆茫然,這密室怎地布置的如此溫馨?
隨后,她們見到了腳踝上系著鎖鏈,頭戴面具的女人。
鳳柔宜捂住了嘴,她想說這不是爹爹做的,可事實就是如此,爹爹進了這個密室,即便有千萬種理由,她也無法為爹爹說話,因此那鎖鏈那面具都真實存在。
斐斐膽子更大些,在確認女人無害之后,她便不再關心,反正在她心里,男人本就沒有好東西,鳳鄔道貌岸然做出這種事也一點不叫她意外,她只想找到姐姐來過這里的痕跡。
問了女人幾句后,對方也不回話,斐斐四處翻找,手腳麻利迅速,碰完的東西立刻歸位保持原樣,她知道得快一些,昨日她們在鍛造室沒待多久鳳宗主便已返回,要是被撞破,鳳柔宜是他的掌上明珠,頂多挨頓訓斥,自己可不一樣,說不定要被弄死,還會害得姐姐危險。
在斐斐心里,絕不承認女蘿有已遇害的可能,她十萬火急想要找到她,去幫助她。
由于自己不像疾風九霄那樣有著過人的五感,但方才從那面墻壁上,斐斐學到了一個方法,那就是用生息四處探查,尋找能夠重合的地方,那就表明在重合之處,姐姐留過痕跡。
這個方法果然有效,女蘿心思縝密,她在蛇穴、神殿、密室都留下了生息,男人無法察覺,而鑄劍宗的女人也不曾修習她的功法,當時她并未多想,只是下意識留了一手,沒想到正好幫助斐斐尋到她的蹤跡。
“柔宜,快來。”
鳳柔宜自進入密室起,便呆呆站立與那坐在床上的女人對視,面具下的眼睛空洞無神,好像一個活人被做成了娃娃,不知為何,她對這人有種說不出的親近之感,另一方面,很有些心驚肉跳,總覺得有什么危險的暗流正在平和的表面緩緩涌動,然而一旦戳破那層窗戶紙,很可能這平靜而幸福的生活便會被徹底撕開假面,迎接她的,將是無法接受的殘酷現實。
聽見斐斐叫自己,鳳柔宜如夢初醒,發現不知何時斐斐竟鉆到床底下去了,還在朝自己伸手。
鳳柔宜連連搖頭:“斐斐,你怎么到那里去了?好臟的,快出來。”
“你快過來,床下有東西。”
鳳柔宜好奇走近,還是不愿鉆進去,斐斐瞅準時機抓住她的腳踝,直接把她拖了進來,鳳柔宜委屈壞了,斐斐掐她臉:“干嘛,我不是給你當墊子了?又沒摔疼你。”
“嚇到我了呀!”
斐斐給了鳳柔宜一個鄙視的眼神,沒等鳳柔宜撒嬌,身下陡然一空,兩人順著臺階骨碌碌滾了下去,而后頭頂的地板迅速閉合,四下一片漆黑!
鳳柔宜嚇得一把抱住斐斐,帶著哭腔說:“我害怕——爹爹、哥哥……”
斐斐心中同樣打怵,可鳳柔宜都哭了,她要是也怕,豈不是會加深鳳柔宜的恐懼?于是強自鎮定,用沉穩的語調說:“別怕,有我在,我這里有提燈。”
姐姐離開前留下了乾坤袋,她要跟柔宜回鑄劍宗,阿刃又把乾坤袋塞給了她。
取出提燈點亮后,燭光照亮了面前這一片黑暗,于是前方一望無際的黑暗愈發恐怖,這一點點微弱的光并沒能安撫到顫抖的心,反倒增強了未知的恐懼。
而且臺階很窄,這就導致兩人必須一前一后地走,斐斐提燈走在前面,讓鳳柔宜雙手搭在自己肩頭,慢慢往下。
鳳柔宜哭哭啼啼:“我們不能回去嗎?”
“上頭的路都封了,怎么回去?而且你不怕被你爹發現?”
鳳柔宜吸了吸鼻子:“爹爹不會怪我的。”
“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鳳柔宜幾乎要認為斐斐瘋掉了。
斐斐努力尋找話題引起鳳柔宜興趣,“你想啊,在這之前,你就像被養在籠子里的小鳥,雖然衣食無憂,又有人保護,永遠不必擔心吃不飽穿不暖,可你能活動的地方也就那一畝三分地,你爹跟哥哥把你保護的太好了,你都沒有冒險過!”
鳳柔宜小聲說:“這也算冒險嗎?”
“當然!”也不知是想鼓勵鳳柔宜,還是驅散心頭恐懼為自己加油打氣,斐斐越說越肯定,“你忘了我跟你講過,姐姐帶我去了好多地方,我們曾經還在地下城殺了一只阿修羅王!雖然很危險,姐姐差點死掉,但經過那件事之后,她變得更強了,我也長大了!”
“姐姐說過,不能總躲在他人羽翼下做等待呵護的小可憐,一帆風順固然可喜可賀,但如果坎坷、苦難、悲傷避免不了,那就逼著自己去接受、去消化,將這些悲觀轉化成為力量。反正自怨自艾永遠改變不了現狀,倒不如咬牙拼一把。”
鳳柔宜聽得聚精會神,不知不覺間也消散了不少恐懼,可這臺階曲折彎繞,且越往下走呼吸越是困難,斐斐教她:“你要用生息維持生命,而不是用氣。”
鳳柔宜一直在跟斐斐修煉,可她嬌氣天真沒吃過苦,人生又沒目標,只要快快樂樂當她的小公主就好,所以修煉進程相當緩慢,只能摸著生息的邊兒,隱隱能感覺到生息存在,卻無法使用。
而斐斐只覺得悶熱黑暗令人窒息,除此之外,空氣稀薄不算什么大問題。
沒有動力時鳳柔宜修煉進度止步不前,如今都要喘不過氣了,她按照斐斐教的口訣心法,雖然不能像斐斐那樣呼吸自如,好歹也不至于被憋死,斐斐調侃她:“你還真是有潛力,不如你就在這里修煉,等有了成果再出去。”
鳳柔宜本想用力搖頭,可搖頭費勁兒,于是收斂:“我才不要。”
說著,她忽然想到什么:“斐斐。”
“嗯?”
“如果我能修煉,那哥哥們是不是也可以呀?我能不能把你的方法教給他們?”
“你沒有教過嗎?”
鳳柔宜頓感受辱:“我才不是那種人!約定好的秘密,我怎么會說出去呢?”
斐斐走在前頭,嘴角偷偷抿出甜笑,語氣卻很正經:“不行的,這份功法只有女人能練,生息也只有女人能感悟,男人不能。”
“這是為何?這也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的事情多著呢。”斐斐撇了下嘴,“男人能娶老婆,能當城官,還能繼承家業,女人能嗎?既然女人不能,那只有女人能感悟到男人感悟不到又怎么了?男人有那么多東西女人都沒有呢,憑什么女人有的男人沒有,就得立刻分給他們?公倒是平了,母怎么不平?”
鳳柔宜嘟噥道:“長幼有序呀……”
“什么長幼有序,鑄劍宗少宗主是你大哥沒有錯,可你其他幾個哥哥都各司其職,有自己的事情做,你呢?你連鳳火都驅使不了。”
斐斐質疑父兄對自己的愛,鳳柔宜立馬反駁:“這怎么能一樣,女兒家家的,哪能像男人那樣喊打喊殺?我只想漂漂亮亮開開心心的過一輩子,以后找個心愛的如意郎君為他生兒育女,這就夠了,像你這樣四海為家,雖然也很有趣,可是等你老了,難道不會感到寂寞嗎?”
斐斐:“……你知不知道,生孩子很危險,即便是修者都可能因生產而死,更何況是普通人?”
鳳柔宜搖頭:“可是我娘生了我們兄妹五個呀。”
“所以她才沒你爹活得久。”
鳳柔宜鼓鼓腮幫子:“我覺著你這樣想不好。”
“你的想法才是荒謬。”
指望著嫁人獲得幸福的想法根本就是胡扯,如果依附男人才是幸福,那斐斐寧可永遠不幸,這樣的幸福誰愛要誰要。“你娘嫁給你爹,她很幸福嗎?鑄劍宗那些嫂子們,她們很幸福嗎?”
第92章
幸福的柔宜娘, 生了五個孩子后死去,幸福的嫂子們,每天在家洗衣做飯養育孩子伺候丈夫。如果躺著生孩子做奴才就是幸福,那為何男人怎么不拼命追求幸福?
不夜城的生活令斐斐明白一個道理, 男人搶破頭的才是好東西, 權力、地位、金錢, 一切安于室的都是枷鎖與訓誡,是對女人潛移默化的馴養,最可怕的莫過于被馴養的女人宣誓效忠主人,將不堪忍受的同性伙伴視為仇敵。
有件事斐斐一直弄不懂,女人與男人為何思想差異這樣大。
不夜城中的倡伎們見識到了無數卑劣的男人,但當極樂不夜城得到自由, 她們可以重新生活時, 仍然有很多女人選擇跟男人走, 在她們心中,這些男人與其他男人不一樣, 是“好男人”。可蜂窠中的男倡,明明前去尋歡作樂的多是同性,少見女人, 但就因為這為數不多的, 將他們視為玩物的女人,便令他們開始仇視女人,認為天底下的女人沒一個好東西。
女人受到男人傷害,想的不是如何報復,而是“擦亮眼”, 再找個“好男人”,繼續“相信愛”, 甚至會傷害自己來使對方痛苦;男人一旦受到女人傷害,哪怕只是擦破點油皮,都要立刻將全體女人當作虛榮、膚淺、無情無義的賤人,恨不得天底下女人死絕——斐斐不懂這是為什么?
一個女人受到悲慘的命運,男人們想的是編排她的香艷事跡,意淫她的身體媚態,反過來一個男人受到悲慘的命運,女人們卻一窩蜂涌上去用愛與溫柔感化撫慰——這又是為什么?
把共情男人的能力與泛濫的同情心用在同性身上,怎么就比心疼男人難?
雌性妖獸與人類女性截然不同,它們生而強壯、自由、頑強,疾風能夠咬死非自愿生下的幼崽,當車吞噬雄性作為食物,就連還小的九霄都充滿攻擊性,從不畏懼從不退縮,如果人類女性如雌性妖獸那樣有血性,何至于數千年來被壓迫至此?
世俗的教導中,告誡女人要認命,要吃苦,要以被男人愛為榮,于是前仆后繼的女人為了獲取認可背叛自己的性別,仿佛沒有男人人生便不算完整,而男人永遠只想著飛黃騰達,頂多是在權勢富貴到手之余,多睡兩個無關緊要的女人。
“柔宜,你娘死得這樣早,就是為了這樣的幸福么?”
山腹寂靜,斐斐的聲音并不大,卻振聾發聵,“人如果沒有活著,死后就算得到再大的榮耀又有什么用?別忘了,你爹還在密室里偷偷養了一個女人。”
之后鳳柔宜許久沒有說話,斐斐以為是自己說到了她的痛處,令她意識到她爹并沒有傳聞中那樣對她娘矢志不渝,卻不曾想,鳳柔宜并非因她的話羞惱,而是陷入之前的疑惑中。
早在密室看見那個女人開始,她就忍不住失神,盯著對方瞧個不停,但要她說出為何如此關注,鳳柔宜又給不出理由,思來想去,只覺得熟悉,下意識想要親近。
可惜當時沒有太多時間讓她去想,現在斐斐重提,鳳柔宜便不受控制地思緒飛走,好一會兒,她問斐斐:“你說……為何要給她戴上面具?”
斐斐一開始沒反應過來,之后回答道:“也不一定就是別人給她戴的,可能是她自己戴的,反正無論如何戴面具無非就那么幾種原因,丑的不能看,美的不給看,再不然便是怕被人認出來。”
可鳳宗主都已經將那女子囚于密室之中,難道還怕有人闖進去?
什么人值得他如此大費周章,囚于密室還要把臉遮擋住?
“從她腳上的鎖鏈可以知道,自愿戴面具的可能性很小,柔宜,無論你爹在你心目中有多么完美,無論他有什么理由,他終究是把一個女子用鎖鏈關在了不見天日的密室之中。”
鳳柔宜沉默許久,才輕輕嗯了一聲:“我知道。”
她不愿相信爹爹是這樣的人,她想說爹爹一定有原因才這樣做——可就算有,又怎樣呢?到底是做了,不能不讓人說。
兩人走了許久也不見臺階有盡頭,反倒是累得七葷八素,額頭汗水不停,斐斐抹了把汗:“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覺得自己快要化了,你好歹也是鑄劍宗的人,居然都不知道你爹的鍛造室有密室,密室里又有密道?”
柔宜搖搖頭:“爹爹他從不跟我說這些事。”
兩人休息了會兒,如今回去的路必然是不通的,剛下來時斐斐便檢查過,打開的地板瞬間合上,密不透風,想原路返回不可能,更何況密室里說不定鳳宗主早已回來,即便上得去,到時打個照面該如何是好?
只能往下走,而且石壁上每隔一小段就有姐姐留下的記號,只是斐斐沒有告知柔宜。
休息片刻,兩人繼續前行,也不知究竟走了多久,反正除卻斐斐手中的提燈外一片漆黑,一點光線都沒有,亦不知歲月,走累了便坐在臺階上歇息,期間小睡了十幾次,照顧到鳳柔宜的體力,前進速度并不快,斐斐始終態度堅定,她相信按照姐姐的記號前行就一定會有出路,女蘿留下的痕跡成了指引她繼續前進的風向標,也給了她無與倫比的勇氣。
而因為斐斐,鳳柔宜才沒被這恐怖的環境嚇瘋,兩人始終拉著手,斐斐知道鳳柔宜身嬌體弱,時刻注意著她的狀況,兩人走著走著,終于,在又拐過一道石梯彎后,出現了亮光。
從跌落密道至今,總算得見光亮,斐斐柔宜驚喜不已,與此同時密道內的溫度越來越高,到最后斐斐已忍不住將上衣脫掉,露出肩膀與雙臂,鳳柔宜見她這樣大膽,羞得臉都紅了,可惜也抵不過高溫,在斐斐的鼓勵下,猶猶豫豫脫了外衣。
由于外面很冷,她們穿得本來就多,人都要被烤熟了。
兩人一開始還扶著臺階兩側巖壁行走,但越往下,掌心的石塊也從溫熱變得滾燙,無法觸碰,原以為已經看到亮光,總算能接近出口,可走著走著才知道,這條路如此漫長,看到的那點光,根本不算什么!
也不知過去多久,就連斐斐都覺得雙腳不是自己的了,她們終于拐過了最后一個彎,同時也來到了鑄劍山的山腹,面前是金紅色與黑色交織的漫天火海,根本沒有出口可言!
鳳柔宜從來不知道鑄劍山山腹竟然燃燒著如此劇烈的火海!
火苗旺盛且兇狠,斐斐發現在這里只有用生息才能存活,她不解地想,難道是柔宜突然開了竅,感悟到了并且能夠使用生息?否則柔宜為何沒受影響?若是凡人,應當早化為灰燼了才是!
先前她見柔宜在此處行走自如,還以為無需生息,誰知剛正常呼吸便覺眼前火燒火燎劇痛無比,柔宜卻像根本沒有感覺到。
即便她開了竅,短時間內也不可能修為追上自己,難道是因為鳳氏族人的身份?
斐斐想不明白,直到面前火海在燃燒時的晃動,露出了一抹人影。
那人影無比熟悉,不是斐斐苦苦尋找的女蘿又是誰?
她沉睡于火焰之中,火焰像是一只巨大火鳥將其擁抱,也不知是死是活。
斐斐腦袋里嗡的一聲,方才她們下來山腹時,這里火勢滔天,什么也沒瞧見,如今看見女蘿,她哪里還記得其他,大聲呼喚:“姐姐!阿蘿姐姐!姐姐!”
可女蘿依舊與火焰中沉睡,她像是母體中的嬰兒般蜷縮在火球之中,黑色的頭發隨著火焰微微飄浮,眼前火海再次晃動,又將女蘿遮掩住,火勢太大,饒是鳳柔宜再怕,也不能任由斐斐不管不顧往前沖,她拼命拽住斐斐:“別過去!別過去!這是鳳火!會把你燒成灰燼的!”
“放開我!”斐斐想用力甩開鳳柔宜,又怕害得鳳柔宜受傷,這里到處都是可怕的火焰,她不敢使勁,“你在這里等我,我要去找我姐姐!”
“別過去!”鳳柔宜堅持不讓斐斐往火海沖,她急得大叫:“阿蘿姐姐!你還好嗎?阿蘿姐姐!”
兩人的呼喚并沒有喚醒女蘿,反倒喚醒了因與女蘿融合而得到平靜的鳳鳥,它緩緩睜開眼眸,發出一聲凄厲鳳鳴,破敗的羽翼上掉落一朵又一朵灼熱鳳火,同時被擁抱在懷中的火球也開始震動,但女蘿自始至終都沒有反應。
斐斐再也忍不住了!
她握住鳳柔宜的手拉扯下去,不顧一切朝鳳鳥奔去,手里的小紙人拼命往外丟,可紙人連凡火都怕,何況鳳火?被賦予了生息后,甚至連落地都不能,就已被燒成了灰。
鳳柔宜捂住眼睛不敢去看,只怕斐斐被鳳火吞噬,奇怪的是鳳火并沒有傷害斐斐,她跑得太急,還在地上摔了跟頭,狼狽地滾了兩圈,可鳳鳥實在是太過巨大——她連它的腳面都碰不到!
“把姐姐還給我!”斐斐流著眼淚怒吼,“把我姐姐還給我!”
她伸手去抓鳳鳥,鳳鳥是死是活跟她沒關系,鑄劍宗除了柔宜之外的人怎么樣了斐斐也不在意,只有姐姐不能失去,就算賭上自己這條命,也一定要救姐姐回來!
她體術練得不精,劍術也好輕身功夫也罷,都比不上阿刃,最厲害的便是剪紙,可拋出來的小紙人早已被鳳火燒得干干凈凈,斐斐只能攀爬火焰鎖鏈,試圖離女蘿更近一些,再嘗試用生息去喚醒她。
至于鳳火為何不傷自己,姐姐為何與這只火鳥靠得這樣近,她通通來不及想。
鳳鳥只是從瘋狂狀態趨于平靜,并不意味著已清醒,于她而言,斐斐像是一只吵吵鬧鬧的小蚊子,于是它集結鳳火,向斐斐攻擊而去,斐斐躲閃不及,被一團鳳火擊中,砰的一聲甩飛到巖壁之上,跌落地面,哇的吐出一口鮮血。
鳳柔宜拔腿就往她身邊跑:“斐斐——”
“別過來!”斐斐勒令鳳柔宜不許靠近,她強撐著從地上爬起來,被打出去的瞬間她以生息護體,只是一點小傷,算不得什么。
她一次又一次向鳳鳥身上攀爬試圖靠近女蘿,也一次又一次被鳳火擊中,鳳柔宜受不了了,她哭著喊道:“快住手!斐斐別再過去了!你會死的!”
斐斐的目光只盯著那團格外明亮的火球,看起來真像太陽,她不知道姐姐究竟出了什么事,可這只火鳥像得了瘋病一般,絕對是傷害她了!
隨著一次又一次被擊飛,斐斐敏銳地發覺,鳳火的力道愈發微弱,似乎火鳥在逐漸失去力量。她不認為是這只火鳥仁慈地不再攻擊自己,因為它始終在發出憤怒暴躁的嘶鳴,只要讓它繼續攻擊,等到力竭之際,自己就能靠近!
斐斐發現了希望,她讓鳳柔宜躲起來,自己則再度向鳳鳥逼近,同時嘴里還在罵鳥:“你不是妖獸嗎?妖獸強壯又自由,你怎么被鎖鏈鎖在這里?!你自己被鎖了也就算了,還要害我姐姐!看我怎么拔了你的毛做烤小鳥!”
鳳柔宜氣得直跳腳:“別罵了別罵了!你都吐血了!”
斐斐邊吐血邊罵,她覺得吐兩口血根本不算事兒,她就是要激怒這只似乎聽得懂人話的火鳥,激發它更兇猛的攻擊,這樣它會更快失力,姐姐一直不動,斐斐真的怕她已經死掉了!
斐斐的計策很有效,由于她的目標是女蘿,鳳鳥開始不顧一切地動用心火,想要殺死斐斐,這讓自認為勝券在握的斐斐驚懼交加,她下意識感到了危險,然而心火來勢洶洶,擊碎她用來防御的生息,眼見即將被火焰吞沒,這一次,斐斐預感到自己必定要死,不由得用盡全身力氣發出呼喚:“姐姐——”
鳳柔宜早已抱住頭淚流滿面,她不明白斐斐為何這樣拼命不怕死,可過去許久,周身灼熱的溫度似乎都退去了些,鳳柔宜才哭著抬起頭,發現半空中的斐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一個血紅色與綠色交織而成的藤繭。
藤繭緩緩落地,露出里頭傻乎乎的斐斐,她滿身是土,臉上遍布血跡灰塵,還因為太熱皮膚通紅,可她一點不害怕,正吸著鼻子抬起頭,順著斐斐的視線看去,原本蜷縮在火球中沉睡的女蘿已變成了站姿,雖然她依舊閉著眼睛,但斐斐知道,她醒來了。
女蘿緩緩睜開眼眸,細碎的金光自她眼中一閃而過,圍繞著她的火球逐漸散去,她在鳳鳥低聲嗚咽中離開它來到地面,快速抱起斐斐,難得語氣嚴厲地說:“笨蛋,誰讓你這樣做的?”
斐斐不停地吸鼻子,嚎啕大哭:“疼!疼死了!渾身骨頭都疼!感覺被烤熟了能片下來蘸辣椒面吃了!我都這樣疼了,姐姐還罵我!”
先前那副頂天立地的英娥模樣消失不見,又成了需要人哄的小妹妹,女蘿摸了摸斐斐的頭,終究是舍不得對她說重話:“讓你擔心了,都是我不好。”
斐斐抱住她的腰,劫后余生,姐妹重聚,她只覺無比幸福。
女蘿又伸手摟住鳳柔宜,輕聲安撫:“柔宜也辛苦了。”
鳳柔宜本就哭得厲害,被這樣一安慰,更是悲從中來,張嘴就朝女蘿告斐斐的狀:“我都制止她了……這么危險的鳳火,她非要往里頭沖,不拿自己的命當回事!差點就死了!”
女蘿哄了妹妹們好一會兒,才回頭去看身后的鳳鳥。
斐斐揉揉眼睛:“姐姐,這小鳥是怎么回事?怎么會被關在這里?”
女蘿本想回答,卻又想到什么一般,問鳳柔宜:“柔宜,你知道嗎?”
鳳柔宜茫然搖頭:“知道什么?”
撇去這只火鳥抓走姐姐的行為,如今斐斐冷靜下來再看,才發覺對方無比可憐,羽翼破損遍體鱗傷,渾身都被鎖鏈釘在山壁之上,就連先前鳳鳥發瘋般的攻擊,斐斐都不在意了。
她連忙告訴女蘿:“對了姐姐,我們在密室看到一個被關起來的女人——”
女蘿的視線不覺再度看向鳳柔宜,鳳柔宜試探著問:“阿蘿姐姐,怎么了?你為何這樣看我?”
女蘿啞口無言,好一會兒她才問道:“柔宜,你見了那人,可有什么感想?”
鳳柔宜誠實回答:“很想跟她說說話,總感覺我在哪里見過,卻又想不起來。”
斐斐立刻道:“你都沒告訴過我。”
“你也沒給我時間告訴你呀,之后走了那么久,一路上我好幾次都想跟你說,你卻老是打斷我,嫌我不用功。”
“……那不是因為越來越熱,我怕你喘不過氣憋死了,才教你用生息呼吸的么?”
兩人一言不合開始拌嘴,望著這樣活潑開朗的鳳柔宜,一時間,女蘿竟不知要如何開口告知她這個殘酷的事實,她緩緩向鳳鳥看去,鳳鳥發出一聲輕輕的悲鳴,女蘿點頭:“我明白的,我一定會完成你的心愿。”
斐斐與柔宜聽她跟鳳鳥說話,甚是好奇,斐斐問:“姐姐,這只火鳥到底是什么來歷?怎么會被鎖在這里?”
第93章
“……姐姐?”
女蘿在斐斐的呼喚中回神, 她心疼地給斐斐擦去臉上血污,望著那閃閃發亮充滿求知欲的眼睛,已經明白一切的她,卻無端生出難過與遲疑, 如果說鑄劍宗鳳氏一族有誰是她無論如何都不想傷害的, 那就只有柔宜。
斐斐蹭了蹭女蘿, 下巴搭在她肩上去看火鳥,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從剛開始被攻擊她便覺著這只火鳥要死了,在幾番拉扯過程中她也不停地感覺對方油盡燈枯命懸一線,可它就是不死,就是被釘在巖壁上。
女蘿抱著兩個女孩兒, 半晌, 輕嘆一聲:“它可不是普通妖獸, 它是鳳鳥。”
斐斐眨眨眼:“鳳……鳥?是傳說中的鳳凰嗎?”
鳳柔宜驚奇:“哇。”
女蘿搖頭:“是鳳鳥,不是鳳凰, 鳳與凰都是神鳥,我們面前便是世間僅存的最后一只鳳鳥。”
“可是它看起來……一點都不像神鳥,而且神鳥怎么會被囚禁在鑄劍山山腹之中呢?”
斐斐說著話, 同時悄悄去看鳳柔宜, 只見鳳柔宜也如自己一般,呆呆地望著鳳鳥出神。
“被囚于此三千年,受盡折磨,自然不再有當年神鳥風采了。”
“三、三千年?!”
三千年意味著什么?斐斐今年還不到二十歲,這個數字太龐大了, 龐大到她幾乎意識不到究竟有多么漫長,三千年啊, 三千年!
同時她突然領悟,如果鳳鳥被囚三千年,那鑄劍宗肯定知情!他們不可能不知道,鳳氏一族崛起,約莫也正是三千年前,正因如此,才會成為修仙界首屈一指的器宗,他們是真正有著厚重歷史積淀的宗族,絕非尋常門派可比。
先是宗主鳳鄔在鍛造室密室囚禁一個女人,隨后又是被囚于山腹火海的鳳鳥,斐斐很難不把他們往壞了想。
鳳柔宜同樣想到了這一點,明明四周溫度極高,能將人蒸熟,她的臉色卻開始逐漸泛白,失去血色。
“柔宜,這是一個很古老又很殘酷的故事,你想聽么?”
鳳柔宜的睫毛上不知何時已掛上淚珠,“……嗯。”
可就在女蘿將要開口時,一道低沉而冰冷的嗓音傳來:“阿蘿姑娘,請你慎言。”
說這話的不是旁人,正是鑄劍宗少宗主鳳棲梧。
他不知何時出現在山腹之中,此時目光冷淡地望著女蘿,顯然不允許她再說出任何可能不利于鳳氏一族的話,同時他朝妹妹伸出手:“柔宜,那里很危險,到大哥這里來。”
鳳柔宜有些懵懂,她看看女蘿,再看看長兄,恍然間明白了什么:“大哥,你知道這只鳳鳥的來歷,是嗎?”
斐斐靠著女蘿,語帶嘲諷:“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可是鑄劍宗的少宗主,只等你爹退位,鳳氏一族便由他來接管,他不知道誰知道?”
鳳柔宜立刻問:“那爹爹密室里那個女子呢?你也知道她是誰?”
出乎意料的是,鳳棲梧冰冷的面容出現了一絲疑惑,不過他并沒有想太多,還以為妹妹是在轉移話題,再次重復道:“柔宜,到大哥這里來。”
鳳柔宜搖頭:“不,除非你告訴我這究竟是怎么回事,鑄劍山的山腹中怎么會有鳳鳥?我們一族所使用的鳳火究竟是從哪里來的?爹爹密室里關押的那個女子,又是何人?”
她接連兩次提起密室女子,鳳棲梧百思不得其解,什么密室,什么女子?
先前他以為妹妹是隨口胡說想轉移他的注意力,可看柔宜這副認真的表情,似乎并非說謊。
“不必問了,柔宜,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爹爹……”
鳳柔宜震驚地望著緩緩走來的父親,內心深處涌現出劇烈的不安,她連連追問:“什么事情我不能知道?我不是小孩子了,爹爹,這鳳鳥是怎么回事?密室里那個——”
她話沒說完,便被鳳宗主打斷:“柔宜。”
從小到大,這是鳳柔宜頭一回看見爹爹以如此嚴厲的表情語氣同自己說話,他在她面前素來慈愛溫柔,連大聲說話都不曾有,哪怕自己幼時淘氣,趁著爹爹午睡偷偷剪他頭發,他也只是笑著捏她臉說她是個小搗蛋。
可越是掩蓋,就越令人懷疑,鳳柔宜自己也不知為何,竟惶惶落下淚來,而見她哭泣,鳳鄔與鳳棲梧又如何不心疼?
“柔宜,快過來。”
鳳柔宜是天真,卻不傻,她搖頭:“哥哥一直喊我過去,是不是要等我過去,就對阿蘿姐姐跟斐斐出手?那我不過去,你們若要害她二人性命,就連柔宜一同殺了吧!”
斐斐沒想到鳳柔宜竟如此有情有義,她沒有說話,而是靜靜靠在姐姐肩頭,她真的渾身都疼,疼得都不想罵人。
鳳棲梧閉上眼睛,復又睜開:“柔宜,你知道嗎?我們鳳氏一族之所以能夠屹立千年而不倒,全是仰仗鳳鳥,你可知我們為何姓鳳?”
鳳柔宜搖頭,他才道:“你我體內,皆有鳳之血脈,因此才能驅使鳳火。”
鳳柔宜沒有被兄長帶走思緒,而是堅定道:“既然如此,為何隱藏此事怕他人知曉?既然我們一族有鳳之血脈,為何還要把象征祥瑞的鳳鳥囚禁于此?大哥說的話看似有道理,可我偏偏不信。”
女蘿沉聲道:“還是讓我來說吧。”
被鳳火吞噬之后,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里歲月流逝,輾轉千年,直到斐斐的聲音傳來,才將她喚醒。
她看向鳳柔宜:“柔宜,你真的想要知道嗎?也許知道以后,你的生活再也無法恢復到從前的幸福了。”
鳳柔宜下意識有些退卻,可她想起密室里的女人,還是想要知道真相,于是堅強地點了下頭:“我想知道。”
女蘿朝她笑了笑,這笑容仍舊溫柔,卻并不快樂,反倒沉重無比。
“自古以來,鳳凰一族分為兩種,鳳鳥身帶三彩,凰鳥身有四色,凡人認為雄鳳雌凰,實則不然,鳳鳥凰鳥皆為雌性。”
說到這里,她轉頭看向巖壁上被火焰鎖鏈釘死的巨大鳳鳥,神情哀傷:“這是世間最后一只鳳鳥了,而最后一只凰鳥,柔宜,它就在你體內。”
鳳柔宜愣了下:“什么?我……?”
“你們鳳氏一族三千年不曾有女兒出生,惟獨你是例外,你難道沒有想過,這是為什么嗎?”
當女蘿看向鳳鄔時,難得露出譏諷之色:“可笑鳳氏一族以為鳳鳥屬雄,因此代代以鳳血為根,如此才能驅使鳳火,成就第一器宗美名。你以為他們是想生女兒而不得,實際上他們是求男得男,因為第一個飲下鳳血的鳳氏族長便是男人!他自己是男人,娶了妻子也不可能延續血脈生下女兒,只能代代生下沒有生育功能的兒子!”
鳳氏一族只生男孩的秘密便是如此,沒多么神奇,更不令人羨慕,母系氏族的鳳凰血脈延續只可能是女兒,他們飲下鳳血,所能確保的只是活命,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了。
“如果你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你們鳳氏一族的人除卻遇上天災人禍,個個都是無病無痛長命百歲,因為第一任鳳氏族長本就是將死之人,他靠鳳血續命,他的男兒男孫,也需要鳳血才能存活。這只鳳鳥!”
女蘿忍不住憤怒的情緒,指向身后被鎖鏈囚禁的鳳鳥:“它在這三千年里,要一次一次地被取血,喂養著你們鳳氏一族的男人!所以你爹不敢公之于眾,你以為這巖壁上的金色符咒是為了囚禁它?不,這符咒是為了不讓鳳鳥死去,要將它永遠囚禁于此,令你們鳳氏一族代代繁榮昌盛!”
鳳柔宜倒抽了一口涼氣,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她顧不得去管,急切地向父兄求證:“爹爹,大哥,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
她看向自己白嫩纖細、養尊處優的雙手,這樣的一條性命,竟是如此罪惡的產物?
鳳鄔與鳳棲梧面無表情,女蘿說:“柔宜,你不用問了,他們必然知道,也必然早已接受這個事實,鳳氏一族每一任族長都知道,他們守著這個秘密,守了三千年,以后也會一直守下去,因為他們都想活,所以神鳥是否自愿,根本不重要。”
鳳鄔閉上眼睛,又緩緩睜開,望著淚流滿面的女兒,他心痛地別過頭去不敢看,“柔宜,爹爹不想瞞你,可此事僅有歷代族長與繼任者知曉,如今的鑄劍宗,也只有我與你大哥知道,這是鳳氏一族,永遠不得見天日的秘密。”
女蘿失笑:“不止如此吧?你不還有其他秘密,連你的長子都不知曉嗎?”
鳳鄔猛地看向她,眼神中帶了威脅:“姑娘年紀輕輕,最好還是明白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女蘿可不怕他這威脅,“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你又能拿我怎樣?你的幼女長子皆在此,你敢不敢告訴他們,被你囚禁于鍛造室密室的女人,姓甚名誰,又是何身份?!”
鳳鄔當然不敢!
鳳棲梧皺眉:“阿蘿姑娘,我們此時不是在說此事。”
女蘿:“我知道少宗主不會因為我這個外人的言語便懷疑鳳宗主,我也知道,為了鳳氏一族其他人的性命,為了鑄劍宗的榮譽,為了這三千年的血脈延續,你也會像鳳宗主一樣,成為下一任不茍言笑的大族長,獨自一人保守秘密,即便是自己的妻兒也不會泄露分毫,可你不妨問問鳳宗主,他有沒有將這件事告知你們的母親!”
鳳棲梧厲色道:“家母已過世數年,還請姑娘放尊重些,不要提及她!”
“我提她一句便是不尊重,那么將她做成人偶囚于密室,扣上鎖鏈戴上面具的人,是不是罪該萬死?”
鳳棲梧不明白女蘿的話是什么意思,但斐斐明白,鳳柔宜也明白。
山腹之中不知時間,但鳳柔宜已失蹤了七日,她在鑄劍山失蹤,鳳鄔帶人排查了所有地點都沒找到蹤跡,最后他才想起密室,雖覺著不可能,但斐斐與鳳柔宜到底不如女蘿細心,兩人在密室里留下了蛛絲馬跡,叫鳳鄔尋到,他便知曉女兒定然是進了山腹火海,這才叫來長子一同營救。
令他沒想到的是,除卻柔宜與斐斐,女蘿竟然也在。
既然兩個丫頭是從密室落下,那必然已見過阿好,母女相見不相認,鳳鄔并非鐵石心腸,他在對待妻女時,總比對旁人多了柔情,常常心軟。
“爹爹……”鳳柔宜渴望父親能夠否認,至少告訴她,那個人不是母親!
可鳳鄔只是移開視線,不敢同她對視,這令鳳柔宜徹底絕望,一直以來,無論爹爹還是哥哥們,都告訴她娘親早已去世,娘親愛她,給她做了許多小衣服小鞋子,還有那些充滿愛意的信件,這難道都是假的嗎?
斐斐冷不丁開口:“密室里那個女人手邊,也有很多未完成的小衣服。”
“是給你的,柔宜。”
鳳柔宜再也承受不住,掩面痛哭起來,鳳棲梧瞳孔震動,低聲詢問:“……父親?”
鳳鄔沒有回答他,女蘿替他回答了:“少宗主,你可能不知道,當年鳳宗主從外面帶回你母親黃好,成就一段良緣,情深意濃時,與她無話不談,告知了她鳳氏一族興盛不衰的秘密,你猜猜看,你母親做了什么?”
即便與夫君相愛,又有了好幾個孩子,黃好依舊對此感到憤怒,她在夫君的帶領下見到了山腹火海中的鳳鳥,感受到了鳳鳥的絕望與呼喚,那時已懷上柔宜的黃好,在幾度掙扎中,做了此生最痛苦、也最不后悔的決定。
“她想要釋放鳳鳥,讓鳳鳥重得自由,她這樣想了,也這樣做了。”
但她并非修者,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女子,全靠著鳳鄔偷偷摻在她食物中的鳳血,才能在山腹火海中不被燒成灰——而在這之前,鳳血只允許鳳氏一族男子使用,一是為了續命,二也是想盡可能讓鳳鳥活下去。
可惜她終究沒能成功,她想盡辦法要破壞巖壁上的咒文與釘死鳳鳥的火焰鎖鏈,最終通通失敗,甚至因此胎氣大動,險些死在山腹火海,已經徹底瘋狂的鳳鳥無法判斷敵友,對于身懷鳳血之人會下意識因為相同的氣息將對方當做同族,這也是為何鳳氏一族能夠成功從它身上取血的緣故。
它救了黃好,黃好與鳳鄔成婚數年,直到生下第四子后,鳳鄔才告知她鳳鳥一事,又悄悄喂了她鳳血,因此她腹中第五個孩子便不再是男胎,而是女胎。
正因如此,鳳鳥感受到胎兒性別,給予了黃好一顆凰珠——那是它的伴侶,世間最后一只凰鳥死后留下的痕跡,它一直保存在自己體內,直到黃好腹中胎兒將死,它便毫不猶豫地貢獻出來,只為留住這個小生命。
之后鳳鄔尋到山腹火海,發現了昏迷不醒的妻子,黃好生下鳳氏一族第一個女兒,夫妻倆依舊相愛,但黃好知道,她無法用這虛假的幸福欺騙自己,無法在鳳鳥的鮮血與痛苦中維系這樣的愛情。
可她私底下的動作終究是被鳳鄔發現,鳳鄔愛妻子,這毋庸置疑,可同時他還是鳳氏一族的族長,鑄劍宗的宗主,他肩負著振興宗族的責任,不能因為愛情便拋棄一切。
在妻子與宗族之間,他選擇了后者。
他只能讓她“死”去,私下卻將黃好囚禁在密室之中,黃好不堪受辱,趁著他沒注意自盡而死,鳳鄔拼盡全力,也只救回了一具不會說話不會笑的軀殼,真正的黃好早已離去,如今所留下的,不過是虛假的皮囊。
而在她被“死亡”之前,她隱隱有了預感,用摻雜了鳳血的墨水為女兒留下秘密,原本山腹火海的入口只有神殿之下,后來鳳鄔將守衛摒退,自己悄悄改造了歷代族長位于鍛造室的密室,才發現通往山腹火海居然還有另一個入口。
所以信件里類似生息的力量并非真正的生息,而是神鳥之血,當時蕭八郎的未竟之語同樣是一滴“血”,只是不知那魔修究竟是從何處得到的鳳血,魔修們一直想要沖入神殿,為的可能也并非母火,而是被鎮壓在神殿之下山腹火海中的鳳鳥。
即便鳳鳥油盡燈枯,依舊渾身是寶。
“現在,我終于明白了,明白鳳氏一族為何無法修仙。”
女蘿望著哭泣的柔宜、震驚的鳳棲梧以及眼圈泛紅的鳳鄔,“因為第一任族長壽命已盡,靠鳳血續命雖得了兒子,卻導致之后的每一個鳳氏男兒,都必須以鳳血維系生命,男人無法感悟生息,憑借鳳血雖能驅使鳳火,卻無法使用真正的鳳凰之力,而女人……你們鳳氏一族沒有女人,修仙自然無從談起。”
“柔宜是特殊的,她體內有凰珠,因此即便沒有覺醒,亦能感悟生息,并且不受鳳火傷害,同時清靈之氣產自生息,你們鳳氏一族……得了鳳火都無法發揮出它本有的力量,只能從鳳凰之力中提取清靈之氣,這就是你們能夠制造出聚靈鎖的原因。”
鑄劍宗的聚靈鎖,皆是神鳥血淚所化。
第94章
在那漫長的夢中, 女蘿看見了鳳鳥的一生。
三千年前修仙界仙魔大戰,本就稀有的鳳凰一族被屠殺殆盡,僅存的一對鳳凰,被鳳氏一族的第一任族長得到, 他遍尋名山, 將最終的落腳點取名為鑄劍山, 并改名換姓,創立鑄劍山,娶妻生子,繁衍鳳氏一族。
能在仙魔大戰中全身而退,其人本就是十分厲害的器修,只是命數已盡, 才尋求鳳凰續命, 山腹巖壁上的金色符咒, 是千年前從仙界得到的續生文,可惜凰鳥傷勢太重, 終究哀鳴死去,凰鳥死去后,鳳鳥亦悲鳴不止, 卻受續生文束縛無法自裁, 因而茍延殘喘至今。
而火焰鎖鏈同樣不是凡物,三千年前修仙界靈氣充沛,那時鍛造出的法寶,都是如今的神器,這鎖鏈禁止鳳鳥出逃, 續生文困住鳳鳥死志,硬生生讓它活到現在, 假若女蘿沒有出現,它還能夠再活三千年,直到鳳氏一族遇到無法抵抗的天災神罰徹底被剿滅,否則只要有一位族人活著,鳳鳥便不得解脫。
失去伴侶的鳳鳥在這日復一日的折磨中逐漸崩潰,最終發了瘋。
由于第一任族長飲下鳳血后一連三胎都是兒子,他便將鳳鳥誤認為雄性,殊不知自己是將死之人,根本生不出能夠延續血脈的女兒。
“鳳鳥不想報復,它只想自由。”
它一直在呼喚的、為此掙扎的,是自由。
那是比生命和靈魂更重要的東西,鳳凰一族屬于自由,它們天生自由。
鳳鄔望向女蘿:“它早該死去,是續生文使它存活至今,重得自由之日,便是鳳鳥死亡之時。”
“那又如何?”女蘿回答,“對鳳凰一族而言,自由與尊嚴,是比生命更重要的存在,如果失去自由,它們便失去了身為神鳥的資格。”
原本還在哭泣的鳳柔宜怔住了,她癡癡地望著痛苦哀鳴的鳳鳥,求父親:“爹爹,放它走吧……放它走吧!不要再這樣對它了,放它走吧!”
身體中的凰珠似乎在回應鳳鳥,燒得鳳柔宜痛苦萬分,“它在哭泣,它哭得好傷心,爹爹,放了它吧,放了它吧!”
“柔宜……”
鳳棲梧朝父親看去,鳳鄔卻堅定搖頭:“不行,柔宜,不能放它走。”
他是為了鳳氏一族,連深愛的妻子都能放棄之人,怎么可能因為女兒的乞求,便放走鳳鳥?“你可知道,鳳鳥維系著鳳氏一族所有族人的生命?一旦鳳鳥離去,便會死亡,它一死,鳳氏一族所有人都會死。”
一直縮在女蘿懷里的斐斐小聲嘀咕:“是所有男人都會死吧?”
女蘿輕拍她后背,示意她不要亂說話,斐斐噘嘴,她才不管除了柔宜之外其他鳳氏族人的死活,只要柔宜不死,其他人死就死唄,他們的命本就是從鳳鳥身上偷的,早就該還回去。
鳳柔宜愣住了:“爹爹、哥哥……”
“爹爹會死,哥哥會死,就連那些剛剛出生的孩子,也都會死。”鳳鄔沉重地嘆了口氣,他凝視著掙扎的鳳鳥,心中又何嘗不知,這是一條無法回頭的路?“柔宜,那些陪你玩的孩子,那些保護你的兄弟,他們都會隨著鳳鳥一同死去,還有你的嫂子們,她們正過著平凡而幸福的生活,你要將這樣的幸福剝奪嗎?失去夫君與孩子,你知道這對她們來說,這比死亡更加可怕嗎?”
“柔宜,你舍得爹爹,舍得你的哥哥們嗎?”
鳳柔宜徹底心慌意亂,她連十七歲都還不到,被家人千嬌百寵,與親人的感情無比深厚,她心疼鳳鳥憐憫鳳鳥,可如果解救鳳鳥的代價是付出自己全部親人與族人的命,她要因此失去慈愛的爹爹與疼她的哥哥們——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做。
于是下意識朝女蘿看去:“阿蘿姐姐……”
一向對她溫柔的女蘿此時卻態度堅定:“柔宜,我不能答應你。”
鑄劍宗的其他人無辜嗎?
無辜,也不無辜,他們本就是罪惡的產物,是不該擁有生命的人,他們什么也不知道,并不意味著沒有罪,真正的無辜者只有被囚禁三千年的鳳鳥,它失去伴侶失去自由,連死亡都是一種奢求,女蘿決不會任由它重復之前三千年的命運。
嬌貴的小公主無法理解比生命還要重要的自由,但斐斐卻能感同身受。
她趴在姐姐肩頭看著鳳鳥,雖然它打得她全身骨頭都疼,可素來記仇的斐斐卻一點都不恨它,還喃喃著:“對不起,我不拔你的毛做烤小鳥了……你比我還可憐。”
她只受了十幾年的苦便遇到了姐姐,遇到了非花飛霧,從火坑重獲自由,三千年啊……三千年,這是怎樣漫長的時間,滄海桑田世事變化,鳳鳥就這樣孤獨地被鎖鏈釘在刻滿咒文的巖壁上。
沒有太陽沒有風,沒有鮮花沒有愛,更沒有尊嚴沒有自由,只有這永遠不會燃盡的鳳火。
一定很疼吧?
所以即使瘋掉了,失去神智,也依舊呼喚著姐姐,渴望重歸天空。
斐斐悄悄把眼淚蹭在姐姐的衣服上,扭頭對鳳柔宜說:“如果你要為了你的族人阻止我們,那從現在開始,我們就不是朋友,而是敵人了。”
她站在姐姐這邊,她也要解救鳳鳥,無論鳳氏一族是否無辜。
“鳳氏一族的繁榮昌盛,修仙界第一器宗的榮耀,都沾著鳳鳥的鮮血,柔宜,你分不清楚是非對錯嗎?你想想你娘,你娘難道不知道她的夫君愛她,難道不知道宗主夫人的身份尊貴?可她依舊做了正確的選擇。”
女蘿頓了下,一字一句地質問鳳柔宜:“你要為了這虛偽的幸福,背棄給予你生命,又拼死為你留下書信的母親嗎?”
倘若黃好沒死,倘若她還活著,她必定比任何人都愛柔宜。
“你娘不會像你爹那樣一味的保護你,把你養成不諳世事的天真姑娘,她會教導你什么是強大,什么是尊嚴,她會讓你明辨是非,自強自息,你爹與哥哥對你的好,建立在你娘那被剝奪的性命上!”
這幾句話真可謂是振聾發聵,鳳柔宜徹底崩潰,大哭出聲,女蘿不想與她為敵,更不想傷害她,她只希望柔宜不要阻止,放鳳鳥自由。
而鳳鄔與鳳棲梧始終靜靜地站著、看著、聽著,鳳鄔輕聲問長子:“你心中可有決意?”
鳳棲梧同樣輕聲回答:“父親放心,兒子背負鳳氏一族的責任而生,便是身死,也要保衛族人。”
寥寥數語,已是表明立場,鳳鄔眉眼舒展,微微一笑:“如此,我也能安心了。”
隨后,他溫和地呼喚女兒:“柔宜,快到爹爹身邊來。”
鳳柔宜卻傻傻地原地不動,于是鳳鄔親自步下臺階,將哭得眼睛紅腫的女兒抱起,交到長子手中,女蘿與斐斐沒有阻攔,女蘿問:“鳳宗主,就是不肯放手,是嗎?無論是對柔宜的母親,還是對族人,你什么都想要,卻又什么都得不到。”
鳳鄔并未動怒,甚至也不恨女蘿,神色甚至有幾分柔和:“阿蘿姑娘,你知道嗎?其實做鳳氏一族的族長,再如何風光令人艷羨,我還是想跟阿好做對平凡夫妻,養兒育女,種田織布……可我身負重任,我必須履行族長的職責,我為了族人放棄了妻子,即便再讓我做二次選擇,我也依舊會這樣做。”
女蘿與斐斐相擁著從地上站起,斐斐恨恨抹了把臉上的灰,“說得這樣冠冕堂皇,一副既得利者的可恥嘴臉,你還委屈上了?你有什么資格委屈?”
有被囚三千年的鳳鳥委屈?有年紀輕輕被迫“死亡”的黃好委屈?他有兒有女,一氣讓黃好生了五個孩子,以鑄劍宗宗主之名縱橫修仙界,榮華富貴他有,美名贊美他不缺,山珍海味錦衣玉食——他委屈個什么勁兒?
委屈他都是鳳氏一族族長了,卻只能得到愛妻的身體,她的靈魂卻消失不見?從頭到尾鳳鄔所悲傷的難過的,通通都是“愛而不得”,他沒有對鳳鳥的遭遇表現出一丁點愧疚或是憐憫。
斐斐的話一針見血,撕開了鳳鄔深情的遮羞布,他慢慢向后退去,重新回到臺階之上,面容也逐漸變得冷峻而無情,之所以讓女蘿說了這么多,是因為她永遠都無法從山腹火海逃離。
這里便是她的葬身之所。
巖壁上的金色符文在鳳鄔踏上臺階的一瞬間猛然亮起,鳳鳥發出極致痛苦的哀鳴,山腹中本就激烈的火海火勢再度爆發,徹底將女蘿與斐斐吞沒!
不過鳳鄔沒有料到的是,鳳火永遠不會傷害女蘿,先前她以生息與鳳火交融,使鳳鳥的情緒得到平靜,這也是為何斐斐一路上都沒有被鳳火灼燒的原因。
柔宜體內有凰珠可以避免,斐斐卻不能,這沿途的鳳火早已與生息融為一體,女蘿的藤蔓終于達到了她真正想要的強度,連當車經過淬煉,也更加強大。
鳳鄔見鳳火竟不能奈何女蘿,有些驚訝,鳳柔宜則奮力在長兄懷中掙扎:“爹爹不要!不要傷害阿蘿姐姐跟斐斐!不要!”
鳳鄔充耳不聞,他淡漠地說:“你以為山腹周圍的續生文只是為了維系鳳鳥性命?這是鳳氏一族歷代族長都要加固的咒文,不僅能夠保持鳳鳥不死,還會吞噬所有擅自闖入的外人。”
所以那些魔修想要盜走母火,鳳鄔并不很是在意,橫豎它們進不來,即便進來了,也會死于續生文,成為續生文的養料。
這續生文比青云宗護山大陣還要厲害,畢竟是三千年前從仙界遺留下來的,個中危險不言而喻,否則它憑什么為鳳鳥續生?
續生文是死物,而擁有生育功能的只有女性,一個死物怎么可能創造生命?它一邊吸食著鳳鳥的生命,一邊又將其轉化為養料供鳳鳥不死,如此形成循環,生生不息,永不斷絕,所以才說只要有一個鳳氏族人活著,鳳鳥就絕不可能死去。
果然,鳳鄔話音剛落,續生文便結出天羅地網,刻在巖壁上的咒文宛如有了生命,攜帶著尖銳利氣,不由分說向女蘿襲擊而來!
女蘿反應極快,她張開藤繭護住斐斐,這續生文經由三千年吸食鳳鳥生命,厲害無比,可它不是鳳鳥,女蘿沒必要心軟。
經由鳳火淬煉的藤蔓早已不再脆弱,金光打在藤蔓上,卻無法撼動藤蔓分毫,眼見無法將女蘿吞噬,鳳鄔眉頭緊鎖,續生文亦愈發暴烈,女蘿身手無比敏捷,她張開藤翅躲避攻擊,于是續生文竟當著她的面,去攻擊鳳鳥!
鳳鳥再度發出悲鳴,續生文的金光刺入鳳鳥體內,貪婪地吸食著所剩無幾的鳳凰之力,女蘿見狀,登時大怒,她很少使用從僧人那里奪到的金蓮,但金蓮與這續生文頗為相似,都能吞噬他人力量,于是她用藤蔓操控金蓮依附到山壁之上。
續生文頓時處處開出金色蓮花,金蓮依據女蘿心中所想快速吸收著續生文,鳳鄔大驚失色!
一座山的山腹能被掏空,卻又不對住在山上的人造成任何影響,靠得就是這續生文!
隨著續生文被金蓮吞吃,大地開始顫動、頭頂的石塊紛紛下落,原本束縛著鳳鳥的火焰鎖鏈也隨之蠢蠢欲動,鳳鳥又開始了掙扎,它知道這是自己離自由最近的一次,因此即便身死魂消,也決不為階下囚!
“轟隆”!!!!!
一聲巨響過后,鑄劍山山腹轟然龜裂,山腹中的一切重見天日,鳳鳥掙扎的更加厲害!
鳳鄔如何能眼睜睜看著鳳鳥逃脫?!
他抬手吹哨,所有已睡下的、還醒著的鳳氏族人……他們不約而同閉上眼睛又睜開,體內的鳳血聽從鳳鄔召喚,上到接近壽命盡頭的老人,下到剛剛會走的稚童,所有人都向山腹集結而來!
無論鑄劍宗的女人們如何呼喚,也無法喚醒。
漸漸地,女蘿發覺,自己竟是被鳳氏一族包圍。
他們之中,有的是須發皆白的老者,有的是乳臭未干的孩童……但他們臉上都充斥著敵意!
“這就是為何鳳氏一族從來不出叛徒,從來團結的緣故么?”她有些想笑,又覺得荒謬,“你們飲了鳳血繁衍的這些男人,骨子里與提線木偶有什么分別?”
平日里像凡人一樣生活,有自己的思想,然而一旦生出異心,或是做了出格之事,便會立刻受控。
斐斐喃喃問道:“柔宜,這就是你說的,普通的幸福嗎?”
鳳火滔天,瞞不過鑄劍山附近的城池與百姓,大家紛紛走出家門,望向那被鳳火照亮宛如白晝的黑夜,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著。
而鑄劍山上,所有的鳳氏族人都亮出了兵器,他們是第一器宗,以鳳火鍛造而出的兵器與神器無異,此時女蘿便是要毀滅他們家園的敵人,面對敵人,自然是不死不休!
鳳憐真兄弟四人也在其中,除卻身為族長與少族長的鳳鄔及鳳棲梧,連鳳憐真都宛如人偶。
這就是鳳氏一族的榮光,鳳氏一族的尊貴,鳳氏一族的幸福。
鳳鄔咬破手指,將血印在掌心,單膝跪地,將手掌貼向地面,啟動鳳氏一族的對敵法陣,那些由鑄劍山所打造的兵器盡皆無主浮現于空中蓄勢待發,他目光冰冷而平靜:“姑娘請吧。”
斐斐不敢置信地說:“你是不是瘋了?你要把你的族人們當作武器來殺我們?!”
鳳鄔:“待到二位死去,他們自然會回歸平凡的生活,忘卻今晚發生的一切,請不必為他們擔心。”
女蘿想到什么,她快速摟住斐斐肩頭,附耳說了兩句,斐斐迅速點頭:“我知道了,姐姐放心。”
說著轉身便走,鳳氏族人想攔,卻被藤蔓擋住去路,她微微一笑:“我讓斐斐走,沒說你們也可以走。”
她伸出雙手用力一拍,向兩側展開,無數藤蔓拔地而起,形成鋪天蓋地之勢,竟是將浮在空中的兵器通通抓住!
鳳氏一族人人手持武器,她一人亦可抵千軍。
藤蔓像是有了生命,在女蘿的控制下與鳳氏族人交起手,她沒有將他們殺死,而是奪走兵刃,隨后將人捆起來,與女蘿相比,鳳氏一族的力量實在算不得什么,連續生文都只能被動地任由吞吃,何況鳳氏一族的人?
與此同時,金蓮徹底將續生文吞噬殆盡,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倒塌聲,一只三色火鳥自山腹火海升起,鳳鳴響徹大地,天空中隱隱傳來回聲,修仙界所有人都為之驚醒,人們跑出家門,修者離開洞府,天際亮起一片彩色霞光,在這無盡的美好之中,鳳鳴繞梁不絕!
那是自由的悲歌。
在鳳鳥得到自由的一瞬間,鳳氏族人也通通清醒,他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發現自己的身體在緩緩變得透明!
鳳鳥依舊在鳴叫,聲音清朗又動人,它的羽翼落到地上便形成了一片又一片燒盡污穢的鳳火,它終于自由了。
即便是以死亡作為代價。
第95章
鳳氏族人的驚慌哭泣, 終于令癡傻的鳳柔宜回過神,原本緊緊抱著她的長兄身形已趨近半透明,恐怕是因為鳳血飲得多一些,才沒有像其他族人消失的那樣快, 鳳柔宜慌張地反抱對方:“大哥……大哥!你不要嚇我, 大哥!”
原本屹立不倒的鳳鄔也猛地吐出一口血, 跪倒在地,他怔怔地望著自己透明化的雙手,又看向女兒:“柔宜……爹爹對不住你……”
“不要……不要!”
短短幾日,鳳柔宜遭受了此生從未有過的巨大打擊,她哭喊著向爹爹撲去,卻只撲了個空, 鳳鄔是個嚴于律己之人, 他喂給妻子的鳳血, 是從自己那份中分出來的,因此消失也更快。
“姐姐住手!求你了姐姐, 阿蘿姐姐!”鳳柔宜放開還沒有完全消失的鳳棲梧,連滾帶爬跑到女蘿身邊,滿面淚痕地跪下乞求, “不要讓我爹爹跟哥哥們死去, 姐姐求你!饒了他們、饒了他們吧!爹爹知錯了,哥哥們什么都沒做!哥哥們什么都沒做!”
可那么溫柔的阿蘿姐姐,卻堅定地將她的手從身上拿開,鳳柔宜知道,無論怎樣乞求, 對方都不會心軟。
就這樣,她眼睜睜看著族里的兄弟, 陪她一起玩耍的孩童慢慢消失,耳邊傳來嫂子們的痛哭,那些還在襁褓中的嬰兒,還沒有來得及降生的胎兒……都隨著鳳鳥身上愈發黯淡的火焰逐漸消失,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于世。
鑄劍山燃起熊熊大火,似是要將這囚禁鳳鳥三千年的牢籠焚燒干凈,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響起,天空突然炸起一朵絢麗煙花!
鳳柔宜癡癡地看過去,那是爹爹與哥哥們為她十七歲生辰準備的焰火,這一回,它們提前開放,將漆黑的夜空染上無與倫比的鮮艷顏色。
女蘿也靜靜地望著漫天煙花,開在天上的花,落在水中的月,美麗而短暫的景象終究歸于死寂,遮蔽雙眼的迷霧也逐漸散去,她想起剛到鑄劍山附近的城池時,那位好心的城衛曾提醒她,一定要等到柔宜小姐十七歲生辰,那時鑄劍山有煙火大會,無比熱鬧。
而鳳憐真也曾盛情邀她留在鑄劍山,說是柔宜生辰那一日,會有最絢爛最美麗的煙火。
煙花不懂人間煩惱事,依舊盡情盛放,與此同時,鳳鳥的生命也漸漸燃盡,天空中不知何時下起了雪,這一場皚皚白雪,將鑄劍山一切秘密就此掩藏,塵歸塵土歸土,愛恨情仇盡皆落下帷幕。
“阿蘿姑娘……”
女蘿恍然向聲音來源處看去,竟是鳳憐真。
他望著自己即將消失的身體,雖不明白發生了什么,卻是目光眷戀,溫柔一笑:“日后柔宜,還請阿蘿姑娘多多照顧了。”
說完,便徹底消散,不復存在。
鳳柔宜眼看一個又一個親人徹底消失,就連長兄也于自己眼前化為云煙,她跪坐在地,仰頭大哭,女蘿望著鳳鳥在飛翔的過程中一點一點熄滅,最后一點鳳火也歸寂于自由的天空,在柔宜的哭聲中,亦有淚水從女蘿的臉頰滑落。
她的淚水落到地面,與此同時,原本已經熄滅的火焰在大雪中再度燃燒,這一回的火焰不再充滿悲情,而是富有極強的生命力!
對于修仙界的人來說,他們看見了一只逐漸死去的鳳鳥,當鳳火熄滅,再度燃起的金紅色火焰之中,一只比鳳鳥更加強大、更加鮮艷、更加美麗的神鳥應運而生!
它有著七色神羽,羽紋的形狀看起來就像是“女”字,充滿神性,消散的煙火中再度浮現七色云霞,鳳鳴凰音無比動人,許多女修甚至因此生出感悟,從而突破瓶頸!
凰鳥滅絕,鳳鳥死去,置之死地而后生,從中誕生出了集二者為一體的鳳凰!
它身上的七彩神羽便是最好的證明。
破而后立,否極泰來,涅槃重生。
鳳凰翱翔于天際,千年后修仙界再現神鳥,修者們激動不已,皆以為是神諭,而鳳凰自女蘿頭頂快速飛過,頑皮地留下一朵鳳凰火,與藤蔓交織玩耍,女蘿清楚地聽見了它的聲音:“謝謝你,阿蘿。”
“阿蘿要小心,你身邊有危險的存在。”
女蘿想哭又想笑,她望著自由強大的鳳凰,含淚露出了笑容。
就這樣,鳳凰漸漸消失在天邊,誰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鑄劍山上的鳳氏族人,除卻鳳柔宜外盡數隨著鳳鳥的死亡而消失,山腹火海熄滅,大雪積壓,一切黑的白的,好的壞的,愛的恨的,都將重新開始。
前來尋找女蘿卻被一群魔修纏住的疾風恨恨地拍死最后一個,發出一聲怒吼,自裂開的山間密道奔到女蘿身邊,毛茸茸的前爪從背后搭上女蘿肩頭,把毫無防備的女蘿壓了個踉蹌。
阿刃跟九霄也跟在它身后,神殿之下通往山腹火海的路與密室密道截然不同,不僅機關重重危險復雜,還有許多不知何時潛入的魔修,她們三個一直被魔修攔住去路,斗智斗勇又互相動手,也不知過去了多少天,剛剛山腹裂開,才終于見到女蘿。
與此同時,斐斐也帶著黃好出現,先前女蘿便是請她去救黃好,如今鑄劍宗已被燒成一片廢墟,被積雪掩埋,從此之后,黃好與鳳鳥一樣,都自由了。
“柔宜,別哭了,你看看,她是誰?”
鳳柔宜抽泣著回過頭,望見一張與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容,黃好目光空洞地站在斐斐身邊,斐斐帶著她走近鳳柔宜,將黃好的手放在了鳳柔宜頭頂。
已經失去靈魂,從不給予鳳鄔任何回應的黃好,卻在觸碰到女兒的一瞬間,流下了眼淚。
“娘……”
鳳柔宜喃喃喊著,“娘……娘!”
她跪在地上抱住母親腰肢,哭成了淚人兒,一夕之間她的世界天塌地陷,除了眼前的娘,她什么都沒了。
女蘿等人,成為了鳳氏一族女人們的敵人。
在那充滿敵意的目光中,女蘿只能向后退。
斐斐想要靠近鳳柔宜,卻被鳳柔宜拒絕,因為哭了太久,她的聲音變得無比沙啞,“請不要靠近我。”
斐斐默默不語。
鳳柔宜已經不想再去問,斐斐跟自己說的那些話,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們之間的友誼,又是否出自真心,這些對她而言都不重要了。
她并不是不識好歹的女孩,她格外天真,格外心軟,無論對誰都能給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理智上明白放鳳鳥自由是正確的選擇,但正確的選擇后所迎來的痛苦后果,未滿十七歲的鳳柔宜暫時還無法平靜接受,她靜靜地望著被白茫茫大雪覆蓋的鑄劍宗廢墟,還有那些痛哭失聲的嫂子們,靠在母親懷中閉上眼睛。
“你們走吧,不要再回來了。”
鳳柔宜不能倒下,也不能任由悲傷充斥,她有母親要照顧,還有鑄劍宗的嫂子們,這些都是她的責任,鳳氏一族全滅,她需要承擔一切。
斐斐神色動容,向前邁了一步想要觸碰鳳柔宜,卻被女蘿拉住。
女蘿沒有什么話可說,她想道歉,卻又覺得對不起三個字輕飄飄的無濟于事,無論她本意是好是壞,終究是奪走了柔宜的全部,還毀了她心心念念的十七歲生辰。
最終,她只將原本要留給濯霜的那些手稿全部取出,放在了腳下,隨后轉身離去,不再強求。
女蘿一走,阿刃疾風九霄也都追隨而去,惟獨斐斐站在原地,她看著鳳柔宜從地上爬起來,帶著黃好為黃好披上自己外衣,再去攙扶那些哭得撕心裂肺的嫂子,斐斐慢慢地后退,終究也轉身而去。
在她轉身的一瞬間,鳳柔宜猛地朝她背影看去,淚水再度充盈眼眶,但這一次,她死死咬住嘴唇,逼迫自己不許哭出聲。
“……對不起。”
她知道鳳氏一族背負了沉重的罪孽,也能夠理解阿蘿姐姐的選擇,只是從今以后,她們再不能做推心置腹的朋友,亦再無相見之日。
從前的鳳柔宜可以開開心心快快樂樂每天玩耍無所事事,從即日起,天真爛漫的鳳柔宜將徹底死去,她要變強,才能保護母親與幸存的嫂子們,鑄劍山崩塌,她們還需要尋一個能夠重新生活的地方。
女人們在哭聲中彼此扶持拉拔,鳳柔宜珍惜地將女蘿留下的手稿收好,她含淚望向呆呆傻傻的娘,努力露出笑容:“以后,就讓我給你寫信吧。”
雖說在鳳柔宜的堅持下已離開鑄劍山,但女蘿擔心會有小人趁火打劫,因此在鑄劍山周圍種下血藤,這樣一旦鳳柔宜等人有危險,她可以第一時間知道并趕到。
疾風縮小了身形與九霄一同掛在女蘿身上,阿刃憂心忡忡地盯著她,斐斐還好些,她天生心硬,早已做好了與鳳柔宜決裂的準備,最終只是形同陌路,已超乎她的意料,只是走著走著,一根筋的阿刃突然想到什么,臉色大變!
斐斐見狀忙問:“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阿刃:“……小蛇,忘記了。”
原本無比低落的眾人瞬間頭皮發麻,趕緊讓疾風帶著往蛇穴去,結果到了地方才發現,蛇穴入口被積雪掩蓋,竟是一條蛇都沒了!
等她們進入蛇穴,直到底部,才發現跟蛇群睡在一起的小蛇。
女蘿小心地把她從蛇群中抱出來,小蛇睜開一只眼睛發現是女蘿,覺得她身上的氣息變得更加親近,蹭了蹭又再度睡去,而蛇群已到了冬眠時節,疾風刻意收斂妖氣,它們也只是不安地在原地動了動,便沒有其他動靜。
回到住處后,短短數日,卻是恍若隔世,斐斐望著床上熟睡的已經化成原形的小蛇,很是不解:“到現在我都沒明白,蛇穴出口為何會在鳳凰神殿?蛇群跟鳳鳥,有什么關系么?”
女蘿點了點頭,她在鳳凰夢境中已看到一切,“小蛇可不是普通蛇類,而是蛇母,蛇穴底部蛻掉的蛇皮與鱗片,便是她的前身。”
民間有將蛇認為龍、雞認為鳳的說法,“自打三千年前仙魔鏖戰,修仙界清靈之氣急劇減少,人類得天獨厚依舊可以修煉,但妖獸們卻難以再化人形,蛇母能通靈性,便是來源于鳳凰之力。”
被囚禁于鑄劍山山腹中的鳳鳥,始終在發出痛苦的呼喚,感悟到鳳鳥召喚的蛇母才挖了這樣一條蛇穴通往山腹火海,可惜它與黃好一樣,并不足以毀去續生文與火焰鎖鏈,同時它也得到了鳳鳥報恩,死去后化為蛇蛋,在心火中孵化。
孵化后的小蛇雖重獲新生,卻已忘記前塵往事,被蛇群簇擁離去,才被獵戶撿到撫養長大。
與鳳凰之力融合的女蘿對小蛇而言更加親近,也是因她天性中對鳳鳥的依賴。
“那鳳凰……”
女蘿搖頭:“想必也是不再記得從前了。”
重生意味著嶄新,過去種種便如云煙,自然會被遺忘干凈。
斐斐感慨:“這鳳凰一族可真是有情有義,黃好幫助它,它便救了黃好腹中的孩子,蛇母幫助它,它就以心火孵化蛇母死后留下的蛇蛋,就連姐姐幫它,它都與姐姐分享了鳳凰之力。”
“是啊,假若鳳氏一族第一任族長能夠請求那對鳳凰救命,它們應當也不會拒絕,可他偏要將鳳凰囚禁,以鳳血續命繁衍,如今也只能說是自食惡果。”
斐斐:“男人就是這樣,貪婪又自私。”
女蘿失笑,取出一樣東西:“給你。”
斐斐眨眨眼睛,反應慢了半拍,才發現那是一雙簡單又好看的鞋子,她一把抱起,高興地幾乎要尖叫:“給我的,是給我的,是嗎?是嗎?是嗎?”
女蘿點頭:“答應給你做鞋子,說到做到。”
斐斐都不知道姐姐是在什么時候做的!她歡天喜地抱著鞋原地蹦蹦跳跳,壞心情一掃而空,迫不及待地就要試,然后想起自己沒洗腳,趕緊去弄水,洗完了腳又覺著光腳穿不好,再套上一只新襪子,那穿上了鞋子總得走兩步,她怕鞋底弄臟,放了兩張紙在地面,小心翼翼的模樣看得女蘿無奈至極。
“盡管穿吧,以后還給你做。”
“不要。”斐斐搖頭,“納鞋很累的,眼睛都會熬壞,我有這一雙就足夠了。”
原本斐斐正興高采烈,她把鞋子收起來后,才想起要跟女蘿秋后算賬:“姐姐!你在女兒城的時候說過什么來著!”
女蘿一愣:“嗯?”
“你說再也不會讓自己受傷了!”
斐斐氣得鼓起腮幫子,“可是我到山腹火海時,你被鳳鳥藏在火球里,之前肯定也打過架了吧?你身上的衣服都破了!”
她蹭眼淚的時候才發現,碎布片差點硌到眼睛!
女蘿干脆利落地承認錯誤:“是我不好,說過要愛惜自己的,以后絕對不會了。”
斐斐這才露出個甜笑:“一言為定,拉鉤!”
兩個人的小指勾到一起,斐斐面前忽然浮現出她與鳳柔宜拉鉤約定時的畫面,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鳳柔宜始終沒有向父親泄露任何秘密,卻是自己欺騙她,又辜負她,最終還離開她。
滿心的喜悅逐漸散去,斐斐有點想哭,她總算是明白了當初非花瞞著自己是怎樣的心情,悔恨、遺憾、愧疚,還有深深的無奈。
“沒關系的。”
斐斐仰起頭,看著撫摸自己頭發的姐姐,她一如初見那樣溫和而又寬容:“即便你我選擇了不同的道路,但朋友就是這樣,總會殊途同歸,到達相同的終點。”
“……我還是柔宜的朋友嗎?”
“當然,她心中一定還當你是朋友。”
斐斐拼命點頭,撲進女蘿懷中,抱著她的腰哭到肩膀顫抖。
女蘿舍不得她這樣哭,于是轉移話題:“你知道鳳凰離開時,對我說了什么嗎?”
這下連正在喂九霄吃零食的阿刃都好奇看了過去,當時她們剛從神殿之下的密道爬出來,也看見了鳳凰從女蘿頭頂飛過,可她們聽不懂。
“斐斐,乾坤袋是不是還在你身上?”
斐斐懵懵點頭,拿出下身上的乾坤袋:“姐姐,還給你。”
大家慢慢靠了過來,還在乾坤袋中的日月大明鏡頓覺不妙,“你們……做什么?”
九霄嘴里叼著一根肉干,用爪子扒拉扒拉乾坤袋,女蘿摸摸它毛茸茸的圓耳朵,把日月大明鏡取出,就在日月大明鏡不安之時,她卻轉手摁住攝魂鈴,瞬間以藤蔓將其捆成了粽子,上下左右分別開出一朵金蓮,大有它敢不說實話,就將它給吃了的架勢!
攝魂鈴連忙道:“干什么!你這是干什么!把我綁起來干什么,我可什么都沒做!”
“是嗎?”女蘿輕笑,“你什么都沒做,那是誰給地下極樂城的修羅王通風報信,告知我們的反叛,又是誰源源不斷地召喚魔修進入鑄劍山?”
這是鑄劍宗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如此嚴防死守,怎么還會有魔修輕松進入?
原因很簡單,它們并非從外面進去,而是本就在里頭!
第96章
對于女蘿的指控, 攝魂鈴打死不認:“你這根本就是污蔑!若是你看我不順眼,把我扔了也就是了,又不是我讓你帶著我的!”
如此厚顏無恥的言論從它口中說出來,倒真是一點不令人吃驚, 斐斐震驚道:“姐姐, 它不是器靈嗎?怎么會跟魔修勾結在一起?”
“器靈?不見得吧?”
女蘿時刻注意著攝魂鈴的動作, 決不會給它逃走的機會,“說起來真有趣,青云宗問世峰上那座寶塔中供奉著那樣多的法寶,怎地只有你攝魂鈴有器靈?”
“我怎么知道?”攝魂鈴大呼冤枉,“日月大明鏡不也有器靈?”
日月大明鏡生怕女蘿誤會它們,立刻道:“我們的存在, 青云宗上上下下都知道, 但在此之前, 即便是我們,也不曾聽聞攝魂鈴說過話。”
攝魂鈴說:“那你憑什么相信日月大明鏡不相信我?怎么說我對你也算有恩, 是我在烏逸手中救了你,也是仰仗我,你才沒有被青云宗那些人殺了, 一路上我幫你那么多, 如今你懷疑我,你的心難道是石頭做得不成!”
斐斐一聽攝魂鈴敢質疑她姐姐,立馬來了火,抄起板凳就想給攝魂鈴來一下,“你幫什么忙了?你就是個蠢貨!極樂不夜城那些女人的靈魂去了哪里你知道嗎?為何女人一旦死去就會失去靈魂你知道嗎?問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有什么用?”
她怒氣沖沖:“姐姐, 你說它向修羅王通風報信是什么意思?”
女蘿先是摸摸斐斐的頭安撫,而后繼續道:“你為何要幫我?”
攝魂鈴再度叫冤:“當然是覺著你可憐, 我雖是器靈,不通人性,可我對青云宗那群人恨之入骨,他們一直試圖操控我,我憑什么要被他們利用?”
女蘿搖頭:“我不這么認為。當時的我不過是個凡間女子,你應該知道,你幫了我,得不到任何好處,還會引來青云宗的針對,可你偏偏教我如何使用攝魂鈴,又曾經說過我心狠的話……似乎我決意殺死陛下換取自己生存,在你看來,是一件并不值得肯定的事,甚至于你有些反感。”
“……我沒有!你這是血口噴人!”
有或沒有,現在再來爭辯已不重要,女蘿點頭:“好,這件事我們暫且略過不提,極樂不夜城的事我沒有證據只是猜測,也當你無辜,那鑄劍山呢?鑄劍山那些魔修,是哪里來的?”
“我怎么知道?魔修手段通天,我若是知曉他們的想法跟本事,那我叫日月大明鏡好不好?”
日月大明鏡幾次三番被提到,“你怎地總是拉我們下水——”
攝魂鈴怒道:“你們兩個慣會裝好人!好,女蘿,你說我跟著你蹊蹺,那日月大明鏡呢?它倆可是神器,只因求知跟在你身邊,你不覺奇怪?它們想知道點什么,青云宗那么多位大尊者,跟隨誰不好,非要跟你?真要說有企圖,日月大明鏡比我更甚!”
日月大明鏡從未同人吵過架,明明它們無辜至極,卻屢次被攝魂鈴胡攪蠻纏,竟是氣得說不出話。
話少單純,卻往往能一針見血的阿刃冷不丁說:“阿蘿一說你,你就說鏡子。”
對于女蘿的問題與質疑,攝魂鈴從不正面回答,而是表明自己對她有恩,再拉鏡子墊背,十分狡猾,稍不注意便會被它把話題帶跑。
斐斐:“就是就是。”
她說完這句話,方意識到這是鳳柔宜附和人時的口頭禪,一時間神色悵惘,隨后又打起精神對準攝魂鈴火力全開:“你這壞家伙,事到如今還要狡辯,難道你沒發現,從離了女兒城,姐姐就很少帶著你,而是把乾坤袋交給阿刃跟我了嗎?”
由于器靈無需睡眠,女蘿擔心自己的懷疑會被察覺,便借由教剪紙,將自己心中所想寫在紙上傳遞給了斐斐,斐斐問道:“首先讓我們覺得奇怪的,就是蕭八郎跟那位白胡子魔修,按理說,白胡子跟其他魔修應當是一路人,可他是從哪里得到的鳳血?魔修即便進入山腹火海也會被續生文吞噬,看他那樣不堪一擊,好像沒這么大的本事吧?”
“不僅如此,據我們所知,修仙界與魔界的通道關閉后,遺留下的魔修生怕被那些名門正派找茬,一個個夾著尾巴做人,根本不敢露面,他們彼此背叛彼此懷疑,絕無可能像入侵鑄劍山這樣團結一致,連死都不怕,硬是往里沖。一開始我以為他們的目標是母火,可事實上,他們是想要鳳鳥。”
“更巧的是。”斐斐接過話茬,“只要我們在鑄劍山,那些魔修就好像有人指揮,我們一旦不在,他們就像沒頭蒼蠅一般連鳳凰神殿都進不去,要說沒人指使,我可不信。”
攝魂鈴依舊是死鴨子嘴硬:“那關我什么事?我只是器靈,我到哪里,攝魂鈴就在哪里,難道攝魂鈴跑了,你察覺不出?”
女蘿似笑非笑:“是么?你到哪里,攝魂鈴就到哪里?”
金蓮上猛地燃燒起鳳火,將攝魂鈴吞噬,攝魂鈴再是神器法寶,也無法抵御鳳凰心火,瞬間化為齏粉,之后有一團黑氣見時機不對,找準機會就要逃,可四面八方都有血藤,直接將它綁住了架在鳳火上烤。
九霄舔了舔嘴巴,毛茸茸的小爪子試探著想碰一碰。
“你要是不說實話,我就把你烤熟了,給九霄當零嘴。”
話音剛落,女蘿感覺自己的手臂被扒拉了一下,原來是疾風,區別待遇,它不開心了。
黑氣知道這鳳凰火真的能將自己烤得魂飛魄散,連忙叫道:“別!別!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咱們好歹相識一場……”
“你到底是誰?”
“我,我是器靈——別別別!我說我說!這次我真說!”
在鳳凰火的威脅下,黑氣小聲道:“我是三千年前,仙魔大戰后,被遺留在修仙界的死魔。”
死魔?
對女蘿等人來說,這是一個全新的詞,“何為死魔?像你這樣的,又有多少?”
死魔答道:“我們魔族生來沒有靈魂,死后便會化為死魔,游離于五行之外,最不起眼,最不會被察覺,因而被魔尊大人留在人間……像我這樣的,少說也有幾千上萬。”
斐斐瞪大眼睛,“那、那你們到底想做什么?先是極樂不夜城,又是鑄劍山,你們有什么意圖?”
“呵。”死魔忽然笑了兩聲,“不止,不止……”
“什么意思?”
那團黑氣中,忽然出現兩只漆黑的眼睛,顏色比黑氣更深,透著絲絲詭異,正死死盯著女蘿:“多謝你,幫助我們破壞了三處封印,待到最后一處封印打開,魔界之主必將重現人間!”
此言一出,眾人大驚失色,斐斐連連追問:“什么封印?你說清楚啊,還有一處封印是什么意思?喂,喂!”
死魔卻哈哈大笑,奮力向鳳凰火沖去,就此煙消云散!
可它留下來的那句話,卻令女蘿心神不寧,斐斐握住她的手:“像這種滿嘴謊言的家伙,它的話怎么能信?肯定是在危言聳聽,對不對,鏡子?”
日月大明鏡收到斐斐眼神暗示,連忙道:“正是,我們不曾聽說過什么封印……”
女蘿站起身:“我要去找寂雪。”
斐斐聽到這個名字就急了:“去找那滿口阿彌陀佛的禿驢做什么?他能派上什么用場?”
女蘿搖頭:“我是要找他問一問,他可能會知道有關封印的事。”
日月大明鏡沉吟片刻,說:“這很有可能,我們的記憶與知識全都在三千年前戛然而止,若那人真是佛子神秀,他正好于三千年前抽佛骨毀舍利,而魔界通道關閉,也恰好是在三千年前。”
只要弄明白三千年前究竟發生了什么事,說不定就能知道所謂的封印是什么意思。
這些在修仙界暗地活動興風作浪的死魔及那些不安分的魔修,他們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打開封印,迎接魔界之主降臨。雖然不知道死魔說的已經被破壞的三處封印是指什么,但最后一處封印極其重要,青云宗大尊者曾說過,女蘿不履行自己的宿命,便會為人間界帶來災禍,也許指的就是魔界封印。
“那我們問鳳凰不也一樣么?鳳凰也是三千年前被囚的呀!”
女蘿搖頭:“鳳凰涅槃,它不是那對鳳鳥與凰鳥,不會記得過去了。”
斐斐又氣又急:“反正這事兒跟你沒關系,作惡的人又不是你,憑什么說封印是你破壞的?我看那死魔就是在撒謊,信口雌黃,根本不足為信!”
女蘿失笑:“我知道的,從決意活下來那一刻開始,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后悔,若是有人以此作為罪責,我不承認。”
頓了下,她又道:“鳳凰提醒我身邊的危險,我就知道,它說的肯定是攝魂鈴,要是鳳凰在就好了,說不定……”
話音未落,她耳邊忽然響起一聲鳳鳴。
——阿蘿,我總是會在你身邊的。
與此同時,一根七彩鳳凰羽晃晃悠悠落到女蘿面前,這里是城池,鳳凰不便現身,但它時時刻刻都陪伴在女蘿身邊,從不曾離去。
鳳凰一族生活在獨特的鳳凰領域中,領域可以自由移動,等同于與現實世界共同存在的活動世界,鳳凰隨時都能感受到女蘿的呼喚,它以鳳凰羽向她表明,自己一直都在。
先前女蘿等人的話,鳳凰自然也聽見了。
女蘿并沒有多想,只以為是自己與鳳凰之力融合后,才能聽懂鳳凰的語言。
——我所得到的傳承并不包括三千年前的仙魔大戰,但是阿蘿,我能夠感覺得到,恐怖的危險正在向你逼近。
“姐姐,鳳凰說什么?”
女蘿看向不安的斐斐,發覺自己的神情過于凝重,嚇到了伙伴們,連忙露出笑容:“沒什么,它讓我不必擔心,不會有事的。”
——阿蘿,說謊可不好哦。
女蘿輕咳,“好了好了,快休息吧,等休息好了,就離開這里,去青云宗。”
可是當所有人都睡下后,女蘿卻眉頭緊鎖,她耳邊不停回蕩著死魔的話,跟隨在自己身邊近一年的攝魂鈴器靈竟是魔族,這令女蘿始料未及,雖然她一直有意不告知對方自己的事,可長時間的朝夕相處,死魔必定已對自己身邊的人了如指掌,她在明,敵在暗,萬一魔族想要對伙伴們出手……
正在她出神時,忽然有人敲門,怕驚擾熟睡的大家,女蘿起身去開,原來是客棧老板,老板手中抱著一個十分精致好看的長木匣,匣子邊緣有些被火灼燒過的痕跡,因此蓋子略顯扭曲,她說:“方才來了位客人,給了我錢,讓我把這個轉交給姑娘你。”
女蘿先是謝過老板,接過匣子后問:“那位客人生得什么模樣?”
“嗯……她戴著面紗,瞧不清楚臉,不過是個年輕姑娘。”
女蘿再次向老板道謝,老板嘆了口氣:“唉……城里來了好多人,也不知道鑄劍山到底出了什么事,昨晚那樣大的火,我還瞧見一只鳳凰,也不知是真的,還是我在做夢。”
“城里來人?”
“是啊,我打聽了下,據說是鑄劍宗鍛造的那些法器啊聚靈鎖啊,全都化為灰燼了!這不,來找鑄劍宗算賬呢!”
女蘿聞言,心下一驚:“那——”
“唉!”老板深深嘆了口氣,忽然想到什么。“哦對了,那位姑娘臨走前,讓我轉告您,說是請您務必先打開匣子。”
完成自己的使命后,老板轉身離去,女蘿抱著匣子回房關門,瞧見睡眼惺忪的斐斐:“姐姐,是誰呀?”
女蘿正想讓斐斐繼續睡,斐斐卻沒了睡意,“這……這不是柔宜的匣子嗎?”
女蘿微微怔住,走到桌邊將匣子放下,打開已經變形的長蓋,上頭的花紋有許多處被火焚毀,但仍舊可以看出完好時的精致模樣。
匣子里是修復完成的秋塵劍,還有一封來自鳳柔宜的信。
信上僅有寥寥幾語,請女蘿不要擔心,她已經帶著母親與嫂子們離開鑄劍山,同時也避開了人群,去尋找能夠平靜生活的地方,隨后致歉表示沒有打造好的狼牙錘與剪刀已隨著父親的死亡化為灰燼,她在雪地里找到了被長兄修復好的秋塵劍,由于沒有使用鳳火,所以還保存完好。
最后,她再次向鳳凰,女蘿還有斐斐道歉。
“那么大的雪……那么冷……”斐斐喃喃著,“她傻不傻呀,在一片被大雪淹埋的廢墟里找劍……還找了這樣一個木匣子弄得漂漂亮亮……做這種多此一舉的事……”
嘴上罵著多此一舉,卻又忍不住感到難過。
那樣無憂無慮的小公主,從此以后,要怎樣生活呢?
由于修生養息,在城中多停留了兩日,女蘿發現城中人的確多了不少,他們大多是修者打扮,全是來找鑄劍宗算賬的,可人去山空,鑄劍宗一夕之間消失無蹤,實在是讓人不解。
與此同時,據說有些嫁入鑄劍宗的女子帶了錢回到家中,于是慢慢傳出眉心三顆紅痣的女子大破鑄劍宗的故事,當女蘿等人休整完畢準備下樓結賬時,正看見客棧樓下多了個說書的場地,一位長衫老者手持醒木啪的一聲拍在桌上,口沫橫飛:“……卻說那名為女蘿的仙姑,在屠盡極樂不夜城的男人后,又來到鑄劍宗,二話不說,將鑄劍宗上上下下盡數殺死!她那一身仙術神妙無比,見者莫不驚嘆畏懼!要問是什么仙術,且聽老身慢慢道來……”
女蘿:……
大家齊刷刷扭頭看她,心想這說書人口中手段狠辣專殺男人的仙姑,是她們家的阿蘿嗎?
有位男看客好奇喊道:“不是說把鑄劍宗的人全殺了!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另一位男看客說:“嗨,聽書嘛,你追究那么仔細做什么?”
一位看客則叫好:“鑄劍宗的人殺了,是仙姑不好,可那極樂不夜城是罪惡之地,那里的男人死了活該!”
立時有位男看客不滿:“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難道我們男人就該死?”
看客冷笑:“我說僄客拐子死了活該,你著急忙慌的做什么呀,我又沒說你!”
眼看就要打起來,四周連忙拉架說和,女蘿無奈地搖搖頭,與老板打過招呼離開客棧,剛出客棧,就看見街邊有位賣糖人的,也在口若懸河講述“仙姑殺人”的故事,周邊圍著一群小孩兒,聽得目瞪口呆,然后賣糖人的就畫了個四不像的“仙姑”,“兩個錢一根。”
女蘿無話可說,斐斐一開始還拼命板著臉,漸漸地再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她這一笑,帶動了阿刃,連懵懂的小蛇也跟著傻笑。
“她殺人,為何還叫她仙姑呀?”
一個小孩舔著糖人眨巴著眼睛天真地問。
“噓噓噓,可不敢亂說!仙姑手眼通天,你說她壞話,她千里之外都聽得到,小心她把你抓去吃了!”賣糖人的瘋狂嚇唬稚童,“像你這種白白嫩嫩的小丫頭,肉最嫩了!”
小孩嘎嘣一聲咬碎糖人,哇的放聲大哭!
第97章
小孩兒被嚇得哇哇大哭, 她娘親似是在路邊店里買東西,聽見哭聲連忙出來:“丫丫?丫丫怎么了?”
“嗚哇哇,娘!”
哭唧唧的小孩兒邊哭不忘邊嚼糖人,抱住娘的腿, 那女子將她抱起, 斐斐猛地睜大眼睛:“……咦?”
女蘿與阿刃看向她, 正在哄女兒的女子一看見斐斐,登時臉色幾經變換,半晌,還是勉強同斐斐打了招呼:“斐斐姑娘,好久不見。”
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當初斐斐混入蕭家時, 被蕭三娘叫出來陪她吃茶的蕭六娘, 可她記得蕭家除了大娘二娘跟做妾的七娘, 其他幾個姑娘都未有婚配,蕭六娘怎地蹦出個這樣大的女兒來?這娃娃瞧著至少得有三歲。
正說間, 又一個女子匆匆而來:“六姐,你怎么東西都不拿就跑了出來?是丫丫……這,這幾位是誰呀?”
來人與蕭六娘生得很是相似, 不過眉眼更加精致秀麗, 斐斐見過蕭家六姐妹,惟獨不曾見過已嫁的蕭七娘,眼前這位想必就是了。
蕭六娘看見斐斐后,眼神頗為閃躲,蕭七娘還以為她是什么惡人, 擋在姐姐身前:“這位姑娘有事找我姐姐?”
斐斐搖頭:“沒有,我們只是有過一面之緣。”
蕭七娘聞言, 依舊十分戒備,轉而哄著蕭六娘:“走吧六姐,馬車我已備好,快走吧。”
蕭六娘彎腰抱起小丫丫,朝斐斐等人點了下頭算是禮數,隨即跟在妹妹身后離去,上了停在街邊的一輛馬車,原來是有男車夫在,才讓小丫丫一人停在這里買糖人。
“唉,也是苦命人啊。”
賣糖人的長嘆一聲感慨萬千,“說不定她們家的八郎,還有七娘的夫君,都是那愛殺男人的仙姑手筆呢!”
突然天降黑鍋,女蘿啞口無言,倒是斐斐好奇地問:“蕭七娘男人死啦?”
“是啊,說是年紀大了,突然有一天就不睜眼了,在床上躺了幾個月,人沒了,這不,蕭七娘匆匆回來,要帶她姐姐去幫忙撐腰呢!說是夫君家里還有幾個兄弟,見她夫君沒有兒子,都來搶家產了!”吹糖人的天天走街串市,可謂是消息靈通,“你說這蕭家七姐妹,為了弟弟拼死拼活,要么從婆家被趕,要么熬成老姑娘,結果蕭八郎一朝好了,人就找不著了!唉!”
斐斐與女蘿對視一眼,聯想起蕭六娘與蕭七娘的行色匆匆,安全起見,還是讓當車放出分身螳螂跟過去看看。
不過有件事女蘿必須說清楚:“蕭八郎不是仙姑殺的,是被死魔殺的。”
當日在鑄劍宗,鳳氏一族沒有殺死蕭八郎的必要,女蘿更不會做這種容易讓人懷疑自己的事,出手的唯有攝魂鈴中的死魔,這也是為何無人發覺的原因——誰會想到攝魂鈴中藏著的并非器靈,而是魔族?
吹糖人哈哈一樂:“姑娘,你說話真有趣,什么死魔,從沒聽說過,你跟我說啊,不頂用,你去跟說書的講去,他們還能給你編的更精彩!”
斐斐跟阿刃頓時捧腹大笑,女蘿實在笑不出來,但看這倆人如此開心,半晌,也只能嘆口氣,隨她們去了。
斐斐笑到打鳴,靠在女蘿肩膀上不停吸氣吐氣,然后突發奇想:“姐姐,你說……蕭八郎之前在床上躺了兩年,該不會內中另有蹊蹺吧?”
她就是覺得七姐妹一條心為弟弟付出連自己的人生都可以不管不顧,未免太離譜了些,一窩生的小貓小狗性格還各有不同呢,誰也不是傻子。
女蘿搖頭:“那我可不知道,你要是想弄清楚,自己去看看?”
斐斐馬上抱住她胳膊:“我不要,我現在不想離開你。”
阿刃卻說:“我想去。”
斐斐知道阿刃有弟弟,一時間猶豫片刻,道:“好吧好吧,那我就勉強陪你去吧,姐姐在這里等我們不要亂走哦。”
女蘿莞爾:“正好我也買點東西帶上,這次咱們在鑄劍宗一個靈貝都沒花出去。”
于是阿刃斐斐手拉手離去,女蘿彎腰看著乖巧站在原地的小蛇,朝她伸出手,小蛇毫不猶豫投入她懷中,女蘿在路邊給她買了一根糖葫蘆,小蛇舔了舔嘴巴,上一回吃糖葫蘆,還是娘親沒生病的時候呢。
大街上若是有人毆打旁人家的小孩,報了官,這人便要去蹲牢,誰要是發瘋當街打人,同樣會受到律法制裁,怎么打自己的小孩跟媳婦,就成了家務事沒人管沒人問?
小蛇的舅舅跟表哥雖已死了,舅母卻還活著,這些時日因鑄劍宗的事,始終沒能解決,想到這里,女蘿便帶著小蛇往郝大成家去。
正啃著糖葫蘆的小蛇一看,還以為是要把自己送回去,糖葫蘆都不要了,死死抱住女蘿脖子,嘴里喊:“不要不要……”
女蘿拍拍她的背:“不是不要你,是與你舅母說清楚,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子了。”
小蛇眼巴巴:“真的,嗎?”
“嗯。”
于是她立刻歡喜起來,繼續認真啃自己的糖葫蘆,順便咂咂手指頭。
可到了地方才知道,小蛇的舅母已不知所蹤,原本郝大成家的房子也換了人住,朝街坊鄰居打聽過才知道,郝大成父子一死,就剩下一個婦人,什么一表三千里的宗族親戚全湊上來吃絕戶,郝大成媳婦叫人趕了出去,如今住在里頭的,是郝氏宗族里的一個什么叔伯。
聽得女蘿眉頭蹙起,正在這時,一個男人吆喝道:“誰,誰打聽我們家的事兒?哎呀,這不大成外甥女嗎?來來來快來,你可得管我叫一聲叔爺爺,以后就擱咱家過吧!”
小蛇被女蘿帶走后,洗得干干凈凈,又好吃好喝,她前身乃是蛇母,與常人自然不同,看得那所謂的叔爺爺眼熱,這丫頭養大了留給自家傻兒子做媳婦多好啊,再不濟賣了,也是好一筆錢呢!
小蛇在女蘿面前乖巧,對外人可不,她還是那條兇悍且報復心強的小蛇,誰知沒等她動手,女蘿抬起一腳便將男人踹飛,這一腳直接令其撞碎了郝大成家的門墻,在地上拖出一道泥痕,眨眼間暈死過去。
小蛇不再啃糖葫蘆,呆呆地望著女蘿,女蘿也察覺到自己心中戾氣,她深吸一口氣,還以為自己嚇到了孩子,小蛇去猛地抱住她的脖子拼命蹭,顯然極為喜歡她這般護崽的模樣。
黏糊糊的糖汁黏了一臉,女蘿心頭戾氣緩緩散去,她強迫自己露出笑容安撫孩子,再也沒看那人一眼,轉身離去。
等到男人的妻子出來瞧見自家男人生死不知,渾身骨頭都斷了,指天罵地的詛咒,又慌忙去報官,可女蘿早已離開,而男人在床上躺了幾個月,終究是沒能熬過去。
住在這房子里的兩家男人都沒個善終,漸漸地,竟興起鬧鬼傳聞,再沒人敢來住了。
與此同時,斐斐與阿刃正順著分身螳螂的指引跟上蕭六娘與蕭七娘,姐妹二人在馬車中說著話,小丫丫手里拿著沒吃完的糖人,在娘親懷中呼呼大睡。
“……這次,你總能下定決心了吧?難不成你還要留下來,再為九郎賣命?”
“我知道的,七娘,我不會再猶豫了,我們這就走吧。”
“六姐,你當初沒有揭發我,因此今日我也拉你一把,你要知道,這世上惟獨你我姐妹二人相依為命彼此信任,哪怕是為了丫丫,你也不要再回去了。”
“好,我知道。”
……
兩人對話簡短,并未多言,隨后馬車便向城外駛去,斐斐與阿刃始終跟隨在后,這姐妹倆如此小心,顯然還有危機等待,果不其然,剛出了城沒多久,一群山匪打扮的男人從路邊竄出擋在中央,拿刀直指馬車:“里頭的人給我滾出來!快點的!”
掀開車簾的是蕭七娘,她冷著臉說:“把陳光啟給我叫出來!都敢攔路搶劫,怎么還做縮頭烏龜,藏頭露尾?”
話音落下,山匪向兩邊散開,一個臉色陰沉的男人打馬而來,目光緊盯蕭七娘身后馬車:“蕭六娘跟丫丫是不是在里頭?你讓她倆出來,我有話說。”
“我呸!”蕭七娘啐了一口,“你也配?臭不要臉的賤男人,識相的快給我滾開!”
她幾次三番辱罵,陳光啟惱怒不已:“六娘!你是不是不肯見我?若是如此,你自己走!把丫丫留下!”
蕭七娘暴跳如雷,此時蕭六娘掀開車簾現身,她比起妹妹文靜一些,神色略顯蒼白卻堅定:“我要走,丫丫我也要帶走,她跟你沒關系。”
“沒老子你生得出來嗎!”陳光啟大怒,“今兒我看你們娘倆誰也甭走!都跟我好好回山寨過日子去!”
眼見其他山匪朝馬車奔來,蕭六娘的臉刷的一下血色頓失,就在山匪們將要觸碰到她時,她咬牙從袖中掏出一把短刀,那無能的男車夫早已嚇得跳到路邊磕頭求饒,根本指望不上。
“六姐,你放心,你幫過我,我也不會不管你,今日即便我死,也不讓你跟丫丫隨這齷齪小人而去!”
蕭六娘一把拉住妹妹,柔弱的臉上現出堅定之色:“我不跟他走,我答應了你隨你同去,決不留下!”
說著,她拔出發中簪子,姐妹倆對視一眼,卻不曾想這番話愈發激怒了陳光啟,他一聲令下,山匪們快速伸手抓來,正在六娘七娘要反抗時,卻見眼前那些伸來的手臂猛地嚯出一個缺口!
噗呲一聲鮮血四濺,斷臂落地,山匪個個東倒西歪在地上打滾,斐斐把玩著手里的紙刀,雖然她剪的紙人只能活十個時辰,可她剪的死物卻很好用,至少這紙刀拿來殺人是足夠了。
饒是她貌美如花,這群男人也不敢向對六娘七娘那般目光邪淫,斐斐扭頭看了蕭六娘一眼:“看在你烹的茶滋味不錯的份上,我就幫你一回。”
阿刃握了握拳頭,斐斐雀躍地說:“阿刃你看我的新招式!”
隨后她雙手翻折,指縫中頓時出現幾只小紙人,吹氣后,紙人手持紙刀在山匪群中自由翻飛,宛如靈巧的白色蝴蝶,收割著性命,只聽慘叫不絕,登時十數個山匪死盡,馬上的陳光啟也被剃了個光頭,小紙人架在他周圍,斐斐愈發興奮:“我先挖了他的眼睛!”
陳光啟只是山匪,哪里見過這樣厲害手段,嚇得跪地求饒,他感覺斐斐邪氣,便向最心軟的蕭六娘大喊:“六娘,六娘!一夜夫妻百夜恩,你不能殺我,你要救我!丫丫長大若是知道她娘殺了她爹,你要她如何面對你?!”
蕭七娘立刻道:“誰都不同她說,她怎么會知道?六姐,不能放過他!否則他還會來糾纏你!”
蕭六娘終究心軟,她望著一地鮮血及殘肢斷臂,忍不住嘔吐起來,半晌,請求斐斐饒了陳光啟。
斐斐眨眨眼,用紙人斷了陳光啟的手筋腳筋,笑嘻嘻道:“好哇,我放過他,你也不必擔心他再糾纏于你。”
蕭六娘看不得這樣的血腥場面,蕭七娘便讓她回馬車里,如今斐斐阿刃救了她們的命,她也沒什么好隱瞞的。
斐斐猜的不錯,七姐妹哪可能一條心為弟弟付出?即便小時有,人也會慢慢長大,開始懷疑為何自己這樣為弟弟而活,蕭七娘因年紀最小,也最為反叛。
為了填補蕭八郎欠下的債,她每天背著背簍去山上挖藥,因為人長得精神,做事麻利,藥堂老板常常教她一些淺顯的藥材知識,慢慢地,蕭七娘受夠了不停拼命卻永遠填不滿賭債的日子,她一點點攢了足夠令蕭八郎致死的藥,誰知卻被蕭六娘發現,隨后蕭八郎命大只昏不死,蕭六娘也沒把蕭七娘供出去。
蕭七娘擔心再在家里留著,早晚有一天會被察覺,她也不想再為弟弟做牛做馬,因此蕭三娘讓她給有錢富商做妾,她一咬牙答應了,那富商年老體邁,又性情變態,蕭七娘便將他也弄死了。
說是那邊兄弟吵鬧,實則蕭七娘聰明得很,早在富商一死便將家產變現逃之夭夭,她之所以走得這樣急,就是不想等富商那邊兄弟找來,她先跑了,富商一家找也是找她娘爹姐姐,禍不及出嫁女,姐姐們要是聰明就趕緊逃,要是想留下,那也活該。
唯一讓七娘惦念的只有六娘,六娘為她隱瞞下毒一事,她心里記掛著。
且六娘從前有個心上人,只是對方家境貧寒,家里娘的不肯答應婚事,怕給不了八郎助力,還要反過來吸娘家的血,六娘只得與對方分開,不曾想兩人早已有了肌膚之親,她懷上了丫丫,這樁丑事蕭家死死瞞著,不敢外泄。
這所謂的心上人,正是陳光啟。
陳光啟是個莽夫,就是個搬貨的,他謊稱自己識文斷字,騙蕭六娘跟自己好,蕭六娘得知自己被騙后也別無他法,生米已煮成熟飯,難道還能離開?
誰知家里不許成婚,她不得不屈服,陳光啟卻因此記恨上蕭六娘,認為她嫌貧愛富,一氣之下落草為寇,跑出城當山匪去了!
他對六娘念念不忘,一次無意發現了丫丫的存在,就一直糾纏六娘,六娘怎么可能讓丫丫有個山匪父親,且她對他早已沒了感情,因此當七娘回來發現此事,她本就是要報恩,于是立刻要帶姐姐離開。
姐妹倆商量好了,蕭六娘也做了決定,誰知陳光啟卻守在城外再度攔截。
聽完個中曲折,斐斐拍手大笑,“七娘,你好啊,你好得很!”
她一股腦兒把身上姐姐給的錢全都拿出來,塞給了蕭七娘,七娘嚇了一跳,斐斐卻得意洋洋:“我這叫仗義疏財,反正我姐姐有很多錢!這個也給你。”
她還有沒使用的小紙人,可以給蕭七娘留著防身,“我已經吹過氣了,你用的時候把它打開,它能保護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再也別回來了。”
蕭七娘受寵若驚,她沒想到自己一生坎坷,臨了竟能遇著貴人,連忙再三感謝,此時丫丫被吵醒,蕭六娘聽斐斐阿刃要走,也感激不已,斐斐擺擺手,示意她們不要放在心上,萍水相逢,她欣賞蕭七娘這股狠勁兒,可比蕭六娘討喜多了。
男車夫被阿刃抓起,戰戰兢兢重新駕車,趁他不備,斐斐在他背上貼了個紙人,小紙人機靈無比,一瞬間竄進男車夫衣領。
阿刃問:“這是做什么?”
“這人遇到危險就跪地求饒,難保不會說漏嘴或威脅蕭七娘,我的紙人雖然能駕車,但也只能用十個時辰,而且跟真人還不夠像,要是被人瞧見,怕是會惹麻煩。”
但小紙人在男車夫身上,一旦對方有異心,就會將其滅口。
“現在……我該怎么處置你呢?”
斐斐對著手腳盡斷的陳光啟粲然一笑,“姐姐還在等我跟阿刃回去,我可不想在你身上浪費太多時間。”
陳光啟看著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的斐斐,這天仙似的姑娘在他眼中,簡直比惡鬼都要可怕!登時嚇得屎尿其出,不甘不愿地咽了最后一口氣。
第98章
在等待斐斐與阿刃回來的途中, 女蘿抱著小蛇給她買了一大堆好吃的跟玩具,通通塞進乾坤袋,攝魂鈴雖已消散,可縈繞在她心頭的憂慮不曾有片刻減輕。
當車從女蘿懷中冒出一顆腦袋:“阿蘿在想什么?”
女蘿掰開一塊桃酥, 均勻地分成四份, 小蛇自己啃, 她再分別喂給當車疾風與九霄,“我在想鳳二郎。”
雌性妖獸們咔嚓咔嚓咬著桃酥,當車問道:“喜歡?”
女蘿失笑:“不,我是在想他消失前,請我幫忙照顧柔宜的話。”
此時周圍無人,也不擔心會被人看見, 疾風低吼一聲, 女蘿明白它的意思, 回答道:“不,不是難過, 只是覺得……那句話真像是一個詛咒。”
小蛇眨著眼睛,當車說:“阿蘿別放在心上,以后遇到喜歡的雄性, 直接吃了, 就可以永遠在一起。”
對雌性螳螂來說,向它示愛的雄性一定要美麗,同時還要好吃,為了某個雄性不再去吃其他雄性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疾風拍拍爪子表示贊同,自然界中永遠是雌性妖獸挑選雄性妖獸, 為了討得雌性妖獸的喜愛,雄性妖獸們必須長得漂亮, 花枝招展地去學習如何跳舞,如何獻媚,甚至交配后還要成為雌性妖獸的食物,這樣才能被青睞。
它們自然而然認為人類世界也該如此,所以阿蘿對鳳憐真念念不忘,令它們難以理解。
沒了就沒了,好看的雄性多得是,難道還愁找不著?
女蘿挨個撫摸過毛茸茸們,說:“你們說得對。”
話雖如此,她心中那股愁云依舊散不去,胸口仿佛有一團郁氣在堵塞,令她格外難受。
要不了多久,斐斐與阿刃回來了,兩人特意洗了手,免得還帶上血腥氣,看見大家在吃桃酥,阿刃立馬眼睛發亮地湊上來,斐斐則手舞足蹈給女蘿講蕭七娘的事。
從鑄劍山到青云宗,疾風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要十幾天,秋塵劍出自鑄劍宗,鑄劍宗湮滅后,一切經由鑄劍宗鍛造的兵器都已化為灰燼,秋塵劍由于沾染過生息,又被鳳凰火淬煉,是唯一一把沒有消失的兵器,就連劍尊的流途劍,也隨著鳳鳥死去化作了灰。
女蘿每日都會取出秋塵劍擦拭保養,力求還給濯霜時能如她當時贈與自己時干凈嶄新。
換作從前,斐斐見她日日想著另一個朋友,早要鬧了,再不濟也得折騰點幺蛾子吸引女蘿的注意力,這一回卻沒有,反倒是好奇地問起濯霜,女蘿便將自己從凡間被帶到修仙界,是如何在濯霜幫助下逃走的故事細細講給斐斐聽,大家都聽得很認真,并且迅速對濯霜充滿好感。
“這位姐姐人真好,等見了面,我一定要好好感謝她。”斐斐高興地說,“要是沒有她,就沒有姐姐來女兒城,那我說不定已經死啦。”
阿刃點頭,眾妖獸亦深以為然。
倘若沒有濯霜幫助阿蘿逃走,也就沒有她們的今天,阿蘿是一點幼嫩的火苗,最初燃燒時,是濯霜護住了她,才沒有令她快速夭折。
“不過姐姐,我們……就這樣上門嗎?是偷偷地潛入找人呢,還是光明正大上門?”
“自然是光明正大,你我問心無愧,難道還要東躲西藏不成?”
斐斐煞有介事地點點頭:“那咱們是不是該穿得體面些?”
聞言,大家彼此打量起來,發覺穿得還真是格外的簡單,女蘿笑了:“這樣穿輕便又舒服,哪里不好了?要是被攔在山腳下,直接打進去便是,我與青云宗的大尊者們可是老相識了。”
她就是光明正大去找大尊者們算賬,她咽不下那口氣,更不愿背負莫須有的罪名,她說過要成為他們的心魔,這絕不是隨口說說。
一路上除卻趕路,也會進入城池休整,發現鑄劍山的謠言愈演愈烈,傳出十萬八千里后,女蘿已成了“青面獠牙、三頭六臂,手持金輪人面蛇身”的怪物,有人認為她是妖修,有人認為她是魔族,還有些人認為她是地獄惡鬼,總之眾說紛紜,少說也有上百個版本。
最離奇的是“不能說仙姑壞話,一定要稱呼她為仙姑,否則她會找上門要你的命”,以及“子夜點燃三炷香對著鏡子叫三聲怪物仙姑,仙姑就會滿足你三個愿望,不過代價是你的性命”這兩個傳說,女蘿發現還挺深入人心,基本上各個城池都有聽過。
凡人如此傳言,修者自然不會相信,一些小門派甚至成立了抓捕聯盟,最開始他們是想去女兒城,畢竟那里本是凡人地界,柿子挑軟的捏,誰知道去了女兒城的,就沒人活著回來!如今鑄劍山又遭屠戮,鳳氏一族一夕之間全滅,實在是讓人擔憂,這所謂的怪物仙姑,怕不是魔物重現修仙界!
去往鑄劍山的那些人中,更多的都是為那晚騰空而起霞光萬丈的鳳凰,鳳氏一族有秘密誰人不知,鳳凰會出現在鑄劍山定然事出有因,哪怕是等得到一根鳳凰羽,修為便能大有長進,如此好事,誰樂意讓旁人搶先?
于是此事越傳越廣,越傳越玄乎,名門正派一眼便知此中水深,而青云宗對“女蘿”這個名字可一點都不陌生!
劍尊隕落,叛徒濯霜助女蘿逃走,眨眼一年過去,這一年里,青云宗始終暗地追捕,對方卻如石沉大海銷聲匿跡,極樂不夜城的殘酷殺戮震驚整個修仙界,那群瘋女人將極樂不夜城改為女兒城,各大門派遣人前去探查,盡數有去無回,纏繞在女兒城外的藤蔓詭異無比,能將修者殺死,并以其修為作為養料,繼續維持城外大陣,實在是蛇蝎心腸!
唯一為女兒城說話的只有天鶴山,天鶴山的南宮少主幾次三番庇護女兒城,甚至帶頭與女兒城互通有無,向女兒城輸送大批丹藥,青云宗對此十分不滿,數次警告都收效甚微。
如今又出了鑄劍宗這樁大事,足見此女果真是命中帶煞,注定要為修仙界帶來災禍!
從她到來,有多少人因她而死?此女不除,更大的禍事還在后頭!
只是令青云宗大尊者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正準備聯合各大門派對女蘿進行追捕,此女竟主動送上了門!
雖已過去一年,女蘿還鬧出這樣大的陣仗,但大尊者們并未將她放在心上,蓋因極樂不夜城盡是凡人男子,而鳳氏一族只煉器不修仙,此女大約是從哪里學了些歪門邪道,若是跟真正的修者對上,怕是不堪一擊。
鑄劍宗毀在此女手中不過是傳言,當不得真,且聽聞鑄劍宗有魔修出沒,派去探查的弟子遍訪了回到娘家的鑄劍宗女子,得到的答案也是如此,比起是女蘿摧毀鑄劍宗屠殺鳳氏一族,名門正派的修者們更多的都認為是魔修所為。
倒是成就了此女威名,屬實可笑。
鑄劍宗的事著實鬧得太大,其他恩怨情仇先放到一旁,三千年里產自鑄劍宗的神兵利刃無數,其中更有修者們擠破頭都要爭搶的聚靈鎖,如今鑄劍宗湮滅,無數宗門損失巨大,等同于許多人成道飛升的路被斬斷,這些人怎么可能不將女蘿視為眼中刺肉中釘?
她的敵人,可比她想象中多得多。
青云宗最近上上下下都在談論此事,刑堂的衡魚女修自然有所耳聞,她在再三確認這傳聞中的“女蘿”便是師姐濯霜放走的那位凡人女子后,心中暗道不妙,可師姐被關押在思過峰的地下寒潭,又有大修者把守,以她的本事想要潛入無疑比登天還難。
可她得找個時間將此事告知師姐,衡魚為師姐感到不值!
放棄自己的前程助那女子逃走,那女子卻不思正道,墮落為魔殺人如麻,倘若師姐知曉此事,定然無比傷心失望,想到這里,衡魚不由得感到猶豫,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應不應該告知師姐真相,也或許……這其中另有隱情呢?
師姐說過,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她得想個辦法確認才行。
衡魚平日待在刑堂,很少去往別處,青云宗門規森嚴,弟子們不得擅離職守,因此她只能多向外界打聽,所得回應皆與傳聞無異,這令衡魚無比絕望,難道上天注定師姐一番苦心要被辜負?若是如此,她恨不得那女子死在外頭,再不要出現!
無論怎樣打探消息,最終結果都一樣,衡魚也不知自己該不該告知師姐,師姐受寒潭之刑已極為痛苦,若是連支撐她的希望也因此坍塌,師姐還能撐下去嗎?
最終,衡魚做了個大膽的決定。
她假裝生病,與一位剛進刑堂沒多久的師弟換了值,隨后用自己全部的積蓄悄悄下山買了一壇好酒,鎮守思過峰的三元之境大修者們每半個月輪一回,其中有一位嗜酒如命,好酒他喝,劣酒他也不嫌棄,偏偏酒量奇差,這一年衡魚每三個月去看一回濯霜,每次都笑容滿面帶上美酒,再加上她嘴甜會說話,這位大修者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她去。
又見衡魚前來,大修者醉醺醺地說:“衡魚啊,我若是記得不錯,這個季度,你已經來過一回了,可不能壞了規矩,回去吧。”
想進思過峰就只能從此處過,衡魚之前已賄賂過對方一回,此人雖嗜酒,卻也頗有原則,想花言巧語哄騙,卻是不成。
衡魚笑著送上美酒,她知道自己想見師姐難如登天,因此她還做了另外一件事。
這壇子酒里,她下了從藥峰偷來的藥。
果然,只片刻功夫,大修者便徹底醉倒,衡魚迅速從他身上摸出令牌,飛快朝地下寒潭走去,在打開寒潭入口前,衡魚用手搓了搓自己的臉,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師姐,我來看你啦!”
已受刑一年的濯霜此時雙眼已退化,只朦朦朧朧看得見,聽到衡魚的聲音,她第一反應是擔心:“你怎么又來了?這個季度你已經來過一回。”
衡魚笑著說:“師姐,我帶來了鑰匙,可以打開你的鎖鏈,這是我給你準備好的乾坤袋,你快逃吧,那位女蘿姑娘正在山下等你呢!”
“什么?”
濯霜不敢置信,“你說……你說她來了?”
“是啊,可是大尊者們太厲害了,她不能進來,我就幫她送你出去,快走吧快走吧,不要浪費時間。”
衡魚實在是太著急了,濯霜很了解她,登時便發覺不對:“衡魚,你有事情瞞著我,是不是?”
衡魚窒了一下:“……我沒有,真的,我沒撒謊,女蘿姑娘就在山下,不信的話我帶你去見她!”
濯霜搖頭:“我與她雖相識時間短暫,可我知道,她若是回來,必定光明正大,決不會縮在山下等我去見……衡魚,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你為何突然急著要放我走?”
衡魚逼著自己不要露出異樣,可最終她還是哭出聲來:“師姐……你快走吧,再不走,大尊者們要處置你了!就因為你放走了女蘿!那人如今正在修仙界興風作浪,殺了無數凡人,還毀了鑄劍宗,鳳氏一族已盡數被殺,無一活口!”
女兒城與鑄劍宗鬧得太大了,已經不是能夠隱瞞的事,私自放走女蘿導致此等嚴重后果的濯霜也再次被要求處死,若非她鬼迷心竅背叛師門,怎會有今日之禍?那些無辜慘死的凡人,被屠殺的鳳氏一族,血債累累,濯霜應當負起責任!
否則衡魚不會鋌而走險偷盜令牌鑰匙,可她也知道,師姐若是知道真相,決不會走。
果不其然,濯霜搖頭:“我若走了,你便成了新的罪人,人固有一死,你不要擔心我,快回去吧。”
衡魚咬著嘴唇:“我不!我就要放你走!”
她伸手來解刑具,被濯霜躲開,濯霜說:“我不會走的,即便你把我送到山下,我爬也會爬回來。”
衡魚承受不住,帶著哭腔道:“那你想怎樣?憑什么呀……憑什么!憑什么你要為她死?她自己做了惡事,卻要你來替她負責,幫她償命,天底下怎么會有這樣的事?”
濯霜聽師妹哭訴,居然輕輕笑了:“不會的。”
“……嗯?”
“女蘿,不會殺無辜之人。”
濯霜輕咳了一聲,依舊堅定,“那極樂不夜城是什么樣的地方,你我心知肚明,那里的每一個男人都是罪人,只是你我位卑言輕,無能為力,只得放任。”
“那鑄劍宗呢?鑄劍宗總不能也是這樣吧?”衡魚抹了把眼淚,“鳳氏一族樂善好施宅心仁厚,又是哪里得罪了她?”
濯霜搖搖頭:“……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女蘿一定是有原因才這樣做。”
衡魚聽了真是又急又氣,急師姐到現在還執迷不悟,氣師姐只跟那女蘿認識數日,竟這樣信任對方,她實在看不出,那人到底哪里特殊了!
“好了衡魚,快回去,別當大修者發現……我還等著你再來看我呢。”
在濯霜百般催促下,衡魚不得不收起鑰匙,退出地下寒潭,大修者還沒醒,她把令牌鑰匙都放回去,清理了沒喝完的酒水,不留下一點痕跡,同時咬了咬牙,好,師姐不信,那她就親自去一趟女兒城,她要去問個究竟!
迄今為止,去了女兒城的修者沒一個能活著回來,此番若是她死在女兒城,師姐總該信了吧?!
醉意滔天的大修者醒來后,驚覺自己竟斷了片,立刻想到衡魚,他起身去地下寒潭檢查,發現濯霜仍舊被囚其中,令牌鑰匙也都在身上,卻不知衡魚出身刑堂,最為機靈,早悄悄將這兩樣物什的樣子拓下。
見無事發生,大修者又懶散地躺了回去,他的修為止步于三元,早已從青云宗的權力中心被排除在外,因而只能做這思過峰的鎮守修者,既然如此,只要問責不到自己身上,其他有什么重要?
人生不過大夢一場,難得糊涂、難得糊涂啊!
衡魚說干就干,她家中父母早已亡故,但姐姐還活著,年紀頗大,于是便準備以此為借口,謊稱姐姐重病,青云宗雖教養嚴苛,卻對弟子們的人間親緣十分看重,務必要好聚好散,才能免生心魔。
誰知衡魚還沒來得及去找堂主,就發現刑堂眾弟子都在往外跑,她連忙攔住一位師兄詢問,師兄憤怒地說:“師妹,你不知道,那害得劍尊隕落的妖孽,竟來尋仇了!我等豈能放過她?這就要她血濺當場,為劍尊償命!”
衡魚瞠目結舌:“你、你是說,女蘿來了?!”
“正是,真是膽大包天,此時大尊者們已得知此事,今日必定叫她有來無回!”
衡魚原本還在心里念叨著女蘿的壞,認為她害了師姐濯霜,可得知女蘿自投羅網,她心中又不由自主生出擔憂——明知道整個修仙界都被她攪的天翻地覆,人人意圖除她而后快,此女怎敢自投羅網?
新仇舊恨一起報,大尊者們決不會放過她的!
第99章
“當——”
“當——”
“當——”
……
青云宗的鐘聲一共敲響了七七四十九下, 意味著生死大敵當前,所有弟子皆要出戰,身為刑堂弟子的衡魚也不例外。
悠長而沉重的鐘聲響徹青云群山,在山間霧靄中回蕩, 震撼人心, 各大座峰弟子皆已出面, 遙遠的主峰大殿,七位大尊者端坐于殿中,窺天儀里正顯示著山腳下的情形,一個逃亡一年的凡人女子,還不值得大尊者們親自露面,她不過是只渺小螻蟻, 若非彼此之間有深仇大恨, 連這青云鐘, 巫扶大尊者都不會令人敲響。
衡魚跟隨在刑堂師兄弟們身后出戰,但是與其他人不同, 她的劍始終不曾出鞘,她也好奇,那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才能令濯霜師姐舍生忘死, 深信不疑?
眾弟子御劍而行,布成天羅地網之勢,若想從這層層包圍中逃走,絕無可能!
大尊者們雖未出現,各大座峰的守峰人卻都已至現場, 他們之中修為最低為三元后期,修為最高約與大尊者無差, 橫眉冷目虎視眈眈,場面如此肅殺冷凝,衡魚不由得心跳加速,面上也顯露出慌亂,她無法想象能有人活著逃出圍剿,對方為何要回來?難道是在外面吃盡苦頭,心存死志?
由于她修為不高,入門時間較之其他人更短,因此衡魚站在刑堂弟子中后列,與周圍其他人的殺氣相比,衡魚顯得過分溫和,她對女蘿唯一的恨意便是來源濯霜,認為對方害了自己師姐,可師姐對女蘿推心置腹,她恨對方,卻不忍見其慘死。
位置靠后就瞧不清前面狀況,只聽見一個神采飛揚的聲音:“姐姐,這里有好多男人,好高興!”
衡魚暗忖,這女子是誰?未免太不知羞,難道是女蘿?師姐若是為了這樣的人受苦,那太不值了。
隨即另一個溫和而平靜的女子聲音傳來:“若是他們一定要攔路,那也只能動手了。”
衡魚悄悄自隊列伸出頭,去看不遠處出現在山腳下的一行人。
這一看,可真是出乎她意料,滿打滿算只有三個人,還有一頭體型巨大的妖獸,最離奇的是這只妖獸頭上,竟還有另一只小一些的幼崽!這、這是在做什么?她們難道要以這陣仗闖入青云宗?說不是自尋死路衡魚都不信!
她眉頭緊擰,面上顯現憂色,三個女子身形各有不同,她分不清楚到底哪個是女蘿,但青云宗足有數千名弟子,這無疑是以卵擊石。
一位守峰人拔劍指向女蘿,厲聲呵斥:“大膽罪女!竟敢擅闖青云宗,今日定叫你有來無回!”
女蘿冷淡地朝對方看去,“今日我來青云宗只為尋仇,爾等速速退去,方可留得一條性命,否則休怪我下手無情。”
在青云宗眾人眼里,她還是那個只能狼狽逃竄的凡人女子,誰會把她放在眼里?
“好大的口氣!你害死劍尊,毀我修仙界無數修者得道仙緣,竟還敢在此大放厥詞?”
斐斐望著周圍數也數不清的男人,記憶中仿佛又回到曾經的不夜城,廣寒閣花魁艷名遠播,她時不時便要上臺獻藝,那時也有數不清的男人圍繞在臺下,斐斐就在想,什么時候,我能把這群盯著我的男人的眼珠子,全都挖出來呢?
回憶至此,她忍不住露出燦爛笑容,哪怕脂粉未施不著粉黛,這動人的笑依舊叫人目眩神迷,她向來知道自己外貌上的優點,在不夜城長大的斐斐很難長得像阿刃強壯,也無法如女蘿高挑,但因為她較為瘦小便小看她的話,可是要喪命的。
今天她可以盡情地挖眼珠啦,橫豎背負在身上的罪名一層套一層,再加上一個血洗青云宗又如何?
女蘿并不想笑,她只是平靜地敘述著事實:“再說一百次,我也是相同的回答,休明涉要殺我,我便殺他,你們無法飛升,是你們無能,不必將罪責全推到我身上。”
“就是就是!”斐斐下意識又說了柔宜的口頭禪,她笑嘻嘻道,“不能成仙也怪我姐姐,那你拉不出屎,豈不是要怪這修仙界清靈之氣不夠,才害得你的屁股這樣頑固?”
那守峰人被斐斐的粗鄙之語驚得怒不可遏:“無恥!”
斐斐很不解:“這就叫無恥,你們追殺凡人女子時怎么就不無恥?無恥的標準不會是你們青云宗定的吧?家大業大,沒想到臉皮也挺厚。”
她以右手食指戳著臉蛋,疑惑地問女蘿:“姐姐,這位修者如此震怒,他該不會真的拉不出來吧?”
女蘿沉默片刻,“很有可能。”
守峰人大怒不已,率先出手,一道銳利無比的劍氣破空而來,直奔斐斐門面,女蘿眼一冷,抬手擋在斐斐身前,劍氣尚未碰觸到她掌心,便被生息引至一旁,轟隆一聲,在一群弟子中炸出一個坑來!
伴隨著慘叫聲聲,斐斐拍手慶賀:“怎么就只一道啊,再多來些!”
守峰人見狀,愈發怒不可遏,這一回他不敢再用劍氣,而是御劍至女蘿身前,要取她性命!
誰知還沒靠近,那頭渾身雪白惟獨頭上有一對淡金色翅膀的獨獸竟突然拍出一爪,直接將這守峰人摁在爪下,一口將其喉嚨咬斷!
守峰人可是三元之境的強者,在妖獸面前竟如此不堪一擊!
先前眾弟子義憤填膺,是要共同審判“罪女”,他們認為女蘿依舊是無力抵抗只能束手就擒的凡人女子,向她施加罪名,能夠令最低等的弟子產生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因此他們義無反顧,他們無比憤怒。
現在守峰人眨眼間一命嗚呼,對方卻對這些傷亡視而不見,這樣的冷酷殘忍震懾到了他們,最前面一圈手持兵器的弟子,竟然順著女蘿一行往臺階上走的步伐倉皇后退!
幾千個男人,卻被三個女子逼迫的舉步維艱。
“好久不見。”
面前那幾名弟子中,女蘿認出了她的熟人,地面忽然生出碧綠藤蔓,纏住那幾人的腳踝將其拖倒,幾人頓時狼狽大叫,其他人想用劍斬斷藤蔓,卻忽覺渾身麻痹動彈不得,細看才發現,竟不知哪里來的毒蟲,咬在了頸部,紛紛撲倒在地,失了動靜。
女蘿抬腳踩在一個男人的背上,低下頭,毫無感情地對他說:“爬吧。”
那是她初至修仙界時,在青云宗登天梯下被大尊者們無視,這幾人對她說的話,被女蘿踩在背上之上,正是那位后來為她所威脅不得已背她去主峰的男修。
一年不見,滄桑憔悴許多,想必是生了心魔,如今見女蘿高深莫測,料來自己再無斬殺心魔的機會,面色灰敗,竟已生無可戀。
“這個好玩,我也要!”
斐斐開開心心跳到一個男修背上,“爬呀,快爬,這么點距離,別說你爬不到山頂,那我可要瞧不起你了!”
阿刃有樣學樣,她更酷一些,一腳踩著一個。
這根本就是將青云宗的臉面放在地上踐踏!
有幾十名弟子見同門受女人所辱,當下齊齊亮劍,向女蘿三人攻擊而來,可隨后不知為何,卻在靠近女蘿之前,忽地自相殘殺起來,血肉橫飛中,他們一邊慘叫一邊質疑對方為何向自己出手,而女蘿抬起的雙手如同撫弄琴弦,修為低的看不明白,只有守峰人看得見她指尖與弟子們身體相連的透明藤絲。
不僅如此,她還操控這些弟子殺入身后人群,沒人愿意平地等死,于是還沒來得及審判罪女,他們反倒同室操戈,朝夕相處的師兄弟們反目成仇,場面十分詭異。
三名守峰人同時向女蘿出手,此女手段古怪,殺了她斬斷藤絲,必定能夠停止弟子們受控!
他們三人分工明確,一人攻擊女蘿去斬藤絲,一人去對付體型高大看起來不好惹的阿刃,還有一人則針對外表纖細稚嫩的斐斐,先前罪女對此女無比珍視,攻擊此女,必定能令罪女停手!
結果守峰人的劍剛到阿刃面前,就被阿刃徒手接住!
鑄劍宗一行失敗,她沒機會得到襯手的兵器,因此干脆不用,依舊赤手空拳,但經由艱苦勤奮的修煉,心無旁騖的阿刃修為突飛猛進,她根本不畏懼青云宗的劍,一手抓住劍身!
那守峰人頓覺一股巨力來襲,自己練了數百年的劍,一夕間,竟連劍柄都握不住!
阿刃左手奪劍右手握拳,重重向守峰人胸口打去,噗的一聲,此人吐出一口鮮血,一路吐一路往后飛,宛如斷了線的風箏直線墜落,連帶砸倒一片弟子!
向斐斐出手的守峰人同樣沒有好果子吃,斐斐修為與體術都不行,可她天馬行空,總有許多稀奇古怪的玩法,且因為身形纖細,也格外靈活敏捷,她雙手一拍,扯出一長條手拉手的小紙人,小紙人見風即動,看似柔軟無比,在撲上守峰人面容時,卻一層一層又一層疊加上去,堵住口鼻令對方無法呼吸。
這可比被阿刃一拳打出去痛苦得多,斐斐在廣寒閣,曾見過媽媽處置不聽話的倡伎,有些女人總是不停地逃跑,一次一次被抓回來,一次一次還要逃,對這種冥頑不靈的女人,媽媽會令所有人前來觀看,在她面上貼上濕紙,一層一層,令其痛苦窒息而死,名為“貼加官”。
處罰女人的方式太多了,斐斐想在男人身上也試試,小紙人她事先用蟲液浸泡過,隨后晾干保存,所以倒在地上的守峰人不僅無法呼吸,臉上還會爆出巨大的膿包,痛癢難耐,只有把臉皮撕掉才能好。
紙很柔軟,很脆弱,但在斐斐手中,便是殺人不見血的危險兇器。
她恨這些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修者,他們無視極樂不夜城的罪惡,瞧不起淪落地獄的女人,還要殺她的阿蘿姐姐,青云宗所有人都該死!
守峰人倒下后,原本趴在他面上濕漉漉的小紙人,在斐斐的召喚下忽地碎裂,幻化為無數紙蟲,飛進人群之中,專門往人七竅中鉆,只聽慘叫怒吼此起彼伏,稀奇的是,女修們毫發無損。
斐斐把玩著手里的小剪刀,姐姐得到鳳凰之力后,一直在學習如何煉器,她手里的小剪刀就是成品,粗糙是粗糙了些,但無比好用,能助她更好的使用生息,是斐斐心愛之物。
雖然她只對自己認可的同性有好感,可姐姐寬容,她就不會讓姐姐失望。
不然的話,她早偷偷將蕭三娘姐妹五人殺了個干凈,那種女人,還不如死了,至少不會成為男人的幫兇。
“我可不想跟你們打架,你們還是快逃吧。”斐斐百無聊賴地說,“青云宗重男輕女,你們何必賣命?”
女修們面面相覷,見識了斐斐的狠辣手段,她們也不敢貿然出手。
與此同時,那想斬斷藤絲的守峰人,劍尖一轉,竟向自己丹田捅去!噗呲一聲,劍氣刺穿丹田,像是生怕還能修煉,他還用力旋轉劍尖,隨后撲通倒下。
“我對你們的性命沒多大興趣,滾遠一些,叫大尊者們出來。”
女蘿收起藤絲,語氣冰冷:“他們一刻不出來,我便多殺一人。”
還在主峰大殿的大尊者們原以為守峰人足以將此女拿下,誰知事情如此出乎意料,若是當真聽此女的,此時現身,豈不是貽笑大方?!
于是依舊巋然不動,唯有濯霜的師父玉宸大尊者皺起眉頭:“若是置之不顧,會有更多傷亡產生。”
巫扶大尊者目光不動:“這一批弟子,較之從前,真是愈發回去了,各大座峰的守峰人是怎么教導的?傳出去真是丟盡我們青云宗的大名!”
隨即他以傳音之術命令宗門眾弟子,務必要將此女拿下,格殺勿論!
他不信數千弟子殺不掉一個凡女!
眾弟子再如何畏懼,也只能硬著頭皮上,此時他們全無最初得知女蘿來尋仇時的興奮與怒氣,當內心充滿恐懼時,人也變得不堪一擊。
各大座峰皆有自己的劍陣,可這劍陣屬實一觸即潰,他們與女蘿的修為相差實在太多,此舉無疑是蚍蜉撼樹自不量力。
更何況,還有當車。
當車可以自由控制身形變化,當初在地下極樂城,它便以最大的本體出戰,青云宗的人難道能比身為修羅王的魔界非天厲害?
巨型螳螂出現于人群之中,足肢鋒利如刀,渾身上下都是武器,前肢一揮,飛出一大片人群,東倒西歪砸在群山巖壁,疾風同樣威武,數千人根本不夠它們大開殺戒!
眼見再這樣下去,真要滅宗,大尊者們終于坐不住了,以巫扶大尊者為首的七人飛身離開主峰大殿,空中頓時傳來厲聲呵斥:“給我住手!”
可惜的是,沒人聽他的。
衡魚捂著腦袋蹲在一塊山石后頭,她可不想出去送死,反正對方也說了女修只要不出手就不會被殺,像她這樣修為低劍法一般平時只能在刑堂做點雜活兒的笨蛋,當然不會去沖鋒陷陣!
玉宸大尊者憤怒至極,他指著女蘿的鼻子:“你怎地變成了這般殺人不眨眼的模樣!濯霜若是知道你殘害她的同門,不知有多恨你!”
女蘿淡淡地道:“他們若是不先動手,我也不會還手,這么簡單的道理,你難道不懂?”
巫扶大尊者那句住手可不是在喝斥青云宗弟子,而是針對她們。
“這就是大尊者呀?”斐斐好奇地打量著眼前七人,很沒趣:“長得不美,想必肉也是又老又柴,還不如雄性妖獸,至少人家有漂亮的羽毛,會跳舞會搖屁股,烤著還好吃。”
她真的好失望好失望。
這話太過羞辱人,玉宸大尊者臉色鐵青,巫扶大尊者幾聲喝斥得不到效果,又礙于身份體面,不肯第一個出手,女蘿嘲笑他:“巫扶大尊者叫我的伙伴住手絕無可能,倒不如試試讓你青云宗的弟子住手。”
對她的伙伴耍哪門子的威風?這群老東西高高在上慣了,真以為所有人都得聽他們的?
巫扶大尊者怎么可能令自己宗門弟子住手?反倒是玉宸大尊者,他看了女蘿一眼,朗聲傳音:“青云宗弟子盡數住手!”
一聲令下,只有少部分人聽從,另外的人早已殺紅了眼,住手就會死,誰要住手?
然而那些停手的人發現,那些妖獸紙蟲還有巨型螳螂在他們停下后,也都停了手。
斐斐原地蹦了兩下,說:“早就說過啦,你們不找死,我們也懶得浪費精力,我們就是來找大尊者報仇,是你們自己聽不懂人話,可別怪到我們頭上。”
青云宗,修仙界第一大派,向來只有他們仗勢欺人,哪里被人反過來圍毆?
他們最擅長的便是頂著青云宗的大名,對不如自己的門派喊打喊殺,力求維持青云宗在修仙界的統治地位,否則人家天鶴山對女兒城友好,關青云宗什么事?只有他們天天喊著制裁這個,處理那個。
沒有皇權的修仙界,這些修者便是最大的毒瘤,弄權徇私,黨同伐異,用他們的正義去審判每一個質疑的人。
第100章
聽了斐斐的話, 一位大尊者怒極反笑:“不怪你們?這些弟子哪個與你們有深仇大恨,值得你們下此毒手?”
斐斐用手指頭纏繞著頭發玩兒,依舊笑嘻嘻:“我們可是有言在先,只要他們讓路, 你們幾個糟老頭子出面, 大家就能相安無事, 可他們不肯讓便罷,還要殺了我們,而你們幾個老家伙又不肯出,我實在是不明白,不殺他們,難道要和和氣氣坐下烹茶敘舊?”
“我青云宗弟子鐵骨錚錚, 爾等擅闖山門, 他們若是退縮, 便不配做我青云宗弟子!”
斐斐嗯嗯兩聲:“是呢,所以他們現在全死啦!”
大尊者們地位崇高, 修仙界哪有人敢這樣出言不遜,頓時被斐斐氣得七竅生煙,女蘿淡淡地說:“不反抗就不會死。”
玉宸大尊者冷笑:“你的刀架在了他們脖子上, 卻不許他們反抗?”
聞言, 女蘿似笑非笑地朝他看來:“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不反抗就是死,原來這個道理你懂啊。”
怎么到了她身上,立馬就開始雙標了?休明涉要殺她在先,她不老老實實引頸就戮就是大罪, 她不心甘情愿為劍尊死,就成了整個修仙界的罪人——女蘿不明白, 休明涉的命怎地就比她的命尊貴。
斐斐與阿刃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吐舌頭拉眼皮做鬼臉,異口同聲:“臭不要臉!”
玉宸大尊者的臉色是青了紫了紅了白,精彩紛呈,女蘿也不想同他們廢話,她右手輕輕翻轉,化出經由鳳凰之火淬煉過后的藤劍,“閑雜人等,不想死便丟掉武器退開,今日我只要這七人性命。”
大尊者們心中再度生出一股不祥之感,這種感覺與當初在主峰大殿上,見此女以藤刺刺入心臟時很相似,一個人倘若能對自己狠心如此,再來尋仇時,必然是有十拿九穩的把握。
雙手抱頭的衡魚悄咪咪往這邊看了一眼,現在她大約已確定那中間的黑衣女子便是女蘿,她想,要不趁著這個機會,守峰的大修者全都被召喚至此,她偷偷去將師姐放了?師兄弟們死得死傷得傷,估計也沒有余力再去巡視。
衡魚并不喜歡青云宗,但她不會離開。
最先動的是一個內門弟子,方才他最先停手,因此得以幸存,此時什么門派尊嚴君子意志,在他腦子里通通消失殆盡,他只知道自己想活!他不想死!
女蘿話音剛落,他手上的劍便跌落在地,隨即倉皇后退,女蘿只看了他一眼便不再給予眼神。
眾人見她言而有信,只要丟了武器便可保命,一眾弟子紛紛將手中兵器丟掉,女蘿緩緩拾級而上,兩邊的人宛如避讓洪水猛獸,她緊緊盯著巫扶大尊者,對方一身白袍仙風道骨宛如神祇,按年紀自然已有上千歲,卻駐顏有術,但此時,女蘿只想殺了他。
同時也殺死那個無能為力,只能等待他人拯救的自己。
巫扶大尊者莫名被盯的有些發毛,面上卻不曾表現出來,他質問女蘿:“不夜城血案,是否由你而起?”
玉宸大尊者朝巫扶大尊者看來,自不夜城改名叫女兒城后,從女兒城離開的天鶴山少主南宮音便正式向整個修仙界宣告不夜城為魔修控制,女兒城里的女人們盡是受害者,呼吁各大門派不與女兒城敵對,天鶴山更是率先作則,為女兒城提供丹藥糧食等重要物資。
青云宗本不介意賣個好給天鶴山,直到他們得知女兒城一事有女蘿參與其中,在巫扶大尊者的決策下,原本是要聯合各大門派圍剿討伐,誰知在這節骨眼上,鑄劍山鳳凰現世,聚靈鎖與諸多法器損毀,此事只能暫時擱置,沒成想,他們一直追捕的人,竟主動送上門來了!
不夜城究竟是個怎樣的地方,也許一部分普通弟子不知,但作為青云宗大尊者,他們對此了若指掌。
可那又怎樣呢?
雖然他們正直、公正、無私,雖然他們愿意為了捍衛尊嚴與名譽奉獻生命,雖然他們一心求道渴望成仙——但以此來要求他們去憐憫女人,不是太多余了嗎?
千萬年來,修仙界與人間界的女人們過著相同的日子,在出生前,被許愿是男孩,在出生后,面臨生而為女被溺死、被火燒、被丟棄的命運,在成長的過程中,受到規訓與教化,最后成為一個男人或是多個男人的母親,這就是最被接受的歸宿。
女蘿時常覺得,倘若女人無法生下男胎,那么她們大概也是不被男人們所需要的。
圣人先賢滿口道德仁義,張嘴忠君愛國,什么大道理都懂,偏偏看不見女人苦難,偏偏不覺得女人也需要讀書,偏偏不拯救女人,那么只有一個解釋,這就是他們所希望看到的。
所以跳脫出框架的女人會被當作惡鬼,會被沉潭,被浸豬籠。頭發短的,不愛打扮的,不穿裙子的,高大的強壯的有野心的攻擊性的睚眥必報的——這些異類的,不再溫順麻木的女人,男人得而誅之,就連清晨打鳴的母雞,都會被立刻剁頭吃肉。
越是強大越是清醒,越是清醒越是敏感,越是敏感就越是痛苦。
明知不夜城是怎么回事,還逼著要女蘿承認,一定要為她羅織罪名,以審判者的姿態將她斬殺,這才是正義,這才算公道,這叫名正言順,天經地義。
女蘿說:“是由你而起。”
巫扶大尊者怒道:“一派胡言!”
斐斐笑話道:“我姐姐是罪人就是理所應當,你是罪人就一派胡言,像你這種老家伙,怎么不來道雷把你劈死啊!我看老天真是瞎了——”
話沒說完,萬里晴空忽地當頭響起一聲炸雷,將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斐斐嚇得夠嗆,這一道怒雷直沖云霄,巫扶大尊者躲閃不及,正正好被劈在頭頂!
“哇……!”斐斐瞪大眼睛,“老天真的顯靈啦!”
原本在邊上玩耍的九霄忽地激動吼叫,小翅膀撲閃撲閃,斐斐好奇看去,小幼崽只有在被疾風舔毛還有跟姐姐撒嬌時才有這樣的小奶音,黏唧唧的。
卻見空中巨雷一聲接一聲轟隆炸開!雷電所到之處,地面崩裂建筑倒塌污穢拔除,一聲震撼人心的獸吼傳來,眾人不由得抬起頭去,才發現云巔之上,竟有一頭無比強悍的飛翼重影豹!
雷電正是它召喚而來,劈的七位大尊者狼狽不已。
女蘿終于露出了自踏入青云宗后便不曾有的笑容,“雷祖,你來啦。”
雷祖自云端落地,九霄飛到母親身上便是又滾又舔,小翅膀撲棱棱無比歡快,雷祖則走到女蘿面前,低下頭輕輕蹭了蹭她,舔了舔她的臉頰,又扭過頭去舔舔阿刃,隨后同疾風互相纏頸親近,最后才把視線停住在斐斐臉上。
已成功突破的雷祖外形較從前略有些變化,身上的黑色圓形斑點皮毛略淡了些,金色的底毛更加茂密,眼睛則是黑金色,翅膀更大、更有力,一看便不是普通妖獸。
斐斐知道這肯定是姐姐說過的雷祖,她緊張地雙手貼在身側,生怕得不到雷祖喜歡,殊不知比起溫柔可愛的人類女性,雌性妖獸們更欣賞她這種兇悍要強的女人,于是雷祖也舔了舔斐斐的臉蛋,厚厚的倒刺劃過臉頰,有點點疼,但斐斐根本不在意,她知道自己被認可了,被姐姐在修仙界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伙伴認可了!
雷祖的到來令女蘿如虎添翼,但對青云宗顯然十分不利,這頭飛翼重影豹與此前見過的截然不同,令人心生不安。十幾道驚雷劈下,大尊者們雖不愿承認、不想相信,也深刻意識到,女蘿的修為遠超他們。
她身邊那兩個女人便足夠厲害,再加上這三只各有千秋的強大妖獸——短短一年,只是一年,這凡人女子究竟為何能有這般翻天覆地的變化?
巫扶大尊者終于知道害怕了,他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驚覺自己軟弱,又逼迫自己停下。
“你后退了。”
女蘿注意到了他的腳步,問他,“你為何后退?你怎么不坐在大殿之上,居高臨下地俯視我,為我定罪?”
“你怕了嗎?”
“妖女!休得胡言!”
巫扶大尊者怒斥女蘿,“你先是在不夜城屠戮凡人,又摧毀鑄劍山,害得鳳氏一族滅絕,如今竟還不思悔改,你——”
“你說少了。”
女蘿從容打斷了巫扶大尊者的話,“今日過去,興許可以再加上個血洗青云宗。”
她表情平靜語氣淡漠,怎么看怎么和氣,除了身形,與當初被抓來青云宗無甚區別,然這句話卻令青云宗眾人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天靈蓋。
她不是在開玩笑,更不是在說大話,今日她上門就是為了尋仇。
“大家,多謝你們陪我前來,又為我出氣,但這幾個人,我要親自殺。”
碧綠的藤劍在陽光下折射出血紅的光芒,一閃即過,斐斐與阿刃原地不動,靜靜地目送女蘿拾級而上,她眼中只有巫扶,那種命運被操縱的絕望與無力,女蘿再不想嘗到第二回,不殺此人,她心難安。
巫扶大尊者心知肚明,今日一場惡戰是在所難免,可惜他輩分太高,地位也太高,經年累月的唯我獨尊,已令他喪失了背水一戰的魄力。
此時已無人再敢上前阻攔,甚至連那幾個愛口頭給人問罪的男修都三緘其口,恨不得當場變成啞巴,才不至于惹火上身。
巫扶大尊者怒喝一聲,召出本名法器,是一面雪白招魂幡,瞬間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四周陰風陣陣,鬼號不止,無數惡鬼向女蘿迎面撲來!
女蘿歪了下頭,“憑什么你們有魂魄?”
她原地轉身,劃出一道劍光!衣袂飛起間,劍光引出金紅色的鳳凰火焰,將迎面而來的惡鬼盡數燒了個干凈!
就連巫扶大尊者手中的招魂幡,都被血藤奪走,遞到了女蘿面前。
陰云眨眼間散去,當著巫扶大尊者的面,女蘿將招魂幡燒成灰燼,孤零零的桿子被她丟到地上,隨意抬腳,踏為齏粉。
這招魂幡乃是巫扶大尊者本命法器,一旦摧毀,對他本人亦有傷害,只見他面如金紙,口噴鮮血,竟是沒有倒下,而是愈發震怒,女蘿的行為徹底激怒了他,他抬手便是一掌,女蘿偏頭避開,身后一個小山頭,竟被這掌風切斷了!
斐斐一時情急,險些要沖上去,被疾風用尾巴圈住,當車飛在半空說:“阿蘿的仇人,叫阿蘿自己殺。”
女蘿回頭看向那被夷平的小山頭,又看向巫扶,若有所思,巫扶大尊者緊接數掌襲來,她提劍抵擋,輕松破開掌風,將巫扶大尊者的十指齊掌削斷!血藤拔地而起,以閃電之速鎖住巫扶大尊者的脖頸,隨后女蘿毫不猶豫刺穿了他的心口!
攝魂鈴雖已不在,卻有金蓮可吞萬物,巫扶大尊者的魂魄尚未來得及逃走,便被突然出現的金蓮一口咬住吞下。
蓮花圣潔美麗,即便吞噬靈魂,依舊溫順無害。
她下手毫不留情,剩下六位大尊者也明白,今日之事不得善了,彼此間像是達成了某種共識,分別飛身而起,位于女蘿左右六處方位,祭出本命法器,法器擊在半空彼此連結,宛如牢籠將女蘿罩入其中。
一位還存活的守峰人見狀,得意大笑道:“妖女!這可是大尊者們的七殺誅魔陣!威力非同小可,只要你身處陣法之中,便休想逃走!”
阿刃立刻就要上前幫忙,卻被雷祖阻止,雌性妖獸們靜靜地望著女蘿,黑衣黑發被山風吹拂而起,人卻如磐石堅定不移,它們知道,阿蘿比誰都強大。
不能去幫忙,斐斐總能說話,她大叫:“什么七殺誅魔陣!這么厲害的東西怎么不早點使出來,非要等弟子死傷,你們的面子地位難道比門中弟子的命還重要?而且,六個人,算什么七殺誅魔陣?少吹牛了!我看你們弱得很,識相的趕緊自己抹了脖子,別臟我姐姐的手!”
“……是啊,大尊者這樣厲害,怎地非要等死了這么多人,才肯出手?”
一位女修輕聲說著,她身邊另一位女修迅速捂住她的嘴,沖她搖頭,示意不可多言。
沒有巫扶的七殺誅魔陣,根本奈何不了女蘿,六位大尊者齊齊發出一聲怒喝,誅魔陣由外而內迅速收攏,掠過地面時,竟連土石花草都被絞碎!可想而知一旦打到人身上,得是何等可怕!
誅魔陣擋住了被罩在陣中的女蘿,斐斐與阿刃緊張的心臟都要跳出來!只見散發著白光的誅魔陣中,一道綠紅相間的光芒瞬間將其穿透,白色誅魔陣應聲而破,六位大尊者墜地,吐血不止。
毫發無損的女蘿依舊站在原地,她眉心的三顆紅痣愈發鮮艷,身上殺氣震天,有那么一瞬間,阿刃甚至有些不敢認。
女蘿以劍指向六位大尊者:“我要你們跪下,向我賠罪。”
一位大尊者擰著脖子道:“士可殺不可辱!”
女蘿眼都不眨地了結了他,語氣漸漸溫和:“跪下。”
是生還是死?
死了固然能夠保全清名,可千年修行毀于一旦,離飛升只差最后一步,誰能甘心?
第一位大尊者跪下,第二位緩緩跟住,接著就是第三位、第四位、第五位……最后一位,便是玉宸大尊者。
斐斐笑逐顏開,“早這樣不就好了?識時務者為俊杰嘛,我宣布你們很有男人氣概!”
可隨后,女蘿便斬殺了一位大尊者,她面容冰冷毫無感情,如同砍瓜切菜,眾人都被她這副模樣嚇到,就連雷祖也不解地朝疾風看去。
雖說殺了仇人是理所當然,可阿蘿的狀態,是否有些異樣?
終于輪到玉宸大尊者,對方跪在地上,已是瑟瑟發抖冷汗涔涔,女蘿舉起劍,結果打斜里突然撲出一位女修,她看起來被嚇壞了,戰戰兢兢哆哆嗦嗦,卻還是結巴著護住玉宸大尊者:“不、不行!你不能殺他!他,他是濯霜師姐的,濯霜師姐的師、師父!你不能,不能殺他!”
濯霜……
這個名字出現在女蘿腦海中,她那冰冷的目光終于有了絲絲松動,她想起來了,自己并非單純為報仇而來,還要見濯霜:“你是誰?”
“我,我叫衡魚,是刑堂弟子。”
此時衡魚對女蘿已是畏懼至極,她眼神躲閃,不敢正視女蘿,心中正瘋狂大叫: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我真的不想管玉宸大尊者的死活!
可她又不能不管,濯霜師姐對自己多有照拂,剛才兩方交戰她便渾水摸魚,決不能再眼睜睜看著玉宸大尊者被殺。
于是她努力乖巧地對女蘿說:“濯霜師姐私自放、放你逃走后,向大尊者認罪,因而被廢去修為,以散神鞭鞭笞五百,囚于思過峰地下寒潭……你、你要是殺了玉宸大尊者,師姐肯定,肯定會傷心的!”
衡魚壯著膽子說完,緊張地盯著女蘿,女蘿微怔,隨即緩緩收起了劍,轉過身去,不知為何,衡魚自她背影中,看見了無盡陰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