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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話音剛落,所有人都看過去。

    裴父垂著眼皮,放在桌子上的手慢慢收緊:“當年圍攻幽州的敵軍并沒有戰敗而退,也談不上卷土重來,所有的一切,不過是一場戲,為的就是誘殺幽州護城軍。”

    云無恙滿臉不敢置信:“一場……戲?”

    “這也是我后來才想清楚的。”裴父看著他,仿佛一瞬間蒼老下來,眼底有掙扎過后的不忍,“如果真如傳聞中一樣節節敗退,又怎么那么快就卷土重來?一切都是假的,是他們狼狽為奸,勾結敵國。”

    姜玉樓沉吟片刻,嘆息出聲:“你既然能猜到這一點,想必早就有所懷疑,這種事發生了不止一次,是嗎?”

    裴父閉了閉眼,臉上顯出難堪的神色:“是,我當時之所以會辭官,就是因為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

    裴折此時已經完全顧不得自己還坐在金陵九腿上了,情緒激動:“辭官?”

    裴父沒作聲。

    姜玉樓為他解答了疑惑:“你父親曾入朝為官,是右相的門生。”

    裴折呼吸一緊,牙齒都在打顫:“爹,真的嗎?”

    且不說右相在迫害金陵九的事情上參與了多少,幽州一戰中,被陷害至死的幽州護城軍,還有被坑殺的百姓,這么多條命,叫人怎么都無法原諒。

    裴父看了他一眼,語氣痛苦:“是。”

    雖然他早已辭官,并未摻和過幽州一事,但在此之前,也曾助紂為虐,這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姜玉樓適時開口:“當年右相是主考官,對很多人有知遇之恩,縱是沒同流合污的心,也逃不過這層關系。”

    主考官和頭名學子之間,總會有這么一層知遇之恩,這是沒辦法選擇的。

    裴父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我實在沒辦法接受他們做的事,才離開了京城,因為了解的內情并不多,所以沒有被過分為難,但后來陰差陽錯……”

    他看向裴折:“右相一黨中有我相熟之人,我曾救過他,當你卷進大漠之事后,我迫于無奈,是找了他,恰巧,他是奉命解決此事的人。”

    金陵九把玩著裴折的手,在他的手指上慢慢擼過,神色自若,隨意地笑了笑,聲音中帶著些許諷意:“怎么就……沒殺了我呢?”

    他對當年的事了解得并不清楚,記憶的缺失令他心里產生了極大的不安全感,創建了天下第一樓之后,動用了很多力量和手段,去調查當年的事,雖不至于一清二楚,但也基本能順著捋明白事情始末。

    姜玉樓聞言一怔,并沒有表現出異常,只是置于身前的手收緊了很多,圓潤的指甲在掌心深深地刻出月牙形的印子。

    他終究還是沒處理好,辜負了她的信任,才讓金陵九陷入這種自我厭棄和痛苦之中。

    裴父的臉一白,早已失去了拜堂前的強勢,不敢抬頭看他:“當年之事,雖是我從中周旋,但奉命前往大漠之人與我相同,亦是不愿參與右相謀劃之事的,只不過他沒有我幸運,他是武將,甫一入朝,便接觸到了右相一黨中最機密的事,自此再無法脫離。”

    金陵九似乎覺得他這種說法十分可笑,玩味地重復:“無法脫離?”

    裴父嘆息出聲:“家眷親族盡被控制,稍有異動就會危及生命,一人可不懼生死,但至親血脈,府上近百人數,怎能皆不在意?”

    話音剛落,喜堂內便響起一陣唏噓之聲,最后倒是沉默許久的云無恙先開了口:“因為在乎自己的家人,就可以肆無忌憚的毀掉別人的家嗎?”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被春末的涼風吹了月余,只剩下料峭的冷和徹骨的陰寒。

    這句話輕飄飄的問話像一把鋼刀,直直地插進了裴父的胸膛,將他那點僥幸撕扯得粉碎,露出里面不可見人的自私與怯懦。

    云無恙并沒有期望得到答案,最終他只是紅著眼跑了出去。

    裴折與他自小一塊長大,心里不落忍,想起身去追,卻被腰間的手狠狠勒了回去。

    隔著紅色面紗的氣息削減了幾分曖昧,裹著不知名的情愫,噴灑在裴折頸后,他覺得癢,又覺得危險,像是被猛獸盯上一般,心內躁動,坐立不安。

    “想去哄他?”金陵九壓低了聲音。

    這一句話像是耳語,坐在主座上的姜玉樓和裴父并沒有聽清,只看到他們在咬耳朵,親密無間。

    裴折脊柱發麻,腰間的胳膊越來越緊,他幾近無法呼吸,連否認都有些勉強:“不是……”

    金陵九漫不經心地“嗯”了聲:“那就陪著我,一直陪著我。”

    金陵九的狀態不對勁。

    裴折后知后覺,終于發現了這一點,他試著回憶了一下剛才發生的事,確定了從金陵九問出那句話開始,情緒就不穩定了。

    是他的錯,真相的沖擊以及內心的愧疚令他心緒大亂,沒有第一時間發現。

    裴折心里蔓延上一絲針扎般的疼痛,他側了側身,那雙總是明亮狡黠的眸子緊緊盯著金陵九,里面盛滿了溫柔繾綣的愛意,還有無法忽視的哀傷。

    金陵九仿佛被重錘狠狠擊打了一下,下意識卸了胳膊上的力氣:“裴折……”

    他被深不見底的情緒包裹著,那像是湖水,要將他整個人都溺斃在陰暗的過去之中,可就在剛剛,天光乍破,陰霾被驅散。

    金陵九覺得自己在那一瞬間,恢復了正常。

    他的聲音中罕見地透著笨拙:“別哭,嬌嬌。”

    裴折沒想哭,但他一開口,眼淚就止不住流了下來,砸在深紅色的喜服上,砸在金陵九的手背上。

    “九哥哥……”

    他聲音發啞,這一句并不好聽,粗礪得像是用石頭磨過,再說不出更多的字。

    姜玉樓起身,對裴父做了個手勢:“可否一敘?”

    是擺明了要給兩個孩子留出單獨的空間,裴父無可奈何,跟著他起身離開。

    樓梯口上,眾人不發一語,跟著姜玉樓一起過來的老頭抱著胳膊,一臉無所事事,在他身邊,或站或蹲著一群人。

    穆嬌紅著眼睛,喚了聲“爹爹”。

    姜玉樓怔忡一瞬:“穆兒可是有事要和爹爹說?”

    穆嬌抿緊了唇,點點頭。

    姜玉樓嘆了口氣,看向裴父:“對不住,沒辦法陪你敘舊了,今日尊夫人受驚了,所有需要,可叫人傳喚醫師。”

    說著,他沖左屏微微頷首,后者垂下眼皮,極有眼色地叫人過來,帶著裴父去裴母歇息的房間。

    姜玉樓和穆嬌走遠了些,兩人之間隔著一米的距離,有種莫名的疏離感。

    左屏盯著兩人遠去的背影,脊背繃直,仿佛一把拉到極致的弓,再緊上一分,就要折斷了。

    抱著胳膊看戲的老頭撩了撩眼皮,伸指在他小臂上一點:“小子,你們不是一路人。”

    左屏猛地卸了勁兒,整條胳膊都麻了,收回視線,眼底沒有半分波瀾。

    喜堂里只剩下裴折與金陵九兩人。

    裴折從沒這般控制不住自己,心里亂成一團,緊緊揪著金陵九的衣袖,好似揪著的是自己的救命稻草一樣。

    金陵九暗自在心里嘆了口氣,他雙手架著裴折的腋下,將人直接提了起來,調轉翻身,又穩穩地放在自己腿上。

    兩人變成面對面的姿勢,裴折雙腿分開,跨坐在金陵九身上,他微彎著腰,抵在他肩頭,小聲嗚咽著。

    不管怎么開解自己,還是沒辦法不在意,心里痛得仿佛被剖開了。

    金陵九托著他的下巴,將他的臉抬起來:“覺得對不起我?”

    裴折哭的時候并沒有發出太大聲音,金陵九本以為只是掉掉金豆子,但抬起臉來才發現,懷中人鼻尖發紅,滿臉都是淚水,幾乎要背過氣去。

    他又氣又心疼,好似被攥住了心臟,掐著人的臉頰,喉嚨發沉,命令道:“不許愧疚!”

    裴折張張嘴,抽噎著:“對,對不起,我做不……到。”

    金陵九的手松了松,在他臉上滑動,擦拭著:“那些事都與你無關,該道歉的人不是你。”

    他沒辦法忘卻仇恨,刻進骨子里的痛苦折磨了他十幾年,怎么可能輕易釋然?

    金陵九只能安慰到這種地步,少一分,他覺得對不住裴折,多一分,他覺得對不住自己。

    “不,不是的。”裴折抓住他的手指,在他手背上輕輕吻了吻,“我說對不起,不是因為我爹做的那些事,我沒有參與過那些事,不會去背那些責任,我只是,對你問心有愧。”

    金陵九愣了一下,眉眼緩和下來。

    是了,裴折是什么性格的人,他早就清楚了,怎么可能會在乎那些事,怎么可能會因為別人的過錯懲罰自己。

    “大漠,我走過,我好想你,山河萬里,我一直在找你,……”裴折委委屈屈地哭訴著,有些話很沒條理,完全不見口才邏輯出眾的探花郎模樣。

    金陵九拍著他的后背,溫柔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裴折猛地撲進他的懷里,胳膊繞過脖頸,動作間壓住了面紗,將之扯了下來:“可我沒想到,是我害你失去了記憶。”

    面紗是天蠶絲的,冰冰涼涼,落在手上,因為沒人接住,掉到了地上。

    裴折在意的是這件事,是他害得金陵九落入險境,是他自不量力,所以他……問心有愧。

    金陵九怔了一小會兒,抱緊了懷里的人:“我忘記了那些事。”

    能動用手段查到的不過是當年發生的經過,具體的細節根本沒辦法查到,金陵九一直對此耿耿于懷。如今印證了自己的猜想,他忽然開始不爽,不是因為忘記了那些細枝末節,而是因為忘記了曾和裴折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從他師父的話中可以推斷出來,當年他與裴折定是有很多美好的回憶的。

    但很可惜,他都不記得了。

    感覺到摟著自己的身體變得僵硬,果不其然,下一秒就聽到了裴折略帶哭腔的聲音:“都怪我……”

    金陵九捏了捏他的后頸,像每一次親熱前那樣,溫柔又曖昧:“聽剛才你們的話,我應該和嬌嬌有過很多回憶吧,我不是一個會為了別人不顧自己生命的人,當年你能‘連累’我,肯定是我自愿的。”

    他很篤定,用一種冷靜又平淡的語氣分析著從前的自己。

    裴折一時間不知道他的意思,抬起頭,表情呆呆的。

    金陵九露出一個笑:“為什么要自責呢,你不該問心有愧的。”

    裴折跟不上他的邏輯:“嗯?”

    金陵九眨了下眼睛,竟然有些俏皮:“你應該想的是,為什么我會為了你做那些事。”

    裴折攥緊了手,掌心包裹著一縷頭發,是屬于金陵九的。四目相對,隔著模糊的淚水,他看到極其深重的珍視。

    “為什么?”他順著金陵九的誘導,問出了那個問題。

    金陵九滿意地彎了彎唇,額頭抵著他蹭了蹭:“如果不是因為我自愿尋死,那就只剩下一個可能了。”

    “尋死”兩個字令裴折皺了下眉頭,看過來的一眼中帶著不贊同的責備,但紅通通的鼻尖和眼睛沒有任何威懾力,反而令這一眼多了幾分似怒似嗔的勾引意味。

    金陵九下腹一緊,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這樣看我,我會迫不及待想要和你洞房的。”

    掌心被睫毛剮蹭著,裴折握住了他的手腕,卻沒有用力,不是要將他的手拽下來,反而像是幫著他捂住自己的眼睛。

    金陵九輕輕笑了聲:“嬌嬌,我選擇救你,只是因為你值得我去救,這種值得沒人會理解,它是獨屬于我的感情。”

    裴折心口一顫,還沒來得及細想,耳垂就被含住了,溫熱的舌頭掃過,留下濡濕和熱氣,還有一句低吟:“我對你的感情。”

    第112章

    裴折哭了一通后,第二天就恢復正常了,還是那副風流從容的模樣,搖著扇子,根本看不出昨兒個哭成什么狼狽樣子。

    金陵九打趣他:“看來我哄人的本事見長,討到了裴郎的歡心。”

    想起昨晚發生的事,裴折臉上發熱:“你別胡說。”

    “胡說?”金陵九挑了挑眉,“昨兒個是你我的洞房花燭夜,全鹿靈的人都看到了,裴郎還想反悔不成?”

    裴折皺皺眉頭,有些氣悶:“口無遮攔。”

    金陵九自覺失言,拉過他的手在自己嘴巴上抽了兩下:“罰過了,裴郎別往心里去,好不好?”

    裴折沒急著收回手,在他下唇上摁了一下:“我不會后悔。”

    如今已經確定金陵九就是他要找的人,他更是說什么都不會放手了。

    金陵九彎著眼,輕咬了口唇上的手指:“說話算數,裴郎可得緊緊握著我的手,要是你反悔了,我可是不會放過你的。再者說,昨晚看也看了,摸也摸了,按著坊間的規矩,裴郎得對我負責的。”

    提起昨晚,裴折立馬紅了臉。

    昨晚,天下第一樓。

    拜堂禮被破壞了,金陵九不愿意浪費先前的準備,吩咐左屏處理了一下事情,就帶著裴折去放妝燈了,是消遣心情,也是昭告眾人。

    這是提前準備好的,一共上千盞妝燈,塞滿了好幾間屋子,要不是天下第一樓地方寬敞,怕是放不開這么多東西。

    入了夜,金陵九便差人將妝燈搬出來,今夜沒有烏云,月明星曜,整片天空都是深沉的藍黑色,像潑灑在山間的點蒼墨,勾出了一片大開大合的暗色。

    天公作美,是難得的好天氣。

    妝燈在南地比較流行,京城少見,裴折覺得新奇,拿著一盞研究。

    瀟湘江貫徹鹿靈城,沿岸燈火通明,天下第一樓的畫舫比當初淮州城的都要豪華,上面布置得紅通通的,瞧著喜慶。

    金陵九站在畫舫前頭,微低著頭,聽下屬匯報工作,間或朝后瞟去一眼,視線便在認真端詳的人身上流連,再收不回來:“嗯,先這樣吧。”

    下屬極善看眼色,知情知趣的告了辭,不再打擾自家主子和“夫人”親熱。

    金陵九心里巴不得快把看妝燈的人摟進懷里,面上卻不顯,緩緩踱步過去,他仿佛自帶一種從容淡定的態度,無論什么時候都不急不忙的。

    “瞧出什么花樣來了?”他伸手撥了撥妝燈上的流蘇,在細碎的聲音中看向眼尾飄紅的探花郎,之前哭過留下的痕跡還沒消退,綴在臉上像描了一段胭脂。

    裴折眨眨眼,黑白分明的瞳孔中映出妝燈的光:“再尋摸尋摸,估計可以看出是怎么做的了。”

    金陵九怔了一下,彎眸:“閑的?”

    “可不是。”裴折將那盞妝燈放下,輕輕哼了聲,“談完事了嗎?洞房花燭夜,把夫君一個人丟在這里,小九兒不覺得有些過分嗎?”

    金陵九低低地笑了聲:“怎么不去找我?”

    裴折努努嘴:“還不是怕你嫌我煩。”

    裴折蹲在地上,金陵九把人拽起來,一起坐在不遠處的軟榻上:“嫌誰都不會嫌你煩,別給我扣帽子,躺一會兒,累不累?”

    “還好,有些困了。”裴折打了個哈欠,“什么時候能弄完?”

    金陵九貼著他的太陽穴揉了揉:“馬上。”

    底下的人很快安排好一切,裴折和金陵九來到畫舫外面,上千盞妝燈自然不會讓他們兩人放完,只是拿了幾盞意思意思。

    金陵九取下妝燈的罩子,兩根手指夾出中間的燭芯:“來,點上火,等下扔河里頭,咱們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裴折拿著蠟燭,沒有動彈:“手拿開,再燙著你。”

    金陵九撩起眼皮:“燙不著,之前在十三局香鋪里,你不是見識過了嗎?”

    他說的是徒手劈地道入口的事。

    裴折瞪了他一眼:“你還敢提!那么危險的事,以后不許干了。”

    就算金陵九不疼,他也不想再見著那樣的事,無論是因為什么練就的本領,只要出現就會令他心疼不已。

    被訓了一通,金陵九半點沒生氣,眉眼里的笑意愈深:“都聽裴郎的。”

    裴折這才滿意,將妝燈點燃:“姜玉樓,你師父是怎么回事?”

    他還對金陵九隱瞞的事耿耿于懷,如果姜玉樓不如他想象中那樣迫害過金陵九,那金陵九身上的毒又該作何解釋?

    “關于他的事,我不太清楚。”金陵九幫著他把妝燈放入江水之中,放了信號彈,“毒是真的,我也懷疑過師父,是最近才和他聯系上的。”

    裴折抬眼:“最近?”

    他日日與金陵九吃住都在一起,沒見過這人和姜玉樓聯系。

    金陵九頷首:“在香鋪的時候。”

    裴折瞪大了眼睛:“那香鋪與姜玉樓有關?”

    話一出口,他突然想起來,柳先生曾經提到過,姜玉樓進出過十三局香鋪。

    金陵九拉著他站起身,往岸邊走去:“那十三局香鋪是一個秘密的聯絡點,用來傳遞信息的。”

    裴折稍一思索,便明白過來:“你早就知道那是姜玉樓的勢力?”

    雖然是問話,但他說得很篤定。

    金陵九后背一涼,手上用了幾分力:“我當時也不是萬分確定,只是——”

    “呵。”裴折打斷他的話,“你是姜玉樓的徒弟,與他相處了十幾年,怎會認不出來?”

    現在想想,怕是在柳先生提到十三局的時候,金陵九就有了分寸,后來的地道之行也是在做戲,說了那么多有關密室地道的事,八成都是誆他的。

    裴折越說越覺得自己猜的沒錯,嗤了聲:“那被殺死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金陵九暗自在心里斟酌了下,這事能不能說出來:“我也不清楚具體的身份,應當是得罪了師父的人,江湖不比朝廷,恩怨情仇錯綜復雜,一不小心就會被旁人討了命去。”

    “在香鋪殺人,就不怕被發現嗎?”裴折說完一愣,目光如刀,“你們是故意的,故意引我發現十三局的異樣!”

    從發現尸體到發現地道,都是金陵九在推著他走,說沒有其他深意,怕是沒人會相信。

    多說多錯,金陵九摸了摸鼻子,告了饒:“大喜的日子,說這些糟心事干嘛?”

    裴折磨了磨牙,知道自己問不出什么有價值的東西了:“都拜了堂成了親,我卻不知夫人如此的能耐,裝模作樣的功夫最是一絕!”

    金陵九自知理虧,也不和他吵,順著討饒:“當時尚不確定師父是不是敵人,怕打草驚蛇,傷著嬌嬌,才不得已而為之。”

    裴折斜了他一眼:“地道之事也是不得已?”

    “那個不是。”金陵九抵著他的肩膀,低低地笑,“都怪裴郎當時的反應太可愛了,我忍不住逗逗你,才胡謅了那么一通。”

    他愛極了裴折心疼他著急他的模樣,恨不得將這戲演到天荒地老。

    裴折氣得不輕,想咬他一口:“嘴里沒句真話,九公子這臉皮是不打算要了吧。”

    “要什么臉皮,我只要裴郎。”金陵九攬著他的肩,足尖一點,直接從岸邊往天下第一樓上面飛去,“帶裴郎雙宿雙棲,去個沒人找得到的地方。”

    兩人輕功都不錯,一直上到天下第一樓的最高層,這里不僅能夠俯瞰整個鹿靈城,還有“探手摘星”之稱。

    接到信號彈的提醒后,分布在鹿靈城中的天下第一樓的人,都紛紛開始了自己的任務。

    只見從四周亮起無數盞妝燈,像九天銀河傾落人間,留下一片熠熠生輝的星子,散落在城中四處,仿若星火燎原,逐漸亮起更多,燒成一片。

    裴折瞇了瞇眼,頂樓太高,俯瞰整個城池,入目的光景都有些模糊了,只留下星星點點的虛影:“好美。”

    散落的妝燈慢慢匯聚在一起,組成一條又一條縱橫交錯的明亮光帶,將本該沉睡的鹿靈城變成不夜之城。

    金陵九從背后抱著他,下巴正好墊在他肩上,這是一個很受金陵九喜歡的位置,將人牢牢鎖在自己懷里,偏一偏頭就能親到:“今夜之后,全鹿靈的人都會知道,我們在一起了。”

    裴折并不是一個喜歡大肆宣揚的人,但金陵九這番做法,卻叫他心生歡喜:“天下傾慕九公子的人不計其數,我算不算橫刀奪愛?”

    “這算什么橫刀奪愛?”金陵九輕嗤了一聲,“我與旁人又沒牽扯,從來只是你我兩人之間的事情,與他們何干?”

    裴折愛極了他這種將他人排斥在外的想法,好似世間他們兩人之間真的不會被別人影響一般:“那何必費這般工夫,鬧得滿城皆知?”

    提到這一茬,金陵九突然斂了笑,語氣有些古怪:“還不是因為你,分別十數載,惹出多少風流情債,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第一探花是個浪蕩子,若是不大肆宣揚一番,萬一有人不長眼,來我面前添堵,我弄死他不是還得臟了手嗎?”

    裴折一噎,對他這歪理無從辯解,半是無奈半是甜蜜地搖了搖頭。

    一夜之間,滿城妝燈如花開,熱鬧程度堪比年關佳節。

    然而事情的主人公卻沒有心思逗留欣賞,甚至只看了半城花落,就擁著彼此回了屋里。

    天下第一樓的最高層是打通的閣樓,四面鏤空,頭頂天窗一開,皎潔的月光落在早早安置好的軟榻上。四下有層層疊疊的屏風阻隔,將軟榻圈在其中,紗幔搖曳,顯得旖旎又曖昧。

    金陵九用鼻尖蹭了蹭裴折脖頸,懷中人一抖,他忍不住輕笑出聲:“冷?”

    裴折仰躺在他身上,半瞇著眼:“有一點,你鼻子太涼了。”

    還未入夏,夜晚仍然寒涼,幕天席地別有一番韻味,但若是凍著就不好了。

    金陵九早有打算,囑托人將準備好的火爐生起,一下子就把四周哄得暖洋洋的了。

    裴折幾不可查地皺了下眉:“你該不會什么時候都帶著人吧?”

    以前兩人沒少親熱,屬實有些放浪形骸,避著人還好,若是都被人瞧了去,裴折只是一想,渾身就不自在起來。

    金陵九失笑,牽著他坐在軟榻上:“我沒那般癖好,也舍不得叫旁人瞧見你動情的模樣。”

    裴折厚得不行的臉皮熱了熱,罕見的有些羞赧:“咳,別胡說。”

    “哪里是胡說?”金陵九拉過他的手,一根一根掰著,笑聲低啞,“嬌嬌動起情來,可不是一般的……”

    裴折耳朵一熱,聽見他帶著舌尖滾出調侃的字眼,帶著曖昧與熱氣,好似落在人心尖上,勾人又欠揍:“騷。”

    “去你的!”裴折橫了他一眼,壓著金陵九的衣領,將他懟在身下,“我看你是不想好聲好氣說話了,打一架?”

    金陵九由著他動作,張開胳膊躺在床上:“來,咱們床上打架。”

    裴折:“……”

    “想什么呢,又想打架了?”

    溫熱的聲音從身后纏上來,帶著了然的笑意。

    裴折耳廓被熱氣熏紅,屈肘推了推他的胸口:“我看是你皮癢欠揍了。”

    金陵九嗯哼一聲,拖長的調子宛若瀟湘江水,揉化了春日的躁動:“是啊,等著裴郎來幫我,像昨夜那般……松松筋骨呢。”

    風流的公子哥兒總愛這種輕慢的調調兒,裴折在京城煙花之地浸淫了多年,見得多聽得多,心里厭惡得緊,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被人用這般語調調侃,且生不出厭惡心思。

    再貼著恐怕會出事,裴折一個轉身,從金陵九懷里溜出來,挑著眼皮:“說得不清不楚,好像真做了什么似的。”

    金陵九的臉色迅速黑沉下來:“沒做是因為什么,你還不清楚?”

    昨兒個人都剝光了,但是沒做到底,兩人在床榻上親親熱熱地打了一架,甚至都抵上去了,在金陵九想更進一步的時候,裴折拒絕了。

    不是玩笑的拒絕,冷下來的眉眼還殘留著情動的痕跡,但裴折十分冷靜,眼底含著一絲倔強的哀求。

    金陵九能看出來,裴折不是真的不愿意,他是有所顧忌。

    “是因為九哥哥疼我。”探花郎自知理虧,刻意賣乖,又把自己送進人家懷里,“待到一切塵埃落定吧。”

    雖然解開了一系列謎題,但對兩人之間的關系并沒有太大改變,裴折是帶著任務來的,現在任務與金陵九扯上了千絲萬縷的聯系,可金陵九的態度很明顯,不愿意與他談及這方面的事情。

    他們都有想要做的事情,兒女私情之外,還有家國大義,不是那種會為了感情改變自己想法的人。

    兩人心照不宣,明白各自的心思,同時又憋著一口氣,想堂堂正正的贏過對方。

    在一起沒待多久,姜玉樓就找過來了,帶著之前那個穿著邋遢的老頭。

    金陵九微微頷首:“師父。”

    姜玉樓瞥了眼旁邊的裴折:“勞探花郎倒杯茶。”

    金陵九微蹙眉頭:“師父想喝什么,我讓人去給你準備。”

    雖然知道姜玉樓是為了支開裴折,但這種明顯帶有命令意味的話,還是令他不喜。

    裴折倒沒覺得被針對,拍了拍金陵九的胳膊,樂呵呵道:“我去就行,正好見識一下天下第一樓里都有什么名貴的茶葉。”

    老頭跟著裴折一塊出去,將門帶上。

    金陵九垂著眼皮,看不出情緒。

    姜玉樓轉了轉手上的扳指:“你動心了。”

    他一手將金陵九帶大,了解哪句話是認真的,哪句話是在做戲,方才為裴折開口,絕不僅僅是演出來的。

    金陵九撩起眼皮:“已拜了堂,我以為師父心中早就有了數。”

    姜玉樓皺皺眉頭:“既然如此,那為什么還要繼續原計劃?”

    天下第一樓居于鹿靈城中心,從高處俯瞰全城,有一種盡在掌握的感覺。

    金陵九倚在窗邊,瞧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聲音平靜:“他是最適合的人選,計劃已經推到這種地步,我不可能放棄。”

    姜玉樓沉默了一會兒:“你不信他。”

    金陵九勾了勾唇角,眼底沒有一絲笑意,仿若寒潭深處不化的冰,冷凝而堅硬:“是他不信我。”

    茶沏得很慢,裴折端進來后,掃了眼兩人:“我沒打擾到你們吧?”

    金陵九沖他招招手,一改剛才的表情,也不顧姜玉樓在場,就撒起嬌來:“裴郎,要抱抱。”

    裴折沒搭理他,把茶放在桌子上,給姜玉樓倒了一滿杯:“您可要多喝點。”

    金陵九為了引起他的注意,又開始嚷嚷:“我也想喝。”

    裴折睨了他一眼:“你不想。”

    看姜玉樓沒有動作,裴折抱著胳膊催促:“姜先生別不是不給裴某面子吧,嘗嘗,保管你沒喝過這等滋味的茶。”

    茶湯略有些渾濁,卻又不像是沏釅了,姜玉樓被盯得不自在,端起茶杯:“有勞。”

    裴折笑得不懷好意:“第一次動手,味道若是差了些,姜先生別介意。”

    他轉頭歡天喜地地撲進金陵九懷里,小聲嘀咕:“我看見你這里有好多種茶,聽侍候的人說,還能做果子味的茶,你給我做點唄。”

    金陵九眼底含著笑:“想喝?那你——”

    趕在他說出什么不得了的話之前,裴折捏了捏他的腰:“等會兒再說。”

    金陵九稍稍有些不耐煩:“等到什么時候?”

    裴折伸了個懶腰,靠在他懷里:“等你師父喝完我敬的媳婦茶。”

    這一聲沒有壓低音量,既是回答金陵九的話,也是說給姜玉樓聽的。

    姜玉樓暗自嘆了口氣,都說到這份上了,這茶是不喝也得喝了。

    看著姜玉樓喝了茶,裴折才罷休,賴著金陵九往外走:“走走走,咱們沏茶去。”

    兩人離開后,跟著姜玉樓過來的老頭直接坐下,倒了一大杯茶,一口灌了下去:“放心吧,沒毒,那小子泡了好多壺倒在一起,想捉弄你,臨了又改了主意,重新沏的,這一壺我瞧見了,放了不少大補的藥材。”

    怪不得茶水有一股藥味,姜玉樓捋了捋舌頭:“他是個不吃虧的主兒。”

    老頭笑得歡快,一副看好戲的表情:“喜歡上小九,明里暗里的虧恐怕吃不完。”

    姜玉樓不喜歡藥味,放下了這杯難以下咽的“媳婦茶”:“說不準是誰吃虧,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罷了。”

    另一邊,去沏茶的兩個人在路上就鬧起來了。

    金陵九笑了笑:“媳婦茶?”

    裴折臉上有些不自在:“隨口說的,還不是為了誆你師父喝我精心準備的茶,嘖,我這樣捉弄你師父,你就不生氣?”

    “氣,怎么可能不氣。”金陵九攬著腰把人壓在懷里,在挺翹的地方抓了一把,“新娶回家的媳婦兒膽大包天,我可得好好收拾一下。”

    裴折懵了一瞬,直接炸了毛:“把手拿開!”

    金陵九得寸進尺,又揉了兩把,戲謔道:“這么大火氣,看來得給你煮一杯去火的茶了,免得火燒起來,把我這后院鬧得不安寧。”

    裴折掙扎的動作停了一瞬,忽然定定地看著他,眼神變幻莫測。

    金陵九那樣的身份,如若日后得償所愿,必然會有后宮佳麗三千人,且不說他能不能與男子牽扯在一起,必定不會與一個人相守到老。

    在鄴城中時,他已經嘗過此番滋味,若日后親眼看著金陵九和其他人糾纏在一起,他絕對會受不了的。

    裴折心氣不寧,胸腔中燥郁難耐,腦子一抽,話便出了口,帶著銳刺和火氣:“那便別讓我入你的后院,咱們清清白白,少些聯系,少些牽扯,自可相安無事。”

    金陵九沒有回話,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他那張臉一旦沒有表情,便顯得有些冷漠,不見半分情意。

    裴折說完話就冷靜下來了,止不住后悔,剛才那一瞬間的沖動仿佛是一把刀,將他藏在心里的怯懦和不安撕開來,完完整整的暴露在金陵九面前。

    天下第一樓的九公子,到哪里不是被捧著,何必受他這份氣?思及此,裴折道歉的話哽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口。

    “嬌嬌是在吃醋嗎?”

    那張艷麗的臉勾出點笑模樣,好似點睛下筆,瞬間便生動起來。

    裴折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攥住了金陵九的衣袖,回答了這個曾令他無比羞恥的問題:“是,是在吃醋。”

    回答過以后,胸口中壓著的大石頭突然不見了一般,他既輕松又快活。

    金陵九彎了彎眼:“我很開心,因為嬌嬌很喜歡我。”

    裴折仰起頭:“那你呢?”

    “我?我一直在等你問我。”探花郎破天荒的剖白太過可愛,金陵九不舍得再逗下去了,將袖子上的手扯下來,與自己十指相扣,“與我成親的人是你,再也不會有其他人,我這一生,只有嬌嬌。”

    十分不現實的回答,理智上不敢相信,情感上卻叫囂著歡欣。

    裴折不是好糊弄的人,舉起兩人交握的手,抵在金陵九的心口:“若是你站上最尊貴的位置,手握最高的權力,這里會不會住進其他人?”

    金陵九眸底好似燃起了一簇火,要將眼前人和自己都燒成灰燼,彼此相融,再沒辦法分開:“這里只會住一個人,是我眼前人,心上人,無法證明,愿與嬌嬌剖心為證。”

    他拿出一把精巧的匕首,貼著玉帶插在裴折腰間,這匕首是剛打造出來的,從十三局離開,他就命人去做了,今兒個剛到手。

    特地為裴折做的,和他那把是一對。

    裴折拉過金陵九,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沒了之前的緊張失態,笑意矜狂:“不知道你們江湖兒女相許一生是怎么做的,我們讀書人都是從一而終的,金陵九,你既答應了我,便要作數的。”

    金陵九低低地笑了聲:“江湖規矩,負心之人合該千刀萬剮,你怕嗎?”

    他心里有一頭喂不飽的野獸,看著眼前人才能安撫一二,若是有朝一日籠子被破開,他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瘋狂的事。

    裴折揚揚眉:“那便按你們江湖的規矩來,要不白頭偕老,要不死無全尸。”

    說完之后裴折自己都笑了,這世間怕是再找不出像他們這樣的有情人,給彼此的承諾都如此血腥。

    不過他們甘之如飴。

    說開了以后,兩人又黏糊在一起。

    為滿足自家嬌嬌,金陵九親手泡了壺果茶:“過來嘗嘗,看看喜不喜歡。”

    茶水里有曬干的梅子,熱水一激,便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酸。

    裴折眼睛一亮,捧著杯子抿了一口:“好喝!”

    金陵九又給他倒了一杯:“還有很多種不同的果子,來日方長,定讓你一一嘗過。”

    裴折眨眨眼,提出要求:“要你泡的。”

    探花郎暗自在心里唾棄了自己一番,越發嬌氣了。姑娘家總愛撒嬌,以往每每見著,他總覺得膩歪,直到親身體會了一番,方才知曉其中的趣味。

    “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事務繁多,免不了要費些心思。”金陵九勾了勾他下巴,湊上前去,嘗了一點茶汁,“不知裴郎能給我什么好處?”

    裴折舔了舔唇,拖長了尾音:“九哥哥想要什么好處?”

    金陵九捏捏他的臉:“現下想要的好處只一樣,希望下次打架的時候,嬌嬌別再喊停了,多來幾次,哥哥得被你折騰死。”

    裴折耳廓一紅,知曉自個兒昨晚過分任性了:“冤枉,我哪里舍得折騰你。”

    金陵九微哂,正準備說話,門被敲響了,左屏急迫的聲音從外面傳過來:“九爺,幽州出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一更。

    第113章

    幽州與鄴城的地理位置相似,都毗鄰外邦,敵國虎視眈眈,故而常年備戰。

    自幽州事變,云騰與賀雨死后,張曜日上任后,駐守將領一直沒有變過,同時這里也是右相權勢的中心之一。

    金陵九皺了皺眉,讓左屏進屋:“怎么回事?”

    左屏目光銳利:“我們的人傳回消息,曦國突然進攻,幽州軍折損慘重。”

    裴折急忙問道:“為什么會突然進攻,我記得近幾年幽州一直很太平。”

    金陵九雙手交錯,狠狠捻了捻指腹:“張曜日上任之后,幽州大戰沒有,小戰不斷,昨兒個你爹提過,右相一黨或勾結外敵,幽州情況多半是多方促進的,現下變故突生,定然是曦國出了什么大事。”

    曦國與昭國接壤,一直對幽州虎視眈眈。

    左屏頷首:“沒錯,雖然消息還沒傳開,但在曦國的探子傳回消息,曦國老皇帝已經病故。”

    裴折瞪大了眼睛:“這么大的事,消息怎會沒傳開?”

    左屏回道:“曦國太子被囚禁,如今掌權的是三皇子。”

    金陵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病故?老皇帝指不定是怎么死的,三皇子囚禁了自己的兄長,怕是早有預謀,看來幽州之事是他的敲門磚。”

    裴折皺緊眉頭,快速思索著自己要做的事情:“三皇子謀反,定然一早就有打算,不然不可能一點消息都沒放出來,對幽州的進攻也是蓄意為之,恐怕他不達目的不會罷休,如此一來,幽州必有一場惡戰。”

    “沒錯。”姜玉樓目光冷厲,背著手從屋外進來,“幽州的安危不僅會影響昭國,還會給朝廷的勢力帶來很大改變,一旦幽州失守,右相一黨就會失去很大一部分勢力,我們圣上隱忍多年,等的恐怕就是這個時機。”

    說最后那句話的時候,姜玉樓一直看著裴折,目光沉抑,話里有話。

    裴折此時根本顧不上他的試探,轉頭看向金陵九:“天下第一樓應當有自己傳遞信息的辦法吧,事態緊急,我要往淮州城送一封信。”

    金陵九抬眼,視線狀似無意地掃過旁邊的姜玉樓:“給傅傾流送信?”

    這并不難猜,眼下淮州城中,能主事的人唯有傅傾流,太傅大人與探花郎之間還有層師生關系,裴折第一時間想到他無可厚非。

    裴折點點頭:“幽州之事不可小覷,萬萬不能令當年屠城之事重演,老師此番出京,帶著朝廷禁軍,若圣上真有打算,老師應當知曉如何應對。”

    姜玉樓怔了一下:“老師?”

    在鄴城的時候,金陵九就知道了這件事,裴折一時之間也忘了遮掩,現下姜玉樓問起,他才反應過來,也愣了一下,看向金陵九的目光中略有驚詫,似乎在問“你沒告訴過他嗎”。

    金陵九抿了抿唇,輕輕搖搖頭:“關于你的事,我沒告訴過任何人。”

    裴折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既是與小九兒有關的人,知道了也無妨,姜先生有所不知,傅傾流是我的老師。”

    昭國雙名士,江陽傅傾流與淮陰姜玉樓,二人關系相近,曾為摯友。

    姜玉樓呼吸一緊,低吟的話有一瞬的恍惚,像極了嘆息:“你竟然是他的弟子。”

    裴折不明所以,只覺得他這反應有些古怪,似乎太過失態。

    金陵九對左屏吩咐了一聲:“帶裴大人去書房寫信,務必盡快將信送到淮州城。”

    裴折收回放在姜玉樓身上的視線,跟著左屏離開了。

    金陵九倒了杯茶,推到姜玉樓面前:“師父與太傅大人是什么關系?在鄴城時,他曾問過我與您相關的事。”

    姜玉樓猛地抬起頭:“你和他見過面了?”

    金陵九點點頭:“當時和裴折吃飯,遇到了他,便聊了兩句,他似乎對師父很了解,還說您教我的曲子不是江陽調子,而是他故友所作。”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姜玉樓神色變化莫測,“你就是因為他查到我身上的吧?”

    姜玉樓對他隱瞞了很多,他知道真相比裴折早不了多少,若非在鄴城遇到傅傾流,恐怕他永遠不會懷疑到姜玉樓身上。

    金陵九晃了晃杯子,看著茶湯上蕩起來的漣漪:“事實證明,師父身上的秘密真的很多。”

    姜玉樓垂著眼皮,好似沒有聽出他話里的諷刺味道:“所以他找到江陽去,是你給指的路。”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在江陽藏了十多年,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被傅傾流找到。

    “瞧他為情所困,隨口幫了個小忙。”金陵九喝了口茶,“師父可是在躲著他?你們之間又是什么關系?”

    姜玉樓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沉默地看了他一眼,起身離開了。

    跟在后面的老頭嘖嘖出聲,沖金陵九比了個大拇指:“他那點小破事全讓你扒干凈了。”

    金陵九淡淡一笑:“白叔不準備為我解惑嗎?”

    老頭,也就是被稱為白叔的人連連擺手:“我可不敢,他什么性子你還不了解嗎,我可不想再落個把柄,好奇的話,你自個兒查去吧。”

    白叔是穆嬌的師父,指導過金陵九和左屏的武功,打從金陵九記事開始,他就跟著姜玉樓了。

    姜玉樓不會半點武功,白叔與他是朋友,一直擔任著保護他的角色。

    金陵九沒勉強,又和白叔說了兩句,便起身去書房了,比起姜玉樓的私事,他更關心裴折。

    裴折很快就把信寫好了,交給左屏:“麻煩了。”

    金陵九過來的時候,左屏剛拿著信出去沒多久,書房里只剩下裴折一個人,拿著筆站在桌案前,不知在干什么。

    金陵九放輕腳步,走到書桌旁,饒有興致地看著桌上鋪開的宣紙。

    天下第一樓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這件書房只有金陵九一個人用,筆墨紙硯樣樣名貴,都是好東西。

    裴折右手拿筆,左手背在身后,仔細地描摹著心中人的眉眼,不出片刻,宣紙上便出現了一個風姿綽約的人。

    剛分開這么一小會兒,他家嬌嬌就想他了,瞧瞧,畫都畫上了。

    金陵九挑了挑眉,心情不錯:“裴郎丹青出眾。”

    書桌上放了個黃銅制的蓮花香爐,做的格外精細,層層疊疊的花瓣一點點鋪開,絲絲縷縷的青煙從香爐中飄出來,被風撲成一絲彎折回合的線,慢騰騰地散開。

    煙霧繚繞,仿佛那畫上的人下一秒就要從紙上走下來一般。

    裴折不懼他看,將筆一撂:“我筆畫我心,小九兒覺得這幅畫如何?”

    “甚好。”金陵九似笑非笑,“原來我在裴郎心目當中是這樣的。”

    裴折抱著胳膊,倚靠著書桌:“這樣是哪樣?”

    金陵九拿起桌上的畫,慢條斯理道:“這樣風姿綽約,玉樹臨風,瀟灑不羈,宛若天上謫仙,一朝落入凡塵。”

    裴折:“……”

    金陵九摸摸自己的臉,故作苦惱:“我生得這般好相貌,也太勾人了些。”

    裴折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你也知道自己勾人。”

    金陵九悶聲笑了下,將畫鋪在桌上,小心壓平:“我很喜歡裴郎筆下的自己,等叫人把這畫裝裱起來,可以掛在我們的房間里。”

    “得了吧,沒見誰房間里掛自己的畫像。”裴折甩了甩手腕,栽進面前人的懷里,“幽州之事,你怎么看?”

    金陵九虛虛地搭著他的肩膀,隨口道:“我沒什么看法,橫豎與我無關。”

    裴折用額頭撞撞他的胸口:“跟你說正經事呢,你要摻和這件事嗎?”

    其實答案很明確,左屏匯報的時候提到過,曦國內有天下第一樓的探子,如果金陵九對幽州沒有想法,是不會多此一舉的。

    金陵九沉吟片刻,點點頭:“幽州那邊,我得走一趟。”

    裴折嘆了口氣,聲音有些悶:“金陵九,你究竟想做什么?”

    從淮州城到鄴城,如今又要摻和幽州的事,金陵九絕不可能是吃飽了撐的。

    金陵九語氣平靜,聽不出什么情緒:“想知道?”

    裴折仍窩在他懷里,沒有抬頭:“想知道關于你的一切。”

    這是一個比較討巧的回答。

    很顯然,金陵九不吃這一套:“那你呢,拿著朝廷的信物,要找一個人,找到他之后,你又要做什么呢?”

    話沒有挑明,但彼此心里都清楚,這個被找的人是誰。

    裴折在他胸口深吸一口氣,哼哼唧唧:“不說就不說,還拿話來堵我,口口聲聲說著喜歡我,我看也沒多喜歡。”

    金陵九又氣又好笑:“怎么,美人計失敗了,就開始惱羞成怒了?”

    裴折沒答話,抓著他的手咬了一口,坐實了惱羞成怒。

    擇日不如撞日,中午吃過飯后,金陵九就將人數清點了一遍,準備下午啟程,趕往幽州。

    裴折自然是隨行的,離開之前,他去找了裴父。金陵九沒有要放了裴父裴母的意思,裴折思忖許久,覺得這里比瀟湘那邊安全,也就隨金陵九去了。

    昨天喜堂里那一出鬧得不是太愉快,父子倆心里都有疙瘩,裴折本想著先冷幾日再和父母談談,結果出了幽州這一趟事,下次見面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金陵九沒有打擾他們,和穆嬌聊了會天,吃飯的時候沒見著,聽左屏說,穆嬌的情況不太對勁,他這才過來看看。

    “穆兒有心事?”

    自打拿“嬌嬌”稱呼裴折之后,金陵九就不那樣叫穆嬌了,左右他比穆嬌年長,隨著姜玉樓叫“穆兒”也沒有不妥。

    穆嬌有些心神不寧:“師兄……”

    金陵九打量了她一眼:“若是不舒服,就留下歇著,不用跟著奔波。”

    小姑娘臉色難看,眼睛下面一片烏青,一看就知道昨晚沒睡好。

    穆嬌搖搖頭,欲言又止。

    金陵九揉揉她的頭:“有什么事就跟師兄說,別憋在心里。”

    “師兄,爹爹他……”還是說不出口,穆嬌抹了把臉,“師兄別擔心我,我沒事的,就是有點想不通的事情,我再琢磨琢磨。”

    金陵九沒有勉強,抬手招呼人:“去廚房,把做好的點心都端過來。”

    他看向穆嬌,溫聲道:“上午囑托小廚房準備了很多點心,你喜歡的幾種都有,吃一點,然后休息休息,下午咱們再出發。”

    穆嬌揚起一抹笑容:“好,謝謝師兄。”

    點心都是天下第一樓的小廚房新做的,有好多個品種,每種都拿了點,也沒用食盒,碟子一堆就端了回來。

    裴折沒有耽誤太久,很快就和裴父說完了,出來后臉色有些凝重。

    金陵九將盛著點心的盤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剛做好的點心,都是最近鹿靈城中新出的花樣,嘗一嘗,看看和京城的相比,哪個更好吃一點。”

    瓷盤里擺著五六種不同形狀的點心,裴折看了個新鮮,他并不是很餓,只是盛情難卻,只好拈了一塊塞進嘴里。

    天下第一樓里的廚子技藝高超,這點心不止小巧精致十分喜人,味道也不錯。

    裴折吃了一個后瞬間來了興致,饒有興致地就著茶水品嘗:“小廚房每日都做許多種不同的點心嗎?”

    金陵九:“每日都要做,但沒這么多種類,你每種都嘗嘗,看看喜歡哪個,回來后讓他們日日做給你吃。”

    “這多不好意思,我喜歡那個桃花樣式的。”說著,他把最后一粒桃花酥拈起來,塞進嘴里。

    “那是桃花酥,我也很喜歡吃。”金陵九說完湊近了些,聲音低下幾分,“都說拿人手軟吃人嘴短,嬌嬌別只顧著自己吃,也喂喂我。”

    裴折吃得開心,抬了抬下巴:“要吃哪種?”

    金陵九戳了戳他鼓起來的腮幫:“我也想吃桃花酥。”

    裴折咀嚼的動作停下,揚起的眉眼里有幾分得意,十足的孩子氣:“沒有桃花酥了,最后一塊已經在我嘴里了。”

    金陵九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那我只能勉為其難,和裴郎分享一下了。”

    鹿靈距離幽州并不太遠,馬車緩緩行進,裴折和金陵九在車里接了個吻。

    金陵九就著他的手喝了口茶:“裴郎口中的桃花酥似乎格外香甜。”

    裴折白了他一眼:“在別人嘴里搶吃的,你哪還有一點潔癖的樣子。”

    金陵九不以為意:“我家嬌嬌又不是別人。”

    接下來的幾天里,一直在慢悠悠地趕路。

    裴折本以為金陵九趕著要去幽州,不會在路上耽擱,結果他們跟閑逛似的,期間路過一座城,金陵九甚至拉著他進去逛了一圈。

    好不容易到了幽州附近,金陵九還是不著急,尋了個村子,一行人浩浩蕩蕩的,直接住了下來。

    裴折不明所以:“咱們不進城嗎?”

    金陵九沒骨頭似的,靠在他身上:“不著急,先去接一下你兒子。”

    裴折:“???”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

    第114章

    裴折瞇了瞇眼:“你兒子?”

    他沒聽說過金陵九和誰有過子嗣,但憑金陵九的個性,也不會開這樣的玩笑。

    左屏等人牽著馬進了村子,在他們到之前,已經有人先過來打點好一切。

    金陵九怔了一瞬,眸底閃過一絲笑意:“我兒子,也是你兒子,白撿了個兒子,開不開心?”

    開心?呵。

    裴折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金陵九笑開了,不緊不慢地追在他身后:“裴郎,我腿疼,追不上你,你慢點啊……”

    裴折停下腳步,在金陵九的胳膊搭上來之前,拿著折扇抵開他,皮笑肉不笑:“追不上就別追了。”

    “那可不行。”金陵九懶懶地笑,又自發地貼上來,“追不上也得追,要是我停下腳步了,嬌嬌指定會傷心,我可舍不得讓你難受。”

    他語氣散漫,眼神卻真摯,眸底一片溫和的堅定,看得裴折心里動容不已。

    探花郎跟鬧了別扭的小媳婦兒似的,推推他的胳膊,沒推開,便隨他去了:“你說那樣的話,不是存在讓我難受嗎?”

    嘴上說得冠冕堂皇,還不是故意氣我的!

    不用說,金陵九也知道他在指什么事,當即彎著眼放聲大笑:“不一樣,夫妻間的情趣不做數,雖舍不得讓你難受,但我喜歡你緊張我的樣子,嬌嬌大抵不知,你拈酸吃醋時可愛極了,讓我只想扒開你的衣服,將你一點點吃進嘴里。”

    裴折:“……”

    一句兩句不離,他算是看出來了,這人還對之前在床上推開他有怨言。

    金陵九也不隱瞞,故作哀怨:“裴郎什么時候把自己交給我呢?”

    一時不徹底占有裴折,他心里就空落落的,總覺得會出現意外,須得將人完完全全的吃進肚子里,融進骨血里,方才能安心。

    繞是裴折這般厚的臉皮,也被他張口閉口的認真直白給打敗了:“你怎么整天就想著這種事?”

    金陵九不滿地哼了聲,理直氣壯:“不想這個想什么,小家還沒安穩,哪里有心思成大事。”

    裴折冷笑:“那你干脆別籌謀那么多了,咱們打道回府,這幽州也不必去了。”

    金陵九:“……”

    裴折沒理他變幻莫測的表情,揚長而去。

    村里并不太熱鬧,一行人浩浩蕩蕩,引來幾個老人駐足圍觀,只瞧了兩眼,便離開了。

    屋舍與尋常百姓家住的一樣,只是更整潔一些,想來應當是天下第一樓的人提前到達,收拾了一番,不然以九公子潔癖又挑剔的性子,定然又要發火。

    裴折與金陵九住在一起,剛成親的夫妻倆,哪里有分開住的道理。

    農家住不起名貴的床榻,不過床上鋪的被褥并非普通之物,與裴折在天下第一樓里見過的一樣,是絲綢云緞,想也知道是從天下第一樓帶來的。

    床不大,裴折直接坐上去,占了一大半,皺著眉頭生悶氣。

    自從進了村子之后,金陵九就往另一個方向走了,兩人剛扯了一通,不歡而散,他也沒辦法毫無顧忌地跟過去。

    裴折心煩意亂,抵著眉心揉了揉,蹬亂了床上的被褥。

    一想到金陵九可能是去看那勞什子的兒子,裴折心里就窩火,有了兒子,當然會有娘親,他倒好奇是何方神圣,能從他手里搶人。

    拈酸的探花郎心里皺巴成一團,正思索著等金陵九回來怎么收拾人,就聽得院內一陣哄鬧聲,不等下床,便有人直接推開了門。

    一身月白色錦衣的九公子抱著胳膊,好整以暇地看過來:“裴郎都不等我,自個兒先過來歇著了。”

    裴折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他一遍,見他衣衫整潔,方才松了口氣:“怕擾了你父慈子孝,天倫之樂。”

    金陵九“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門也沒關,直接朝著床走來:“你若不去,哪有什么天倫之樂。”

    裴折仰起頭,對上他灼灼的目光,那里面燃著一簇火,熱烈至極,像是要將人燒成灰燼。

    金陵九俯下身,修長白皙的手順著他眼角撫弄,揉到唇邊,不輕不重地按了下:“你不去,咱們的孩子可就沒有娘親了。”

    女性化的用詞令裴折心里升騰起一股怪異的感覺,因為是從金陵九口中說出來的,他并不排斥,反而有種別樣的歡喜:“別將什么野……孩子都塞給我。”

    他沒說出“野種”兩個字,終究是不舍得,就算是金陵九和旁人的孩子,他也因為那孩子身上的另一半血脈而狠不下心。

    金陵九抵著他的額頭,黑沉的眼底綻開一簇又一簇的亮光:“好了,不逗你了,再逗下去,我都要被酸得上不了床了。”

    裴折:“……”

    金陵九朝外頭喚了一聲,不過兩三秒,便有一陣簌簌聲響起,黑漆漆的一大只從開著的門口飛進來,穩穩地落在金陵九肩頭。

    裴折嚇了一跳,很快反應過來,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大家伙:“鳥?”

    金陵九“嗯”了聲:“之前不是跟你提起過它嗎,忘了?”

    裴折記性不差,很快就想起來,當時在白華城中,金陵九曾提過這鳥兒:“是那海東青!”

    金陵九伸出一根手指,順著海東青的腦袋點了點,解釋道:“它慣愛作威作福,樓里的人戲稱它是我兒子。”

    “你是故意的!”裴折此時哪里還能不明白,瞪了他一眼,“說什么兒子,你就是存心讓我吃醋!”

    金陵九笑了笑:“起初不是故意讓你誤會的,但瞧見你吃醋的模樣,就忍不住想多看一會兒。”

    他伸出手,海東青就落在上面,金陵九有一搭沒一搭地揉搓著黑漆漆的大家伙,笑盈盈地看著面前的人,臉上盡是滿足。

    裴折那點氣在看到他的表情后也散得差不多了,沒什么值得氣惱的,與其氣金陵九,還不如氣自己為什么這么喜歡他。

    探花郎善于反思,不會一味的將責任推到別人身上,遇事先從自身找原因。

    金陵九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見他沒動作,心里有些慌:“生氣了?”

    裴折回神,搖了搖頭:“沒氣,想事兒呢。”

    他的目光落到海東青上,挑了挑眉:“看起來挺乖的,不像你說的那樣霸道。”

    海東青通體全黑,許是幼年受過傷的緣故,體型比正常的海東青要小一些,但神態倨傲,頗得它爹真傳。

    裴折愛屋及烏,越看越覺得這家伙順眼,伸手想去擼一把。

    金陵九眼疾手快,掐住了海東青往前聳動的腦袋,如玉的手指卡在它張開的鳥喙上。

    裴折腦袋一懵,忙去拉他的手:“你干什么?!”

    “放心,我不疼。”金陵九掐著海東青的喙,繞到它后頸,穩穩當當地控制住蠢蠢欲動的鳥兒,“這家伙脾氣大,認生,你要是被啄了,我會心疼的。”

    金陵九簡單一提,并沒有多說,但裴折心里清楚,能讓他出手阻止,可見這鳥的脾性有多烈。

    裴折暗自在心里嘆了口氣,沒有再伸手:“能讓它出去嗎,小孩子別打擾長輩親熱。”

    金陵九被逗笑了:“要和我親熱?”

    裴折瞪了他一眼,沒有否認:“所以你還不趕緊把它弄走?”

    金陵九求之不得,當即將左屏叫進來,把海東青丟過去:“帶遠點,都別來打擾我們休息。”

    在天下第一樓里,除了金陵九以外,能治得住這海東青的只有左屏了。左屏性子冷漠,下手又狠,海東青曾經被他一劍削去半個尾巴,自那以后見著他就乖得不行。

    左屏已經習慣了他家九爺直白的說話方式,應下聲,立馬提溜著海東青離開了,走之前還不忘將門關好。

    雖然左屏沒有表示什么,但裴折仍然覺得別扭:“怎么以前沒發現你臉皮這么厚?”

    金陵九推了推他,將被蹬亂的被褥扯平:“以前端著,自然不能叫你看出來,”

    裴折揚了揚眉,對他這個說法很感興趣。

    金陵九照舊靠在他身上,一副沒骨頭的樣子,把玩著他的手,懶洋洋道:“以前還沒把你騙到手,自然得好生端著,裝出一副勾人的模樣,吸引你的注意力,如今看來,我做得還不錯。”

    裴折臉都綠了。

    讀書人的手不粗糙,卻也不怎么細嫩,金陵九用指腹摩擦上面的繭子,玩得不亦樂乎。

    手心發癢,裴折忍了忍,沒收回來:“既然要勾人,怎地不繼續裝下去,最好在床榻之上也裝一裝,為夫定然會好好疼一疼你。”

    最后那句話說得咬牙切齒,金陵九彎著眼,推著他躺倒在床上:“我這人就一點不好,什么東西不吞到肚子里,總覺得不踏實,見著你之后,便只有一樁心愿了。”

    裴折抽回手,將他臉側垂落的發絲別到耳后,深情款款道:“有病趁早吃藥。”

    農家屋舍院落不大,左屏帶著海東青和天下第一樓的人練手,忽然聽到屋內傳來的爽朗笑聲,一群人面面相覷,滿眼不敢置信。

    天下第一樓的九公子,冷若冰霜,笑起來的次數屈指可數,都是勾勾唇角,他們從未聽到他笑得這般開懷,恰有幾分符合年紀的爽朗。

    左屏很快回過神來,往院子一旁的木架走去。

    這里本來是個秋千架,后來秋千被拆了,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架子,旁邊放著拆下來的秋千。

    剩下的人呆了又呆,直到被海東青啄了腦袋,才反應過來,慌忙躲避。

    海東青是九爺的“兒子”,仗勢欺人已久,他們可沒左屏那個膽子,敢欺負這小的,只能任由它作威作福。

    偏偏這海東青又是個得寸進尺的主兒,剛在金陵九那里受了氣,打定主意要從他們身上找補回來,可著勁兒地啄他們,有幾個人被啄受不了,忙不迭地躥到左屏身旁。

    左屏也不趕人,自顧自地拿起拆下來的秋千,端詳著,該怎么往上面掛。

    天下第一樓里都是江湖人士,精通各種各樣的事情,不乏會修這東西的,當即想要接過來,幫忙把秋千修好,但被左屏拒絕了:“你說該怎么做就好。”

    他們深知左屏的個性,比金陵九有過之而無不及,就是那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根本勸不動,便也不上趕著幫忙,只揣著手指揮左屏。

    不是什么復雜的工作,沒一會兒就弄好了,看木頭的重量和材質,應當是可以承受成人重量的。

    左屏拽著秋千的繩子,晃了兩下:“看到穆嬌去哪里了嗎?”

    身旁的人思索了一下,指了個方向:“之前我們過來的時候,看到她往山頭方向去了。”

    左屏微微頷首,道了謝后便離開了,他輕功不錯,幾息之間就看不見蹤影了。

    指了方向的人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反應過來,左屏要是走了,誰來震懾那小霸王?難不成要去打擾他們九爺嗎?

    另一邊,左屏奔著山頭而去。

    翻過山頭就是幽州,這山比鹿澤山還要小,據說是幽州死了的將士骸骨堆成的,上面遍布著墳塋,大部分都是無名碑,底下埋著再也回不了家的亡魂。

    左屏是在山頂找到穆嬌的,她與云無恙一起,云無恙坐在地上,她站著,遍地都是大大小小的墳,兩人一言不發,遙望著幽州方向。

    左屏的輕功很好,落地悄無聲息,他站在原地沒有靠近,靜靜地看著他們。從背后看過去,兩個人的身影蕭條,仿佛和四周的墳地融為一體,透露出一片死寂。

    云無恙扔掉手中的木棍,仰著頭看向身旁的人:“姐,我找不到爹爹。”

    穆嬌收回視線,摸了摸他的頭。

    左屏站在后面,看到少年越來越紅的眼眶,其中有淚水滑下,被風吹落在墳頭。

    關于云無恙的身世,左屏有所耳聞,在出發來到幽州之前,金陵九特地將他叫到身旁,提了提這事,要他私下里留意一下云無恙,畢竟要去幽州,難保這孩子不會意氣用事,一走了之。

    云騰與賀雨的死有蹊蹺,當日在喜堂里,云無恙已經知悉。

    但無論是被人陷害,還是意外亡故,他的尸骨都永遠地留在了幽州城外,留在不知名的懸崖之下,或許這里有一座屬于他的墳,但那也是衣冠冢。

    左屏暗自在心里嘆了口氣,他們都不是富貴出身,都曾漂泊無依,所以更能感同身受。

    穆嬌武功高強,收回心神后很快就察覺到了左屏的存在,捏著手中的暗器,朝身后甩出。

    左屏和她對過無數招,迅速閃身躲開。

    穆嬌轉過身,挑了挑眉:“你怎么來了?”

    左屏慢吞吞地走到她身旁,抱著劍,視線從她身上移開,落到了幽州方向:“例行勘察。”

    金陵九的安危關系著整個天下第一樓,因而每次出行留宿,都會有人暗中保護,將方圓十里察看清楚,以免出現意外。

    穆嬌一驚:“此地距離村子不近,竟要勘察至此,看來這幽州果真危險重重。”

    左屏抿了抿唇,沒作聲。

    云無恙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土:“那我們快回去吧。”

    他鼻尖還有些紅,像是被冷風吹了好一陣兒,看起來可憐兮兮的。

    穆嬌微蹙著眉:“既然我們已經來了,那正好可以查探一番,萬一有危險,也能提前解決。”

    左屏欲言又止,最后也沒解釋,抱著劍轉過身。

    為防敵人太強,三個人沒有分頭行動,一起將整座山搜了一遍。

    山頭雖不大,但搜查起來也不容易,加之三人力量有限,一直到天黑,才將將搜過一遍。

    云無恙武功最低,體力也跟不上他們兩個,氣喘吁吁:“都找遍了,也沒發現危險的地方,這里真的有問題嗎?”

    穆嬌也有些疑惑,抹了把臉上的汗:“左屏,信鸮是怎么說的,可有查探清楚?”

    天下第一樓分工明確,信鸮是專門負責查探消息的人,出行在外,要查探什么地方,他們會先進行篩選,然后傳來消息。

    左屏眼神飄忽,多虧夜色深濃,才看不清楚:“既然沒有,那便回去吧。”

    云無恙一噎,還想追著問,被穆嬌攔下了:“你問也沒用,左屏就這么個性子,算了,沒有危險是最好的。”

    三人回到村子的時候,已經入夜,村子里不比城池,點燈的人家很少,像散落地面的星星,隔著老遠才有一顆。

    村子最南邊生了一簇火,火光沖天,還未走近,便聞到木頭燃燒時的味道,有些嗆人。

    最南邊是金陵九住的院子,三人剛走近,便聽到一陣嘰嘰喳喳的聲音。

    圍著火堆的人招呼他們:“快,過來一起烤。”

    左屏環視四周,在秋千上找到了金陵九和裴折。

    原本的秋千被拆了,現在院子里的秋千比之前的大了一倍還多,兩個人靠坐在上面,慢悠悠地蕩著。

    秋千旁邊也生了個小火堆,跳躍的火光照亮了兩個人的臉,含著笑,溫柔又繾綣。

    穆嬌推了推左屏:“怎么不過去?”

    左屏不答反問:“你還喜歡秋千嗎?”

    小時候,穆嬌特別喜歡蕩秋千,姜玉樓在家里弄了個秋千架,小丫頭吃飯的時候都不愿意下來,還曾因此被姜玉樓教訓了一頓。

    穆嬌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了然地笑了笑:“都是小時候的事了,你還記得呢。”

    左屏輕輕“嗯”了聲,遲疑兩秒,道:“你最喜歡蕩秋千,被先生教訓,哭得特別傷心,半夜里我推著你蕩了好久秋千,才把你哄好。”

    穆嬌失笑:“我分明是睡著了才不鬧騰的。”

    左屏搖搖頭:“你性子倔,要是心情不好,不會甘心睡覺的。”

    穆嬌沉默下來,她不善于回憶往事,加上一貫寡言的左屏突然說這么多話,她心里更加不自在了:“你今天怎么了,突然說起這個?”

    是啊,怎么了呢?

    左屏露出微微苦笑的表情,他摩挲著劍身的花紋,指了指一旁的火堆,頗有些郁卒:“沒什么,過去吧。”

    穆嬌行走江湖多年,一看就知道他們生火要做什么,眼睛一亮:“都烤了什么東西?”

    火堆旁一人答道:“雞、魚、玉米、紅薯、土豆、蘑菇,還有一些肉。”

    穆嬌興致勃勃地坐在一群男人中間,半點沒介懷:“拿調味的東西了嗎?”

    一人笑道:“放心,咱們這兒有廚子,少不了準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人在江湖,多學一樣本事,多一條生路,他們隨行中自然不乏做過廚子的人。

    被點名的人笑罵:“去你娘的雜七雜八,正經的調味料,有本事等下你直接吃原味的!”

    那人渾不在意:“原味就原味,老子以前又不是沒吃過!”

    廚子冷笑:“以前是為了充饑,現在是為了享受,如今跟著九爺,不說吃香喝辣,也是山珍海味頓頓有,怎地你小子還改不了那毛病,一股子窮酸氣!”

    那人被氣得不輕,要撲過來,被一幫眼巴巴等著享受廚子美味佳肴的人給攔了下來。

    廚子翻了翻火,對穆嬌道:“調味的東西都不缺,我從樓里帶了東西出來,還有問此地百姓借的粗鹽,想吃從前那些個味道的,可以自己來弄。”

    他們都是在江湖闖蕩過的人,吃什么,怎么吃,都有自己的偏好。

    穆嬌摩拳擦掌:“那我來做個好吃的!”

    一群人熱熱鬧鬧地說著話,都是好相處的性格,云無恙很快也融入進去了。

    廚子拿調料的時候,被金陵九叫住了:“帶了幾壇子酒過來,一并拿來喝了吧。”

    有肉自然要有酒,這回可合了心意,廚子興沖沖地跑去放馬車的地方,看了酒以后,興奮地招呼人過去幫忙搬。

    裴折看了他們搬出來五六壇子酒,咋舌:“這么多?”

    金陵九枕在他肩膀上,瞥了眼搬出來的酒:“幾壇子罷了,等下去嘗嘗喜不喜歡,樓里還有很多,等解決了幽州的事,回去陪你一醉方休。”

    裴折朝他比了個大拇指。

    金陵九揚了揚眉:“怎么?”

    裴折意味不明地嘆了口氣:“覺得軟飯太豐盛,有些不敢下嘴。”

    金陵九抬起頭,勾著他的下巴:“軟飯不敢下嘴,那我呢?”

    月光與火光交相輝映,將金陵九那張秾艷的臉照得有些恍惚,那驚心動魄的美隔著一層薄霧,更加惑人。

    裴折心如擂鼓,呼吸都亂了,他心中有千言萬語,最后一個字也沒說,選擇用行動來回答。

    很輕的一個吻,在搬酒的回來時匆忙分開。

    金陵九舔舔嘴唇,笑了:“這是你的答案嗎?能下嘴的意思?”

    裴折點點頭,又搖搖頭,拉過他的手放在心口:“我的答案都在這里,說出來要花一些時間,聽說唇齒相依能最快地傳達心情,剛才你聽到了答案嗎?”

    金陵九眼底濃霧翻涌,匯聚成黑沉的海潮,將要淹沒眼前的人,旁邊隨風傳來一陣酒香,他忽然覺得口干舌燥:“沒聽完,想再聽聽,可以嗎?”

    可以嗎?

    答案無關緊要。

    裴折在被吻住的時候,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你聽都不聽,何必要多問那么一句?

    兩人依偎在一起,唇齒間的聲音被放大,曖昧的水漬聲聽得裴折耳廓發紅,周圍嘈雜的交談聲越來越小,仿佛都被風吹遠了。

    分開后,不等裴折發問,金陵九就笑著說:“我聽到你說,你好歡喜我。”

    裴折撩起眼皮,從鼻腔中輕哼了一聲,帶著點無奈,又帶著點驕矜:“是啊。”

    冷靜下來才發現,不是太過沉溺于剛才的吻才聽不到聲音,而是那群嘰嘰喳喳的人都閉了嘴。

    他們和火堆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定然是看到了他們兩個剛才在做什么。

    裴折訕訕地抹了把臉,小聲嘀咕:“大庭廣眾之下,不知羞恥!”

    金陵九悶聲笑笑,拍了拍他的肩:“放心,隔這么遠,他們看不到的,嬌嬌不必害羞。”

    就在這時,穆嬌喊道:“師兄,你們親完了嗎,東西都烤好了!”

    裴折:“……”

    作者有話要說:

    一更。

    第115章

    裴折到底是個讀書人,多少好點面子,聽到穆嬌的話后,實在不想過去,但無奈肚子餓得咕咕叫,只能忍著羞恥,裝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金陵九也不拆穿他,笑意盈盈地跟著起身:“夫妻之間本就該親熱,不算什么大事。”

    裴折沒作聲,反手將折扇扔了過去。

    金陵九失笑,把玩著扇子,好整以暇地閉了嘴。

    兩人在空出來的地方落了座,礙于金陵九在場,并沒有人敢調侃剛才的事。

    裴折提著心神,見真的沒人在意,才放心地吃起來。

    烤的種類很多,先熟的是肉和魚,地瓜、土豆和雞都埋在火堆底下,蘑菇放在最后。

    裴折不會挑刺,吃了兩口魚后,興致缺缺地塞給金陵九,又向著肉下手。

    肉是放在瓦片上烤的,三分肥七分瘦,烤得滋滋冒油,一咬滿嘴留香,配上廚子帶來的酸梅醬,十分解膩。

    裴折吃了一塊后就愛上了,一口接著一口。他從沒吃過這種江湖風味的東西,幼時唯一一次離開家,就是跟著林雪原去大漠,那時吃的是干糧。

    金陵九口腹之欲不強,見他吃得歡,將自己那份也推了過去:“不著急,慢點吃。”

    他的吃食都有人安排,這種一起烤的東西,左屏會先給他留出一份。

    裴折夾了一塊肉喂到他嘴邊:“你嘗嘗。”

    他只是單純覺得好吃,想和金陵九分享,即便這人可能以前吃過很多次了。

    圍坐一旁的人都悄悄打量著他們,想看看這筷子肉能不能進金陵九的口。

    九爺的潔癖有多嚴重,他們深有體會,這探花郎用的是自己的筷子,是金陵九絕對無法接受的。

    金陵九垂眸看了眼遞到嘴邊的肉,沒猶豫,張嘴吃了。

    裴折彎了彎眼:“怎么樣,是不是很好吃?”

    金陵九頷首:“不錯。”

    旁邊的人,除了左屏、穆嬌和云無恙,全都呆住了,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過了半天,才有一人嘆了口氣:“連口水都吃了,還在乎一塊肉嗎?”

    一語點醒夢中人,所有人紛紛點頭,可不是,剛才親得那么熱烈,口水都不知道吃了多少。

    靠得近,即使放輕了聲音,也能聽到。

    探花郎何等聰穎,瞬間便反應過來眾人在說什么,只覺得手上的筷子突然變重了,讓人恨不得扔到桌上。

    金陵九聽得自然更清楚,但不是什么要緊事,也沒必要堵上別人的嘴,索性充耳不聞。

    吃肉得配酒,開了兩壇子酒,拿著從屋里翻出來的瓷碗,倒了幾大滿碗,一人一碗,金陵九不喜歡喝酒,便沒有他的。

    裴折有點酒量,但不深,喝了兩口后就放下了,他怕喝多了失態。

    剛放下酒碗,金陵九就將之前那條烤魚遞了過來:“吃吧。”

    裴折:“?”

    剛才那烤魚還是一整條,現在就剩下一小堆雪白的肉了,放在深色的瓷碗中,更襯得魚肉白皙。

    金陵九耐著性子解釋:“不是不會吐刺嗎,都給你挑好了,吃吧。”

    說完,他拿過裴折的酒碗,直接將酒潑在地上:“少喝點酒。”

    裴折捧著一碗魚肉,半晌才回過神來:“你特意給我挑的?”

    金陵九正拿著帕子擦手,聞言頭也不抬:“不然呢?”

    這群人酒量都很好,就連左屏也如此,幾壇子酒見了底,沒一個醉倒的。

    氣氛更熱烈了些,金陵九吃了幾口裴折喂過來的肉,就帶著吃飽喝足的探花郎回屋了,他知道自己多少會讓底下的人不自在,便也沒多逗留。

    屋子里點著蠟燭,跳動的燭芯照不亮整間屋子,但昏黃的環境也別有一番風味。

    裴折覺得自己有些醉了,不知道是怎么上的床,金陵九壓著他的肩膀,湊上來和他接吻。

    呼吸間盡是酒香,還有烤肉上酸梅醬的味道,糅合在一起,意外地好聞。

    裴折悶哼一聲,偏偏頭,躲開他的親吻:“頭疼,困……”

    金陵九摸摸他的臉,有些燙:“該不會兩口酒就喝醉了吧?”

    裴折躺在軟和的被褥上,覺得那兩口酒壓不下去,直往喉嚨里沖,燒得他眼前不停地回蕩著一個畫面:一只白皙的手,遞過來一碗雪白的魚肉。

    在勾著金陵九的脖子吻上去時,裴折還在心里碎碎念,覺得自己可能是醉糊涂了。

    金陵九自然不會放跑送上門的肉,俯身壓下去,將探花郎牢牢地罩在自己身下:“嬌嬌是故意的嗎?”

    明知他忍得辛苦,還過來撩撥。

    裴折眨了下眼睛,而后重重地點了點頭:“想親你,就親了,就是故意的,不行嗎?”

    “行,當然行。”金陵九從善如流,哄他,“舌頭伸出來。”

    探花郎好似真的醉了酒,迷迷糊糊地問:“干什么?”

    金陵九揚了揚眉,看著他唇間伸出的一小節軟舌,笑得意味深長:“讓我吃一下。”

    床榻上的被褥堆在旁邊,裴折和金陵九緊貼在一起,板板正正的衣服揪得滿是折痕。

    屋外傳來一陣又一陣唱歌聲,粗獷的調子盡顯江湖灑脫之風,經久不散。

    裴折憋不住笑了:“不行,裝不下去了。”

    本想裝成醉酒的樣子,放縱一場,沒想到會被這群人逗得忍不住。

    金陵九揪著他的衣帶:“再裝個半小時唄。”

    裴折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再裝半個小時,你還不把我整個給吞了?”

    金陵九不滿地嘖了聲:“我怎么舍得吞了你,嬌嬌又誤會我。”

    裴折曲起腿,不動聲色地蹭了蹭:“這是誤會?”

    金陵九理直氣壯:“你我拜過堂,成了親,見過長輩親友,這要是沒反應,那不就完了嗎?”

    好一番強詞奪理!

    裴折又無奈又好笑,最后也沒揪著這件事不放,轉而問道:“這一路走來,你有沒有覺得穆嬌不太對勁?”

    金陵九皺皺眉頭:“在我們床上提別的女人,不太合適吧。”

    雖是借口,但他心里也確實是這樣想的,比起拈酸吃醋,他比裴折有過之而無不及。

    裴折嘖了聲:“說正事呢,你別打岔!”

    金陵九泄了氣,不情不愿地翻過身,仰躺在床榻上:“現在看來,在你心目當中,是隨便什么人都比我重要。”

    裴折連忙打斷他的話:“你可收了神通吧,再逗兩句,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說話了。”

    金陵九睨了他一眼:“怕什么,你就是說些亂七八糟沒意義的事,我也愛聽。”

    裴折敬謝不敏,翻身坐起來:“我發現你不太對勁,穆嬌的事不能說出來嗎?”

    金陵九暗自腹誹,這人是越來越敏銳了,只這三言兩語,就料定自己在刻意隱瞞穆嬌的事了。

    裴折觀察著他的臉色:“該不會被我說對了吧?”

    金陵九伸手掐了掐他的臉:“嬌嬌可真聰明,還記得我們之前提到過,穆嬌姓穆,我師父姓姜的事兒嗎?”

    裴折瞪大了眼睛:“你該不會是想說,我們猜對了,他們兩個真不是父女倆吧?”

    “嗯,穆嬌問了師父,師父親口承認,她并非是自己的女兒。”金陵九抬手揉了揉眉心,想到穆嬌和他說的話,忍不住嘆了口氣,“你可曾聽過穆老將軍?”

    裴折在記憶里搜刮了一遍,有些遲疑:“姓穆的話,我只知道一人,我與春風皆過客,你攜秋水攬星河。”

    金陵九點點頭:“沒錯,正是穆秋河,穆將軍。”

    成元七年冬月廿九。

    沖天的火光映紅了黑夜,滾滾熱浪將池塘里的荷葉燎得焦黑,哭喊聲響徹整個府邸,彌漫的黑煙像惡鬼伸出的爪子,把所有生靈扯進深淵。

    名將后族穆家,一夕之間,焚于烈火。

    穆秋河,曾追隨先帝大敗外族,獲封鎮國大將軍,是昭國開國功臣。其妻乃當朝圣上的姐姐,昭國長公主蕭寧,一家榮寵不衰,綿延三代有余。

    此前,穆秋河因頂撞圣上,對皇后不敬,被下獄,百姓跪滿京城三十二街,欲求圣上赦免穆秋河。

    不惜用人命去換的,無疑是驚人的權勢和潑天的富貴。

    穆秋河被下獄不過半月,百姓苦求,一時之間京城之中盡是哀聲連連,就在傳聞說圣上準備釋放穆秋河的時候,穆家起了一場大火,其府上一百三十七口人,盡皆死于火中。

    在獄中的穆秋河得到消息,放聲痛哭,大罵圣上昏庸,聽信奸人之言,在圣上暴怒降下懲罰之前,一頭撞死在大獄之中。

    這被稱為昭國第一冤案。

    金陵九淡聲道:“過去了太多年,世人只記得穆秋河性情剛烈,穆家人無辜枉死,卻鮮少人知曉,穆秋河是因為什么被下大獄的。”

    裴折心情沉重,他不喜歡回顧過去,那些黑暗與骯臟的看得多了,會影響自己的信念。

    金陵九自顧自地說著:“穆老一生忠厚,雖是習武之人,卻頗有讀書人的風范,深得百姓愛戴。他是三朝元老,忠君是刻在骨子里的,怎會無緣無故頂撞圣上。”

    裴折感覺喉嚨被哽住了,像是每說一個字,都會磨出血來:“為什么?他為什么會那樣做?”

    金陵九沉默了一會兒,眼底鋒芒如刀:“因為他為先皇貴妃求情,想要保下大皇子。”

    當今太子蕭澄明是皇后所出,在他之前還有一個大哥,也就是大皇子,是皇貴妃金靈所生。

    金靈原是宮中的宮女,后來被圣上寵幸,誕下一個男孩,被封為貴妃,金靈生下的孩子,是當朝圣上的第一個子嗣,名副其實的大皇子。

    那時邊疆動蕩不穩,朝堂之上亦是如此,圣上遂娶了元氏女,以壯大力量,穩固朝權。

    “那時皇后還不是皇后,朝堂上也還勉強算作太平,直到她懷了身孕,生下皇子之后,一切都變了。沒人能拒絕權力的誘惑,右相一黨施壓,圣上終究立了元氏女為后,隨后又封其孩子為太子,但縱是這般,也沒能打消皇后想要除掉金靈和其孩子的念頭。”

    金陵九輕輕笑了笑,眼底卻不見一絲笑意:“不是什么好故事,嬌嬌應當不會喜歡,結局也很普通,皇后得償所愿,無論是金靈和大皇子,還是為他們說話的人,通通都沒能活下來。穆家,除了有身孕后在外拜佛的兒媳,沒一個活下來的。”

    裴折聲音發顫:“那孩子,就是穆嬌?”

    金陵九點點頭:“穆秋河與師父是忘年之交,右相一黨沒有停止追殺,穆家兒媳無法,誕下子嗣后,用死嬰掉了包,然后將穆嬌交給了師父。”

    往后的事情,不必細說,也能猜到。

    察覺到裴折的視線,金陵九語帶戲謔:“嬌嬌這般看著我,我可是會忍不住的。”

    不止是講述穆嬌的故事,金陵九還想借此機會告訴自己,他的身世與無法忘卻的仇恨,裴折心里疼得厲害,努力扯出個笑:“金陵九,你不要忍。”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

    第116章

    金陵九微怔,眸底涌起濃黑的暗潮,從他記事以來,礙于他的病,他的情緒,所有人都告誡他忍讓,從未有人讓他痛快的做自己想做的事,對他說一聲“你不要忍”。

    這都是正常的,世間哪有那么多痛快的事,無非是你痛快了,別人替你提心吊膽。

    今夜的酒太醉人,探花郎臉上染了醉意,越發勾人,金陵九俯身在他眉間印下一個珍而重之的吻,合著唇齒間濃烈的酒香:“裴折,我舍不得你。”

    在說出那句話之前,裴折已經做好了發生什么的準備,他沒想到會得到金陵九這樣的回應。

    落在臉上的吻飽含情意,他聽到擁抱著自己的人輕聲呢喃:“我要你心甘情愿將自己交給我,而不是因為憐憫和其他原因。”

    裴折怔忡一瞬,忽而笑了:“是我言錯。”

    聞名天下的九公子,那般驕傲的脾性,配得上純粹的愛意,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這是他最驕傲的愛人。

    宿醉沉眠,第二日醒來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

    金陵九側枕著,胳膊搭在懷中人腰上,面容平和,睡得很安穩。

    昨夜一起喝酒的人早就起來了,都不敢來打攪,眼看著要到晌午,才推了穆嬌過來喊兩人起床吃飯。

    裴折頭昏腦漲,按著眉心緩了片刻,才聽清楚穆嬌隔著窗戶說的話:“有勞,我們這就過去。”

    回頭的時候,金陵九已經醒了,沒起身,支著頭看他,眼含笑意:“睡醒了?”

    裴折打了個哈欠:“嗯,你什么時候醒的?”

    金陵九沖他招招手:“你起來的時候就醒了,過來。”

    裴折往床上一躺,拉過金陵九的另一只手,放在自己額頭上:“頭疼,你給我按按。”

    “不起床洗漱?不餓嗎?”嘴上說著,他的手已經開始輕柔地按摩起來。

    裴折舒服地喟嘆出聲,閉著眼享受:“不餓,春閨懶起,想和你再膩歪一會兒。”

    金陵九任勞任怨,給他按了好一會兒,眼看著裴折昏昏欲睡,才停了手:“別睡過去,起來吃東西。”

    裴折咕噥一聲,往他懷里一鉆:“不想吃。”

    昨晚喝的酒到現在都沒緩過勁兒,他現在沒一點胃口。

    “不想吃也起來,洗漱收拾一番,帶你去看熱鬧。”金陵九將他拉起來,“要挑身好看的衣服,算了,還是讓左屏去給你挑吧。”

    裴折睨了他一眼:“看什么熱鬧還得隆重打扮?”

    金陵九眼睛一轉,勾了勾唇:“一個愛慕我的人,作為我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料想嬌嬌不會愿意被比下去的。”

    一聽這話,裴折立馬精神了,嘴上念叨著“我才不是你夫人,誰愿意見那些人”,卻很誠實地下了床,風風火火地沖了出去。

    金陵九揚揚眉,剛下床,就見裴折拿了包袱回來:“你穿什么,我看看哪一身和你更配。”

    這可真是……太惹人愛了。

    金陵九按了按心口,覺得自己有些招架不住,這人怎么回事,是生怕自己忍住不做些什么嗎?

    裴折把包袱打開,將衣服擺在床上,摸著下巴思索,正準備再拉著金陵九問問,就被拽進了對方懷里,緊接著就是兇狠的吻。

    好半天才被松開,探花郎笑得像狐貍似的:“公子這樣可是會讓我恃寵而驕的,不會再把那些個愛慕你的人放在眼里。”

    金陵九揣著明白裝糊涂:“本該如此,你只應該把我放在眼里。”

    裴折笑著搖搖頭,推開他:“你啊,明明想讓我吃醋的是你,到頭來鬧脾氣的還是你。”

    這可是以前沒看過的金陵九,跟孩子似的。

    “沒事。”金陵九頓了頓,頗有幾分得色,“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左右你跑不掉了。”

    裴折:“……”

    這人以往可沒這么接地氣,又是自比雞,又是自比狗的。

    最后也沒挑出身合適的衣服,金陵九拿了身自己的衣服讓裴折穿,他們身量相近,穿起來很合身。

    金陵九的衣服繁復,裴折總是系錯帶子,最后還是金陵九親自服侍他穿好的。

    裴折拂了拂袖子,笑瞇瞇道:“勞煩九公子,折我壽了。”

    “活太久不好,折一折,正好和我作伴。”金陵九半點不忌諱,“這樣才能體現出來你我感情甚篤,伉儷情深。”

    裴折皺皺眉頭:“什么活不久,別胡說,你可得陪我長命百歲。”

    金陵九但笑不語,揉了揉他的頭發。

    天下第一樓沒有尊卑貴賤之分,飯食給他們留出來一份,眾人也沒干等著,等到兩人收拾好從房間里出來,穆嬌等人已經吃完飯了。

    只有左屏知道金陵九的安排,問了要不要現在出發后,就去找馬車了。

    眾人暗暗打量著裴折和金陵九的穿著,竊竊私語:“探花郎穿的是九爺的衣服吧?”

    “是,那袖口一圈的流云紋,除了九爺沒人敢往衣服上繡。”

    “叫什么探花郎啊,人家和咱們九爺明媒正娶拜過堂,該稱一聲‘九夫人’的。”

    ……

    這竊竊私語的音量不小,裴折將他們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包括那句“九夫人”。

    金陵九手指繞著他腰帶上的流蘇,笑意溫和:“喜歡那個稱呼嗎?”

    不管裴折喜不喜歡,他倒是挺中意的,以后讓人這樣稱呼裴折也不錯,省得探花郎長探花郎短的。

    裴折一眼就看出他的想法,拍開他的手:“我更喜歡你自稱‘裴夫人’。”

    金陵九莞爾,勾著他的肩膀往馬車旁邊走:“其實依我之見,‘九夫人’還不是最稱意的,叫‘九千歲’才好,圣上萬歲,皇后千歲不是?”

    裴折頓時變了臉色:“你如今是一點都不收斂了嗎?”

    金陵九垂下眼皮,遮住一閃而過的暗光,懶懶一笑:“我的狼子野心,你不是第一次見我的時候就發現了嗎?”

    當時在淮州城中,他們秉燭夜談,眼前這人可是多番試探,非要將他藏著的心思都挖個干凈,而今他主動提及,裴折卻換了態度。

    可見,他所行之計是有效的。

    裴折被他這副模樣氣得不輕:“合著你還是故意的,哪個朝廷命官能置之不理,就不怕我將你這亂臣賊子下大獄嗎?!”

    “怕,我可怕死了。”嘴上這樣說著,金陵九表情都沒變,“還請夫人手下留情,饒我一命,陪你再過個幾十年。”

    裴折的表情仍然沒緩和,甩開他的手,徑自上了馬車。

    左屏眼底劃過詫異,看向金陵九,后者搖搖頭,臉上掛著胸有成竹的笑。

    近日以來,幽州受曦國進犯,城中戒備森嚴。

    在認出他們要進幽州城時,裴折屬實驚訝了一下,如今幾近封城,不僅來往盤查嚴格,若是沒什么門路,要進城絕非易事。原本從天下第一樓過來,見金陵九帶了那么多武功高強的人,他還以為是要暗中潛入的。

    金陵九掀起窗簾看了看:“等下就進城了,裴郎從前可來過幽州?”

    裴折還生著氣,不想搭理他,扭了頭沒說話。

    這脾氣不知要鬧到什么時候,金陵九嘆了口氣,突然有幾分后悔,好不容易一同出游,早知道就不急著試探了。

    他正思索著要怎樣厚著臉皮哄人,馬車就停下來了,左屏敲了敲馬車門:“爺,被守城的人攔下了。”

    外面傳來一陣說話聲,緊接著,一人直接推開馬車門,惡聲惡氣地喝道:“下車!”

    下車接受檢查,挺正常的事情,守城之人態度不好也不是稀罕事,裴折皺皺眉頭,剛準備起身,就聽得旁邊金陵九沉聲訓斥:“爾等算什么東西,但敢驚擾本官!”

    裴折瞪大了眼睛:本官?!

    守城的官兵被吼得一愣,一時間被金陵九嚇住,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金陵九居于高位,本就氣質不凡,此時睜著眼說瞎話,倒看不出是在作假:“本官從京城而來,奉命處理如今幽州之事,若是耽擱了,便要你們的項上人頭來償!”

    裴折:“……”

    他要是再聽不出這廝在假借誰的名頭,就白當這么多年的官了。

    守城官兵面面相覷,臉上略有遲疑:“大人息怒,卑職不是故意攔下您,如今城中情況危急,您若想進城,必須說明身份。”

    金陵九直接打斷他的話:“放肆!本官名姓豈是爾等可以追問的,耽誤了我和張大人的大事,你們誰都擔待不起!”

    一干官兵被唬住了:“大人息怒,大人您請。”

    裴折目瞪口呆,看著一行人往后退開,他們的馬車安安穩穩的進入了幽州城:“連檢查盤問都沒有,就可以放行了?”

    “不然呢?”金陵九笑了笑,“進城而已,又出不了什么大亂子,他們雖然懷疑,但到底怕得罪我們。”

    裴折如何能不明白這些,但這幽州城守衛也太松懈了點,僅僅是懷疑,任金陵九三言兩語誆騙后,就真的不管了。

    金陵九嗤了聲:“你以為這幽州城落到張曜日手里,還會像云雨二將在世時一般固若金湯嗎?”

    裴折臉色難看:“我知道張曜日是草包一個,難當大任,但沒想到他會讓幽州軍墮落至此。”

    裴折是朝廷命官,最是看不慣這種情況,進了幽州城后,就琢磨著要見一見張曜日,他的官職并不比張曜日高,但他手里有圣上給的信物,卻也不虛。

    不等裴折開口,左屏就加快了速度,揮舞鞭子,趕著馬車往城北沖去。

    裴折一個踉蹌,差點被甩出去,多虧金陵九眼疾手快,將他撈了回來:“抱緊我。”

    抱是不會抱緊的,穩住身體后,裴折立馬從他懷里退出來:“我們這是要去哪里?”

    這是還生著氣呢,金陵九暗自在心里嘆了口氣,好聲好氣地哄人:“帶你去湊熱鬧,順便鬧個事,讓你消消火氣。”

    第117章

    裴折沒想到金陵九膽子這么大,竟然敢大搖大擺的將他帶來將軍府,他倒是不怕,畢竟太子少師的身份還擺在那里,張曜日不敢對他怎么樣。

    “怎么不走了?”金陵九好整以暇地背著一只手,看了看天色,“再耽擱一會兒,熱鬧就沒得看了。”

    天下第一樓在幽州城內有暗哨,得知城中消息不足為奇,裴折有些好奇,這將軍府里有什么熱鬧:“走,你若想看,我自然不會拂了你的意。”

    探花郎就是有這樣的本事,能不動聲色的顛倒黑白,金陵九目帶調侃,由著他將主客倒置:“是是是,是我想看,裴郎特地帶著我過來的,等下若是鬧起來,我闖了禍,裴郎可得替我多擔待些。”

    言罷,金陵九給他拋了個眼神,悠哉悠哉地往里面走。

    裴折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在和將軍府的人交涉了,不知金陵九說了什么,那人很快打開門,邀請他們進去。

    金陵九對著裴折招了招手:“趕緊的,別誤了吉時。”

    吉時?

    裴折狐疑地打量著他,跟上去,礙于將軍府的人在場,沒有發問。

    張曜日作為幽州城的一把手,府邸華麗,不像是粗獷的將軍居住的地方,倒像是皇族貴胄的居所。

    裴折暗自咋舌,幽州頻頻哭窮,將軍府上卻如此奢靡,可見這張曜日貪污了多少軍餉。

    府上的人領他們進來后,指了個方向,就離開了。

    院內傳出哄鬧聲,似還夾雜著鑼鼓聲音,裴折心里冒出個古怪的念頭,拉住金陵九:“這該不會是在辦喜事吧?”

    金陵九彎了彎眼,肯定了他的猜測:“張將軍娶的第十房小妾,十全十美,湊了個圓滿,自然是喜事。”

    “小小小妾?!”裴折瞪大了眼睛,“還他娘的第十房?!”

    金陵九被他的反應逗笑了:“有那么不敢置信嗎?”

    裴折搖搖頭,一臉古怪之色:“我聽聞這張曜日十分懼內,其夫人出身右相一族,在府上說一不二,怎地這張曜日竟然敢納妾,還納了那么多。”

    還有一點裴折沒有說,他為官多年,從未聽說過張曜日納過妾,這十房小妾總不可能都是今日新娶的吧。

    金陵九百無聊賴地聳聳肩:“隔了十萬八千里,河東獅也吼不著,他做出些什么勾當都不稀奇。”

    言下之意,張曜日是瞞著夫人娶的小妾,天高皇帝遠,離了京城,八竿子也打不著他。

    裴折嘆了口氣:“當年右相留下他的妻子,恐怕沒想過會有今天的情況。”

    “倒也不一定。”金陵九不以為然道,“縱使張曜日不在乎他夫人,也不能不在乎他的子嗣,小道消息聽過嗎,生下孩子之后,張曜日就被夫人灌了不能人道的藥,他來了這幽州后,可是從未有過子嗣。”

    裴折滿臉驚詫:“不能人道,那他還娶那么多妾室?!”

    金陵九笑開了,湊近他耳邊:“娶回來也不一定要做什么,興許人家就圖個養眼呢。”

    裴折:“……”

    這張曜日的生活太過豐富,他覺得自己受到了很大的沖擊。

    金陵九攬著他往院里走:“別想了,左右都和咱們沒關系,他就是不能人道,也輪不到你去幫忙傳宗接代。”

    探花郎氣得給了他一肘子。

    進了小院便熱鬧了,能看到里面擺了好幾張桌子,不少人在寒暄。

    金陵九和裴折從容加入,因著出眾的容貌氣質,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兩人仿佛沒有察覺到,自顧自地在空的位子上落了座。

    娶妾室的消息是天下第一樓的人查到的,那自然不會有假,張曜日并不在這里,這里都是被邀請來的客人,也沒人去懷疑裴折和金陵九的身份。

    誰能坑蒙拐騙到將軍府來?

    等了沒一會兒,一位年逾五十的老人過來,此人正是府上的管家,請客人們入席,說將軍等下就過來。

    裴折不動聲色地聽旁邊的人聊天,間或和金陵九做點小動作,完全看不出不請自來的樣子。

    將軍府豪奢,自然不會安排正好的位子,所有人都坐下后,還有空余的座位。

    各種吃食依次上桌,裴折大略掃了一眼,弄得比宮宴種類還豐富。

    呵,貪官,遲早弄死你。

    張曜日姍姍來遲,他身份擺在那里,也不怕別人等急了,來了后隨口招呼兩句,讓大家吃好喝好,就開席了。

    來的都是相熟的人,裴折和金陵九坐在角落的位置,沒有被張曜日發現。兩人早上沒吃飯,這宴席上好酒好菜,正好能填飽肚子。

    裴折埋頭苦吃,完全不理會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吃到好吃的菜后就招呼金陵九下筷子,至于來這里是為了什么事,他根本不在意。

    金陵九口腹之欲不強,看他吃得歡快,忍不住笑了下,提醒道:“有人在看你。”

    裴折慢條斯理地將魚肉拆下來,送進口中:“誰?可是愛慕你的人?”

    他還記得之前金陵九說的話,特地打扮了一番,他還是想見見那位情敵的。

    這魚是幽州當地的做法,吃起來挺不錯的,見裴折三番五次下筷子,金陵九夾了一塊,認真挑著刺:“不是,是張曜日。”

    裴折掀起眼皮,朝主桌看去,正好和位于中心的人對上了視線。

    金陵九將挑好刺的魚放進他碗中:“吃吧。”

    裴折移開視線后,還是能感覺到一道視線在自己臉上逡巡,碗里的魚肉鮮嫩,裹著醬汁,引人食指大動,他暗自翻了個白眼,還吃什么,他看過會兒主人就要過來趕人了。

    探花郎到底心大,最終還是夾起了那塊魚肉,還沒吃完,他預料到的事情就發生了,張曜日端著酒朝他們走過來。

    說來也怪,納妾也是喜事,這張曜日穿的卻不怎么喜慶,他原本就生得一臉兇相,配上一身黑衣,更是煞氣逼人,不像是成親,倒像是要去搶親的。

    裴折和金陵九一個賽一個的沉得住氣,張曜日都走到他們身邊了,還坐得八風不動。最后還是裴折圓滑些,給了主人家幾分薄面,將魚肉咽下后,站起身:“恭喜張將軍。”

    宴席辦得這般隱晦,能看出當事人并不太想宣張,故而裴折也沒提及太多,只道了一聲“恭喜”,至于恭喜什么,在座的人都清楚。

    張曜日舉了舉酒杯:“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看著面生。”

    這稱呼聽起來有些輕佻,但從年紀上來算,張曜日已過四十,稱裴折一聲“小公子”,倒也說得過去。

    裴折忍著膈應,皮笑肉不笑:“打從京城來。”

    進城時金陵九就是這樣回答的,說多錯多,裴折怕壞了他的事,也只提到京城。

    張曜日目光沉了些:“原來如此,此地不比京城,招待不周,我敬你一杯,小公子若看得起我,不如隨我去主桌,咱們好好聊聊。”

    金陵九輕笑一聲:“張將軍客氣,相爺有托,我等貿然叨擾,應該是張將軍海涵才對。”

    他站起身,不動聲色地接下裴折手中的杯子,放在桌上,擺明了不讓裴折喝這杯酒。

    張曜日已經被“相爺”二字帶走了注意力,并未注意到他的動作。

    桌上的大多都是幽州本地的官員富商,聽聞這話紛紛議論起來,打量著并肩而立的裴折與金陵九。

    張曜日很快回過神來,扯出一個體面的笑:“相爺可好?我居幽州有些年歲了,未再見過相爺,心有擔憂。”

    金陵九睜眼說瞎話:“好,相爺也惦記著張將軍,還請了圣上的旨意,年關時讓將軍回京,與家人團聚。”

    這是好事,但張曜日表情里卻不見欣喜:“幽州戰事吃緊,我沒辦法離開,恐怕要辜負相爺的美意了。”

    “將軍莫不是在說笑?”金陵九輕輕嗤了聲,“若是戰事吃緊,這么多人又怎能相聚于此,吃酒賀喜?”

    裴折環視四周,不出意料地看到不少人變了臉色,九公子若是存心和人過不去,這張嘴就跟刀子似的,專挑別人無法招架的地方扎。

    鬧得太僵不漂亮,這熱鬧還沒看太多呢,裴折適時開口,打了個圓場:“將軍一心為公,舍小家顧大家,幽州安危系于你身,縱是拂了意,想必相爺也不會怪罪。”

    張曜日連忙順著臺階下來:“哪里哪里,不過是我分內之責。”

    又寒暄了兩句,張曜日就找借口離開了。

    裴折喝了口茶:“到底還是把人嚇著了。”

    “鬧事就該有鬧事的樣子,難不成你還想陪他客客氣氣地喝幾杯?”金陵九懶散道,“新郎官忙著查我們的底細,估計沒時間洞房了,走,咱們去看看新娘子,如何?”

    裴折:“你倒是有那些個閑情逸致,還看新娘子,等他查完了底細,估計就要對咱們下手了。”

    金陵九意有所指道:“你這身衣服都換了,總不能無用武之地吧?”

    裴折瞇了瞇眼:“你什么意思?”

    兩人大搖大擺地離了席。

    桌上的客人們不敢攔他們,府上的丫鬟小廝攔不住,三言兩語就被忽悠著說出新娘的閨房在哪個院子里了。

    府上沒裝飾過,一點看不出在辦喜事,裴折嘖了聲:“成親成得悄無聲息,何必請人過來一遭。”

    金陵九語氣淡淡:“收禮金唄,這一日下來,比明搶的效果可好多了。”

    裴折沉默了一會兒,吐出兩個字:“奸商。”

    金陵九笑了下:“對著我說干嘛,我可沒做這樣的事。”

    “你們家財萬貫的,都有成為奸商的潛質。”裴折覺得自己又開始仇富了,“一年多納幾房妾室,還不賺個盆滿缽滿?”

    金陵九哭笑不得:“你以為別個兒都是傻子嗎,這般上不得臺面的事,做多了還不叫人恥笑。再說了,從別人兜里掏錢,若是掏多了,指不定就叫人記恨上了,萬一捅到京城里去,就得不償失了。據我所知,張曜日納了十房妾室,也唯有這一次操辦了一番。”

    雖說天高皇帝遠,但天下到底沒有不透風的墻,張曜日將幽州之事瞞得緊,不也照樣被他們知道了,若是有人聲張,京城那邊根本瞞不住。

    事出反常必有妖,裴折聽出了話里的蹊蹺之處:“是嗎?這一房和前九房相比,可有什么區別?”

    走進新娘所在的小院,窗戶和門上貼了喜字,看著熱鬧不少。

    金陵九語帶贊賞:“嬌嬌可真聰明,我還沒說,你就想到這一茬了,我且賣個關子,你不若再猜一猜,這區別在哪里。”

    第118章

    院子里沒有侍奉的人,空空蕩蕩的,此處位于府上西北角,肉眼可見的荒涼。

    張曜日娶了十房妾室,唯有這一房大肆操辦,可見其對這人的重視程度,但住所卻選了個偏僻荒涼的角落,透著一股蹊蹺勁兒。

    裴折勾著腰帶上的玉佩,撥了撥中間嵌著的玉珠:“里頭那位愛慕你的新娘子,莫不是和你我一樣,也是男兒身?”

    這是他思索過后,唯一合理的可能,既能解釋張曜日反常的態度和安排,又符合金陵九的描述,愛慕之人可不分男女。

    金陵九拍了拍手:“我們裴郎真是聰穎絕倫。”

    裴折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真是男的?”

    他腦海中浮現出張曜日一群妾室中夾著一個男人的畫面,眉心狠狠一跳。

    “就因為是男子,故而張曜日敢大辦,就算此事被捅到了京城,他也能圓過去。”金陵九頓了頓,又道,“也因為是男子,沒有鳳冠霞帔,沒有張燈結彩,你覺得他對這人有幾分真心?”

    裴折聽出他話里的意思,無奈笑道:“是了是了,他不是你,我也不是稀里糊涂就成了妾室的男子,你比世間男子都有擔當,給了我一個盛大的成親禮。”

    雖然拜堂過程中出了不少岔子,但鹿靈城,乃至整個江湖,都知道你我結為夫妻。

    “我可不是有擔當。”金陵九不滿道,“你怎么能裝糊涂呢,我和張曜日不一樣,是因為我喜歡你到無以復加。”

    所以有盛大的儀式,所以想給你無上的榮寵。

    不能說不感動,裴折越來越無法招架他的直白了:“你可真是,叫我如何是好?”

    金陵九輕佻地勾了勾他的下巴:“不知道如何是好,就親一下。”

    裴折失笑,湊上去給了他一個深吻。

    分開之后,探花郎后知后覺,覺出自己的荒唐:“擱人家新房院里偷偷摸摸,太放浪了。”

    金陵九食髓知味,舔舔唇,一哂:“好歹不是寡婦門前。”

    裴折:“……”

    新郎官還沒進的屋子,兩個外人捷足先登,金陵九直接推開了門,領著裴折大大方方“登堂入室”。

    蓋著紅蓋頭的新娘子坐在床邊,聽到聲音后抬了抬頭。

    金陵九清了清喉嚨:“聽聞公子大喜,特攜夫人前來恭賀。”

    “金陵九!”新娘子一把拽下紅蓋頭,露出一副被描畫過的劍眉星目,“你還敢過來!”

    這男子生得挺俊俏,反應也出乎意料,裴折揚了揚眉,多看了兩眼。

    金陵九閑閑地打量了他一眼:“你都委身下嫁了,他就給你穿這種料子?”

    男人哼了聲:“自然比不得你天下第一樓的氣派,千盞妝燈,整個天下怕是無人不曉無人不知,九公子娶了個男夫人。”

    裴折默默在心里糾正,不是娶了個男夫人,是自己做了男夫人,當時可是金陵九嫁與他的。

    “男夫人有什么不好的?”金陵九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坐,“溫小公子不就做了男夫人嗎?”

    男人臉色一變:“你!我淪落至此,都是誰害的?!”

    這可半點都看不出愛慕,裴折不禁開始懷疑,金陵九是不是在誆自己。

    金陵九語氣散漫:“與其怪我,溫小公子不如怪自己沒用,落了把柄給別人。”

    裴折好奇道:“什么把柄?”

    這人敢和金陵九對嗆,應當不是普通人物,究竟是什么把柄,讓他受脅迫,以男兒身嫁為人妻。

    “不許告訴他!”男人氣急敗壞地吼道,恨不得跳過來動手打人,“我已經把你吩咐的事做完了,你也得信守承諾,幫我保守秘密。”

    金陵九聳聳肩:“那是自然。”

    男人一把薅下頭頂的飾品,岔開兩條腿,大刀闊斧地坐在床上,指著裴折:“你帶他來是什么意思?”

    他剛才就注意到這個男人了,結合金陵九的話和他之前收到的消息,能夠猜出這人的身份,只是他有些疑惑,金陵九做的那些事,敢讓朝廷的人知道?

    “我家夫人,過門時你人沒趕上,但禮數不能少。”金陵九悄悄沖裴折眨眨眼,拉著他坐在自己腿上,“溫飛羽,你溫家家大業大,該給一份厚禮吧?”

    溫家?

    裴折瞇了瞇眼。

    這句家大業大沒有夸張,溫家商鋪遍布天下,家喻戶曉,只是沒有想到,天下第一樓和溫家人也有聯系。

    擱在腰上的手收緊了些,裴折掀起眼皮,對上金陵九微沉的視線,對方似乎在不滿他的走神。

    溫飛羽騰地一下站起來:“金陵九,你自己折騰,別拉著小爺我,我可沒個當官的夫人!”

    言下之意,是不滿金陵九將他的身份挑明,他們溫家向來在商言商,明面上不摻和朝廷和江湖的事,當著第一探花的面說這種話,無疑是將他們溫家推到朝廷的眼皮子底下。

    金陵九嘆了口氣,往裴折懷里蹭了蹭:“裴郎,他兇我。”

    這是要讓自己表態了,裴折揉了把他的頭發,對著溫飛羽一笑:“溫公子不必擔憂,我自個兒都和天下第一樓扯上聯系了,可沒閑心去管別個兒。”

    溫飛羽的臉色好看了一些:“久聞探花郎大名,不如今日一見,郎君風華出塵,何必吊死在這么棵爛了心的歪脖子樹上?”

    這話有夠不客氣的,被指桑罵槐的人卻沒一點生氣的跡象,含著笑看向溫飛羽,滿臉興味,活似這人在演什么有意思的猴戲。

    “世間情愛,大抵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溫公子亦算半個同道中人,想必應當知曉。”裴折客氣地拱拱手,笑得一臉和善。

    金陵九彎了彎眸子,他家裴郎這是在替他出氣呢。

    溫飛羽臉色一黑:“我可不是同道中人,今日之事都是誤會。”

    “誤會不誤會的另說,溫公子和我們阿九既是熟識,禮數自然不能廢。”裴折折扇輕搖,笑吟吟地伸出手,“溫公子少費心,厚禮就不必了,溫家家大業大,隨手拿一點小玩意兒當見面禮就好。”

    溫飛羽:“……”

    溫飛羽和金陵九是朋友的關系,和裴折便換了,是商和官,眼下剛被揪著小辮子,他哪里敢不從,只得從懷里摸出一塊玉佩,遞給裴折:“出門在外沒帶什么好東西,這玉是我隨身之物,大人若是喜歡,可以拿著把玩,玩膩了的話,還可以去溫家的商鋪里換想要的東西,恭賀二位大喜。”

    這是個身份憑證,甭管料子品質如何,上頭帶著溫公子的面子,就值錢得很。

    有便宜不占白不占,裴折從一臉肉疼的溫飛羽手中接過玉佩,笑著道謝:“溫公子客氣了。”

    禮要到了手,裴折也不摻和他們的事了,尋了個借口就出去了,給他們留下單獨說話的空間。

    關了門后,從屋里傳出一陣罵聲,能聽出溫飛羽氣得不輕。

    裴折摩挲著玉佩,眸色暗了暗。

    先是有意無意地在他面前提起謀亂之事,現在又讓他知曉溫家,金陵九究竟想做什么?是真的無所顧忌?還是發現了什么,在故意試探他?

    院子里的樹抽了芽,嫩綠的枝條上冒出連串的花苞,亟待迎接夏日的酷暑,裴折輕輕地嘆了口氣:“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沒等多久,金陵九和溫飛羽就出來了,溫飛羽換下了一身紅得扎眼的喜服,穿了一身灰色長衫,只有臉上的殘妝花鈿能看出他今日做了遭新娘子。

    兩人應當是達成了共識,溫飛羽不像之前那般渾身是刺,帶了點笑模樣:“你們穿的好看,我這一身灰撲撲的和你們不搭,金陵九,我喜歡你的衣服,趕明照你的衣服給我做一套一樣的。”

    金陵九想也沒想,直接拒絕了:“做夢。”

    裴折客氣許多:“溫家自然不會短著溫公子的吃穿用度,溫公子風流倜儻,沒必要跟別人一樣。”

    溫飛羽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哈哈一笑:“郎君才是氣宇軒昂,世無其二,我就是看你二人都穿這身,想和你們一樣罷了。”

    金陵九輕嗤一聲:“你還想和我們一樣,沒一點眼力見了?”

    溫飛羽:“?”

    裴折一本正經道:“我們拜過堂成過親,同氣連枝,一樣的衣服顯得親密,溫公子大可不必效仿。”

    溫飛羽:“……”

    猝不及防,就被秀了一臉。

    特意換的衣服,裴折可不甘心讓它被忽略,現下挑明了告訴“情敵”,心氣才順起來。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他算是看清這二人是臭味相投了,溫飛羽不再多嘴,冷漠問道:“咱們現在去哪里?”

    他答應金陵九勾引張曜日成親,如今事情已經辦成了,接下來要做什么,他并不知曉。

    金陵九沒賣關子:“去找你的夫君,新娘子要和別人跑了,總得叫他知道才是。”

    溫飛羽:“……”

    金陵九抬了抬下巴,驕矜道:“正式進家門前,張曜日應當帶你認過門,走,你前面帶路,咱們找找他去。”

    把人家“新娘”給帶跑了,還專程找上門,不是挑釁是什么?

    裴折沖金陵九比了個大拇指。

    金陵九莞爾,悄聲提醒道:“不知道怎么夸我的話,也算是不知如何是好的范疇。”

    裴折瞥了眼一旁眨巴著眼睛的溫飛羽,給了他一肘子:“說正事,去找張曜日干什么?”

    金陵九整理了一下袖子,正經道:“下地獄的路難走,又是刀山火海,又是下油鍋的,咱們不得好好送張將軍一程?”

    裴折猛地抬起頭:“你的意思是……”

    就在此時,一道倉惶的喊聲從前院傳來:“來人吶,快來人吶,將軍遇刺了!”

    第119章

    小廝慌里慌張,掐著嗓子尖叫,不一會兒就引了一群人過來。

    裴折三人混在人群之中,沒有上前。

    金陵九攛掇翹著腦袋看熱鬧的溫飛羽:“你相公被刺殺,你快成‘寡婦’了,還不趕緊過去看看?”

    當初進那小院的時候,插科打諢還說到了寡婦門前,沒想到竟是一語成讖。

    溫飛羽翻了個白眼:“有什么好看的,有那閑功夫,我不如手刃你,替他報仇。”

    金陵九搖搖頭:“薄情寡性。”

    溫飛羽:“……”

    金陵九嫌不夠,又去膩著裴折:“還好我的裴郎不會這樣對待我,看來這假鴛鴦就是不如真夫妻,進了家門也靠不住。”

    溫飛羽:“……”

    裴折:“……”

    溫小公子大抵沒被這么氣過,忍了又忍,沒忍住,對著裴折真誠發問:“你怎么受得了他的?”

    金陵九就笑了一聲,摸了摸自己的臉,搶先道:“看著我這張臉,還有人能生起氣來?”

    裴折深以為然:“這倒確實。”

    溫飛羽:“……”

    溫小公子玩不過這倆黑心肝,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之中,他覺得自個兒長得也不比金陵九差多少,怎么受得了金陵九的人那么多,他身邊卻連個小廝都難待長久?

    另外兩人全然不在意這個“撿”來的小公子,旁若無人地咬耳朵。

    金陵九:“這回不湊上前去看了?”

    裴折:“有什么好看的,左右都是你動的手,要想知道什么,問你就是了。”

    金陵九:“跟我沒關系,我一直跟在你身邊,哪有時間動手。”

    裴折:“你沒時間,左屏可閑著呢。”

    “來人,趕緊報官!”

    “將軍受傷了嗎?嚴不嚴重,快去叫醫師!”

    “將軍……將軍斷氣了!”

    屋子里頭圍了不少人,嘈雜的聲音響起,都被這句“將軍斷氣了”給壓了下去,一時間滿庭嘩然。

    裴折皺皺眉頭,不贊同地看了金陵九一眼,那小廝喊了聲“有人刺殺”,并未提及有傷亡,他便以為自己想岔了,沒想到金陵九真的說到做到,直接取了張曜日的性命。

    溫飛羽幽幽道:“不愧是天下第一樓的九公子,心狠手辣,實在令我等佩服。”

    “彼此彼此。”金陵九隨口敷衍。

    裴折深吸一口氣,壓低音量:“你究竟想做什么?”

    金陵九語氣無辜:“裴郎在說什么,我怎么聽不明白?”

    裴折眉心突突地跳了幾下:“幽州現外患未解,張曜日雖罪該萬死,但此時顯然不是取他性命的最好時機,他一死,幽州必定大亂。”

    金陵九沉默了一會兒,笑了:“所以呢?”

    裴折語塞。

    金陵九摸了摸他的臉,溫柔地拂開他臉側的發絲:“且不說不是我動的手,裴郎都說了,這張曜日罪該萬死,那取他的性命還需要挑什么良辰吉日嗎?”

    他低低地笑了聲:“今日他大喜,定是個黃道吉日,死得好也是死得妙,大喜大喪,湊個齊全不也挺好?”

    溫飛羽閑閑地附和:“有意思有意思,還是你會玩!”

    裴折渾身發冷,突然覺得自己低估了金陵九的瘋。

    他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卻被金陵九箍著腰拉到懷里,力道兇狠,像是要將他揉碎一般。

    裴折皺了皺眉頭:“疼。”

    他微低著頭,錯過了金陵九臉上一閃而過的陰沉。

    “疼了嗎?”金陵九手上卸了幾分力,但沒離開他的腰,“我只是有點生氣,裴郎不相信我。”

    裴折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抬起頭:“讓我相信你沒有對張曜日動手嗎?”

    金陵九委屈巴巴地點點頭:“殺他會臟了我的手。”

    看他神情不似作偽,裴折不僅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真的誤會了。

    金陵九趁熱打鐵,黏黏糊糊地半抱著他:“算起來,我與張曜日也是無仇無怨,他這幽州都不一定能守住,我何苦要他的命?”

    這倒是合情合理,裴折皺緊的眉頭緩緩松開,放松下身體:“我不是故意懷疑你的,只是……”

    只是你什么都知道,嫌疑太大了。

    金陵九瞥了眼在一旁看戲的溫飛羽,涼涼地開口:“溫小公子被強娶,想必恨極了張曜日,他也不像是不知情的樣子,我瞧著他的嫌疑比我還大。”

    裴折下意識看向溫飛羽,目光中帶著一絲審視。

    溫飛羽被他看得頭皮發麻,磨了磨后槽牙,低聲罵道:“……金陵九,小爺是上了你媳婦兒嗎,你吃飽了撐的,處處和小爺作對?!”

    金陵九冷了臉:“要是如你所說,你現在已經去陰曹地府和張曜日團聚了。”

    溫飛羽打了個哆嗦,縮了縮脖子,小聲嘟噥:“我只是打個比方,不是真的要……”

    “最好如此。”金陵九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不然十個溫家都護不住你。”

    溫飛羽蔫頭耷腦,乖得像個鵪鶉,要不是不能自由行動,他一定離這倆人遠遠的。

    裴折越發好奇天下第一樓和溫家之間的關系了,從金陵九和溫飛羽的相處方式上來看,似乎不那么簡單。

    但他不準備現在發問,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如果不是你,又有誰會對張曜日下手?”

    張曜日在幽州說一不二,沒有一個仇家也不現實,但偏偏他們來了就被人刺殺,其中不可能沒有一點聯系。

    金陵九的臉上還殘留著些許不悅,心不在焉地提議:“要不要看看尸體?”

    刺客都有自己的武功路數,張曜日好歹也是練武之人,身上肯定會留下痕跡。

    裴折頷首:“此法可行。”

    可是用什么身份查探呢?

    金陵九看出他在想什么,善解人意道:“咱們奉右相之命前來幽州,眼下張將軍遇害,我等自然不能坐視不理,不然要如何向右相交代?”

    裴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算是明白他之前為什么要假扮成右相的人,合著是為現在做打算。

    這人當真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蟲,把他摸得透透的,知道他不會袖手旁觀,早早就準備好了一切。

    府上有人見過溫飛羽,故而他沒有跟著裴折和金陵九上前。

    裴折有心查探張曜日被刺殺的真相,沒有隱瞞,直接表明了金陵九安排好的身份,在眾人呆愣的時候,領著金陵九擠開人群,來到尸體旁邊。

    張曜日的死狀并不太凄慘,比不上淮州知府和十三局香鋪里死的人,身上有兩處明顯的傷口,看上去像是劍傷,其中一處是正常的劍身寬度,另一處略窄一些,約一指寬,兩處都在胸膛上。

    裴折蹲下身查看了一番,招呼金陵九:“哪一處是致命傷?”

    從傷口的走向來看,都是右手劍,一個人不會同時用兩把劍,所以刺客應該有兩個人,這也能解釋為什么張曜日一個習武之人,會輕易被刺殺。

    “又把我當仵作來使喚了?”金陵九蹲在他旁邊,嫌棄道,“這尸體太臟,我不想碰。”

    他的潔癖久違發作,裴折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

    金陵九哼了聲:“裴郎自降身價了,你與他,與世人都不同,我不介意碰你,不代表我不嫌棄別人,何況這還是個臟東西。”

    最后一句是在裴折耳邊說的,“臟東西”三個字咬得又輕又軟,帶著一股子調笑意味。

    裴折想說麻煩,但又因為自己是金陵九的例外而高興,心里頭熱乎乎的,無奈地嘆了口氣:“不用你碰,你湊近些,我……算了,那邊站著的小哥,你過來,幫忙扒著這尸體的傷口。”

    被點名的小廝嚇了一跳,磨磨蹭蹭地過來:“怎,怎么扒?”

    “先把領口扯開,露出胸口上的上。”裴折轉過頭,“接下來怎么做,你告訴他。”

    金陵九見好就收:“行。”

    小廝抖著手給尸體寬衣,夭壽了,他這算不算在冒犯將軍?

    金陵九指揮他動作,湊近了端詳尸體:“寬一點的貼近心脈,出血量大,傷口更深,是致命傷,較窄一些的傷口不深,是皮肉傷。”

    裴折點點頭:“還看出什么了?”

    金陵九掏出一塊帕子,慢條斯理地擦著他的手,剛才裴折碰過尸體,得擦干凈:“窄一點的應當是軟劍,刺入皮膚略淺。”

    裴折一怔:“軟劍?”

    “對。”金陵九含笑看著他,“至于另一把劍,就很平常了,應該不太鋒利,不然憑執劍人的力量,估計能穿心而過。”

    用軟劍的人不多,他見過的寥寥可數,裴折站起身,眸光深沉。

    金陵九丟了帕子,背著手跟在他后面:“裴郎有想法了?”

    憑著右相的名頭,沒人敢攔他們,讓開了一條路。

    裴折走出人群后,停下腳步,往后一甩手:“你是故意的。”

    金陵九接住他扔過來的折扇:“怎么生氣了,嬌嬌讓我做的事,我可都沒有推辭。”

    “你是沒有推辭,但你……”裴折揪住他的衣領,把人拉近,“你早就知道是誰殺了張曜日!”

    金陵九沒惱,雙手護著他的腰,大大方方地承認了:“對,我知道。”

    裴折又氣又委屈:“那你還不直接告訴我,你看著我像無頭蒼蠅一樣猜測,你就是拿我當猴子耍!”

    “這罪名可大了。”金陵九輕嘆一聲,“你也沒直接問我是誰殺了張曜日啊。”

    裴折無言以對。

    金陵九笑了笑:“別氣了,我這不是滿足你探案的愿望嗎,嬌嬌查案子的時候,帥得一塌糊涂。”

    裴折松開手,看著那皺起來的衣領心煩不已:“別想轉移話題,這筆賬咱們回去再算,先處理張曜日的事。”

    金陵九好脾氣地點點頭:“好,要抓兇手嗎?若是你動手,兇手肯定不會跑。”

    第120章

    不用他說,裴折也知道,不僅不會逃,若是真要抓人,兇手肯定會來自首。

    只是他下了不了這個手。

    金陵九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彎著眼怡然自得:“裴郎做好決定了嗎?”

    裴折心里煩得不行,沒好氣道:“除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還能怎么辦?”

    “這不像你。”金陵九頓了頓,又道,“但若非如此,也就不是你了。”

    事已至此,說再多也沒法改變張曜日死了的事實,裴折揉揉眉心:“你把我的心思猜得一清二楚,可給我安排了該走的路?”

    他不信金陵九沒有后招。

    “自然是有的,不只是接下來該怎么做,連你往后的一輩子,我都安排好了。”他湊近了些,刻意賣乖,想博探花郎一笑,“與我一起,裴郎可愿意?”

    既是一語成讖,也是命中注定,裴折對這張臉的抵抗力低到可怕,只要這人沖他一笑,他就只能丟盔棄甲,兵敗如山倒:“愿意的,怎么可能會不愿意。”

    金陵九展開笑顏:“我看你是故意哄我,想叫我教你怎么處理那臟東西的死。”

    他明明是故作嬌嗔,卻不似旁人那般矯揉造作,裴折暗嘆口氣,心道自己是栽得徹底,但也不虧,此番算是見識到了,何為一笑若百花盛開,何為明艷動人。

    “可不是哄你,我若想知道,自然該……”裴折彎了彎眸子,“該求求你才是。”

    金陵九不吃軟不吃硬,得恰到好處的勾著順著,探花郎琢磨了很久,才拿捏好這個度。

    金陵九果然喜歡這樣的回答,沒怎么拿喬,直接說出了自己的打算:“本想看看你會怎么處理,但我覺得咱們兩個想到的應該差不多,眼下張曜日死了,幽州群龍無首,曦國虎視眈眈,必須立馬找出一個能堪大任的人。”

    裴折沉吟片刻,問道:“我可是你心目中能堪大任的人?”

    “除了你,再沒有別人。”金陵九意味深長道,“假借右相之名,可奪幽州兵權,待解決曦國攻打幽州的燃眉之急,自可再謀后事。”

    裴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覺得頭疼得厲害:“你這是要逼著我走一條不歸路啊。”

    他若奪了幽州的兵權,勢必會引起朝廷動亂,且不說其他,右相就不會放過他,屆時定會麻煩纏身。

    “你心中清楚,這世道必亂,我們都身處泥沼之中,沒人能逃脫。”金陵九眸光溫柔,“如果注定沉淪,那我要拉著你一起。”

    他的愛偏執、沉重,透著毀滅的氣息,要么同生,要么共死。

    看著這樣的金陵九,裴折心里一松,突然覺得也挺好的:“你可有考慮過,這條路是否一定行得通,萬一幽州軍不信我,我這條小命豈不是得丟到別人手里了?”

    金陵九唇角上揚,笑意卻未達眼底:“如若行不通,你不是還有后招嗎?”

    他指的是裴折手中的信物,那是圣上所賜,可調天下之兵,必定可以保裴折不死。

    雖然很不想讓自己的人靠別人的力量活下去,但他不得不承認,那人的護佑是最有力的。

    果然,自己的力量還是不夠強大。

    裴折握了握他的手:“別多想。”

    金陵九回過神來:“好,都聽裴郎的。”

    幽州是邊塞要城,文官有名無權,武將掌實權,是張曜日的一言堂,如今他死了,按規矩能主食的只有幽州的文官。

    這文官姓趙,單名一個垣字,是本地官,本地官是本地人在當地任職的意思,打從張曜日成為幽州將軍開始,趙垣就在幽州城中當官了。

    今日張曜日操辦納妾,邀請了幽州當地所有有權有錢的人,趙垣正好是其中之一。

    省了去叫人的工夫,薄閑讓將軍府的管家將來赴宴的人都安排在一間屋子里,然后把趙垣單獨請了出來。

    趙垣這官當得其實不怎么出色,在管家提起他名字之前,裴折都不記得還有這么一號人物。

    管家聽說裴折是右相派來的人,多提了兩句,將趙垣的事說得透透的:“這趙大人也是個人物,他祖上是幽州人,出了好幾個秀才,其實在將軍來幽州之前,趙大人就考上了本地的官職,誰知發生了屠城的事,相當于白考了,后來禍亂被平定,朝廷又開舉試,趙大人又考上了,這一回才真正成了幽州的官老爺。”

    裴折揚了揚眉:“這么厲害?”

    管家點點頭,壓低聲音:“可不是,不過大家都說這趙大人只是個讀書人,不適合做官老爺,也就是將軍在上頭頂著,不然憑他這么個不管事的態度,怕是早就被罷免了。”

    趙垣正好過來,裴折收住話頭,沖管家道:“勞煩沏一壺茶,我與趙大人要聊一聊。”

    管家也是人精,知道他是要支開自己,當即退下去了。

    金陵九全程沒說一句話,只在趙垣過來時抬頭瞧了一眼,然后就低下頭繼續玩手上的折扇了。

    趙垣聽說了他們是右相的人,但不知道是不是有個一官半職,進來后沒急著行禮,客客氣氣地問了好:“公子怎么稱呼?叫我過來所為何事?”

    裴折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指了指尸體,不答反問:“認識嗎?”

    趙垣也不介意,平靜道:“認識。”

    裴折追問:“那你知不知道他是被誰殺的?”

    趙垣愣了一下:“不是我殺的。”

    “趙大人想多了,我沒說人是你殺的。”裴折好整以暇道,“我只是想問問大人,準備如何處理這具尸體。”

    趙垣垂下眼皮:“收斂骸骨,風光下葬。”

    裴折語氣莫名:“眼下幽州戰況緊急,曦國步步緊逼,這個時候將主帥被刺殺的事宣揚出去,恐怕不好吧?”

    趙垣無可無不可地附和:“確實不好。”

    裴折眉心突突地跳了兩下,沒心思再試探下去,直接問道:“張將軍遇害,如今幽州能做主的人只有大人,大人覺得該怎么守住幽州?”

    趙垣張了張嘴,訥訥道:“我不知道,公子覺得該怎么做?”

    裴折:“……”

    我要知道該怎么做,還用問你?

    趙垣來了沒一會兒,茶都沒等到,就被裴折請出去了。

    金陵九拖過一張凳子,坐在上面:“試探完了,有什么想法?”

    裴折面色古怪:“能在張曜日眼皮子底下安穩地當十幾年官,不應該是個簡單的人,方才我問了幾句,他看似不知所云,卻又給人一種大智若愚的感覺,總之很怪。”

    他念叨完又搖搖頭:“罷了,反正不重要。”

    金陵九不置可否:“你不是準備通過他接手幽州軍嗎?”

    “我方才又想了一下,通過他不太現實。”裴折踢了踢張曜日的腳,“這家伙估計不會把兵權分給別人,要調動幽州軍,與其通過趙垣,不如將身份坐實到底。幽州軍里一半是從京城調過來的,一半是原來的幽州軍,右相不可能不防著張曜日,軍中一定有他安插的人,并且這些人應該多少掌握著點權力,只要把他們都收服了,接手張曜日的力量不會困難。”

    金陵九點點自己的臉:“親我一下,我的人任你調用。”

    裴折一噎,耳根泛起絲絲紅意:“你本來就該幫我,若不是被你算計,我怎么會走上這條路?”

    金陵九沒有辯解:“一句話,你親不親?”

    裴折:“……”

    片刻后,金陵九心滿意足地開口:“半日就幫你查清幽州軍里被安插的人,明天你就可以走馬上任了。”

    裴折抿了抿唇,突然有一種把出賣色相的錯覺:“我要出城一趟。”

    金陵九淡聲道:“與其出去見他,不如叫他進城,幽州是雄鷹的故鄉,左右他都是要回來的。”

    裴折搖搖頭:“等不了了,我要親口問他一件事。”

    見他心意已決,金陵九也沒阻攔,帶上溫飛羽,三人就和左屏一起往城外去。

    馬車還未到達他們落腳的村子,遠遠就看到有一群人在外頭等候。

    一離開幽州城,溫飛羽就跟逃出籠子似的,抑制不住興奮,和左屏搶著駕車:“可算離開那鬼地方了。”

    他沖馬車里的人喊:“金陵九,事情我已經幫你辦完了,等下到了地方,咱們就分別吧。”

    金陵九回了個“好”,過了會兒突然問道:“你往哪個方向走?”

    溫飛羽探頭進來:“北。”

    金陵九一拍掌心:“幫我送封信。”

    “行,看在你帶我離開的份上,幫你這個忙。”他說完就轉過身,樂呵呵地駕車去了。

    裴折看過來,正好對上金陵九的視線:“你……”

    金陵九雙臂枕在腦后:“不用驚訝,也不用謝,我應該做的。”

    從此地往北,可到淮水,改道無需半日,可抵淮州城。

    裴折笑了笑:“還是要謝的,不是謝送信,是謝你讓我省了開口。”

    金陵九抬抬下巴,應了這聲謝:“從淮州城離開后,這是你第幾次給傅傾流寫信了?也不見你給我寫封信。”

    裴折疑惑:“你我日日在一起,還要寫什么信?”

    金陵九曖昧一笑:“以訴相思的信唄。”

    裴折:“……”

    到了村子,裴折率先下車,他看了眼站得筆直的云無恙,沉聲道:“跟我過來。”

    穆嬌想跟過去,被金陵九攔住了:“讓他們單獨聊聊吧,你跟我過來,我有事要和你說。”

    另一邊,裴折已經領著人進了屋子,他眉心緊蹙:“你……”

    云無恙關上門,不等他說完話,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擅自行事,請公子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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