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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見他這反應,裴折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起來!”

    云無恙沒有動彈,低著頭,固執地跪在地上:“請公子責罰。”

    裴折定定地看著他:“你既不是真心悔過,我責罰你又有何用?”

    云無恙抿緊了唇,他臉上還帶著少年的稚氣,有一瞬間的茫然,但很快就變成了決絕:“殺張曜日,我不后悔。”

    他爹被謀害,他的家人被屠殺,張曜日或許不是罪魁禍首,但一定是同謀,就算是死,他也絕不可能放過張曜日。

    “張曜日該不該死,我難道會不清楚嗎?你以為我是在責怪你擅自動手殺了他嗎?”裴折面色冷肅,甩袖質問道。

    云無恙嘴唇翕動,沒發出一絲聲音。

    “我是怪你沉不住氣,殺一個張曜日何其容易,如今幽州戰事吃緊,麻煩的是他死了之后,誰來帶領幽州軍抵御外敵。”裴折揉了揉眉心,長嘆出聲,“我不反對你報仇,但你動手之前,可曾為幽州百姓想過,若是陷他們于危難之中,讓當年屠城之事重演,你又與張曜日之輩何異?”

    云無恙面色一白。

    裴折俯下身,將他扶起來:“事已至此,說再多也是徒勞,父債子承,裴家終究有愧于你,我自知身份尷尬,也怪不得你。”

    云無恙預感到他可能要說什么,肉眼可見地慌亂起來:“公子,我錯了,不要,公子,不要趕我走……”

    裴折搖搖頭,摘下腰間的玉佩,放在他手中:“幽州將亂,張曜日的死,我必須給出個說法,留你不得。你我主仆緣盡,這是我最后給你的補償,你且去吧,走得越遠越好,往北邊去,找個熱鬧繁華的地方,安安穩穩地度過一生。”

    說罷,他便轉身離去,云無恙攥著手中的玉佩,眼眶發紅,久久無言。

    裴折要給傅傾流寫信,金陵九準備好了筆墨紙硯,等他和云無恙說完話,就帶著他去了另一個屋子:“聽說讀書人講究多,筆墨紙硯都有偏好,來的時候只隨便帶了一部分,是我常用的,不知道你用不用得慣。”

    “我不挑的。”剛說完,裴折就看見了桌上擺的東西,脫口而出,“……這也太多了吧。”

    他早該想到的,金陵九說的一部分和他想象中的一部分不一樣。

    金陵九推著他到桌前,含笑問道:“放心讓我幫你研墨嗎?”

    裴折揚揚眉:“求之不得。”

    得了首肯,金陵九便興致勃勃地做起了裴折的書童,又是研墨,又是遞筆。

    裴折好笑地接過筆:“你這也太殷勤了吧。”

    “從沒做過伺候人的事,難免不太熟悉。”金陵九沖他拋了個眼神,“若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且忍一忍。”

    裴折右手執筆,沾了沾墨:“聽聽你說的,倒成我的不是了,誰家書童這般大膽,敢讓公子忍著。”

    “書童沒這么大膽的,換個身份呢?”金陵九繞到桌后,與他并肩而立,“換成公子的夫人,可能這般放肆?”

    裴折失笑:“能能能,等我寫完信再鬧,溫小公子還等著呢。”

    方才問放不放心讓他幫忙,就是問他能不能留下,裴折允許了,金陵九也沒客氣,大大方方地看起他寫的信。

    意料之中的內容,將幽州的情況簡單敘述了一下,但沒有提及殺害張曜日的兇手,可見他的裴郎是鐵了心要徇私枉法,保下云無恙。

    一切正如所料,金陵九卻有些不是滋味,看著裴折為了別人破例,他沒辦法控制自己不去嫉妒。

    裴折寫完信,封好:“發什么愣呢?”

    金陵九半垂著眸子,興致不高:“寫完了?”

    “嗯,你可以拿給溫飛羽了。”裴折放心地把信交給他,伸了個懶腰,“累了,我去睡一會兒,咱們明日再去幽州吧。”

    金陵九拿著信出去,裴折站在窗口,直到看著他走到馬車旁,才收回視線。

    在村子里待了一晚,第二天清早,天還沒亮,就往幽州去。

    這次不只是裴折三人,其他人也都跟著,不過其中少了個熟悉的身影。

    金陵九打開馬車窗戶透氣,隨口道:“你讓云無恙離開了?”

    裴折語氣淡淡:“我以為你會說,我把他放走了。”

    金陵九悶聲道:“我有些嫉妒。”

    裴折一怔,以為自己耳朵出問題了。

    金陵九支著下頜,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他殺了張曜日,我猜到你不會抓他,但沒想過你會這般護著他,甚至是故意送他離開。”

    裴折失笑:“我不抓他,和送他離開,不是一樣的意思嗎?”

    “不一樣。”金陵九一哂,“你不抓他,是包庇縱容,是失職,你放走他,是知法犯法,算是他半個同謀。”

    裴折細細地琢磨了一下,似乎真有那么點意思:“因為我和他同謀,所以你生氣了?”

    金陵九一本正經地糾正:“不是生氣,是嫉妒,我嫉妒這些讓你破例的人,他們踩著你的底線,你卻為他們讓步。”

    裴折沉默了一下,很輕地笑了下:“你不也是讓我破例的人嗎?”

    他為了金陵九何止是破例,簡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糾纏、成親……樁樁件件,他的底線在金陵九面前形同虛設。

    金陵九一噎,小聲嘀咕:“這樣的人明明只應該有我一個的。”

    他嫉妒的是,他不再是唯一。

    這句話很輕,被窗口涌進來的風吹散了,像是不曾說出過。

    裴折沒有繼續說什么,可能是沒有聽到他說的話,也可能是聽到了,不想回答。

    接下來一路無言。

    幽州城。

    趙垣領著人在城門等候,一看見他們,立馬迎上來。

    裴折沒忘記自己的身份,客客氣氣地拱拱手:“趙大人久等了。”

    趙垣搖搖頭:“公子客氣了。”

    他指了指身后的人:“這些是幽州軍的人,聽說大人今日過來,特地前來迎接。”

    裴折大略掃了一眼,嗬,人還挺多,總共十多個:“如此陣仗,在下實在不敢當。”

    趙垣沒繼續客套,依次給他介紹了一下身后的人,裴折不動聲色地聽著,面上沒表露出來,心里卻在和金陵九昨天拿給他的人名對比。

    不出所料,右相安插在幽州的人,大部分都過來了。

    裝,也是一門學問。

    既不能太真,也不能太假,真假參半,效果才是最好的。

    裴折一視同仁,并沒有對右相的人表現得更加關切,依次點頭示意后,就請趙垣帶路,和眾人一同去了軍營。

    路上,裴折沒理幽州軍的人,反而和趙垣聊了幾句。

    裴折:“張將軍的遺體,趙大人可想好要怎么處置了?”

    趙垣動作一頓:“還未想好。”

    裴折隨口道:“按照規矩,兇手還沒抓到,尸體不能下葬,但眼下天氣越來越熱,尸體放不長久,張將軍為咱們幽州軍操勞半生,總不能叫他尸身腐爛,面目全非,還是得盡早入土為安才行。”

    昨兒個說風光下葬,被裴折否了,趙垣思忖片刻,試探道:“結合府上目擊者的證供,可以推斷刺客是江湖人士,這種兇手查起來麻煩,非一時三刻能抓到的,另外仵作已經驗過尸了,尸體留著也沒太大用處,不若先下葬?”

    裴折有些為難:“鬧出動靜的話……”

    趙垣心領神會:“動作輕些,別折騰得太過,消息定然不會傳出去的。”

    裴折似笑非笑:“那就有勞趙大人了。”

    趙垣又恢復了之前那種木訥的樣子,點點頭:“不麻煩。”

    目的達到,裴折便和趙垣告辭,回了馬車。

    金陵九閉目養神,聽到聲音眼也沒睜,直接問道:“這回可有試探出什么?”

    裴折慢條斯理地搖著扇子:“此人不簡單。”

    金陵九平靜道:“這話你昨兒個已經說過了。”

    裴折詫異:“我說過了嗎?你該不會是記錯了吧?”

    金陵九睜開眼,正好撞進帶著笑的目光當中,心中了然:“究竟是我記錯了,還是有人故意想讓我記錯,裴郎心里應該跟明鏡似的。”

    裴折憋不住笑了:“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可別繃著張臉了,我看著別扭得慌,來,笑一笑。”

    “看著別扭,那就別看了。”金陵九偏開臉,“再歡喜的東西,都有厭棄的時候,看膩了我也不怪你。”

    這是真的氣到心坎上去了,不然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裴折暗自在心里嘆了口氣,再硬的心都軟了,開始思索起要怎么哄人。

    半晌不見回音,金陵九有些耐不住,轉過來瞧了他一眼:“無話可說了?”

    裴折失笑,去拉他手:“又亂給我扣罪名,我都罄竹難書了。”

    金陵九任由他動作,閉了閉眼:“我不想對你發脾氣,但我控制不住自己,你快哄哄我。”

    這般理直氣壯的話,估計也只有金陵九能說得出口了,裴折卻聽得心頭發酸,不是滋味,他突然有些后悔,后悔沒有回答,讓金陵九難受了一路。

    “云無恙跟著我多年,我沒辦法看著他送死,讓他離開,只是想讓他活下去,不涉及底線,這是我們裴家欠他的,僅此而已。”裴折拉著金陵九的手,低頭親在他手背上,“從始至終都只有你一個,你是我唯一的例外。”

    第122章

    到達幽州軍所在的軍營后,裴折隨同趙垣一起查看了軍隊造冊,對幽州軍的人數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

    趙垣唯唯諾諾,官當得可有可無,但稀奇的是,他竟然能夠自由地出入幽州軍要地,跟著他一路暢通,這是裴折沒有想到的。

    了解完基本的事項,就該和必要的人好好談談了,金陵九既然幫他借了右相的勢力,那自然得好好利用一番。

    裴折不客氣地坐在主位上,目光毫不收斂,將趙垣通身刮了個遍:“趙大人可知幽州現在的情況?”

    趙垣眼觀鼻鼻觀心:“公子是問哪方面?”

    裴折言簡意賅道:“曦國。”

    趙垣抬眼看了看他,思忖道:“不太清楚,只是見城中戒備森嚴,想來曦國近來騷擾頻多。”

    之前金陵九的人收到消息,曦國突然大肆進攻,幽州軍傷亡慘重,可似乎與趙垣所言相差甚多。

    裴折搓了搓骨節,究竟是哪一方的信息出了差錯呢?

    “我奉右相之命前來相助張將軍,怎奈將軍被刺殺身亡,如今幽州軍群龍無首,某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向相爺回稟。”裴折滿面痛色,憂心忡忡道,“趙大人熟知幽州情況,可愿在圣上另派人來此之前暫代幽州軍將領一職,護幽州百姓安全無虞?”

    趙垣猛地抬起頭,面上詫異非常:“我,我一介文人,不懂行軍布陣,如何能勝任?”

    裴折擺擺手,寬慰道:“大人不必擔憂,某與友人曾跟隨禁軍營指揮使,學過一二治兵之術,可從旁襄助,定能解幽州外患。”

    趙垣仍然不松口,連聲拒絕:“不,不可……”

    “難道大人忍心看著幽州群龍無首,重蹈當年的覆轍嗎?”見鎮住他之后,裴折將拔高的聲音壓了下來,“某拜入相爺門下,無一官半職,不可擅自插手此地之事,大人是本地官員,而今將軍不在了,自然該承擔起自己的責任,守好幽州,等待朝廷的人過來。”

    說服趙垣之后,裴折去見了右相安插在幽州軍中的人。

    金陵九給的信息中包括這些人的家世與生平,他們大多都是右相送來監視張曜日的,裴折照著編了個來意,沒花多少工夫就和他們混熟了。

    “相爺讓我過來,本是想看著幽州的局勢,誰料一來,張將軍就死了。”裴折故作憂愁地嘆了口氣,“現下趙大人暫代幽州事務,我也只能從旁協助,不知能不能為右相分憂。”

    這些人中職位最高的是副將,名叫葉虎陽,聞言寬慰道:“金兄不必憂慮,我等都會幫你的,那趙垣是個好拿捏的,被張哥堵回去一通后,就再也沒敢和我們叫過板,他定然不敢為難你。”

    聽起來似乎還有內情,裴折瞇了瞇眼,故作詫異道:“是嗎?”

    懶得花心思,他直接用了在白華城用過的化名,金裴。

    葉虎陽得意洋洋,抬了抬下巴,嗤道:“那時候他剛上任,我也剛來不久,張哥想提拔我為副將,他一直反對,被張哥罵了一通,就不敢吱聲了。”

    尋常地方的文官很少插手護城軍的事,比如淮州城,是林驚空的一言堂。但幽州不同,怕再出現武將死后無人主事的局面,朝廷任命的地方官有一定的權力。

    裴折敷衍地笑了下,將這事記在了心里。

    送走這些人后,裴折沒急著去找金陵九,先在軍營中逛了一番,然后去了練兵的地方。

    他是生面孔,沒人陪同,很快就被攔下了。

    攔住他的是個少年,風吹日曬皮膚黝黑,問他是干什么的。

    裴折信口拈來,微微一笑:“陪同我家大人過來,人有三急,剛剛我去解手,回來后才發現和他走散了。”

    少年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并不太信他的話:“你家大人是誰,我在這里幾年了,從來沒見過你,你莫不是偷偷混進來的。”

    裴折不慌不忙道:“我剛來幽州,現跟隨趙大人做事,是第一次來這邊。”

    少年驚呼出聲:“是趙垣趙大人嗎?”

    裴折沒忽略他眼中的驚喜之色,眼睛一轉,驚訝道:“正是,小兄弟可是認識我家大人?”

    少年警惕心有限,加之裴折演得有模有樣,他輕易就信了,語帶欣喜道:“認識!原來你竟是跟趙大人一起的,不過我剛才看到他往外走,大概已經離開了。”

    此地并不是糧草軍備要地,往左是將軍營帳,往右是練兵之地,中間拐角的一畝三分地近乎偏僻,不仔細看根本不會發現安排了守衛的人。

    守衛的只有少年一人,看上去沒什么特殊,但裴折總覺得怪怪的,他觀察了一會兒,這少年站姿挺拔,沒有敷衍,始終警惕地觀察著四周,和其他守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果然,他猜的沒錯。

    裴折并不打算打草驚蛇,記下少年的位置,道了謝后就離開了。

    出了軍營,裴折收斂了神色,換上一張溫溫柔柔的面容。

    裴折上了馬車,將扇子放在金陵九手腕下,往上抬了抬:“看的什么?”

    金陵九正在看書,被打擾了也沒惱,閑閑地看了他一眼:“忙完了?”

    “嗯,隨便逛了逛,等很久了吧。”裴折彎下腰,一個字一個字地念道,“京城公子起居錄,探花郎……嗯?探花郎?!”

    金陵九將書合起,放在膝蓋上:“這書上說,探花郎風流快活,是極守規矩之人,月月逢五必出,初一翠軒樓,初十凝紅閣,十五春苑……唔!”

    裴折捂著他的嘴,將那書抽出扔在一邊:“都是旁人胡編亂造消遣的,做不得真。”

    金陵九拉下他的手,挑了挑眉:“是書上胡編亂造,還是裴郎閑暇消遣?”

    裴折一臉憤憤:“你不信我!”

    “你若不說這一句,我還會信信你。”金陵九曲指彈了下他的額頭,“去的都是京城有名的風月之地,可曾遇到過紅顏知己?”

    裴折盯著他瞧了好半天,見他一臉溫和,不似吃醋:“你沒生氣?”

    金陵九好笑地看著他:“有什么可生氣的,左右你已經嫁給我了,那些地方再去不得。”

    裴折明顯不信:“那你還問我有沒有紅顏知己?”

    金陵九點了點他心口:“過去的事我改不了,問了也沒用,但過去存在于你生命中的人,我動得到,你這里若有旁人的痕跡,那我便徹底抹干凈。”

    裴折:“……”

    好他娘的有道理的一番話啊……屁!

    他怎么就忘了,這人根本不是什么善茬。

    金陵九摸了摸他的臉,溫聲笑了笑:“怕了?”

    裴折索性坐在地上,用胳膊撐著坐墊:“我要是怕了的話,你待如何?”

    金陵九勾著他下巴,輕緩地撓,曖昧又輕佻,說出口的話卻不那么熱絡:“你不會想知道的。”

    裴折嘖嘖道:“就不怕嚇壞我,我跑了嗎?”

    金陵九假裝思考了一會兒,俯身在他臉上咬了一口:“跑了也能抓回來。”

    這不是假話,憑天下第一樓的勢力,縱是跑到天涯海角,若金陵九想,那也能將人抓回來。

    裴折并沒有對此發表意見,反而側過臉,指著上面不甚明顯的牙印,控訴道:“你咬疼我了。”

    淺淺的一個印子,紅都沒紅,得仔細看才能看出痕跡,擺明了是耍無賴。

    金陵九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從善如流:“那讓你咬回來?”

    “不要,我可不像某些人一樣,不懂憐香惜玉。”裴折和他坐在一起,腿也不規矩地擱在他身上,“先欠著,等哪天你惹我生氣,我再咬。”

    金陵九失笑:“惹你生氣就不憐香惜玉了?”

    裴折理直氣壯:“你惹我生氣,我不好好出氣,還對你憐香惜玉做什么?”

    說的也是。

    金陵九接受了這個理由,長臂一展,將不遠處的書拿回手上:“我惹你生氣之前,咱們先算算紅顏知己的賬,你剛才還沒回答我,是有還是沒有?”

    裴折想動,卻被按住了腿,金陵九手勁很大,扣著膝蓋,既讓他無法移動,又不會讓他感覺到疼:“跑什么,莫不是做賊心虛了?”

    裴折挺胸抬頭,一臉驕橫:“誰心虛了,沒有就是沒有!”

    金陵九忍著笑,假裝沒有看到他亂飄的眼神,翻開了書:“京城花枝招展之最,數探花郎是也,紅粉知己遍布京城,是出了名的風流浪子……”

    裴折聽得眉心突突直跳,擺手告饒:“可別念了,我看你就是存心氣我的,那些個鶯鶯燕燕究竟是不是紅粉知己,你肯定都查過了,逢場作戲罷了,我都沒摸過她們的手。”

    金陵九揚揚眉:“怎么,你還想摸她們的手?”

    裴折百口莫辯:“我不想!我只是打個比方!”

    金陵九把書丟了,捂著腹部笑個不停:“哈哈哈哈哈,好了,我和你開玩笑呢,我當然知道裴郎潔身自好,一直都為我守身如玉。”

    裴折:“……”

    金陵九笑夠了,又恢復平常時候的嚴肅:“最近忙著各種事,咱們都沒好好聊聊,他們都說撒撒嬌能增進感情,我就試試。”

    裴折一噎:“……你這試試差點把我嚇死。”

    金陵九摸了摸下巴:“有沒有河東獅吼那味?”

    “這不是河東獅吼,你這是陰陽怪氣。”裴折思忖了下,下了結論,“陰陽怪氣里還加了些威脅,若不是我心態好,換個人就被你嚇跑了。”

    金陵九目光閃了下,沒接這話茬。

    果然,還是把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思藏起來才是對的,免得把他的裴郎嚇跑。

    作者有話要說:

    裴折:謝邀,來忽悠人。

    第123章

    不知要在幽州待多久,裴折打算先找個落腳的地方,正準備和金陵九去城中的客棧看看,就遇到了趙垣派來的人,請他到府上。

    裴折轉過頭,和金陵九對視了一眼。

    來人機靈,看了看他們兩個,道:“公子和朋友來幽州還未找落腳的地方吧,我家老爺特地讓我家來請您到府上暫住,共同商議幽州事宜。”

    這可真是打著瞌睡來了枕頭,一毛都不想拔的探花郎笑了笑:“那多不好意思。”

    來人拱手一拜:“公子莫要推辭了,老爺已備下薄酒,請跟我來。”

    裴折微微頷首,偷偷拽著金陵九的衣袖,跟上他。

    他們到的時候,趙垣已經在門口等候,并未對裴折拖家帶口的行為表示什么,將三人迎了進去。

    許是因為金陵九在場,他沒有提起正事,只一起吃了頓飯。比起張曜日府上準備的飯菜,這頓飯可以稱得上簡陋了,都是家常菜色。

    裴折和金陵九都不是挑剔的人,飯菜干凈就好。

    進府之后,裴折特意觀察過,趙垣府上并沒有太多侍候的人,算上去找他們的人,他見到的人一只手能數過來。

    如此看來,這趙垣還挺清貧的。

    用過飯后,趙垣邀請裴折去書房敘事,安排人帶金陵九去房間休息。

    趙垣沒問,裴折也沒有介紹金陵九。

    到了書房之后,趙垣拿出一封信:“先生,之前你問我是否知曉幽州的情況,我其實是知道一些的。”

    吃飯時簡單聊了兩句,裴折半真半假地透露了一些自己的信息,趙垣就換了稱呼。

    裴折有些意外地挑挑眉:“大人這是何意?”

    趙垣將信遞給他:“幽州情況復雜,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之前對先生有所隱瞞。”

    裴折不置一詞,將信拆開看了看,目光變得意味深長:“大人既有意隱瞞,為何現在又要告知在下?”

    趙垣平靜道:“外面人多嘴雜,唯恐生出事端。”

    裴折摩挲著信紙,并未對他明顯敷衍的借口表現出異常的反應:“大人將此事告知,可是心中已有了決斷?”

    信上是關于曦國近三月進犯的記錄,內容詳盡,甚至還包括了每次幽州軍的傷亡情況。從最近幾次來看,幽州軍傷亡情況較之前而言,的確過于慘重,與金陵九得到的消息基本上沒有出入。

    這都是相關軍內情況,張曜日沒死之前,憑趙垣的能耐,根本不可能從明面上拿到這封信。

    裴折瞇了瞇眼,想起自己在軍營中發現的少年守衛,若是他的話,倒是有幾分可能。

    趙垣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自顧自地解釋道:“先生既奉右相之命,讓我暫代軍中事務,短時間內可以,但長此以往始終是不合規矩的,我之所以將這封信交給先生,是想讓先生心中有數,幽州情況危急,需盡早稟明朝廷,若出了差池,縱是右相,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已近夏日,午后氣溫高,空氣又熱又燥,偶爾吹過一陣涼風,方才能解去暑氣。

    裴折扇子搖得更快,勉強壓下心中的燥,和趙垣分開后,便匆匆往客房去。

    趙垣安排的客房靠在一起,裴折沒回自己的屋子,徑直去了金陵九的房間。

    左屏不在,金陵九躺在床上休息,聽見動靜后,懶懶地掀起眼皮,待瞧見來人是誰后,又躺下了。

    裴折招呼不打,進門后直奔床榻:“你往里一些,給我留一點地方。”

    金陵九翻了個身,胳膊熟練地搭上他的腰:“看你匆匆忙忙,可是有什么歡喜的事?”

    裴折暗自咂摸了一下,歡喜嘛,倒也不見得,不過確實是一點比較好的發現:“我覺得,趙垣和張曜日不是一道人。”

    不僅如此,他基本能夠確定,趙垣和右相也沒有關系。剛才趙垣明面上是將幽州近況透露給他,實際上也暗藏威脅,他冒用右相之名,趙垣那番話是在敲打他,右相在幽州無法一手遮天,往上還有圣上,讓他不要借著右相的勢力橫行霸道。

    金陵九“嗯”了聲,一點都不驚訝。

    裴折眼睛一轉,好奇道:“你之前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金陵九睨了他一眼:“套我的消息呢?”

    裴折知道瞞不過他,也沒否認,大大方方道:“對,我思來想去,與其自己挖空心思去試探,不如借一借東風,你和我本就是一家人,不用白不用。”

    金陵九深以為然地點點頭:“的確如此,不用白不用,那你打算什么時候用一用我?”

    搭在腰上的手加了幾分力,在腹部不緊不慢地按揉了兩下。

    裴折:“……”

    金陵九湊在他耳邊,似嗔似嘆:“嬌嬌就一點都不好奇嗎?”

    裴折:“……”抱歉,實在不敢好奇。

    隔著一床被子,感覺不到身體上的變化,從金陵九的聲音中也聽不出一點異樣,讓裴折稍稍安了些心:“用一用,當然得在新房,你且放心,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定然不會讓你一直獨守空床。”

    金陵九哼笑了聲。

    裴折自覺跌了面子,故作不悅道:“怎么,你不相信?”

    “不,我只是覺得有些懷念。”他似乎真的在懷念一般,聲音里帶著笑,“嬌嬌已經很久沒和我逞強了,我樂意見你囂張自得的模樣,尤其是這種自欺欺人的話,聽起來果然還和以前一樣惹人喜愛。”

    裴折:“……”自欺欺人你大爺!

    見把人惹毛了,金陵九臉上的笑意更甚,慢悠悠地換了個話題:“你還沒和我說,是怎么確定趙垣和張曜日不是同一類人?

    裴折白了他一眼:“他在幽州軍營中安插了人,隨時監視幽州軍的動向。”

    金陵九動作一頓:“他告訴你的?”

    裴折“嗯”了聲:“算是吧,他沒直說,我猜出來的。”

    裴折將軍營中的發現簡單提了一下:“這幽州軍表面上是由張曜日掌管的,但我總覺得不是那么簡單,趙垣的權力或許比我們看到的要大得多。”

    金陵九思忖片刻,問道:“所以你懷疑趙垣背后有更大的勢力,想讓我查一查他?”

    裴折:“沒錯。”

    他能看出趙垣身份不似表面上那么簡單,但再往下查不知要花費多少時間,眼下由不得他慢條斯理地來。

    金陵九頷首:“我會讓人去查一下。”

    裴折按了按眉心:“溫飛羽走了嗎?”

    “嗯,昨兒個就走了,你的信也在路上了。”金陵九幫他按揉太陽穴,動作自然,“云無恙那邊倒遲些才離開,用不用找人幫你看著他?”

    “不……”裴折微蹙了蹙眉,嘆了口氣,“算了,看著也好,免得他出了什么事。”

    金陵九不置可否,將他隆起的眉頭揉開:“今天起的早,再睡一會兒吧。”

    裴折咕噥一聲,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睡了過去。

    近來曦國進攻頻繁,在趙垣府上住了兩天,軍中就傳來消息,敵軍大舉進犯。

    他們趕到的時候,副將正帶著人抵御敵軍,趙垣絲毫不慌,迅速進入狀態,接手指揮幽州軍迎敵。

    裴折挑了挑眉,默不作聲地跟在后面,和金陵九拋了個眼神:你看,我說的沒錯吧。

    金陵九捏捏他的手:慢慢看,還有好戲呢。

    裴折起了幾分興致,之前讓金陵九去查趙垣的身份,有了結果,但這人并沒有直接告訴他,弄得他心里一直癢癢的。

    昭國與曦國兵力相當,許是知道無法一次突破幽州的包圍,敵軍采用的是出其不意的消耗戰術,見幽州軍開始反抗后,就馬上撤退了。

    到如今,這種方式能起到的消耗作用已經十分有限了。

    待曦國退兵后,趙垣與副將們一同前往營帳議事,囑托人將裴折和金陵九送到安全的地方。

    裴折很識時務,沒有硬要跟過去,倒是讓趙垣吃了一驚。

    左屏沒有同來,金陵九親自動手,倒了兩杯茶:“方才你痛痛快快地答應了離開,估計趙垣會生疑。”

    “不會的。”裴折胸有成竹,“識時務者為俊杰,之前他暗示我幽州并非右相所能掌控的地方,而今定然會聯想到我是怕了。”

    金陵九挑了挑眉:“卻沒想到會被你擺了一道,嘖,他這也算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裴折喝了口茶:“非也,應當說是我隨機應變的能力強。”

    金陵九不置可否。

    裴折放下杯子,雙手交握:“我想我大抵知道趙垣是哪一方的人了,之前他故意在我面前推辭,拒絕插手幽州軍的事,想來都是為了試探我。”

    金陵九動作一頓,饒有興致地掀起眼皮:“哦?”

    裴折搓了搓指節,傾身靠近,直視著他的雙眼:“軍營中的少年是今年才來的,趙垣指揮幽州軍很熟練……種種跡象表明,在張曜日死之前,趙垣就在著手準備這一切了,為的就是將幽州軍握在手里,可他為什么會知道張曜日將不久于人世呢?”

    金陵九彎了彎唇:“為什么?”

    “因為有人提前告訴了他。”裴折低聲道,“有人謀劃好了一切,要對幽州的勢力來一場大洗牌,所有人都是棋子,他們的命運早就寫好了。”

    壓低的聲音像極了在訴說秘密,金陵九十分配合,問道:“什么命運?”

    裴折不答反問:“我只有一個疑問,張曜日必死無疑,那趙垣呢,趙垣又是作為什么身份,接手了幽州的兵權?”

    營帳外穿來跑步聲,是幽州軍撤回來了,金陵九凝視著他,目光中滿是澄然的癡迷。

    裴折微微歪了歪頭:“所以你為什么會挑中趙垣?”

    第124章

    并不是想炸金陵九的話,這番推測裴折已經想了很久,從鹿靈城動身往幽州來,他就沒停止過懷疑。

    一切看似是跟著金陵九的步調安排,裴折表面上被牽著鼻子走,實際上不動聲色地搜索著各種蛛絲馬跡,一步步確認了自己的猜測。

    他蹭了蹭金陵九的手背,疑惑中帶著帶著一絲近乎爛漫的天真,不像是在質問,更像是說著曖昧的情話:“你為什么選中他,我很好奇。”

    都是借口,有什么可好奇的,不過是一種委婉的表達,想讓對方知道,我已經看出你安排的一切了。

    金陵九握住他作亂的手指,包在自己掌心中:“什么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他沒有問“為什么懷疑我”,他們之間再親密,也注定了保有秘密。

    裴折撇撇嘴:“我看你也沒有多想隱瞞。”

    金陵九怔了下,覺得他說的有幾分道理,確實沒想隱瞞,說不清是自信狂妄到不想掩飾,還是單純想看看裴折的反應。

    結果如他所料,卻又出乎他的意料。

    他們之間的關系決定了撕破臉的方式,都是體面的人,即使互相算計,也是心甘情愿,不至于走到歇斯底里的局面。

    金陵九斟酌了一下:“趙垣是幽州人,他和云無恙一樣,是從屠城一役中活下來的,他有昔日云雨二將之風,比張曜日更適合執掌幽州,最重要的是,他滿心滿眼為的都是幽州百姓。”

    裴折挑挑眉:“合著這么說,你還是為朝廷做了件好事。”

    金陵九眼底閃過笑意:“不敢當,不過是被夫人熏陶,不忍心見百姓于苦海罷了。”

    裴折微哂:“別給我戴高帽,暫且不論趙垣,若幽州沒有能接手之人,你還會設計殺了張曜日嗎?”

    金陵九沉默了一會兒,輕笑:“我以為你已經有了答案,張曜日是右相的人,右相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怎會放過他?”

    裴折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之前金陵九的坦白。

    借著穆嬌身世訴說的宮闈往事,其中無辜枉死的不止穆老將軍,還有宮妃金靈,甚至是再無人提及的大皇子,在世人眼中也早已成了一具死尸。

    如何能放下?

    金陵九在他的小探花郎額頭上吻了一下:“我只是想報仇,沒有傷害過無辜百姓,我不想要權勢,我與他們不同。”

    能叫世人趨之若鶩的,無疑是滔天的富貴和無上的權勢,無論是苦心算計的右相,還是棄子保己的圣上,無一不是這樣的人。

    裴折明白金陵九的意思,他是在和自己澄清,他并非這樣的人。

    裴折聲音發澀:“曦國皇室的爭斗,你可有摻一把手?”

    金陵九沒有遲疑,說出了那個早已被洞悉的答案:“有。”

    裴折閉了閉眼:“是你一手促成了幽州如今的局面,兩軍交戰,死傷慘重,本來的安定……”

    “不。”金陵九打斷了他的話,“你知道的,沒有安定的局面,平靜之下藏匿著云涌波譎,即使不是現在,這份安定也遲早有崩塌的一天,不破,哪里來的立?”

    這一瞬間,仿佛回到了淮州城,兩人初相識的時候,只不過曾經是互相試探,沒有像如今這般將問題明明白白地放在臺面上。

    “我承認,我有私心,但……”金陵九放軟了聲音,仿佛剛才的爭執是臆想出來的,“你是我最大的私心。”

    事已至此,過多糾結也改變不了已經發生的事實,裴折心里清楚,當他決定和金陵九挑明時開始,就沒打算在這件事上爭什么。

    裴折輕嘆了口氣,無奈道:“你確定趙垣可以應對曦國的進攻?”

    趙垣并非武將出身,在調兵遣將上并不一定長于張曜日,由他暫時接手幽州軍,不一定是好事還是壞事。

    金陵九篤定地點點頭:“生于戰亂之地,怎會是不諳世事的綿羊,再不濟,趙垣不行,還有你在呢。”

    裴折一噎,忽略了自己也是個讀書人,拔高聲音道:“合著你將我誆來,是為了給趙垣兜底?”

    金陵九眨眨眼,理直氣壯道:“我只是知曉裴郎不會置之不理,幽州關乎著朝廷局勢,就是我不說,你也會主動出手。”

    話雖如此,但誰都不會喜歡被算計,裴折故作不悅,哼了聲:“那我還應該謝謝你了?”

    金陵九一聽就知道他沒動怒,忙賣乖討饒:“你我之間何須言謝,趙垣自會處理好敵軍進攻的事,要不要趁現在去看一下傷亡情況?”

    曦國多次來犯,幽州軍早已不似初次那般無法應對,如今傷亡并不嚴重,但金陵九清楚,就算將士們傷亡情況再輕微,他家探花郎都會放心不下,巴不得去看看。

    裴折目光微凝,抬頭看了看天。

    云層疊覆,日光隱逸,一片不甚清朗之色,隱隱有一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

    他下意識摸向腰間的玉佩,摸了個空才反應過來,玉佩已經給了云無恙。

    “去吧,去看一看也好。”裴折收回視線,沒摸到玉佩的手轉了個方向,拽住了金陵九的衣袖。

    被云霧篩過的日光朦朦朧朧,打在金陵九身側,將他眉眼間的冷峻中和,留下一層仿若出神后凝成的恍惚。

    雖然是故意“禍水東引”,但裴折輕易就順了他的心意,不再計較幽州之事,他又忍不住去揣測裴折的行為,金陵九垂下眼皮,掩住了眸底閃過的幽深光芒。

    幽州軍中有隨行的醫師,都是本地人,見慣了生死,處理起將士們的傷口十分熟練。

    裴折和金陵九到的時候,方才受了傷的士兵們正安安穩穩地躺著休息,醫師在給他們包扎傷口,大部分士兵們的傷已經處理好了。

    營帳中彌漫著血腥氣和傷藥混合的味道,還未走到門口,金陵九就不耐地皺了下眉頭,這種味道令他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回憶。

    裴折探頭看了一眼,將士們橫七豎八地躺著,其中只有細細的一條能容納人通行的道路,這營帳比其他營帳要大一些,地面上散布著殘破的盔甲,以及被血染透的布片。

    他轉過身,擋住了金陵九往里走的動作:“里面有不少血污,你別進去了,在門口等我就好。”

    金陵九潔癖嚴重,定然受不了里面的狀況。

    裴折撩起衣袍,將堪堪拖地的衣擺挽在胳膊上,抬腳欲往里去。

    金陵九握住他的手腕:“我不陪著你進去,沒人逗你哄你,你看了他們的傷勢,可別太憂心難受。”

    他臉上帶著一絲蒼白,靈敏的嗅覺使得他無法逃避開包圍過來的氣味,只能勉力忍受。

    裴折心里一暖,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放心,你若是難受,就離遠一些。”

    曦國第一次突然進犯,幽州傷亡慘重,重傷的將士們也在這個營帳內養傷。

    一眼掃過去,無數陌生面孔上都是令人心塞的哀痛神色。

    裴折暗自嘆了口氣,心道金陵九真是了解他,連他心里會難受都猜到了。

    “你是?”醫師一邊整理藥箱,一邊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裴折。

    他在幽州軍中多年,從未見過這人。

    裴折對他點了點頭:“我剛來幽州,目前跟著趙大人做事。”

    醫師恍然大悟,表情變得溫和起來:“原來是趙大人的人。”

    裴折揚揚眉。

    趙垣果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般平庸,越來越多的線索都在指向這一點,加之金陵九語焉不詳的態度,裴折不免開始好奇,趙垣究竟有什么過人之處。

    “老先生,今日眾將士受傷的情況如何?”裴折在他身邊蹲下,皺眉看著面前的士兵剛包扎好的胳膊。

    醫師指了指營帳中其他幾個人:“今日受傷的人不多,他們幾個都是,已經包扎好了,不嚴重。”

    裴折還沒回答,醫師面上隱含希冀,又問道:“可是趙大人讓你來的?”

    裴折毫無心理負擔,痛痛快快地點了頭:“是。”

    醫師露出點笑:“勞煩趙大人惦記了。”

    剛剛包扎完傷口的士兵也附和道:“對對對,趙大人事務繁忙,整天還惦記著我們的安危,實在是,實在是……”

    裴折但笑不語,等他們說完,才施施然開了口:“有什么需要的盡管提,我告訴趙大人。”

    士兵和醫師連連答應下來,裴折又朝里走了兩步,幫著另外的醫師給士兵們包扎傷口,等到都結束后,才離開營帳。

    金陵九還等在外面,他長身玉立,相貌出眾,加之衣著氣質不落俗套,引得不少士兵駐足,更有甚者,對著他指指點點。

    裴折知道他有多引人注目,天下第一樓的九公子無論放在哪里,單憑那張臉,都會引起人們的廣泛關注。

    若是換了旁人,定然會對各種目光沾沾自喜,生出些另外的心思,亦或是感到困擾,但金陵九不屬于這兩種人之間,他能無視所有人的目光。

    裴折時常會有一種錯覺,金陵九并不生活在這個世界之中,他高高在上又冷漠異常,圍觀著其他人的喜怒哀樂。

    金陵九本來微擰著眉,不知在思索什么,見他出來,眉目舒展開,款款走過來。

    他一動,身上就剝離了那種清冷勁兒,沾了零星不斷擴大的人間煙火氣。

    “怎么在發呆?”在外頭站的久了,指尖微涼,金陵九碰到裴折微紅溫熱的臉,動作一頓,將手撤回來一些。

    裴折回過神來,下意識攥住了他的手:“等很久了吧,手都涼了。”

    柳先生幫忙解了毒之后,金陵九的身體好了不少,不像以前那么體寒了,但還是很容易沾冷氣,要很久才能暖和過來。

    裴折皺著眉頭有些擔憂,金陵九本人卻沒什么感覺,他過了二十多年,小半輩子都不知冷熱,早就習慣了,一時間根本分辨不出身體上的細微感受。

    但他永遠不會拒絕裴折的關心。

    金陵九蜷著指尖,在他掌心撓了撓:“待了這么久才出來,進去幫趙垣做人情了?”

    他能聞到裴折身上帶著的傷藥氣味,如果只是簡單的看一看,味道并不會這么重。

    裴折也沒隱瞞,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算起來我是不是也在幫你?”

    金陵九撇撇嘴:“哪兒啊?我和趙垣之間只是單純的交易關系,我幫他坐上幽州一把手的位子,他幫我穩住幽州局勢,至于幽州軍信不信服他,跟我沒關系。”

    裴折看出他沒有說謊,失笑:“一箭雙雕,我看你有做‘奸商’的潛質,趙垣被你算計得透透的,無論是你幫他的事,還是他幫你的事,都是你一定會去做的事。”

    金陵九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我確實是在誆他,但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總要有人來顧全幽州大局,他心中已做好打算,我也是成全了他。”

    兩人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趙垣就派人找來了,說要請裴折過去一趟。

    金陵九不悅地皺起眉頭,小聲嘀咕:“這點事都擺不平,真是廢物。”

    裴折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壓低聲音調侃:“你手下盡是能人,像左屏那種能獨當一面的更是數不勝數,這趙垣就是本地長起來的官員,拿不住那些將領實屬正常。”

    趙垣派人來請他的意圖,他們兩個心照不宣,不過是因為裴折的假身份。

    張曜日能坐穩幽州的椅子,不能說和右相沒有一點關系,趙垣想接手他生前擁有的權力,只靠一個朝廷冊封的官名是行不通的。

    他只能借勢。

    裴折之前去見了右相在幽州軍中安插的人,這群人里不服趙垣的大有人在,他們之中不乏在軍中擔任要職的人,比如葉虎陽,要令這些人服從命令,也得對癥下藥。

    如今右相的親信就在幽州,且還是個膽小怕事的讀書人,沒有什么比他更好拿捏了。

    金陵九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我怎么覺得你對趙垣上心了不少?”

    又是幫趙垣籠絡人心,又是幫忙收服右相的勢力。

    “怎么,又醋了?”

    一個“又”字,充分表明了裴折的調侃之意。

    金陵九越想越別扭,臉色隱隱有難看的跡象,裴折怕再逗下去耽誤正事,忙道:“我這可都是為了你的大計,要是趙垣控制不住幽州的局面,影響了你下一步的計劃,到時候該煩心的可就是你了。”

    話雖那么說,但金陵九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直到把裴折送走,也沒想明白。

    裴折要做一枚棋子,幫助趙垣拿下幽州軍權,不知什么時候才能結束。

    金陵九也不能一直等著,他來幽州還有事要做,當即給左屏使了個眼色,兩人往城中去。

    從鹿靈過來,天下第一樓的人跟隨的人有很多,除了左屏和他們一起住在趙垣的府邸,其他人前幾日進城后就去忙各自的事了。

    金陵九今日就是要去見他們的。

    左屏提前發了信號,雙方在一所茶樓碰頭。

    之所以挑這么個地方,也是有所考慮的,之前常用的聯絡地址都是青樓和酒肆,這次金陵九特意囑咐他們換個地方,免得身上沾了脂粉和酒氣,回去還得和裴折解釋一番。

    穆嬌和眾人一同過來,只有她敢開玩笑,剛坐下就嚷嚷起來:“師兄是怕夫人誤會嗎,找這么個無趣的地方。”

    茶樓只有茶水和小菜,比不得青樓花樣多,也比不上酒樓的菜色豐富。

    金陵九眼皮不抬,隨手一推,將一杯茶水推到她面前:“喝茶。”

    穆嬌和他從小一起長大,聽得出他話里有話,撅撅嘴:“喝茶喝茶,你還不如直接讓我閉嘴。”

    金陵九從善如流:“閉嘴。”

    穆嬌:“……”

    其他人看著熱鬧,忍不住笑了笑,氣氛緩和了很多。

    左屏適時將穆嬌拽出去,雖說姜玉樓的事另有隱情,但金陵九依舊不愿意讓穆嬌摻和進這些事里來。

    茶樓對面有賣小吃食的,穆嬌過去買了幾種,邊吃邊和左屏聊天:“師兄和裴探花感情怎么樣?”

    左屏思索了一下:“很好。”

    兩人同吃同住,雖然偶爾能聽到一些爭執,但吵不了幾句就好了,比他見過的夫妻都要要好。

    穆嬌不滿意地瞪了他一眼,把拿不下的點心塞到他手里:“我是問那方面啊!他們有沒有夫妻之實?”

    左屏懵了一下,呆呆地站在原地。

    穆嬌沖他擠眉弄眼:“這么大人了,該不會還不知道我在說什么吧?”

    左屏耳根發紅,視線游移:“別胡說……”

    他們幾個都是一起長大的,左屏從小木訥,比金陵九還要面癱,穆嬌從未見過他臉紅,驚奇地瞪大了眼睛,也不顧得打探她師兄和“夫人”的床幃秘事了。

    “你臉紅了!”穆嬌手上的東西差點掉了,“左屏,你竟然臉紅了!”

    被她這么一鬧騰,左屏更掛不住臉了,近乎狼狽地偏開頭:“沒有。”

    他大步向前,穆嬌跟在后面,不停地碎碎念:“怎么沒有,我都看到了,你臉紅了,耳朵也紅了,你跑什么,站住!”

    左屏停下腳步,還沒轉過頭,就猛地僵住了身子:“你……”

    耳朵上被柔軟的東西碰了碰,他心神俱震,呆愣在原地。

    穆嬌是個感情遲鈍的,十幾歲就跟著師父走南闖北,養成了一副豪爽的江湖兒女性情,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的動作有什么不對,還好奇地捏了兩下:“左屏,你耳朵好燙啊!”

    一時之間,很多個念頭鉆進左屏腦海之中,藏在心底多年的感情隱隱有破土而出的趨勢。

    穆嬌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我的就不燙,還說你沒有臉紅!”

    她眸底一片澄然,清澈見底,只有純粹的好奇和得意,沒有多余的情愫。

    左屏一口氣哽在喉嚨,覺得胸口悶悶的。

    “怎么不說話?”穆嬌眨眨眼,“你該不會是生氣了吧?”

    左屏輕輕嘆了口氣,目光中滿是無奈:“沒有,這條街都逛完了,是時候回去了,別讓他們等急了。”

    說完他把手里的吃食還給穆嬌,轉身往茶樓走去。

    穆嬌怔了一下,有些無所適從,她能感覺得到,左屏的興致不太高。

    是生氣了嗎?

    可除了在淮州城那次,左屏從來都沒生過她的氣啊。

    穆嬌拿著一堆吃食,突然覺得心中不忍,左屏的背影看上去太疲憊了,好似被抽干了所有力氣一般,很累很累。

    她鼻尖一酸,心里頭跟打翻了熱湯似的,說不清是什么滋味,她不明白這種感情從何而來,只是有一種很想落淚的沖動。

    第125章

    最先發現左屏和穆嬌之間不對勁的是金陵九,他本就觀察入微,更何況這兩個全都是他身邊的人。

    談完事情之后,金陵九帶著左屏離開茶樓。

    路上,金陵九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下左屏的表情,問道:“穆嬌惹你生氣了?”

    左屏有些出神,反應過來后,搖搖頭:“沒有。”

    “你和她出去一趟,回來后情緒就不太穩定,一直恍惚著,跟丟了魂似的。”金陵九睨了他一眼,“咱們兩個認識得有十四五年了吧,你心里有事,我還能看不出來嗎?”

    已近日暮,陽光熏黃,落了滿滿一地,給過往行人身上敷了一層融融的金粉。

    左屏低垂著眉眼,語氣訥訥:“與她無關,是我想要的太多。”

    不滿足于現在的關系,想要與她在一起,想要長相廝守,本就是他一個人的錯。

    是他在癡心妄想。

    金陵九聽出他話里的意思,表情有些嚴肅:“我早就說過,一切隨你,你是什么身份,只取決于你自己。”

    左屏是奴隸身份,童年遭遇坎坷,天災人禍,家里都死光了,他賣身葬父,被金陵九買回來,天賦悟性不錯,故而和金陵九一起跟隨姜玉樓學習。

    金陵九從沒拿他當奴隸看過,但左屏自己很計較,他是個早熟的孩子,小小年紀就知道賣身葬父,被金陵九買回去后,就一直將自己放在低人一等的位置上。

    之前幾次三番自輕,惹得金陵九不快,在淮州城那次,金陵九終于忍耐不住,才扔了那么一番話給他。

    左屏攥緊了拳頭,露出微微苦笑的表情:“九爺,我的一生早就注定了,您買下我,我為您賣命,即使您不在意,這么多年來,這份恩,我是一定要還的。”

    比這還過分的話,金陵九也聽了好幾遍了,如今已經不怎么生氣了:“買下你花了多少銀子,你可還記得?”

    左屏頷首:“記得。”

    這么多年,他一直不敢忘。

    “那就好。”金陵九目光沉冷,向他伸出手,掌心朝上,“還我百倍。”

    買個奴隸花不了多少錢,何況還是個自己賣自己的奴隸。

    左屏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乖乖拿出錢袋,放在他手上。

    天下第一樓財大氣粗,在里頭當差,出了名的賺錢,一個打探消息的人就能賺到不菲的報酬,何況是負責金陵九各種事務的左屏。

    金陵九掂了掂錢袋,面色冷厲:“既然你自己想不清楚,那便我幫你拿主意,當初我買你花了錢,而今你還了我一百倍,咱們銀貨兩訖,從今往后一刀兩斷,我天下第一樓不缺你一個左屏。”

    他說完就走,沒有一絲猶豫。

    左屏怔了半天,仿佛被人當頭敲了一棍子,嘴唇翕動,發不出半點聲音。

    他第一反應就是金陵九在說笑,他跟在金陵九身后,已經十多年了,從來沒想過有一天金陵九會舍棄他。

    但金陵九從不說笑。

    左屏呼吸一窒,渾身發冷,反應過來的時候,身體已經自發地追上金陵九了:“九爺……”

    金陵九一言不發,也不搭理他,自顧自地往前走。

    還未到幽州軍營門口,就看到在等他的裴折,周圍零星地站了幾個穿盔戴甲的男人,看樣子應當是幽州軍中的人。

    看到金陵九后,裴折和身邊的人微微點了點頭,說了幾句話,然后就迎上來:“去哪兒了?”

    他目光往后移動,看到神色驚慌的左屏,有些出神,擔憂地看向金陵九:“可是出了什么事?”

    能讓左屏臉色這般難看,裴折只能想到一個可能:金陵九出事了。

    金陵九瞥了左屏一眼:“你現在是自由身,不必跟著我。”

    “不……”左屏急了,顧不上裴折還在場,直接跪倒在金陵九身旁,“九爺,求您不要趕我走。”

    左屏就是左屏,即使心里急得不行,還是沒辦法多說幾句求饒的話。

    裴折挑了挑眉,咂摸出點滋味來,笑著打圓場:“二位鬧別扭了?”

    若是換了旁人,他就揣著手看熱鬧了,但左屏不行,他不放心其他人來照顧金陵九。

    一時之間沒辦法詳談,金陵九淡淡地搖搖頭:“不早了,我們回去休息吧。”

    看樣子金陵九是鐵了心要治左屏,裴折暗自在心里感嘆:這主仆倆都挺穩重的,沒想到還會有這么一出。

    “不吃飯嗎?”裴折拉著他的手,放在自己腹部,“折騰一天了,餓死我了,九哥哥請客,犒勞我一番可好?”

    金陵九將剛拿到手的錢袋往上拋了兩下:“正好,剛收了一筆利息,嬌嬌想吃什么,盡管挑。”

    銀兩碰撞在一起,發出獨特的聲音。

    左屏咬緊了牙,覺得那聲音亂耳,吵得他心煩意亂,恨不得奪過錢袋丟得越遠越好。

    裴折何等玲瓏心思,當即猜出兩人在鬧什么,眼睛一轉,樂呵呵道:“那敢情好,剛才還聽軍中將士提起,這幽州城中有一家館子特別出名,又貴又好吃,我一窮二白,可跟著九哥哥沾光了。”

    金陵九一手拿著錢袋,一手拉著他的手:“去,去吃飯。”

    剛走出沒兩步,就聽到身后傳來一道響聲,像是利器出鞘。

    裴折心中一驚,還沒回頭,手上就一痛,細看來,才發現是金陵九用力抓緊了他的手。

    聲音鏗鏘有力,帶著一絲決然:“九爺,惹您生氣了,左屏甘愿受罰。”

    金陵九轉過身,一腳踹過去,將他手上的劍踢飛:“你是不是存心要和我作對?!”

    左屏啞然:“不……”

    金陵九揮手,沉甸甸的錢袋直接砸在他頭上:“你當真不知我是何意?”

    這一下沒留手,金陵九何等武功,直接將他額頭打得紅腫起來,隱隱泛起血絲,看上去猙獰可怖。

    裴折嚇了一跳,驚呼出聲:“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別動手!”

    “怎么好好說?”金陵九大步走過去,一把揪著左屏的衣領,將他整個人直接提了起來,“我同你說過多少次,你自輕自賤,還說不是故意和我作對嗎?”

    左屏沒有一絲反抗的意思,默默垂下了眼皮。

    金陵九突然笑起來,覺得荒唐:“左屏,我從未將你視作奴隸,如若不是這樣,又怎會一直將你帶在身邊,我以為你都明白,可事實……左屏,你太讓我失望了。”

    左屏渾身一震:“九爺,我——”

    金陵九不耐地打斷他的話,壓低的聲音只有他們兩人能聽清:“大戰在即,我要你護我周全,我信任你,你就是這樣對待我的信任的?”

    左屏不停地搖頭,還想辯解什么。

    金陵九沒心情聽,他松開手,隨意地擺了擺:“最近不用跟著我,你自己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來找我。”

    金陵九心情肉眼可見的差。

    裴折不想觸他眉頭,直到到了飯莊,才敢黏糊上去:“還生氣呢?別氣了,生氣會變得不好看,要是不好看,可就沒人喜歡了。”

    “……”金陵九憤憤地捉住他的手,咬了一口,“小負心漢,我不好看,你就不喜歡了?”

    裴折故意哀哀叫了兩聲:“你才是負心漢,是想咬死我,謀殺親夫嗎?”

    金陵九被他裝模作樣的小表情逗笑了,喝了口茶水:“別擔心,我沒事。”

    裴折揉了揉他的眉心:“要是沒事,你就不會愁成這樣了,究竟發生什么事了?”

    金陵九將左屏的事情簡單說了一下。

    裴折哭笑不得:“他也夠固執的。”

    金陵九贊同地點點頭:“太固執了,我頭疼了好久,還是沒給他掰過來,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要我看,你也不必太憂心,左屏是個有想法的人,一時鉆了牛角尖,給他點時間,慢慢就會好起來的。”裴折支著額角,眼睛一轉,“實在不行,找穆嬌開導開導他。”

    金陵九:“……穆嬌就算了吧,她不添亂就好了。”

    裴折有不同的意見:“左屏不是喜歡穆嬌嗎,穆嬌說的話,他總得聽吧。”

    金陵九不意外他能看出左屏對穆嬌的心思,捏著他的手放在自己大腿上:“你以為所有人都和你一樣聰穎嗎,穆嬌性情單純,不通情竅,她去左屏面前起不了多大作用,撐死了是以毒攻毒。”

    “噗哈哈哈,以毒攻毒。”裴折笑夠了,在他大腿上劃了兩圈,“那你準備怎么辦?”

    金陵九無所謂地聳聳肩:“不怎么辦,左屏會想通的。”

    見他態度篤定,裴折也沒多問,意味深長地感慨道:“你挑的人都是有能耐的。”

    金陵九挑了挑眉:“趙垣做什么了?”

    “他準備主動出兵,攻打曦國。”裴折沒有隱瞞,將今天下午同趙垣和眾將士會面時聽到的事一一道來。

    金陵九有一搭沒一搭地摩挲著他的手背:“曦國屢次進犯,若長久退避,勢必打消將士們的士氣,不利于作戰。”

    裴折點點頭:“確實,趙垣覺得現在時機合適,曦國攻擊帶來的影響越來越小,肯定會轉變方案,與其被他們打個措手不及,不如搶占先機。”

    金陵九下午同手下的人會面,了解了幽州和曦國現有的兵力,估摸著差不許多:“所以趙垣叫你過去,是為了讓右相一黨的人同意出兵?”

    裴折“嗯”了聲:“他急于建功立業,眼下這么個好的反擊機會,自然不想便宜了別人。”

    金陵九揚揚眉:“怎么聽起來,你對他的評價突然變得不那么正面了?”

    “可能是我比較自潔自愛吧,不像某人,還和其他人藏著小秘密。”裴折陰陽怪氣道。

    果不其然,金陵九被這一話題轉移了注意力:“又在吃什么飛來橫醋?”

    裴折抬了抬下巴,驕矜地哼了聲:“你還沒和我坦白呢,你和溫飛羽之間,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126章

    飯莊里推薦的菜全點了一遍,陸陸續續端上來,擺了滿滿一桌子。

    裴折吞吞口水,捏著筷子敲敲碟子邊:“趕緊把你腦子里想的人給忘了。”

    金陵九失笑:“我可沒想他。”

    “我還沒說是誰呢。”裴折白了他一眼,“我這人吧,好奇心重,你之前讓我聽到了,偏偏又不告訴我,害得我總惦記著這件事。”

    不單單是為了轉移話題,他確實很好奇,金陵九手里抓著溫飛羽什么小辮子,竟然能讓堂堂溫家少爺屈身下嫁。

    金陵九看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拆開筷子。

    裴折被他看得心癢癢,本來是七八分的好奇,現在直接成了十二分的:“究竟是什么秘密,一點都不能透露嗎?”

    “秘密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好奇的是秘密,還是我與溫家之間的關系。”金陵九夾了一筷子魚腹肉,放進他的碗里。

    裴折很誠實:“都很好奇。”

    “都很好奇啊……”面對裴折誠懇的目光,金陵九溫柔地笑了笑,“吃飯。”

    裴折一臉懵逼:“???”就這樣?!

    金陵九溫和道:“你沒聽錯,就是這樣,乖乖吃飯,再耽擱一會兒,菜都涼了。”

    話音剛落,他就埋頭吃了起來,仿佛一點都沒受到剛才話題的影響。

    裴折一口氣不上不下的,憤憤地戳了戳碗壁,動作粗暴,卻小心地避開了碗里的魚肉:“不告訴我,看來真是不可告人的秘密!”

    金陵九悄悄彎了彎眼,只當沒聽見。

    裴折心里頭憋著氣,也不主動說話,自顧自地吃著飯,吃一口,吃兩口……吃著吃著,就被這飯菜征服了,不愧是全幽州最貴的飯莊,好吃!

    在趙垣府上清湯寡水的,吃了好幾天,他整個人都吃得寡淡了,此時見著這飯菜,肚子里的饞蟲立馬就被勾出來了。

    金陵九食欲從來不好不壞,吃了一會兒就放下筷子,拿著湯匙,一邊喝湯,一邊看裴折吃飯。

    探花郎吃飯十分下飯,餓極了的探花郎尤甚。

    不多時,一碗湯就見了底。

    裴折沒忘了用眼神譴責他,吃了個半飽之后,就想起之前的事兒了,那小眼神跟刀子似的,不停地往金陵九臉上戳。

    戳得金陵九忍不住笑意:“再看下去,那筷子都被你氣得咬斷了。”

    裴折沒說話,用行動表示自己的想法,放下筷子,又拿了一雙新的,還在桌上敲了敲。

    金陵九放聲大笑:“堂堂太子少師大人,名滿天下的第一探花,用飯的禮數都不守了,這要是傳出去了,估計得被人笑上個十天半個月。”

    裴折一臉冷漠:“……哦。”

    金陵九煞有其事地“嗯”了聲:“然后大街小巷傳閱的探花郎起居錄里就會多上一段,裴探花恃才傲物,張狂驕恣——”

    他還沒說完,裴折就聽不下去了,摸索了一根沒用過的筷子,朝他扔了過去。

    金陵九躲都沒躲,一眼就看出那筷子扔不到他身上:“呦,這是惱羞成怒了啊。”

    裴折已經很久沒被他氣成這樣了,深吸一口氣:“知道鄉野粗人惱羞成怒后會怎么樣嗎?他們會摔盤子摔碗,朝著看熱鬧的人撒潑!”

    金陵九笑彎了腰,去拉他的手:“你可不是鄉野粗人。”

    裴折攬著他脖頸,暗暗用力,語帶威脅:“哦,是嗎?”

    “某人說過,他是朝堂野狗市井俗人……”金陵九話鋒一轉,“該是我的小狗兒才是。”

    裴折:“……”

    他早該知道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眼看著把人逗狠了,金陵九連忙收斂笑意,告饒:“我說笑的,裴郎是我的寶貝,是我的嬌嬌,是我的——”

    “別!”裴折冷著臉打斷他的話,“我當不起,我不是狗嗎?”

    金陵九抿了抿唇:“那我也是狗,咱倆一對狗男男。”

    裴折:“……”

    探花郎到底被氣得沒脾氣了,狠狠地揪著金陵九的袖子,半天才撒氣:“不滿足我的好奇心就算了,還編排我,我看你根本就不喜歡我,你就是拿我逗樂的。”

    “別胡說!”金陵九皺皺眉頭,開玩笑歸開玩笑,他不允許裴折質疑他的心意,“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你的。”

    裴折輕輕哼了聲,沒反駁。

    金陵九眉眼沉沉,一把將人抱到自己腿上:“就這么想知道溫飛羽的事兒?”

    裴折眼睛一亮,有戲!

    金陵九扶著他的腰,額頭抵在他肩窩:“我答應了溫飛羽,不將此事告訴別人,只能大略跟你提一嘴,他的秘密和男人有關。”

    裴折都沒思考,直接脫口而出:“他該不會喜歡男的吧?”

    金陵九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咳了下:“這都是你自己猜的,我可什么都沒說。”

    裴折狐疑地瞇了瞇眼。

    好男風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即使是溫家的小少爺,也不應當忌諱到這種地步,除非其中還有隱情。

    至于是什么隱情……

    裴折看了看湊在自己頸窩的男人,心中了然,金陵九怕是不會將其他事告訴他的。

    吃完飯,打道回府。

    進了府邸,還未回房,金陵九就被左屏攔住了。

    裴折看出他們有話要說,識趣地先進了房間,離開前不忘調侃左屏:“夜深了,被窩里冷,等下別忘了把我家‘夫人’還給我。”

    左屏:“……”

    金陵九言笑晏晏:“裴郎先暖著床,我等會兒就回去。”

    裴折勾勾唇角:“行吧,看在你前幾天伺候得不錯的份上,談完了趕緊回來睡覺。”

    金陵九做主,和左屏去了他的房間。

    一進門,左屏就要跪下,金陵九隨意地瞥了眼:“你若是跪了,咱們也不用談了。”

    左屏硬生生停住了動作,頓了兩秒,慢慢直起身子:“九爺,我錯了。”

    金陵九還是挺好奇他能說什么的,挑挑眉:“你錯哪兒了?”

    左屏低垂著頭:“不該和九爺爭執,不該不識好人心。”

    聽著有那么點意思,差不太多,金陵九摩挲著指節,問道:“你想清楚了?”

    左屏頷首:“想清楚了。”

    左屏不是個糊涂的,不然金陵九也不會去逼他:“還想跟著我?”

    “嗯。”左屏眉眼中滿是堅定,“我一輩子都跟著九爺,除非您不需要我了。”

    金陵九微蹙了蹙眉:“你我之間已經沒有主仆關系了,你的賣身錢也百倍還給我了,別弄得好像一輩子非我不可似的,萬一讓人聽到,我家嬌嬌可是會吃醋的。”

    左屏:“……”

    可憐左屏一腔酸楚,被他這一句話鬧得瞬間破了功,有種自己很多余的感覺。

    除了在裴折面前,面對其他人的金陵九都不是個適合開玩笑的人,所幸很快他就意識到了這件事。

    左屏還在發呆,金陵九就清了清喉嚨,換了個話題:“咳咳,我可以留下你,但你和天下第一樓的人都一樣,你若想走,隨時都可以走,明白了嗎?”

    他執著于給左屏一份選擇的權力。

    左屏太自卑了,沒有這份權力,他會一輩子都將自己拘在金陵九身邊。

    金陵九不想耽誤他,也不想他因此錯過喜歡的人,甚至連一句“喜歡”都要藏一輩子。

    左屏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從前擰巴著,總覺得虧欠,今天被刺激了一通,知道金陵九是為他好,哪里還說得出拒絕的話。

    見人應下,金陵九也算消了件心事,又開始好奇起左屏今日情緒不對勁的事:“今兒個下午,你和穆嬌出去,都做什么了?”

    當著八卦主人公的面,左屏實在沒辦法提自己和穆嬌討論的事,避重就輕:“我今天差點控制不住自己,想將心意告訴她。”

    金陵九老早就看出了他喜歡穆嬌,甚至很疑惑,為什么他能夠忍著這么多年不說出來:“那就告訴她唄。”

    左屏沉默了一下,搖搖頭:“她是屬于江湖的,像山間的風,天上的云霧,總之不該被俗世和俗人絆住腳步。”

    他說得縹緲,金陵九卻聽懂了。

    兩人相對無言,氣氛有些沉默。

    過了一會兒,金陵九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左屏,你也是屬于江湖的兒郎,你可以做山間的流水,也可以做晴空的暖陽,你可以去追一束風,也可以去擁抱溫暖空中的云霧。不要想當然地為別人作出決定,你盡可以去試試。”

    左屏扯了扯嘴角:“怎么試?”

    屋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像是有人在跑動,火急火燎的。

    金陵九負手而立,靜靜地看著窗外:“幽州亂,帝王終,一切就快要結束了,屆時我允你四海八方,那么多時日,你想怎么試,都可以。”

    聽出他的言下之意,左屏心中一動:“九爺,你的意思是……”

    “再等一等,要不了多久的。”金陵九眼底暗潮涌動,良久,化作一片沉寂下來的濃墨,映照著夜間的星辰。

    回到房間的時候,裴折并不在。

    金陵九絲毫沒有意外,慢條斯理地脫下衣服,換上一套勁裝。

    門被敲響,金陵九打開門,看著眼前的男人,緩緩點了點頭:“來了。”

    第127章

    “九爺久等了。”

    男人拱手,深深一拜,桌上燭燈灑出來的光落在他臉上,剪出一片濃深的影子。

    金陵九輕輕應了聲:“你現在過來,不怕他找不到人?”

    “這不正是九爺的打算嗎?若要幽州亂,我是必須死的人,只有這樣,才能逼著探花郎出手。”男人抬起頭,熟悉的臉上露出陌生的笑容,若是裴折在此,定然要為他這份志得意滿驚嘆萬分。

    金陵九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嗤道:“戴一張面具久了,難免會對自己的身份產生誤會,當了幾年的趙垣,你怎么一點沒變?”

    趙垣臉上浮現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我們這種人,喪心病狂,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怎么會因為扮演了一段時間的別人,就變得良善忠義了呢?”

    這話里有歧義,不知是說得是他。自己,還是一并捎帶了旁人。

    金陵九瞇了瞇眼,微壓的眼尾抿出半分不悅,但轉瞬即逝,又恢復了那副嘲諷的神色:“之前見你裝得那般偽善,我都快忘了,你原本就是這樣的脾性,也只有溫飛羽那種沒腦子的人,才會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

    趙垣怔了一瞬,沉下的眉眼中略過一絲無奈:“九爺說笑了,若非如此,又怎能輕易迫得他幫忙?”

    這倒是實話,如果沒有溫飛羽里應外合,提前做了準備,云無恙也不會輕易就取了張曜日的性命。

    金陵九看似無意,實則一直觀察著他的神色:“是該謝謝他,還拉上了整個溫家,于我們而言,是筆劃算的買賣。”

    一直吊兒郎當的趙垣突然變了臉色。

    “怎么,不信?”金陵九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薄銀護腕,“溫家明哲保身,不欲摻和政斗,我曾多次暗示,均無功而返,但此次溫飛羽入了局,他溫家就避不開了。”

    趙垣表情難看:“您說過不會為難他。”

    “我可沒為難他,是他自己主動送上門來的。”看著趙垣失態,金陵九心中頗為滿意,“我還挺好奇,你究竟是怎么看待他的。”

    這個他說的是誰,兩人心里都清楚。

    趙垣長長地嘆了口氣,露出苦笑的表情:“溫家錦衣玉食養出來的小公子,我可高攀不起。”

    金陵九活動了一下手指,嗤笑出聲:“我又不是溫飛羽,你在我面前賣什么可憐,趙子秋,不管你是怕自己配不上溫飛羽,還是在怕其他的什么,都自己處理好,若是溫家出事,影響了我的計劃,誰的面子我都不賣。”

    趙垣,即趙子秋表情一滯,神色晦暗不明,不知在思索什么。

    金陵九沒有準備聽他的回答,昂首挺胸,邁出了步子。

    另一邊,裴折來不及留下信息,就跟著前來傳信的人往城墻趕去了。

    來傳信的正是之前裴折在軍營中見過的少年,消息傳得語焉不詳,只說敵軍突襲,趙大人負傷,幽州軍群龍無首。

    裴折第一反應就是跟著他往前線趕去,走出一段距離后,慢慢察覺到不對勁,若是真出了事,何必特意來找自己?

    少年還在說著發生的事,神情不似作偽,裴折不動聲色,腳步不停,仍是跟著他:“你方才提到,來找我是因為趙大人出了事?”

    少年眉頭擰成一個川字,表情焦急得不行:“對,大人被流矢射中,身受重傷,失去意識前囑托我來府上找……請您。”

    少年對待自己的態度和之前不太一樣,裴折心里有幾分計較,猜到可能是趙垣說了什么:“別緊張,趙大人還說了什么?”

    少年搖搖頭:“只說要請您,其他的沒有了。”

    “沒有其他人坐鎮嗎?”裴折朝遠處望了一眼,漫不經心地笑了笑,“我沒個一官半職,怎么能擔此重任,軍中將領不少,趙大人莫不是找錯了人?”

    似乎是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少年怔了一瞬:“大人是這么吩咐的……”

    裴折聽明白了,收住話頭,從之前在軍營中的解除來看,少年是個單純性子,估計是真的不知道其他的事情,否則不會一問三不知。

    未及到城門,便聽到劍戟兵戈的碰撞聲,與人聲混雜在一起,震耳欲聾,可以預見戰況有多么嚴峻。

    緊急時刻,城門的守衛更加森嚴,少年拿出令牌,一路暢通,帶著裴折登上城墻。

    “不該先帶我去看看趙大人嗎?”裴折嘴上這么說著,腳步卻不停,眼底隱含著一絲焦急,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城外的形勢。

    少年抹了把頭上的汗,委婉道:“趙大人說要先請您過來主持大局。”

    裴折咂摸了一下這句話,將“主持大局”幾個字分開來嚼碎了,瞇了瞇眼。

    臨城眺望,一片火光沖天,馬蹄踏起大片的塵土,赤紅色的血從士兵的身體上噴濺出來,將黃褐色的土地染得變了顏色。

    裴折扶著城墻的手微微收緊,就在這時,一隊士兵快速跑過來。

    打頭的是一個副將,不屬于右相一派,裴折之前沒見過,是從衣著上辨認出來的。

    來人面目剛毅,快速說道:“末將程關月,見過大人,曦國突然大舉進攻,我軍不勝防備,折損頗多,現敵軍人數還在持續不斷的增加,舉幽州之力,恐無法抗衡。”

    程關月,不是幽州軍的二把手嗎?裴折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沒忽略他剛剛脫口而出的一句“大人”:“可有對策?”

    “曦國傾注這樣龐大的兵力,當是打定決心要和我們撕破臉皮,現已下令命人撤回城中,還可抵御一時,若沒有援軍,幽州危矣。”程關月拿出一封信,“可否請您隨我去一個地方?”

    裴折接過信,掃了一眼后,語氣嚴肅起來:“此信你是從何得來?”

    “是趙大人交給末將的。”程關月道。

    裴折目光一凝,深吸一口氣:“你看過了?”

    程關月微頓,頷首。

    裴折手上用力,素白的信紙被攥出折痕,早已干透的墨跡并未受影響,異常熟悉的字跡映在眼底,令他心中升騰起怒氣:“加強守衛,禁止任何人出城,然后著一隊人馬趕往趙府,將隨我一道進城的公子請過來。”

    程關月一時沒反應過來,有些詫異地看著他。

    裴折瞇了瞇眼,盛怒之下的他維持不住平時的溫潤模樣,那股迫人的氣勢傾瀉而出:“還愣著干什么,快去!”

    程關月忙點頭:“是。”

    在他轉身欲離開之際,裴折又叫住他:“安排好之后,來主帳見我。”

    去趙府請人的少年已經完全愣住了,呆呆地看著眼前不怒自威的人。

    初見之時,他以為裴折真的只是跟著趙垣做事的人,當趙垣吩咐他去府上請人,言談中似有敬意,他才隱約覺出不對勁,故而對裴折客氣了幾分,如今見裴折面不改色地對程關月發號施令,才敢確定此人真的身份不俗。

    裴折緩了一口氣,將信紙上的痕跡一一撫平:“現在帶我去看看咱們的趙大人。”

    少年莫名一個哆嗦,不知為何,總覺得他口中的“趙大人”三個字帶著股咬牙切齒的狠意。

    見程關月都乖乖聽話了,少年不敢拒絕,當即領著裴折往趙垣休息的地方去。

    一路走下城墻,裴折已經整理好了情緒,看不出一點剛剛發怒的跡象。

    少年一邊領路,一邊偷偷摸摸地打量他。

    裴折目不斜視:“想問什么就問。”

    少年欲言又止,猶豫很久后,小聲問道:“您不是跟著趙大人做事的人,是……大人嗎?”

    裴折怔了一瞬,無奈道:“這算什么問法?”

    “我,我就是……”少年以為他生氣了,手忙腳亂地想要解釋。

    “沒事,我又不會吃人。”裴折說,“我知道你要問什么,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不過是一個身份,有那么重要嗎?”

    少年皺著眉頭,搖頭:“不,重要的。”

    裴折有些詫異地轉過頭,他沒想到這少年一副膽小如鼠的模樣,卻會反駁自己的話:“那你且說說,有哪里不一樣?”

    少年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道:“如果您是,那我們就不會被放棄,朝廷會有援軍來救您,這樣城中的百姓也會得救。”

    交戰聲已模糊成一片,少年的話令裴折醍醐灌頂,從拿到那封信開始,他就陷在自己的情緒之中,在意著親近之人的背叛,卻忽略了隱藏在一切算計之下的意圖。

    少年見他沒有反應,一臉高深莫測,以為是自己的話太直白,令他生氣了,張皇失措就要跪下。

    裴折連忙扶住他:“跪什么,第一次見面,你可不是這么小的膽子。”

    少年小聲嘟噥:“那時也不知道您是大人啊。”

    裴折沒聽清他在說什么,隨口問道:“你認識趙垣多久了,了解他嗎?覺得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趙大人嗎?”少年眼睛亮了一瞬,“他是個好人!”

    好人。

    這是一個很籠統的評價,沒有既定的標準,也沒有參考的價值。

    少年自顧自地說起來:“趙大人是個大好人,對我們幽州城的百姓特別好,是他救了我的命……”

    裴折安靜地聽著,等到他不好意思地撓頭時,才順著問道:“你說他救了你的命,是怎么回事?”

    少年情緒低落下來:“我是個孤兒,從小沒爹沒娘,是趙大人救了我,給了我一口飯吃,還將我帶進了軍營,讓我能養活自己。”

    裴折意味不明道:“如此看來,他確實是做了件好事。”

    “不只是我,趙大人還救了很多人。”正好走到營帳前,少年收住話頭,“大人快進去吧。”

    裴折知他現在情緒不是太好,并沒有繼續問下去:“嗯,有什么事就叫我,我姓裴。”

    裴?

    少年愣了一下,不明白他特意強調這一點是什么意思。

    裴折進了營帳,和他預想的一樣,并沒有見到趙垣,里面沒有一個人,桌上散落著一些紗布,染了血,一片狼藉,他隨手拿起一塊看了看,放下往營帳門口走去。

    少年正在外頭等候,眼眶發紅,像是回憶起了舊事。

    裴折咽下到嘴邊的話,招招手:“走,去主帳。”

    在主帳等了沒多久,程關月就趕回來了,面色有些難看。

    裴折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心下了然:“沒請到人?”

    程關月道:“末將有負大人信任,到的時候,已不見公子,但據城門的守衛回復,并未有人出城。”

    裴折頷首:“有勞程將軍,幽州軍可都撤回了城中?可否請你召集起所有人來,我想親自見見他們。”

    程關月抬眼:“您想以什么身份見他們?”

    裴折右手按住桌子,指尖輕輕按了按信紙上的“裴折”二字,沉聲道:“第一探花,太子少師,裴折。”

    作者有話要說:

    一共六十萬字,在收尾伏筆了,特別怕寫不好,一直在磨,再加上年底工作事太多,抱歉抱歉,讓小可愛們久等了。

    第128章

    少年瞪大了眼睛。

    就算沒有那兩個前綴,任誰聽到“裴折”這個名字,都不會無動于衷。

    “裴折,探花大人……”

    他終于明白,那一句“我姓裴”是什么意思,其中代表的,不僅僅是囑咐,還是一份保證。

    裴折微闔著眼皮,聽著少年的呢喃聲,慢慢從沉思之中抽身,不再猶豫:“我要代表圣上,見見幽州軍。”

    程關月有一瞬的凝滯,而后眸中燃起星火:“裴大人,我這就去安排!”

    隨著程關月離開,帳中只剩下裴折與少年兩人,裴折摩挲著指節,抬眸看向身旁之人:“被嚇到了?”

    少年愣愣地點頭:“您之前說……”

    裴折微微一笑:“之前迫不得已,還望小兄弟見諒。”

    “大人客氣了,太客氣了。”少年連連擺手,頗有些受寵若驚。

    帳外傳來集結士兵的聲音,裴折一臉沉思:“曦國來勢洶洶,幽州危在旦夕,你怕不怕?”

    他語氣輕飄飄的,近乎溫和,卻令少年瞬間嚴肅起來,鄭重道:“我不怕!”

    是在意料之中的答案。

    “少年總有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裴折笑了下,道,“你可曾見過戰亂過后的城池?可曾見過血流滿地尸橫遍野?可曾拿著兵戈,殺死一個活生生的人?”

    “裴大人,你是不相信我不怕嗎?”少年冷不丁反問道。

    裴折眸光平和,正視著他。

    少年皺緊了眉頭,臉上已經不見剛才的驚詫激動:“我生在幽州,長在幽州,孑然一身,未曾見過生我養我之人,有幸活過這十幾年的歲月,受的是百家情,承的是百家恩,我見的最多的,便是幽州的戰亂。您說的沒錯,我沒殺過人,我也怕死,但我不會怕為幽州戰死。”

    他頓了頓,認真道:“我會和這座城中的所有人共進退,縱然馬革裹尸,亦愿葬于此地!”

    少年慷慨激昂,語氣多少有些沖,言罷反應過來,后知后覺地開始惶恐。

    裴折雖是全天下聞名的探花郎,才情綽約,但到底是官,官是有官架子的,難保自己剛才那一番話不會惹他生氣。

    出乎意料的,裴折并沒有表現出情緒,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幽州的天有人撐起來,還不必叫你小小少年奔那馬革裹尸去。”

    他轉身離去,走得從容又淡定,好像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少年心底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這才是真正的探花郎,這才是能夠救幽州的人。

    程關月將幽州軍召集在一處,又躬身請出裴折。

    排在前列的,是諸位副將,裴折一眼掃去,有好幾個都眼熟,之前借著右相的名頭,他都去見過。

    這些人看到他也有些驚訝,尤其是見程關月對他如此客氣,面上的震驚幾乎掩飾不住。

    裴折懶得虛與委蛇,一上來便自報家門:“我姓裴名折,乃當朝太子少師,奉圣上之命,前來幽州。適逢張曜日將軍暴斃身死,幽州軍群龍無首,曦國大舉進犯,幽州百姓危在旦夕,本官執圣上信物,將暫代幽州城守將一職,率領幽州軍眾將士迎敵。”

    嘩然之聲成片。

    裴折淡淡地看著他們:“眾將士可愿隨本官迎戰曦國大軍,保衛幽州百姓?”

    幽州軍將士面面相覷,似是一時之間無法接受他的安排。

    程關月踏步向前,單膝跪地,沖裴折一拜:“末將程關月,愿聽從大人號令,迎戰曦國大軍,保衛幽州百姓!”

    他背脊挺拔,雖是跪在地上,卻給人一種高大威嚴的氣勢。

    將士們愣了兩秒,零零散散的有人高聲附和:“末將愿聽從大人號令,迎戰曦國大軍,保衛幽州百姓!”

    不消多時,便響起齊刷刷的一片。

    裴折微微揚了揚唇,拔出旁邊兵器架上的一桿長/槍,拿在手上掂了掂:“既如此,那便請眾將士迅速整頓一切,三刻后,隨本官出城迎敵!”

    程關月面上閃過一絲驚詫:“大人,您想親自上戰場?”

    裴折長/槍落地,氣勢豪放:“有何不可?”

    程關月:“可您……”

    “我亦是昭國兒郎,怎能眼睜睜看著幽州眾將士上陣殺敵,而無動于衷?”裴折面色凝重,毅然決然道,“我既任幽州守將,自當與幽州軍,幽州百姓,幽州城共存亡!”

    他的話擲地有聲,在這種生死存亡的關頭,一個文官能說出這樣的話,令吃了敗仗,士氣頹靡的幽州軍眾人都振奮起來。

    久久沒有人開口,過了一陣子,底下突然爆發出一陣呼聲:“誓與幽州共存亡!”

    裴折松了一口氣,沒有士氣的隊伍最難帶,他必須千方百計調動起他們的士氣,盡可能的拖延時間,等待后一步計劃到位。

    裴折來了幽州,并且要帶兵上陣殺敵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軍營,一相貌平平的小兵趁著守門的將士不注意,從側門溜出去,往城中去。

    裴折正在營帳中看地圖,安排作戰策略,程關月和一眾副將都在場。

    現在曦國大軍稍退,副將們爭執不休,就著要不要主動出擊發表意見。

    少年進了營帳,來到裴折身邊,小聲說了句話,裴折停下手里的動作,對他點點頭:“辛苦了。”

    他抬手示意眾人安靜:“好了,都不要吵了,我已經說過了,三刻后出戰,無論曦國退不退,我們都要戰,不必再就此事討論了。”

    還有人不服氣:“大人可知戰場兇險,如今軍中將士受傷者頗多,該趁此機會休養生息,貿然進擊,恐會折損我軍多人。”

    另一人反駁道:“如何休養生息,曦國頻頻來往我幽州,宛若逗弄,我軍將士士氣低迷,若大人出爾反爾,勢必會使軍心不穩!”

    眼看著他們又要吵起來,裴折及時制止:“我知諸位都是為了幽州軍,為了百姓好,莫要再吵了,我心意已決,諸位可放心,戰并不貿然,是為了爭取時間,請諸位相信我,幽州困獸之局,不日則解。”

    裴折都這么說了,其他副將縱使有不同意見,也沒有再多言。

    眾人離開后,程關月問道:“大人想爭取時間,可是有援軍?”

    “說辭罷了。”裴折一笑,拿起地圖上的小旗子,“程將軍可會覺得我主戰貿然?”

    程關月搖搖頭:“大人才智無雙,定然早有打算,末將既然信了大人,就會支持大人的所有決定。”

    他表情平靜,似乎回答的就是吃過飯這樣的小問題,全然不像是交付生死的表忠心。

    裴折將手上的小旗子遞給他:“程將軍既這樣說了,那我也不瞞你,援軍有,但不一定會不會到。幽州事態緊急,超乎我的預料,我之前雖然做了安排,但大抵時間是來不及的。”

    程關月手一緊:“大人的意思是?”

    裴折面色凝重:“我要你做好誓死守衛幽州城的準備,這一戰不僅關乎百姓安危,還關系著我朝命運,戰亂時局造英雄,我們都要提早有心理準備,守到最后一刻。”

    程關月雙手抱拳,躬身一拜:“末將明白了。”

    三刻后。

    幽州軍集結完畢,整裝待發。

    裴折換了一身戎裝,騎高頭大馬,站在最前面:“眾將士,此戰關乎幽州存亡,只許勝,不許敗!”

    眾人齊齊喊道:“是!”

    城門緩緩打開,裴折轉頭看了一眼,目光深沉,他垂下視線,唇角帶著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義無反顧和眾將士一起沖出了幽州城。

    有人一襲黑衣,縱馬而來,停在城門口,透過緩緩關閉的城門,看到幽州軍漸漸遠去。

    左屏緊隨其后:“九爺!”

    金陵九雙目赤紅,死死盯著城門,似乎想要沖出去一般。

    他算來算去,算準了一切,卻沒想到,裴折竟然一氣之下,真的帶著幽州軍上了戰場!

    戰場刀劍無眼,裴折一個文官,如何能自保?

    左屏看到他的狀態,憂心忡忡,下意識想去摸藥,忽然動作一頓,想起柳先生早就幫金陵九解了毒,再不必吃那藥了。

    過了很久,金陵九才冷靜下來,他垂下眼皮,輕聲道:“走,回去。”

    左屏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九爺,那裴探花怎么辦?”

    “他都上了戰場,豈是我能追回來的?”金陵九自嘲一笑,“我與他皆在算計彼此,我以為我棋高一著,可他輕而易舉就能令我心緒大亂,他不是為了上戰場,他是為了逼我。”

    左屏不太明白他們兩個之間的算計,只是一路走來,覺得他們兩個都對彼此用情至深,不太相信金陵九會拋下裴折不管,任由他死在戰場上。

    金陵九沒有解釋,冷著臉調轉馬頭,往來的方向而去。

    左屏知他不喜被揣測,立馬收拾起心思,跟上去。

    他們離開趙垣的府邸后,一直待在幽州城中,天下第一樓在幽州城有據點,之前穆嬌等人隨之進城,就是住在那里。

    據點是一處書局,并不起眼,隱沒在巷尾,終日不開張。

    剛到書局,趙子秋就笑吟吟地迎了出來:“瞧這臉色,是沒趕上?”

    左屏心一緊,替他捏了把冷汗,這趙子秋簡直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金陵九的反應比想象中平淡,他居高臨下地瞥了眼趙垣:“趙子秋,快收拾收拾吧,你的時間不多了。”

    左屏一愣,難不成九爺是氣急攻心,想要了趙子秋的命?!

    趙子秋臉色一變,隱隱有不好的預感:“九爺這是何意?”

    金陵九就是這樣的混賬脾氣,他不痛快了,誰也別想痛快:“我既然沒趕上,那就要被他牽著鼻子走,他想救幽州,那我自然要奉陪。”

    趙子秋明白過來,頗有些氣急敗壞:“金陵九,你瘋了吧!”

    “ 喪心病狂,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金陵九勾了勾唇,眼底卻不見一絲笑意,“我們這種人,本來就是瘋子,不是嗎?”

    作者有話要說:

    久等,前一段時間實在沒狀態,抱歉抱歉。

    第129章

    趙子秋啞口無言,看著金陵九的笑,牙齒都在打顫。

    他早該明白的,這人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左屏一臉茫然,不知兩人在打什么啞謎:“九爺,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嗎?”

    金陵九摩挲著韁繩,聲音很輕:“我記得溫家在此處有據點,你去找他們借點人吧。”

    左屏詫異:“要動溫家?”

    “遠水解不了近火,能拖延一刻是一刻。”金陵九瞥了眼隱忍不發的趙子秋,“我也不想冒溫飛羽的名,或許咱們趙大人有法子?”

    左屏明白了,金陵九這是在逼趙子秋出手,趙子秋在幽州城經營多年,早已培養了自己的勢力。

    他們都知道,趙子秋和溫飛羽之間那點不清不楚的事,這倆人看似不對付,但心里又有對方。

    趙子秋攥緊了拳頭,眸底怒火翻飛:“別動他,別動溫家。”

    金陵九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過了會兒,突然道:“趙子秋,我有時真不知你是大膽還是怯懦,明明愛慘了,卻又不敢讓他知道。”

    “九爺說笑了。”趙子秋擠出一絲笑,“您既然開了口,我哪里能拒絕。”

    他看向左屏:“可否將馬借我一用?”

    金陵九抬了抬手,左屏從馬上跳下來,立在金陵九的馬旁邊。

    趙子秋翻身上馬,動作利落得仿佛不像是那個文官出身的趙大人:“還請九爺稍作等候,我去點了人,再來復命。”

    他說完便離開了,金陵九揉了揉眉心:“左屏,幽州城里有多少我們的人?”

    左屏合計了一下:“約摸二百余人。”

    金陵九半垂著眸子,眼底隱隱有血絲浮現:“都調過來。”

    他將指腹抵著粗糙的韁繩,狠狠一磨:“把所有的人都調過來,我要親自去把人綁回來!”

    左屏差點給他跪下:“綁,綁回來?”

    指腹上泛起一道火辣辣的疼痛,金陵九覺得心里憋著的那股氣順了不少:“他逼著我發瘋,我自然要如他的意,這江山權勢,當是我手中之物,而他,本就該是我懷中的人,跑了,便綁回來。”

    左屏沉默了一會兒,應了聲。

    他暗自在心里給裴折捏了把冷汗,裴大人啊裴大人,您怎么著不好,偏要拿自己做籌碼,這樣就算是贏了,不也把自己算計進去了嗎?

    趙子秋領了兩隊人過來,這些人都比較年輕,仔細看來,和幽州軍中那少年差不許多。

    不多時,左屏也將天下第一樓的人集結起來了。

    兩方人數加起來并不多,要想與曦國的大軍抗衡,沒有勝算。

    金陵九沒有多說,只領著眾人往城門方向去。

    趙子秋隨行,到達城門口時,他與守城的人說了幾句,對方就放他們出城了。

    金陵九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趙大人的瞎話功夫越來越好了。”

    趙子秋心里也不爽利,聞言冷笑一聲:“在九爺手下做事,自然耳濡目染。”

    出了城門,直奔幽州大軍離去的方向。

    金陵九閑閑散散地笑了笑:“趙大人和我多學一點,最好是學一學我今日這做法,也不必自個兒留在城中為著旁人生悶氣了。”

    趙子秋表情扭曲了一瞬:“你難道不是要去救裴折?”

    “誰說我要去救他了?”金陵九極輕地嗤了聲,“救他勢必要救整個幽州軍,就這點人,我如何能救?我要去見一位朋友。”

    趙子秋沉吟片刻:“曦國三皇子?”

    金陵九沒有回答,但趙子秋已經從他的反應中得到了答案。

    此次主戰,全是曦國三皇子的手筆,曦國大軍來勢洶洶,屢次進犯幽州,但每次都沒有趕盡殺絕,若是仔細思索,不難發現其中的蹊蹺之處。

    大軍行進的速度慢,追了一個時辰,就能看到他們的蹤影了。

    金陵九命令眾人停下,他從天下第一樓的人中挑了十個,加上左屏,共十二人,打算一起從側面繞過去,先幽州軍一步抵達曦國安營扎寨的地方。

    剩下的人都由趙子秋率領,和幽州軍會和,屆時金陵九將一切處理妥當,他們也好里應外合。

    金陵九等十二人的速度很快,都是練武出身,翻山越嶺不在話下,傍晚時,就繞過山頭,神不知鬼不覺的摸到了曦國軍隊的營帳。

    幾百年前,曦國與昭國本是一國,后分裂為二,故而兩國之間的風俗習慣大多相同,百姓穿著樣貌也相似,不像朝廷和番邦,能明顯看出之間的區別。

    為避免打草驚蛇,驚動曦國大軍,左屏率領其余十人在營帳外等候,由金陵九單獨潛入營帳。

    金陵九很快就認出了主帳,但他并沒有直接過去,反而是繞了一圈,摸清楚曦國大軍的方位后,趁著守衛士兵不注意,往糧倉所在的位置扔了幾個火折子。

    等下免不了受些氣,他得先讓曦國大軍也不痛快一番。

    趁著眾人趕去救火的空檔,金陵九潛入了主帳,他隨手將火折子扔在一旁,悠哉悠哉地坐上了主帳的桌子。

    鬧出這么大的動靜,他要等的人估計得晚一會兒才能來了。

    金陵九隨手撿起桌上的書信,百無聊賴地翻起來,片刻后,將書在臉前一擋:“上來就如此問候,三皇子的待客之道不怎么樣啊。”

    幾枚石子落在桌上,又骨碌碌滾了下去。

    一戎裝男子嗤了聲,言語里夾雜著火氣:“閣下私自潛入我的地方,還毀我糧倉,鬧得我軍人仰馬翻,如此不速之客,我又何須以禮相待。”

    金陵九拋開書,露出一張明艷秾麗的臉:“一個假糧倉,毀了便毀了,三皇子可是夠斤斤計較的。”

    曦國大軍又不是無能之輩,怎會讓他輕而易舉燒了糧倉,他想聲東擊西,人家怕是早早就布下了引蛇出洞并甕中捉鱉的局,等著他自投羅網。

    曦國三皇子怔了一瞬。

    他從小生于皇室,見慣了天下美人,可沒有一位比得上眼前之人。

    金陵九早就習慣了這樣打量的目光,面色平靜地回望過去,臉上掛著似有如無的笑。

    曦國皇室姓舒,三皇子名溫如,早些年有個風流浪蕩的名號,是曦國京都鼎鼎有名的紈绔兒,又被人稱為三公子。

    舒溫如瞇了瞇眼:“不知閣下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來見我一位朋友。”金陵九將書放下,意味深長道,“神交已久,頗感興趣,故來瞧上一瞧。”

    舒溫如怔了一瞬,似乎想到了什么,面上露出驚詫:“是你?!”

    金陵九隨手拈起一支毛筆,拿在手上把玩:“三皇子聲名大噪,如今在京都可是風云人物,不知某之前的獻策,可有幫助到三皇子?”

    曦國三皇子舒溫如紈绔浪蕩,名為皇子,實則為棄子,然曦國圣上病故,三皇子突然上位,將曦國太子囚禁于宮中,曦國局勢大變。

    京中人人亦云,三皇子莫不是背后有高人指點,才一夕翻身。

    舒溫如行至桌前:“我該多謝先生的。”

    “謝倒不必,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我幫你也是為了自己。”金陵九淡聲道。

    舒溫如韜光養晦,隱忍多年,又怎可能是沒有腦子的草包。

    兩人都不是善茬,來往機鋒頻現,便是明面上夸,話里也藏著綿針。

    舒溫如解下披風,自若的掛好:“先生此次過來,想必不是為了我一句謝吧,有事不妨直說,若是能幫上先生一二,該是我的榮幸。”

    金陵九也沒拐彎抹角:“三皇子權勢滔天,自然能幫上,如今震懾之力已成,還望三皇子退兵,停止攻打幽州城。”

    “哦?”舒溫如輕笑一聲,“先生這是心軟了?”

    金陵九沒否認,一邊落筆,一邊提點:“三皇子根基未穩,還吃不下昭國,若是繼續徘徊,小心被人在后背捅了刀。”

    舒溫如臉色忽變,過了會兒,突然道:“先生如此關心昭國,不惜以身犯險,之前為何又慫恿我出兵?”

    “我本以為有些東西毀了也不在意,但而今才發現,不是那么回事。”金陵九將筆撂下,“便是要毀,也得我親自來毀。”

    舒溫如停頓一下:“你究竟是誰?”

    金陵九瞥他一眼:“與其操心別人,三皇子不如管好自己,你的兄長可不是個會任由你捏圓搓扁的人。”

    舒溫如目光如刀,殺機突顯:“你只身入我營帳,就不怕走不出去嗎?”

    金陵九站起身,慢慢來到他面前:“我若是出了差池,不止三皇子,這營帳外千千萬萬的人,都得與我陪葬,三皇子可相信?”

    這是明晃晃的威脅,舒溫如攥緊了拳頭。

    金陵九嘲諷一笑:“某孑然一身,權勢如浮云,死便死了,剛知曉權力為何等東西的你,可舍得入土埋棺?”

    舒溫如自小被迫害,疑心病很重,十分惜命,當即想到金陵九只身前來,可能有所埋伏,不由得遲疑起來:“先生說笑了,你的忙,本殿下自然是愿意幫的,只是有一事不解,先生究竟想做什么?”

    金陵九隔空點了點桌子:“即刻退兵,否則三刻一到,退無可退,事必無力回天。”

    舒溫如眉心壓出深深的褶皺,忽而一笑:“探子來報,幽州軍已經追來,我軍身處錢玉關,易守難攻,為何要退?”

    他款步走向桌子,拿起上面的紙。

    紙上筆跡深透,寫著四個字:取而代之。

    舒溫如輕笑:“先生是想取何代之,是幽州乃至昭國,還是本殿下?”

    金陵九平靜地看著他:“三皇子仍要一意孤行?”

    舒溫如直接喚來人,吩咐道:“將先生帶下去,著人看守,好生伺候著,待我大軍滅幽州軍,再與先生把酒言歡。”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見面。

    第130章

    是夜。

    探花郎裴折率幽州軍追擊曦國大軍,雙方于錢玉關展開大戰,此一戰平,勝負難分。

    舒溫如端坐在主座,兩側將士爭吵不休,大多都是在討論剛才的一戰。

    剛才那一戰,雖雙方傷亡相差無幾,勝負未分,但他們處于錢玉關中,易守難攻,被幽州軍逼至如此地步,實在難看。

    舒溫如是個笑面虎,韜光養晦多年,性子早就磨平了,見眾人吵鬧不休,也未在意,抬手招了貼身護衛過來:“前半夜讓你關起來的人,可有異動?”

    貼身護衛搖搖頭:“他一直在營帳中靜坐,什么都沒說。”

    舒溫如皺了皺眉,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幽州軍與曦國大軍人數相差甚遠,他原本并未把金陵九說的那番話放在心上,可今晚的一戰,令他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惶恐,總有一種莫名的不祥預感。

    其他人談論了什么,舒溫如全都沒心思聽了,他一口飲盡杯中的酒,悄悄起身,離開了營帳。

    吩咐要以禮相待,所以金陵九并沒有被關押起來,只是被拘在一個營帳里,不許他離開和擅自走動。

    天色蒙蒙,隱約能看出營帳的輪廓,舒溫如抬了抬手,阻止了迎面走來的侍衛向他行禮,放輕腳步,朝著金陵九所在的營帳走去。

    營帳里點著燈,金陵九還未歇息,他本就少眠,如今在曦國大軍的營帳里,更是沒辦法放心安寢。

    更何況,從營帳外傳來的聲響一夜未停,十足吵鬧。

    金陵九揉了揉眉心,暗自感慨,多事之夜。

    他耳目俱佳,很快就發現了帳外徘徊的人,今夜睡不著的人少不了,金陵九淡淡地掃了一眼,就不再給眼神了。

    舒溫如會過來,在金陵九意料之中。

    裴折“第一探花”絕不是浪得虛名,加之他的嬌嬌有破釜沉舟之心,想必今晚錢玉關一戰,曦國大軍沒討到多少好處。

    金陵九揚了揚唇,在紙上寫下三個字——裴嬌嬌。

    他寫完后放下筆,又換了只手,將那三個字重新寫了一遍。

    一模一樣的內容,兩只手寫出來卻截然不同,一個端方克制若君子,一個疏狂放蕩似狂士,但是同樣的漂亮字跡。

    舒溫如最終也沒有進去,夜半的風一吹,他那點醉意全散了。

    天一亮,舒溫如就整頓曦國大軍,按照眾將士昨夜商討出來的法子,主動出擊。

    曦國大軍是幽州軍幾倍有余,從人數上看,他們占據絕對優勢,若是硬碰硬,幽州軍不是對手。

    舒溫如一身戎甲,端坐于馬上,靜靜地注視著錢玉關下的幽州營帳。

    有密信來報,幽州的境況已被瞞下,朝廷不知幽州事態緊急,并無援軍襄助,幽州已是強弩之末。

    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即使是用人命去填,今日這一戰也得拿下。

    只要這一戰贏了,幽州必是曦國囊中之物,屆時昭國門戶大開,曦國只要趁機出兵,就能重新劃分兩國疆界。

    身旁的親信副將躍躍欲試,迫不及待想要掙一個頭功,舒溫如受到他們的情緒感染,躊躇滿志,一時間也暢想起大敗幽州軍后的場景。

    隨著軍號聲響起,舒溫如揮手示意,曦國大軍傾巢而出,出錢玉關,沖向了幽州軍。

    兩軍交戰,士氣為先。

    程關月打頭陣,他是幽州軍的主心骨,相比裴折,幽州軍還是更相信程關月的,裴折能振奮士氣,卻沒辦法在初來乍到之際就得到眾人的信任。

    “沖啊!”

    隨著一聲長喝,程關月手握長刀,率先沖向曦國大軍,在他身后,幽州將士步步相隨,和敵軍纏斗起來。

    裴折雙手執鼓槌,左右開弓,他深諳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每一次擊鼓都用盡了全力。

    鼓聲震天,與兵戈碰撞聲交織在一起,給遍地黃沙和濺開的血水鋪開底色。

    裴折擊鼓擊得酣暢淋漓,身后跟著他的少年卻有些擔憂,欲言又止。

    裴折身上受了傷,不重,戰場上刀劍無眼,生死有命,他第一次上戰場,受一點輕傷已是幸事。

    少年不敢打擾他,但又想提醒他注意傷勢,半晌也沒開口,只呆呆地站在他身后。

    旁邊的鼓聲響起后,裴折收了手,看向身旁的少年:“有事?”

    他眼睛很亮很黑,像一塊用水墨洗過的隕鐵,有著書生文人的風雅秀氣,卻又透露出內在剛強堅毅的本質。

    少年遞上帕子,嘆息道:“大人快擦擦汗吧,您身上有傷,該好好養著才是,方才擊鼓牽動傷口怎么辦?”

    裴折失笑。

    這少年給他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尤其是念叨的這兩句,像極了云無恙。

    “我沒辦法像程將軍那樣上陣殺敵,能做的也只有擊擊鼓,鼓舞一下士氣了。”裴折用帕子擦了擦臉上的汗水,“不必憂心,我只是擊第一趟,接下來由他們來。”

    一來,他并不是專業的,這鼓聲的節奏有竅門,會影響將士們的行進;二來,他起個頭是為了將幽州軍的士氣拔到最高,在將士們的眼里,他不僅僅是裴折裴大人,更是朝廷的代表,他的存在,證明了朝廷的態度,幽州并沒有被放棄,他們還有一戰之力。

    裴折并未回營帳里,他站在高臺之上,注視著兩軍交戰的場景。

    曦國大軍源源不斷的從錢玉關涌出來,幾倍的人數一點點將頹勢挽回。

    裴折眉心緊蹙,面上浮起一絲擔憂。

    少年遲疑良久,問道:“大人,這一戰會敗嗎?”

    裴折收回視線,定定地看著他:“你該問的是勝。”

    少年臉色一變,裴折太敏銳,僅僅從一個字眼上,就能看透他內心的惶恐不安,曦國大軍是幽州軍的幾倍,他沒辦法不擔憂。

    裴折并未多說,按他的計劃,曦國大軍不該這么急不可耐。

    他千方百計將戰場拉到錢玉關,既是為了讓曦國大軍遠離幽州城,這樣無論戰況如何,都能將對幽州城的影響降到最低,為幽州城的百姓多爭取一點時間;又是因為給曦國大軍一種假象,讓他們心生疑惑,幽州軍對他們窮追猛打,是不是還藏著后招。

    可今日之戰,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曦國大軍像是看透了幽州軍沒有援手,傾巢而出,一副要硬碰硬,讓他們無法離開錢玉關的架勢。

    裴折垂下眼皮,思索了一會兒,問道:“我囑托你留心軍中動向,可有異樣之處?”

    他始終無法完全相信右相的人,即使是危難之刻,也分出心神,著人防上一防。

    少年搖搖頭:“并未發現異樣之處。”

    樓折翡抿了抿唇,連夜趕路,風餐露宿,他嘴唇干的厲害,都起了皮:“嗯,有什么事及時向我稟報,勞煩你幫我拿一下水囊。”

    少年受寵若驚:“大人客氣了。”

    待他離開后,裴折的臉色瞬間沉下來。

    方才未思慮清楚,想來也不可能是幽州軍中的人泄露了消息,他之前為了整頓士氣,稱有援軍,只在程關月面前露了底,但程關月顯然不可能出賣幽州軍。

    那么就只剩下一個可能了。

    裴折瞇了瞇眼,目光凌冽,好似錢玉關不息的風,帶著股剮人見血的戾氣。

    消息是從朝廷那邊泄露出去的,早前幽州城的境況被張曜日壓下來,未往京城報去,已失了先機。張曜日還沒這么大的膽子欺上瞞下,說上面沒有人授意,是絕對不可能的。

    右相,裴折看著不遠處被兵器刺穿身體的幽州軍將士,目眥盡裂,恨不得把這兩個字嚼碎了,混著血肉吞下去。

    他本是打著不戰的主意,想將曦國大軍逼遠,但沒想到消息泄露,反倒不得不戰。

    交戰聲聲聲不停,兵戈劃破戎甲,血肉之軀上迸發出的赤色染紅了天際。

    這一戰打了很久,幽州軍一步未退,在曦國大軍的壓迫下,將士們一個接一個的倒下。

    程關月刀尖點地,撐著身子,他身上插著一柄長/槍,鮮血從傷口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程將軍!”有將士拿著盾牌過來,擋在他身前,“將軍快走!”

    程關月一把拔出長/槍,悶哼出聲:“不用管我,你快走!”

    將士攙著他起身:“我不能丟下將軍,將軍先撤,援軍肯定快來了。”

    程關月一愣。

    將士還在說著:“裴大人說了,有援軍會來,我們再等等,裴大人肯定不會陪我們送死,再堅持一會兒……”

    程關月看了看四周拼殺的將士們,心底一片蒼涼。

    援軍,根本就沒有援軍,那全都是假的,那是裴折拿生命編出來的一個念想。

    可誰能想到呢,年紀輕輕就封太子少師的探花郎,會拿自己的前途,自己的生命來陪他們,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程關月咬緊了牙:“我……”

    “來了!”

    將士突然驚呼出聲。

    程關月一愣,聽到了從身后傳來的聲音,他怔然地回過頭,不敢置信地看著從后方涌來的人:“趙大人……”

    趙子秋領著他和天下第一樓的人,遠遠趕來“踏平錢玉關,大敗曦國軍!”

    一時間鼓聲震天,處于劣勢的幽州軍頓時激憤起來,一邊嘶吼,一邊朝著敵軍沖過去。

    裴折定定地看著趙子秋,心緒激昂,他知道自己賭贏了。

    “眾將士,沖啊!踏平錢玉關,大敗曦國軍!”

    舒溫如滿臉驚詫,看著不斷涌入錢玉關的人:“為什么,為什么會有援軍?!”

    他穩住心神,冷靜地觀察著沖進來的人,果不其然,不消多時,就沒有人再涌進錢玉關了。

    不是朝廷的援軍,舒溫如心中一定,正想開口,忽然覺得頸上一涼。

    薄薄的劍刃貼著他的脖頸,冷淡的聲音平靜道:“撤兵,放了你抓的人。”

    舒溫如面上浮起一層驚怒,轉眼看去,卻見身旁的人都被挾制住了:“你們是什么人?”

    左屏微一用力,劍刃在舒溫如的脖子上割出一條血痕:“能要你命的人!”

    舒溫如一驚。

    左屏沒給他一點思考的時間,劍刃抵著他脖子,語氣兇狠:“趕緊把人放了!”

    舒溫如穩住心神,對同樣被控制住的侍從點點頭:“將人帶過來。”

    左屏讓人隨著侍從同行,不消多時,就將金陵九帶了過來。

    “九爺!”

    金陵九一夜未睡,臉色略有倦意,隨意地擺擺手,看也沒看舒溫如,直接來到錢玉關城墻:“形勢如何?”

    左屏回道:“趙子秋已經帶人過來支援。”

    舒溫如緊盯著金陵九:“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金陵九瞥來一眼,并未說話。

    舒溫如被他這一眼看得心生寒意,色厲內荏道:“前來支援的人數目不多,昭國已經放棄了幽州,在我曦國的大軍面前,他們都得死。”

    金陵九懶得多費口舌,嗤道:“我管他們死不死。”

    舒溫如一愣:“你不是來救他們的?”

    他一直以為,金陵九是想保下幽州。

    金陵九眉目疏淡,眼底涌起一片矜狂:“他們的死活與我無關,我只是來找人的。”

    他指了指遠處幽州軍的戰旗:“我家嬌嬌偷跑出來了,我只好來接他。”

    舒溫如被挾持著,不得已下了退兵的命令。

    曦國大軍退回錢玉關,金陵九與左屏等人帶著舒溫如,直到來到幽州軍前,才放了他。

    隔著傷重的幽州軍將士,裴折撞進一雙冷峻的眼,明明才幾日未見,卻好像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

    金陵九慢慢走過來,一直走到裴折身邊,他眼底壓著洶涌的浪潮,像是要將眼前的人淹沒。

    裴折張了張嘴,沒發出一絲聲音。

    金陵九一把箍住他的腰,將他拉進自己懷里:“嬌嬌好能耐,我來晚一點,是不是見到的只有你的尸體了?”

    腰上一痛,裴折倒吸一口涼氣:“嘶。”

    金陵九敏銳地發現了他的不對勁,語氣很兇:“你受傷了?”

    他言辭篤定,毫不顧忌地在裴折身上摸索起來。

    左屏識趣,領著人離開,順便將一旁的少年帶走了。

    裴折回過神來,推開他:“別碰我!”

    他還沒忘了金陵九算計他的事,不想被輕易牽著鼻子走。

    金陵九捻了捻指尖,長睫微動,掩住眼底的瘋狂。

    曦國軍雖撤回錢玉關,但恐怕沒多久就會回來,裴折不敢耽擱,連忙下令撤兵。

    幽州軍傷亡慘重,再待下去,只會全軍覆沒。

    趙子秋負責安排一切,不出三刻,幽州軍就盡數退出錢玉關,往幽州方向退去。

    裴折眉心緊蹙,朝后方看了一眼:“曦國大軍不會善罷甘休的。”

    程關月上身赤/裸,傷口上已經纏了紗布,隱隱有血色滲透:“大人之前所說的來不來得及,指的可是……”

    裴折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視線落在不遠處的金陵九和趙子秋身上,搖搖頭:“非也。”

    程關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想來也是,趙大人若有援軍,也不必等到現在了。”

    裴折隨意地應了聲,并未多言,趙垣的事,他沒心情講給別人聽。

    金陵九和趙子秋聊了一會兒,不歡而散。

    裴折注意到趙子秋離開的時候面色難看,心中猜測,這人八成是被金陵九那張嘴氣到了,金陵九噎起人來,能氣得人七竅生煙。

    正思索著,那氣人的人就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裴郎想什么呢?”

    裴折平靜道:“沒什么。”

    金陵九不咸不淡地應了聲:“哦,想我呢。”

    裴折:“……”

    金陵九勾著他的腰帶,將人拉到自己面前:“冷著一張臉,好兇。”

    裴折:“……我還必須給你什么好臉色?”

    金陵九笑了下:“不必須,嬌嬌惱我,我知道。”

    他越這樣一副稀松平常的樣子,裴折心里越不舒坦,跟梗了口氣似的:“你來干什么?”

    金陵九繞著他那截腰帶玩:“來綁人,我家嬌嬌跑了,我來把他綁回去。”

    裴折:“……”

    裴折深吸一口氣,眼下幽州之事令他焦頭爛額,他沒心思去談情說愛:“你為什么會從錢玉關出來?”

    金陵九吊兒郎當地笑,活像得了他的真傳:“為了給你一個驚喜唄。”

    “……”裴折皺皺眉頭,“說正經的,幽州事態緊急,若是曦國大軍追過來了,你怎么辦?”

    金陵九輕笑,眼神卻極冷:“是問我怎么辦,還是想問幽州軍怎么辦?”

    裴折沉默不語。

    金陵九哂道:“我就知道裴郎心狠,總要將我撂到后頭。”

    裴折聽這話刺耳朵,忍不住反唇相譏:“那你呢,你心不狠?”

    金陵九瞧著他,那張極出眾的臉上浮起一層瘋狂的冷漠:“我心不狠,我可是把嬌嬌放在最前面,這不是以身犯險,來救你了嗎?”

    裴折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你什么意思?”

    他原以為金陵九敢過來,是有萬全之策,可救幽州眾人,怎地現在聽起來,并不是這樣。

    金陵九忽然傾身,摩挲著他的下唇:“我說,我救不了其他人,他們在你心里,是第一選擇,在我心里,卻排不上號。”

    裴折心一沉,正要開口,就被他掐著下巴吻上來。

    金陵九咬著他的嘴唇,舌尖一點一點,浸濕了他干裂的唇瓣。

    “唔,金陵九……”

    裴折說不出話來,金陵九的動作不溫柔,掐著他下巴,發了瘋似的,咬得他嘴唇泛疼,沒多久,唇齒間就溢開了血腥味。

    金陵九睜著眼,目光沉沉,好像融了一灣不化的冷月。

    他忍了一天一夜,心里所有的不痛快,都在此時此刻爆發出來。

    “裴折,你還不清楚嗎?”他帶著惡意開口,“除了你,旁人誰的死活都與我無關。”

    裴折抬起手,猛地朝前揮去,額上青筋凸起:“那都是活生生的人,你還有沒有心?!”

    意料之外的清脆響聲令裴折清醒過來,他看著自己的手,目光怔然:“為,為什么不躲?”

    金陵九勾了勾唇,血將他的嘴唇染紅,帶著絲不清不楚的艷麗。

    他偏著頭,半張臉隱藏在陰翳之中,微啞的聲音仿若鬼魅:“因為要讓你心疼,裴折,你一定有心吧,能感覺到我有多疼嗎?”

    裴折呼吸一窒,手抖個不停:“瘋子,瘋子,金陵九,你瘋了嗎?!”

    金陵九舔了舔唇,沖他露出一個笑:“我本來就是瘋子啊,你忘了嗎?”

    殘陽如血,染紅了來去的路。

    黑壓壓的追兵從錢玉關方向涌來,像一股沉默的黑潮,要吞沒他們。

    裴折閉了閉眼,一滴淚從眼角滑落,他轉過頭,看著身前的人,心口發澀。

    金陵九站在陽光之中,卻好像身處黑暗的漩渦,無法自持地向下墜去,他冷淡地勾了勾唇,臉上被打出來的印子紅得扎眼。

    裴折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上元夜意氣風發的九公子,明明就是幾個月前的事,如今想起,卻好像隔了很久。

    他的少年郎矜狂驕傲,何至于此?

    金陵九遠遠看了眼追來的曦國大軍,面色淡然,什么也沒說,轉身離開。

    裴折身上疼得厲害,剛才動作太大,扯到了身上的傷口,他小小地驚呼一聲,卻見走開的人腳步微頓,又繼續抬起步子。

    莫大的恐慌從心底蔓延出來,等裴折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追上去,拉住了金陵九的衣袖。

    他不敢去碰金陵九的手,他怕被推開。

    裴折突然感到荒唐,他們兩個都自詡足智多謀,在這段感情中,卻弄得自己狼狽不堪。

    偏偏,還不想放手。

    裴折張了張嘴,帶著點妥協的氣惱:“金陵九,你就是個瘋子。”

    金陵九指尖發顫:“嗯。”

    裴折攥緊了手中的布料,像是哭,又像是在笑:“你快把我也變成瘋子了。”

    心口蔓延出一陣喜悅,金陵九努力克制著自己:“嗯。”

    裴折看了看追來的敵軍,輕聲喃喃:“你不能丟下我,你得陪著我,就算是死,你也得陪我一起。”

    金陵九轉過身,靜靜地看著他,眸色溫柔,像是他說了什么了不得的情話。

    裴折對上他的目光,自嘲一笑:“我時常覺得,在對上你的時候,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明明我想讓所有人都活下去,卻偏偏想拉著你陪我下地獄。”

    他走近一步,攥住金陵九的衣領:“我大抵從來都是將你放在最后面的。”

    金陵九沉默了一會兒,笑道:“那你呢,你將自己放在什么位置?”

    在被吻住的時候,金陵九聽到他說:“我將自己,放在你身邊。”

    距離幽州城還有一段距離,兩軍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

    退無可退,須得一戰。

    趙子秋與程關月站在一起,指揮著幽州軍,相差倍幾,幽州軍勢必會落下風。

    程關月閉了閉眼,嘆息道:“無力回天,無力回天啊……”

    趙子秋還未說話,突然察覺到什么,怔怔地看向身后:“程將軍,你看。”

    程關月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滿面驚詫:“那是……朝廷的援軍?”

    一列列整齊的騎兵從身后趕來,豎起的軍旗在落日下熠熠生輝,仿佛一場易碎的美夢。

    程關月定睛細看,怔怔地吐出幾個字:“淮州軍,還有……”

    遠隔幾百里,他們竟然等來了淮州的援軍。

    幽州將士們愣了一瞬,爆發出一陣又一陣呼聲:“是援軍,裴大人說的援軍來了!”

    林驚空一身戎裝,領著淮州軍策馬而來,兩側是衛鐸和齊逍,率領著京城禁軍。

    待到陣前,林驚空放聲道:“淮州軍統領林驚空,奉太傅大人命令,率淮州軍,與兩位禁軍指揮使,特來襄助幽州。此戰,幽州必勝,我昭國必勝!”

    兩秒后,爆發出一陣強烈的呼聲:“幽州必勝!昭國必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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