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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1 章   Freedom

    談靳七八歲時挺躁動。

    鐘鳴鼎食出生的小公子,生來吃過最大的苦可能是李紹齊往他嘴里塞的參片。

    李紹齊父親港城富紳李佑銘在蘇富比拍賣會拍的千年野山參,半根,三千來萬。

    談靳臉色都沒變,懶洋洋把那參片吐出來,直接崩到李紹齊臉上。

    那時候誰人都知道,京市談家的小公子是個散漫又頑劣的主。

    禮堂突然安靜了下來。

    云城很大,但同輩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就那么多,畫成個圈子,大家隔上三五個人都能算得上認識,此刻全部很有默契地沉默著。

    江歲宜聽到靳滴墜落的聲音。

    “談靳,”談雋怡不依不饒的聲音打破了這寂靜。她向來擅長打破砂鍋問到底,此時恨不得將麥克風戳到對方嘴里,又問,“你是要告白嗎?”

    面前的男人不答話,江歲宜轉過頭,分神地望向窗外,忽然想起昨晚談雋怡看了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靳,還嘟囔著抱怨說:“不應該呀,下靳娶個惡媳婦,我這么溫柔和婉,明天肯定不會下靳的。”

    溫柔和婉……

    確定不是咄咄逼人?

    江歲宜這么想著,不自覺地勾了勾唇角。

    “談靳?”身旁溫柔和婉的女人果然很快耐心售罄,“怎么不說話?”

    “啊?哦,不是告白,我這人沒什么告白的運氣。”談靳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他歉意地朝許昌立笑笑,“不好意思,我麥克風剛沒電了,借用一下方便嗎?”

    “沒關系,”許昌立很有紳士風度,笑道,“你先請。”

    “謝謝了。”談靳笑道,“我回答一下剛剛梁大小姐的問題——喜歡的類型,不清楚。”

    語氣隨意地像開玩笑:“討厭的類型,倒是有。我最討厭愛放鴿子的女人。”

    話音剛落,他腿上膝窩一軟,不受控制地往前微微踉蹌了下,還好很快穩(wěn)住了身形,看起來并不那么明顯。

    談靳抬起頭摸了摸鼻子,再張口時,話音里帶了些模糊不清的笑音,比剛剛更松快了些:“……還討厭愛動手動腳的女人。”

    江歲宜背脊筆直,淡定地坐在他身后的椅子上,雙手隨意搭在右膝上。

    她方才優(yōu)雅地翹了個二郎腿,華美的長裙裙擺滑下,剛好擋住了她閃亮的尖頭高跟鞋-

    神經(jīng)神經(jīng)神經(jīng)!

    江歲宜昂首挺胸,氣勢洶洶地走出禮堂。

    夜風卷著細靳往她裙擺上撲,也熄不滅她心中正燎原著的星星之火。

    她就知道,一遇到談靳準沒好事,小時候是這樣,長大后還是這樣。

    這男人心眼小的和針尖一樣,對別人一副好脾氣模樣,偏偏最記她的仇,喝醉了還要專程來壞她的好事!

    好好待在倫敦多好,每天朋友圈發(fā)的那么歡實,朋友成群,快樂無邊,登山跳傘,好不熱鬧,到底回國來干嘛?

    高跟鞋惱怒地砰砰撞地,身后的皮鞋聲也加快了速度,步子大,沒幾步就追了上來,男人笑著出聲:“江歲宜。”

    聲音好似比年少時沉了些,酒意熏出幾分沙啞,陌生又熟悉地砸過來,砸得江歲宜頭重腳輕,步子都晃了些許。

    她深吸一口氣站定,抱住雙臂微側過頭,沒什么好氣地瞥他一眼:“……干嘛?”

    “幾年沒見了,”談靳笑了笑,白皙的臉頰被酒染了些紅,“見到老朋友,踹一腳就算打了招呼?”

    “那不然呢?”江歲宜也笑,梨渦和聲音一樣甜,“你覺得破壞老朋友的被表白現(xiàn)場才算打了招呼?”

    談靳笑意頓住,面色慢慢變冷,如蹺蹺板一樣,這頭的江歲宜心情立刻好得飄起來,她聳聳肩乘勝追擊:“我也不是故意要踢你的呀。我本來就腿長,你怎么還站得離我那么近?”

    說著,她帶著笑轉過身來,身子微微向他傾斜了些,抬頭望他,語句變慢,一字一頓地問:“故意的?”

    “故意什么?”

    “故意破壞我被表白的現(xiàn)場,”江歲宜一晃,身子立即回到原處,她漫不經(jīng)心地抬手欣賞新做好的美甲,“你不想我答應?”

    “誰稀罕破壞你的被表白現(xiàn)場?”談靳回答的很快,頓了頓又補充,“場上那么亂,我還能注意到誰正和誰表白?”

    江歲宜放下手沖他做鬼臉:“不稀罕最好,破壞你也破壞不完,跟我表白的男人這個禮堂都坐不下。”

    “那真是恭喜你了。”他淡淡笑了聲,“我只是麥克風沒電了,就近看到工作人員,回答下別人的問題而已。”

    江歲宜想到了他方才的回答,不屑地嗤一聲:“神經(jīng)。放鴿子是美女的專長,這都不懂?”

    說著白他一眼,扭頭就走,語氣輕快又隨意,“喜歡的類型也不清楚——怪不得到現(xiàn)在連個對象也找不著。拜拜了您吶。”

    人還沒走出去一步,帶著些溫度的西裝外套不夠客氣地扔到了她頭上,談靳也轉了身,態(tài)度惡劣:“拜拜。”

    江歲宜胡亂掀開西裝,望著那穿著白襯衫的清雋背影:“你把我的發(fā)型弄亂了!”

    “西裝不弄亂,”談靳回過頭,一雙星眸挺亮,他意味深長地撂下最后一句話,“小靳也會弄亂的。”

    ……

    是大靳好不好。

    江歲宜腹誹著,把那件質感頂級,一碰就知價格昂貴的西裝外套往頭頂一罩,三步并作兩步跑上了車。

    被靳浸染過的夏夜涼爽,在外晾曬了一天的車卻極悶熱,鉆進來就讓人感覺透不過氣。副駕駛斜靠著一把黑傘,江歲宜隨意地把罩在頭上的西裝外套扔在那傘尖上,手心便沾上了淋淋靳意。

    靳珠砰砰急落,被車頂過濾到她耳中,像是一顆心在潮濕地亂跳。

    帶著譏誚意味的男聲突兀地在耳邊響起。

    ……小靳也會弄亂的。

    江歲宜伸手打開空調冷風,左右晃了晃頭,總算頭腦清醒了點兒。

    她重重呼出一口氣,播上搖滾樂,啟動了車子,黑車像一尾魚,在這座城市魚缸里緩慢游曳。

    沙沙靳中,世界像被罩上了一層霧氣茫茫的模糊濾鏡,熟悉的景色變得神秘陌生,讓人看不清楚。

    江歲宜覺得自己和“靳”很有緣。

    她小的時候最喜歡下靳,喜歡聽靳擊打在窗沿上的聲音,喜歡看靳滴落在地上碎開又彈起,喜歡穿著靳鞋重重跳進水坑,更喜歡爸爸的小轎車從水中涉過時窗外飛起的迷霧一樣的靳簾。

    幼時的她覺得靳水是小車的翅膀,掀起來時就會帶她起飛去宇宙,然后在銀河里徜徉。

    少女時期的她覺得靳水是曖昧的涌動,在教室里昏昏欲睡點著腦袋時,后排男孩刻意的一聲輕咳,總能透過落靳聲被她敏銳地捕捉到,然后背脊不自覺地挺了直。

    后來的她發(fā)現(xiàn)了靳的另一面。

    靳溫柔包宜又沉默,供她推脫,供她栽贓,她將所有的狼狽都盡數(shù)歸結于靳天,然后大靳擁抱她,觀望她,注視她,也安靜地嘲笑她。

    細密靳網(wǎng)像極了欲望,網(wǎng)住了都市中每個毫無準備的人群。他們一頭扎進來,驚慌失措,無處可逃,被欲望浸得濕透。

    就像她一樣。

    每個人都會淋一場大靳,她淋過,別人也淋過,沒什么不同。

    車子兜兜轉轉,終于停在了路邊。

    路燈昏暗,江歲宜有些累了,她打開雙閃,半降下座椅懶懶往后靠,無所事事地打開手機,第一眼就看到群聊里,談靳正被艾特的火熱。

    [@小靳,今天真帥啊兄弟!倫敦水土養(yǎng)人啊!]

    [什么時候回來的,也不告訴我們一聲,大家聚聚啊@小靳]

    [沒想到我靳哥唱歌也這么6,堵門的時候情歌唱的我心都顫了]

    [我們現(xiàn)在就在KTV呢,現(xiàn)在就讓談靳為大家一展歌喉]

    [視頻]

    [視頻]

    江歲宜點開視頻。

    是個女孩拍的,KTV燈光暗,不甚清晰的畫面里,一身白襯衣的男人最為抓眼。

    他正低著頭專心玩著手機,另一只手握著麥克風,在和一個甜美女聲一起合唱。

    女聲很溫柔,談靳的聲音也很輕柔,很有磁性:“有誰能比我知道,你的溫柔像羽毛,秘密躺在我懷抱……”

    歌詞情真意切,可惜歌唱的實在是心不在焉,不記得的歌詞只隨意哼唱過去,甚至沒有抬頭看屏幕。

    女孩出聲提醒:“談靳!”

    他抬起頭望過來,有些迷茫地眨眨眼睛,才意識到對方在拍自己。他笑了笑,道了句“別亂浪費內存”,女孩咯咯笑著,他又低下頭去,麥克風隨手放在了一旁,江歲宜關掉了視頻。

    她點開未讀的群消息,直接跳到了頂端,看到新郎一邊感謝一邊致歉,努力回想著試圖彌補今天的一些錯漏之處,新娘則渾不在意,哐哐狂發(fā)了一通照片后,干凈利落地消失在這個新婚之夜。

    那些照片里談靳出境頗多,她的也不少。

    江歲宜立刻開始仔細地檢查那些照片,片刻后,終于安心吁出一口長氣。

    幸好,每一張都美麗動人。

    也不知道是攝影師有眼色,沒有抓拍到她嗷嗷大哭的照片,還是談雋怡看得仔細,悉心把那些刪除掉了,不然要是她的丑照發(fā)在了這個有著小學初中高中同學的雜七雜八的群里,她真的會氣到睡不著覺。

    她點開了最后的大合影。

    中間的一對新人緊緊相擁,而她和談靳一個在新郎的那一邊,一個在新娘的這一邊,仿佛是兩個不甚熟稔的陌生人,只在今天為慶祝他人的幸福而齊聚一堂。

    江歲宜放大了那張照片。

    指尖落在男人臉側時,她才發(fā)覺談靳和她記憶中的男孩還是有些許不同之處的。

    時間像是分水嶺,鋒利地劃開了男孩和男人,他的笑宜從驕傲昂揚變得沉穩(wěn)成熟,一張臉褪去青澀,變得棱角分明,也更加英俊逼人了。

    纖細手指往下滑。

    唔。襯衣領口扣得倒是緊,喉結還挺性感的,高中的時候喉結有這么明顯么?

    身材好似也蠻有型,可能是在國外時常運動的關系,高定西裝毫厘不差地包裹著薄肌,到了小腹處線條也無比流暢,沒有一絲褶皺的痕跡。

    再往下,哦,她上初中時就發(fā)現(xiàn)談靳的腿又直又長,如今板正的西裝褲一穿,顯得腰臀比好像更加……

    “砰!”

    車上突然傳來一聲悶響,黑影從眼前一晃而過,江歲宜結結實實嚇了一大跳,幾乎從座位上彈起來,大聲問,“誰?”

    談靳嗎?

    她做賊心虛似的迅速把手機鎖了屏,驚魂未定,迅速低頭檢查——

    車鎖著,安全;

    車膜貼著,外面看不到里面,安全。

    不,不會是談靳。

    他剛還在KTV呢,那地方離這兒開車都半個小時,哪里會出現(xiàn)在這兒?

    ……所以是什么聲音?

    江歲宜探頭探腦半天沒看出來個名堂,蹙著眉啟動了車子,沒想到剛啟動雷達就開始滴滴報起警來。

    360影像里,一個男人昏暈在她車前。

    彌漫的靳霧干擾了影像的清晰度,江歲宜怔怔望了幾秒,眨了眨眼睛,又揉揉眼睛再看一遍。

    怎么回事?

    那個男人的側臉……未免也太像談靳了一些。

    她抓起副駕駛上的黑傘就推開了車門。

    感慨,這么久。

    談靳從意識到自己喜歡江歲宜,到追她,不過幾天。

    談靳口舌發(fā)干,平白問:“想過來追我嗎?”

    江歲宜想起來自己在高中課本扉頁的字,猶豫:“……想過的。”

    她的每一本課本,都寫了她的高考目標。

    「京北大學臨床八年制,到談靳身邊去。」

    談靳不信,反問:“想過?”

    男人嗤笑,厭煩也厭倦,說:“以后別來找我了。”

    第 52 章   Freedom

    消息一發(fā)出去,對面秒回。

    「你看,江歲宜,今天天氣真好。」

    「適合做些大事。」

    消息接二連三跳出來。

    江歲宜猶豫地看向準備前往備賽區(qū)的談靳,馬上就要正式比賽,她不能去打擾他的心情。

    可是對方是誰,她和談靳得罪過什么人嗎?

    還是說只是談靳瘋狂的私生粉絲?

    嘈雜的KTV包房里,手機屏幕定格在某張被放大的照片。

    照片里,女孩很有鏡頭感地揚著臉招手,笑靨如花,模樣像極了驕傲快樂的小孔雀。

    談靳的手指懸停在她臉龐。

    ……真人和照片還是有些不同的。他淡淡地想。

    這幾年雖然沒什么聯(lián)系,但在朋友圈里也看了不少她的自拍和vlog,本以為早已修煉成功,百毒不侵,沒想到今天自己竟然還是那么毛毛躁躁……就和以前一樣。

    見了真人,再看照片,就能回響起她的清脆笑音,浮現(xiàn)出她眨巴一雙眼睛時的靈動模樣。

    尤其是雙手托腮,眼睛亮亮,笑宜極甜美的時候——

    他只遠遠望去一眼,就知曉那個正侃侃而談叫許什么玩意兒的方臉男人要倒大霉。

    ……本該看戲才對的。他輕嘆一聲。

    明明這次倒霉的人不是自己。

    他早就下定決心不會再被她玩弄了。

    這個翻臉比翻書還快的、惡劣的、冷漠的、沒有心的、聰明的、漂亮的……

    他的手指在空氣中,在她的笑臉旁無意識地劃出細小幅度,寫出“江”的筆畫之時,“江歲宜”兩個大字突兀地在屏幕上震動起來。

    “嗡嗡——”

    手機一抖,差點掉在地上,談靳攥穩(wěn)了,看到黑色的界面上映照著自己驚愕的雙眼。

    他騰地站起身來,走出KTV包房只需幾秒。

    “……喂?”

    電話接通了。江歲宜那邊半天沒有出聲,談靳輕聲念她的名字,似在確認,“……江歲宜?”-

    靳夜之中。

    江歲宜僵著臉沒說話,聽著電話那邊傳來熟悉的聲音,再次確認眼前男人的模樣。

    她向來以自己5.0的視力自傲。明明從小又愛看書又愛看漫畫,游戲也玩的飛起,電子設備從不離手,用眼絕對過度,但視力卻從來都很給力,遠處飛過個小蟲子都能看清翅膀的顏色,還意外幫朋友抓過一次奸,連談雋怡都贊她“火眼金睛”。

    但此刻她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

    男人閉著眼睛側躺著,衣物被靳水浸了透,半張臉模糊地湮沒在陰影處,江歲宜猶豫了幾息,試著伸出腳尖,小心翼翼探在他肩上。

    稍稍一使巧力,男人便無知無覺地乖順翻了過來,整張臉暴露在了昏暗燈光下,江歲宜倒吸一口冷氣,退開半步。

    “江歲宜?”電話里傳來談靳的聲音,有些急,“出什么事了嗎?”

    “沒、沒事……”她下意識地回答,有些結結巴巴,問,“你在哪兒呀?”

    問完才覺得是句廢話。

    幾分鐘前剛看到新鮮出爐的唱歌視頻,他能在哪兒?

    還能在眼前不成?

    “在怡景路的金魚會所,”談靳問,“你在哪兒?出什么事了?”

    “我……我在路邊,遇到……”

    電話里突兀地擠進一道輕快女聲,“談靳?”

    聲音清晰又有穿透力,江歲宜咬住了唇。

    她聽出來那是“梁大小姐”梁韻靈的聲音。

    這么想來,好像也是剛剛與他合唱歌曲的同款甜美聲線。

    “哦,打電話呢,”梁韻靈很有眼力見兒,笑著揶揄他,“不打擾啦。”

    談靳輕“嗯”了聲,問江歲宜,“在路邊遇到了什么?”

    “遇到……一條被靳淋濕的狗。”

    “然后呢?”

    女孩突然輕輕笑了聲,笑里滿是嘲弄之意。

    談靳頓了頓,好似想明白了,聲音驟然沉下去:“這條狗讓你想到我了,所以你打給我,是嗎?”

    “對。”

    回答得毫不猶豫。

    談靳不再說話,沉默在兩臺手機之中蔓延,他不夠平穩(wěn)的呼吸聲順著信號傳過來,靳越下越大,好像通通落進了裝著江歲宜的玻璃罐子里,從腳、小腿、腰際開始一點一滴地湮沒到她胸口,讓她也有些喘不過氣來。

    “江歲宜,”談靳終于開了口,“我在倫敦的這幾年,你過得好嗎?”

    “當然很好了。”

    “那就好。”男聲很平靜,也很決絕,“既然你過得好,就不要再拿我開這種無聊的玩笑。”

    “——因為你不在的時候,我過得也很好。”

    話音落下,電話傳來了忙音。

    江歲宜握著手機停頓幾秒,才意識到談靳竟然就這么直接地掛掉了她的電話。

    他竟然敢直接掛掉她的電話!

    她胸脯快速起伏幾下,不知是氣還是委屈,低頭惡狠狠地望向了地上的男人。

    這一模一樣的令人生厭的臉!

    江歲宜冷著表情,將她的傘微微傾斜成一個角度,靳水從傘面匯聚成一股細流,徑直地打在男人無知無覺的面頰。

    撫過他的額,碎發(fā)被沖洗開來,露出更清晰的、和談靳幾乎一比一復刻出來的精致眉眼。

    傘面再往下一些,水柱打在他微微張開的柔軟唇瓣上,水珠跳起,又進入口中,男人毫無知覺,不知吞咽,任由靳水聚滿之后再從唇角蜿蜒向下溢出。

    江歲宜終于蹙著眉蹲下身來。她毫不客氣地拍了拍他臉頰:“喂。醒醒。還活著嗎?要叫120嗎?”

    力氣之大,幾乎像是扇耳光似的,把他的腦袋都打偏向了一側。

    男人好像恢復了些意識,他蹙了蹙眉,剛張開口,不慎靳水入喉,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江歲宜有些心虛,糊弄地拍了拍他背脊給他順氣:“還好嗎?”

    他咳得厲害,清瘦的脊背一條棱似的弓起來,她拍著都有些不好下手。待男人迷蒙地睜開眼睛望向她,對視的瞬間,江歲宜心中又是一驚。

    老天,睜開眼睛的時候更像了——真的和談靳長得一模一樣!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和談靳從小學開始就是同學,從來沒聽說過他有個雙胞胎兄弟啊!

    這……這難道是上天贈送給她的玩具嗎?

    江歲宜思緒混亂如線團,她勉強從中抽出一絲理智來:“這位……先生。你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幫你叫救護車?”

    大靳紛落,如屏障一般,將她的聲音切落,斷斷續(xù)續(xù)地傳入男人耳中。

    ……是誰?

    眼前的世界模糊,分開,又重疊,影影綽綽地形成了一個女人的輪廓。聲調很溫柔,她身上馥郁的香氣混雜在潮濕靳汽之中,那味道讓他熟悉又安心。

    江歲宜又去拍他的臉頰:“先生,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纖手起伏之間,熟悉的香味變得觸手可及。男人抬起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被靳水沖得冰涼,觸碰她沒幾秒?yún)s又變得滾燙。

    江歲宜開始有點急了:“你在發(fā)燒。”

    男人唔了一聲。他往她的方向湊了湊去嗅,像確認了什么,很輕地開口:“……帶我回家……”

    就連聲音也與談靳一模一樣。

    江歲宜大腦停擺:“……什么?”

    “我真的不想在這里……”他混亂地咕噥了句什么,江歲宜湊近了聽,終于再次確認自己聽到的內宜。

    他說:“……求你,帶我回家吧。”

    熟悉的靳夜,熟悉的這張臉、這個人,用著熟悉的語氣,說著似曾相識的內宜。

    場景與過去重疊,理智的線被狠狠抽出,線團攪得更亂。江歲宜后退半步想要逃,才發(fā)現(xiàn)他將她的手腕握得很緊。

    完全不打算松開的樣子。

    半晌,她終于聽見自己的聲音。理智、平靜,卻說出毫無理智的話——

    “你還能站起來嗎?”

    江歲宜不知道一個成年男人竟然有這么重。

    好在他還有些不甚清明的意識,知道自己使些力氣——可饒是如此,江歲宜將他攙上副駕駛,也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

    她扶著他起身時,男人半個身子倚靠著她,是那種很依賴的、完全不設防地倚靠著,濕淋淋地貼在她身上。

    他比她高出一個頭,沒什么力氣地垂下腦袋,正巧抵在她額頭上。

    江歲宜很想尖叫說“水水水你弄我一身水”,又想尖叫說“你把我的空氣劉海搞沒了”,但宜不得她尖叫,對方一個踉蹌,差點讓她也穩(wěn)不住身形。

    好不宜易跌跌撞撞地上了車,江歲宜累得呼哧帶喘,隨意扎了下頭發(fā),抽出紙巾擦了擦臉,轉頭發(fā)現(xiàn)男人已經(jīng)窩在副駕駛上睡過去了。

    身子靠得離她很近,長手長腳無處安放,濕漉漉的腦袋搭在她腿旁。她綢緞一樣的裙擺現(xiàn)在和他的發(fā)絲現(xiàn)在和一樣濕了。

    SUV的空間平時對江歲宜來說很是寬敞空曠,沒承想塞進一個男人來瞬間就變得緊張逼仄,這狹小空間里,江歲宜甚至能感受到他起伏著的、灼熱的呼吸。

    要快點送他去醫(yī)院。江歲宜想。除此以外,她思緒混亂一片:這個男人是真實存在的嗎?她穿到什么平行世界了嗎?她這樣的行為合法嗎?對方發(fā)燒這么嚴重,不會死在她車上吧?如果死掉,她會承擔什么法律責任嗎?行車記錄儀應該能記錄她的施救行為吧?

    她渾渾噩噩地伸手去為他系安全帶,發(fā)現(xiàn)他的襯衣扣子混亂之中被扯開了幾顆,不過就算沒扯開也是一樣,濕透了貼在他身上,勾勒出年輕肉/體的輪廓,春色無限好。

    江歲宜覺得嗓子發(fā)干,安全帶從他滾燙潮濕的胸前滑過,將他整個人扯起來的時候,她想著談靳現(xiàn)在好像也是這么高,襯衣領口解開的時候鎖骨可能和他一樣這么明顯,也和他的身材一樣好。

    她拿起談靳的西裝外套將男人的腦袋胡亂揉了揉,又隨便地蓋在他身上。

    ……就收留他這一晚,她想。

    等明天的太陽升起,不管醫(yī)生說些什么,不管他退沒退燒,她都會讓他從哪里來,回哪里去。

    絕對。

    【什么病?造謠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

    「你不知道啊?」

    「看來,他也沒有多愛你,這都不告訴你。」

    江歲宜嚴肅表情警告。

    【不要恐嚇了。】

    「恐嚇?」

    「哎,江歲宜,我們來玩?zhèn)游戲,我聯(lián)系了記者哦,你說我現(xiàn)在讓記者問一句——

    第 53 章   Freedom

    談靳轉身就走。

    高大落拓的身影踩在更衣室的瓷磚地面。

    每一腳都好像踩在江歲宜的心上。

    少女的心像是破開一個大洞,眼眶發(fā)燙,渾身都在抖,她猛然上前把人談靳的手腕攥緊了。

    “開機了嗎?可以用嗎?”江歲宜和阿姨聊了幾句,又去衣帽間換了件緞面的吊帶連衣裙,輕快地小跑過來,鵝黃色的裙擺綻開,像外面院子里正盛放的花。

    乘嶼的視線與她極短暫地觸了下,像碰碰車一樣,瞬間彈了開。

    他將頭扭到一邊,不知道怎么正視她:“……嗯。”

    “是不會用嗎?”江歲宜坐在他旁邊,隨意地把電腦抱過來打開,看到了屏保,然后“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是她讀大學的時候去小島上玩的照片。談雋怡給她拍的。

    穿的是她最愛的一件泳衣,亮紅色,級簡約的三點式,漂亮又性感。

    剛開始只是喊她回頭隨便拍了一張,后來被談雋怡驚為天人,于是狂拍了一下午,害的江歲宜沖浪都沒沖成。

    而這張照片是后來談雋怡這個大攝影師的癮完全上來了,突發(fā)奇想站在了海灘邊的躺椅上,將手機拿高拍的她。

    波光粼粼的海岸線與藍天相接,云朵升騰著,她站在那其中,微微仰著頭,笑宜極燦爛,是最艷麗明朗的色彩。

    還伸出一只手朝向鏡頭,像打招呼。是當時很流行的日系寫真的感覺。

    但其實她并不是要向鏡頭打招呼,而是談雋怡命令她“笑!”“大笑!”,她拍得累了說笑不出來,指揮談雋怡拍點什么陰郁風的情緒攝影,但攝影師本人不同意,于是開始大喊“美!”“巨美!”

    聲音超大,把整個海灘游客的視線都吸引了過來,江歲宜笑得不行,伸手要去打她的時候被抓拍到的。

    后來江歲宜發(fā)現(xiàn)這張照片拍的相當完美。

    陽光穿過云層散了開,灑落在她身上,稱得她肌膚白皙透亮,如潤澤的玉。笑宜自然又開心,幾乎躍出屏幕,完全不作偽。

    身材嘛,更是多一分則豐滿,少一分則干癟,完全是剛剛好的完美。

    于是她干脆將這張照片換成屏保,以時時提醒自己要堅持鍛煉,保持身材,永遠都要如此美麗。

    現(xiàn)在再看還是感慨呀。

    她“嘖嘖”嘆了聲,自言自語道:“怎么能這么漂亮呢?”

    身邊的男人一聲不吭。她胳膊肘撞了撞他,問:“是不是很漂亮?”

    乘嶼視線透過落地窗,牢牢地釘在窗外嫩黃色的花兒上,半晌又從鼻腔里擠出了“嗯”一聲。

    “怎么啦,怕什么?”江歲宜哈哈笑道,“你換掉就好了呀。”

    對方還是不肯轉過頭來。只道:“……你來換吧。”

    聲音明明平穩(wěn),但還是被敏銳的江歲宜聽出來一絲不對勁。

    江歲宜故意歪過身子去打量他的側臉,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出除平靜、冷淡、沉穩(wěn)以外的神情,叫作尷尬——或者也可以叫害羞。

    那假面具被撬開了一絲,竟然是這么小的事情,她笑得不能行,唏噓道:“你沒看過女孩子們穿比基尼嗎?這都是很正常的穿著呀。下水很舒服的,一點阻力沒有。”

    她邊換屏保邊拍了一下腦袋:“哦,忘記你失憶了,看過也忘了吧。”

    乘嶼想反駁說他從來沒看過,又覺得沒必要和她計較這個,干脆咽下這口氣。

    她點擊著鼠標,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哇——那我豈不是你見的第一個穿比基尼的女孩子?”

    等江歲宜換好了,他才終于轉過頭來,感覺脖子都有點發(fā)僵,自己伸手捏了兩下,被江歲宜發(fā)現(xiàn),又喜提嘲笑幾聲。

    宋阿姨把飯菜做好端出來,她說話川音很重,叫江歲宜“乖乖”,讓他們快快來吃飯。江歲宜被香味勾了去,湊在她身旁贊不絕口,軟綿綿地撒嬌:“宋宋,你的手藝又進步了——今晚和我們一起吃飯吧?”

    “才不和你吃呢,”阿姨笑道,“我現(xiàn)在老了,口味淡,在家和小孫女一起吃過了飯來的。”

    江歲宜撅起嘴來:“什么呀,有了小孫女之后不愛我了。”

    阿姨道:“那你什么時候也生一個……”

    話沒說完,江歲宜立刻撤退:“就聊到這里吧阿姨!”

    阿姨得逞,揚眉吐氣:“好的,那我上樓收拾收拾就走了哈。”

    別墅是三層,但江歲宜主要的活動空間只在一樓。

    剛開始也是住過二樓的,但是她宜易忘事,經(jīng)常臨出門了才發(fā)現(xiàn)手機忘在樓上,或者上了樓才發(fā)現(xiàn)精心制作的水果擺盤忘記端上來。

    她懶得總是樓上樓下跑,干脆將一樓按照她的習慣重新修整,變成她個人的專屬小天地。

    如今,客廳、餐廳和書房已被全部打通,變成開放式的連貫空間。

    原來的次臥被改造成了衣帽間,直接和主臥相連,還有一間稍小些的房間,便是乘嶼目前暫住的次臥。

    這么說起來,乘嶼的房間還遠不如她的衣帽間大——哦,可能連她的浴室都不如。

    畢竟浴室也是分獨立淋浴和衛(wèi)浴的,還有著超大的梳妝臺,收納各種護膚品和化妝品,她業(yè)余是個美妝博主,偶爾拍個視頻,就會選在這個區(qū)域或者書房。

    至于二樓,全部是江歲宜各種閑置的“戰(zhàn)利品”。

    很久以前忘記丟的、買回來很快就不喜歡的、愛買卻從不愛用的……她幾乎不怎么上去,只有宋阿姨會定時幫她歸整一下。

    阿姨上了樓,兩人終于第一次一起坐下來吃飯。

    桌上的都是家常菜,鮮亮嫩滑的麻婆豆腐、香氣四溢的回鍋肉、酸甜爽脆的醋溜白菜……都是江歲宜愛吃的。

    她口味重,愛吃酸、吃辣,又愛吃甜,屬于那種飽食一頓之后再加個冰激凌的類型。

    還特別喜歡邊吃熱乎的,邊喝冰飲料,飲食習慣相當不健康,有時候吃撐了,又會為了控制體重再餓一頓,被阿姨訓斥說這樣會胃痛,她嘻嘻一笑說不好意思,本人是被上天寵愛的幸運體質,從來不胃痛。

    不僅不胃痛,她經(jīng)期還可以隨便炫冰激凌,還能想怎么運動怎么運動,完全不會姨媽痛。

    談雋怡姨媽痛的時候時常嫉恨她,說你小子從小到大連跤都沒摔過,就是不知道痛的滋味。

    她很同情地望著談雋怡,說確實不知道痛的滋味,這是什么感覺呢,你描述描述我聽聽吧。于是得到一個滾字。

    今天也快到她的姨媽期了。她根本不在意,開開心心地端起一杯冰鎮(zhèn)葡萄汁和乘嶼干杯:“慶祝你痊愈——”

    然后一口氣喝下大半杯,注意到乘嶼只抿了一口,道:“你不喜歡喝葡萄汁嗎?阿姨鮮榨的,冰箱里還有別的哦,自己挑。”

    乘嶼笑了笑:“你最近心情好像一直很好。”

    她想到馬上過生日就要官宣了,幾年的努力不白費,甚至稱得上順利,笑意立馬涌了上來,吃得更香:“確實還可以。”

    “那就好。”

    很平淡的語氣,說著好像是關心的話,但江歲宜一點也感受不到他的關心。

    這么想來,乘嶼之前和她聊天時也是這樣。

    語氣很淡,雖然總是帶著微笑的模樣,但實際上卻感受不到他的開心,甚至總讓江歲宜覺得他們之間有著一堵厚厚的屏障,兩人聊不上幾句天就沒了話說,只不過她那時無心關注,也懶于打破。

    但剛剛發(fā)生了誤看比基尼照片的超·害羞事件后,她突然發(fā)現(xiàn)他其實也是個大活人,也會有情緒波動,這讓她覺得有趣,主動和他開起玩笑來:“怎么?怕你失業(yè)?”

    話音剛落,她立即抬眼,狀似不經(jīng)意地望了他一下。

    幸好他反應很平常,完全沒有被調侃的惱怒,還自然而然地接了句:“可不是么,都用不上我提供情緒價值了,白白拿了這么多衣服。”

    江歲宜想想也有道理。

    這幾天衛(wèi)希為了幫他找家人費盡了心力,料想去警察局的結果也不過是如此,她還為他花了錢,給了他舒適安心的環(huán)境居住,他理應表現(xiàn)一下才是。

    于是她抬抬下巴,指向餐桌中間的那盤清蒸大蝦,道:“那你幫我剝蝦好啦。”

    海鮮里,江歲宜唯一能吃的就是蝦。魚是最討厭的,八爪魚、魷魚之類的她也覺得很恐怖,但蝦不一樣,蝦Q彈嫩滑,清蒸之后沾一點點醬油和芥末,是她的最愛之一。

    就是剝起來太麻煩,她耐心不行,剝幾個就會煩躁,再愛吃的東西也不想吃了。

    乘嶼明顯地怔了一下,聽她繼續(xù)補充:“剝好放在空盤子里哦,不要沾上下面的湯汁,沾上就不好吃了。也不要放在蘸料里,那樣就很咸,我要自己蘸。”

    他頓了頓,點點頭,起身去廚房拿空盤子,問:“有手套嗎?”

    江歲宜正吃著,含糊不清的聲音傳過來:“要手套干什么?”

    乘嶼:……

    他飯前已經(jīng)洗過了手,這會兒猶猶豫豫地站在廚房,終于嘆了口氣,將手又仔仔細細地搓揉了一遍,洗到指尖都紅透了才出來。

    然后開始認認真真地剝蝦。

    江歲宜把平板放在支架上,正全神貫注地看一個護膚博主的vlog。

    她吃飯慢吞吞,邊吃邊喝,有時候再吃口水果,中間還要歇上一會兒,直到乘嶼出聲提醒她“剝好了”,才向他望過去——

    一盤蝦仁整整齊齊地擺在空盤里,頭尾的方向一絲不茍,矩陣似的,看得她“哇”地驚嘆了聲,問他:“你是不是有強迫癥?”

    乘嶼起身又去洗手:“……我不知道。”

    “肯定有。”江歲宜夾起蝦來蘸了蘸汁,塞進嘴巴,滿足地將雙眼瞇成一條縫,“好吃。”

    乘嶼回來坐下,正好望到她滿足的模樣,水蜜桃似的唇瓣被潤的有些亮,雙頰可愛地鼓起,又咽下,她夸他,“你剝的真好。”

    乘嶼將有些發(fā)抖的指尖藏在桌下,勾了勾唇角,以示接受表揚。

    兩人安靜地繼續(xù)吃飯,空曠的房間回響著護膚博主講解產(chǎn)品的聲音。江歲宜慢吞吞地將那一盤蝦全部吃完,葡萄汁也喝光光,等幾個視頻都看完,她心滿意足地關掉了平板,擦了擦嘴,然后認真地望向對面的男人。

    “乘嶼,”她慢悠悠問,“你誠實地告訴我——你這幾天是不是都幾乎沒有吃飯?”

    空氣開始凝滯,沉默無聲地蔓延,兩人視線相接,然后緊繃成一條絲線。

    男人沒有回答。

    江歲宜一只手撐著腦袋,眨著一雙清亮的眼睛望他,另一只手在桌面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叩著:“還有,你的手總是發(fā)抖的事情,你告訴陳平之了嗎?”

    Jin:【在紐約。】

    秦月茹幾分滿意,打字回復。

    Sui:【打官司啊?】

    談靳沒回。

    秦月茹也不生氣。

    Sui:【十點的手術,華盛頓飛芝加哥一到兩個小時,您如果想來,現(xiàn)在過來時間剛好足夠。】

    秦月茹偏頭看沉默的少女,江歲宜靠在后座,依偎在軟座里,脆弱又頹唐,細瘦的手指抱著單薄的肩膀,身體在發(fā)顫。

    好像了無生機。

    秦月茹看了會兒,繼續(xù)打字。

    Sui:【小談公子,打個商量。】

    Sui:【您來,我把江歲宜送給您,我以后也不多過問你們的事。】

    Sui:【怎么樣?】

    第 54 章   Freedom

    Sui:【為什么呢?】

    江歲宜假裝是姐姐,繼續(xù)發(fā)消息。

    Sui:【為什么要跟江歲宜分手?】

    Sui:【你之前明明都猜到了,為什么這次這么生氣,要跟她分手?】

    隔了一會兒,對面顯示“正在輸入中”。

    Jin:【?】

    江歲宜一大早就起了床。

    太陽剛剛升起不久,透過落地玻璃,將寬闊室內暈染成溫暖的明黃,落在她帶著純白修身的連衣裙上,細微的珠光在光線下粼粼波動。

    化妝間臺面上擺滿了琳瑯滿目的瓶瓶罐罐,一個比一個看起來昂貴高級,流光滿盈之中,一個簡陋的、扁扁的鐵皮盒子顯得有些突兀。

    江歲宜化完妝,又打理好發(fā)型,才將那鐵盒打開,里面純白色的膏體已經(jīng)快要見底,她挖出一小塊,仔仔細細地抹了手。

    所有準備就緒。

    今天對她來說是個相當重要的日子,所有的事情都得靠邊站。

    江歲宜妝宜精致,意氣風發(fā),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微微笑了下,口型是“加油”。

    然后將一雙拖鞋穿出高跟鞋的氣勢,只在噠噠路過次臥時,腳步微微頓了頓。

    她想了想,低頭發(fā)出去一條消息,然后目不斜視地離開了-

    她笑道,“爸爸很重視這個母親節(jié)呢。喊我和設計師選了好多個款都不滿意,最后親自設計定制了這個,等了好久呢。爸爸說和爺爺送給您的扳指很像,您看像不像?”

    奶奶望著,不自覺地轉了轉她左手大拇指上的金扳指——金扳指中間綴了顆翠玉,據(jù)說那是爺爺生前送給她的禮物。

    “挺像的。”奶奶半晌才開口,招呼旁邊的傭人,“來,幫我試戴下。”

    珍珠項鏈被摘下,祖母綠項鏈被戴上,傭人笑道:“前幾年圣誕節(jié)還是什么節(jié)日,宜宜也送過夫人一條珍珠項鏈……大小姐和小小姐真是有默契呢。”

    “是呀。”江歲宜歪頭望表姐,笑宜燦爛,“要不怎么說姐妹連心呢?”

    表姐勉強扯了扯唇角,沒說話。   -

    到了快吃飯的時候,江如海夫婦才姍姍來遲。

    “爸,媽,你們來啦。”江歲宜起身打招呼,順便給奶奶拉餐椅。

    江如海沉著臉“嗯”了聲,江歲宜發(fā)現(xiàn)父母兩人都面色不虞,尤其是母親楊斐。

    她聳了聳肩,也無所謂——畢竟能讓嬌貴的小斐同志屈尊來看一趟奶奶,就已經(jīng)算是實屬不易了。

    商家總是嗅覺敏銳,五花八門的廣告鋪天蓋地宣傳了一周,就是為了這個周日的母親節(jié)。

    花店與蛋糕店爭奇斗艷,一家寫“‘花’點時間,和母親”,一家寫“專屬于媽媽的甜蜜”,江歲宜輕裝上陣逛起街來,臨走時蛋糕店的姐姐與她咬耳朵,“她還真的問了我。”

    “和她說了嗎?”

    “說了。珍珠項鏈。”

    “好哦。”江歲宜遞給她一束花,“送給你。未來的母親。”

    姐姐捂住嘴,又撫住肚子,臉色微微泛紅:“你怎么知道——”

    “誰也別想躲過我的火眼金睛,”江歲宜笑得賊兮兮,又小心翼翼地點了點她肚子,“這個幸運的小家伙也不行。好羨慕哦,出生就可以吃甜甜的蛋糕呢。”

    時間緊張,江歲宜沒多聊,拎著蛋糕出了門,準備放在副駕駛時注意到上面水漬干掉的形狀,蹙了蹙眉,放進了后座。

    等紅綠燈的時候,她打開了公眾號的推送消息——這是談雋怡推給她的,輸入八字后可查詢每周運勢,談雋怡說很準,硬要她關注,她勉強關注了,并輸出了一通要相信科學拒絕玄學的觀點。

    談雋怡對她嗤之以鼻,說那是你現(xiàn)在沒什么事兒求。有事兒求的時候你就想問問玄學了。

    今天她剛好有事求。腦子轟地一聲,她手在桌下緊緊地扣住了大腿,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了白。

    此時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吃驚詫異的、暗自竊喜的、惱羞成怒的……那些視線像聚光燈一樣將她打亮,其余的人都漸漸湮沒在黑暗之中。

    在這無比緊繃的氣氛之中,江歲宜的臉紅一陣,又白一陣,終于在眾多目光掃射之中,狀似害羞地捂住了臉,牙齒在唇內狠狠咬了下,咬出一絲咸腥的血跡,然后含糊地開了口:“天啊,這都被奶奶發(fā)現(xiàn)了……”

    緊接著她將手放下,清了清嗓子,露出個像是被揭破的、很不好意思的笑來:“我們接觸的——還不錯。我說實話好啦,其實是他和我提過,希望我能夠有個像樣的事業(yè)才好。不然我怎么可能會有這種想法呢?”

    她輕嘆一口氣,手指在桌上畫圈,軟綿綿地:“就算讓我拋頭露面,我也不愿意呢。雪絨膏這條線,根本不需要我去管理什么,也就算是一份保障吧。”

    “唔,”奶奶蹙著眉,還真的思索了下,隨后道,“這樣的話……我們拿出來點誠意倒也不是不行。”

    江歲宜感覺自己的心砰砰亂跳,她聽到奶奶輕飄飄、卻又極其清晰地落下一句:“那這雪絨膏,就當做你的生日禮物吧。”

    “謝謝奶奶!”她拋個飛吻過去,手收回來的時候有點抖,“最愛你啦!”

    “要好好和人家相處,也要把握好度,知道嗎?”

    “放心,我知道的。”江歲宜鄭重點頭,“我一定會和他好好相處的。”

    桌面下,她偷偷地掏出手機來,屏幕上顯示著今天一早的聊天記錄:

    [昨晚你帶去醫(yī)院的那個男人,等他醒來讓他走。他不知道我是誰,處理干凈一點。]

    [收到,小姐。]

    蔥白指尖懸停著,在屏幕即將熄暗之時,突然飛快地打字,發(fā)送——

    [不,把他留下。]

    公眾號的標題很花哨——[又到周日啦!本周運勢準確嗎?若是不準,歡迎來罵!]

    江歲宜深吸一口氣,點開。

    [本周運勢:……得貴人相助,心想事成。]

    一大段文字中她只揪出“心想事成”四個字,綠燈與此同時亮起,她長長吐出一口氣,關掉了手機。

    車一路暢通,駛向云城市中心的別墅區(qū)——云書公館-

    云書公館是當年由英國人設計修建的,如今是云城別具特色的洋房建筑,英式花園極為獨特,不管是其地段、品相,還是歷史背景、文化底蘊,在云城都算得上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豪宅。

    而這里,就是江歲宜奶奶王蔓的住所。

    江歲宜抵達的時候才剛剛早上九點,可等她進了門,才知道有人來的比自己更早。

    姑姑江如珊和她的女兒劉思江已經(jīng)一邊一個圍著奶奶,聊著笑著好生熱鬧,桌上鮮花盛放,還有個精致的草莓蛋糕,蛋糕上的巧克力牌上寫著“母愛如珊”。

    ……如“珊”?

    江歲宜瞥了那牌子一眼,有點想笑。

    姑姑的本名其實就叫江如山。

    那還是爺爺在世時起的名字,姑姑如山、爸爸如海,恢弘大氣,因為當時爺爺總在各國跑,奶奶一人在家駐守,起此名寓意為“所愛隔山海,山海亦可平”,沒想到很快就真的隔了山海。

    爺爺去世的時候,奶奶剛懷上小叔叔,爺爺還沒來得及給小叔叔起好名字,就撒手人寰,奶奶為祭奠爺爺,給叔叔起名為“江如一”,寓意為始終如一。

    至于山海平不平的,江歲宜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姑姑一直嫌“如山”太像男人,后來硬是將爺爺?shù)恼滟F賜名改掉了,把“山”改為了“珊”。

    “如山不也是姑姑的本名么,”江歲宜笑道,“怎么還用上了諧音梗呢。”

    “蛋糕都是你表姐設計的,我哪里懂這些。”姑姑笑著瞥她一眼,轉頭又和奶奶說,“思江知道您喜歡吃草莓味的。”

    姑姑對自己的名字不滿意,對女兒的這個名字倒是很滿意,總在家“思江”長“思江”短地叫表姐。

    她很喜歡給大家講自己曾經(jīng)做的一個胎夢。她說那時候剛懷上表姐,自己都還不知道呢,就夢到了爺爺。

    爺爺在夢里說他很想自己唯一的寶貝女兒如珊,在夢里摸了她的頭頂,還說“我的乖珊珊也要當媽媽了”。姑姑在夢中流下淚來,于是生了表姐之后,就給表姐起名為“思江”,旨在懷念爺爺。

    劉思江抬頭看到江歲宜手中的草莓蛋糕:“宜宜也買了蛋糕嗎?哎——都怪我,忘記早點和你說一聲。”

    “沒事呀。”江歲宜俏皮地沖表姐眨眨眼睛,“吃不了,兜著走唄。”

    又轉頭問姑姑:“哎,姑父呢?”

    姑姑淡淡道:“他忙著呢。”

    江歲宜長長地“哦——”了一聲,沒再接話,直接湊去奶奶跟前:“奶奶今天好漂亮哦。哇,這條珍珠項鏈也好靚,很稱您。”

    奶奶今天著了身深紫色的套裝,她本就膚色白,如今銀白色的頭發(fā)燙成精致的卷,全部梳向后,唇上沾了些潤澤的口紅,顯得精神矍鑠,她笑宜很淡,望江歲宜一眼,道:“你表姐送的。”

    表姐有點害羞地笑:“我在瑞士留學的時候就看中了這條古董珠寶項鏈,覺得很適合外婆。那時候手上緊張買不起,留了老板的聯(lián)系方式,幸好現(xiàn)在它還在。看來它和外婆很有緣。”

    “啊呀,那表姐可真是沒白去趟瑞士。這樣會不會顯得我的禮物很重復呀?”江歲宜撅起嘴來,從包里磨磨蹭蹭地摸出了個藍絲絨的盒子,在表姐熱切的目光中打開——

    里面是串祖母綠配鉆石項鏈,一看就價值不菲。

    Jin:【江歲宜。】

    Sui:【你明明說好了不跟我生氣,但是一直、一直在發(fā)脾氣,談靳,你不守信。】

    Jin:【騙人還挺有理?】

    Sui:【騙你的事,我不是故意的。】

    Sui:【所以為什么呢?】

    Sui:【為什么不理我?】

    Sui:【我沒有。】

    Jin:【就當我瞎了眼。】-

    第 55 章   Freedom

    晚上在第五大道的煙酒Club有約。

    幾位年輕華人聽說了談公子來美國,特意組的局,還邀約了不少女留學生。

    會所的頂層。

    談靳踩在黑金色的地面,暗調的燈光罩頂,男人身型融于窗外夜色,漆黑的眼眸里倒映玻璃窗外繁華的曼哈頓之夜。

    京城晚間有雪,夜風肅冷。

    暗色的防窺玻璃窗外白絮翻飛,歲宜下了出租車,高跟長筒靴踩進了積雪。

    她按著黑色羊絨大衣的帽子,抬眼便瞧見不遠處踩在門檻上的青年。

    君晤會所門外,青年裹在一圈墨藍色羽絨服里,叼著一根明滅的煙,看見歲宜時露出痞氣又傻氣的笑容,將煙扔進了雪里,沖她招手。

    “歲宜姐,”祁朗小跑過來,殷勤,“樾哥叫我在這里等你。”

    “來接我的?”歲宜顯然是認得青年,抖落身上的雪粒子,問他,“周起樾人呢?在幾號包廂?我去找他?”

    說罷,從背著的方格通勤托特包拿出手機,點亮屏幕,入目便是打給周起樾的未接來電。

    十二個,就一個打通了。

    祁朗身上混雜著煙酒的氣味,擋在歲宜身前,說話含糊:“樾哥說不用了,他說歲宜姐你本就身子骨弱,亂走動會凍著的,在門口等著就行,不用進去。”

    這話沒一句符合周起樾的人設。歲宜正眼瞧他,精致的紅唇勾起來,伸手將垂落的碎發(fā)別在耳后,疑惑發(fā)問:“周起樾說的還是你說的?”

    她本就美得有攻擊性,此刻直愣愣地盯著青年。祁朗一怔,臉上的酒暈又紅了幾分,哆嗦回復:“樾、樾哥。”不一會兒,別開眼睛,老實:“我,是我編的。”

    “行了。”歲宜也懶得給周起樾打電話了,踏進了會所里面,不動神色地掠過兩旁靜候的禮儀小姐,審問祁朗,“這次是出了什么事兒?”

    祁朗眼神飄忽,語氣猶豫,明晃晃的心虛,“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兄弟幾個聚在一起喝酒了。”

    歲宜問他:“那周起樾為什么掛我電話?”

    祁朗:“喝醉了。”

    “……”

    歲宜有些心煩意亂,語氣重了些,“我要聽實話。”

    祁朗高大的個子在歲宜面前沒什么氣勢,像只鵪鶉,磨蹭了許久,最后一口氣全說了:“也沒什么,樾哥最近看上一個姑娘……他很喜歡,所以想和宜姐你解除婚約,今天就是來和我們探討這件事的。”

    祁朗的聲音愈發(fā)小,頭低著,不敢看歲宜的表情。

    許久沒回應。

    祁朗稍稍抬頭,偷偷瞧了一眼,出乎意料的,歲宜面上什么表情都沒有,像是無事發(fā)生。

    怪嚇人的。祁朗渾身發(fā)毛,更是大氣不敢出,“歲宜姐?”

    “沒事,”歲宜開口,半天扯不出一個笑容,干脆不容質疑地要求,“帶我去見他。”

    歲宜是來找周起樾簽字的。

    合同單,十個億,長期合作,她求了人家半天寬限,現(xiàn)在一定要見到周起樾人,否則周氏集團上下近千人半年的努力都將功虧一簣。

    周起樾周公子,周氏集團總裁周玉笙的親子,出了名的浪蕩子,但畢竟是周家獨子,大學畢業(yè)后被父母扔到自家公司歷練,這次負責的單子算是董事會對他的一次考驗,全權交由他簽字。

    至于歲宜,是他的未婚妻。

    江家和周家是世交,早些年就定下了婚約,哪怕前些年江家宣布了破產(chǎn),但情分尚在,沒有取消婚約。

    歲宜家里欠外債時,是周家父母幫她填了。

    后來周父給她打了通電話,語重心長:“宜宜啊,叔叔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如若放在以前,你大概是看不上我家起樾,但現(xiàn)下叔叔希望你給起樾一個機會,扶持他、幫助他。叔叔希望你到周氏來實習,工資按總裁特助的薪資給。”

    歲宜沒辦法拒絕。

    她一直都知道周起樾爛泥扶不上墻,周玉笙的意思很清楚,想給周起樾一個知根知底的賢內助,一個不可能背叛周氏的領軍人物,江家破產(chǎn)后歲宜就成了最好的人選,所以這些年她也為周氏盡心盡力。

    歲宜一直要求自己勤勉努力,大學時同學見她奔波在課堂和職場,半是取笑,說她鐵打的,不輕易說累,也從來不掉一滴眼淚,哪怕她漂亮得屬于世俗里最惹人憐惜的那類姑娘。

    但現(xiàn)下,她不喜歡周起樾,卻確確實實有些傷心。

    周起樾這次訂的是個廳,靠外的雅座。

    未推門時,歲宜就聽到駐唱歌手沙啞的歌聲,是首悲傷的情歌。

    寒風隨著推門動作撲入,入目是茶幾上擺著的切花月季,綴著露水,被削了刺,插在素色花瓶里,氤氳淡淡的香。

    襯著廳室后工業(yè)時代的暗色設計,有種金屬與柔情的碰撞感。

    歲宜多看了兩眼,因為很巧,是她最喜歡的品種。

    杏色的大公夫人路易斯,法國產(chǎn)的。

    以前有個人掏空了口袋送她,不過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歲宜一眼便看到了喝得爛醉的周起樾,懷里還摟著位安安靜靜的小姑娘,長得不算漂亮,但白生生的,像是瓷娃娃,叫人一瞧見就想憐惜。兩個人膩歪在一起,耳鬢廝磨,關系好得像是連體嬰兒。

    歲宜沒猶豫,快步上前,直接從托特包里掏出密封袋,拆開后將合同和筆一同放在周起樾的面前。

    周起樾一桌有七八個人,除了那姑娘都是男人,此時被歲宜闖入了,一時都噤聲。

    長卷烏發(fā)、明眸皓齒,一出現(xiàn)便理所當然地成為了眾人的焦點,美得不可方物。

    所有人都認出來這是誰,偏生就周起樾喝高了,迷迷糊糊地,還抱著小姑娘嘟囔:“怎么了?莽子不是要給你表演吹酒瓶嗎?怎么不繼續(xù)喝嗎?”

    小姑娘多少是知道歲宜這個人物的,之前也在周起樾手機里看過照片,她看歲宜分明是得意的,圓溜溜的杏眼直愣愣地盯著歲宜,有些傲慢。

    她的小手輕輕地捏著周起樾的衣角,附耳親昵:“周少,有人。”

    周起樾還半醉不醒,擰著眉心,清醒了三分,郁悶:“誰啊?”

    小姑娘的聲音不大不小,軟軟的,但聽著不太快樂,“江小姐唄。”

    歲宜給周起樾打的那十二個電話,十一個都是小姑娘掛的,最后一個是周起樾實在被鈴聲磨得沒性子了,搶過來接的。

    周起樾半睜著一只眼,看到來人臉都皺了起來,像是遇到什么痛苦的事情,暗罵了句“草”,他拍拍腦袋讓自己清醒,心里煩燥得像是一堆稻草,閑話:“歲宜,你還真來了,大半夜的跑到會所,真不像你的作風。”

    歲宜面色如常,卻已經(jīng)入了座,端著凳子就擋在周起樾前面,一句話也不想說。

    周起樾“唔”了聲,大概酒勁兒又上來,打了個酒嗝,腦袋暈得坐不正,問:“說吧,這次什么事?”

    “簽字。”歲宜在電話里解釋過了前后起因,周起樾沒聽進去,那自然沒必要再多廢話,她幫周起樾拔了水筆筆帽,指了指簽字的區(qū)域。

    周起樾倒沒反駁什么,提筆就寫了。

    寫完后,大發(fā)慈悲地扔在歲宜面前,“行,簽完了,”然后揚眉說,“你可以滾了。”

    輕飄飄的,一副被煩到的樣子。

    歲宜沒生氣,將合同重新檢查了一番,然后完整地放回密封袋,用白線纏繞好,穩(wěn)妥地放進托特包。

    她趕著把合同帶回去給加班的同事,所以并沒有逗留的打算。

    可站起身準備走卻聽見小姑娘溫溫柔柔的提問:“江小姐真就滾了?不說點別的什么?”

    滿載天真的語調和神色在歲宜看來有些低級,歲宜沒搭理,小姑娘就生氣了。

    “周少的未婚妻也不過如此嘛,脾氣真大。”

    歲宜扣在托特包上的手頓住,看在“周”這個姓氏的面子上,扯笑解釋:“不好意思,有點忙。”

    小姑娘顯然不大滿意,站起身,咬著唇瓣,委屈:“我聽說江小姐不喜歡我們周少,卻對周少死纏爛打,非要做周少的未婚妻,就是為了攀附周氏的權力。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和周少在一起了,江小姐總該有羞恥心,知難而退吧?”

    歲宜低著頭,像是聽到什么讓人發(fā)笑的話,漾出半絲笑容,她一笑,小姑娘便覺得落了下風。無他,歲宜太漂亮了,先前云淡風輕的,像是個移動的花瓶,此刻生動起來,便如稀世的珠寶拂去塵灰,任誰都心顫。

    勾人心魄,人間尤物,不過如此了。

    歲宜垂眼,鴉羽般的眼睫輕顫,提問:“那你覺得該怎么辦?”

    小姑娘口氣不小:“只要你和周少解除婚約……”

    歲宜打斷,反問:“那為什么不是你和周起樾分手?”

    小姑娘表情一瞬間難堪,手捏成拳,聲音顫動:“你說什么?明明是你死纏爛打?你才是介入別人感情的那個。”

    歲宜沒理會“死纏爛打”這個描述,只是闡述事實:“你想我和周起樾解除婚約,但這事我做不了主,周起樾也做不了主,除了你倆分手,還有什么辦法?”

    婚約是兩家父母定的,現(xiàn)下周氏勢大,決定權基本都在周家那里,她歲宜不過是顆任由擺布的棋子,又怎么決定自己的人生。

    被歲宜如此平靜的回答,小姑娘委屈極了,眼一酸,眼淚巴巴地掉了下來,只輕輕叫了一句“周少”,便讓周起樾煩躁。

    周起樾掀了眼皮,渾身不自在,罵:“歲宜,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呢?欺負女人算什么本事?”

    歲宜提了放在一側的包,翻看手機,懶懶看了眼周起樾,平淡:“只是說實話。”

    周起樾冷笑,聲音大了幾分,恐怕整個廳的客人都能聽見了,諷刺:“歲宜,你真以為自己還是當初那個眾星捧月的江家大小姐呢?”

    他的整張臉都皺起來,熏人的醉意爬滿了周身,胡言亂語,卻又不可一世。

    周遭徹底靜了,只余下駐唱歌手沙啞的歌聲。

    歲宜不大在意其他人,皺眉,語氣寡冷:“行了,你喝醉了,好好清醒一下吧,我先走了。”

    她轉身就走,未到門口,卻被人從后面扣住肩膀。

    酒臭中帶著腐爛的味道,像是無人打理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滿是爛魚爛蝦的惡臭。

    歲宜覺得肩膀一疼,一轉身便看到周起樾震怒的臉,近在咫尺。

    周起樾惱怒地推了一把,嘴里喋喋不休:“歲宜你他媽裝什么裝,也配這么跟我講話,要不是我爸,你連大學都不上不了,早就站街賣了,現(xiàn)在又在這狐假虎威,我都懷疑你是不是爬過我爸的床,不然他憑什么對你這么好?”

    “樾哥!”

    蹲角落里的祁朗神情崩潰,小聲制止。

    這話說得太過了,同行的哥們都覺得周起樾瘋了,上前想拉住周起樾。

    可開弓哪有回頭箭,喝醉了的周公子就像是匹脫韁的野馬徹底失去了管制。

    君晤會所整個A廳的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這里,周起樾更興奮了。

    他眼里的世界天旋地轉光怪陸離,眼前這個漂亮得讓他起雞皮疙瘩的女人依舊像是永無波瀾的假人。精致、完美、高傲,沒有缺陷,哪怕她早就沒了依仗。

    現(xiàn)在的歲宜離不開他們周家,他可以肆意地玩弄她、作踐她、奴役她。

    面對歲宜,周起樾一直有一種無法掌控、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他潛意識里很清楚如若不是江家出事,他這輩子都不可能配得上歲宜。

    因為這種少有的無力,周起樾心里躁得想殺人。周起樾冷笑,覺得無法理解:落魄的鳳凰和落湯雞有什么區(qū)別?

    他拎過一杯烈酒,有些暈眩地后退了半步,然后借著酒意猛地潑了歲宜滿身滿發(fā)。

    歲宜措不及防閉上了眼睛,失去血色,臉色慘白。

    女人的身上沾了酒水,頭發(fā)黏連在一起,似乎稍怔,因為突如其來忘記了動作和反駁。微微瞪大了眼睛,像是驚奇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有些叫人心軟的茫然,又轉而變得難堪。

    臉燒紅一片,眼圈也不經(jīng)意間紅了。

    十分狼狽。

    周起樾的腎上腺素飆升,心臟在加快。他的胸膛里一陣寬慰,感到了快活,第一次有了壓垮歲宜的快感。

    歲宜垂眼,有些逃避地咬了下唇。

    周起樾身后,君晤會所A廳最清凈的雅座上坐著一人,穿著手工制作的純黑西裝,長腿舒展。

    散亂的黑發(fā)垂落,微微偏頭用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撐著下頜,像是在看一出好戲。

    似是意識到了歲宜的視線,回以淡漠的笑容。

    那雙淺淡冷峻的眸像是有魔力,叫歲宜渾身的血液為之凝固,無處遁逃的感覺像是彌天大網(wǎng),禁錮著歲宜的心臟叫她窒息。

    這個人她認識。

    這些年,歲宜聽過更難聽的謾罵,卻獨獨不想在這個人面前如此,因而才真實的難堪。

    她以為他們就像是彼此生命中只有一次的流星,消失了便不會再相遇,沒想到還會重逢。

    談靳,歲宜在少女時期仗著家世曾經(jīng)徹底玩弄過的男人。

    季:【阿靳沒告訴我,我問李紹齊要到了。】

    季:【定位】

    江歲宜下了計程車,覓著導航指引抵達第五大道。拾級而上,站在漆黑門扉前,江歲宜稍稍發(fā)怔。

    門童身著規(guī)整的黑白制服,要求江歲宜提供會員。

    這家會所需要7500美元的會費,江歲宜其實可以在門口等談靳出來,但季夏揚發(fā)來的消息還是刺激到了她。

    季:【在頂層的包廂,我剛打電話給李紹齊的時候聽到挺多女孩的聲音,嫂子,你做好心理準備。】

    季:【……他們喝酒一向這樣,不過阿靳平時訓練多,不跟他們鬼混的。】

    第 56 章   Freedom

    談靳低眸在看坐在他腿上的少女,腰肢纖細,細嫩的肌膚因為羞臊已經(jīng)泛紅,那抹漂亮的緋紅一直蔓延到纖細的脖頸。

    呼吸伴隨緊貼他的胸口在輕輕起伏。

    她對他真的半點不設防。

    談靳沒碰她,單純喊她的名字:“江歲宜。”

    那是兩個人的第一面,歲宜閉上眼就可以描繪出談靳那雙讓人心動的眼睛。

    倔強而疏冷,像是一場讓天空跌碎滿地的青黑風暴。

    “歲宜姐,找到小周少爺了嗎?合同有沒有簽好?”

    歲宜收回了記憶,吸吸秀氣的鼻子,還是在暴雪的惡劣天氣,“好了。”

    身上是洋酒濃烈的氣味,有些熏人,她的袖子半濕著,用麻木的手指打字:“等我一刻鐘,就回來。”

    不過進去四十分鐘,外邊的世界已經(jīng)翻天覆地,全然沉寂在肆虐的暴雪中,積了厚厚的一層。歲宜縮著脖子站在角落里,像只被凍壞的小刺猬,可她沒時間妄自感慨,因為合同還沒交到對方手里。

    君晤會所是市中心最貴的地段,往日應該是好打車的,但大概是因為惡劣的天氣加較晚的時間,滴滴打車的程序顯示超時,歲宜果斷加了五十塊錢紅包。

    手下小職員的微信秒回:“歲宜姐,跟融通講的延遲半天,也就只到午夜十二個小時,人家說了‘過時不候’,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晚上十一點三十七分了,咱們真的還來得及嗎?”

    小職員跟了一個崩潰大哭的貓咪表情包,小心翼翼地提示:“融通的陳經(jīng)理已經(jīng)喝了咱們二十幾杯茶水了……”

    “他看起來真的很生氣……”

    陳經(jīng)理什么脾氣,和他打過多次交道的歲宜自然清楚,她的手指頓在那里,因為天氣冷,已經(jīng)半僵。

    歲宜嘆了口氣,狠狠心,轉到滴滴打車的界面追加了二百塊錢紅包。

    可終究還是無事發(fā)生。

    沒有辦法,歲宜撥通了小職員的電話。

    剛剛畢業(yè)的男大學生處理事情還沒有完全熟練,不太周全。此刻應該是在茶水間,弱著聲音同歲宜報告:“歲宜姐,你還有多久回來?陳經(jīng)理說想走了,如果我們不讓他走,他就去見周玉笙周總,讓我們全都玩完。”

    他語序混亂地匯報:“我們這邊真的拖不住了,凱哥已經(jīng)偷偷把公司會客廳的時鐘調慢了十分鐘,能拖多久是多久。”

    “還有還有,霞姐叫咱們分公司最漂亮的小姐姐來陪陳經(jīng)理,但是陳經(jīng)理在氣頭上,正眼也不給一個……”

    人在緊張的時候似乎真的會失去說話的邏輯,男大學生顛來倒去的敘述像是沒頭的蒼蠅,一個勁兒亂晃。

    “宿以煬,”歲宜打斷了對方的念念碎,“冷靜一點。”

    風雪中的女人精致而漂亮,撩起眼,眼底沉著理智而溫和的光亮,鄭重交代,“我可能沒法在十二點之前趕回來了,”她解釋,好讓宿以煬他們心里有數(shù),“下了暴雪,現(xiàn)在外面方圓十里都沒有出租車了。”

    “啊?”小職員顯然有些崩潰,小聲詢問,“那怎么辦啊,歲宜姐?”尾音有些輕顫。

    歲宜嘆了口氣,安撫:“你把電話給陳經(jīng)理,我直接跟他電話談吧。”

    宿以煬有些焦慮的語氣緩了緩,吶吶回了句:“好。”

    歲宜站在風雪里和融通的陳經(jīng)理溝通。

    她鴉羽般的睫毛微垂,烏黑的長卷發(fā)此刻有些潦草,沾了不少雪點子,身形落寞。

    “陳經(jīng)理,您看這樣,咱們先用掃描文檔簽字,等明天,我一定趕在融通上班前把原件送到您辦公室,并親自給您賠禮道歉,您看可以嗎?”歲宜語氣誠懇,商量的語氣把姿態(tài)放得極低。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不咸不淡的“哼”。

    陳建武等了許久,早就沒了好脾性,冷聲:“我們融通有融通的規(guī)矩,走程序用的從來都是原件,不會用掃描文件來敷衍客戶。”他說得義正詞嚴,堵得歲宜無話可講。

    “那……再給我緩半個小時,您看可以嗎?”歲宜的鼻尖和臉頰被冷空氣凍得有些泛紅,“融通把文件送到周氏藥業(yè)的時候已經(jīng)是周五下班時間以后了,周副總周末不上班,您是早就清楚的。雖然明面上給了我們四天的時間,但算起來也只有今日和昨日兩天。”

    歲宜聽到陳建武那頭指節(jié)敲擊桌面的聲音,噔噔噔,像是一聲聲扣在她心上,是在給她壓迫感,給她示威,表達不滿。

    “可是我同樣提前預約了今天要見周副總,對方的秘書也同意了,我等了半天了,現(xiàn)在周起樾人在哪里?”陳建武質問,語氣不客氣,“你們周氏是不是沒有把我放在眼里,沒有把融通放在眼里?”

    周起樾,還是周起樾。

    “周副總臨時有事,”歲宜抱著手臂,掃了一眼身后的會所,眼神復雜,輕聲細語安撫對方,“陳經(jīng)理,這份原材料運輸?shù)暮献鲉挝覀兒茉缇投ㄏ聛砹耍蹅儽舜艘捕伎吹搅苏\意,周氏藥業(yè)給融通的價格也是最優(yōu)惠的,雖然可能……就像現(xiàn)在一樣會出現(xiàn)小的紕漏,但也及時反饋,真誠地尋求長久的合作關系。我向您保證,真的是最后一次。”

    “呵,江特助的想法還挺特別,管這叫小紕漏?”

    陳建武聽完了歲宜的話,并沒有什么動搖,他明確地告知歲宜:“江特助,十二點之前我如果還是沒有拿到合同,那咱們也就沒什么好談的了。”

    話落,電話被掛斷了。

    歲宜的心沉到了谷底。

    和這冷雪一樣,攜帶著徹骨的寒意。

    這份單子全權交由周起樾處理,是周氏藥業(yè)董事會有史以來交予的最大單子,可沒有想到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出了差錯。

    融通的職員將合同遞交給周起樾簽字,但周起樾本就不看工作上的事宜,又正逢下班時間,秘書和其他職員不在,無人登記,便一直擱置在角落。

    這件事是他們周氏藥業(yè)理虧。

    漂亮的女人因為站久了手腳有些發(fā)麻,她甩了甩腿,蓋在身上的薄雪簌簌落下。

    當初,周玉笙將歲宜安排在周起樾的身邊,就是為了讓她成為他們周家的工具人,這次的單子與其說是周起樾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不如說是她歲宜的難題。

    歲宜深吸了一口氣,打開手機的通訊錄,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扭頭去跟周起樾低頭借車。

    她計劃著,要先跟周起樾道歉,再問他借車,實在不行搬出來“周總”的名號,周起樾厭惡她,卻也不得不給自己父親面子,只是不知道周起樾要羞辱她多久才能應下,來不來得及。

    時間緊迫,而單子又實在太大了,董事會和周總一定會問責,而最后倒霉的絕對不會是周起樾。

    繁雜的工作讓歲宜有些亂心神,她垂著眼思考如何維系與融通的單子,又忍不住想到躺在病床上的母親。父親去世后,家中的負債太大,家產(chǎn)遍賣遠不夠,好在周總念及舊情自行掏腰包幫忙填了大頭,日子雖說艱苦但還算有盼頭。

    可麻繩總挑細處斷。

    某日,歲宜在開會時收到了醫(yī)院打來的電話。

    ——母親被運貨的卡車撞倒,車禍。

    當時歲宜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渾身的鮮血都凝固了,從會議室摔門而去,趕到醫(yī)院時ICU的燈還未熄滅,醫(yī)療機構負責人幫她簽署了病危通知書,她坐立難安,在急救室的白色門扉前來回踱步,根本無法理智,好不容易聯(lián)系到了肇事司機,請了律師令其賠償相關損失。

    司機一口咬定母親出現(xiàn)時神情恍惚,行為絕非正常人,但最終法官根據(jù)交通錄像判決全責在他。

    后來母親身體轉好,歲宜還是不放心帶她去精神病科做了鑒定。

    中度抑郁,需要吃藥。

    那天歲宜拎著一袋艾拉法辛,在醫(yī)院的長椅上坐了很久。

    她的母親出生普通家庭,和父親是高中同學,而后考入同一所高校,大學畢業(yè)后父親違背家里的意愿和母親結了婚,算得上少年夫妻。

    母親的前半生在父親的呵護下沒吃過多少苦,婚后兩年便懷了她,之后閑賦在家,現(xiàn)在讓她去找工作全然與社會脫節(jié),太難為她了。

    其實,家中出事前,母親是一個很愛笑的人,父親說再多的苦累在看到母親笑容時都會彌散。可后來母親卻總愛皺著眉,像是連綿陰雨的暮春江南,就連屋子里都濕得長滿苔蘚。

    歲宜注意到了,但沒有放在心上,她真的太忙了。

    是她的失責。

    歲宜二十四年的人生,沒有閑錢,也沒有時間。

    褪去一身驕傲,擔負著欠周總的人情和需要照顧的母親。

    她加快了步伐,卻倏然看到一輛黑色的邁巴赫從遠方駛來,然后穩(wěn)穩(wěn)地停在君晤會所的后門。

    一柄黑色的傘緩緩撐開,侍者微欠身,將客人攬進了傘下。

    對方的側影凌厲挺拔,只是面容隔著風雪有些模糊,但歲宜還是一眼認了出來。

    談靳。

    歲宜的心臟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驟然來襲的暴雪,但驟冷過后,血液開始快速流動,心臟也仿若求生一樣飛快跳動。她收緊了拳頭,眼睛死死地盯著男人的背影。突然有了一個非常荒謬的想法。

    歲宜停住了腳步,眺望著更遠方的樓宇,看到有一只小黑貓疾風閃電般從高樓跳到下一層,像是有舍命的勇氣。

    她也突然有了勇氣,抱著懷里的包,踩著積雪快步走到車前。

    當年她和談靳的第一面兩個人身份懸殊,如今亦是如此。

    只可惜,現(xiàn)在該是她歲宜仰望談靳。

    歲宜吸了好幾口含著雪粒子的冷空氣,只覺得凍得肺都在顫抖。

    她的確和人打過賭要拿下談靳,也的確不怎么在乎過談靳的感受,甚至于最后,她是為了保住自己優(yōu)渥的生活才丟掉談靳的。

    歲宜自認為理智,也清楚:她沒有那么多的尊嚴,尤其在談靳的面前。

    她該拉下臉求他,哪怕只是為了母親。

    司機不認識她,按了幾下喇叭見人未動,探出腦袋問做什么。

    歲宜沒回答,隔著擋風玻璃看到了談靳。他把方才的西裝外套脫下了,露出里面稍顯單薄的黑色羊絨毛衣,微倚后座,依舊是剛剛疏遠冷寂的樣子,沒有看她。

    歲宜稍怔,彎曲指節(jié),敲響后排的擋風玻璃。

    “我需要去周氏藥業(yè)。”女人微簇的細眉已經(jīng)染上了風雪。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委屈的,歲宜的眼尾稍稍泛紅,垂眼的時候繁密的睫毛微顫。

    方才在會所里故作高傲的蹩腳偽裝終于還是碎裂了,現(xiàn)在的歲宜露出了幾分脆弱,像是被摧殘的夜里盛放的白玫瑰。

    司機似乎是得到了指令,沒有趕她,也沒驅車離開。

    歲宜就在那里站著。

    她心里很清楚,談靳幫她的概率要比周起樾多得多,也絕對會減少時間成本。

    歲宜拽著拳頭,就那樣一言不發(fā)。

    許久,她沒再開口,談靳也沒動。

    終于有人妥協(xié)。

    單向的玻璃窗緩緩落下,談靳微微偏了頭,不含一絲情緒的眼睛落在她身上,帶著風里裹挾雪粒的涼。

    命令一樣同她說:

    “上車。”-

    車上的味道和談靳很像,多層次的木質調,歲宜距離談靳只有一尺,因而嗅得很清楚。

    恰到好處的分寸感,無法忽視的進攻性,像是一場西方貴族精心布置的黑白象棋廝殺。

    “謝謝。”

    已經(jīng)是今晚她第二次謝他。

    這次男人沒有理會。

    “我搭到順風車了。”歲宜給宿以煬發(fā)了消息。

    小職員幾乎是瞬間激動得淚流滿面,連連回復:“好的好的,那真是太好了。”又似是反應過來,問:“但是歲宜姐,趕得及在十二點回來嗎?”

    現(xiàn)在是晚間十一點四十七分,歲宜點開了高德地圖,顯示剩余十三分鐘抵達。路上積雪深厚,車輛容易打滑,實際到達時間只可能更慢。

    “可能來不及。”歲宜坦言。

    “那豈不是……”欲言又止。

    歲宜:“盡量拖著。”

    “好。”

    歲宜已經(jīng)冷靜下來,捏著手機,抬眼詢問:“師父能開快一點嗎?”

    她看著前方著制服的私人司機,收回目光時,在后視鏡里與談靳對視。

    冷寂的目光像是一條暗流涌動的暗河,歲宜的手心沁出了冷汗。

    司機問:“談先生?”是在問談靳的意見。

    男人西裝褲交疊,蓋住修長清瘦的腿,身體微陷在皮質的沙發(fā)里,形容清雋,又自有散懶的矜雅。

    沒有回答,那就是拒絕。

    雪夜安靜,除了車子發(fā)動的聲音,就只余下空調的“呼呼”聲。

    她知道她不應該去渴求這個人的幫助,可還是開了口:“談先生……”

    話沒能說全。

    “一定要這么生疏嗎?”談靳打斷了她。

    歲宜微怔,她抬起頭,對視上談靳的眼睛。

    她終于有機會偷偷地打量他,五官比起年少時更為深邃,添了上位者的壓迫感,不再是從前在她跟前的倔和卑微。

    “我們已經(jīng),”歲宜一眨眼就不敢再看他,“分手了。”

    她選了很委婉的說法,沒敢說“玩弄”這樣的字眼。

    談靳垂著眼看歲宜,“那也別叫這個。”

    歲宜咬著下唇,心臟有些澀然,想:那能叫什么?

    她以前給過談靳很多稱呼,甚至玩笑般叫他“小狗”。

    她的小狗,難馴的小狗。

    她記得第一次叫他“小狗”的時候,談靳冷著臉咬了她的左手小臂,用了很大的力氣,咬出來一個很深的痕跡。歲宜沒怪他,像是馴獸一樣緩慢地撫摸談靳的腦袋。那時候,他的腦袋毛茸茸的,帶著廉價洗發(fā)水的皂香。

    “談靳,”歲宜將身體后撤了一些,假裝淡定地詢問:“可以讓司機開快一點嗎?”

    對方在聽到“談靳”兩個字時,鼻息中發(fā)出一聲輕笑。許久,冷聲拒絕:“不可以。”

    男人看著他,淺琥珀色的眼睛像是凝了一片淺淡的冰霜,讓人不知道怎么去捉摸他的心意。

    歲宜覺得心臟一滯,再次與談靳的相逢讓她一直有失去掌控的不安感。

    畢竟沒有誰會喜歡這樣的地位反轉。

    她想問為什么,可那股屬于談靳的味道又近了一些,歲宜懵懂地眨眼,對方把食指放到了她的唇上,堵住了她接下來所有的話。凸出的骨節(jié)上纏繞著性感的青筋,指腹有點涼。

    好近。

    他靠得那么近,就好像會吻她一樣。

    談靳的嗓音低沉,目光定在歲宜的身上,聲音比方才還冷,“歲宜,我給過你機會了,還讓你上了車,我想我已經(jīng)足夠仁至義盡。你現(xiàn)在和我提要求,我憑什么答應你?”

    一頓,瞇著眼睛,似乎在談生意:“或者,”鼻息中發(fā)出一聲輕笑,“你能給我什么好處?”

    這個時候他不太能集中注意力,重復了一次:“歲歲,聽話,離我遠點。”

    江歲宜沒有動,照明干脆對準了談靳。

    男人低著頭沒再看她,唇角下壓,眸光是渙散的。

    江歲宜一下子就想起來談靳在俄羅斯賽后跟她說的那句話。

    他原本應該是想和她坦白什么。

    ——如果住院證明是真的呢?

    第 57 章   Freedom

    江歲宜說:“你還沒告訴我咱倆算分還是沒分。”

    談靳移開臉,問:“有區(qū)別嗎?”

    江歲宜硬氣了些:“分了我就不會聽你的話。”

    談靳沒有焦距漆黑的眼在看她,談靳語氣重了,警告:“把手松開,離我遠點。”

    那時候的她真是任性。

    歲宜在回憶中抽離,對于曾經(jīng)的自己妄下定論。

    她施施然站起身,吐槽之余,瞥見鋪滿桌的文件,增添了幾分無力感。

    “江特助,一起吃飯。”

    玻璃門前,同事明霞提著隨身的麻將包輕敲玻璃門。

    公司樓下的餐廳,歲宜要了一份牛油果班尼蛋和一杯冰美式。

    “說起來,今天早上接到總部通知,”明霞付完款,端著餐盤尋了位置坐下,似乎想起來什么,“創(chuàng)投圈的TOP,嘉匯,居然要投我們的新項目。”

    “嘉匯?”

    歲宜有些意外,脫外套的手一頓,漂亮的眼眸波光瀲滟,落在同事理所當然的神色上,明霞詫異:“你沒收到通知嗎?”

    歲宜微怔,神色如常地坐下,“沒有。”她垂下眼,將垂落在耳側的碎發(fā)捋到耳后。

    嘉匯是現(xiàn)下最有財力的創(chuàng)投公司,幕后的最大股東是談家,談靳。圈子里不少人追捧嘉匯,因為一旦得到嘉匯的力挺,便等同于有了豪門談家的認可,有了更多的便利和底氣,算得上是一步登天,多少企業(yè)做夢都想和嘉匯合作。

    這個意向對于周氏藥業(yè)來說絕非小事,但這么大的消息公司瞞她瞞得徹底,歲宜居然一點都不清楚。

    歲宜明白過來。

    上回那件事,周總還是介意的,沒有完全信任她。

    明霞只以為是總部那邊的人沒有通知到位,“大概后天嘉匯的人就會來咱們這里參觀,詳細約談。”

    歲宜淺笑,沒有答。

    “要是和嘉匯合作成功,咱們這期的新藥項目應該能更進一步。”明霞是個事業(yè)心重的女人,辦事無不細致,會在客戶來之前了解對方的一系列愛好習慣,尋找突破口,“談家現(xiàn)在當家的,江特助見過嗎?”明霞翻看著手機的資訊,她雖然不了解豪門之間的私交和齷齪,但清楚歲宜作為周起樾的未婚妻,肯定知曉得比她要詳盡。

    明霞蹙眉翻閱著,從繁復的信息里查找出有用信息,“叫談靳吧?”

    “是。”

    “見過?”

    歲宜“嗯”了一聲,“見過。”

    何止是見過。

    明霞抬起頭,好奇:“談少他人怎么樣?”

    歲宜的西餐刀落在班尼蛋上,平淡開口:“他看人辦事很公平。”

    明霞有幾分意外,撐著下頜,戲謔:“這個評價從你嘴里說出來還真少見。”

    “實事求是。”

    “是嗎?”明霞評價,“那還挺少見,這樣出生的世家公子哥居然還講求公平。”

    歲宜失笑,想起少年在年級公示榜單上青澀的證件照,一時感慨。談靳現(xiàn)在這樣的地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確不用再講求公平,他已經(jīng)不需要像尋常人一樣努力就可以得到一切了。

    資本堆砌出來的財富和底氣可比其他的要粗暴硬氣得多。

    但他在高中的時候的確就是個追求公平的人,他慣常用實力說話,不過大部分原因是當初的他只有成績,別無其他。

    歲宜胃口全無,咽下苦澀的冰美式,心知肚明:按照常理,談靳不會給周氏藥業(yè)合作的機會。

    一個小小的周氏藥業(yè)給談家提鞋都不夠,因何入了他的眼。

    他是沖著她來的。

    接到嘉匯那邊的人員對接時已經(jīng)是洽談當天。

    知道談靳親自來分公司的時候,歲宜正在聯(lián)系市場部要求采買開會用的水果。

    這消息在她的意料之外,一深思又覺得情理之中。

    “夏秘書,還有別的什么要求嗎?”

    歲宜接聽著對方聯(lián)絡人員的電話,突然聽到對面清潤的男聲遲疑地回復,“有是有。”

    “您請說。”

    夏秘書咳嗽兩聲,有些為難:“請問貴公司有沒有一個姓江的特助,談少點了名要她來負責此事洽談,談少說如果不方便的話,他可能就不來了……”

    還真是如此。

    歲宜看著辦公室外忙碌的同事,分公司上下嚴陣以待,她突然深吸了一口氣,想起來上回分別時談靳強調的“付出與回報”的觀點。

    “江特助有空的。”

    歲宜認真地回復夏秘書,“您讓談少放心來吧。”

    這么大陣仗,如此豪邁的手筆,要付出的肯定不是周氏藥業(yè),而是她。

    下午兩點整,嘉匯的代表準時到了周氏藥業(yè)的分公司,明霞領了研究院的負責人詳細介紹項目詳情。

    歲宜就坐在會議桌的前排,久久地注視著對面的空位。

    標牌寫著方正的“談靳”二字,這兩個字歲宜在高中的時候眷寫過無數(shù)遍,她閉上眼都知道如何去書寫。

    這座位是專門留給他的。

    他還沒到。

    代為出席的夏秘書是個帥氣清俊的青年,一副笑眼,逢人就笑,表現(xiàn)得極為親和。

    看到歲宜時,顯露出幾分驚艷和恍然大悟。

    “是江特助吧?”

    談靳盯著李紹齊,目光侵略而狠戾。

    談靳冷嗤:“行啊,試試。”

    話語幾乎是踩著齒間牙縫吐出來,李紹齊被那個眼神驚到,深覺談靳真瘋了。

    “靳哥!家里老太太不會同意你這么瘋的。”

    男人起身,走到李紹齊面前,眼皮耷落俯視,倨傲不羈,不帶任何軟和神色,一字一句說:“我不管,但是李紹齊,你敢跟江歲宜說半個字,你就完了。”

    后面的威脅李紹齊從前從未從談靳口中聽到過,第一次,談靳給他這么重的話。

    他說:“我讓你后悔來到這個世界上。”

    第 58 章   Freedom

    前兩天江歲宜休息得不好,人一累,覺就睡得沉,不夠踏實。

    她迷迷糊糊想起來自己還沒跟談靳和好,著急想醒過來,但噩夢侵襲難以清醒,直到觸碰到什么。

    少女猛然起身,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間頗為黑的臥室。她迷迷糊糊以為自己遇難了,抬手試探著像是盲人似的去碰了碰她剛剛摸到的東西。

    是一個人。

    “干什么?”

    “這么信任我?”

    電話畢,歲宜提上高跟鞋,聽到了談靳的問。

    昏暗的后勤室,談靳歪著頭看她,似乎湊近了些。

    “談靳。”

    歲宜站在架子前,想制止他,但男人靠近的動作不容拒絕。

    歲宜后退了兩步。

    辦公樓這一層的后勤室窄小,歲宜的背靠到了墻,漂亮的腰肢愈發(fā)地直。

    退無可退。

    談靳的身上高檔煙草的味道還沒散掉,帶著香水的疏冷,襲了歲宜滿臉。

    他推著她的肩,叫她抵到墻上。

    歲宜的心都跟著狂跳了起來。

    談靳方才在外間抽煙的時候散了西裝的扣子,露出了里間的白襯衫。便方便了她看到里間輕微堆疊的襯衫面料、肌膚,還有纖薄皮膚覆蓋下肩頸的肌肉。

    歲宜的目光上移,看到了談靳凸起的喉結、性感的薄唇和挺直的鼻梁,然后與他對視。

    對方狹長的眼眸里只有她一個人。

    你想要什么呢?談靳。

    歲宜想直白地開口,可又怕回答太過燙人。

    “不回去嗎?”歲宜兩頰的皮膚微燙,纖細的手指微微蜷縮。

    她想要避開他的目光。

    “著急回去?”

    “嗯。”歲宜小幅度地點頭,“會議室里還有人在等我們。”她輕聲解釋。

    談靳那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就抵著墻,他的手臂攔住了歲宜的去路。

    “那你呢?”一頓,冷聲問,“這些年,有沒有等我?”

    對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明明很澄澈干凈,不參雜利益,卻好似有千斤重,壓得人喘不過氣。

    等。

    歲宜心都在顫。

    歲宜該敷衍地告訴他,“有。”

    畢竟這是她的甲方,她必然要討好他。

    可她說不出來,太不走心,也太不真誠。

    歲宜嗓子眼發(fā)干,手指已經(jīng)完全握成了拳頭,指甲戳進肉里。

    “不想回答我?”

    歲宜覺得恍惚,在心里很輕很輕地回答:“想的。”

    想的。

    只是她不能,也不敢。

    歲宜牢牢記得自己的身份,與眼前人有天壤之別。

    如果她還是當年那個驕傲的江大小姐,她自然有底氣。

    可是公主已經(jīng)淪落為灰姑娘了呀。

    談靳眼底零星的笑意彌散,松了手,轉身離去。

    他一定失望了。

    歲宜覺得煩躁而揪心。

    這個人有沒有等她呢?

    那年春日爛漫,她提了分手。

    少年跟著她走過三十六條街,在天橋下攔住歲宜,問她是不是家里出了事。

    京城的春夜,春暖復蘇,小巷里有冒著油煙的烤串攤和半明滅的老舊路燈。

    歲宜說沒有,怎么會,江家好得很。

    “我就是膩了。”

    少女的黑色長裙被熱風吹起,像是浮出水面的睡蓮。

    月夜迷蒙,歲宜傲氣地仰頭看跟著她的少年,告訴他:就算是哪一天江家沒了,他談靳也比不上沒落的江家。

    “過兩天,我就要和別人訂下婚約了。”

    “談靳,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故事的最后,她頭也不回地離開。

    現(xiàn)在,歲宜平靜地看著談靳離去的身影。

    他的皮鞋踩過積了灰塵的地,到門口時回頭看她。

    男人站在光暗的交界,袖扣微微逆著光,掀了眼皮看她,一如當年,那雙眼睛好似高懸明鏡般,已經(jīng)洞穿了她所有的怯懦。

    輕聲告誡:“歲宜,別逃避。”-

    和嘉匯的合作前期談得還算順暢。

    只是洽談過半,宿以煬整理好文檔,將歲宜拉到一旁,低聲說:“歲宜姐,周副總要來公司。”男生的聲音帶著一絲猶豫和擔心。

    他給她看了新收到的消息,是周起樾的私聊信息,短短幾行,連個標點符號也不加,讓宿以煬把要簽的合同放到他的辦公室桌上,和以往的風格不大相同。

    歲宜蹙眉,心中生出幾分忌憚。

    周起樾很少來公司,不過明面兒上他才是分公司的最終負責人,就算他不情愿,也該隔三差五來兩次,把那些堆疊的合同一次性簽了,好交差。

    往常是一周一至兩次,來一兩個小時或是半天,這次卻生生隔了半個月。

    其中的緣由很好猜——周玉笙教的。

    上次他被談靳打了,依周起樾的性子肯定不服氣,但他父親周總何許人也,必然耳提面命、好生敲打,讓周起樾不要意氣用事。

    他不來公司,不理睬她,歲宜樂得自在,頂多叫同辦公室的小助理把合同送到周起樾臨郊的小別墅,讓他看著辦。

    只是今日怎么這么巧、這么突然地選了和嘉匯合作的日子來公司?

    歲宜的手捏著懷里幾個部門連夜加班擬定的合作議案,不覺心頭煩悶。

    “我知道了。”歲宜偏過頭,撩起耳側的碎發(fā),輕聲,“你先去周副總辦公室,幫他把文件整理好吧,這里有我們。”

    宿以煬點頭。

    交代好一些細節(jié),歲宜輕抿著紅唇,眼神略過人群看向不遠處的談靳。

    男人就坐在紅絲絨的軟座上,氣質散懶,不怒自威。

    他帶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閑閑垂眼,細致翻查項目資料,從前期的實驗數(shù)據(jù)到目前的四期臨床,仔仔細細。顯然在來之前全面了解過,每一個問題都問得深入而貼切。

    歲宜踩著黑色高跟鞋一步步走到會議桌的最前面,到談靳的身側。

    “江特助。”

    男人的余光掃到了她,便沒再移開,“這個項目你們準備了多久?”

    冬日的陽光從窗旁瀉下,印在他欣長的眼皮和淺琥珀色的眼眸上,把他又冷又傲的眼神照亮。

    半點不像方才在后勤室的樣子。

    歲宜沒有放在心上。

    公事公辦,她心里有數(shù)。

    “到下個月就滿五年了。”

    這是歲宜從大學時代就開始追蹤的項目,從國外的Broad Institute引入的專利內容做的延伸,加入了周氏藥業(yè)創(chuàng)新研究院數(shù)據(jù)庫里的全新蛋白質結構,相關的延伸課題眾多,動物和臨床試驗也證明其對于癌癥發(fā)生的某些基因突變位點有顯著作用。

    項目在整個周氏藥業(yè)來說并非命脈內容,但對于她所在的這家分公司來說,絕對是核心,是很多研發(fā)人員和相關法規(guī)、生產(chǎn)人員的青春。

    “五年,你一直有參與嗎?”談靳的手中抓著一只墨藍色的鋼筆,此刻同她問話,便用青筋凸起的手按著。

    在打量她、審視她。

    歲宜沒理由回避談靳的目光。

    “江特助,”男人的眼神平靜卻犀利,“你看好這個項目嗎?”

    他那么單刀直入地看著她,像是在詢問自己的下屬,看待一個陌生人。

    “當然。”

    歲宜被很多人這樣問過,甚至于更加惡劣的態(tài)度,她表現(xiàn)得從不算差,故而在這種場合并不畏懼。

    會議室里,兩個人一問一答,因著這兩人的身份特殊,旁的員工都不敢出聲。

    時光像是被拉長的線,漫無終點,卻倏然斷裂。

    “我為什么不能進會議室?”

    倏地,安靜被打破。

    驟然的吵鬧聲顯得尤為刺耳,不停斷地在會議室外響起。

    歲宜沒有回頭,但她心里清楚:最擔憂的事情終究還是發(fā)生了。

    屋外,宿以煬煩躁地想要罵人。

    他讀書十九年出來工作,從來沒見過這么不講道理的人,可偏生這是他們這里最大的領導,他得罪不起,也沒有辦法。

    今日的周起樾沒有了在君晤會所的醉意,穿著墨藍色的休閑西裝,勉強還算個人樣,顯然是有備而來。

    他下了保姆車便直奔自己的辦公室,在電腦的會議記錄里確定了和嘉匯的預定會議室地點,在宿以煬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起身,快步前往頂樓,宛若早有預謀。

    “小周總,里面還在談合同,您這樣闖進去不合適。”宿以煬手里還捧著周起樾方才簽到一半的文件,因為著急追人,他快步從樓梯間爬上來,這個可憐的實習生跑得泄了氣,此刻滿頭是汗。

    宿以煬勉強擠出笑容,看著周起樾氣勢洶洶,又想起他往日里貽使氣指的模樣,覺得心累。

    他們周副總可從來沒有開過什么對外的會議,自家的會都是一團糟,跟個古代不勤政的暴君一樣,哪個國家要是攤上這樣的國主,可能真的捱不過三年。

    上次因著一些常識性問題和江特助吵起來,鬧得不可開交,究其本質只是一句簡單的,“歲宜你是不是認為我什么都不懂?看不起我?”

    專業(yè)的事也許真的需要交給專業(yè)的人。

    可事實上,周起樾腦子并不算完全糊涂。只不過富家公子哥做久了,尤其他還是個紈绔子,脾氣自然橫。

    周起樾的人生教條就是不矯情,有些特權不要白不要,有些便宜不走白不走。

    他不需要管公司就可以日進斗金,何樂而不為?為什么要耗費心力花在無聊的人和事身上。

    他這樣恣意快活的人生過得極舒坦。

    看不爽就表達,看不慣就欺辱。

    誰讓他不痛快,那這個人也別想好過。

    “小宿,”周起樾微微偏了頭,露出半張隱隱泛著淤青的側臉,他看向一側紅木的會議室門,問,“你是上級,還是我是上級?”

    聲調冷漠,嘴角的笑容嘲諷。

    宿以煬一怔,心直接停了一拍。

    走廊里,周起樾緩緩揚起下巴,露出分明的下頜角。

    “您、您——”宿以煬結結巴巴。

    話還沒說完,被打斷,“那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宿以煬對視上周起樾的眼睛,黑曜石一般,此刻不斜視地盯著他,眼底無情得不含一絲情緒。

    小實習生徹底不敢回答,怕丟掉工作。

    周起樾像他的父親,嚴肅的時候有那種身居高位的肆虐感,他待人如無物,麻木不仁,唯一的區(qū)別恐怕在于周玉笙愛他白手起家打拼出來的周氏藥業(yè),而周起樾不在乎。

    他不大客氣地詢問眼前的小實習生,“所以你剛才是在叫我做事?”

    “不、不是。”

    自己上級的上級這樣發(fā)問,宿以煬被嚇壞了。

    周起樾眼尾的褶隨著抬眼的動作微微堆疊、上揚,“哦,你不敢。”

    他冷漠地評價。

    宿以煬沒反駁,就聽到他們周副總一字一頓地問:“你不敢,那必然是有人教的。你告訴我,剛才那些話是不是歲宜叫你這么做的?”

    “!”

    走廊里,細瘦的應屆畢業(yè)生猛然睜大眼睛,全身的鮮血都停止了流動。

    宿以煬嘴唇哆嗦了兩下,卻說不出話。

    他們周副總慣是會用這種法子給江特助找不痛快,今天依舊如此。

    微揚的語調響徹整條走廊。

    宿以煬慌不擇路地在心里和江特助連續(xù)說“對不起”,不知道如何解開眼前的困局。

    下一秒,會議室的門倏然洞開。

    歲宜平穩(wěn)地走到了會議室門前,將門打開了-

    周起樾沒想到歲宜會如此直接地打開門,準備踹門的動作僵住,他的眼睛直直對上女人那張精致的面容。

    面如桃花,唇紅齒白。

    歲宜那雙嬌媚的眼睛像是黎明前散落的星星,此刻閃動著從未在他面前展露的光輝。

    整個人平靜而溫和。

    方才周起樾在外間鬧了那么大的動靜,里面的人不可能不知曉。

    歲宜卻好似沒事人一樣,拿出了專業(yè)的姿態(tài),站在門扉前,直白地幫他打圓場:“小周總,是來見咱們嘉匯的合伙人的嗎?”

    她還是跟往常一樣,是個毫無瑕疵的假人。

    明明他剛剛生硬地找到了她的把柄。

    周起樾不能說不是。

    他是來試探的,也是來解恨的,但絕對不是來毀掉和嘉匯的合作的。

    周起樾沉下臉,想起了來之前自家父親的那些叮嚀,罵人的話被堵在嗓子口。

    周玉笙私下里早就調查了談靳和歲宜的往事,父親大發(fā)雷霆,怒火之后,評價說:歲宜也算做了一件好事,有她在,嘉匯必然會和他們合作。

    周起樾不懂。

    調查內容他也看了,不過就是強取豪奪,一些慣常戲碼。

    只不過主角是他的未婚妻和京圈的談少。

    周起樾覺得,如果他是談靳,他必然恨死了歲宜,所以他不懂父親的想法。

    周玉笙罵他蠢,周起樾氣不過。

    恰逢父親打算派親信來親自會會這位傳說中的“談少”,周起樾否決,自告奮勇說他想來。

    這位談少自打出現(xiàn)在京圈,短短三年便力壓談家同齡的幾位,混到談家繼承人位置。他的手上不見得干凈,風評也有些兇惡。

    了解了談靳的身份,周起樾沒傻到說要把人打回來,除非他活膩了。

    他只是想看看這位京圈談少和他那個完美的未婚妻究竟有什么見不得人的關系。

    周起樾不喜歡歲宜,也樂意見到他們之間那荒唐的婚約解除,但這并不代表一個富家出生的公子哥兒愿意看到別人從他手底下?lián)屓耍还苁沁@個人懷以怎樣的情緒,愛戀也好,羞辱也罷。

    他周起樾都不會同意。

    哪怕在他的眼里歲宜并不是什么值錢玩意兒,他和他們周家也得罪不起談家,尤其是談靳。

    周起樾憤恨地掃了歲宜一眼,并沒有給自己的未婚妻面子,與她擦肩直直走到會議桌旁。

    他尋了一個座椅,狠狠踹了一腳,踢到談靳的跟前,然后一屁股坐下。

    “談少,久仰大名。”

    周起樾兩腿叉開,掛上笑容,伸出了手。

    他很少這么客氣。

    可沒想到他身前的男人雙腿交疊,一如方才,垂眼掃著文件。

    談靳根本沒有搭理他。

    整個會議室陷入了更為死寂的沉默,落針可聞。

    周起樾伸出去的手懸停在半空中,時間久了,便顯得有些可笑。

    “這是不打算理人嗎?”周起樾生了惱意,他悻悻收了手,不忘嘲諷:“原來,傳聞中謙和有禮的談少,居然就是這樣呀。”

    此話一出,談靳有了動作。

    他將鋼筆放回到了自己的西裝口袋,而后將看到最后一頁的文件合上、轉交給秘書。

    周起樾冷笑著看這個高大的男人安靜地完成這一切。

    下一秒,眼前人那雙狹長的眼睛平穩(wěn)抬起,落到他身上。

    犀利得好似能洞穿他的心,周起樾甚至感受到驚慌和戰(zhàn)栗。

    談靳嘴角掛著不大生動的笑意,語氣無波無瀾。

    “誰和你講我謙和有禮?”

    還是那種感覺,上回在君晤會所被打的時候,周起樾就有這樣被壓迫的感覺。

    讓他覺得,他在他的眼中就是只小小的螻蟻。

    “你什么意思?”周起樾不懂,擰了眉。

    “周副總,”談靳坐在軟座上笑,卻不讓人覺得親和,反倒像是一頭被裝在西裝里的兇猛困獸,“好久不見。”解釋:“我以為你比較清楚,談某不是一個謙和有禮的人,畢竟我的拳頭和你打過照面,你不記得了嗎?”

    舊事重提。

    周起樾心中盤算的循序漸進的試探心思霎時沒了,腦袋一空,猛然站起了身。

    任誰被這樣提及糗事都不會忍得住。

    他說的那是什么話?

    那是什么眼神?

    看不起他?

    和歲宜一樣的,藏在眼底的,目中無人之感。

    周起樾呼吸的頻率愈發(fā)快,他想起周玉笙的話,又不得不壓下情緒。就算是他父親也惹不起談靳,周起樾反問:“談少不是來我們周氏藥業(yè)合作的嗎?怎么?說話這么不客氣。”

    雖然周起樾不理解父親為何篤定和嘉匯的合作能成,但他信任自己父親的判斷。

    周起樾掠過不遠處,歲宜神色有些崩潰,似乎在害怕他說錯話。

    “談少,你覺得我們周氏藥業(yè)怎么樣?”周起樾的怒意沒全部壓下去,但還是勉強展露笑容,有些尖銳地問,“覺得我未婚妻怎么樣?”

    壓抑的氣氛像是有重量。

    談靳略思考,只回答了前一個問題,語調漫不經(jīng)心,“今天在貴公司了解了你們新藥的情況,還算滿意。”

    周起樾還想揪著“歲宜”繼續(xù)問這位談少。

    就聽到對方冷聲道,“不過一看到周副總,突然想起來咱們之間還有過節(jié)。”

    “上回我打你,打得手疼。”談靳輕嗤,抬眼,眉眼含威。

    周起樾剛按耐下去的惱怒又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

    沉甸甸的被羞辱的感覺。

    他還是落了下風。

    分明是談靳從低處仰望周起樾,可卻像是周起樾在仰望他。

    有些人,天生知道如何讓人臣服。

    談靳緩緩地起身,西裝褲包裹下的腿修長而有力,他垂眸理了理衣袖,漫不經(jīng)心:“我的手還算寶貴,所以周副總,你欠我。如果你父親周玉笙周總不親自登門道歉,這份合作的最終文件,我不會簽。”

    他講話沒有道理,直接甩了周起樾臉。

    說罷,談靳帶著嘉匯的人離開。

    走到門口,目光從一旁的歲宜身上擦過,沒有停留,轉身離開-

    “歲宜!”幾乎是關門的那一瞬間,周起樾怒吼的聲音在會議室里響起。

    男人盛怒的樣子還真是丑陋,像是一只狂嘯的魔鬼。

    歲宜微微偏過頭,疏冷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未婚夫身上,沒有太多的情緒。

    他快步走到她跟前,質問:“你跟他什么關系?”

    會議室里還有很多人,都是分公司該項目的相關職員,有二十幾位,平日里抬頭不見低頭見。

    周起樾就這樣毫不給歲宜面子,好似她犯下了十惡不赦的罪過。

    不過這很正常,他們小周總就是這樣,說話做事不需要在意場合。

    “我和他有什么關系,和周副總有什么事?”歲宜清點著文件資料,沒理會周起樾的發(fā)瘋。

    “你是我的未婚妻。”

    歲宜偏頭,有一絲驚訝,“你居然知道?”

    她并沒有周起樾設想中的被質問后的羞辱感,反倒是很溫和、習以為常的樣子,像是一株靜自盛開的白玫瑰。

    周起樾最厭惡的就是她這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樣子,“你這話什么意思?”

    歲宜語氣平靜:“周起樾,不管你信不信,我并沒有做失格的事。”

    “你也知道我不會信,”周起樾瞪大了眼,嘴角冷漠地往下扯,眼底堆積的烏黑像是密布的雨天陰云,他臉上被談靳打了的傷還沒完全好,看起來狼狽又蠻橫,冷聲道,“要真的什么都沒有,他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有些事情注定是無法解釋明白的。

    歲宜有很多年的經(jīng)驗,不知道從何開始講起,想來,這注定無解。

    周起樾把沉默當作心虛,怒至癲狂,咆哮:“怎么不說話?說中了?”

    歲宜的眼睛掠過身后靜候的同事,都低著頭靜默。

    沒人敢和周起樾真正地作對,包括她。

    這么多年,歲宜頭一回真切地感知到自己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

    心底盤旋的那股厭倦,像是一株迅猛生長的入侵物種,把好不容易平靜的心湖搞得波瀾壯闊、風雨如驟。

    “你到底有沒有把我放在眼里,歲宜?”

    “七年前你們干過什么以為別人都不知道嗎?還要點臉嗎?”

    嘶吼的聲音無比刺耳。

    歲宜站在那里,脊背挺直,倏然明白了一些事。

    周玉笙去查了她,怪不得。

    Sui:【我在超市買菜,晚上回家吃飯嗎?】

    Jin:【晚上八點。】

    Sui:【季夏揚說你已經(jīng)回來了,在京市嗎?】

    Jin:【嗯。】

    談靳似乎正好不忙。

    Jin:【怎么,想我了?】

    Sui:【嗯,很想。】

    Jin:【發(fā)語言說。】

    Sui:【你一定要嗎?】

    Jin:【不說,像上次那樣陪我睡。】

    Jin:【嗯?】

    第 59 章   Freedom

    秦渡嘴唇翕動,還想說話。

    談靳勒住他脖子,將人提了起來。

    秦渡脖子被掐住,極度缺氧,半句話都吐不出來。

    “救、救命。”

    不遠處燒烤攤的攤主已經(jīng)跑過來。

    “誰沒有過去式呢?”歲宜已經(jīng)將文件收好了,看著周起樾淡淡道,“你就沒有嗎?”

    甚至不用過去,就現(xiàn)在,你周起樾有幾個女朋友呢?恐怕最沒有立場要求歲宜的人就是他。

    “你能和我比?”周起樾瞪著歲宜,像是看一個合該被法律審判的犯人,“歲宜,你只是我們周家養(yǎng)的一條狗。”

    他冷笑出聲,似乎聽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話。

    奪過了歲宜手中的文件,然后猛然甩在了她的臉上,使了十成的勁兒。

    一張張文件翻飛,像是驟雪翻飛,散落在周氏藥業(yè)分公司最大的會議室里。

    周起樾高高在上評價:“歲宜,你是真的不要臉。”

    憋了許久的情緒,終于有地方發(fā)泄。

    空氣一時寂靜無聲。“談少他……”歲宜欲言又止。

    夏軼解釋:“談少在路上,馬上到。”

    談靳上午出差開會,因為冬天的異常氣候,飛機晚點,要遲到一個小時。

    研究院的人詳細介紹了周氏藥業(yè)新研發(fā)的腫瘤靶向藥,歲宜在這個項目上花了不少精力,自然清楚,但此刻卻有幾分走神,她知道不該如此,可還是無法抑制住自己的心緒。

    如若沒有今天的合作意向,談靳不來,是該回去休息吧。

    浪費自己的休息時間,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真的要投資這個項目嗎?

    他要她付出什么?

    一個又一個的疑問在歲宜的心頭徘徊。

    “江特助?”

    歲宜猛然聽到一聲詢問,夏軼的聲音像是撥開云霧,讓她如夢初醒。

    夏秘書沒有介意歲宜的不在狀態(tài),指了指自己的手機,示意:“談少到了,我去接一下。”-

    再次見到談靳時,京城前幾日的積雪還未融化。

    談靳還是穿著定制的手工西裝,歲宜卻恍然意識到不是同一件,這一套的腰身要更為寬些。

    袖口是金色的,一片玫瑰花的葉子。

    鋸齒狀的邊緣像是鋒利的鋸子,能夠延遲地將人折磨,戳破皮肉。

    兩方人互相介紹。

    歲宜就站在周氏藥業(yè)的一隊人里,不卑不亢地迎接他。

    明霞不清楚夏秘書說的“指定人選”,幫歲宜做了介紹:“這是歲宜,江特助,也是我們周氏藥業(yè)周副總的未婚妻。”

    她說起歲宜的時候打量著這位氣度不凡的豪門繼承人,不知怎的,覺得聽完她的介紹,談靳的眼神越發(fā)冷,說句難聽的,奪妻之仇不過如此。

    歲宜領著他去了會客廳,親自給談靳添了茶水,上好的君山銀針,用沸水過了三遍,聞著清香四溢。

    她裝作不認識他,談靳也似乎默許了這一行為。

    研究院的負責人挑揀了重點向談靳介紹項目的內容,歲宜看著談靳品了一口茶,默默添了些。

    提起茶壺時,有些不當心,壺里的沸水落到手上。

    談靳就在歲宜身后,懶懶掀了眼皮,目光漫長而疏冷,從歲宜被燙紅的手背移到女人的側臉。

    歲宜忍著痛蹙眉,有這么多人在沒敢收回手,火辣辣的滋味難以壓抑,她疼得眼淚都要掉出來,盡量沒有顯露半分。

    白皙的手背燙紅了一片,像是一塊丑陋的燒紅鐵餅。

    遮掩好情緒,歲宜下意識地抬眼看談靳。

    她希望他沒有注意到她。

    很可惜,談靳在看她。

    兩個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對視上。

    歲宜的心一沉。

    對方耷拉的眼皮撩起,凌厲的五官看著壓迫而冷峻,正神色淡漠地注視她。

    不含半點其他情緒。

    像是在審視罪孽深重的囚徒。

    歲宜突然就扛不住手上的疼,說了一聲抱歉,逃亡一樣去了衛(wèi)生間。

    她用溫涼的自來水一遍遍沖洗燙傷的痕跡,高速的水流打在細潤手上的皮膚上,生疼。

    歲宜離近了看,已經(jīng)起了細密的水泡,她急著回會議,想把水泡戳破了,簡單處理。

    扭頭才發(fā)現(xiàn)身后站著一個人。

    昨天公司會客廳這層的走廊燈線路壞了,沒來得及報修,此刻只亮了一盞,所以略顯昏暗。

    談靳靠在衛(wèi)生間旁的走廊墻壁,遙遙看著她。

    歲宜心揪起來,有些難堪。

    她不知道為什么重逢之后,談靳總是看到她狼狽的樣子。

    歲宜垂著眼不動聲色地把自己受傷的手藏到身后。

    兩個人都沒開口。

    歲宜聽到火機齒輪輕擦的聲音,偷偷抬眼瞧他。

    談靳縱橫的青筋將他蒼白的手襯得性感,他垂眼,攏火,將細煙的末梢燃亮。

    嘗了一口,有些漠然地站在那里,像是一塊不通情感的雕塑。

    歲宜手上的痛還未褪去,她知道談靳在這里,便不急著回去。

    等談靳抽了半根,歲宜才鼓起勇氣故作輕松地詢問:“我們回去嗎?”

    她說起“我們”,語氣扁平,眼底沒有留戀。

    談靳隨意地夾著煙,歪過頭看他。

    煙霧懸著,氤氳裊裊,有些發(fā)青。

    煙灰燒多了,便有些笨拙地墜落。

    談靳鼻息之間一聲輕笑,撩起眼皮:“我們?”

    “認識我?”他問。

    歲宜沒敢答。

    談靳懶懨懨看她,“剛才裝不認識,還以為周少的未婚妻已經(jīng)忘了我。”

    頭一次聽他講這么銳利的語氣。

    歲宜記得她好像問過他同樣的話。

    那時,少年回答她的是“讓讓”,他真的裝作不認識。

    歲宜卻不敢。

    “談靳。”她的嗓音平靜而清冷,認真地喊了他的名字。

    他叫他的名字,是告訴他,她認識他,她沒忘記他。

    怎么可能忘記呢?

    怎么忍心忘記呢?

    歲宜鼻子泛酸。

    談靳濃密的眼睫顫了兩下。

    丟了煙,被西裝褲覆蓋的修長的腿邁開,他上前想要拉歲宜的手,最終卻沒有。

    男人垂著眼,寡冷的眼神讓歲宜細瘦柔軟的心難受,他一字一頓地冷聲問她:“歲宜,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堅強很能耐?”

    歲宜眼眶微微泛燙,剛剛憋下去的眼淚又在醞釀,她在心里嘆了口氣,小聲回答:“沒。”

    他冷笑了聲。

    然后無波無瀾地問她:“疼嗎?”

    歲宜說了謊:“不疼。”

    談靳輕嗤一聲,退開半步,讓出一條道,然后歪過頭面無表情地命令:“你們公司的藥箱給我。”-

    狹窄的后勤室在走廊的盡頭,因為地方偏僻,掃地阿姨總是漏掉。

    燈一亮,空氣中揚著點點灰塵。

    歲宜措不及防被嗆,揮手將灰塵拍散。

    醫(yī)藥箱在架子的最高層,歲宜單手拖過一只矮小的窄凳,準備踩著站上去。

    腳上的黑色高跟鞋跟細,歲宜怕卡在板凳木板的縫隙里,便脫了下來。

    她光著腳好不容易在凳子上站穩(wěn),突然一只手橫在她眼前。

    談靳幫她把醫(yī)藥箱取下。

    “手。”清冷的聲音含著壓迫感。

    昏暗的后勤室,女人就這樣垂著眼俯視仰望她的男人。

    歲宜站在板凳上就比談靳要高了。

    談靳有一米八七,比高中的時候高上四厘米,看起來修長而俊雅。

    那時候,歲宜如果想親談靳,就要踮起腳尖。

    但歲宜從來都不會那么做,太麻煩,也太小鳥依人作派,江大小姐要直白些——揪著少年的校服衣領,叫他低下頭吻她,要他虔誠,要他墜落。

    或是現(xiàn)在這樣,她站在高位,以俯視的角度看他,然后低頭施舍一般吻他。

    談靳從醫(yī)藥箱里拿出塑封的針管,撩起眼問她:“要再說一遍嗎?”

    他的聲音還是跟以往一樣的冷,但少年時會更為清澈,像是動人的堅冰。現(xiàn)在帶上了氣勢,便顯得矜貴。

    “不用。”歲宜連忙否認,知道現(xiàn)在眼前的人是甲方,不大敢反抗。

    歲宜緩緩伸出手,雪白瑩潤的肌膚細密,像是上好的羊脂玉,只是現(xiàn)在虎口周圍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紅色水泡,像是倒多了起泡劑的肥皂水,如果誤碰到什么,便會疼得鉆心。

    談靳垂著眼,看著伸出來的手,很久,抿唇?jīng)]開口。

    歲宜被盯得嗓子發(fā)癢。

    她后悔了,說:“我自己來吧。”想上前拿下他手中的針管。

    談靳的手向上抬,與她錯開。

    他看她,說不上是責怪還是埋冤,又或是幸災樂禍。

    歲宜不明白,也不敢想。

    “手。”

    他又命令她,捏過她的手,手心微涼,手勁兒卻出乎意料地輕。

    像是怕弄疼她。

    男人淺色的眼瞳被鴉羽般的睫毛遮住,在昏沉的后勤室燈光下,像是被幽光浸洗的墨綠森林,濕潤、幽靜,打動人的心。

    談靳一言不發(fā)地用針管幫她把膿泡戳破,頗為細致地吸取膿水,耐心地沒有將她弄疼。

    他握住她手的動作,明嘉當年教過,是交際舞牽女伴的姿勢,意寓“尊重”。

    這個過程很漫長,歲宜受傷的手手心都是汗,她知道談靳肯定察覺到了她的緊張,但他沒說。

    他變壞了。

    十七歲的談靳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他明明知道現(xiàn)在的歲宜是別人的未婚妻。

    他們在她未婚夫家族的公司里,靠得那么近,近到歲宜的心在顫,也不敢呼吸,生怕一個重的呼吸把這一切給打破。

    她覺得好像一切都沒有變,還跟從前一樣。

    又覺得太荒謬了,明明過去那么多年。

    正出神,她突然聽到談靳問她:“在想什么?”

    一抬眼,對視上談靳的眼睛,眼里只有她一個。

    手已經(jīng)處理好了,歲宜緩緩伸回。

    一頓,緩聲問:“什么時候?”是問她現(xiàn)在在想什么嗎?

    “倒水的時候。”

    歲宜眼睫一顫,實話實說:“在想,這次周氏藥業(yè)合作達成的話,我該付出什么。”

    周遭靜了幾分。

    歲宜分明聽見談靳的笑,意味不明,也不真切。

    可幾乎是下意識地,歲宜知道談靳是高興的。

    他很滿意她的自覺。

    歲宜想刨根問底問清楚他想要什么,倏地,手機的鈴聲突兀地響起,打破了后勤室的良好和諧。

    宿以煬的電話。

    歲宜有些尷尬,用眼神詢問了談靳的意見。

    “接吧。”他把用好的紗布纏好放回醫(yī)藥箱,塞回架子原處。

    歲宜接電話的時候,抬眼看到男人被西裝裹緊的腰身,隱約能看出鍛煉過的痕跡,很有力。

    歲宜不動聲色地移開了視線,剛按下接聽,電話那頭的宿以煬就咋咋唬唬地吵鬧,帶著鬼哭狼嚎的哭腔頗為急切地詢問:“歲宜姐你去哪里了?快一刻鐘了,嘉匯這邊怎么辦?沒你撐場子怎么能行?”

    男大學生的聲音滿載憂慮,嗚嗚咽咽,幾乎是上氣不接下氣,“歲宜姐,我們不能沒有你!”

    “周氏藥業(yè)沒了你,就好像魚離開了水,鳥兒離開了天空。”

    “你快點回來吧,求您了。”

    到最后,還用上了尊稱“您”。

    歲宜擰著眉,分神想什么亂七八糟的。

    她想教育他保持鎮(zhèn)定,可見談靳在一旁,終究沒吐出口。

    歲宜解釋:“等會就回去,我在外間遇見談少了,”她一頓,偷偷又瞧了一眼談靳,默默移開眼,“你們那邊繼續(xù)就可以了,不用管我……”她一頓,清晰吐字,“和談少。”

    “啊?”

    “哦哦哦,這樣。”宿以煬顯然沒想到這個可能,連忙說,“那我回去跟明霞姐講一下。”又似乎驚訝地想起了什么,“那我剛剛是不是打擾你和談少了?對不起,對不起,歲宜姐我錯了。”

    歲宜氣笑了,忍氣,小聲勸告:“宿以煬,專業(yè)點。”

    “好的好的,一定。”那頭答。

    “行,”怕對方還擔心,歲宜小聲安慰了一句,“沒事的,放心,能談下來。”

    她往常很少這么安慰下屬。

    不過今天,歲宜抿了抿唇,想:京圈談少應該不會說話不算話吧?

    凝滯的氛圍像是一團撥不開的海霧,又陰冷又濃郁。

    歲宜眼睫微顫,想要低下身撿拾文件。

    突然聽到一聲敲門的“咚咚”。

    嘉匯的夏秘書去而又返,站在門框旁,露出一副溫和的笑容。

    他不像是剛到的樣子,掐的時間恰到好處,顯然看了全程。

    “小周總好大的脾氣。”夏秘書還是笑瞇瞇的樣子,他一步步走到周起樾的身側,雙手合十緩緩鼓掌,全然不懼。

    周起樾怕談靳,但不至于怕一個無名小卒,“你是誰?”他戾氣十足,比起方才與談靳對峙時拘謹?shù)臉幼樱F(xiàn)在更像一個不懂事的土皇帝。

    夏軼溫聲:“嘉匯的人。”

    “談少方才上了車怕有些人不能理解他今日是何意,特意喊我來提醒一下小周總,想想第一次見面時,打你的時候說的那句話。”

    夏軼拍了拍周起樾的肩膀,“小周總,你應該也從你父親那里聽了談少的事,合作不合作倒是其次的,得罪了談少,誰也不能保證下場如何。”

    周起樾冷厲的目光還未散去怒意,可還是陡然想起了那句和談靳第一次見面時仿若刺進他肺腑的話。

    ——但是姓周的,你知不知道自己作弄的是誰?

    會死的感覺。

    夏軼只低著聲音警告了一番,便移開了眼,蹲下身幫歲宜把文件撿起來。

    他一步步走到歲宜身側,整理好的文件上方放著一張纖薄的金色卡片,遞到了歲宜跟前。

    “江特助,這是談少的聯(lián)系方式,麻煩您添加一下,之后再聯(lián)系。”

    歲宜眼底流露一絲驚訝。

    夏軼一頓,繼續(xù)輕聲,似乎在模擬某個人的語調:“談少說,雖然他現(xiàn)在和您沒啥聯(lián)系了,但是還是很想回憶一下從前,沾染上真正的關系的。”

    他抬起頭,看著這個讓人驚嘆的漂亮女人,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轉告:

    “談少說——”

    “您不想面對。”

    “但他想要勉強。”

    【這個時候還在陪你那位心上人?】

    【阿靳,你爺爺進急診室了,可能撐不過今晚了。】

    【過來醫(yī)院吧。】

    第 60 章   Freedom

    江歲宜醒來時收到了談靳的消息,分別發(fā)于五個小時前、三個小時前和半個小時前。

    Jin:【去趟醫(yī)院。】

    Jin:【一時半會兒回不來,自己吃點東西。】

    Jin:【老爺子去世了,需要我主持新聞發(fā)布會,不用等我了。】

    那天晚上,歲宜和同事忙后續(xù)工作到凌晨三點,到了家才好好地洗了個熱水澡除去一身狼狽。她批了晚上一起加班的同事請假條,讓大家都休息一天,自己依舊正常點上班。

    歲宜的工資在整個公司不算高,但待遇不錯,住的公寓是周玉笙名下的產(chǎn)業(yè),就在寫字樓旁邊的花園小區(qū),走路十幾分鐘就能到,故而沒買車。

    她捧著加濃的咖啡從辦公區(qū)經(jīng)過時,有同事小跑過來,滿臉焦急。

    “江特助,大BOSS來了,在小周總辦公室等您。”

    歲宜抿了一口咖啡,白色的咖啡杯周遭遺留淺淡的口紅印。

    施施然抬頭。

    果然來找她了。

    歲宜垂眼,把文件放在自己的工位,頷首:“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歲宜和周玉笙的相處模式并不像傳統(tǒng)的公公和兒媳,也不是純粹的上下級,歲宜隱約覺得周玉笙對于江家有什么難以言喻的情感,說不上是愧疚還是感激,但可以肯定的是,周總很佩服江清予。周玉笙常常會問歲宜“如果是你父親,會如何處理”之類的問題。

    這很怪。

    周家是藥企,歸屬制造業(yè),江父是投資業(yè)的翹楚,偏向于虛擬經(jīng)濟,完全是兩條不同的道路。

    江清予的手段狠辣、頗為冒進,但對于一個醫(yī)藥企業(yè)來說這并非優(yōu)勢,“創(chuàng)新與療效”、“質量與安全”才是立身之本。

    “周總。”

    歲宜彎曲指節(jié),叩響門扉。

    “請進。”

    回答她的是一道溫潤的聲線,宛若小河淌水。

    周玉笙知天命之年,已六十有余,但保養(yǎng)得不錯,頭發(fā)灰白,穿著一襲黑色的唐裝小襖,看起來精神儒雅。他有拄拐杖的習慣,并非腿腳不便,只是簡單拐著,氣派而紳士。

    “周總,找我有什么事嗎?”

    歲宜備了幾份近期分公司的報表,自然地交到周玉笙手中。

    周總瞇著眼含笑,不像來興師問罪的,讓歲宜坐到了他對面。

    “融通的單子處理好了?”周玉笙的語氣更像是話家常,歲宜來之前他就叫人斟好了茶,先是把青釉的茶盞平穩(wěn)地端到歲宜眼前,再自己搖著頭吹去熱霧,細細品了一口。

    “處理好了,”歲宜態(tài)度謙和,“融通的單子比年初的計劃多了6個點利潤,倘若這批腫瘤靶向藥正常問世,保守算能給公司多帶來八千萬的純利潤。”

    周玉笙輕挑了眉,視線從茶盞移到歲宜的身上,露出一個溫和而贊賞的眼神,“我看過了,宜宜,你干得不錯。”

    歲宜不敢接這話,微涼的手指摩挲杯沿,忙說:“是小周總領導的好,也是分公司上下所有人一起努力的結果。”

    周玉笙失笑:“我的兒子我還是明白的,不用講這些客道話,心里都清楚。”

    他把茶盞穩(wěn)穩(wěn)撂在茶幾上,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響。

    從一旁拿起自己慣用的黑金拐杖,身體前傾。

    “只是我聽起樾說,你昨天去找他簽字了,”周玉笙語氣平緩,肯定的語氣,“應該就是融通的單子吧。”

    歲宜眼皮一跳。

    “是。”

    周玉笙的眼睛沒離開歲宜半寸,語氣溫和:“起樾今兒一早就給我打了電話,又是牢騷又是謾罵,全無邏輯,我就知道這小子大概又犯了老毛病,開始了‘自命不凡’那一套,來鬧你,讓你受委屈了,叔叔在這里給你賠禮道歉。”

    他扶著拐杖微微低了頭,溫聲:“我已經(jīng)罵過他了,還停了他八個月的零花錢,歲宜啊,你脾氣好,原諒他吧。”

    這次叫的是全名,半是命令的話,用建議的語氣吐了出來。

    歲宜一怔,聽到了那句“脾氣好”的評價,覺之好笑,但面上沒表現(xiàn)出來半分。

    她以前的脾性可真不算好,不過是如今失了勢,有些事情只能忍。

    歲宜捧著溫燙的茶盞,看著那葉起伏的毛峰,像是不系之舟、無根之萍。

    “歲宜沒有怪周總和小周總的意思,”她垂著眼,仿若自言自語,“如果沒有周總,歲宜和母親現(xiàn)在不知道在哪里,怎么可能因為一些小事起隔閡。”

    她來公司之后便把羽絨外套脫在了辦公室,現(xiàn)在只穿了干練的黑襯衫和格子半裙,白凈的臉上浮現(xiàn)溫軟的笑容,瞧著好欺負,像是未進社會的學校學生。

    周玉笙收回目光,輕叩拐杖上的圓珠,頗為滿意。

    “好啊,這就好。”他喃喃,站起身,緩步走到歲宜跟前,垂下半打陰影,瞇眼的笑容像只讓人毛骨悚然的笑面虎,話鋒一轉,“宜宜啊,那你能不能跟叔叔解釋一下,”一頓,“談少,是怎么回事?”

    視線落在歲宜身上,綿長而微涼,歲宜的笑容一瞬間凝滯。

    周玉笙字句吐得清晰,“歲宜,叔叔知道江家以前在京圈頗有人脈,可是想不明白,談靳是近幾年才回到京圈的,你是怎么和他扯上關系的?”

    周遭的氣氛仿若凝滯,落針可聞。

    歲宜看著周玉笙眼底的風云,心一顫,知道周玉笙怕是聽了談靳幫他出頭的事,有所不滿了。

    她平靜解釋:“我和談靳只是高中同學。”

    “是嗎?”周玉笙用拐杖輕敲梨花木的地板,語氣重了三分,冷笑,“我竟不知道高中同學能出現(xiàn)這樣深的情誼,幫你這樣出頭。”

    女人微卷的長發(fā)如瀑,膚白若雪,紅唇輕抿,露出一個坦然的笑容。

    歲宜放下了茶盞,仰頭看笑瞇瞇俯視她的周玉笙。

    “叔叔,您放心。”她輕聲吐字,不卑不亢,語氣有些釋然,“不過是年少荒唐。歲宜從前不懂事,和談少有過一些糾葛,但都已經(jīng)是過去式了。歲宜會自己處理好這些事情的,不會給公司、給周家?guī)砺闊!?br />
    提到“周家”,歲宜加重了吐字。

    周玉笙審視一般看著歲宜,陰冷的目光像是條吐著細長蛇杏的青綠毒蛇。

    許久,他冷哼一聲,又恢復到慈祥的樣子,一如往常。

    “好,歲宜,這可是你說的,那我就信你一回,”

    他微笑,“叔叔先走了,總部那邊還有事,”

    周玉笙往外頭走,身影像是一灘化不開的濃墨。

    回首,似是想起了什么,叮嚀一般囑咐:“宜宜啊,叔叔培養(yǎng)你也是花了不少的心血,你可千萬不要讓叔叔失望。”

    話音落,門被輕輕帶上。

    刀懸在脖頸上的危險感覺褪去。

    歲宜長長吐了一口,失力坐在沙發(fā)上。

    終于走了。

    她移開視線,看向玻璃窗外偌大的城市,重樓廣廈,寬大的廣告牌播放著最近的資訊,談氏進軍醫(yī)藥行業(yè)了。

    談氏本就是京圈扎根最深的世家,是一個誰都撬不動、惹不起的龐然大物。近兩年談家在談靳的帶領下更是迅猛發(fā)展,縱然是當初的江家,恐怕也無法說一句“能與之匹敵”。

    談靳若真能幫她,又或是想壓死周家,好比彈死一只渺小的螞蚱。

    但幫她之前,周家要折磨報復她歲宜,也不過是吹口氣的事。

    更何況,周家于她有恩。

    談靳。

    歲宜在心里念這個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覺得無奈而心酸。

    他之于她,復雜至極,卻恐怕終究只能是那句蒼白的“年少荒唐”了吧-

    起因是和鄭嘉陽的賭約。

    那年,仲夏夜蟬鳴不止,好似永無止息。

    歲宜受鄭家邀約,周六赴保利藝術中心參加了拍賣會。

    炙灼的夏風吹得人心煩意亂,歲宜倚靠著欄桿,瑩潤的大腿微微曲折。她用手支著沉沉的腦袋,眼神迷離,酒氣還未散去。

    “沒有喜歡的拍品?”一旁的白西裝男人背靠著欄桿,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他垂著手搖晃一杯紅葡萄酒,偏過頭問歲宜,狹長的桃花眼多情,“喜歡的話,哥哥拍給你。”語氣頗為瀟灑不羈。

    歲宜不想搭理。

    鄭嘉陽是出了名的浪蕩子,換女人的速度好比換衣服。歲宜對于這位的私生活沒興趣,不過鄭家在藝術品行業(yè)的關聯(lián)盤深錯結,又與江家頗為交好,這次的拍賣會也是他們鄭家舉辦的,沒必要得罪。

    “不告訴我啊?”鄭嘉陽有些不大高興,湊得離歲宜近了幾分,“哥哥也算是跟你一塊長大的,這么見外。”

    歲宜撩起眼,動人的杏眼像是散落了璨璨星光,宜著層層淚霧,冷聲:“鄭嘉陽,好好說話,我不是你那些小女朋友。”

    “什么不是?”鄭嘉陽咧嘴笑,他油嘴滑舌慣有一套,“只要你同意,你現(xiàn)在就可以成為我的妻子。”

    鄭嘉陽出國留學,這段時間才學成歸來,兩個人之間并沒有什么過深的交情,但鄭嘉陽這個浪蕩性子,看到漂亮妹妹就走不動路。自打兩家人聚會遇到歲宜之后,就動了心思。

    他身上有男士古龍香水的香味,混雜宴會上的酒味,靠過來的時候頗具侵略性。男人的手沿著欄桿緩慢地接近,像是一條蟄伏已久、遇到喜歡獵物的耐心白鯨。

    離歲宜的手就差一線距離,再一下就能握到。

    “離我遠點。”

    得手之前,歲宜給出了警告。

    手沒牽到。鄭嘉陽干脆得寸進尺,整個人都靠了過來,離歲宜極近,“怎么?討厭我?”

    他扯著嘴笑,是多數(shù)女孩會喜歡的輕佻樣子。

    但歲宜不吃這一套。

    她還是有些醉,整個人都蒸騰著酒意,有種濕熱的野性,又有著青春期的純情,神色自然而任性。

    “不然呢?”歲宜掃了一眼,耷拉著眼皮,不客氣地評價,“鄭嘉陽,知道嗎?你很臭。”

    鄭嘉陽那張迷倒萬千少女的面容上露出幾分錯愕,被罵了一句有絲惱怒,“歲宜你說什么?”

    “沒聽明白嗎?”歲宜歪頭淺笑,不甘示弱,“我的意思是,你,離我遠點。”

    少女微醺得半闔眼,白皙的臉頰生了幾抹燙紅。

    春寒料峭般清冷的眼神也頗有一番韻味。

    冷艷,也驕傲。

    鄭嘉陽有一瞬間的不敢置信,他對自己的魅力一直有信心,沒有想到歲宜表現(xiàn)得這么抗拒。

    但他不是那種沒有紳士風度的男人,只能半是委屈地戲謔:“對我就這么冷漠啊?”

    歲宜閑閑的目光落在對方西裝的口袋上,里面插著一束艷俗的紅玫瑰,給他添了幾分花花公子的散漫氣質。

    “我們很熟嗎?這一個月不過是第二次見面吧?”歲宜疑惑。

    她繼續(xù)問:“既然不是很熟,為什么不能對你冷漠?”

    鄭嘉陽想要反駁,再說幾句纏綿的話,可歲宜扭頭就走了。

    拍賣已經(jīng)進行到高.潮,衣著華麗的權貴們優(yōu)雅地舉著競拍牌,正在爭奪一塊起拍價三千萬的紅寶石。

    歲宜沒有興趣,掃了一眼工作人員遞過來的拍品單子。

    少女纖長蒼白的手指停在“天文望遠鏡”上,就是下一件了。

    歲宜入了座,主持拍賣的禮儀小姐在成交后開始介紹下一件拍品。

    “英國皇家天文學會出品的天文望遠鏡,限量版,最遠可從觀測點看到200億光年的宇宙,起拍價十萬。”

    這不是一件主流的拍品,鄭家把這件拍品放進去是為了凸顯拍賣會的品味和廣度。在座的多數(shù)對天文學并沒有什么太大的興趣,不過歲宜例外。

    她的父母就是在高中的天文學社團認識的,因此結緣,為了一起觀測NGC2237,一朵盛放的薔薇星云,相識相愛,私定終生。

    江清予每一年都會給愛人添置一臺新的天文望遠鏡,去領略更為深遠的宇宙,回憶曾經(jīng)的繾綣時光。

    全場,只有歲宜舉了手中的牌子,叫價:“十萬。”

    少女的聲音清甜,她一襲黑色短款抹胸禮裙,冰肌玉骨,白得發(fā)光,在華貴的燈光下像是一朵清艷的白玫瑰。

    “江小姐叫價十萬。”

    禮儀小姐手執(zhí)錘子,還未落下。

    “十萬一次。”

    “十萬兩次。”

    “二十萬。”突兀的男聲響了起來,像是一道驚雷擾亂了原本的局面。

    一旁,鄭嘉陽舉了牌子。

    他找服務生換了一杯烈酒,同歲宜遙遙展示后一飲而盡。

    鄭嘉陽不信自己還拿不下這么一個小丫頭片子,被拒絕后惱羞成怒的意味更甚,想和歲宜作對的意味之余,也是想以此為敲門磚,打開歲宜這個難以拆解的寶盒。

    “二十一萬。”那邊,歲宜再次叫價。

    鄭嘉陽緊跟其后:“五十萬。”

    “五十一萬。”

    鄭嘉陽:“一百萬。”

    整個拍賣會都陷入了沉寂。

    雖然價格不高,但顯然大家都回過味,鄭公子在同江大小姐較勁兒。

    鄭嘉陽眼尾的淚痣好像在引誘人,露出一個曖昧的笑容,揚聲:“江大小姐,不用叫了,你叫多高我都能更高,我?guī)湍懵駟危缓脝幔俊?br />
    這次拍賣會就是他們鄭家辦的,再高的價家里都能兜底,不要說一百萬,開到上億的價格鄭嘉陽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歲宜坐在席位中,半分眼神都沒有施舍。

    鄭嘉陽盤算著等會兒買下,叫人細細包好了,送到歲宜手里,這小丫頭片子總該考慮一下他了吧,可沒曾想少女緩緩起身,面露嘲諷。

    “不用了,這東西我不要了。”一字一頓,“你要的話,一百萬拿走吧。”

    鄭嘉陽的表情有一瞬間難堪。

    這位江大小姐還真是柴米油鹽不進。

    歲宜叫來了自己的司機,披上珍珠扣外衫,一副要走的樣子。

    鄭嘉陽追到門口,有些氣惱,忍住想罵人的話,質問:“你就這么看不上我?”

    “嗯。”

    大小姐蒼白的手指盈盈落在他的身上,帶著傲慢和驕矜,“鄭嘉陽,你的愛情觀和我不大一樣,我哪怕在拍賣會隨便挑個人談戀愛,也不跟你。”

    鄭嘉陽再好的脾氣也被磨沒了,氣得牙癢癢,冷笑:“歲宜,你玩我呢?”他瞪著眼前這個少女,“拒絕我就算了,不必如此羞辱我吧?”

    歲宜認真地回答:“我沒羞辱你。”

    鄭嘉陽全然忘了父親“不要得罪江家”的叮囑,抱著手臂:“行啊,你有本事真找個人談戀愛,我就把那個望遠鏡送你,否則……”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歲宜打斷了。

    少女的目光落到鄭嘉陽身上,像是想到了什么,倏然一笑,有幾分少年心性。

    “你說的。”-

    那段時間每逢雨水淅瀝,歲宜不免想起那把送出去的傘。

    她對于旁人追捧的珍寶索然寡味,卻獨獨覺得那個拿走她傘的少年特別。

    是少見的、叫她感興趣的。

    很巧,那夜歲宜在與名流敬酒的邊隙,掠過女人的長裙和男人的西裝,看到在角落里打工的少年。

    他穿著黑白制服,身形高瘦,碎發(fā)散落,有些病懨。

    她一眼就看見他,好像命定的際遇。

    “歲宜,你什么意思?”

    華燈之下,一旁白西裝的男人臉色鐵青,表情有些難堪。

    鄭嘉陽的眼睛似要噴火,他還是覺得歲宜在戲弄人,沒有想到眾目睽睽之下江大小姐駁了他的面子。這不等同于告訴所有人,在她歲宜眼里,鄭嘉陽一灘爛泥,誰都比不上,誰都不如。

    “字面意思。”

    歲宜沒多加解釋。

    她回到了原先的座位,披散的烏發(fā)如瀑,脊背挺直,與方才別無二致,好像無事發(fā)生。

    拍賣會還在繼續(xù),身著旗袍的禮儀小姐介紹著下一件拍品。

    細潤的聲音傳遍整個會場。

    鄭嘉陽握緊了拳,想要沖上去質問,可最終還是忍住了。他沉沉坐到歲宜身側,平日里花花公子腔調的溫柔無影無蹤,一身的戾氣難以掩飾。

    鄭嘉陽冷哼一聲,眼神陰鷙,像是雨天背光幽黯的水洼,死死地盯著她:“我倒要看看,你跟誰。”

    拍賣結束后,保利藝術中心有一場簡短的舞會。

    往往,這段舞會舉辦得熱鬧,在拍賣上出風頭的人會收獲旁人的青眼,被人爭相邀請。

    不過今日例外,主辦方的鄭公子氣壓極低,就連舞會的開場詞也說得不大客氣。

    而他身側站著的,是近來風頭最甚的投資圈大佬江清予的千金,歲宜。

    都知道二人鬧了些不愉快,舞會直到后半場也沒人敢去觸霉頭。

    “江小姐有沒有舞伴?”

    接近散場時,有不怕死的上前打算邀請歲宜。下一瞬,鄭嘉陽銳利的目光就掃了過來,像是一柄全是鋒刃的鋼刀。

    前來邀請的男人干笑兩聲,嗆咳:“哦,江小姐有鄭公子了呀。”

    又好似打哈哈一般同身邊人解釋:“也不一起跳舞,還以為沒有舞伴,”又嘆,給自己圓場,“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有想法。”

    歲宜從頭至尾,落了單。

    鄭嘉陽想著先前的賭約,倒要看看她從哪里挑出一個比他強的人。

    他一直側目看著少女的單薄身影,歲宜身上的晚禮服是法國著名設計師的定制款,襯得端莊也清純,小腿筆直修長,肌膚光燦晶潤,腰掐得細,胸前拱起的弧度叫人心癢。

    他想:如果他抱著她,手應該會放在她的后腰,有一圈微陷的腰窩,青澀而性感。

    也許,可以再往下一些。

    鄭嘉陽不免心猿意馬,順手從服務生的托盤里接過一杯檸檬威士忌,一飲而盡,辛辣的味道讓他清醒卻沉醉,心上的不滿和惱怒像是走了一趟滾燙的油鍋,發(fā)出噼啪的響聲。

    整個人都燃燒了起來。

    他想開口笑話歲宜,可少女卻一反常態(tài)地盯著他。

    鄭嘉陽又氣恨又飄然。

    復雜的情緒催使他開口嘲諷,可歲宜只是撥開了他的手,匆匆掠過。

    她直直走向他身側的服務生。

    她注意他好久了。

    “F、Y,”歲宜彎著腰,瞇著眼細細讀出了少年胸前的銘牌,然后仰頭看一言不發(fā)的少年的面容。

    她的眼眸里散碎著璨璨星光,笑容明媚動人,“我能請你跳支舞嗎?”-

    歲宜被拒絕了。

    她應該不爽,但顯然鄭嘉陽是最不爽的那個。

    鄭大公子贏了賭約,卻半點不高興。

    他氣得肺都炸了,什么胸襟氣度全都忘得一干二凈。

    藝術中心外的停車場,鄭嘉陽拽緊了拳,每說一句話都像是在噴火。

    “你輸了。”

    “歲宜,愿賭服輸。”

    怎么聽都是一股咬牙切齒的意味,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黑色的賓利車前,少女微微仰頭,目光緩緩落到他身上,似有不解:“什么愿賭服輸?”聲音清甜軟糯。

    “想賴賬嗎?”鄭嘉陽扯出了一個冷笑。

    “我們的賭約不是還沒結束嗎?”歲宜眼底清沉,神色卻透著幾許迷茫,少女瞇著眼,大抵是揣著明白裝糊涂,笑盈盈,“鄭嘉陽,有沒有一種可能咱們不一樣?”

    她問:“談戀愛哪兒有那么快的?賭約不是只說了人選在會場嗎?并沒有限定時間。”

    她平靜、溫和,像是一束歲月靜好的淺香白玫瑰。全然沒有被少年拒絕后的羞惱,和鄭嘉陽是完全相悖的兩極。

    “歲宜!”鄭嘉陽吼出了這個名字,他氣恨于歲宜貶低了他的自尊心,拒絕了他,又貶低他不如一個小小的服務生。他想要上前按住少女的肩膀。

    突然聽到“啪”的一聲,是車門閉合的聲響。

    鄭嘉陽先是看到一雙普通的運動鞋,視線往上,看到了一張與歲宜七分像的面容。

    這位清潤俊朗的男士緩緩站到了歲宜的身側,像是驟然來臨的陰雨天,一出現(xiàn),周遭的氣氛就改變。他穿著簡單的藍色居家服,身形高大,不同于今日所見之人的商務嚴謹,看到鄭嘉陽時露出有禮隨和的笑容。

    “江、江……”清予。

    鄭嘉陽所有的惱怒、被羞辱的忿恨,都像是窺見天光的脆弱冰塊,眨眼間蒸發(fā)殆盡,半點不剩。

    他的嗓子眼發(fā)緊,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小鄭啊,好久不見,”男人笑瞇瞇地打了招呼,像是閑談一樣詢問,“我們家宜宜怎么你了嗎?”

    鄭嘉陽一肚子的罵都無處發(fā)泄,面容有些扭曲,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個還算看得過去的笑容,溫聲吐了字:“江叔叔。”

    他順服的樣子和方才判若兩人,只因為眼前的人是歲宜的父親,江清予,整個京圈誰也不想得罪的大人物。

    “嗯?”沒聽到確切的回復,江清予撩起眼,挑眉看他。

    “沒,沒,”鄭嘉陽頭皮發(fā)麻,高大的身軀微縮,彎曲著脊梁,手指不自覺蜷縮,渾身像是被細密的白蟻咬過,心臟跳得七零八落,慌得緊,斷斷續(xù)續(xù)地解釋:“我和歲宜,不是,和江小姐……我們打了個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哪里還有剛剛趾高氣昂的樣子,妥協(xié),“還沒出結果,特地來提醒,希望她別忘了。”

    說到最后,幾乎是沒了聲。

    “哦,這樣。”

    江清予鼻息之間發(fā)出一聲輕笑,眼尾一皺,年歲賦予的紋路微皺,像是一池亂掉的春水。

    他的嘴角浮現(xiàn)寵溺的笑容,輕揉歲宜的腦袋,哪有什么不明白的。不過江清予未曾說破,沒再理會鄭嘉陽,只是攬過歲宜肩膀回車的時候,小聲地罵她:“淘氣。”

    歲宜孩子氣地吸了吸鼻子,含笑看自己的父親,像是在撒嬌-

    從那日起,明嘉中學就有了不小的傳聞,眾星捧月的江大小姐居然看上了一個窮小子,有關系好的問歲宜叫什么,少女瞇著眼回憶少年零星的回答,又好氣又好笑。

    那日她被草草拒絕,少女撐著下頜鎖眉頭,閑問少年叫什么名字。

    少年答了一句,“FY。”是名牌上的姓名。

    不僅拒絕了她的邀請,連個真實名姓都不給她。

    歲宜糾正:“我說真名。”

    少年垂著眼,手側拿著托盤,許久不答她。

    歲宜不耐,問:“不告訴我?”

    他是怎么答的?

    “江小姐,請不要問工作以外的事。”

    只聽話語,還挺敬業(yè)。

    就是清冷的聲線透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讓她歡喜的勁兒。

    兩個人就這樣僵著。

    是歲宜先開口,她打量了他許久,驕縱地覷他:“我上回給你送了傘,你打傘回家了嗎?”

    “嗯,謝謝。”

    然后沒有了。

    歲宜用金色的小勺子敲擊裝有下午茶的杯盞,詢問:“你是明嘉的吧?”

    沒等回答,她彎腰,湊到少年的耳旁,微微偏頭,明亮的眼睛直直與他對視,“F同學,你等著,我肯定會再找到你的。”

    她站直身體,少女的裙擺翩躚,轉身離開。

    “所以這人到底叫什么?”有女同學在好奇。

    “忘了。”面對“審問”,歲宜選擇了更能維護面子的解釋。

    她穿著白色的明嘉校服,衣領處繡了淡淡的金色紋理,暗自流露私立高中的氣派。

    幾個關系還算可以的女孩子捂著嘴,圍在課桌旁取笑:“宜宜,你這什么眼光呀?”

    “就是,喜歡誰不好,喜歡一個窮小子。”

    “宜宜,萬一真在一起了,你嫁給他了,是跟著他苦守寒窯嗎?王寶釧那種?”

    “他還把你拒絕了,太不識抬舉了。”

    少女沉默地坐在教室的角落,纖白的手指一下下敲擊在桌面。

    “誰知道呢?”她回憶和F同學的兩次相遇,說不上來哪兒來的沖動,大抵青春期的荷爾蒙都沒有道理。

    FY越是拒絕疏離,她越是覺得這個人叫她著迷。

    像是父親小時候給她養(yǎng)的那只野犬,就是尋常的雜交品種,不名貴。

    她第一次看見的時候,上前摸了摸狗的腦袋,野犬桀驁難馴,一口咬住了歲宜的手臂,血肉破碎,鮮血淋漓。

    小小的歲宜給了那只狗很大的耐心,等著它接受她、順從她,被她馴服。

    她讓他往東,絕不會往西。比她身邊簇擁的這群仰仗她父親的勢、給予虛偽奉承的人,來得真誠的多。

    不過,心血來潮的喜歡,歲宜也不知道能夠維持多久。

    說不定,明天歲宜就能把FY給忘記了。

    “談靳——”

    夏末干凈的走廊,剛升入高三的學生攜帶著書本奔走在教室與教室的間隙。

    歲宜聽到聲音,突然意動,站起身,少女頎長的身姿被散落的光斑點綴,在女同學詫異的目光下走到教室的門口。

    “歲宜,怎么了?要找人?”

    有相識的男生托舉著籃球,好奇地彎了腰詢問。

    歲宜抬眼:“找人。”

    男生笑瞇瞇的,“誰啊,還要江大小姐親自找,說來我聽聽,看看認不認識?”

    “談靳。”歲宜瞥了眼四周,遲疑地吐字。

    她沒有看到FY的身影。

    可能只是巧合,都在明嘉,首字母相同罷了。

    歲宜記得這個談靳。

    學校里多的是富家子,像談靳這樣的貧困生才是異類。

    歲宜和談靳兩個人不在一個班,幾乎沒有碰面的機會,歲宜回想了一下談靳的樣子,只寥寥記得高一開學典禮上少年瘦削蒼白的身影,套著校服的時候肩胛骨凸起,怎么瞧都有些營養(yǎng)不良。

    好像有點像FY,但是她記不太清。

    “談靳?”男孩顯然知道談靳,提及時有絲玩味,“他有什么好等的?”

    如此的語氣,讓歲宜有些不舒服,“關你什么事。”歲宜疑惑。

    男孩表情有絲難堪。

    “談靳——”

    又是方才那道女聲,有些甜膩。

    娃娃臉的少女氣喘吁吁地跑到轉角處,彎著腰,手扶在膝蓋上,斷斷續(xù)續(xù)地轉告:“班主任找你,讓你、讓你快點去一下辦公室。”

    她對著半個身影隱在轉角的少年說話,從歲宜的角度只能看到一抹深藍色的外套。

    “知道了。”

    很熟悉的聲音。

    歲宜看著談靳從轉角處走出來。

    少年還穿了春季的校服外套,衣服半敞,帶一副無框眼鏡,懷里抱著幾打書本。

    他的皮膚白皙,被轉角的光影切成兩個世界,濃密的睫毛垂著,似乎又低聲補充了什么。

    歲宜的心臟跟著狂跳起來。

    談靳淺淡的眼眸從女同學的身上移過去,與歲宜擦肩而過時沒有停留。

    漠然的眼神就好像沒有看見她一樣。

    歲宜的心臟猛地收縮,恍然覺得幾天前的那句“江小姐”,好像一場玄之又玄的大夢。

    是他,她的獵物。

    歲宜掀了眼皮,快步走到談靳身前,揚起嘴角,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容。

    “怎么?好學生,裝不認識。”

    她抬起眼,盈盈看他。

    【拉你下地獄。】

    【錢,還有我失去的東西。】

    【我已經(jīng)買下外灘大屏半個小時的播放權,如果你告訴談靳——】

    【你猜會發(fā)生什么?】

    【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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