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妖主
鳳清韻從耳根一路紅到脖子, 整個人紅了個透徹,宛如熟透了一般。
狐族向來以玲瓏七竅心聞名于世,看到鳳清韻的神色后, 青羅當即便猜到了什么。
他立刻露出了了然的神色,隨即相當善解人意地沒有再問下去:“看來鳳宮主已經知道魔尊陛下的苦心了, 祝二位回程一路平安。”
鳳清韻腦海中嗡然作響,難得一句應承的話都沒說,只是隨便應了兩聲。
而后也不知道狐主是什么時候走的, 鳳清韻就那么一人面紅耳赤地在原地站了良久, 最終深吸了一口氣,低頭把臉埋在了雙手之間。
倘若情緒能具象化,此刻的他頭上恐怕已經要冒熱氣了。
但啟程之事不能因為這點小事而被耽誤,鳳清韻一個人在屋內消化了良久后, 終于鼓起勇氣, 拿著麟霜劍下了山。
到青丘腳下時,龍隱正站在通天佩前蹙眉觀望著什么,似乎還是對昨晚通天佩所映照出的情況耿耿于懷。
由于昨天是佳釀節, 妖族喝酒向來是一醉方休,那些大妖們因此都被醉倒了, 此刻只有一眾小妖站在龍隱腳下嘰嘰喳喳的。
龍隱幾次不耐煩地看向他們, 卻又礙于盡是幼崽不好說什么, 不痛不癢地說了幾遍滾, 那些小妖就跟沒聽見一樣。
堂堂魔尊眼下看起來倒像是個被孩子鬧得不耐煩的父親,鳳清韻見狀忍俊不禁。
然而沒等那點笑意攀上眉梢, 下一刻, 那人驀然抬眸看向他。
猝不及防撞上龍隱的目光后,鳳清韻心下猛地一跳, 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臉上。
那些好不容易才在屋內壓下去的回憶如潮水般席卷了他的整個大腦,使得鳳清韻當即紅了耳根。
眼看著紅意還有繼續向下蔓延的征兆,鳳清韻極力控制著沒讓自己的眼神顯得太過躲閃。
然而區區幾百年的花妖在幾萬年的某人面前根本不夠看,就那么眼神錯開的萬分之一秒間,龍隱見狀當即挑了挑眉,幾乎是瞬間便猜出了什么。
可他故意不開口,就那么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好似一切都未發生一樣。
待鳳清韻踟躕片刻,終于鼓起勇氣走到通天佩前時,慌慌張張的白若琳拎著劍從青丘上趕了過來。
她身后還跟著狐主青羅,以及她這幾天新認識的幾個狐女,其中一位五尾的狐女眉目間好似有些眼熟,讓鳳清韻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而后他驀然意識到——那是前世狐主傳來的玉碟中,被慕寒陽那個友人執意要強娶的狐女。
狐族每三尾代表一重小境界,那時的她剛好修到六尾,足以稱得上一方妖王了。
卻因為慕寒陽那友人趁醉行兇,還有寒陽劍意在手,嚇得狐女一連斷了三尾才召來狐主庇佑。
“師兄,前輩。”白若琳滿心不舍道,“此去一路多多珍重,我一定會好好練劍,不讓你們擔心的。”
鳳清韻心念微動,倒是暫時忘了入夢之事,聞言當即囑咐道:“圣人云有教無類,人妖并無本質之差,留在此地也要遵循此地的規矩,要善待一切與你友好的妖。”
白若琳連忙道:“師兄放心,我省得!”
鳳清韻又想強調尤其要尊重狐女,可話到嘴邊,他看著白若琳那雙堪稱清澈的眼睛,又看了看她身后尾巴都快搭到她肩膀上,依舊面不改色微笑的狐女。
……要不還是讓她小心狐女吧。
揮別了依依不舍的小師妹和特意前來送客的狐主,兩人轉身便打算離去。
可知道他們兩人此去行程與妖主有關,騰蛇一族特意派了同族來拉車,妖主也極力表示要把他們送到香丘畔。
兩人無可奈何之下只得上了妖族為他們準備的玉輦,而待他們落座揮別山腳之人,起駕入了天幕后,玉攆之內卻一下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靜。
焦躁炙熱的空氣裹得人透不上氣。
鳳清韻一開始根本不敢看龍隱,他深吸了一口氣,做足了心理準備,好不容易勉強壓下心頭悸動后,抬眸故作鎮地要和對方對視時,卻一眼撞進了對方略帶戲謔的目光。
就像是龍隱一對上他的眼神,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樣。
鳳清韻撞上龍隱目光的一瞬間,腦海中轟然一聲炸開,而后幾乎是立刻就明白了。
——這人早就什么都知道了,卻故意不說。
這下子熱意當真順著鳳清韻的耳根一路蔓延到脖子,腦海中緊跟著浮現的卻是昨夜夢中,那些旖旎到香艷的畫面。
鳳清韻驟然攥緊雙手,像是轉移注意般瞬間移開了視線,扭頭看著外面的云海。
可他甚至不需要用余光,只用神識便能清楚地感受到龍隱戲謔勾起的嘴角。
這人明明什么都看透了,卻就是故意什么也不說。
……這人當真是惡劣極了。
龍隱明知一切故意不戳透,鳳清韻有挑明之心卻因為羞恥不愿意開口。
于是氣氛一下子凝滯了下來。
車內并不算狹窄的空間有那么一瞬間好似變成了夢中被紅浸艷的喜床,夢中那股濃稠濕潤的味道好似再次彌漫上來,一時間裹得鳳清韻透不過氣來。
而就在這種氣氛下,龍隱居然毫無征兆且若無其事地開口道:“既然你說隨時可以開花,忍得久了對身體不好,這個久大概是多久?”
看似關切的話語,一帶上“開花”二字后便陡然變得曖昧起來。
此話驀然在鳳清韻耳邊炸開,刺激得他頭皮發麻。
……龍隱就這么若無其事地開了口!
鳳清韻的臉皮自然沒有龍隱厚,咬著牙半晌才回答道:“……十日左右尚且無礙。”
龍隱放心地點了點頭:“地點有想法嗎?”
鳳清韻聽到這里勉強故作鎮定道:“魔宮內有能完全防止慕寒陽神識探查的地方嗎?”
他自覺此話無懈可擊,至少在嚴肅程度上來說能夠欲蓋彌彰,可這話里卻掩藏著他自己也沒意識到一個細節——明明天大地大,可他給自己開花的首選卻依舊是魔宮。
這似乎也暗合了昨晚那場抵死纏綿為何會發生在幻境中的魔宮。
龍隱一頓,勾了勾嘴角道:“防止探查的地方自然是有,但血契相連之下,不可能有完全嚴絲合縫的地方。”
“不過就算他感受又如何呢?你且放心開花便是,余下的交由本座處理。”
他這話說得雖狂但有狂的資本,幾乎是讓人一聽便心生安全感。
可鳳清韻輕聲應了一下后,卻不敢想當真開花那一日,自己到底會是什么情況。
他忍不住閉了閉眼,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在夢中,他仗著那人不能動他,故意把花苞在他腹肌上揉開了去蹭花蕊,卻還命令對方不許動。
當時沉浸在夢中的他全憑本性對任何事都不管不顧,而剛蘇醒的他只當夢中出現什么人全靠自己的心意,夢里夢外都沒仔細思考過堂堂魔尊怎么會被自己幾根藤蔓束縛住的問題。
畢竟只是場夢而已,他身為夢境的主人,自然想如何都可以。
可當鳳清韻意識到那場戲不再是自己的獨角戲,正如曾經的幻境也不再是單屬于他一人的歷練后。
一切不合理的細節水落石出般突兀的浮現在腦海中。
——龍隱分明是魔尊,自己那點根本沒用力的藤蔓是怎么捆住他的?
而待他稍一思索后,如此簡單之事幾乎是瞬間便有了眉目——那人分明是在忌憚忤逆他后導致夢境崩塌,才竭力隱忍著,順從了他的一切逗弄。
奈何夢中的鳳清韻只當是自己本事大,見狀反而變本加厲,最終惹得那人忍到了極致,分明是笑著,可語氣中盡是危險地威脅道:“你就不怕本座到時候讓你自己的藤蔓把你捆起來嗎?”
而鳳清韻自己當時說的是什么?
他說——“笑話,本尊的本體還能聽你的不成?”
……還真能。
還有開花后不知會持續多久的血契等著鳳清韻,到時候龍隱莫說是讓他用藤蔓綁著自己,便是把花全開了用花蜜釀酒也輕而易舉。
哦對,這話自己確實也說過,還不是在夢里,而是在現實中醉酒之后。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鳳清韻一口氣差點沒順上來,幾乎是不忍直視地閉了閉眼,耳垂紅得宛如上好的火玉。
龍隱見狀似是再裝不下去地勾了勾嘴角,他尚未開口鳳清韻便猜到了他要說什么。
千鈞一發之際,鳳清韻當即轉移話題般率先道:“……你方才在通天佩前看了那么久,看出什么來了嗎?”
這下子表情驟然僵住的人換成了龍隱,他回神后當即面無表情道:“沒有。”
鳳清韻見這轉移話題的辦法果然奏效,松了口氣之余帶上了一點真情實感,不死心地用問:“可上神昨夜確實照出了我二人前世的模樣……你當真什么都沒有想起來?”
龍隱原本只當這人昨晚是喝醉了才表現得那么執念深重。
誰知道鳳清韻對此事簡直耿耿于懷到了一定程度。
他先前就懷疑龍隱是重生而來的,有了那塊破玉佩做了背書后他自然是更加肯定了。
……什么上神,那塊破玉連他自己老婆都守不住,你倒是挺信他。
但龍隱心底有再多的想法,面上也只是一副不愿多言的樣子道:“……沒有。”
鳳清韻聞言安靜了片刻,不過這次眉眼間倒是沒有流露出多少失望之色,只是有一點點的希望落空。
龍隱見狀眉心一跳,忍不住道:“本座和你前世認識的魔尊,區別就那么大?”
“沒有。”鳳清韻下意識否認,說完后猶豫了一下又改口道,“……但其實也有一點區別。”
龍隱挑了挑眉:“什么意思?”
鳳清韻沒有第一時間說話,而是想到了前世諸多未念及的細節。
和世人想象中不同,鳳清韻在前世確實在不同場合下,見過龍隱幾面,但拋卻那些信件往來后,兩人見面的次數并不算多。
然而也就是這不算多,并且最終都是不歡而散的相見中,哪怕鳳清韻一次次被那人氣得惱羞成怒,可龍隱最終留給他的印象,卻是沉穩二字。
所以在第一次得知對方身為魔尊,修的竟然是無情道時……鳳清韻只是在短暫的詫異后便接受了這個事情。
雖然沉穩這兩個字從表面上來說似乎不該和龍隱聯系在一起,但前世的魔尊,比起眼下三百年前的龍隱來說,從性格到周身的氣度上都要更穩重一點。
那不是世人一般意義上的穩重,而是在輕浮之下所掩藏的,哪怕面對天崩時也面不改色,好似窺探一切的游刃有余。
雖然不愿意承認,但鳳清韻面對前世龍隱時……能明顯感受到那種被年長者逗弄卻又無可奈何的感覺。
他甚至在冥冥之中有種預感,如果是前世天崩前的龍隱,他絕對不會說出“我是幻境之中的虛妄”這種話來。
反而更可能說類似“本座可是為你降生的神明,自然無所不能”之類更加夸下海口的話……
總而言之,前世的魔尊身上多了股眼下龍隱身上沒有的東西。
那并非短短三百年便能留下的歲月烙印,反而像是掌握了某種真相后的沉穩有余。
鳳清韻雖有些遲鈍,但莫名就是知道這話說出來,龍隱怕是又要不高興了。
于是他最終選擇了緘口不言。
可哪怕他不說,對面龍隱的面色已經徹底黑了下去,見他竟像是在回憶后珍藏什么一樣不愿開口后,龍隱更是忍無可忍,帶著無邊的酸氣道:“那斷了臂的喪家之犬,前世除了為你死之外,還做了什么,能讓你這么念念不忘?”
“你不是為我而死的。”鳳清韻下意識道,“……你是為天下人而死的。”
龍隱聞言第一反應的荒謬:“這話你自己信嗎?魔尊,斷臂后為天下人而死?”
鳳清韻不吭聲,半晌猶豫道:“其實幻境之后,從你天門外一劍敗我到最終天崩,算起來,我可能只見過你十面。”
言下之意,對前世之人并沒有那么了解,故而對前世與現世的差距,他說不出個一二三來。
原本是安撫的話,可鳳清韻說出口后心下卻驀然一顫,忍不住抿了抿唇。
龍隱聽了倒是果真沒那么氣了,而后便隨口道:“至少大典之前,本座見你就不止區區十面,更何況之后呢。”
——他一直在無人處一直注視著自己。
鳳清韻聞言驀然閉了閉眼眼,心下那根刺一時間扎得更重了。
不過龍隱繼續陰陽怪氣道:“至于到底見了多少面,等你的魔尊回來,說不定你就知道了。”
鳳清韻聽到他話里的醋味后,心下又沒那么疼了,反而有些好笑地睜眼道:“你胡說什么,本就是一個人——”
“一個伺候你還忙不過來呢。”龍隱卻挑了挑眉,“兩個不是更好嗎?”
此話一出,整個空間瞬間安靜了下去。
鳳清韻幾乎是目瞪口呆地僵在原地,像尊好看的玉偶一樣不可思議地看著龍隱。
——這人怎么能如此若無其事地把事情就這樣毫無遮掩地說出來?!
那些被故意壓下去,好似無事發生一樣的記憶就那么被人以這種戲謔又曖昧的口吻提了出來。
其實也不算毫無遮掩,他并未直白了當地戳破,但對于本就心照不宣的兩人來說,這和戳破也幾乎只有一線之差了。
鳳清韻就那么頂著龍隱戲謔的目光僵在那里,片刻后驀然升起的溫度幾乎要把他給蒸熟了。
他一時間實在是有些受不了了,閉了閉眼后剛想就這么戳破,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玉輦卻在此刻突然停了下來。
兩人同時抬眸,隔著翻飛的玉簾看到了一片懸浮在云霧之間,香氣彌漫的地方——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這便是妖主和迴夢妖皇的所在之地了。
兩人同時神色一凜,方才那些曖昧與旖旎,在正事面前暫時被收了起來。
說是香丘,這處天盡之地更像是在一片漂浮在云海中的島,分不清四極,甚至連上下都不好說。
至少從二人的角度望去,白霧皚皚之后,那片島上似乎上下都有翠綠的植被。
而送他們前來的騰蛇修為畢竟有限,也只能送到這里了,到達香丘剩下的道路,只有他們二人才能踏上。
“多謝幾位。”鳳清韻于是收回目光和駕車的騰蛇道,“請回吧,有消息我會立刻告知妖主。”
幾條騰蛇垂首致禮后,轉身架著玉輦消失在了云霧中。
在正道的古老傳說中,能同時看見天梯和天山的人才有一步登天,進而飛升的希望。
而在妖族的傳說中,只有能同時看見香丘正反者,才能踩在香丘之上,獲得拜謁妖神,求取仙藥進而飛升的機會。
而按照狐主先前比較隱晦的說法來看,他恐怕是來拜謁過香丘,卻不知是緣法不夠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未能看到完整的香丘,最終自然也沒能登島找到妖主。
而鳳清韻二人剛一邁步,云層便若有所感般緩緩移開,引出了一條綿延的通路。
兩人對視一眼后,沿著那浮空的云路走了不知道多久,腳下驀然踩在了實處,而后緊跟著鳳清韻便感受到周身靈力驟然消失。
仙氣繚繞間,兩人卻好似來到了死域。
——這處看似美妙的天盡頭,上面竟毫無真氣所言。
就好似人猛地進入水中一樣,雖然根據水性不同,能夠存活的時間長短也不盡相同,但如果不出水面換氣,肺中的空氣總有耗盡的一日,一切最終都將是徒勞。
而渡劫期修士和普通修士在這處的區別也不過是丹田內多存真氣的多少而已。
普通修士可能百年而亡,渡劫期修士則可能數千年真氣才會耗盡。
但無論如何,一直待在這里,最終的結局只會是寂滅。
鳳清韻一時間有些驚疑不定。
——妖主和迴夢妖皇怎么會在這種地方閉關一千年?
鳳清韻微微蹙眉,心下一跳,驀然感受到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預兆。
那倒不是什么不祥之兆,但他還是忍不住看向龍隱,對方瞇了瞇眼,顯然也意識到了此地不對勁。
可最終兩人幾乎是不約而同地達成了一致——繼續深入。
事實證明,兩人的這個決定幾乎是正確的。
因為沿著那條云霧自然開辟的道路,就那么走了不知道多久,走到人都快麻木時,鳳清韻不知怎的似有所感,就那么隨意地抬眸望了一眼。
而后他便看到了讓自己永生難忘的情形——一顆巨大到蔭天蔽日的樹木堪稱頂天立地地佇立在道路的盡頭,而在樹冠之間,則隱隱約約露著些許詭異的黑色。
看清楚那抹黑的一瞬間,鳳清韻整個人一下子僵在原地,從指尖一路涼到了心口。
那熟悉的,黑洞般可怖的窟窿,就那么嵌在宛如仙境般的天幕上,巨大的對比簡直是地獄和仙界的照應。
可相較于前世與曾經遺跡中所見的,掉了半邊天一樣的天崩,此刻的黑洞小的宛如老鼠洞,一時間顯得有些滑稽,可在場沒一個人能笑得出來的。
鳳清韻萬萬沒想到,再次遇到天崩,會是這樣一種情形。
而在那細小到宛如幼崽的天崩旁邊,除了那棵妖樹之外,還有一根好似天柱般的東西佇立在那里,只不過經年持久,那天柱好似已經被腐蝕了,上面斑駁無比。
而在那天柱之上,鳳清韻驀然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熟悉感——那是玄武足,是被秘境中那個黑衣劍修砍下后用來支撐天幕的玄武足。
而在此刻,一道溫柔的,堪稱娓娓道來的女聲緩緩響起,拉回了鳳清韻的些許注意:“貴客遠道而來,請恕我等有失遠迎。”
——我等?
沒等鳳清韻想清此話所飽含的意義,下一刻,巨大遮蔽天幕的樹冠中,一只紫色的蜘蛛從中而出,隨即掛著絲網再次淹沒在樹冠中。
一來二去的翻飛間,鳳清韻終于看清楚了她的目的——她在用自身蛛絲織出網,企圖修補那點天崩。
——此一樹一蛛,便是妖主蘇云洲,和迴夢妖皇羋織云。
哪怕她們一言不發,可一切的真相還是在此幕無需多言的情形下,終于得到了揭露。
鳳清韻為此感受到了兩世以來前所未有的震驚。
原來上古的天崩從來就沒有消失過。
原來他以為的,三百年后才將降臨,原本可以未雨綢繆所避免的天崩,早就近在咫尺了。
傳言本體為上古樟樹的妖主蘇云洲,不知是因何等機緣巧合來到香丘,窺探到這一幕后,竟毅然決然選擇留下,用她的本體撐著岌岌可危的天幕,取代了早已被腐蝕的玄武足。
她就這么默默無聞地,扛著全天下的希望,撐了一千年。
而傳說中那個從她本體琥珀中誕生的,半輩子都在因為囚困之仇而追殺她的迴夢妖皇,竟也不知為何找到此處,就那么一言不發地陪著她,不斷用妖氣化作錦緞,徒勞地補著天幕。
而在此毫無靈氣可言的香丘之上,她們的妖氣在一日日的彌補中散開,直至維持不住人形,化為本體。
她們就在這處幾乎無人可進來的天盡頭處,硬生生為天下人撐了一千年,卻連一點聲息都沒有露出來。
直至三百年后精疲力盡,轟然倒下,天崩隨即席卷人間。
那些享受了千年太平的人族在酒足飯飽后說著什么非我族類。
可天道已死千載后,其余眾生依舊在為自己找尋出路。
鳳清韻腦海中不禁再次浮現出了那句話——
“大道無為,眾生自渡。”
第32章 開花
參天大樹, 一眼望過去堪稱一望無際。
鳳清韻從那股震撼中緩了半晌,才勉強艱澀地開口道:“我二人受狐主所托不請自來……還請妖主與妖皇海涵。”
“能有道友不遠萬里來拜訪我們,自是感激不盡, 何談海涵。那小狐貍果然一直在擔心我們,可惜香丘內外不通往來, 我只知道他曾到過香丘之外,卻無法回應于他,真是抱歉。”妖主輕聲道, “二位既來, 回去時若有機會,麻煩告訴他一二,我二人無恙,讓他放心。”
“這是自然, 請二位放心。”
鳳清韻說完后有心想問既然我和龍隱尚且能全身而退, 您二位為何不能離開后,告知天下人,亦或者告知狐主一聲再做打算呢。
可當他抬眸再一次看到天幕間那道黑影時, 心下一顫,一時間什么都懂了。
鳳清韻深吸了一口氣, 過了片刻才忍不住問道:“您二位若是暫時離開……這處天崩會立刻蔓延嗎?”
對于他直截了當地稱呼那處黑洞為天崩, 妖主似乎并不意外, 反而以無比輕描淡寫的語氣, 描繪著如地獄一般的圖景:“沒錯,一旦我和織云離開, 頃刻之間, 這處只有方寸大小的天崩,須臾之間便會席卷三界。”
鳳清韻雖然早有猜測, 可聞言還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而后他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了那個從始至終一言不發,卻一直在不停勞作的蜘蛛。
傳說迴夢妖皇是妖主先天樹脂凝結的琥珀之中,被禁錮了上萬年的上古蜘蛛。
她在未生靈智前爬到妖主身上,卻被樹脂所囚,就這么過了數萬年,直到妖主感應化形的那一日,琥珀才被迴夢妖皇完全吸收。
巧就巧在兩妖在這一日同時得道,但迴夢妖皇因為禁錮在琥珀之中,少了萬年修行,被迫和妖主處于同一修行起點。
因此她固執地認為妖主與她欠下因果,故而不斷追殺妖主,直至兩人的行蹤同時消失在天下人的視野中。
當時很多人都猜測,說妖主與迴夢妖皇是達成了什么協議,亦或者是從妖主那里得到了什么好處,所以才終于停止追殺,總算斬斷了這段孽緣。
也有人無不嘲諷地揣測道,若是沒有妖主,迴夢妖皇當真早早得道,或許早就死在了那場上古大戰中,哪還有作威作福的今天,她早該偷著樂才對。
正所謂福兮禍之所依,禍兮福之所伏。
因果顛倒間,兩妖倒成了一對孽緣。
而無論因為何種緣由,兩妖至今共守天崩,至今已有一千年矣。
鳳清韻心下驀然泛起了一股說不出的情緒,不過相較于他的有感而發,在旁邊觀察了半晌的龍隱,問出來的話就沒那么客氣了:“此處天崩遺跡,你們恐怕早便發現了,既然如此,為何不早說。”
妖主對他的冒犯并無太大反應,許是知道魔尊喜怒無常,亦或者樹妖本就天生脾氣溫和。
“我本就是誕生于香丘的樟樹,此處雖光水充足,可沒有靈氣,我本不該化形。”
此話一出,便讓鳳清韻又有了些許震驚。
靈氣確實是妖族化形的必要條件,過往的幾百年間,他還沒聽說過哪位妖修是在完全沒有靈氣的情況下獲得靈智而化形的。
不過很快,妖主蘇云洲便解釋了這一問題的緣由:“二位所見的這道天柱,其實是上古時期四象之一,玄武所留下的一足。但我并不知玄武死后,是誰將它的四足化為天柱支撐天維,因此天柱落下之時,我還只是一株未化形的樹。”
“按理來說我本不該化形,但托天柱的福,我的本體自動汲取它未盡的生氣……可也是因此,是我將本該身為天柱的玄武足腐蝕殆盡,最終成了妖主。”
說到這里,蘇云洲頓了一下后才嘆氣道:“故而我和坐落于香丘的天柱間,隱約間有一絲因果相伴的感應。”
“但這絲感應因為香丘特殊的環境而變得十分微弱,當我感受到天柱將傾,匆匆趕來時,事情已經有些來不及了。我只來得及在香丘外匆匆給織云留下一道傳訊,而待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這里時,天柱剛好傾斜,那被它堵住的天崩,幾乎是瞬間便有蔓延的跡象。”
“我顧不得其他,立刻用本體去遮蓋,可哪怕我受世人抬舉為妖主,以我一妖之力,也只夠遮擋片刻。”
“好在千鈞一發之際,織云發現不對趕到,用妖絲勉強堵住那天崩……而后一晃,便是千年了。”
蘇云洲將整個故事講完后,空氣中驀然陷入了寧靜。
鳳清韻以一種難言的心情抬眸看著天幕處那抹黑洞。
哪怕是兩位妖皇以如此勤勤懇懇的姿態修補了近千年,此刻那處黑洞卻依舊沒有縮小的跡象,反而已經擴大到了肉眼可見的地步。
龍隱蹙眉道:“你既是因玄武足而生,四象死于上古之戰,那么上古那場大戰到底發生了什么,你應該清楚。”
妖主蘇云洲猶豫了一下道:“對于上古大戰,我知道的并不多。我只是隱約知道,似乎一切的端由,是有什么人要爭搶什么。”
這和遺跡中看到的跡象似乎有一些微妙的重合,鳳清韻立刻回神道:“——爭搶什么?”
“對,但到底要爭搶什么,我卻并不清楚。”蘇云洲嘆了口氣道,“你我同為妖族,劍尊應該明白,妖在生出靈智之前,是不該有記憶的。”
“可能是受玄武足影響,我隱約能記起一些上古之事的片段,可這些片段并不全。”
“也或許正是因此,我才能僥幸逃過那場劫難。”
在場眾人都知道妖主所說的劫難到底是什么——上古大戰期間,金丹以上修士幾乎全部戰死。
那場曠日持久的戰爭造成了修真界前所未有的斷代,時至今日,無論是人族、妖族還是魔界,不全的遺落功法數不勝數。
在這種情況下能夠幸存下來,或許蘇云洲確實是足夠幸運。
鳳清韻為此嘆了口氣,見妖主似乎給不出太多信息后,他原本打算就此道出來此的目的。
但蘇云洲思索了片刻后,又猶豫著開口道:“不過在那些記憶片段中,其實我隱約間倒是聽到過一句話……”
鳳清韻精神一振:“什么話?”
妖主緩緩道:“有一個很空靈的聲音曾說過這樣一句話——【此小世界已成氣候,斷不可留,勢必要斬草除根。】”
此話一出,鳳清韻瞳孔驟縮,隱約間好似窺探到了什么一樣,心臟猛地一停。
龍隱微微蹙眉,緩緩道:“小世界已成氣候……”
“沒錯,在我的記憶中,確實有不知道什么人提到過這幾個字。”妖主輕聲道,“佛道曾將天下稱為三千世界,又稱娑婆世界。他們認為除此方世界外,還有諸多類似而不勝枚舉的其他世界。可如今西天傳承一半滅于上古之戰,另一半湮滅在三界之中,已沒人再信這種話了。”
龍隱不答,只是看了眼鳳清韻。
鳳清韻輕聲道:“妖主的意思是……?”
“我覺得……或許西天那些和尚的信仰是對的。我們這處世界,不過僅是宇宙之一隅,三千界中一瞬。”
“或許是上古時,此方世界誕生了什么足以掀起其他世界之人哄搶的寶物,正所謂懷璧其罪,最終召來了無數禍患——此世界飛升之法斷絕,同其他世界往來之法亦斷。”
“此刻的此方世界,就像是一顆被牢牢封存的琥珀。其中的乾坤就算再大,被人扔在大海中后,消亡也不過是須臾之事。”
“我們這些所謂渡劫,如今看來,或許只是殘缺不堪的小世界中,幾個比較大的螻蟻而已。”
她的語氣很平靜,可娓娓道來的猜測卻堪稱殘酷,一時間頗有振聾發聵之感。
鳳清韻心下震顫,整個香丘驀然陷入了再次的沉默。
可龍隱最終卻滿不在乎地嗤笑道:“若當真只認自己為螻蟻,你又為何要效圣人之法而補天?”
“——那自然是因為,修行本就修的是逆天而行。”一道前所未有的,冷質而嘲諷的女聲響起,“你們聽她放屁,不中用的天道已經死了,自己不爭飛升之法,難不成坐以待斃嗎?”
“還有你打比喻就打比喻,別老拿什么琥珀蟲子打比方!蟲子也有讓你枯木爛柯的那一天!”
妖主聞言似乎輕笑了一下:“我可沒說蟲子,是你敏感罷了。不過織云有一言說得極對,只有在天崩之前找到飛升之法,此方世界才有轉機。可以我二人現在的情況……此事恐怕要勞煩剩下的道友了。”
“我等定竭盡所能。”鳳清韻舌尖苦澀,最終忍不住道:“但據我所知……三百年后,便是天崩。”
蘇云洲聞言卻并未表現出太多的震驚:“以我二人現在之妖力,差不多也只夠這些時日了,不過還是多謝二位將如此重要之事告知于我等。”
鳳清韻喉嚨一哽,半晌低聲道:“不……是我們這些一無所知還坐享其成的該感謝二位才對。”
聽到他說話的語氣,龍隱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而妖主活了數千年,幾乎一眼便看出了鳳清韻的想法:“劍尊難不成是想留下來代替我們?”
鳳清韻沒有說話,卻幾乎是默認了。
“劍尊不必如此。”蘇云洲緩聲道,“我欠玄武因果,天柱將傾,自該由我補天,至于織云——”
“哼。”那道冷如清泉的女聲再次冷笑道,“本座只是想看你的死相罷了。”
靈植出身的妖主聞言只是一笑,似是早就習慣了這位迴夢妖皇的脾氣。
“所以這里有我們二人便夠了。”蘇云洲柔聲道,“剩下還有更重要之事,便拜托二位了。”
鳳清韻眼眶一酸,再次低聲道:“……我二人一定不負所托。”
“其實劍尊不必把我們看得那么慘。”似是看出了他心底的想法,蘇云洲又輕笑了一下道,“在下本體只是一棵樹,便是再在這里呆三百年,也只是做個夢的功夫而已,更何況還有老朋友陪著——”
“誰是你老朋友。”迴夢妖皇驀然開口打斷道,“別給你自己臉上貼金了,老樹妖。”
妖主似是笑了一下,沒接話,她就那么“看”了情緒不振的鳳清韻片刻后,驀然轉移話題般笑道:“劍尊莫不是要開花了吧?”
她的語氣就像是一個前輩,在看即將成年的后輩一樣。
鳳清韻一頓,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但很坦蕩地承認道:“……嗯,是要開花了,只是還沒決定好去處。”
“那您二位就更不用跟我們這些行將就木的老東西呆在這里了。劍尊不過數百歲,以您的潛質,早些回去開花,將來說不定不需要任何方式,便能直接觸碰飛升之道。”蘇云洲規勸道,“原本我還想多問些事,但現在想來,有些事,哪怕是知道了也沒什么意趣,還不如不知道為好。”
“畢竟修仙之人,能走上這條道路的,大部分都是信命而不認命。”
她的話像是一根定海神針,鳳清韻深吸了一口氣道:“多謝前輩指點,不知二位還知道什么關于上古戰爭之事,此事恐怕和飛升之法有關。”
蘇云洲沉吟片刻道:“我知道的已經全部說盡了,我不過是借由玄武余韻窺探過上古一隅而已。”
“若說有什么當真經歷過那場戰爭的幸存者——”
“也合該在黃泉界。”
——黃泉界兩尊渡劫,一尊為司掌死后世界的冥主,一尊為司掌輪回之事的閻羅王。
天道死后,輪回的權柄落入黃泉界手中。
傳聞司掌輪回的閻羅王,便是某個掌握輪回之力的上古大能瀕死時,摳出來扔在三途彼岸的一對眼珠。
其中的左眼化為閻羅,右眼則化為了輪回池。
其二者本為一體,共同司掌輪回。
既然閻羅王曾是上古大能的眼珠,想必祂恐怕也窺探過什么。
“我曾經也想過去黃泉界走一趟,可天不待人。”蘇云洲輕聲道,“這樁事,便只能落在二位的肩頭了。”
沒等鳳清韻再客氣,妖主話音一轉道:“方才劍尊所言,準備開花卻沒決定好去處是什么意思?”
鳳清韻遲疑了片刻,最終以模糊的詞句解釋道,自己因為一些緣由,需要在一密閉到不可被任何人探查的地方開花。
蘇云洲聞言后了然,也并未詢問這一緣由是什么,而是話音一轉道:“既然如此,二位貴客遠道而來,我這里實在沒有什么貴重的謝禮,這是我樹脂所結的最后一塊琥珀。”
“此琥珀可撐起一方小世界,可隔絕任何外物,想必對二位接下來的行程有所裨益。”
她話音剛落,一塊晶瑩剔透的琥珀便飄落在鳳清韻面前。
鳳清韻沒想到自己帶個話還能收到禮物,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可龍隱倒是來者不拒,見狀直接抬手替他收了。
而下一刻,那全程不怎么愛說話的迴夢妖皇,竟也一言不發地用絲線垂下了一團東西。
龍隱挑了挑眉,依舊來者不拒地收入了囊中。
鳳清韻見狀心下驀然泛起了千層浪,久久不能言語。
龍隱好似早就知道他會這么做什么一樣,收了東西后也不開口提告別之事,就那么安安靜靜地看著他。
而后果不其然的,鳳清韻突然一言不發地抬起手,直接按在了妖主的樹干上。
沒等蘇云洲反應過來,下一刻,靈力驟然轉化為同源的妖氣,混雜著本就為妖氣的真氣一起,以磅礴之感源源不斷地輸送進樹內。
蘇云洲似是被鳳清韻這一行為弄愣了,以至于第一時間竟未能作出反應。
而等她回神時,鳳清韻已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把妖氣盡數輸送進了她的體內,以至于面色逐漸到了發白的地方。
她終于忍不住道:“麟霜劍尊,您不必做到這樣——”
可對于她的規勸,鳳清韻并不言語,只是搖頭表示婉拒。
“嘖,魔尊,你老婆瘋了?你也不管管?”比起妖主的溫婉,迴夢妖皇見狀幾乎是破口就罵,“而且要遞送真氣也分姑奶奶點吧,等著她實力恢復了欺負我嗎?!”
鳳清韻靈力都快輸送完了,聞言白著臉微微愧疚地笑了一下道:“抱歉……但我認為以妖主的品行,應該不會欺負您才對。”
“……她有她爹的品行!”迴夢妖皇好似要被他給氣撅了,“那都是她裝的,你別再輸送了,待會你們倆怎么回去?!”
龍隱卻慢悠悠道:“本座在此,此事就不勞外人費心了。”
鳳清韻面色煞白之際,終于渡盡了最后一縷真氣過去。
此刻他的丹田內,妖氣與靈氣盡失,整個人的狀況幾乎與凡人無意。
見他終于顫抖著把手從那樟樹的樹干上移開后,龍隱終于走上前,掐著他的下巴低頭不由分說地喂過去了一口精氣。
迴夢妖皇的聲音戛然而止,似是被兩人肆無忌憚的行為給震驚到了,半晌沒有再吭聲。
直到兩人分開,鳳清韻才眸色閃爍地,低頭擦了擦自己略微濕潤的嘴角。
“外界真氣數不勝數,從香丘離開后,在下不足半晌便可恢復,二位不必擔心。”鳳清韻低頭欲蓋彌彰,但也有些發自內心道,“我們這些長久以來坐享其成的人,自該多謝二位匡救天下之恩,至于解決天崩之術,以及飛升之法,在下與他,定然不負所托。”
“各司其職而已,沒什么值得二位感恩的。”蘇云洲柔聲道,“二位接下來一路辛苦了,我們便在此等您的好消息了。”
“行了趕緊回去開花膩歪吧。”迴夢妖皇則直截了當地下了逐客令道,“天崩之事也不急你們這幾天,別在這邊親來親去的,要開花要洞房,都趕緊回你們魔界睡去,別在這礙我們的眼。”
鳳清韻聞言輕笑了一下:“那我們便就此告辭了。”
雖然暫時沒了真氣,但鳳清韻也不至于當真淪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廢人。
只不過當他神色如常地走到香丘邊緣時,由于內息虧空,一時間連憑虛御空的靈氣也有些不足了。
正當他猶豫著怎么跟龍隱開這個口時,下一刻,龍隱竟毫無征兆地抬手將他打橫抱起。
“——?!”
鳳清韻微微睜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那人。
龍隱卻神色如常垂眸看向他道:“回家開花,還是有別的地方想去?”
鳳清韻臉一熱,靠在他懷里半晌后輕聲道:“……回家。”
他連開花都不好意思說出口,似是又想起了到達香丘之前,龍隱在玉輦上幾乎挑明夢境的事情。
龍隱見狀一哂,抱著他便踏在了云層之上。
縮地成尺間,兩人不過十息便回到了魔宮。
好在時間雖短,但身為渡劫,鳳清韻幾乎不需要特別注意,內息便已經恢復了一半。
他到魔宮后幾乎是立刻便掙脫龍隱的懷抱,隨即故意裝作沒看見對方眉眼間的戲謔,低頭拿出信紙寫了兩封信,一封以神識形態傳給白若琳,另一封則已正常形態傳給了狐主。
這還是他早些年留下來的習慣,但凡有重要之事,還是下意識用信告知對方。
做完這一切,鳳清韻總算是松了口氣。
而后不知是心境有所變化,還是在熟悉的環境中,有所放松的緣故,總而言之他明顯感覺到自己壓抑許久的本能,一下子竟有了些壓抑不住的情況。
他深吸了一口氣,幾乎是用盡渾身的力氣,才勉強若無其事道:“龍隱……那塊琥珀呢。”
暗示的話語一經出口,龍隱瞬間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當即拿出了那塊琥珀。
鵝黃色的琥珀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鳳清韻剛湊到面前,龍隱便立刻送進去了一點魔息,很難說他是不是故意的。
而后下一秒,那塊琥珀上驟然閃爍出了光芒,須臾之間瞬間膨脹,驟然形成了一個巨大而空曠的空間,將兩人裹在了其中。
鳳清韻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而龍隱也挑了挑眉。
下一刻,原本屬于魔宮的一切驀然消失,天地之間好像只剩下你琥珀的金黃色。
而后身處琥珀空間之中的兩人,幾乎是同時意識到了一件事——這個空間是一次性的。
鳳清韻面色微變,這琥珀之內幾乎相當于一個一次性的洞府,可事出緊急,他的儲物戒中連張床榻都沒有,眼下面對這種幾乎是幕天席的情況,這讓他如何開花?
這和鳳清韻骨子里連做夢都要鳳冠霞帔的保守幾乎形成了巨大的對比。
而且……更要命的是,不知道那活了幾萬年的龍是有意還是無意的,琥珀空間一經展開,他幾乎是同時和鳳清韻一起被包裹了空間。
眼下一旦有人破壁而出,勢必會導致整個空間的倒塌。
這也就意味著鳳清韻要在龍隱眼皮子底下開花。
開完花后讓人用鮮血覆蓋舊血契,和眼睜睜被人看著開花,對于鳳清韻來說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事。
鳳清韻面色微變,一時間連表面的平靜也維持不下去了。
“害羞什么。”那人好似看出了他心下的羞赧一樣,在此刻勾了勾嘴角道,“鳳宮主先前捆我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
——他竟然就這么有恃無恐地說了出來!
龍隱深知,鳳清韻要是把他扔出去,這處機緣巧合得來的凈土便會被戳一個洞,慕寒陽若是要趁機魚死網破,在他身邊的白若琳勢必會陷入危險之境。
——所以龍隱就拿捏著鳳清韻的心軟,有恃無恐地把最后一抹紗給捅破了!
鳳清韻的心臟登時如擂鼓般震動。
他攥著手心,咬著下唇和那人對視了三秒后。
下一刻,鋪天蓋地的藤蔓瞬間鋪滿了整個金黃色的空間。
鮮艷的花苞居高臨下地對著那人,像是要把他的血肉吞吃殆盡一樣。
龍隱卻有恃無恐地一笑:“這是惱羞成怒,打算要把本座扔出去了?”
巨大的羞惱之下帶來的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艷麗無邊的花苞中,襯得鳳清韻那張如玉般的容顏越發妖冶起來。
他此刻像極了傳言中以血肉為食的精怪,面無表情道:“不,本尊打算殺人滅口。”
“殺人滅口……都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龍隱卻絲毫不懼,反而低頭湊到他面前,幾乎是蹭著他的鼻尖道,“鳳宮主用人的時候騎在本座身上恨不得把人榨干,用完人了卻翻臉就要殺人滅口,多少也有些絕情了吧?”
鳳清韻一聽他說這話,面色實在是忍不下去了,藤蔓裹著就要讓他閉嘴:“……你能不能有點廉恥之心!”
“本座需要什么廉恥之心?綁著人強迫給自己授粉的人又不是本座——”
他話音未落,那藤蔓裹著他的脖子幾乎要把他給勒斷氣,龍隱面不改色,氣若游絲間還能笑得出來:“更何況……本座如此心悅于你,宮主當真下去手嗎?”
這話來得毫無征兆,鳳清韻驀然睜大了眼睛:“你——”
龍隱于是隔著那鬧著玩一般的藤蔓,抬頭吻了吻他的嘴唇:“我什么?鳳宮主先前不是說,有話要告訴我嗎?嗯?”
龍隱最終沒有等到鳳清韻的回答,只是見對方睫毛微顫,臉頰泛著紅暈,像是羞赧到了極致,想要壓抑什么情緒。
可最終鳳清韻沒能成功。
下一刻,無數花苞再控制不住般驀然綻開。
極度綺麗的畫面甚至讓看似游刃有余的龍隱也愣了一下。
而后艷麗到吞噬一切的妖冶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蓬勃的妖氣立刻彌漫開來。
怒放的薔薇爭先恐后地攀上那人的肩膀。
類似百合、蓮花之類的花妖,最多也就花開并蒂。
然而薔薇一旦綻放,便是成百上千。
對于修行來說,需要供養的本體越多,修行起來自然也越難。
但修成之后,實力相應的也更強,可以說是各有利弊。
然而修行方面的一切在此刻都不重要了。
萬千怒放后暴露出的花蕊就那么遞送到那人面前,就像是故意送出無數弱點任人玩弄一般自投羅網。
在如此綺麗絕倫的景色之中,龍隱沉默了半晌后終于動了。
他隨手抓住一朵湊得離他最近的花,另一只手則托著另一朵的花萼,隨即在鳳清韻不可思議的目光中,低頭吻住送上來的花蕊,狠狠吮過其中的花蜜。
不知道多少道難以言喻的感覺夾在在一起,直直撞在鳳清韻的腦海中,他只覺得腦海轟然一聲炸開。
鳳清韻只能怔然僵在原地,眼睜睜看著那人勾著他的下巴湊上前,將那口花蜜喂到自己嘴里。
“甜的。”
遠在仙宮,修為受損的慕寒陽在這一刻驀然感到了什么,當即不顧一切地從修行中回神,驚怒不已地睜開了眼睛。
第33章 新契
幕天席地間, 藏在血脈中的血契似乎感受到了什么,隱約有了發作的跡象。
不過經過長久的精氣壓制,那陳舊且本就殘破的血契能掀起的風浪也有限。
感受到血契躁動的慕寒陽, 不顧自己重傷未愈,當即在驚怒之下放出神識, 企圖窺探并且直接引動血契。
可當他的神識順著血契的方向攀到源頭時,卻被不知道哪來的力量隔絕在了外面,慕寒陽愣了一下后難以置信地從心底升起了一股震怒。
不過哪怕慕寒陽的神識被隔絕在外, 可被挑動起來的血契還是讓鳳清韻在第一時間就意識到了慕寒陽在試圖窺視他們。
于是他只能忍著那股讓他頭皮發麻的戰栗, 抬手抓住眼前人的手,顫抖著把自己剛剛綻放的花朵搶了回來:“別玩了……花已經開了,快點覆蓋……不然若琳那邊……”
花妖開花基本上相當于獸類妖修的發情期。
難為鳳清韻前世今生加起來憋了小一千年才開出花,還能勉強維持著清明, 甚至能分出所剩無幾的理智去擔心他的小師妹。
龍隱聞言掐著他的下巴低頭碾過他充血的下唇, 廝磨間道:“滴在哪朵上?每一朵都要滴嗎?”
鳳清韻別開臉咬著下唇搖了搖頭,他自己已經是強弩之末了,方才能憋出那兩句話來實屬不易。
眼下被催得緊了, 反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像胡亂應付般隨手一拽, 實則精準地從蹭在龍隱脖頸上的藤蔓上, 拽下來了一朵最大的花。
他就那么托著自己的花萼, 像是當真在向神明祈求恩澤一樣舉在那人面前, 可他本人卻因為理智的蒸騰,完全沒有察覺到這種做法間的曖昧與異樣。
龍隱看到這一幕后驀然一頓, 神色間不知為何有些晦暗不明。
倘若鳳清韻眼下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神色, 心下一定會生出幾分警惕,可惜他大腦跟融化了一樣, 根本來不及看。
下一刻,龍隱掏出魔刃,沒等鳳清韻回過神,他反手便在自己手腕上一割。
“——!”
鳳清韻瞳孔驟縮,驀然找回了些許理智與言語能力:“劃開手背便是,不必……”
他話還未說完,大股大股滾燙的鮮血瞬間從龍隱的手腕上噴涌而出,直接澆灌在那怒放的花蕊之上。
那血炙熱得宛如巖漿,燙得鳳清韻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悶哼,幾乎是完全出于下意識的,顫抖著就想縮手。
龍隱見狀“嘖”了一聲道:“鳳宮主可得接好了,血要是流干了還沒成,那本座就只能用別的東西澆你的花了。”
聽他不咸不淡地說了句葷話,鳳清韻卻難得沒有慍怒。
馬上就要徹底沉淪的大腦在此刻卻浮現了一個清晰無比的念頭——天底下沒有任何人合該為他付出這么多,不能因為……不能因為龍隱心悅自己,便如此堂而皇之地糟踐他的心意。
更何況他本就也對龍隱……
鳳清韻想到這里心下猛地一跳,一時間沒有再敢想下去。
他就那么忍著被滾燙熱血澆灌的戰栗,撐著理智將花萼又舉高了幾分,那舉著花萼的手顫抖得幾乎抬不起來,他咬著下唇低著頭,整個人都在戰栗。
鮮血再次澆在那剛剛成熟的可憐花蕊上,燙得它忍不住蜷縮,幾乎要淌出花蜜來。
覆蓋血契并非是一個一蹴而就的過程,血脈中的舊血契需要被新的具有壓倒性的鮮血不斷沖刷,才能徹底把那舊的烙印洗去,轉而覆蓋上新的印記。
而在覆蓋期間,那潮水般的沖擊非常人所能承受。
對于血契的承受者來說,一次又一次的沖刷帶來的并非是疼痛,甚至可以說和疼痛絲毫不沾邊,可那種靈魂被不斷撕扯,好似要被拉扯殆盡的感覺并不好受。
眼見著鳳清韻的臉色逐漸發白,幾乎連自己的花萼都要托不住了。
龍隱見狀忍不住停了片刻,蹙眉要移開自己的手腕:“緩一下?”
可他的話落在鳳清韻耳朵里似乎并未激起任何漣漪——此刻的他渾渾噩噩到已經聽不明白龍隱在說什么了。
龍隱見狀只能用行動來判斷鳳清韻的狀態,他剛把手移開一點,血順著手腕就要往下滴。
方才白著臉半晌沒有反應的鳳清韻見狀卻立刻有了動作,只見他安安靜靜地湊上前,探出舌尖舔了一口龍隱的手腕。
殷紅柔軟而濕熱的舌尖滑過流著血的傷口,那幅樣子不像是想讓傷口盡快愈合的心疼模樣,反而更像是害怕傷口愈合,因此急不可耐的精怪。
龍隱見狀呼吸一滯,隨即忍不住暗罵了一聲什么,眼看著鳳清韻為了那一口血幾乎要撞在他懷里了,他抬手掐著那人的下巴,當即把他的臉抬了起來:“繼續,還是緩一緩?”
鳳清韻聞言終于舔了舔嘴角,而后慢半拍一般將那朵花再次遞到了龍隱滴血的手腕處,整個人因為這個動作徹底靠在了龍隱懷里。
他用那雙漂亮得天下有名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那點血,剛舔過血的嘴唇格外鮮亮,像是撒嬌一般小聲道:“……不要停,繼續。”
話里話外像極了床笫之間的私語,是個明眼人都能看出鳳清韻的狀態不對,失去理智的他,此刻本質上不過是一株因為開花,而興奮得恨不得立刻便把獵物吞吃入腹的血薔薇而已。
可龍隱見狀不但一點也不害怕,反而一笑,抬手再次把手腕移到了花蕊之上。
滾燙的鮮血再一次澆在花蕊之上。
在這一古老而原始的,剔除舊契締結新契的過程中,最痛苦的人并不是鳳清韻,而是遠在另一邊,重傷未愈的慕寒陽。
沒人知道那將近半個時辰間,仙宮正殿之內到底發生了什么。
仙宮眾人只知道正殿內不斷傳來不詳的氣息,而他們的慕宮主卻不允許任何人進入。
白若琳就那么一言不發地守在殿外,死死地攥著長樂劍,冷著臉看著遠處的正殿。
“小師叔……”剛剛面壁思過過的花盈再沒了往日的風采,小心翼翼道,“師尊他是……是在因為師叔之事而難過嗎?”
“難過?”白若琳收回目光,抱著劍冷冷地看向她:“你覺得仙宮上下配為師兄難過的人,加起來一共有多少?”
花盈一下子哽在了原地,半晌低下頭沒感再說話。
第二次覆蓋持續了整整半個時辰,就算是上古四象,照這種放血方式此刻也該放干了。
可龍隱依舊面不改色,他甚至有閑心去打量鳳清韻的狀態。
只見當舊的血契逐漸被新血契所覆蓋時,完整血契帶來的親昵與臣服,讓本就找不著北的小薔薇完全失去了理智,像個貓一樣靠在他的肩膀上。
——莫說是慕寒陽,便是前世的龍隱又何嘗見過他如此模樣?
難以言喻的陰暗心思瞬間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
龍隱仗著自己出血又出力,于是理所當然地享受美人投懷送抱的艷福,捏著懷中人的下巴低頭便吻了上去,也不管這算不算趁人之危。
而當血契被徹底覆蓋的那一刻,反噬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立刻席卷著一切降臨在了慕寒陽的身上。
巨大的痛苦像是要把他體內的每一寸骨頭都碾碎一樣,又像是要把鳳清韻曾經所遭遇的所有錐心蝕骨、斷枝殘芽之痛盡數甚至百倍奉還一樣,以一種完全不容抗拒的姿態降臨在慕寒陽身上。
這一刻,人類在痛苦面前顯得如此渺小。
鳳清韻忍受此痛成百上千年,依舊能面不改色地修行。
可身為一切的始作俑者,哪怕慕寒陽擁有渡劫期劍修堪稱駭人的意志力,在這一刻也變得潰不成軍,他不但連劍都拿不起來,甚至連一聲最基本呼救都做不到。
不過就算他能做到,他也不會開口。
這簡直就是寒陽劍尊此世所經歷的最大恥辱,向來把顏面看得比天還大的他,又怎么可能讓外人窺探到他的狀況。
然而眼下沉浸在疼痛之間,恨不得以死代之的慕寒陽并不知道,相較于身體的疼痛,接下來他要面對的事情,才是對他而言真正的地獄。
天幕之間毫無征兆地聚起了大團的烏云,無數修士愕然抬眸,卻見烏云間竟天雷滾滾——那分明是有大能即將隕落的征兆!
這一切就像是預演一般,頃刻之后,天下九道渡劫氣息突然一晃,竟當真憑空消失了一道!
無數能窺探到此事的高階修士立刻從各自的修行中回神,驚疑不定地遙望向天際。
相較于外人,仙宮弟子在一瞬間感受到了比其他修士更加清晰的信號,在短暫的怔愣后,無數弟子的臉色驀然變成了前所未有的蒼白。
身為慕寒陽的嫡系弟子,花盈更是搖搖欲墜,情急之下忍不住抓住白若琳的手,難以置信道:“小師叔,師尊他……?!”
她的手心涼得如墜冰窟,白若琳卻好整以暇地瞟了正殿一眼,拎著長樂劍撫開她的手,冷笑一聲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逍遙谷。
一尊綠衣女子驀然睜眼,神色間竟有些難得的驚疑不定。
“師尊……?”她座下的弟子小聲道,“怎么了?”
木庭婉不答,一揮袖取出一套銀針。
那銀針不偏不倚剛好九枚,她拿出其中一枚在空中輕輕劃了一道,而后眼睜睜看著那針尖由白變黑,最終應聲而斷。
再弟子驚愕的目光中,木庭婉輕聲呢喃道:“修真界……恐怕是要變天了。”
妖界,青丘山。
青羅蹙眉看著手中的信件,尚且沉浸在思索中時,突然動作驀然一頓,豎在頭頂的狐耳輕輕一動,隨即抬眸看向屋外。
抱著玉簡走進來的八尾青狐剛好看到這一幕,腳步隨之一頓,忍不住道:“……青羅大人?”
青羅微微回神,很淺地笑了一下:“看來我們是該準備好賀禮了。”
那八尾青狐有些不明所以:“哪位前輩有喜事嗎?需要準備恭賀什么的賀禮?”
青羅只是笑:“自然是賀新婚的賀禮。”
那八尾狐猶豫了一下道:“……需要提前準備給幼崽的禮物嗎?”
青羅啞然失笑:“以我的經驗來看恐怕是用不著,但萬一那位天賦異稟……不若也先備著吧。”
短短半日,九尊渡劫僅剩八尊的消息瞬間就傳遍了整個修真界。
然而對于大部分普通修士來說,消失的這一抹氣息,到底是原本九位渡劫中的哪一尊,是個亟待解決的謎團。
世人都喜歡看熱鬧,但渡劫之事牽扯到各族各界的平衡,更牽扯到資源分配,自然不可能不重視。
好在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很快,幾乎是同時從魔界與妖界傳出來了消息,而這兩道消息的矛頭又十分湊巧地直指一人——仙宮之主慕寒陽。
此消息一出,天下一片嘩然。
不少人,尤其是正道中人,聽到此消息的第一反應便是怒火中燒。他們根本不愿意相信好端端的慕寒陽怎么會從渡劫境界跌落,為此痛罵這不過是妖魔兩界的謠言。
而他們痛罵的理由倒也算有理有據。
畢竟妖族妖主蘇云洲和迴夢妖皇羋織云已有千年未曾現世,誰知道是不是她們中的一個出了事,那群妖孽怕動蕩,才故意放出此言混淆視聽。
至于魔界就更其心可誅了,天下九尊渡劫中,魔界本就只占一尊,和其他幾方勢力不同,倘若魔尊龍隱出事,魔道幾乎是瞬間便會淪為任人宰割的羔羊,眼下和妖族聯手造謠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可正當這些看似有理有據的說法甚囂塵上,甚至有不少人都忍不住相信這個說法時,一些人卻驀然回過味來,意識到了不對勁——最該在一開始站出來辟謠的仙宮,從事發之后竟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安靜。
而在如此詭異的寂靜中,事情緊跟著被推向了高丨潮——仙宮三宮主白若琳終于在萬眾期待下,站出來發表了一番不痛不癢的聲明,表示兩位宮主都健在,可除此之外便沒有其他任何消息了。
這聲明比起澄清反倒更像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她既沒說健在的兩位宮主到底是眼下正在仙宮修為不明的慕寒陽和她,還是早已叛逃魔界卻并未被仙宮除名的鳳清韻和她,亦或者是鳳清韻和慕寒陽,可無論如何,她都沒有提到眼下天下人此刻最關注的——慕寒陽的境界問題。
如此避而不談的架勢,一下子讓正道所有人都跟著驚疑不定起來。
很難說白若琳的春秋筆法到底是無心的還是有意的,可考慮到她往日耿直的作風,又沒人敢當真上門問點什么。
聯想到再過不久便是仙宮的天門大典,慕寒陽的情況到底如何,到時候一看便知。
于是哪怕整個正道,甚至整個修真界都因此掀起了一波驚濤駭浪,但明面上卻是一片詭異的死寂。
無數雙眼睛落在了兩個月后的那場天門大典上,如果仙宮請不出渡劫期的宮主坐鎮,恐怕正道的勢力,便是時候洗牌了。
不過無論這簡簡單單的一場開花到底在外面掀起了多大的腥風血雨,慕寒陽又為此經受到了多大的反噬,至少此刻的鳳清韻對此暫時并不知情。
他像是做了一場經年而持久的夢一樣,那股嶄新的,徹底壓到舊血契的滾燙鮮血,好似沖刷過了他的每一段經脈一樣,恍若賜予了他新生。
以至于他難以抗拒地對這股鮮血產生了無邊的好感與濡慕之情——這便是血契既成的跡象了。
而當鳳清韻難得從那股近乎將他整個包裹住的親昵之情中,勉強找回幾分清明時,他剛一回神,卻發現自己正像個小貓一樣小口小口地舔舐著龍隱手腕上的傷口。
那人還正用另一只手有一搭沒一搭地理著他的頭發。
“——!?”
鳳清韻一愣,驀然紅了耳根,隨即立刻止住動作后仰了幾分,抬眸用那雙逐漸恢復清明的眸子,濕漉漉地看著眼前人。
不過他的眼神之間,倒沒有多少對他這個新“契主”的濡慕之情,反而帶著股肉眼可見的警覺。
而先前還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會欺負人的龍隱,此刻卻勾了勾嘴角,那幅樣子想干什么簡直是昭然若揭。
鳳清韻立刻后背一麻,當即打起了十二萬分的警惕,而后果不其然,下一刻,他便聽那人低聲道:“鳳宮主躲那么遠干什么,難不成剛用完人就打算扔嗎?”
鳳清韻是血契生效,但不是傻子,一邊下意識想依靠他,一邊卻極力壓制著那股從骨子里而生的依賴,面上咬牙切齒道:“之后還有血契反噬階段,你別太過分……”
龍隱聞言一哂,顯然把他的威脅當成是耳旁風:“是嗎?那到時候就讓本座領教領教鳳宮主的手段。不過在此之前……先讓本座看看我好不容易開了花的小薔薇,過來。”
“——?!”
剛把狠話放完的鳳清韻,聽了這話后,身體卻完全不受控制地湊上前,當他當真半靠在那人懷里時,他驀然閉上眼睛,整個人看起來已經羞憤欲絕到恨不得和龍隱同歸于盡了。
“做人留一線……”鳳清韻紅著耳根,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一句,“我勸你三思而后行!”
“這話聽起來怎么這么熟悉?”龍隱卷著他被汗水浸透的頭發笑道,“好像不久之前,本座在誰的夢里也這么說過。”
“當時那位夢主是怎么對待本座的,本座好像有些記不清了?。”
鳳清韻聞言頭皮發麻,眼神當即想要躲閃,卻被人掐著下巴強制掰了回來,被迫直視著對方的眼睛,聽他再次重復道:“……當時鳳宮主信誓旦旦地說什么來著?”
正所謂識時務者為俊杰,鳳清韻眼神閃爍著小聲道:“那是夢中話,當不得真……”
“哦——”龍隱了然道,“那宮主的意思是,那事就算過去了?”
鳳清韻一噎,半晌道:“……對不起。”
“不是每一句道歉都有用,這是鳳宮主的原話吧?”龍隱挑了挑眉。
鳳清韻聞言對他怒目而視:“……那你到底想怎樣!”
龍隱聞言笑了一下,笑得鳳清韻心下陡然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聽那人意味深長道:“道歉總要有點誠意吧?那就——勞煩鳳宮主喊聲夫君來聽聽。”
“——?!”
鳳清韻驀然睜大了眼睛,看著龍隱的神色間充斥著不可思議,似是平生第一次知道龍隱如此不要臉一樣。
半晌才面色通紅地憋出一句話:“……你別得寸進尺。”
“這就算得寸進尺了?”龍隱笑著吻了吻他的嘴角,低聲道,“之后還有更過分的呢,小薔薇。”
鳳清韻咬著牙想要避免開口,可龍隱再次以誘哄的語氣道:“吸了本座那么多血,一聲夫君都不愿意喊嗎?”
這分明就是在血契之上還在用鳳清韻的愧疚拿捏他,可偏偏鳳清韻就吃這一套。
尚未愈合的傷口和先前涓涓不斷的滾燙鮮血歷歷在目,鳳清韻驀然閉上了眼睛,睫毛顫抖著小聲道:“……夫君。”
“乖。”那人聞言勾了勾嘴角,可顯然他對此依舊并不滿足,“不過道謝歸道謝……本座剛剛放了那么多血,現在是不是該收點利息了?”
他都不用把接下來的話說完,鳳清韻便知道他沒憋什么好。
他仰著臉,紅著眼角,咬著牙瞪那人,忍不住警告般再次直呼其名道:“龍隱——”
可龍隱似乎對他的威脅之意充耳未聞:“嗯嗯,本座在呢。”
話里話外的敷衍之意簡直溢于言表,鳳清韻被他氣得一哽:“你——”
“鳳宮主在夢里似乎還說過一番話,具體是什么本座記不清了。”龍隱挑了挑眉,語氣一轉低聲道,“不過本座也很想知道,鳳宮主本體之間,那些受本座鮮血澆灌的藤蔓,眼下到底會不會聽本座的話呢?”
鳳清韻愣了一下后驀然紅了臉。
——“胡言亂語!本尊的本體還能聽你的話不成?!”
自己曾經說過的每一個字在此刻都顯得那么清晰,說出的話幾乎是瞬間便打在了自己臉上,臉頰一時間生疼,也不知是燙的還是因為別的。
龍隱低聲在鳳清韻耳邊不知道說了句什么,鳳清韻陡然睜開眼睛,瞳孔驟縮,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一句:“你王八——”
“嗯,本座是王八蛋。”
龍隱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嘴角還噙著笑,眼神卻暗得深不見底:“鳳宮主,請吧。”
下一刻,鳳清韻的主蔓一點掙扎都沒有的叛了變,將主蔓上那朵最大的,剛剛經受過鮮血澆灌而因此鮮艷欲滴的血薔薇,送到了兩人面前。
兩人頻率不一的呼吸幾乎同時噴灑在了花瓣上,鳳清韻瞳孔發顫地想要把那不聽話的花收回去,可顯然眼下的情況已經不由他做主了。
他只能以一種極端羞恥的眼神看著龍隱,把所剩無幾的希望寄托在了龍隱的良心上。
但顯然魔尊是沒有這種東西的。
怎么能……怎么能這樣——
可憐的自小在正道長大的小宮主,便是再活一千年恐怕也不知道還有這種險惡的世事。
“好了,本座又不是要害你,既沒要你摘花,也沒讓你掐蕊,何必以此種看敵人的樣子看著本座。”龍隱說著狎昵地蹭了蹭鳳清韻的鼻尖,低聲道,“都說了是甜的,怕什么?”
鳳清韻驀然閉了閉眼,羞恥無比地低頭蹭過花瓣,舌尖被迫卷起自己的花蜜,大腦嗡然間,抬手攀在那人的肩膀上,湊上前以一副獻祭似的姿態,將自己那口混著血的花蜜喂到那人嘴邊。
舌頭于是被人卷吃入腹,過于甜膩的味道在兩人唇舌間化開,鳳清韻半闔著眼幾乎不敢細想那到底是什么。
方才因為龍隱割開手腕灌血的愧疚以及感恩,此刻幾乎全部灰飛煙滅,剩下的只有惱羞成怒和難言而不敢直面的酥麻。
一吻畢,那雙近在咫尺的鳳眸因為怒氣鮮亮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可哪怕是怒目而視,落在龍隱眼中依舊好看得熠熠生輝,讓他忍不住低頭吻了吻那人的眼瞼:“多謝鳳宮主的花蜜酒,鳳宮主果然是正人君子,言出必行。不過——”
在鳳清韻驟然縮緊的瞳孔中,龍隱低聲笑道:
“你的龍神大人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向來是有仇必報,但考慮到畢竟是你自己的藤蔓,所以——”
“先把衣服脫了,然后自己挑個喜歡的捆法。”
第34章 雙修
聽到此話的一瞬間, 鳳清韻感受到的第一反應不是羞恥,而是無措。
血契的作用使得他下意識聽從龍隱的命令,從正面看過去白皙修長的手指當即按在了衣襟上。
可僅從表面看不出來的是, 這雙常年握劍的手心處,有著許多練劍留下的薄繭。
那是鳳清韻很小的時候便留下的, 習劍的過程中,手心處的肉磨破了長好,再磨破再長好, 經年反復之下, 便成了繭。
而等到筑基,那些練劍的過程已經不足以在手心留下繭后,繭的厚度自然而然地便定格在了薄薄的一層上。
故而鳳清韻從來不覺得自己的手好看,正如他也從未覺得自己的身體有多好看一樣。
數百年的單相思曾經磨滅了他在感情面前的一切自信, 他從不拿自己和慕寒陽那個虛無縹緲的心上人做比較。
可這并不妨礙他自覺自己的身材既無女子天生的豐腴秾麗, 亦無某些男子的精悍健壯。
身為劍修,鳳清韻甚至感覺自己并不寬闊的身材堪稱乏味。
而也正因如此,沒有了夢中的耿直率性, 鳳清韻聽了龍隱的話后,并沒有意料之中的惱羞成怒, 他甚至連埋怨嗔怒都沒有, 在短暫的沉默后, 竟然當真一言不發地解了腰帶。
龍隱這下子總算看出了他和夢中的不同了, 于是微微蹙眉,抬手勾起那人的下巴道:“怎么一副本座強迫你的模樣?”
其實本就是他耍流氓, 說是強迫也沒什么區別。
可鳳清韻聞言也不反駁, 只是攥著褪到一半的布料,側目看著旁邊, 不愿意看龍隱,也不愿看自己。
龍隱垂眸看向那白到晃眼,簡直如玉一樣的肌膚,大腦反應了半晌才驀然明白這人到底在想什么。
于是他忍不住一哂,隨即驀然抬手,下一刻,一面魔氣凝結的鏡子驟然出現在了兩人面前。
鳳清韻見狀一愣,尚未反應過來,龍隱便從他身后靠了上來。
鳳清韻忍不住睫毛微顫,驚愕道:“你干什么——”
“干什么?”龍隱掐著他的下巴,強迫他看向鏡中的兩人,“自然改改你前夫給你留下的毛病。”
鳳清韻一提慕寒陽就要炸:“不是前夫……!”
“好好,不是前夫。”龍隱隔著鏡子跟他對視道,“現在不提他,你別只顧著看本座,看看你自己。”
鳳清韻剛想說誰只顧著看你了,一扭頭卻恰好撞見了鏡子中那個衣衫半褪,春光乍泄的自己。
他當即紅了臉,下一刻,藤蔓直接擋在了兩人和鏡子之間。
“嘖,”龍隱不滿地抬手,一把拽過了擋在他身前的花,“別用花遮。”
言罷,他又空出一只手,不顧鳳清韻的羞赧,抬手點在鏡面上所映出的每一寸肌膚:“告訴本座,你眼下所看到的一切,哪處不好看?”
“……你別問了。”鳳清韻的耳根幾乎要滴血,胡亂回復道,“都好看,你別……”
“既然好看,那便繼續。”龍隱湊在他耳邊低聲道,“還有剩下的布料沒脫呢。”
鳳清韻閉了閉眼,抬手探下去,顫抖著拽掉最后一絲布料。
而后他幾乎不敢和鏡中的自己對視。
此刻他那個渾噩的大腦不禁浮現了一個荒謬無比的疑問——自己為什么要做這些?憑什么要這么聽他的話?
可血契沒有給他忤逆契主的選項。
鳳清韻只得暗暗咬牙,在心底暗罵之間記下了這一賬。
不過他心底暗罵的那王八蛋對他的記仇一無所知,此刻還在他耳邊道:“都說了不許遮,怎么還是不聽話。”
說著他拉開鳳清韻的手腕,在對方即將惱羞成怒的臨界點,低頭吻住了他的嘴唇。
一切聲音歸于平靜,鳳清韻終于避無可避地,將自己徹底展露在了鏡子中。
一時間他耳根熱得像熟透了一般,完全不敢看一眼鏡子中的畫面。
可渡劫期超出常人的神識籠罩里在此刻卻彰顯出了弊端——他不僅能通過神識清楚地看到鏡中的一切,還能以一種第三視角的角度,居高臨下地看到這荒誕的一切。
鳳清韻羞恥得恨不得一劍結果了身后人再順便結果自己。
可緊接著,他那個完成了第一個“命令”后的本體,卻自動回想起了契主剩下的命令。
于是藤蔓聽話地湊上來,倒反天罡地把鳳清韻的雙手捆在了身后。
很難描述那種奇特而難耐的感覺。
對于鳳清韻而言,藤蔓本就是他的一部分,眼下的感覺就像是他親自用手禁錮著自己,而后再將自己展開獻給對方一樣,充斥著難言的羞恥。
而當龍隱從身后攥著他腰,將他整個人按在由魔氣所化的冰冷鏡面上時,那股羞恥感瞬間達到了頂峰。
偏偏那人明明做著如此狎昵之事,嘴上卻依舊要在他耳邊裝正經:“天下六道,甚至連西天那群禿驢都道雙修之法奧妙無窮……鳳宮主想不想試試?”
然而在正道,至少在鳳清韻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中,雙修在所有修行中屬于不入流的那一類。
至少在慕寒陽眼中,唯有苦修,方是堅守本心的正道,而他也是這么教鳳清韻的。
只不過這些話脫口而出后,龍隱聽了卻對此嗤之以鼻:“你聽你那道貌岸然的狗師兄給你信口開河,你信不信若是他心心念念的玉娘站在他面前,便是讓他脫了衣服當狗,他都得跪著舔你?”
此話說得實在是太粗糙了,鳳清韻驀然閉了閉眼,反手抓著自己的藤蔓道:“你……”
“本座如何?只可惜現在當狗都輪不到他。”龍隱笑著吻了下他的耳垂,“本座這里可是有合歡道連帶著西天歡喜宗的所有雙修秘法,可謂是千金難求,鳳宮主想不想學?”
鳳清韻也懶得問他之前一個修無情道的,手里怎么還有合歡道和西天的東西。
這人眼下儼然一副不雙修就誓不罷休的架勢,反正橫豎都是一刀,鳳清韻索性破罐子破摔嘲諷道:“哪有什么秘法,不過是你借來的幌子……恐怕和你一樣中看不中用——”
然而他話音剛落,便驀然感到了一陣天旋地轉,那人順勢在他耳邊危險地笑道:“管用不管用,鳳宮主試了便知道了。”
言罷他竟也沒翻看什么玉簡,直接口述了一串經文似的口訣,也不知道在心底記了多久。
鳳清韻剛勉強記下,便徹底被卷入了浪潮中。
滔天巨浪襲來后,所帶來的沖擊是夢中的十倍甚至百倍。
鳳清韻以為自己勉強做足了準備,實際上他對所面臨的一切根本就是一無所知。
而且就算不論現實和夢境的巨大反差,單說在這種事情上還要保持清醒分神雙修,這種故意裝作正經的荒唐感便足以讓人羞恥了。
更不用說這一切的一切居然都是發生在幕天席地之間,和夢中完全由鳳清韻主導的洞房花燭夜可以說是南轅北轍。
鳳清韻嗚咽著咬住身上人的肩膀,眼淚控制不住地往下淌。
偏偏那人還在他耳邊念叨:“別緊張,放松一些,你的氣息太亂了,先學會用方才的口訣控制真氣,才能真正接納外物——”
——這人竟當真要教自己正經的雙修之法!
對于劍修來說,鳳清韻自入門那一日開始就沒有經歷過讓別人助自己修行的事情了,以至于他一時間無論怎么做都放松不下來,好看的眉毛于是忍不住蹙緊,眼角的淚珠更是難以避免地往下淌。
鳳清韻雙手被捆在身后,胸口不住起伏,腦子跟漿糊一樣,平生第一次做不到控制真氣。
而龍隱則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見狀低頭吻去他眼角的淚珠,嘴上則依舊念叨著他那點心法:“蓋周天之變——”
鳳清韻實在聽不下去了,扭了腰便想后撤,一邊小口小口地倒吸著冷氣,一邊咬著牙質問道:“你為什么……對雙修之法這么熟練?”
龍隱聞言一哂,笑著掐著他的腰把他拖回身下,在那人驟然凝滯的呼吸聲中,低聲笑道:“你猜?”
鳳清韻回神后咬著牙偏過頭不看他,眼角泛著紅不說話,被捆在身后的手指也無力地抓著地面。
“生氣了?”龍隱吻了吻他的嘴唇,卻被那人扭頭躲過。
鳳清韻也不言語,只是抬眸紅著眼角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龍隱當即便心軟了,于是立刻哄道:“好了好了,我哄你呢,這點事情還能因為什么,自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夢中多有聯系了……鳳宮主自己在夢中不也是偷偷拿本座練手嗎?”
龍隱說著湊上前吻住他,唇齒糾纏之間,他低聲問道:“而且退一萬步,本座有沒有經驗……夢里那次你還試不出來嗎?”
這還是兩人第一次正兒八經地提夢中之事,鳳清韻聞言一下子紅了臉,立刻用藤蔓擋在兩人之間,而后隔著藤蔓,他似是小聲說了什么。
龍隱見狀瞇了瞇眼:“偷偷罵本座什么呢,鳳宮主?”
鳳清韻隔著藤蔓看了他一眼,不言語,只不過那眼神的意思頗像是在說——我罵你還用偷偷罵嗎?
稍微動下神識就能知道的事情,堂堂魔尊卻非要正兒八經地聽人罵他,為此故意吻了吻湊到他面前的花蕊。
那花蕊當即瑟縮了一下,而鳳清韻果不其然也收了花抬眸瞪他,龍隱挑了挑眉再次問道:“剛悄悄罵本座什么了?”
鳳清韻瞪了他三秒,最終吐出了兩個字,只可惜前面那個字有些聽不清,只能聽到后面的那個字是:“……爛。”
奈何龍隱聽了這話,不像是挨了罵,反而像是得到了什么通行證一樣,摟著人的腰,低頭道:“看來那次是伺候得不到位了,那這次便只能勞煩鳳宮主不吝賜教,教教本座如何才能不那么爛。”
鳳清韻神色微變,扭頭便想跑,卻被人拽著腰身拖到身下,只能破口大罵道:“誰要教你,你給我……唔——”
……
任何事一旦牽扯到修行,便不是簡簡單單一日兩日便能結束的了。
然而隨著水乳交融,雙修之法當真運行了一日后,龍隱的動作突然毫無征兆地停了一下。
大腦間驟然浮現的,毫無邏輯的畫面幾乎淹沒了他的思緒。
他一眨不眨地看著身下眸含水色的美人,神色之間竟有些恍惚。
鳳清韻本就不怎么清醒,緩了一會兒才發現他的異樣,這才抬眸道:“……怎么了?”
龍隱一言不發地捧上他的臉頰,半晌低頭吻了吻他的鼻尖,而后低聲喊道:“我的小宮主……”
那言語之間跨越兩世而來的眷戀與不可思議幾乎呼之欲出,可眼下的鳳清韻卻沒有聽明白。
“你又發什么神經……嘶……停在這里干什么……”真氣運行因為龍隱的停止而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鳳清韻倒吸了一口冷氣后忍不住罵道,“快點動……王八蛋——”
龍隱聞言一頓,今世的記憶在此刻涌上心頭,和前世的記憶交織在一起,幾乎要把他的大腦給撐爆了。
難以言喻的疼痛瞬間在腦海中炸開,而后好似通感般迷茫向全身。
可龍隱面上依舊能保持面不改色,緩了片刻后,甚至還能低頭吻住懷中人的嘴唇:“罵得真好聽——再多罵幾聲讓本座聽聽。”
他和之前略有微妙不同的語氣終于讓鳳清韻察覺到了些許不對,不過理智在眼下對于鳳清韻來說是稀缺產物,最終他只能從牙縫中擠出一句:“你有病就去逍遙谷……”
龍隱聞言卻是一笑,抬手按在了他的丹田處:“我有沒有病你不是最清楚的嗎?”
鳳清韻被他按得眼前瞬間炸開一片白光,后腰緊跟著麻了一片,回過神后他當即又羞又氣道:“……你干什么?!”
“本座只是想提醒你,”龍隱挑了挑眉,“別把腰抬得這么高,不方便真氣流轉,盡量氣沉丹田,此功法才能起到最大效用。”
鳳清韻聞言又有些拿不住龍隱方才的動作是不是故意的了。
畢竟這種修行和他從小到大經歷的那種風刀霜劍嚴相逼的修行實在是大不一樣,反而像是把人泡在一壇酒中那樣讓人沉醉。
他半闔著眼,微微沉下腰,胡亂枕著自己的花瓣將真氣也跟著沉了下去,而后一股熱流驀然延綿到全身,剩下的那點理智也便跟著全部蒸發了。
……
就那么渾渾噩噩地過了四五日,鳳清韻正摟著身上人的肩膀,被人哄得迷迷糊糊地要湊上前去討吻時,突然一頓,隨即驀然睜眼道:“等等……麟霜劍——”
因為猛地從中驚醒,他的聲音還沒來得及完全恢復,依舊帶著些許宛如浸在蜜水中的味道。
龍隱被迫一頓,有些不快地挑了挑眉:“怎么了?”
鳳清韻清了清嗓子,幾乎是瞬間就從那種狀態中抽身出來:“麟霜劍有所異動……”
龍隱聞言也正色幾分:“拔出來看看。”
鳳清韻聞言也沒多想,抬手便把麟霜劍拔出來插在了兩人面前的地上,以此觀察它的情況。
不過待他做完這一切后,他當即便后悔了。
方才還有異動的麟霜劍此刻不知為何沒了動靜,倒是那清澈的劍面眼下像面鏡子一樣,清晰無比地倒映著兩人的情況。
寒陽、麟霜、長樂本是劍尊鐘御蘭分別留給三位弟子的寶劍。
除此之外,她還留下了一把天嘯劍,但因此劍和三人的功法都不適配,前世它被慕寒陽拿去當做了診費,這一世倒是還安安生生地在正殿內放著。
而在劍尊踏碎虛空的這些年中,麟霜劍對于鳳清韻來說不僅是他的本命寶劍,更是那位如師如母之人留給他不可褻瀆的念想。
可如今,被麟霜劍清晰無比地映照出自己和龍隱眼下的模樣,這簡直和當著劍尊的面……
鳳清韻登時羞恥難耐,一時間根本不敢再想下去,恨不得找個地方把自己埋進去。
他下意識扭頭把臉往龍隱懷里埋,手上卻做著和身體截然相反的反應,不斷地推拒著身上人。
龍隱一時間有些好笑:“又怎么了,祖宗?”
“……你先出去!”鳳清韻咬牙切齒道。
龍隱聞言挑了挑眉,似乎還想談點什么條件,可就在此刻,插在地面上的麟霜劍再一次發出了微妙的錚然聲。
兩人聞言同時扭頭看向那把劍。
卻見劍身之上異光乍現,隱約間竟浮現了一座城鎮的模樣,但很快便一閃而過,恢復了起初的平靜。
“怎么回事?”龍隱微微蹙眉,輕輕拍了拍懷中人,“你師尊顯靈了?”
鳳清韻一把將他的手從身后扔開,蹙眉起身,琥珀結界中,鋪天蓋地的掛著薔薇花的藤蔓在微光中靠近他,而后緩緩變化。
等他赤著腳走到麟霜劍前時,那些藤蔓已經盡數消失,而鳳清韻身上也多了一件青綠色的衣袍。
那抹青綠既不過度鮮亮,又不像普通布料那么黯淡,反而通體透著一股如翡翠般的通透,越發襯得鳳清韻肌膚如雪,青絲如瀑起來。
這還是龍隱兩世加起來第一次見鳳清韻穿綠色調的衣服,原本龍隱該為此感到無邊的驚艷。
可他前一秒才見過這個衣冠楚楚的美人赤裸的模樣,下一秒便看到如此模樣,香艷與端莊混雜在一起,就像圣潔與欲色相互轉化一般,想讓人不想多都難。
鳳清韻好似對身后人的目光一無所知,他就那么赤著腳走到劍前,一言不發地拔起麟霜劍,閉眼感受了片刻劍身間微妙的震顫后,睜眼道:“你說的沒錯……我確實通過麟霜劍感受到了一絲師尊的氣息。”
這下子就是當真鬧鬼了,龍隱蹙眉:“具體在哪?”
“就在魔界。”鳳清韻言罷抬手一劍劃開天幕,金色的琥珀結界瞬間開了條口子,“但具體在哪,恐怕要勞煩陛下派人去探查一番了。”
他現在頗有種有事鐘無艷,無事夏迎春的做派。
有事了便喊陛下,也不知道話里幾分求人辦事的真誠,又有幾分是故意譏諷。
畢竟他在床上被逼急了連“哥哥”“相公”之類的都能喊的出口,不帶敬意的陛下自然是張嘴就來。
龍隱眉心一跳,不過倒不是因為稱呼,而是因為眼下的另一件事:“鳳宮主,求人辦事之前你是不是忘了點什么?你是衣冠楚楚了,你男人可還裸著呢——”
鳳清韻臉一熱,扭頭把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套在自己手指上的儲物戒丟在了他臉上:“……五天了,便宜也該占夠了,別得了便宜還賣乖,趕緊起來干活!”
單他這幅頤指氣使的態度,恐怕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才是契主。
不過鳳清韻原本以為龍隱會借此機會再說點什么話占占便宜,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龍隱聞言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戴上戒指后抬手一揮便換好衣服了,撂下一句“等著”之后,轉身便出了寢殿。
鳳清韻見狀心下沒由來地一跳,明明哪里都沒有問題,但他隱約之間就是感受到了一絲說不清楚的不對勁。
……是哪不對勁呢?
他略顯遲疑地坐在床榻上,半晌沒想出個所以然,但內息倒是逐漸平復了下來。
只不過這一次內景的情況,不再似先前鳳清韻從夢中醒來時那般,豐沛到好似要爆炸一樣了,此刻他的內景呈現出一種幾乎渾然一體的寧靜,幾乎達到了化臻的境界。
意識到眼下這股狀態到底是怎么來的后,鳳清韻驀然耳根發熱地清了清嗓子,轉頭叫來了月錦書:“……勞煩月姑娘幫我再去書房查點東西。”
言罷他便把要查的內容依次羅列了出來。
月錦書聞言也沒問他們倆這么多天不出來到底是在寢殿干什么,應了一聲后便轉身離開去了書房。
于是寢殿內暫時便只剩下了鳳清韻一個人。
鳳清韻于是蹙眉陷入了思索,開始梳理起了這段時間得到的消息。
就上次香丘之行所得到的信息而言,妖主所知道的事恐怕并不全面,至少她并未提及上古之戰中有仙人降世的事情,但這一細節和她所言之間也并不矛盾。
或許那個聲稱“此方小世界已成氣候,斷不可留”的人便是降世的仙人之一。
而在玄武遺跡中,玄武和其中一個仙人同歸于盡后,剩下兩個仙人并沒有為他們同伴的死亡而感到一絲一毫的悲憫,反而立刻驚疑不定地尋找起了什么。
如今看起來,很有可能他們三人本就不是同伴,只是為了達成某種目的恰好一起下界而已,這和妖主所言,上古之戰是有人為了搶奪什么而引發的言論不謀而合了。
可……搶奪什么呢?
這樣一個連飛升都不能的小世界,有什么寶物是值得仙人頂著兵解的風險也要下來搶奪的呢?
還有那個奇怪的黑衣劍修,到底是誰?為何自己會對他感到那么熟悉?
以及,為什么會在眼下這個檔口,在魔界感受到師尊的氣息……
無數謎團惹得鳳清韻心亂如麻,他一言不發地整理著思緒,順便有一搭沒一搭地整理著這幾日內被弄亂的頭發。
當鳳清韻摸到那把薔薇玉簪下意識往頭上戴時,一抬眸卻直直地撞上了寢殿的鏡子,整個人驀然一愣。
隨即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面色一下子變得通紅起來。
“——殿下?”月錦書此刻剛好拿著他要的玉簡進來,見狀有些疑惑地小聲問道,“您怎么了?”
鳳清韻驀然回神,強行壓下腦海中那些胡亂的思緒道:“無事,有眉目嗎?”
“您猜的果然不錯。”月錦書連忙正色道,“目前已知的上古遺跡一共有一百余處,明面上看這些遺跡在各界均有分布,可……除去那些沒有任何遺骸的,以及有關天狐一族的遺跡外,剩下那些牽扯到四象的遺跡,竟有一半都落在了魔界。”
鳳清韻呼吸一滯道:“具體一點呢?”
“朱雀遺跡是個特例,它落在了三界的交接處,而剩下的白虎、玄武遺跡均在魔界。”月錦書道,“青龍遺跡下落不明,至于傳說中的麒麟遺跡,目前也并無消息。所以四象的遺跡,確實有一半出現在了魔界……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巧合。”
月錦書話音剛落,龍隱便端著什么東西走了進來。
“陛下。”她連忙起身行了禮,剛想把方才說的話再重復一遍,龍隱卻抬了抬手表示自己聽過了。
僅是這樣一個稀松平常的動作,月錦書卻毫無理由地從中感受到了一絲異樣。
她一愣,下意識看向龍隱,卻并未看出什么所以然來。
而當龍隱坐在鳳清韻身旁一開口,那點違和一下子便消失殆盡了,他端起那碗湯道:“來,清韻——”
他一開口,鳳清韻便下意識警覺地看向他。
雙修之時鳳清韻因為各種不方便言說的原因,腦子不大管用,但他依舊能感受到龍隱似乎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他說不出來這種微妙到底從何而來,只是直覺告訴他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那些荒唐的事過后,原本鳳清韻以為龍隱的惡劣會蔓延到現實中。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龍隱并無此般意思,反而笑著盛了口湯遞到他嘴邊。
——但這不代表這事就過去了。
鳳清韻依舊清楚地記得這人仗著血契對自己做過的每一件事情,樁樁件件加起來簡直就是罄竹難書。
以至于鳳清韻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看了整整三秒后,才低頭喝了那口湯。
那湯確實鮮香美味,也不知道這么短時間內龍隱是從哪搞來的這湯,喝起來倒像是什么膠狀的肉類熬煮而成的。
殿內一時間安靜異常,眼見著兩人之間的氣氛黏糊得又要拉絲了,盡到自己本職的月錦書連忙行了禮退下了。
鳳清韻把那口略顯粘稠的湯吞下去后才道:“回來得這么快,你得到消息了?”
“那是自然。方才你讓人查的思路是對的,眼下又有個小魔域有了新的上古遺跡的跡象,不過離這遺跡真正出現應該還有一定時間,先去黃泉界再去小魔域肯定來得及。”龍隱舀了勺湯遞到他嘴邊,“不過你若當真感受到了劍尊的氣息,恐怕得做好心理準備。”
上古遺跡,說白了就是個巨大的墳場。
若劍尊的氣息當真是從遺跡中流露出來,那大概率不是什么好消息。
“……我知道。”鳳清韻低聲道,而后瞟了一眼龍隱遞到他嘴邊的湯,正準備喝,可入嘴之間黏膩的口感不知讓他想起了什么,面色微變間輕輕偏頭:“不想喝了,你自己喝吧。”
“又怎么了?”龍隱嘗了一口他剛剛沒喝完的那口湯,“沒什么怪味啊?”
“……味道是不錯,但有點膩。”鳳清韻胡亂應付了一下,“你喝吧。”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卻有些不經意的閃爍,龍隱看了他三秒后當即露出了了然的神色:“哦,鳳宮主是嫌棄這湯又稠又黏,感覺像是——”
“……你給我閉嘴!”
龍隱笑著又送了一勺湯到他嘴邊:“這可是極北龍魚燉的湯,據說喝了對你們靈植結果有好處——”
“你才要結果!”鳳清韻聞言面色驟紅,惱羞成怒道,“你自己喝了結果去吧,滾開……唔——”
“好了逗你的。”龍隱這次終于正色了幾分道,“你體內一時間攝入的魔息太多,雙修之法也不一定能全部轉化,留在體內恐怕對你修行不好,喝點這湯能加快轉化,乖,聽話。”
鳳清韻聞言微微蹙眉地看了那湯良久,最終才不情不愿地垂眸又喝了幾口。
不過眼看著那什么龍魚湯即將見底,鳳清韻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一般驀然移開臉,語氣也跟著冷了下來道:“不對,此事不宜再等下去。”
龍隱動作一頓:“怎么?”
“慕寒陽現在遭受反噬,境界恐怕已從渡劫跌落,而不久后緊跟著便是仙宮天門大典,他勢必要趕在仙門大典之前尋找到恢復實力的辦法。”鳳清韻冷著神色道,“若那處小魔域的遺跡中當真有師尊的遺物……必不能讓他搶了去,黃泉界之行恐怕還要往后放幾分。”
龍隱忖度了片刻后便點頭道:“確實,那既然去黃泉界之事已經拖了這么長的時間,眼下也不差這幾日。不如未雨綢繆,帶你喝完這碗湯,我們即刻便啟程去那小魔域。”
鳳清韻聞言剛準備表達贊同,龍隱卻緊跟著話鋒一轉道:“不過就算去得早,你也防不住他,此行說不定還是會撞上你那好師兄。”
龍隱說著說著還把自己說得意了,勾了勾鳳清韻的下巴道:“若當真碰上他,鳳宮主打算如何介紹本座?”
鳳清韻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男寵!”
“男寵也行,總歸有名分。”龍隱倒是一點也不挑,反而略顯得意道,“比你那中看不中用的師兄強多了。”
方才還惱羞成怒的鳳清韻聞言卻一頓,他抬眸看了龍隱三秒后,突然有些不自在地舔了舔嘴唇道:“……你不用總是把自己和他比。”
龍隱聞言一怔。
說到這里,曾經面對慕寒陽時無比直白的鳳清韻,竟忍不住抿了抿唇,最終才輕聲道:“……在我心里,你和他是不一樣的。”
——曾經是我遇人不淑,他從來都不配當你的競爭者。
龍隱聽懂之后忍不住一怔,回神后驀然笑了一下,那還是鳳清韻兩世以來第一次見到他如此模樣。
“鳳宮主要是這么說,”龍隱說著將手里的最后一勺湯遞到鳳清韻嘴邊,“本座到時候恐怕便要恃寵而驕了。”
鳳清韻聞言竟然也沒開口說什么,只是抿嘴看了他一眼后,低頭喝完了最后那口湯。
那架勢簡直就像是默許,龍隱見狀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才終于放下空碗。
而鳳清韻則是舔了舔嘴角,拿出信紙想給白若琳寫點什么,但他正準備下筆時,旁邊的人似乎因為方才那句話有些得意忘形,冷不丁問了一個略顯突兀的話:“既然在鳳宮主心里,本座和那姓慕的不可同日而語,那倘若有一日,本座如你所說當真恢復記憶,此世的龍神和前世的魔尊都站在你面前,你選哪一個?”
這話說得就自相矛盾,既然恢復了記憶便說明他前世今生本就是一個人,自然不存在什么兩個魔尊同時站在鳳清韻面前的事。
更何況對于鳳清韻來說,就算兩個真站在他面前,他也只會兩個都選。
但血契是血契,又不是箴言咒。
再加上龍隱前科實在太多了,鳳清韻實在是被他折騰得頭大,眼下只當他老毛病復發,為了哄他,隨口便道:“自然是這一世的。”
龍隱似是沒想到他會這么回答,竟哽了一下后道:“……為什么?”
“不是你說的一日夫妻百日恩么,我又沒和前世的你雙修過。”鳳清韻隨口用他的說辭應付他,“而且雖然都是幾萬歲的龍。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感覺重活一世之后,沒了前世記憶的你更輕松一些……我希望你活得沒那么沉重,也不要那么厚重。”
這話倒不是全然編出來哄人的話,鳳清韻到底還是個實誠人,哪怕是哄人也要有理有據。
實際上他確實感覺前世的龍隱身上似乎藏著什么秘密,但至少這一世前塵盡忘的他,多少能暫時輕松一些。
可龍隱聞言,不知道從此話中品出了什么言外之意,神色一時間有些晦暗不明,半晌才微妙道:“……前世的本座在你眼中,年紀很大嗎?”
鳳清韻想破腦袋也想不到這人能從那句話中解讀出這種結果,短暫的愕然后一時間都有些啼笑皆非了。
但他眼下確實是急著寫信,被龍隱鬧得實在沒辦法了,只能扭頭看了那人三秒后,無可奈何地湊上前吻了吻他的嘴角:“……之前念念不忘算我的錯行不行?前世之事能不能讓它暫時過去?我又沒見過他幾面,你總那么耿耿于懷干什么……”
說到這里,他看著龍隱越發陰云密布的臉,安靜了三秒后,他耳根發熱,清了清嗓子后帶著些許不自然說出了一句半違心的話:“……我只心悅于這一世的你,這樣總可以了吧?”
他鼓足勇氣說出的假話中,卻藏著他的一半的真心。
——我心悅你,是真的;只心悅于這一世的你,是假的。
而另一半的真心自然是——無論前世今生,你都是我心中頂天立地的心上人。
可此話一出,起的效果卻完全和鳳清韻想的南轅北轍。
之前口口聲聲說自己和前世不是一個人的龍隱,眼下臉色一下子黑成了鍋底,一時間頗有些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喜劇色彩。
第35章 心魔
對于龍隱驀然沉下去的臉色, 鳳清韻暫時一無所知。
他低著頭沉浸在書信中,思考著該如何組織語言。
畢竟他一方面要讓白若琳保證她自己的安全,另一方面又要考慮到, 鐘御蘭是他們三人共同的師尊,若當真有關于劍尊的消息, 實不該瞞著白若琳。
不過這丫頭若是真得知此事,恐怕說什么也要過來,在該不該讓她犯險這個問題上, 鳳清韻一時間陷入了兩難。
于是他就這么忖度著書信間的用詞, 空留龍隱一人沉著臉色生悶氣。
鳳清韻好不容易寫完信,一抬眸卻直直撞進龍隱的目光中,不知為何,那眼神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讓他心下猛地一跳。
在大部分時候, 無論是修真界還是凡間,其實都有不能盯著一個人的眼睛常看的禮節。
龍隱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面上立刻多云轉晴, 湊上前笑道:“看什么呢,玉娘?”
明明什么親密之事都做了, 鳳清韻聞言卻驀然紅了臉, 慌不擇路地推開他的臉道:“……起開, 該走了。”
幾日的荒唐似乎只是黃粱一夢, 說是起了效的新血契,在鳳清韻身上似乎也沒起到什么明顯的作用。
兩人之間的相處模式從表面上看也和之前并無差別, 只不過故作正經騙得了別人, 而那些不經意間撞上的眼神,亦或者不小心碰到手指時激起的漣漪, 卻騙不了自己。
到底有沒有差別也只有他們兩人清楚了。
待鳳清韻將那封信遞送給白若琳后,兩人便從魔宮再次啟程了。
出發后沒有多久,兩人便到達了那處據說是有上古遺跡痕跡的小魔域。
但說是魔域,走進那座城池時,鳳清韻卻難得感受到了一絲驚訝——此城內的風貌堪稱整個魔界的一股清流,一眼望過去和正道的城鎮都沒什么差別。
甚至比起玄武遺跡坐落的那個摻雜著血氣的小魔域,眼下這方干凈無比的城池,反而更像是真正的魔界貿易之都。
然而在如此光鮮亮麗的表面下,此座小魔域卻有一個詭異的外號——魔鏡之都。
龍隱對此解釋道,傳言此城的魔皇是鏡魔出身,所以這地方才有這種詭異的稱號。
鳳清韻現在一聽到鏡子就頭皮發麻,腦海中不斷浮現一些難以用言語描繪的旖旎畫面。
那些他以為自己早已忘記的,被人按在鏡子前誘哄出的孟浪言語,此刻不知從記憶的哪個角落里冒了出來,像羽毛般掃過他的心頭。
龍隱一副道貌岸然,好似沒看出鳳清韻在想什么的模樣,繼續為他介紹道,除了在魔界響當當的鏡都稱號外,此小魔域還有一處在四海八荒都更廣為流傳的名字——心魔之城。
這稱號確實足夠響亮,連經年不出仙宮的鳳清韻對此都有所耳聞。
他忍不住挑了挑眉,有些異樣道:“……這里就是心魔城?”
他還以為傳言中葬送了無數正道修士的心魔城,會是個魔氣森然的地方。
這倒也不怪鳳清韻有如此想法。
在上古時便有斬卻三尸方能成仙的說法,然而隨著歲月更迭,又伴隨著上古大戰,時間推移至今后,三尸到底為哪三尸,又該用何種方法才能斬去,如此種種早已失了傳承。
于是便有修真者望文生義,直接粗暴地將心魔與三尸劃為等號。
又有人聽說魔界鏡都有直接將心魔引出體外化為實體的法子,于是無數走火入魔之人便紛紛來此尋找斬去心魔的辦法。
他們似乎認為斬三尸是一種寫實的描寫,只需要把心中的妄念化為實質,而后一劍斬去,便能不費吹灰之力地拋卻前塵,證得大道。
一些正道修士將此種修行之法奉若圭臬,會直接把此地當做是修心之所,但最終在此因為各種原因尸骨無存的人也并不在少數。
久而久之,此地也算開辟了一個特殊的“斬三尸”行業,也因此有了心魔城的稱號。
而且為心魔而來的也不止正道中人,有不少魔修也信了此種傳言。
于是城內便出現了難得的一幕——正魔兩道的修士有了相同的目的,城中不乏堂而皇之進城的正道修士,魔修竟也對他們熟視無睹,此地竟成了罕見的,正魔兩道能勉強和平共處的地方。
不過相安無事描繪的是往日的鏡都,而非今日的鏡都。
傳言鏡都的任何一面鏡子,都有可能映出修士的心魔,但到底能不能映出,還看修心者斬三尸的決心,以及和鏡子之間的機緣。
故而整個鏡都的城鎮內,隨處可見賣鏡子的修士,其中還摻雜點別的修心之物,氣氛和諧得就像是凡間的集市,可這股和諧在今天卻被打破了。
看到前仙宮之主鳳清韻和魔尊龍隱居然大搖大擺地走在一起后,不少正道修士跟見了鬼一樣,震驚地看向這邊。
他們當然認識鳳清韻,更認識龍隱,也知道仙宮之內發生的那件震驚四海的事情。
可他們萬萬沒想到會在此處見到兩人,還是氣氛如此親昵的兩人。
——麟霜劍尊鳳清韻和他那個奸夫之間的氣氛竟能如此融洽,難不成傳言中……寒陽劍尊因修行功法過寒而房事不行的事是真的?
鳳清韻完全不知道自己開一次花對慕寒陽的名聲到底造成了多大的負面影響,不過就算知道,他恐怕也懶得在意。
他自動忽略周圍那些正道修士驚愕的神識與目光,扭頭打量著周圍正常無比,正常到都不像是魔界的城貌,心下忍不住感嘆正魔兩道居然會因為心魔這種莫須有的事而達成表面的和諧。
而龍隱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樣,毫無征兆地傳聲道:“那些看你的修士,你是不是覺得他們栩栩如生?”
栩栩如生這詞用得實在詭異,鳳清韻一愣,緊接著便聽那人繼續故弄玄虛道:“你猜這些人其中,有多少是逃脫的心魔,又有多少是本人呢?”
鳳清韻一愣,意識到他的話語后不可思議地抬眸。
“——當心底的妄念足夠大時,心魔便會誕生。”龍隱這次沒用神識,而是直接在他耳邊輕聲道,“明知威脅,還是有這么多人對這樣一個地方趨之若鶩,你猜這是他們求道之心若渴,還是心魔的驅使呢?”
此話詭異得讓鳳清韻毛骨悚然,他幾乎下意識放出神識,一一掃過去后卻沒有在那些旁觀的修士身上發現任何異樣,倒是那些被他用神識探查的修士登時頭皮發麻,一時間人人自危。
鳳清韻驀然回神,驚疑不定地扭頭看向龍隱。
龍隱這下終于忍不下去了,忍俊不禁道:“逗你的,怎么還當真了?”
鳳清韻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被他擺了一道,一時間惱羞成怒,正準備發作,卻聽龍隱繼續道:“能取其本身而代之的心魔,執念需要深到足以蒙蔽天地、倒轉因果地地步。”
“而全天下符合此種條件的心魔,本座知道的也只有一人而已。”
鳳清韻一愣,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忍不住道:“誰?”
龍隱卻故弄玄虛道:“你很快便知道了。”
鳳清韻狐疑地看向他,然而這一次龍隱卻難得沒有騙他。
鏡都的主殿和魔宮完全是兩種風格,和魔宮恨不得從頭到腳都彰顯尊貴不同,鏡都的主殿仿佛是一座完全用鏡子打造的宮殿,陽光灑下后,一眼望過去好似一座純白神殿,比仙宮還要神圣幾分。
而此處的城主,那位據說是鏡魔出身的魔皇早早等在了那里,他雖站在高臺之上,卻輕輕低著頭,一副恭候多時的模樣。
那是個肌膚白皙的英俊男子,給人的整體印象介于“搖搖欲墜”和“深不可測”兩者之間。
可當他抬眸時,那雙毫無生機的眸子卻讓人心下生寒。
——那不像是一個活人,更像是一個精致而危險的人偶。
鳳清韻一愣,幾乎是瞬間就意識到了此人的身份——心魔?!
心魔之城的城主,居然就是一個心魔,而且他一個心魔竟然能修成魔皇?!
鳳清韻心下驚疑不定,面上卻冷靜得看不出任何端倪。
那早早候在那里的魔皇低聲道:“在下明鏡臺,陛下與殿下遠道而來下榻此處,吾等深感蓬蓽生輝。”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注1)
……一個魔修怎么會取這種與佛家牽扯不休的名字?
而龍隱毫無異樣,連他的恭維話也沒接,直截了當道:“你先前傳來的消息過于簡陋,眼下關于遺跡還有什么其他消息?”
“……他臨睡去之前,我央他用本體照出了整個小魔域未來的全貌。”明鏡臺沒有說“他”是誰,只是垂眸道,“他本體之中映照出的城貌和眼下截然不同,恐怕那便是遺跡出現后,覆蓋在城上的模樣。”
鳳清韻眉心一跳:“截然不同是什么意思?”
明鏡臺低聲道:“他本體中映照而出的,是一座村莊。”
兩人聞言一愣,龍隱挑了挑眉:“村莊?具體什么樣的村莊?”
明鏡臺卻搖了搖頭:“他太虛弱了,動用一次本體便耗費了他的所有精力,所以很快就睡去了,剩下的事我也不清楚,具體細節恐怕要等他醒來才能知道。”
龍隱聞言思索了片刻后點了點頭道:“遺跡恐怕還有一段時間才會顯現,在此之前不急這一時,等他蘇醒再帶他來見本座。”
“……是。”明鏡臺似乎有些擔心龍隱硬要讓那個“他”立刻來拜見,聽了這話后才勉強松了口氣。
鳳清韻見狀心下泛起了微妙的異樣,一時分不清這個心魔是在關心那人的健康,還是在害怕那人與外界接觸。
……亦或者兩者都有。
他隱約間猜到了心魔和那個“他”之間的關系,不過外人之事,和他似乎沒有太大關系。
此次的遺跡到底如何,也只能等那人醒來,亦或者遺跡當真出現才能知道。
眼下鳳清韻他們能做的也只有等。
鏡宮似乎致力于把魔宮的無人化做到極致,偌大一個鏡宮內除了魔皇竟空無一人,故而魔尊與劍尊親臨,便只能由魔皇承擔起侍者的身份,親自將他們帶到一處嶄新且潔白的宮殿。
明鏡臺側身站在殿門口道:“小地方簡陋,還請陛下與殿下海涵,有事直接喚我便好。”
鳳清韻和聲道了句謝,龍隱揮了揮手后,明鏡臺,或者說心魔便離開了。
鳳清韻收回目光看向眼前的宮殿,其實這宮殿完全稱不上簡陋,甚至和外面到處都是鏡子的情況相比,這里簡直稱得上正常,僅有一面大到驚人的落地鏡擺在床邊靠窗的地方。
兩人一進殿門,他們的身影便被那面鏡子完全映了出來。
不知道是方才那位魔皇鏡魔與心魔糾纏不清的身份導致的,還是龍隱一開始故意唬他的話在作祟,鳳清韻和鏡中的自己對上眼神后,心下猛地一跳,泛出了一股說不出的毛骨悚然感。
于是他立刻收回視線,忍不住向龍隱小聲質問道:“你不是說那魔皇本為鏡魔嗎?怎么又成了心魔?又打算哄我?”
“他本體確為鏡魔,這怎么能說是哄你呢。心魔本就是依附本體而生的產物,你真以為他有獨自存在的本事?”龍隱似乎完全不害怕自己在別人的宮殿中戳別人痛腳會不會被人暗害,直截了當地解釋道,“只不過當鏡魔在他的本體中映照出自己的心魔時——依鳳宮主高見,你覺得他們之中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心魔?”
這話從他嘴里說出來還有點哲理的意味。
鳳清韻盯了他三秒,斬釘截鐵道:“不知道。”
龍隱忍俊不禁,湊到他面前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嘶——”
鳳清韻面無表情地抬手掐住他的臉頰:“少給我故弄玄虛,那魔皇到底怎么回事?還有照你的意思,心魔不能獨自存在?”
“那是自然,本體如果消亡,心魔也會跟著消失。”龍隱趁勢低頭親了他一口,“所以取代是不可能的,那是本座哄你玩的,最多只能——”
說到這里,龍隱卻沒在往下說。
鳳清韻喉結微動,接話道:“……囚禁本體然后再越俎代庖。”
龍隱又低頭親了他一口,笑道:“我家小薔薇果然聰明。”
鳳清韻聞言欲言又止,根本顧不上龍隱親他那一口。
他雖然不像慕寒陽那樣總把什么兼濟天下濟世救民的話掛在嘴邊,但這并不代表他沒有道德。
恰恰相反,他心底一直有一條橫在當中的線。
若真和龍隱所說一樣,心魔竊取正位后囚禁本體,魔尊明知此事卻不管不顧……好像和魔道的行事風格也完全對的上。
只不過在一切尚未有真正定論之前,鳳清韻依舊下意識地選擇相信龍隱:“那位魔皇口中所謂的他……便是真正的城主?”
龍隱卻搖了搖頭:“從始至終,這里真正的城主只有你方才看到的那個心魔。”
鏡都魔皇是心魔的事,外界從始至終沒有任何風聲,而龍隱卻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樣,照這么看,他身為魔尊,肯定知道一些外界不知道的事。
鳳清韻不禁升起了一絲好奇:“什么意思?”
龍隱這下子又不說話了,挑了挑眉看著他。
那幾乎是個心照不宣的暗示,鳳清韻咬著下唇看了他三秒,最終無可奈何地湊上前,憤憤地吻了吻他的嘴唇:“……行了,快點說!”
龍隱笑了一下,湊上去又親了片刻,只把便宜占夠后才好整以暇地退開:“等你明天見到他本體的時候,一切自然就都明白了。”
鳳清韻愣了一下后當即惱羞成怒:“……你這說了跟沒說有什么區別?!”
“鳳宮主身為正道人士難道不知道要尊重別人的隱私嗎?”難為龍隱居然能把這么假的借口演得這么傳神,“連本人都如此諱莫如深的往事,至少也要得到他本人同意后再說吧。”
鳳清韻聽到他這幅信誓旦旦信口胡謅的話就氣得腦殼子疼,看起來咬牙切齒得恨不得給他一巴掌。
不過權衡利弊后,那一巴掌還是沒打下去,最終鳳清韻只是冷著神色別開了臉:“那你就憋一輩子吧,最好爛在你肚子里。”
言罷甩開他的手扭頭就要走,龍隱見狀終于老實了,連忙湊上前摟著鳳清韻的肩膀,忍著笑低聲哄道:“是本座錯了,別生氣別生氣。”
他說著說著話音一轉,又想故弄玄虛:“你知道那鏡魔的本體在哪里嗎?”
鳳清韻冷笑著再次甩開他的手:“我管他在哪。”
“就在此座城的下面。”龍隱不依不饒地再次攀上他的肩膀道,“所以整個城中的鏡子,才都有映照出心魔的作用。”
“而越靠近鏡魔本體的地方,這種作用便越純凈。”
龍隱實際上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人,這種會講不止是在他話中的技巧,也在他故意轉換的語氣。
鳳清韻被他三兩句話帶的走了神,一時間也沒那么氣了。
龍隱繼續循循善誘道:“雖然斬心魔純屬那群人主觀臆斷,可心魔在此處當真可以具象化,這卻是個內省內參的良機。”
鳳清韻聽著他的解釋眉心一跳,隱約間感覺有些熟悉:“這和狐夢之術——”
“類似但不同,狐夢之術只是讓入夢者看到內心的執念,卻做不到區分,更做不到溝通。”對幻境之術恐怕比狐主還懂的魔尊振振有詞道,“內省需要的不僅是內窺,更重要的是與己身執念的交流,這便是所謂的自參。”
“所以——”最終,龍隱總算是圖窮匕見道,“千載難逢的機會,鳳宮主要不要試試?”
——說了那么多,這人其實就想看他有沒有心魔,如果有,心魔又到底是什么。
“……你說的那么好聽。”鳳清韻被他騙出經驗了,眼下連他半句話都不信,當即冷笑道,“你怎么不先試試?”
誰料龍隱聞言一哂,摟著他走的那落地鏡前,抬手直接按在了鏡面上。
魔息在他指尖一晃而過后,便直接入了鏡子。
鳳清韻只是隨口一說,萬萬沒想到這人真敢如此,見狀心下猛地一跳,生怕這鏡子有異,剛想抬手去攔,下一刻,鏡子上卻驀然泛出了光澤。
鳳清韻一愣,他原本以為,身為萬魔之首,前身修的更是無情道的魔尊,本不應該有任何心魔。
可事實證明他錯得離譜,待鏡面上那道光逐漸散去后,煙波浩渺的仙宮竟驀然出現在鏡中。
看清楚其中畫面的一瞬間,鳳清韻驀然怔住了。
龍隱的心魔——竟是鳳清韻和慕寒陽大婚的場景。
鳳清韻的第一反應是荒謬,可緊跟著又感到了一絲說不出的合理。
這個場景鳳清韻在前世今生中經歷了足足兩次,哪怕鏡中畫面悄無聲息,可他也依舊知道,接下來便是鐘鳴三聲,大典正式開始。
整個殿內沒有絲毫聲音,只有那落地的鏡子中,無聲地播放著那場道侶大典。
鳳清韻眼看著自己身披鮮艷的禮袍,踩在天梯之間一步步拾級而上,那畫面實在是太熟悉了,看得他心下泛著說不出的滋味。
可沒等那股滋味逐漸蕩開,待他與慕寒陽在天鼎前站定時,畫面中卻出現了和此世經歷截然不同的走向——在龍隱心魔的執念中,鳳清韻竟然并沒有撕去婚袍,反而當真和慕寒陽一起在天鼎中插上了香。
鏡外的鳳清韻愕然地看著自己面上帶著無邊的喜悅從天梯上下來,那神態之中的欣喜呼之欲出,好似當真如愿以償一樣。
鳳清韻見狀一愣,陡然意識到了什么——這分明是他前世和慕寒陽大婚的樣子!
像是一石激起千層浪一樣,鳳清韻心下陡然一緊,當即抬眸不可思議地看向那人:“你——?”
那人一言不發,就那么垂眸看向他。
電光石火間,鳳清韻瞬間明白了一切。
那些微妙的異樣、那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到底是從何而來。
——這人分明就已經想起來前世之事!
可當真相終于水落石出時,鳳清韻的嗓子不知為何有些喑啞,一時間竟沒能說出剩下的話。
無邊的酸楚席卷而來,鳳清韻抬手死死地拽著龍隱的脖子,過了半晌終于找回來了言語能力,隨即他幾乎是顫抖著質問道:“……你什么時候想起來的?”
龍隱抬手擁著他,難得柔聲道:“雙修一開始。”
“所以你又騙我……”鳳清韻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重復道,“你又騙我……你個王八蛋!”
“這怎么能叫騙呢。”龍隱卻笑著吻了吻他被怒火襯得格外鮮亮的眼睛,“你又沒問這事,本座最多只是知情不報而已。”
“你別給我胡攪蠻纏。”鳳清韻從牙縫中擠出來一句:“這是你第三次騙我了。”
龍隱聞言挑了挑眉道:“怎么,集夠十次鳳宮主便打算殺夫證道嗎?”
鳳清韻氣結,剛想怒火中燒地再罵點什么,整個人卻驀然一僵——他的身后傳來了微妙的靈力波動。
鳳清韻愣了足足三秒才意識到那是什么,而后他宛如一只瓷偶般緩緩扭頭,不可思議地看向那個從鏡子中跨出來的,和龍隱如出一轍的人。
原來傳言是真的,心魔城的鏡子當真有辦法映出凝結成實體的心魔。
——那便是龍隱因為執念頗深,凝聚成實體的心魔。
“他”一言不發地走到鳳清韻身后,而后竟抬手搭在了鳳清韻的脖子上。
而鳳清韻此刻正靠在龍隱懷里。
氣氛好似凝滯了一般,驀然安靜下來。
第36章 無情道
鳳清韻這輩子可能都沒有經歷過這么詭異的事情, 一時間毛骨悚然,后頸一陣發涼。
先前龍隱總說什么兩個人要是一起出現如何如何,但那都是開玩笑, 鳳清韻從來沒有當真過。
可眼下當真出現了兩個龍隱,這對于鳳清韻來說簡直就是世界上最荒誕的事, 以至于他連回頭都不敢了。
搭在他脖子上的那只手似乎在感受他的脈動,心魔的手指比龍隱本人的手指溫度要低一些,可除此之外并無任何差別。
他就像是被兩個一模一樣的愛人包裹住一樣, 惹得他頭皮發麻, 甚至不知道該說什么。
無數人求之不得的心魔就那么站在兩人身后,鳳清韻卻只覺得荒謬。
龍隱看著他面色空白的樣子終于忍不住笑了,隨即抬手勾起鳳清韻的下巴道:“怎么,鳳宮主不是想見見本座的心魔嗎, 眼下這是怎么了?害怕了?”
他看起來沒有絲毫處理心魔的意思, 更沒有和其他人一樣“斬三尸”的念頭。
鳳清韻很想質問你先前修的不是無情道么,而且還是幻境龍神化形的魔尊,怎么會搞出心魔這種東西來?
然而他不敢開口。
不知為何……他心頭隱約有種很不妙的感覺, 就是不敢在此刻開口刺激龍隱。
所以……鳳清韻硬著頭皮在心中暗罵道,到底有什么辦法能讓這王八蛋的心魔消失啊?
“本座的心魔由你而生, ”龍隱似是他肚子里的蛔蟲一樣, 一眼便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于是卷著他的頭發低聲道, “如何消解,恐怕得看鳳宮主的了。”
鳳清韻一時間喉嚨都是緊的, 驀然意識到了這人的意思——這分明就是在逼他!
龍隱的心魔是由鳳清韻而生的, 縱然偏執到足以化成實質,可當那人當真將注視落在他身上后, 一切也都會迎刃而解。
但鳳清韻到底要做到何種地步才足以化解他的執念?
表白?親吻?還是……
想到這里,鳳清韻硬生生截住這一想法,沒敢再想下去。
然而就像是無聲地催促一般,心魔按在鳳清韻側頸上的那只手微微用力,隨即又用另一只手一言不發地勾起一縷發絲,低頭吻在了鳳清韻的發梢上。
被兩個人包圍的感覺實在是太瘆人了,可鳳清韻的本能又告訴他這其實就是一個人,都是龍隱,于是血契發作下,他哪怕大腦再戰栗,身體卻根本生不出任何抵抗的意識。
……太荒謬了。
鳳清韻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平生第一次陷入兩難。
當心魔的呼吸幾乎掃在他的脖頸上時,他終于下定了某種決心般毅然決然地吻住了龍隱的嘴唇,睫毛輕顫道:“……我心悅你。”
龍隱卻遲疑了三秒后笑道:“鳳宮主心悅的是僅有此生記憶,活得比前世要輕松的那個魔尊嗎?那恐怕你再也見不到他了。”
——這活了上萬年的破龍到底在跟自己吃什么醋啊?!
鳳清韻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哽了半晌才終于被逼到絕境般地閉了閉眼,而后說出了自己深藏已久的心里話:“和這些沒有關系,無論前世今生……”
他說到這里還是忍不住頓了一下,好似剖白心聲比躺在人身下哭更讓他感到羞恥。
但最終,鳳清韻還是忍著羞恥道:“無論前世今生,你都是我心中,頂天立地的心上人。”
此話一出,心魔的動作明顯頓了一下,鳳清韻還在擔心是不是還不夠,難道真要他當著一個和龍隱幾乎一模一樣的心魔的面,和他再行敦倫之事嗎?
正當鳳清韻被自己的想法羞到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時,他卻感到肩膀上一空,隨即那心魔就像從未來過一樣,瞬間消失得悄無聲息。
于是整個屋內一下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靜,唯余鳳清韻剛剛說過的話悄然落地。
想到自己方才被逼出的心底話,鳳清韻一下子感到面上升起了一股說不出熱意,滾燙得好似要把他的五臟六腑都給燒起來一樣。
可除此之外,當他稍稍從那股熱烈到平生罕見的情緒中勉強抽離一絲時,卻又感受到了一股說不出的情愫。
他直到此刻才意識到,眼下站在他面前的,是恢復前世記憶的龍隱,是……前世為天下人而死的魔尊,更是此生為了他,流盡鮮血也在所不惜的龍隱。
鳳清韻這時才明白,原來百感交集之下,人是會喪失言語能力的。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現喉嚨艱澀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而龍隱似是一眼便看穿了他在想什么,于是也和他一樣不言語,只是攥著他的手將他拉到床邊坐下。
鳳清韻就那么怔愣得,像個剛生出魂魄,尚未適應天地的人偶一樣跟他走過去坐下。
而后他便眼睜睜看著那人低頭湊到他面前。
龍隱的動作很慢,他下意識低頭想躲,卻又并非出于本心真的要躲,最終當然是沒有躲開。
兩人之間的距離緩緩縮小,直至唇齒相貼時,依舊沒有人說話。
殿內漸漸響起微妙的水聲,唇舌交融的感覺像是直抵靈魂深處一樣讓人戰栗。
直至分開時,鳳清韻還是沒能徹底回神。
龍隱并未退去多遠,他就那么盯著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睛。
鳳清韻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識移開視線,又被人掐著下巴親了一口后,才終于按著那人的肩膀,啞著嗓子開口道:“……這是你騙我的第四次了。”
龍隱聞言啞然失笑:“我又怎么了?心魔的事也算我頭上?”
鳳清韻抿了抿唇不答,龍隱見他不說話,湊上來便要繼續親,鳳清韻抬手按在他的臉上驀然將他推開。
“不算騙?”他咬牙切齒地說出了自己的推論,“……你早就知道心魔會出現吧?而且你分明自己就能讓那心魔消散吧!”
“怎么能叫消散呢。”龍隱卻開始了他顛倒黑白的表演,“心魔又不是什么實體,所以本座先前才說斬了它并無作用。”
“他只是借此鏡化形短暫存在了那么一會兒,連修為都沒有,怎么對人構成威脅?”說到這里,他壓著鳳清韻低聲笑道,“那充其量是個可以溝通的化身而已,怎么就把我們鳳宮主嚇得連壓箱底的真心話都說了?”
鳳清韻一時間惱羞成怒,當即道:“……既然唯一的作用就是溝通后修心正本,那你倒是和他溝通啊?!”
龍隱聳了聳肩道:“比起本座,他應該更想和你溝通,就是不知道鳳宮主能不能扛得住我們一起跟你‘溝通’了。”
鳳清韻愣了一下后才明白他的意思,當即惱羞成怒,一把企圖將他推開。
可這人本就比他高,身形也比他寬一些,鳳清韻看似怒火中燒,手上卻根本沒動用真氣,一時間竟然推不動這個像座山一樣的王八蛋。
于是他索性變換了動作,拽著這人的衣襟往面前一扯,寒聲質問起了更重要的事:“你既然什么都想起來了,前世之事應該也清楚,你所謂的飛升之法到底是什么?”
“這個——”龍隱被他扯在面前,故意拖長語調頓了一下后卻道,“本座不知道。”
鳳清韻幾乎被他氣出了匪夷所思的感覺,一口氣差點沒上來:“……你不知道?”
“本座的記憶恢復得并不全,至少就目前來看……只有你存在時的記憶才是全面的。”龍隱道,“也許這也是為什么此世隔了這么久,卻直到雙修時我才恢復記憶……或許在前世天崩后,有一部分因果落在了你身上,唯有與你相見,我才能找回屬于那部分的我。”
這話說得實在是感人又漂亮,可鳳清韻幾乎被他騙出經驗來了,聞言警覺而狐疑地看著他,半晌道:“那你到底還記得什么有用的?”
言罷他又補充警告道:“你別告訴我你什么都不記得,我不吃這一套。”
“劍尊大人手下留情——至少據我所知,蘇云洲說的話是對的。”龍隱立刻舉起雙手以證清白,連忙表示自己還是有點作用的,“此方世界確實是被人為地切斷了和外界的聯系,而飛升之法恐怕也和脫離此等桎梏有關,但具體如何我確實暫時尚未想起來。”
鳳清韻聞言微微蹙眉,半晌似乎是接受了這個說法,但緊跟著便拋出了一個更致命的問題:“那重生之事呢?你怎么解釋你前世故弄玄虛,一副早就知道我們會重生的樣子?”
龍隱道:“并非我們,而是你——”
他頓了一下,一眨不眨地看著鳳清韻:“你聽沒聽說過那個傳言?”
鳳清韻一愣:“什么傳言。”
“——關于上古之時無情道的傳言。”
鳳清韻愣了一下后倒當真想起來一則傳言——傳說上古時有一修無情道的修士,殺妻證道后又為了鞏固道心于是殺了全家和來做客的朋友,因此一路修行順風順水,堪稱一時奇才,所有人都以為他必定飛升,于是紛紛避其鋒芒。
可最終那人在飛升的雷劫消散后,一切流程都走完,馬上就要飛升之時,突然跪倒在地痛哭流涕,最終不知為何竟然拔劍自刎。
而后一眾被他殺死的親友妻子竟然詭異地全部從黃泉而出,踏著他的尸體飛升而去了。
這故事聽著似乎十分離奇,但細細品來,這幾乎符合寓言故事的一切特點,多少有點編出來嚇唬人的意味了。
無情道并非善道,前期就能越級壓著高階修士打,能僥幸不被心魔所擾修到后期的更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若是這種道再搭配上劍修或者魔修這種高危職業,簡直就是修真界噩夢。
所以有人故意寫下此等駭人聽聞的修真界寓言小故事,而后再口口相傳下來防止后來者修無情道,如此想來倒是很有可能。
而類似勸人不要修魔的寓言小故事也有很多,比如說上古時期魔道的尸祖傳言就是因為尸氣太重,飛升時雷劫未致,黃泉水卻被吸引而來,最終尸祖被黃泉水裹挾著卷到了黃泉界,被迫投入輪回。
那時候司掌輪回的還不是閻羅王,而是尚未死去的天道。
所以這個小故事的意思是就算是——修魔作孽太多的,會被天道強行趕去輪回,今生所有修行全部付之東流。
以此警告人不要修魔,哪怕修了也不要做惡事。
可上古傳說中,動不動就喜歡夷人三族的魔祖也活得好好的,最終還飛升。
所以這種一聽就是有目的編出來的小故事,大部分人聽了都不會當真。
鳳清韻自然也沒當真,故而根本沒把重生之事和無情道聯系起來,更沒認真想過,一個修無情道的人若是決心要獻祭,事后到底會導致什么。
可眼下龍隱那句話一出,他心下便猛地一跳,隨即難以控制地浮現了一個想法——如果傳言說的是真的呢?
而且他緊跟著又想起了前世龍隱說過的另一句話——“大道無情,天衍四九。”
對啊,大道三千,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無情道本就三千大道中最接近天道的道,萬年來一旦修成,便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動靜。
這樣的道……為何萬年來少有能修成呢?是當真與殺妻或弒親的入道限制有關,還是與最終飛升時那種詭異的,突然跪地自刎的情況有關呢?
“無情道不存在破后而立之說。”龍隱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于是開口解釋道,“所以自然也不存在什么殺了老婆孩子方能入道的說法,那都是前人根據之前修無情道的傳言,總結出來的。”
龍隱頓了一下后意味不明道:“飛升之前若能斬去凡塵,一樣可以升仙。”
他此話說得微妙,可鳳清韻卻一下子聽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所以你——”
他說到這里聲音有些干澀,頓了一下才道:“那時道心并未破損,若當真殺了我……便可證道飛升?”
龍隱聞言搖了搖頭,異常認真道:“我從未想過要用你的命來證我的道。”
——可他卻沒有否認剩下的內容。
鳳清韻的胸口一下子像是堵住了一樣。
龍隱或許當真可以飛升,畢竟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他甚至不需要出手,若天下人包括鳳清韻真的在天崩面前死絕,而他卻依舊能做到面不改色,或許真的可以突破天地界限,成為天道死后第一個飛升之人。
畢竟天崩之后,天地被毀,說不定此方世界不能飛升的桎梏也會跟著解除了。
哪怕不行,對于龍隱來說也總有一線生機,總好過白白赴死,去為別人求什么重生后飛升,既虛無又縹緲的希望。
可龍隱最終卻放棄了,不但放棄了唾手可得的飛升之機,也放棄了對他來說唯一活下去的希望。
最終他和傳說中自刎的那個無情道修士一樣,結束了自己的性命,將飛升與活下去的希望留給了所愛之人。
可對于鳳清韻來說,龍隱和那人是不一樣的。
他并沒有被他殺死以證道,那人自然也不欠他什么,更沒有犧牲為他謀求重生之法的道理。
可這人就是這么做了。
鳳清韻于是忍不住艱澀道:“……那你的無情道心,是什么時候破的?”
龍隱一言不發地盯著他,半晌道:“在你說出那句話的時候。”
……哪句話?
疑問幾乎脫口而出,可臨到嘴邊時,鳳清韻驀然又頓住了。
——“我后悔了。”
自己曾經說過的話在耳邊響起,卻炸得他腦海轟鳴。
原來龍隱的無情道,不是在幻境中破的。
畢竟在幻境之中,龍神心甘情愿地與祂的祭品一起赴死后,得知祂的新娘本就只是來幻境中歷練一番,自始至終都沒有認出他的龍,最終祂也只能把那些妄念埋葬于地下。
而他的無情道,也不是在鳳清韻道侶大典上破的。
畢竟魔尊曾經以為他的心上人再大典上笑得那么開心,從此以后會一生順遂,平安喜樂。
他也以為,自己就那么看著也好,他當真能放下。
可臨到最終時,他那看似牢不可破的大道,卻僅僅因為那人的一句話而盡碎。
龍隱的無情道,是在鳳清韻說出那句“我后悔了”時所破的。
——原來他以為會平安喜樂,終赴大道的人,數百年來過得并不好。
原來自作主張的放手從來都不是什么高尚的行徑。
到頭來,后悔的又豈止鳳清韻一人;兜兜轉轉,一切或許都是陰差陽錯。
鳳清韻驀然間哽住了,心下驟然泛起了無邊的酸楚,一下子像是要淹沒了他一般,使得他半晌沒有吭聲。
——龍神為他的祭品而死,祂的“新娘”因此超脫幻境,在現世獲得了新生。
——魔尊為他的心上人而死,他死后天地倒流,斗轉星移,他的心上人于是回到了三百年前的道侶大典上。
原來冥冥之中,命運好似早已注定。
鳳清韻久久不能回神,過了半晌后才似夢囈一樣,從靈魂深處掏出了一聲輕輕的質問:“……你早就知道,無情道飛升時若是自刎,便能換來重生之機嗎?”
龍隱卻搖了搖頭:“自然不是早知的,而且此事的本來面目也并非如此。”
他故弄玄虛地問道:“你猜無情道為何千萬年間少有飛升?”
然而鳳清韻此刻就像個被掏空了的空殼,等待著情緒的注入,于是根本沒心思搭理他,只是搖頭。
于是龍隱只能自問自答道:“因為無情道的最后一劫,便是在飛升之前。”
按照他的說法,所有能夠走到最后的無情道人,都會在飛升近在咫尺時,因為一線從始至終埋藏在他心底的事,而驀然道心破碎。
于是冰封成千上萬年的情緒會在一瞬間回爐,所謂的無情道祖、無情劍尊乃至無情妖皇,在這一刻會瞬間變成擁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那是道留下的最終考驗。
那些你以為的,不曾悔恨的過去會在這一刻歷歷在目地一件件上演。
——你不曾后悔嗎?
給你一個機會,曾經被你所殺的妻子兒女、父母親朋,都能重生,一切都能重來,為時未晚。
那是天道近在咫尺的低語。
——你真的不曾后悔嗎?
邁過去,便是飛升的康莊大道,可飛升當真那么重要嗎?若是退一步呢?退一步你若愿意身死道消,所有為你而死之人皆能向死而生。
——拋卻自身執念,最終連生死都能置之度外,這怎么不算一種大道無情呢?
或許這才是無情道的本質,畢竟雖然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但天地無心,自然也視天地為草木,日月為螢火。
而無情道的悖論在此刻便彰顯出來了,天生寡情之人,很難邁入無情道的門檻,只有經歷過真情大愛后依舊能不顧一切的人,才有可能修成此道。
于是無數修士因此卡在了飛升前這一步,畢竟死在他們劍下刀下的,都是他們切切實實真愛過的人。
當真讓他們歷盡千帆卻道心盡碎地再選一次時,沒有多少人能堅定道心。
畢竟那道心說來并非是被天道強行破碎,而是因他們心中的執念而碎。
心有所執,便證不得正果,自然也無法飛升。
可哪怕是在這種狀況下,依舊有人能頂受住天道的蠱惑而邁過去,故而無情道中自然有能成大道者,這種人哪怕失去一切,失去道心,哪怕是暫時變為凡人,也終究能邁過去心頭的坎。
區區妻女親朋而已,不過是成仙路上的絆腳石,既然殺得了一次,便殺得了第二次。
照這么看,目前天下最適合練成此道的人,鳳清韻心下驀然浮現了一個無比熟悉而憎惡的名字。
而魔尊龍隱并非這種人,或者說,他完全就是這種人的相反面,甚至可以說是無情道中標準的失敗者。
他甚至做不到斬殺心上人,只是聽到他那從始至終不知道他心意的心上人,在天崩地裂前輕聲說了句“后悔”二字,他于幻境中所歷練的上萬年的無情道心,居然就那么破了。
當真是荒謬到了極致。
“……所以說什么天道之下第一人,”鳳清韻死死地摟著龍隱的脖子,語氣卻透著和話語內容間完全不搭的艱澀,“這點歷練都過不去……你那些侍者們說得確實對,不如趕緊把魔尊的位置讓出來。”
他分明說得是狠話,可說到這里時,那股故作鎮定的樣子已經因為話中的顫抖而暴露無遺了。
“魔尊之位讓出來本座倒是無所謂,但讓出來之后呢?”龍隱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抵著他的鼻尖笑道,“當真讓本座入贅仙宮嗎?鳳宮主愿意嗎?”
鳳清韻聞言卻驀然閉了閉眼,終于再遏制不住地落下了一滴淚。
他在天崩面前時沒有哭,發現血契,發現原來從始至終的一切都是騙局時沒有哭。
可原來他已經為龍隱哭了這么多次。
“你怎么能……”鳳清韻終于控制不住,連表面的理智都維持不住了,他幾乎是咬著牙竭力讓自己不要泣不成聲,可事與愿違,最終只能破罐子破摔地質問道,“你怎么能拿飛升之事……拿道心之事開玩笑?!你就沒想過一切可能根本沒用嗎?!”
——你就沒想過哪怕有用,你也會和傳言中的那個人一樣灰飛煙滅,最終飛升的只有他的妻子父母嗎?
你就沒有哪怕一點……考慮過自己嗎?
“沒有。”龍隱一眨不眨地看著他,語氣卻堪稱霸道,“只要本座想干成的事,天道若是尚在也要給我三分面子。”
“最差的結果也是和傳說中那個貨色一樣兵解,但這又不影響被他砍死的老婆孩子飛升。”
“不過眼下看來……”龍隱笑著吻了吻鳳清韻的嘴角,“本座又沒殺妻證道,運氣可比他好了不止一星半點。”
鳳清韻終于擁著他的脖子,忍無可忍地罵道:“你個王八蛋……”
“對對對,本座是王八蛋。”龍隱似乎已經被他罵的免疫了,甚至還有閑心抬手擦去他眼角的淚,“可誰讓我們小薔薇就喜歡我這個王八蛋呢?”
他說的話簡直是耍賴,就沒有一句是鳳清韻愛聽的。
眼見著這人根本沒有一絲一毫悔改的意思,甚至壓根就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對。
鳳清韻氣結,當即忍無可忍地,環著他的脖子憤然吻了上來。
他就像是要把遠隔兩世的情緒全部發泄出來一樣,整個人幾乎擠到了龍隱懷里,一副恨不得把自己揉到那人身體里的架勢。
而親吻的姿態則是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骨,可最終考慮到若是真放出本體,這瘋子魔尊可能會欣然抬手讓他啃,到時候鳳清韻可能會被氣得更狠,于是只能作罷。
他從來沒有感受過如此濃烈的愛與恨,從來沒有因為一個人而產生如此鮮明的憤怒與愛意。
原來真正的愛是這種感覺。
是因為對方的受傷而心疼,是因為對方奮不顧身的獻祭而怒火中燒。
是恨海情天,是柔腸寸斷。
青綠色的衣衫在這場激烈到前所未有的吻中被蹭得凌亂,露出了一節白皙無比的小臂。
龍隱任由他堪稱發泄地結束這個吻,而后擁著人,抬手輕輕將他的下巴移向另一邊。
鳳清韻尚未從那股極端熱烈的情緒中回神,便猝不及防地看到了那張純凈無瑕的鏡子,卻見那鏡中映出他因情緒而在冷昳中透著秾艷的容顏。
龍隱在他耳邊低聲道:“本座已經如先前所言試過那面鏡子了,接下來……是不是該輪到鳳宮主了?”
——你的心魔又會是什么呢?
鳳清韻聞言一頓,而后鬼使神差地,抬手按在了那面鏡子上。
第37章 主動
可鳳清韻按上去后, 那鏡面光潔如初,沒有任何異樣。
鳳清韻愣了一下后才想起來方才龍隱似乎輸送進去了一絲魔氣,于是也像模像樣地送進去了一縷靈力。
還是沒有動靜。
鳳清韻微微蹙眉, 又不信邪似地送進去了一縷妖氣。
依舊沒有動靜。
那鏡面安靜得就好似先前的一切都是龍隱的自導自演一樣。
龍隱見狀微微一頓,隨即好似明白了什么一樣, 露出了些許了然的神色。
鳳清韻則忍不住狐疑地看向龍隱,他雖然一句話沒說,但那眼底的意思卻無比明顯——“剛剛你那心魔是不是你自己用魔息偽造出來的?其實這鏡子根本就是面普通的鏡子吧?”
不過這個念頭僅升起了片刻便被鳳清韻推翻了——剛剛那個心魔身上的氣息和不久前見到的那個城主身上的氣息有微妙的重合, 應該不是龍隱創造出來哄他的。
想到這里鳳清韻忍不住微微蹙眉, 那這面鏡子眼下沒有反應是因為什么呢?難道它是魔界之物,所以還看人下菜碟,只能感應魔息嗎?
他想遍了一切可能,甚至都懷疑自己是不是流程不對了, 也沒想過自己是不是當真沒有心魔。
——他自己都沒意識到, 他的心境到底有多么強大。
龍隱一哂,看到他這幅苦惱而認真的樣子后,一時間又有些忍俊不禁。
他的小宮主內心純凈無瑕到就宛如眼前的明鏡。
那些愛恨與妄念, 俱沒能在他的心頭留下任何痕跡。
正如曾經的那塊石頭一樣,哪怕鳳清韻傾注了那么久的心血, 滿懷期待地澆灌了那么久, 最終石頭依舊開不出花時, 他并沒有太多的難過與憤恨。
哪怕是斷枝折芽, 他對慕寒陽堪稱滔天的恨意,也不足迷了他的心智, 阻擋他的修行。
而哪怕有再造之恩, 夫妻之實,他對眼前人刻骨銘心的愛意, 也不足以成為他大道之途上的阻礙。
那是一種近乎殘忍的純粹,連鳳清韻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的這種純粹,有多么接近上古所言的“赤子之心”。
龍隱低頭吻了吻他的嘴唇,幾乎是帶著慶幸小聲道:“你不需要有任何心魔,這樣就好。”
——愿你道途坦蕩,前路無憂。
鳳清韻頓了一下后才意識到他的意思。
——原來他真的沒有偏執到足以生出心魔來的妄念,甚至連映照都映照不出來。
其實一切回想起來都有跡可循。
先前鳳清韻經歷狐夢之術,若不是龍隱進入他的夢境,恐怕便不會有后續的洞房花燭夜。
當他在正殿內殺完慕寒陽,坐著轎子再見他的龍一眼后,他的執念也便會灰飛煙滅,而后便會直接從夢中醒來。
意識到自己是因為疼痛而不敢開花后,一切也都好解決了。
他壓根不需要什么人的授粉便能開花,夢中那點放縱,不過是本真狀態下的一點點任性而已。
而眼下,一切終于水落石出。
哪怕鳳清韻剛剛知道了無情道的真相,知道了龍隱寧愿放棄飛升,放棄活下去的希望,也要為他搏一個可能的,令天地都為之動容的真相,他竟然依舊在這張鏡子中,什么都映照不出來。
鳳清韻一下子呆住了。
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是如此無情一個人。
腦海中一個聲音在此刻響起,他和龍隱之間是不對等的……他給出去的情意,和那人給他的完全是不對等的。
鳳清韻垂眸移開視線,心下像是被針扎過一樣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
他一言不發地攥緊拳頭,指尖幾乎刺進了手心。
可哪怕他什么都沒說,只是安安靜靜地和自己生悶氣,龍隱還是一眼便看穿了他的想法。
于是他好笑地湊上前,親了親那人幾乎抿成一條線的嘴角,開口勸慰道:“你以為有心魔是什么好事嗎?本座只見過費盡心思斬心魔的,還沒見過有誰因為沒有心魔而不高興的。”
“多少人來到這地方,一看自己在鏡子中照不出東西,瞬間便欣喜若狂起來,畢竟沒有心魔可是大道坦途的標志。”
龍隱說著牽起鳳清韻的手,循循善誘道:“更何況他們大多數只是運氣不好沒碰上有用的鏡子罷了,我們鳳宮主這是正兒八經心境無瑕,怎么還不高興了。”
他說的其實都有道理,可鳳清韻聞言半句話也沒聽進去,依舊沉著臉,蹙眉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他給人的感覺從來都是溫和而淡然的,很少有眼下這種情緒起伏明顯的樣子。
這一刻,就像是傳言中無情無恨的仙人落入凡塵一般,被紅塵萬丈施了妝,一時間好看得不可思議。
龍隱看得心癢,忍不住湊上來又要親,卻被鳳清韻蹙著眉側著頭躲過了。
龍隱一時間好笑又無奈:“鳳宮主生自己的氣怎么也能遷怒到本座頭上,本座實在是冤啊。”
此話一出,確實正在自己生自己氣的鳳清韻一下子被戳到了痛腳,于是當即惱羞成怒,扭頭拽著龍隱的衣襟便吻了上來。
如此主動的投懷送抱,龍隱高興還來不及,自然是勾了勾嘴角,抬手熟門熟路地就要去摸身上人的腰。
而后他就被怒火中燒的人拍開手,拽著衣襟一把按在了床上。
鳳清韻翻身而上,騎在他胯上抿著唇,一副不渝的樣子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干什么?”龍隱故意挑了挑眉,“鳳宮主這是要強占良家啊?我可是有老婆——”
“閉嘴。”鳳清韻冷著臉一抬手,指尖劍氣閃過,龍隱那尊貴奢華的鎏金腰帶便瞬間一命歸西了。
龍隱剛想說什么,呼吸卻驀然一滯。
只見鳳清韻冷著臉,一手持著劍支在他身旁,一手拿下了頭上的簪子,一時間青絲如瀑,瞬間掃在了脖頸上。
而后他一言不發地收了劍,俯身微微向前,挑開布料按在龍隱的腹肌上,垂眸間不像是吸人精氣的妖魅了,反倒像是故事里報恩的精怪。
殿內一時間誰也沒有出聲,過了不知道多久,窸窣聲混雜著喘息聲逐漸加重。
只能說青綠色果然是個襯人膚色的顏色,當那抹布料順著肩頭滑下,半掛在臂彎之間時,便襯得那雪白圓潤的肩膀像極了玉石。
正經的衣擺與掛著汗珠的上半身形成的鮮明對比,足夠讓最克制的圣人也落下神壇。
龍隱忍得額頭青筋暴起,嘴上卻不忘占便宜:“我們小薔薇這是補償心理發作,但又怒火中燒,所以要拿本座泄憤嗎……嘶——”
“……閉嘴!”
鳳清韻惱羞成怒,耳根發紅地抬手捂住他的嘴,喘著氣靠在他肩頭,腰線完全被遮擋在青色的布料之下。
龍隱直勾勾地盯著他看了三秒后,驀然伸出舌頭舔過他的手心,鳳清韻渾身一顫,卻硬是忍著那股戰栗,死死地按著那人的嘴唇不讓他說話。
可血契又不是言靈咒,它的發作規律和能不能說話沒有任何關系。
比如眼下,龍隱嘴上被人捂住,便直接用神識傳話道:“氣性別那么大啊小宮主,乖一點,把花放出來讓本座親親。”
鳳清韻聞聲一顫,喘著氣咬死不答應,龍隱見狀挑了挑眉,驀然挺了一下腰,鳳清韻驀然嗚咽一聲,剛剛才哭過的眸底又凝結出了一層水汽。
半晌,他終于忍無可忍地流露出了些許泣聲,被迫放出了掛著無數薔薇的藤蔓。
不過那些藤蔓一經放出,鳳清韻先前的“負隅頑抗”全部便打了水漂。
那些藤蔓完全不顧主人的顏面,立刻湊上前貼在了面前人的臉上,親昵得恨不得把花蕊里的花蜜全部喂給那人,徹徹底底暴露了他的本心。
龍隱看著鳳清韻羞憤欲絕的面色后一下子忍不住笑了。
在床上笑出聲實在是相當煞風景的行為。
鳳清韻忍無可忍地用幾朵花蓋在了他臉上,企圖惱羞成怒的殺人滅口。
可惜為此他用來堵龍隱嘴的東西從手換成了花蕊。
如此艷福果然瞬間便讓那人閉了嘴。
“施暴者”在此刻也驀然安靜了下來,鳳清韻就那么喘著氣,掛著淚珠一言不發地按著身下人的腹肌,像是在苦苦忍耐著什么。
待那被堵起來的唇舌一點點舔過花蕊上的每一滴花蜜后,薔薇花終于頂不住了,它顫巍巍地抖了兩下,看起來像是反倒被獵物榨干了一樣,只能可憐巴巴地移開,整朵花看起來都蔫了。
龍隱忍不住吻了吻那可憐兮兮的花瓣,又湊上前吻了吻那人滲著淚的眼角,低聲哄道:“好了,別生自己氣了,你不需要愧疚,也不必愧疚。”
“你還太小,自古以來,情之一字本就不是能放在天平上稱量的東西,自然也不存在什么完全的對等。”
“總有一方會愛得更深一些,”龍隱一邊擁住懷中人的腰線,一邊輕聲哄道,“你又何必強求呢。”
鳳清韻聞言卻用那雙含水的眸子瞪他:“你很有經驗?”
面對如此另辟蹊徑的質問,為了安慰人而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龍隱一下子啞然。
“沒有就別在這里裝情圣。”鳳清韻咬了咬下唇,似是在忍耐什么,而后近乎倔強地含著水意道,“我偏要強求。”
他總是這樣,愛了便要全身心投入,從來不怕對方接不住而導致自己粉身碎骨。
若是他發現對方才是愛的更多的那一方,便會因為莫名的心理而惱羞成怒。
沒有人能受得住這種被堅定選擇的愛意,哪怕是魔尊也不例外。
龍隱于是忍無可忍地,一手按著懷中人的脊椎,抬頭吻在鎖骨上一路往下,另一只手則攥著那朵剛剛被他親到精疲力竭的花,用鳳清韻自己的花蕊蹭過鳳清韻身上的一寸寸肌膚。
鳳清韻被他磨得驀然顫抖起來,掛著淚珠搖搖欲墜,坐也不敢坐下去,腰就那么僵在半空中。
“雷聲大雨點小,忙活半天都不敢全部坐下去。”龍隱攥著他的花瓣嘲笑道,“這就是你偏要強求的決心嗎,鳳宮主?”
鳳清韻咬著下唇不說話。
龍隱于是松開他的腰向下,隔著布料按在他的大腿:“還是讓本座來教教你,如何才是強求吧。”
言罷,他掐著鳳清韻的大腿驀然翻身。
鳳清韻小聲嗚咽,側臉下意識想去咬被子,卻被人掐著下巴強迫轉過來,只能微微張著嘴,連舌尖都收不回去。
下一刻,那人驀然吻了上來,卷著他的舌尖將他再一次陷入了浪潮之中。
……
第二日一早,整個小魔域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鳳清韻隨手挽了頭發,拿出麟霜劍坐在床邊,低頭打量著劍身。
可這次任他如何擦拭,麟霜劍都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
鳳清韻蹙眉把劍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剛挽好的頭發被劍風帶的又落下了幾縷。
那幾縷發絲配上他穿得服服帖帖的衣服,卻透著股說不出的韻味,就好似哪怕深墻厚籬也遮不住被露水滋潤過的滿園春色一樣。
龍隱看到這一幕,實在沒忍住手欠,走上前接過鳳清韻手中的麟霜劍,用劍柄挑起那人的下巴親了一口后,才道:“明鏡臺今日便該蘇醒了,你想知道的答案可能很快就會有結果了。”
言罷他輕輕彈了彈劍身,那動作實在熟稔,并不像經年不握劍的樣子。
鳳清韻并不言語,只不過他直到這時才驀然想起來到——自己飛升渡劫當日,似乎就是被這人用劍一劍敗于天門外的。
雖然技不如人無話可說,雖然似乎是他誤解了龍隱的意思于是拔劍便砍……
雖然有無數個解釋,但拋除一切僅看結果,這人確實在那么多人面前落了他面子,還勝了他,怎么看怎么欠揍。
當然,鳳清韻是絕對不會承認他看龍隱不順眼是因為這人昨晚拿著血契強壓他企圖雙管齊下地干點什么,最終還成功了,導致他幾十朵花都蔫得不能再蔫,一副被掏空一樣的狀態。
他面上只是以一種平靜的眼神看了龍隱三秒,直把人看得毛骨悚然,以為他要殺夫證道時才驀然開口道:“你什么時候學會用劍的?”
龍隱見他并非要秋后算賬,于是暗暗松了口氣,隨即挑了挑眉道:“都說了龍神無所不能,本座會練劍很稀奇嗎?”
鳳清韻沒接話,只是再次把頭發挽了上去,抬手從他手中奪過麟霜劍,隨即用腳尖點了點龍隱快壓到他身上的大腿:“起來,比一場。”
龍隱聞言一頓,再一次挑了挑眉后,握著他光裸的腳踝驀然一拉,鳳清韻早有防備,于是一腳踹開他的手,反手便砍。
龍隱隨手將魔氣凝結為劍,驀然擋在身前,瞬間便發出了金屬相交的嗡鳴聲。
兩人瞬間便在殿內交手了幾十個來回,電光石火之間,幾乎招招致命,誰也沒有留手。
但眼下三百年過去,單以劍術而論,鳳清韻早已不是那個剛剛躋身渡劫,連劍神之境都是堪堪突破的劍修了。
許是前世被一劍敗于天門外的恥辱,當然也可能是近在咫尺,昨天晚上被人弄哭的恥辱支撐著他,鳳清韻心頭那股一雪前恥的愿望一時間濃烈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地步。
兩相加持之下,他的劍氣竟越發凌厲起來,鋒芒畢露間,幾招之下,龍隱竟見了下風。
高手過招,瞬息之間便可決定成敗。
僅這一瞬間的下風便讓鳳清韻裸著足一腳踩在了龍隱的手腕上,而后一劍斬斷了對方用魔氣匯成的劍,隨即難得矜傲地抬了抬下巴宣布道:“你輸了。”
大部分劍修握劍與不握劍時幾乎是一種模樣,即滿腦子劍法劍術,一副劍癡到物我兩忘恨不得和劍過完下半輩子的模樣。
可鳳清韻持劍與不持劍時簡直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風采。
他不握劍時給人的印象如朗月入懷,眉眼之間溫和的笑意更是讓人如坐春風。
可一旦振袖持劍,那副英姿勃發、熠熠生輝的樣子實在是讓人看了心癢。
按照常理來說,鳳清韻眼下這便算是雪洗了曾經的恥辱,無論是敗于劍下還是敗于床榻之間的“仇恨”,此刻都該一筆勾銷了。
可惜此刻正被他踩在腳下的手下敗將實在不是什么乖乖認輸的正人君子。
龍隱在劍術上雖比不過鳳清韻,可上萬年的修為以及不當人的經驗可不是開玩笑的。
他于是一笑,沒等鳳清韻想明白那笑中的深意,下一刻那人抬手便握住了他的腳踝,隨即稍微一用力,魔息順著鳳清韻的小腿便一路向上攀去。
“——?!”
此招其實早在魔泉時便用過了,眼下再用可以說沒什么新意。
可誰讓它確實好用呢,簡直堪稱屢試不爽,鳳清韻便再次猝不及防被人偷襲到了床上,微微睜大的眼睛中寫滿了愕然。
“誰輸了?嗯?”龍隱順著布料進去,仗著鳳清韻沒穿里衣,掐著那白皙滑膩的腿肉便調侃道,“看起來是鳳宮主輸了吧?”
“……比劍便是比劍!”鳳清韻回過神后忍無可忍地破口大罵起來,“肆意動用魔息,你這卑鄙小人……簡直就是勝之不武!”
“本座又沒答應和你純粹比劍,僅答應了比試而已。”龍隱摸著摸著就不老實了,順著大腿一路往上,“至于卑鄙小人……本座不是什么正道的正人君子,卑鄙一點又如何?再說了,是鳳宮主自廢武功甘居人下,這應該不能怪我吧?”
這人先前還信誓旦旦地說自己是正人君子,眼下說改口便改口,扯胡話哄人都不用打草稿。
鳳清韻被他摸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剛想罵他點什么,兩人卻在此刻不約而同地停下動作,同時看向殿外。
門外隨即響起了一道聲音:“鏡魔明鏡臺,特來拜見二位。”
鳳清韻當即一腳踹開身上人,堪稱慌忙地掐了決收拾好儀容,這才來得及瞪了旁邊笑著的人一眼,而后扭頭清了清嗓子道:“請進。”
話音剛落,明鏡臺,或者說心魔抱著一個裹著狐裘的人走了進來。
他懷中那人看起來輕飄飄得像是一捧羽毛,又像是一捧雪,從狐裘間露出的面色蒼白得好似比狐裘之間的絨毛都還要白上三分。
那心魔修成的魔皇抱著人輕輕鞠了一躬:“拜見陛下,拜見殿下。”
龍隱點完頭后,他才起身抬了一下指尖,一張虎皮交鳳椅緊跟著便出現在了他手邊。
心魔輕輕俯身,像是捧著一汪鎖雪般將懷中人放了上去,又把狐裘細細地鋪在那人身上。
直到這一刻,鳳清韻才終于看清楚了那人的臉——那果然是一張和心魔一模一樣的容顏。
可明明是兩張一模一樣的臉,給人的感覺卻完全不同。
不過這些事都是次要的,看到那鏡魔本身的一瞬間,鳳清韻驀然便明白了龍隱的意思——這個人,或者說這個鏡魔竟然沒有任何修為。
別說魔皇了,他連魔王的修為都沒有,怪不得龍隱信誓旦旦的說,從始至終,此方小魔域的魔皇便只有那心魔一人。
可……若是心魔當真那么強大,足以越俎代庖,那便直接把本體囚禁起來不就好了,何必讓他出來拋頭露面,還如此謹慎小心地對他呢?
沒等鳳清韻想明白,那面色蒼白的鏡魔便抱歉似的笑了一下:“二位遠道而來,恕在下有失遠迎。”
說完他便咳嗽了兩下,龍隱對這種寒暄無動于衷,也對他的身體狀況無動于衷,直截了當道:“此處遺跡之事,他說你有眉目,果真嗎?”
“以我眼下的身體狀況……其實并不能提供太多的有用信息。”明鏡臺虛弱道,“不過……我確實看到了,此處城池,也就是那個遺跡未來顯現后的一隅。”
他說一句話似乎耗費了無數多的力氣,頓了一下才繼續道,“此處遺跡應該便是傳說中除四象外第五象,麒麟死去的遺跡。”
——傳說中麒麟曾掌時空之力,而劍尊“飛升”之時,便是踏破虛空而去的。
鳳清韻聞言心下一跳,沒由來地想到了這兩件事,同時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麟霜劍是鐘御蘭“飛升”前不久傳給他的。
麒麟……麟霜,難道與一切在冥冥之中有什么關聯嗎?
“麒麟么……”龍隱瞇了瞇眼道,“還有其他消息嗎?”
“有,但是——”明鏡臺說著抬手點了一下兩人床邊的落地鏡,受到他的感召,鏡面微微浮現了一副畫面,“剩下的還是請兩位親自觀看吧。”
只見那面鏡子中,殘垣斷壁之間,竟然插著一把劍,而劍旁還站著一個人,正握著劍柄似乎要把它拔起來。
可那手握劍柄之人的眼睛卻怔怔地看著遠處,似乎看到了什么讓他魂牽夢繞,卻又無比震驚的人。
看清楚那把劍的一瞬間,鳳清韻瞳孔驟縮。
——那是劍尊鐘御蘭的本命寶劍望月劍,而劍旁手握劍柄準備拔劍的人,赫然竟是慕寒陽!
慕寒陽若是當真能拔出劍尊的本命寶劍,而后勢必能有所感悟,修為立刻恢復到渡劫也并非毫無可能,可他手握著那把劍,卻遲遲沒有動靜,反而直勾勾地看向遠處。
他蒼白的面色間盡是不可思議,眼神之中更好似看到了什么魂牽夢繞的人。
就那么看了足足半晌,他終于忍不住顫抖著張開嘴唇,踟躕間念出了兩個字,可念完后他卻驀然改了口,轉而喚了另一個名字,他似乎完全不敢相信這兩個名字代表的竟是同一個人。
而鳳清韻清楚地從那口型中讀出,慕寒陽第一聲喚的分明是“玉娘”。
而第二聲喚的則是——
“清韻”。
第38章 玉娘
鳳清韻見狀眉心一跳, 立刻意識到了一件事——慕寒陽在遺跡之中認出自己來了。
可身處遺跡之中的他,怎么會平白無故地認出自己呢?
沒等鳳清韻蹙眉思索明白,一扭頭便看到了龍隱沉如鍋底的臉色。
——這人顯然也看出來慕寒陽比的口型到底是什么了。
前世龍隱能忍住幾百年不說出自己的身份, 也不主動跟鳳清韻相認,就是為了不讓鳳清韻知道慕寒陽也進了秘境。
可以說是寧毀一樁婚, 不惜拆十座廟的醋缸典范。
可眼下倒好了。
從鏡魔預演出的內容看,不久的將來,當遺跡當真打開時, 慕寒陽這東西不但真的會來, 而且還會意識到一切。
一想到那惡心人的東西會做出的反應后,龍隱當即便沉了臉,心下幾乎是瞬間便起了殺意。
他對自己的殺意毫無遮掩,鳳清韻幾乎是瞬間便感受到了龍隱的意圖, 可他絲毫沒有覺得這人殘忍亦或者如何, 他只覺得有些好笑。
不過當他回過神再次看到鏡中那把熟悉的望月劍后,鳳清韻一下子又有些笑不出來了。
上古遺跡存在的時長少說也該有幾千年,可這種地方中為什么會有自己師尊的本命寶劍?
鳳清韻對其中的過程百思不得其解, 卻又不得不面對一個最可能的事實——此遺跡可能便是劍尊鐘御蘭曾經的葬身之地。
想到這種可能,鳳清韻一時間只感覺胸口像是被什么石塊壓著一樣喘不上氣, 而沒等他思考出個所以然, 本就面色蒼白的明鏡臺再也維持不住鏡中的畫面, 驀然收手, 扭頭咳嗽了起來。
心魔見狀當即上前用狐裘包裹住他,明鏡臺抓著狐裘深吸了一口氣道:“抱歉, 二位, 我知道的只有這么多了。”
鳳清韻連忙回神感謝道:“這些已經足夠了,非常有用, 多謝您。”
言罷他下意識想給那人輸送真氣,可手抬到一半后又想起來這鏡魔沒有半點修為,貿然輸進去真氣恐怕只會適得其反。
躊躇之后,鳳清韻只得再次道了聲謝,而后扭頭看向龍隱,龍隱當即一揮袖,一個儲物袋便落在了明鏡臺手中。
明鏡臺攥緊儲物袋咳嗽了兩聲,而后輕聲道:“此本就為我等本分之內的事,還是要多謝陛下多年來庇佑于他。”
言罷他虛弱地將儲物袋塞到了心魔手中,心魔連忙接過儲物袋,順勢握住了他和臉色一樣蒼白的手,而后明鏡臺似乎是太過疲憊了,于是就那么靠在心魔的臂彎中當場睡了過去。
——明鏡臺方才言語中的“他”指的顯然就是他的心魔,鏡都明面上的城主了。
可這人居然由衷地感謝龍隱對他的心魔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不是恨魔尊不幫自己除掉心魔。
鳳清韻心下之情越發古怪起來,待兩人離開后,他忍不住看向了龍隱。
不必他開口,龍隱便知道他想問什么了,當即為他解惑道:“心魔越強,本體便越弱。這本就是相生相克的道理,明鏡臺卻想讓他的心魔作為獨立的人活下去,最后自然是落得兩人皆半死不活的下場。”
鳳清韻一愣,一時間不可思議道:“他為什么會想讓心魔……作為獨立的人活下去?”
這簡直就是聳人聽聞又匪夷所思的事情,龍隱聞言也聳了聳肩道:“本座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怎么會知道這些人天天放著大道不走,反而為他人做衣裳時腦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然而全天下最沒資格說這話的人恐怕也就是龍隱了,鳳清韻看向他的目光一下子變得微妙起來。
可偏偏龍隱自己還一副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模樣,轉而向鳳清韻拋出了一個問題:“依鳳宮主所見,何為鏡魔?”
鳳清韻猶豫了一下道:“在我的印象里,似乎和器靈是同一種生靈。”
“生靈……你這話說得還是太含蓄了。”龍隱一針見血道,“被萬千人照過的鏡子,其中記錄下來的影像、言談與執念,久而久之后便會化為鏡魔。”
“大部分鏡魔在化形之初,甚至很有可能在接下來的一生中,連器靈都稱不上,祂們中的大部分,有主的照著主人化形,無主的按照見過的人、妖、鬼、魔化形。”
“鏡子本就是用來映照萬物的,內里實則空無一物。”
“這便是他那名字里所謂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說到這里龍隱頓了一下,扭頭看向了兩人寢殿中的那面鏡子,“明鏡臺自己都認不清自己到底是誰,所以才會在本體中映照出他的心魔——一個他理想中的,不是因為任何人而存在的自己。”
龍隱口口聲聲說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可脫口而出的話斬釘截鐵,根本不像是什么猜測。
鳳清韻聞言心下微晃,一時竟有了些許頓悟的感覺,半晌才道:“……所以他才會想讓心魔存在于世間,因為那才是他認為的,有資格活于此界的‘自己’。”
龍隱點了點頭:“沒錯,既然他想讓心魔不為任何人而活,那連他自己,也不應該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畢竟心魔本就是依附他而生的。于是他便讓心魔建造了這座城,企圖搜尋無數人的心魔之力,讓他自己的那個心魔脫離于他而獨立存在。”
原來這就是整座鏡都的真相,鳳清韻一下子有些啞然:“可他的心魔……”
“對。”龍隱說自己不是別人肚子里的蛔蟲,但鳳清韻一開口,他反而立刻意識到了對方想問什么,“但他的心魔也想讓他活,于是心魔便囚禁了他,為了阻止明鏡臺自己找死——他們倆活得倒也真精彩。”
對這種近乎畸形的關系,鳳清韻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行了,他們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罷了,恩恩怨怨的,死了也不管你我的事。”龍隱在這種話題上倒是像極了修無情道的魔尊,對旁人之事漠不關心,“還是考慮考慮那姓慕的什么時候會來吧。”
鳳清韻回神后又想起了鏡子中映出的那把劍,以及慕寒陽無聲喚出的那個名字,于是一時間也沒了顧及別人故事的念頭。
他輕聲應了一句:“嗯。”
然而接下來的幾天里,一切平靜得都有些詭異了。
世界悄無聲息的樣子,像極了前世大廈將傾前的那幾日。
其實不用鏡魔的預演,兩人也能猜到慕寒陽勢必會來到此地,而且天門大典的時間不等人,他那樣一個將顏面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都要重要的人,勢必會以最快的速度來到此地。
可不知道慕寒陽用了什么遮蓋氣息的法術,鳳清韻和龍隱兩個渡劫期加一起,居然沒能感受到他半點蹤跡。
這種堪稱暴風雨前寧靜的狀態持續了整整十天,所有對遺跡的到來有所眉目的人都以為,遺跡降臨時勢必會打破一切寧靜,開啟得轟轟烈烈。
可遺跡當真降臨時,卻是在一個悄無聲息的夜晚。
當夜,考慮到遺跡不知道什么時候開,一旦雙修可能又要幾天的功夫,故而兩人沒有用雙修功法,只是單純像民間夫妻一樣溫存了半宿。
鳳清韻難得感受了一次什么叫柔情蜜意,埋在枕頭間幾乎要被溺斃了。
可不知道是不適應還是怎么著,鳳清韻的情緒硬生生卡在那里不上不下的,意識沉淪間似乎總覺得差點什么。
等到鳳清韻回神時,他的藤蔓竟然不知道什么時候露了出來,正裹著龍隱的肩膀親昵地把人往下扯。
“——!”
鳳清韻微微睜大了眼睛,卻見龍隱隨之露出了一個戲謔的笑容,低頭在他耳邊道:“鳳宮主果然喜歡……”
聽到后面幾個字,鳳清韻驀然驚恐不已,抓著床單就要往后撤,下意識道:“我沒有,你別——!”
可此刻再說這話便有些為時已晚了,浪潮瞬間裹挾而下,等到鳳清韻勉強從那股駭人的刺激感中回神時,已經是后半夜了。
他躺在床上用手臂蓋著眼睛,喘了半晌氣才回神。
偏偏枕邊人面上的笑意從事后就沒停過。
鳳清韻紅著耳根,忍無可忍地那人一眼,甩開他搭在他腰間揩油的手后,轉身披上衣服打算開始修煉。
這幾日他一直在嘗試著吸收月華,以彌補自己身為妖那一部分的不足。
而那股異樣的靈力波動就是在此刻逐漸蕩開的。
感受到異常的一瞬間,鳳清韻心下猛地一跳,第一時間放出神識去感知身旁人的蹤跡,可相較于遺跡開啟的速度,他還是差了半步,斗轉星移間,他的枕邊人便已經沒了蹤跡。
緊跟著,就好似遺跡的入口直接開在了他的腳下一樣,沒等鳳清韻拔劍,下一刻,熟悉的眩暈驟然席卷了他的大腦。
鳳清韻咬牙忍過那陣熟悉的眩暈感后立刻抬眸,卻發現周圍的一切竟然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他竟然直接從寢殿內移到了一處簡樸但溫馨,看起來還有些熟悉的農家小屋中!
鳳清韻有些驚疑不定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而后他便發現,不止周圍的環境發生了變化,竟然連他自己身上的裝束竟然也出現了變化!
他定定地看了那裙袂片刻,隨即驀然扭頭,而后他果不其然地在梳妝鏡中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模樣——一個明眸皓齒,堪稱花容月貌的“女子”。
鳳清韻一下子愣住了。
可更讓他震驚的是,下一刻,一個拎著殺豬刀的女人推門而入,看到他已經坐在梳妝臺前時,竟也跟著一愣。
“玉娘,今日怎么起得這么早?”那個女人有些訝異道,“怎么不再睡會兒?”
雖然早有準備,可當真看到那人后,鳳清韻心下還是泛起了難言的酸楚,啞然無聲了半晌,才顫抖著壓下嘴邊的“師尊”二字,轉而小聲道:“……娘。”
“哎。”那原本該只是遺跡幻化出的劍尊鐘御蘭,此刻不知怎的變成了幻境中的李寡婦,眼下竟當真應了鳳清韻的稱呼,笑了一下道,“今兒隔壁村有個老財主定了頭大件,但那老爺不要下水,咱娘倆中午是吃溜肝尖配粳米,還是娘單獨給你下碗豬雜面?”
她話音未落,白若琳拎著劍不知道從哪急匆匆地趕上來喊道:“娘……哎,不對,師尊!師尊您看我一眼啊師尊!我是若——”
她話說到一半,整個人卻因為走得太急,徑自穿過了鐘御蘭的幻象。
她連忙一個剎車想停住自己,一抬眸卻驀然看到了坐在梳妝臺前的鳳清韻,聲音于是戛然而止,白若琳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她愣愣地看著坐在梳妝臺前的那個人,那是個……漂亮到讓她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姊姊,可她為什么會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熟悉呢?
難道幻象還能幻化出其他她認識的人?
而鐘御蘭,或者說“李寡婦”,就跟沒看見白若琳一樣,依舊一眨不眨地看著鳳清韻,等他給自己一個答復。
白若琳也跟著一眨不眨地盯著鳳清韻,絞盡腦汁后,突然靈光一閃,愕然睜大眼睛——“……師兄?”
鳳清韻見那小姑娘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便以為她將自己當做了和鐘御蘭一樣的幻象,剛想開口與她相認嚇嚇她,卻猝不及防地聽到了這話,而后整個人陡然一愣。
——原來連從未經歷過幻境的小師妹,見了都能一眼認出他來。
“……嗯,是我。”鳳清韻嗓音艱澀地應了一聲,而后扭頭和鐘御蘭道,“我也想吃溜肝尖,謝謝娘。”
“李寡婦”拎著刀笑著應了一聲:“好,外面風大,你在這等著。”
言罷,她拎著刀轉身離開了。
鳳清韻感覺眼角有些說不出的酸意,白若琳驚疑不定地看了看鐘御蘭的背影,又扭頭道:“師兄,為什么只有你說的話師尊能聽見……?”
鳳清韻自己都沒搞清楚狀況,便沒有在第一時間回答,而是問道:“慕寒陽也來了嗎?”
“早就來了!我們十日前便到了這里。”白若琳聞言立刻道,“但他不知道從哪找了個遮蔽氣息的東西,那好像是顆珠子。不過我們到這里后……街邊那些擺攤的人都在議論你跟前輩多……呃,恩愛,他聽了臉都綠了。”
說到這里白若琳頓了一下,有些抱歉到:“但他盯我們盯得很嚴,我沒空給你們發消息,對不起師兄。”
“無妨。”這和鳳清韻猜的差不多,純屬慕寒陽找到了遮蔽之法,自然不能怪他小師妹,不過他說完后又忍不住疑問道,“你們?除了慕寒陽和你,到此處來的還有誰?”
白若琳撇了撇嘴道:“還有他不知道在哪新認識的狐朋狗友。”
鳳清韻聞言了然,慕寒陽前世今生都好結交些良莠不齊的修士,他聽了也沒往心頭去。
“……所以,”白若琳顯然也不怎么在乎那幾個外人,隨口解釋完后便迫不及待地又問出了方才的問題,“師兄你和師尊這是……?”
鳳清韻心下有了一個極度悲愴的猜測,一時間有些不忍心告訴她。
但白若琳是第一次來遺跡,她只當那是師尊飛升前留下的虛影,就像上古傳說中那樣,大能飛升前留下一道神識指點后人,雖然眼下看起來她師尊只認識師兄,但也不礙什么事,反正又不是她師尊的魂魄,一道神識而已,她想認識誰就認識誰唄。
故而她見鳳清韻不答,也就沒往心頭去,反而不住上下打量他,最后情難自禁地夸贊道:“師兄,你這幅樣子真好看啊,是我見過最……至少前三好看的姑娘,姓慕的果然有眼無珠!……就是便宜那誰了。”
說著她忍不住上手摸了摸鳳清韻的臉,卻發現入手之間的無關與展現出來的樣子并不相同,她一下子睜大了眼睛:“我還以為師兄當真變成師姐了,原來是幻象!”
鳳清韻一下子啼笑皆非,那些說不出的悲愴稍稍淡了幾分,他挑了挑眉故意道:“最好看的不是你師兄嗎?你還見過哪個好看姑娘?”
“我——”白若琳噎了一下,半晌才小聲道,“師兄,你都跟那誰學壞了。”
“別天天跟那幫魔侍學。”鳳清韻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懂不懂什么叫尊重。”
“……知道了知道了,該喊前輩。”白若琳吐了吐舌頭,而后又忍不住小聲嘀咕道,“你是真愛他啊。”
鳳清韻聞言一頓,白若琳原本以為他要惱羞成怒,甚至都做好抱頭鼠竄的準備了。
然而鳳清韻并未如此,反而似是想起了什么般,垂眸略顯落寞道:“……還不夠。”
白若琳微微睜大了眼睛,一時間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沒什么。”鳳清韻卻立刻搖了搖頭,收拾好神態,剛想帶著白若琳出去,外面便傳來了嘈雜的聲音。
兩人對視一眼后,起身走到門外,卻見一個身著紅衣的少年正和一個魔修理論道:“此地是在下與在下兄長先行找到的,麻煩道友去別處吧。”
“你跟一個魔修那么客氣干什么?”他身旁的修士則是直接喧嚷道,“勸你趕緊滾,不然本尊可就拔劍了!”
另一方魔修聞言則嘲諷道:“遺跡尚未真正開啟,你們難道是狗不成,以為撒泡尿這地方就歸你們了?”
對面兩人一聽,怒火中燒之際當即就要拔劍。
這似乎只是一出平平無奇爭奪地盤的戲碼,可當鳳清韻看清楚那兩人的面容時,眉眼間卻有些詫異——那竟然是前世慕寒陽最后帶回仙宮的兩個友人。
其中出言不遜一些的,便是那個強搶狐女不成,最終被狐主下了狐夢之術的齊姓修士,似乎是叫齊江。
而另一個言辭委婉些的紅衣少年,則是亦在妖界受了內傷,最終用鳳清韻一節枝蔓才換回性命的連子卿。
白若琳并不知道前世之事,見狀撇了撇嘴,小聲同鳳清韻解釋道:“那兩個就是慕寒陽這次帶來的狐朋狗友。”
她在這兩人面前連傳音都不屑用,言罷也并沒有給那兩人出頭的意思,但話雖然沒被那兩人聽去,卻被那魔修聽去了,他立刻驚疑不定地看向這邊,那兩人下意識順著魔修的視線便看了過來。
此刻場上,除了鳳清韻外,白若琳的實力在剩下的幾人間算得上翹楚,那兩人見到她后幾乎是瞬間眼前便一亮,那魔修見狀則略有些緊張。
連子卿立刻穿過庭院,看都沒看鐘御蘭一樣,只當她是幻影中不足道的屠婦,于是他踩著鐘御蘭磨刀的右手走了過來,欣喜若狂地喊道:“白道友!”
雖然鐘御蘭確實是幻象,連子卿也確實沒有碰到鐘御蘭,白若琳見狀還是驀然沉下了臉色,半晌才擠出一句:“……麻煩你往旁邊讓讓。”
“只是幻境中殺豬的寡婦而已。”旁邊跟上來的齊江聞言則是笑道,“白姑娘果然是女孩兒心性,當真知道疼人。”
白若琳聞言幾乎要把白眼翻上天了,沒了慕寒陽,她連虛與委蛇都懶得演下去了:“你跟誰姑娘呢?以境界論起來,你本該喚本尊一聲前輩,方才那句話若非本尊大度,足以要了你的狗命!”
此話一出,在場那兩人的面色一下子僵了下來。
原本對白若琳有些忌憚的魔修聞言竟直接笑出了聲。
齊江不敢真忤逆白若琳,聞聲只敢對那魔修怒目而視。
白若琳見狀也懶得摻合他們的事,翻了個白眼后轉身繞過房屋,打算研究一下整個小院的構造,看看有沒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魔修見她走遠了一點,膽量便又回來了,直接嘲諷道:“說你們是狗還真是,只可惜狗仗人勢仗錯了人。”
齊江當即怒不可遏:“你說什——”
然而他話音未落,鳳清韻卻在此刻從屋內走了出來。
齊江猝不及防看到他后,所有的話語驀然沒了聲息,他就那么怔愣地站在那里,好似一下子被驚艷呆了。
眼中好似看不見任何人的鐘御蘭看到鳳清韻出來,卻立刻起身道:“玉娘,你怎么出來了?外面血腥味太重,你回去等著吧,飯馬上就好。”
連子卿聽到“玉娘”這個稱呼后心下一跳,不知為何從心底泛起了一股沒由來的熟悉感。
可齊江卻呆呆地望著鳳清韻,腦海中只有一句話——原來她叫玉娘,只可惜這樣好的姑娘,怎么會是幻象中人呢?
鳳清韻本就是渡劫期修為,以在場其他人的修為,也只有那個魔修和白若琳能勉強窺探到一絲可怖的深不可測。
眼下白若琳去屋后了,也只剩下那個魔修看到他后面色一頓,隨即閃過了幾分驚悚,鬢角間冷汗都下來了,當即向后撤了幾分,看起來是想找機會溜走。
可天下果真有修為低還不怕死的人,前世強搶狐女的齊江,此世竟依舊死性不改,一時間也忘了那魔修冷嘲熱諷他的事,整個人跟魔怔了一樣,怔愣地走到他眼中那個神仙似的小娘子面前。
鳳清韻活這么大可能都沒見過這種孟浪的人,一時間竟沒反應過來。
那魔修見狀看向齊江的眼神中當即充滿了詫異,一時間就跟看死人一樣。
而齊江見鳳清韻沒反應,便更以為他是幻象中的人了,竟抬手摸上了鳳清韻的臉頰,嘴上忍不住喃喃道:“玉娘……”
連子卿對他的動作已經見怪不怪了,全當沒看見般移開了視線。
而齊江則似乎以為他的手會直接透過鳳清韻穿過去,直到觸碰到實感后他才驀然一頓。
齊江有些詫異地微微睜眼,發現自己入手之間的手感和猜測的竟然截然不同,那人的臉頰并不像他經常摸的姑娘們一樣柔嫩,而且隔著肌膚摸到的骨相間似乎也要更英氣一樣。
白若琳繞著房屋轉了一圈后,看到這一幕時整個人都看傻了,回神后當即隔空抬手,不等走上前就要把齊江的手拽下來:“你干什——”
然而她話還沒說完,下一刻,刀光驟起,血光乍現。
幾乎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時,齊江便被瞬間斬去了右手的手臂,那血甚至都飛濺到了鳳清韻的側顏上,配上他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一時間竟襯出了一股驚心動魄的美感。
鮮血噴涌中,齊江瞬間慘叫著抱著斷臂倒在了地上,鳳清韻垂眸看了他一眼后,沒有絲毫憐憫地移開視線,抬眸看向來者。
連子卿驚怒之下扭頭,剛想罵什么,看到來人時卻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而站在人群后極力打算縮小自己存在感的魔修,此刻滿臉都寫著絕望,看起來恨不得回到一炷香之前給自己一巴掌。
唯獨白若琳一臉微妙的模樣看向來者,又收回視線看了看鳳清韻腳下的那一團東西。
鐘御蘭在此刻終于磨好了刀,手起刀落間捅進了豬頸,豬的慘叫聲瞬間和人的慘叫混雜在一起。
但豬很快便沒了聲息,唯獨人的慘叫還在繼續,一時間襯得氣氛竟有些幽默。
而全程只認識鳳清韻,連白若琳似乎都看不見的鐘御蘭,殺完豬后擦了擦額頭,居然抬眸看向了來者,狐疑道:“你是哪來的后生?”
那人聞言一笑,在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收起刀走到鳳清韻身旁,按著那人的肩膀便將人摟到懷里。
他完全不顧腳下人的慘叫,轉而露出了一個標準的笑容:“丈母娘不認得我嗎?我是你女婿啊。”
第39章 一墻之隔
“女婿?”鐘御蘭聞言面色當即不善下來, 蹙眉看著他,“我什么時候有過你這樣的女婿?”
龍隱大言不慚道:“就今年。”
鐘御蘭一愣,隨即扭頭震驚地看向鳳清韻:“玉娘, 你和他私定終身了?!”
鳳清韻沉默了一下,竟沒有否認, 只是垂眸道:“……娘,他便是我心上人。”
鐘御蘭拎著還在滴血的殺豬刀,聞言看向龍隱的表情瞬間變得一言難盡起來, 活像是在看把自己姑娘拐走的登徒子。
然而她一個寡婦, 又就這么一個“女兒”,還是從小溺愛長大,再加上這個登徒子……看起來倒也算是一表人才,一時間又不好再說什么。
“怎么叫私定終身呢?眼下我可是帶著十二萬分的誠意來上門求親的, 您的愿望不就是再看他一眼, 想讓他幸福么。”龍隱攏著鳳清韻的肩膀道,“放心,我以后一定會對玉娘好的。”
言罷他抬手一揮, 本就被人擠占得有些狹小的院子里,一下子被豐富的聘禮妝奩給占得更顯狹窄了。
鳳清韻瞟到他這么大的陣仗, 只覺得像個開屏的孔雀, 一時間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
然而鐘御蘭聽到龍隱的話后, 卻完全顧不上他拿來的東西, 反而神色出現了一瞬間的恍惚,連帶著周圍的一切幻象都跟著模糊了一瞬, 好似要從這個過于美好的夢中蘇醒過來一樣。
鳳清韻鼻子一酸, 驀然閉了閉眼睛。
“他說得沒錯……”鐘御蘭輕聲道,“玉娘, 你和他真的幸福嗎?”
“幸福。”鳳清韻點了點頭,卻帶著些許堅定道,“娘,我從來沒有這么幸福過。”
鐘御蘭盯著他看了良久,抬手搭在他的手腕上,按理來說幻象是不能被觸碰到的,可鳳清韻不但被觸碰到了,而且竟從中感受到了一絲真氣渡過來。
但那真氣和他先前感受到的一切都不一樣,不是妖氣、不是靈氣更不是魔息,反而像是黃泉一族的死氣。
而緊跟著,那死氣驀然觸及到了血脈深處的血契。
鳳清韻渾身一顫,下意識抓住了龍隱的手腕,然而身為契主,龍隱卻好似早有預料一樣,神色間并無異樣。
鐘御蘭觸及到那嶄新的血契后,整個人愣了一下,而后驀然收回手,神色間有些悲傷又有些高興,半晌呢喃道:“好,這樣也好……是娘對不住你,但總歸能換一個你喜歡的,總比你不喜歡的強。”
鳳清韻一開始未能理解話里面的深意,可愣了片刻后,電光石火間,他卻驀然想明白了什么——鐘御蘭早就知道鳳清韻血脈中有血契,更知道他血脈中的血契,是先前和另一個人結下的!
但以鳳清韻對鐘御蘭的了解,他相信劍尊的為人,更相信身為師尊,她若早知如此,勢必會將慕寒陽就地正法,逐出師門。
可年少時連鳳清韻自己都沒察覺到血契,帶孩子本就粗糙的鐘御蘭對此恐怕也并不知曉。
但直至她留下麟霜劍“飛升”,她都沒有表現出知情的意向,那她是什么時候得知此事的呢?又為何因此耿耿于懷呢?
心中疑問正盛,然而問題的答案,其實也呼之欲出。
看著周圍熟悉的場景,以及“玉娘”和“李寡婦”這兩個熟悉的身份,一切都早有定論了,只是鳳清韻遲遲不愿意相信,而下意識回避而已。
——那幻境中的李寡婦,并非幻象,而是實打實的,死后本該魂歸輪回臺的鐘御蘭。
那時的鐘御蘭本就不是活人,故而哪怕入了幻境也未被身為龍神的龍隱認出來。
原來幻境中的兩人當真對面相見不相識,鐘御蘭連一句發自內心的話都說不出來,只能裝在空殼中,隔著厚厚的屏障,再看一眼她的徒弟。
她甚至連發現了藏于徒弟血脈中的血契都不能開口讓他注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再次“愛”上那個人,眼睜睜看著一切按著既定的故事走下去。
血契之事幾乎成了鐘御蘭不愿轉世離去的執念,對于鐘御蘭而言,那本就是她的疏忽,可那真的能算是她的錯嗎?
至少鐘御蘭認為是的。
對小徒弟看管不嚴,讓他血脈中落下此等壓制妖寵才會有的血契,堪稱在靈魂深處烙上奴隸的印記。
她為此悔恨到一遍又一遍地將自己囚禁在執念之中,不愿魂歸黃泉。
可鳳清韻并不認為她有任何錯處。
有許多人總是因為愛所以越發苛責,會加倍遷怒親近之人,而寬恕外人。
但鳳清韻并不是這種人。
他反而忍不住心下發酸地想到,原來這便是你不愿歸去的執念嗎,師尊。
踏碎虛空后,你到底經歷了什么?眼下又為何會出現在上古遺跡中,難道一切當真和麒麟的時空之力有關嗎?
可鐘御蘭給不出他任何答案。
鳳清韻心下搖搖欲墜,面上卻深吸了一口氣道:“娘,您沒有什么對不住我的……是我沒有盡到孝道,從今往后只要您開心,我什么都答應您。”
——只要您能放下執念,魂歸黃泉,我什么都愿意做。
龍隱并未開口,只是站在旁邊安安靜靜地聽著。
白若琳似是也猜到了什么,眼角有些泛紅,也沒有說話。
原本擁擠的院子里一下子陷入了短暫的安靜。
雖然齊江不認得龍隱,連子卿卻覺得大事不妙,他甚至通過兩人的互動,隱約猜出了鳳清韻的身份,因此小臉一下子變得煞白起來。
可眼下大能云集,他連傳音也不敢用,只能用最原始的法子,連忙和齊江使眼色。
好在蠢了良久的齊江終于聰明了一回,見那些大能似乎來不及顧及他,立刻也不叫了,隨手從儲物戒中掏出靈藥,抹在傷口處后,立刻撿起斷臂,連滾帶爬地跑到院門處。
然而他和連子卿沖到院門處時,兩人卻似乎撞到了什么禁制,一時間竟然出不去了。
二人只得愕然地站在遠處,而不遠處的庭院內,無比割裂的畫面還在繼續上演。
“好好好,有你這份孝心就夠了。”鐘御蘭聽了鳳清韻的話后,就像是最尋常的母親一樣,感動得眼角濕潤,“娘這一輩子沒有什么愿望。”
“貴婿說得對,你能高興,便是娘此生最大的訴求。”鐘御蘭放下殺豬刀擦著眼淚,當即便改了對龍隱的稱謂,“既然你們兩情相悅,正所謂擇日不如撞日,今日便是愛女大婚的日子了,有勞各位來參加婚宴了。”
——這怎么又變成了婚宴?!
在場所有人都露出了震驚的表情,那斷臂的齊江更是僵硬地轉過身,不可思議地看向鐘御蘭。
這道幻影方才不是看不見他們的身影嗎?眼下為什么又說“有勞各位”?
沒等他們想出緣由,下一刻,隨著鐘御蘭話音剛落,一方幻境竟然當即變了副模樣!
只見大紅的燈籠高高掛起,艷麗的綢緞披上房梁,哪怕只是一座普通到堪稱不起眼的村落,一時間竟也稱得上十里紅妝。
原本僻靜的農家小院,一下子被裝潢得喜氣洋洋起來。
整個幻境竟然真的以此人的意志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眾人因此驀然意識到了什么,隨即不可思議地看向那個起初他們以為平平無奇的殺豬寡婦——她竟然是陣眼?!
遺跡實際上本就是一個巨大的天然陣法,是陣法便有陣眼,
正如玄武遺跡的陣眼是玄武一樣,朱雀遺跡的陣眼便是朱雀。
不過四象無心,牽扯到四象的遺跡中,陣眼只是一個代表著四象尸首或者其他決定性的物品所在的象征,對于大部分修士而言,四象遺跡的陣眼只代表著等到幻象結束后,此處會有好東西而已。
然而四象無心,但人、妖、魔等生靈有心,一些以修士尸首為陣眼的小遺跡中卻會出現一種特殊的情況。
上古之戰期間,天道被毀,新的秩序卻未出現,大批靈魂無處可去,便直接湮滅在天地之間。
少數大能的魂魄因為極度的執念,得以殘存在他們的遺跡之中。
一旦遺跡開啟,這些執念便會在開始之初幻化做幻象。
入遺跡的修士需要了卻這些大能的執念,送他們魂歸黃泉后,遺跡幻象才會結束,否則遺跡便不會真正開放。
這種情況下,就是誰撞上誰倒霉了,滿足不了陣眼的想法,解決不了他/她的執念,一輩子被困死在幻象中的修士也不是沒有。
畢竟上古大能并非都是善類,那種喜歡看人開腸破肚以供取樂的魔修多了去了。
相較之下,鐘御蘭只是想看場大婚而已,簡直稱得上和善。
——其實她的執念,不過是在瀕死時落入幻境,發現了鳳清韻身上的血契卻無法開口,想再陪陪自己可憐的徒弟,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在大婚當夜充作祭品,最終慘死在山中,自己卻無能為力。
可這些統統為外人所不知,在場的齊江等人只是戰戰兢兢地知道,這寡婦不知道什么癖好,就想看她“女兒”跟野男人成親,還得讓人陪著。
這種事情實在離譜到了姥姥家,連那個魔修臉色都綠了,可他們又沒地方說理,一行人只能硬著頭皮當真陪著大婚。
賓客不情不愿地落座后,一時間鞭炮齊鳴,鑼鼓喧天,整個村中似乎都充滿了喜氣洋洋的氛圍。
那聲音直上云霄,連不少找不到陣眼的修士都聽到了這里的動靜,可找到這處小院的人要么有機緣,要么有實力,并非任何一個尋常人都能找來。
故而不少人只能在村莊外圍不停地打轉,眼看著疑似陣眼所在的地方卻無可奈何,只能干著急。
而“閨閣”之內,一回生二回熟的白若琳正站在梳妝臺后,和不久前那次大典上一樣,給鳳清韻梳著頭發。
她似乎也意識到了,她的師尊恐怕早在踏破虛空“飛升”那日時便不在了,這一切不過是鐘御蘭瀕死前的執念。
白若琳心頭泛起了一股說不出的酸脹,但早在鐘御蘭離奇“飛升”時,身為她的弟子,鳳清韻等人心下便已經有了些許猜測,而隨著白若琳逐漸長大,從師兄同門的只言片語中,她其實也能猜到幾分真相。
故而眼下猜測化為現實,她只是難免傷痛,但在悲傷之余,也還勉強能開出玩笑:“師兄又要嫁人了……不過這次嫁的人比前一次強多了,師尊看了也一定會高興的。”
鳳清韻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笑了一下,笑意卻未達眼底,隨之輕聲道:“……嗯。”
吉時已到,他從白若琳手中接過蓋頭披上,起身出了“閨房”。
拜堂的地方也并非別處,正是院門正對著的那處正房,從鳳清韻那屋出了門走幾步路便是了。
眼見著鳳冠霞帔的新娘子和新郎官站在臺下,一眼看過去般配得不得了,坐在正位上的鐘御蘭當即笑得合不攏嘴起來。
而白若琳在此刻又干起了老本行,清了清嗓子便熟練道: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除了主持婚禮的白若琳,外面的“宴席”上只有三個人,紛紛面色間如喪考妣地坐在那里,陪著鐘御蘭演這出也不知道是嫁閨女還是招贅婿的好戲。
齊江腦海中不住浮現連子卿方才踩著這寡婦手腕過去的樣子,他斷臂處的傷口早就通過靈藥修復好了,卻依舊因為對遷怒的恐懼而隱隱作痛。
從拜堂開始到禮成并未用去多少時間,可兩人剛一拜完堂,天色不知為何瞬間便黑了下去,似乎是在暗示著什么。
“呃,接下來……”被臨時拉來充當司儀白若琳見狀卡了一下殼,隨即有些不自信地壓低了幾分聲音,“送入洞房……?”
齊江聞言臉色一下子又綠了,哪怕是恐懼到了這種程度,連手臂都斷了一邊,他卻依舊沒壓住心底的妄念,忍不住又看了那鳳冠霞帔的身影一眼。
然而蓋頭遮蓋下看不到新娘的模樣,只能看到他身旁的那個男人漫不經心地投來一眼,可那一眼中的冷意卻深不見底,好似在看一個死人。
齊江登時通體生寒,只感覺骨頭都在發冷,嚇得連忙收回了視線。
鳳清韻聽到白若琳那小姑娘的話后心下好笑,面上卻有些發熱,他在蓋頭下清了清嗓子,剛想說什么,鐘御蘭竟然當真開口道:“拜過天地后,確實該洞房了。”
鳳清韻一愣,隨即于蓋頭下愕然地抬頭——她方才說什么?!
可鐘御蘭反倒面色平靜道:“諸位來客想必也吃好了吧?”
實際上那三人一口飯都沒能吃到,但他們眼下面色慘白,誰也不敢說吃不好,只敢點頭。
“那就請回吧。”鐘御蘭說著揮了一下手,原本緊閉的院門隨即便敞開了。
那三人聞言連忙起身,因為恐懼連禮都行得不盡人意,行完后也顧不得其他,直接慌不擇路地沖出了院門。
唯獨白若琳猶豫地看向剩下的兩人,動作之間多有不愿離去的躊躇,鐘御蘭見狀感謝道:“今日多謝姑娘了,這是謝禮,夜路不好走,你家中長輩應該也在擔心你,早些回家吧。”
說著她從腰間的毛巾下解出來了一個破舊到褪色的儲物袋,抬手遞給了白若琳。
白若琳一眼便看出了那正是劍尊飛升時帶走的唯一一個儲物袋,可經過不知多少年的歲月洗禮,那儲物袋像極了普通農婦用來裝雜物的口袋。
一聲姑娘喚得白若琳心頭一顫,幾乎要落下淚來,忍不住道:“師尊,您到底在踏破虛空后經歷了什么?”
可鐘御蘭只是和藹地看著她,正如當年在幻境中看著鳳清韻一樣,透過那具厚厚的空殼在看她,卻一句話也沒辦法回答。
白若琳驀然閉了閉眼,抬頭看著那輪幻境中的明月,待眼淚回去后,才低頭輕聲道:“那我明天再來找師……玉娘和他的相公。”
鐘御蘭聞言笑了一下道:“自然好,明日會是個好天氣。”
可她們都知道,這或許便是最后一面了。
白若琳站在原地良久,才轉身依依不舍地離開了。
整個院子內一下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靜。
鳳清韻拜完堂不知道他師尊接下來想如何,只能和龍隱站在屋內等。
可等了良久后,他實在是等不下去了,便忍不住摘了蓋頭,剛準備扭頭,卻見眼前景象一晃——他和龍隱竟被換到了他先前梳妝的“閨房”!
鳳清韻一愣,意識到鐘御蘭的意思后,他立刻轉身上前想要推門而出。
整座村莊乃至整個幻境都只是虛影,眼前的門扉自然也該不例外。
可當鳳清韻的右手當真穿過門扉時,一抹不知從何而來的禁制卻緊跟著牢牢地堵在了他手上。
外面隨之響起了鐘御蘭的聲音:“玉娘,天色已晚,此夜再沒人能來打攪你們,你和貴婿好好休息。”
言罷似是怕自己說的不夠明確,緊跟著又道:“今宵良辰美景,花燭之夜,萬不可辜負了。”
鳳清韻聞言當即運起十成十的功力企圖砸開禁制,嘴上立刻揚聲道:“等等,師尊——”
可禁制紋絲不動,他話也未說完,外面便響起來了一道吱呀的關門聲——鐘御蘭害怕他們倆,當然,很可能是害怕鳳清韻不好意思,于是很“貼心”地先行回了屋。
鳳清韻一下子驚呆了,隨即驀然意識到了鐘御蘭身為陣眼的最后一個執念——要他和龍隱在這里洞房?!
鳳清韻放下手,愕然地站在原地,一時間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師尊最后的執念為什么會是讓自己和人洞房?!
事實上,在幻境之中,鳳清韻在大婚當夜卻被新婚丈夫親手獻給龍神,本該享受洞房花燭夜的新娘,卻為了天下人的私欲,慘死在龍窟之中。
鮮血從石縫中滲出的畫面,幾乎成了鐘御蘭轉世路上揮之不去的夢魘,為此,她在今日自然不允許任何人打擾這場洞房。
至于和鳳清韻洞房的人與幻境中玉娘當時嫁的那個到底是不是一個人,對于鐘御蘭來說并不重要。
只要玉娘現在喜歡就好。
可喜歡歸喜歡,鳳清韻這么多年受到的教育實在讓他沒辦法接受眼下的處境。
使了萬般法子卻依舊發現無果后,鳳清韻僵硬地轉過頭,卻見某人似乎不知臉面為何物,一點上來幫他的意思也沒有,反而一副對眼下處境無比滿意的模樣。
“你笑什么笑!”鳳清韻被他氣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拽著蓋頭就去扔他,“你不是幻境誕生的神嗎?想想辦法啊!”
龍隱笑著接下他的蓋頭,聳了聳肩膀表示:“本座是幻境之神,但那是在自己的地盤里,眼下這可是別人的地盤,本座怎么當家?雖然不知道麒麟到底去哪了,但目前看來,是你師尊取代了麒麟成為了新的陣眼,一切都得聽她的。”
龍隱說到這里,眼見著鳳清韻的面色已經黑如鍋底了,他還火上澆油道:“她要不高興,你連真正遺跡的邊都摸不到。”
言罷,他走到鳳清韻身邊,摟著人的腰便把人往懷里扯:“再說了,洞房可是你師尊的命令,都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你要點臉行嗎?!”鳳清韻推著他的肩膀咬牙切齒道,“你比我師尊大幾萬歲,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龍隱一哂,隨即極度不要臉道:“誰讓本座娶了個這么年輕的娘子呢?”
言罷摟著人的腰便直接把鳳清韻抱了起來,抬腳便往床邊走去。
然而那床其實也是虛影,鳳清韻見狀嚇了一跳,環著他的脖子剛想說什么,下一刻他卻目瞪口呆地見龍隱竟從儲物戒中掏出了一張玉床擺在那里。
鳳清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匪夷所思,他忍不住震驚地看向龍隱:“……你沒事隨身帶張床干什么?”
龍隱挑了挑眉,理直氣壯道:“找了個年輕的娘子不得時刻備著?萬一興致來了要雙修——”
鳳清韻氣結:“誰興致來了要雙修!”
“——那自然是本座了,難不成還能是鳳宮主嗎?”龍隱笑著將他抱到懷里,不顧那人的怒目而視,將他往玉床上一按,抬手便作勢要脫他的嫁衣,“都到這時候了,先別管緣由是什么,反正東西不是用上了嗎?”
但說是要脫嫁衣,龍隱的手卻徑自穿過了鳳清韻的嫁衣,直接碰到了幻象之下,他原本穿的那件金絲雨蝶袍。
鳳清韻見狀驀然呼吸一滯。
其實他們倆心里都清楚,這間屋子,乃至整個村落都完完全全是幻境所化,甚至連外面那個結界都是透明的,只是一些手段精妙的障眼法而已。
也就是說,眼下龍隱掏出的玉床,實際上這和放在了幕天席地間沒有任何區別。
這次的開闊程度,甚至比在琥珀空間內那一次還要徹底。
鳳清韻為此幾乎要撅過去了,他的手指按在龍隱的肩膀上,力氣之大使得指尖都發白了道:“肯定有別的辦法,再想想……你別——”
“你怎么能肯定就有別的辦法,而且別的辦法就一定能從這里出去嗎?”龍隱動作一頓后挑了挑眉道,“而且天亮之后,若是還不能讓你師尊滿意,你覺得整個遺跡會發生什么?”
鳳清韻驀然頓住了。
龍隱當即看出了他的搖擺,在暗處勾了勾嘴角后,低頭在他耳邊蠱惑道:“況且此處又無外人……那只是你師尊的一縷執念而已,真正的魂魄,肯定在遺跡開啟后的哪個地方。我們不遠萬里而來,你甘心讓她繼續在這里經受磋磨嗎?”
“而且鳳宮主先前不是厲害得很嗎,眼下這是在怕什么?”
鳳清韻聞言一顫,不知道想起了自己哪一次“厲害”的經歷,耳根當即燒了起來。
若當真是師尊的遺愿……若當真如此……
“在你眼中……”鳳清韻沒有再拒絕,只是低聲道,“現在的我是什么樣的?”
龍隱挑了挑眉,眼下又不說什么別人地盤自己無能為力的話了:“本座可是幻境之神,難道還看不透你的本身嗎?”
言罷,他好似是為了證明自己一樣,抬手精準無比地穿過嫁衣的幻象,一下子搭在了鳳清韻真正的腰帶上。
鳳清韻一愣,下意識抬眸,卻直直地撞進了對方的眸中,看到了那人眼底所映照出的自己真正的模樣。
——從始至終,他的龍神注視的從來都是他本來的模樣。
眼看著鳳清韻的底線正在肉眼可見的一點點被蠶食,連按在那人人肩膀上的手也逐漸沒那么堅定起來。
龍隱于是勾了勾嘴角,掐著身下人的下巴驀然便親了上去,唇齒交融的一瞬間,他甚至能聽到什么人的理智連帶著底線一起斷掉的聲音。
鳳清韻睫毛微顫,拽著對方的衣襟猶豫了片刻后,終于還是張開嘴接納了入侵者。
唇舌交融的一瞬間,那些食髓知味的經歷一下子浮上腦海,正當鳳清韻的理智搖搖欲墜,眼看著腰帶也跟著緩緩落地時。
門外突然響起了一串腳步聲,鳳清韻心跳幾乎驟然停滯,抬手猛地將人推了開來,緊跟著門外又響起來了一道熟悉的聲音:“……師尊!”
鳳清韻驀然僵住了,隨即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是慕寒陽!
隨即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似是有人起來開了門。
“你是哪來的生客?”鐘御蘭似是已經睡下了,聞聲起夜走了出來,看到來者后忍不住冷聲道,“我家小女的婚禮已經結束了,大半夜的,請回吧。”
慕寒陽腳步一頓,有些難以置信而悲傷地看著眼前人:“師尊……您、您不認得我了?”
鐘御蘭蹙眉警覺地看著他,慕寒陽吞了吞口水,忍不住道:“您果然是當年幻境中的李寡婦,若您當真不認得我也無妨……請您告知我玉娘的去處!我哪怕死,我也想再見她一面!”
——這人先前還口口聲聲說玉娘只是他的前塵,鳳清韻才是他往后的余生。
聽到這里,鐘御蘭不知為何從眼底滑過了一絲嫌惡,一句話也不做回應。
對上那目光后,慕寒陽一下子如遭雷震,可過了半晌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一樣,連忙道:“師尊……不不,岳母,你在記恨我與玉娘之事嗎?那事并非如您所想!我是真心想娶她為妻的,只是總要有人為天下人犧牲——”
然而他話還沒說完,鐘御蘭聽了這句話后,眼底卻暴露出了更多的嫌惡,隨即她看都沒再看慕寒陽一眼,扭頭便走回了屋,甚至直接摔上了門。
好似一句話都懶得和他多聊一樣,空留慕寒陽一人在院內怔愣地站著。
慕寒陽似乎是被自己師尊的態度給傷到了,足足站了幾秒才回過神,抬腳想要走上去,可走到門口時,卻被一道禁制攔在了門外。
——鐘御蘭竟然厭惡到連見都不愿見他這個人了。
而慕寒陽不知道是被刺激壞了還是怎么著,拎著劍站往那一站,當即毅然決然道:“師尊,您若是不愿見我,徒弟便在此刻等到您愿意見我為止!”
一墻之隔的地方,鳳清韻聞言都驚呆了。
這人杵在這里想干什么?沒人愿意見他,他就不能識趣點滾嗎?!
鳳清韻忍不住在心下暗罵慕寒陽,可沒等他罵幾句,不知道感受到了什么,他驀然震驚地扭過頭,不可思議地看著身上人,張了張嘴顫抖而無聲道:“龍隱,你……”
——這王八蛋想干什么?!
“時不我待,再等下去天就要亮了。”龍隱聞言露出了一個極度不要臉的微笑,“所以等會兒你可得小聲點哭……不然被聽到,萬圣魔皇的話說不定就要應驗了。”
鳳清韻聽到這話后登時汗毛倒立,驟然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反抗精神,當即抬手捂住那人的嘴,一副寧死不從的樣子,用口型比道:“……你敢!”
他一眨不眨地看著那人,心下卻跳得宛如擂鼓,生怕龍隱在這時候用血契霸王硬上弓。
好在龍隱嘴上功夫了得,實際當真落到操作層面,卻也只是挑了挑眉,并未如他所想當真霸王硬上弓。
于是洞房內的氣氛一下子便僵持在了這里。
而門外的慕寒陽就那么一無所知地在庭院中站著,好似真是劍尊的什么孝子賢孫一樣。
他不走,屋內的兩人便也不能輕舉妄動,結界便依舊杵在那里,外面的進不來,里面的出不去。
可誰也沒想到慕寒陽的毅力竟能有如此之大,就這么僵持了不知道多久,窗外的天色都快白了,慕寒陽還是不愿意走。
甚至鳳清韻眼睜睜看著屋內的梳妝臺逐漸出現了模糊——這是幻象消散,遺跡即將關閉的征兆!
他心下猛地一跳,龍隱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顯然也看到了這一幕,他隨即收回目光后挑了挑眉,看向鳳清韻的意思大抵是:“你師尊似乎是真鐵了心如此,你看著辦。”
鳳清韻死死地咬緊牙關,又僵持了一炷香的時間。
可這一炷香中,慕寒陽還是不愿走,不過他似乎又想明白了什么,意識到了鐘御蘭執念對他的厭惡,并非只來自于“玉娘”。
于是他在院內再次言辭懇切道:“師尊……你是在為清韻之事厭棄于我嗎?玉娘之事和清韻之事,都并非您所想的那樣……您若不信,徒兒愿自下箴言咒,任您拷問!”
言罷,他竟當真在自己身上下了箴言咒,可整個院子內隨即陷入了寂靜,根本沒人在乎他的回答,也沒人想提問于他。
于是箴言咒相當于失了效,慕寒陽見狀咬了咬牙,一時間便更不愿意走了:“徒兒愿在此等到您出來!”
——他在這里硬等鐘御蘭,其實有一大部分都是為了他自己。
若是他能解決鐘御蘭的執念開啟遺跡,找到劍尊傳承的希望就更大了,自然也離恢復修為更近了一步,不怪他不愿意走。
鳳清韻深知此人道貌岸然,不禁在心中暗罵,可眼看著時間一點點流逝,再這么耗下去,恐怕遺跡當真要關閉,到時候誰也見不到劍尊尸骨,更無法讓鐘御蘭魂歸輪回臺。
想到這里,鳳清韻驀然閉了閉眼,實在無可奈何之下,他只得咬著牙紅著耳根,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好似察覺到了他意識的松動一樣,屋內擺設一般的幻象喜蠟就那么熄滅了。
龍隱在一片黑暗中勾了勾嘴角,掐著懷中人的下巴低頭吻了上去。
其實整個洞房說起來就是個空殼,只要禁制解除,幻象消失,什么都將暴露無遺。
比琥珀界內還要幕天席地的情況配上外面不知道何時會走,亦或者就打算在這站一夜的慕寒陽,巨大的荒謬和羞恥順便裹住了鳳清韻,惹得他眼角泛紅,什么還沒開始就要滲出淚來。
但越是如此越是容易緊張,人一緊張就容易渾身僵硬。
龍隱試了幾次不成,忍不住“嘖”了一聲,可他還沒說什么,身下人倒是恨鐵不成鋼地催促起來了。
“快點……”鳳清韻咬著牙道,“你到底行不行……”
龍隱用氣聲笑道:“這到底是誰不行?怎么反倒倒打一耙呢。”
“歸根結底不還是因為你爛……”鳳清韻忍著羞恥小聲道,“你先把隔音咒下了……”
“有那么爛嗎?”龍隱挑了挑眉道,“就算真爛,也麻煩鳳宮主在情敵面前給本座留點面子吧。”
他不提這事還好,一提這事就讓鳳清韻想起來了眼下正和前世道侶一墻之隔的事,一時間羞恥得幾乎要背過氣去了。
不過此刻的龍隱心情倒是無比愉悅,可惜他很快便愉悅不出來了。
這人故意不在第一時間下隔音咒就是為了逗鳳清韻,奈何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無論是屋內燭光搖曳后的熄滅,還是逐漸傳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都讓慕寒陽意識到了什么。
他隨即露出了了然的神色,而后竟驀然動了。
鳳清韻聽到那腳步聲還以為他終于要走了,還沒松口氣,下一刻卻汗毛倒立,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那人竟然徑自走到他們房間前,抬手企圖敲門!
好在他的手碰到了禁制上,他本人對此倒也并無意外,于是就那么站在了門口,語氣苦澀道:“玉娘,你在里面嗎?”
鳳清韻汗毛倒立,抬手就要下隔聲咒,龍隱的動作卻比他更快,一手當即捂住了他的嘴,抽出另一只手隔空畫了道符咒。
這人嘴上動不動就拿某事開玩笑,可真到了事情上,他卻比鳳清韻自己還不想讓別人聽到鳳清韻的聲音。
眼看著最后一筆即將落成時,慕寒陽卻又在此刻自嘲地笑了笑:“我……實在對不住你……或許你正在和幻象中的我洞房吧,打擾到你了,對不起。”
“但我一個人站在這里空嘮嘮的,一肚子的話不知道該與誰說,師尊不愿理我,就麻煩你聽一聽吧。”
聽到他如此自信的話語,若不是實際不對,鳳清韻都想冷笑了,可身后人正用手死死捂在他嘴上,半點動靜也發不出來。
可就因為慕寒陽這一句話,隔音咒即將畫成時,龍隱的動作竟驀然一頓,隨即他一改方向,將最后一筆畫到了另一處,最終竟下了個單向隔音咒!
鳳清韻驚呆了,當即含著淚震驚地看向這人,心下驀然升起了一股極度不詳的預感。
——慕寒陽本就好表演,大典前日當著他自己創造出玉娘的幻象都能說那么多,眼下誰知道他又要說什么!
若是他說的那些胡話當真被龍隱聽去,這醋壇子怕不是要把自己淹了!
鳳清韻當即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潛力,在沒有拔劍的情況下硬是和龍隱打了個平手。
眼看著鳳清韻就要成功把人踹下床去,自己再畫一個隔音咒時,好死不死,慕寒陽竟果真開了口:“玉娘,雖然你只是幻象,但我確實心悅于你。雖然你不存在于世界上……”
他頓了一下后,隨即堪稱深情道:“但我永遠記得,我向你求婚時,你欣喜不已地表示,說我將是你一生認定的丈夫。”
“在我心中,你也永遠是我第一位結發的妻子。”
鳳清韻瞳孔驟縮:“——?!”
他原話分明是“若君不負,我定磐石弗轉”,這人到底在說什么?!
身后人聽到此話驀然冷笑一聲,那笑聲中充滿了殺意,像是在鳳清韻耳邊炸開一樣。
鳳清韻一時間汗毛倒立,立刻扭頭為自己辯白道:“我沒說過這話……!”
原本平手的局面在此刻瞬間出現了一邊倒的情況,龍隱掐著他的腰驀然將他按在床上。
鳳清韻當即在心底把慕寒陽罵了個狗血噴頭,面上卻被人一個動作惹得眼淚都落了下來。
下一刻,那人帶著無邊的醋意湊到他耳邊,怒極反笑道:“那就鳳宮主而言,誰是你一生認定的丈夫?嗯?”
第40章 妒火
龍隱的話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鳳清韻聞言心下狂跳不止,立刻端正態度,張嘴便哄了起來。
“你的……只是你一個人的……”這可是連自己的醋都要吃的狠人, 鳳清韻生怕他發瘋,幾乎是用氣聲小聲求饒道, “輕點……你何必跟他比呢……在我心中你們從來不一樣……”
言罷他竭力轉身,顫抖著抬手摟過身上人的肩膀,抬頭吻上去時指尖都用力得都有些泛白了, 一時間恨不得把畢生所學的吻技都給用上。
好好親了一頓后, 離發瘋邊緣只有一絲距離的龍隱終于穩定了下來,眼看著就要哄好了,鳳清韻還沒剛松一口氣,慕寒陽卻在此刻做足了心理準備, 驀然開口道:“對不起, 玉娘,我……我愛上了我的師弟。”
鳳清韻聞言動作一頓,驟然閉了閉眼, 心底只剩下兩個字:完了。
那一刻他的心都涼了半截,只覺得自己方才的一切努力都喂了狗, 以他對慕寒陽的了解, 這人接下來又要表演了。
而后果不其然, 慕寒陽繼續苦笑道:“實不相瞞, 玉娘。我曾經有眼無珠……只知道去追求那些鏡中花與水中月,卻看不到近在咫尺的身邊人對我的好。”
“你或許不認識他, 但我師弟那個人對誰都是一片赤子之心, 你對他一倍好,他便要對你十倍好。”
“很小的時候, 他剛剛化形,腿上被蛇咬過一口,一下子就腫了起來。靈植幼年期都是這樣,嬌氣,害怕各種蟲蛇,也害怕不好的天氣。”
“我當時對他是真的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我幫他吮了毒血,其實這點小事根本不足為道……但我永遠忘不了那時他小心翼翼看向我的眼神,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原來妖也能有那么清澈的眼神。”
“原來妖和妖之間是不一樣的。”
慕寒陽可能以為自己發現了什么天大的秘密,正情難自禁地剖析著自己的內心。
可一墻之隔的地方,龍隱于黑暗中看著身下人扯了扯嘴角,鳳清韻看見他這幅樣子心里就發怵,下一秒,那人果然語氣不明地開口道:“他親你哪了?”
“……那怎么能叫親!”
鳳清韻氣結反駁道:“只是小腿上的毒血而已。”
“小腿。”龍隱意味不明地重復了一遍,而后驀然俯身下去。
鳳清韻一愣,隨即感覺什么氣息先是噴灑在小腿,而后沿著大腿一路往上,他一下子睜大了眼睛,無助地看著天花板。
下一刻,就像是把本體上的所有花都泡在了溫水中一樣,鳳清韻驀然閉了閉眼,一時間連大腿都在痙攣,呼吸都有些呼吸不上來了。
他喘著氣抓著床褥,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怒罵慕寒陽還是該感謝慕寒陽,腦子甚至都有些混沌了。
而門外的慕寒陽竟然還在繼續:“后來我去遺跡不小心中了同行之人的陰招,回來后清韻幾乎是衣不解帶地照顧了我整整半年。”
“當時我就想,怎么會有這么好的小師弟,倘若他是個師妹,比起若琳來,恐怕求她做道侶的人能排到山腳下。”
慕寒陽可能覺得,將鳳清韻和白若琳在此事上做比較,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他甚至都沒因這句話有什么停頓,直接自然而然道:“我還記得,他小時候很喜歡吃葡萄,卻不愛剝皮,也不愛挑籽。”
“那時我每次喂他葡萄吃,都給他仔細挑了籽,后來他記在心里,我每次下山回來,他準備的靈果都是削好皮去好籽的。”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別人一點恩情,就能讓他感激不已。”
說到這里,慕寒陽頓了一下,語氣間有些落寞道:“可我太過自信了,不知道這并非是我獨有的特權。原來這么純粹的小薔薇,也會被別人哄去。”
聽到他這么稱呼,鳳清韻一口氣差點沒上來,要不是門口有禁制,他幾乎恨不得沖出去一劍把他捅個對穿。
可其實就算沒有禁制,眼下鳳清韻也純屬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來,只能憤憤地抓過手下的被褥。
龍隱拿出來的玉床上,連被褥都是天蠶絲的,被鳳清韻隨手一抓,那昂貴的布料立刻皺成一團。
但他來不及可惜,扭頭把整張臉埋在被子中,企圖咬著布料以阻止自己口中發出聲音。
下一秒,他卻被人掐著下巴掰正了臉,那人的語氣低沉到聽不出任何情緒:“張嘴。”
鳳清韻只猶豫了不到一秒,便乖乖地張開了嘴,那人充滿酸意和嫉妒的吻瞬間便鋪天蓋地的壓了上來。
門外的慕寒陽恰到好處地陷入了惆悵,給了兩人接這個吻的機會。
鳳清韻忍不住發出了些許嗚咽,只覺得這吻像是要把自己吞吃入腹一樣,舌尖都被吮麻了。
好不容易一吻結束,鳳清韻還沒剛松口氣,慕寒陽便也從那股惆悵中勉強抽離出來了,轉而對鳳清韻下了一個他自以為的總結陳詞:“清韻和其他那些妖是不一樣的,但他太過單純……反倒缺少妖的那些心機,然而他又畢竟是妖,還是會有妖的劣根。”
“我師尊……就是你的母親,我知道她為什么不愿意見我,一是因為我對你不好,讓你在幻境中祭了龍神,二是她恨我給師弟下了血契。”
“但對你,我確實問心有愧,可對清韻之事,我從來問心無愧。那本就是為了他好,妖和人是不一樣的,妖本就沒有辨別能力,若是沒有血契,待他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了眼后,他便像這次一樣被人三兩句話哄走。”
哪怕境界驟降,經歷抽筋剝髓之痛,慕寒陽似乎依舊對血契之事依舊毫無悔意。
他唯一后悔的地方只是沒能早些給鳳清韻下完整的血契,所以才白白的讓他“跑掉”。
而他完全不覺得有什么問題,更完全不覺得,哪怕他承認愛上了鳳清韻,卻依舊認為人妖有別有什么不對,反而一轉語氣,繼續含情脈脈道:“有一些事,我以為自己因為本能的排斥已經記不清了,可直到清韻這次離開,我才意識到自己并未忘記。”
鳳清韻聞言心下猛地一跳,驟然升起了一股不詳的預感。
而后竟果不其然,下一秒,慕寒陽一副眷戀的語氣回憶道:“清韻第一次同我說他心悅我的時候,是在天山的春河岸邊……我以為自己都忘了,沒想到連地點細節記得那么清楚。”
鳳清韻心下直呼不好,于是驀然抬起手,竟然不顧暴露的風險便要動用靈力。
要不是害怕麟霜劍和遺跡有什么共鳴,拔出來會穿透隔音咒被外面人聽到,他甚至恨不得把麟霜劍都給拔出來。
可龍隱卻在此刻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隨即不容抗拒地按在他的耳邊,低頭吻在他的側耳處,語氣低沉道:“有什么是本座不能聽的,嗯?”
鳳清韻心下幾乎把慕寒陽祖宗十八代都給罵,面上剛想服軟說點什么,可眼下似乎已經來不及了。
慕寒陽沉浸在那場虛無漂釀的夢里,好似鳳清韻當真站在他面前同他表白一樣,連語氣都是輕飄飄的:“清韻當時說……師兄,我從化形開始起就心悅你了。”
“我當時嚇了一跳,當即同他說那只是他對兄弟之情的誤解,亦或者是雛鳥的孺慕之情,并非情愛之情。”
“可他卻很堅定地說說不是那樣的,無論我接受不接受,我都是他的心上人,他會心悅我一輩子。”
話語至此,慕寒陽卻好似驟然從那夢中驚醒了一樣,轉而帶著無邊的痛苦道:“但玉娘……清韻他所說的這一輩子,真的好短啊。”
“他口口聲聲說會心悅我一輩子,眼下卻空留我一人站在原地……原來妖當真和人不同,本就帶著非人的殘忍。”
“可玉娘,正如子卿所說,我們身處的所謂世界或許就是這樣,險惡且從不完美,他也不似你一般完美……但我依舊愛他。”
鳳清韻:“……”
慕寒陽此刻可能覺得自己是天上地下最大的情圣,可鳳清韻已經萬念俱灰,根本沒空去顧及他了。
他驀然閉了閉眼,幾乎不敢去看龍隱的眼睛。
因為此刻龍隱看著他的眼睛已經全然變了,只見他瞳孔幾乎豎成了一條線,暗紅色的瞳線看得人頭皮發麻——那是龍本來的模樣。
鳳清韻從來沒有在床上見過他這幅樣子,一時間汗毛倒立,喉嚨忍不住發緊。
可他又對此刻的狀況有所意料,至少冥冥之中并不意外于龍隱氣成這樣。
因為,只有他們兩人清楚——在前世,無論是血契加持還是雛鳥之情,不管是識人不清還是遇人不淑。
所有所有的借口加在一起,都不能蓋去鳳清韻確實喜歡了慕寒陽一輩子這件事。
無論慕寒陽何時死去,那至少是鳳清韻的一輩子。
是他致死才心灰意冷的一輩子。
門外傷春懷秋的慕寒陽對此一無所知。
他更不知道有人用生死換來的回眸,他從一開始就擁有了,可他人視為皓月的明珠,到了他手里卻宛如魚目。
龍天生就是占有欲極強的生物,傳說上古龍族為了掙妻搶夫之事能戰得血流成河。
壓抑了整整兩世的本性在此刻爆發,祂怎么可能不嫉妒,簡直嫉妒到要發瘋。
鳳清韻深知此刻說什么都沒用,解釋更沒用。
老老實實躺平可能是唯一解決此人發病的出路。
于是他喘了一聲咬住手腕,心里給自己做足了思想準備,可當真被人強行展開時,他滿腦子還只剩下了一個駭然無比的念頭:龍鱗……那種地方怎么也會有龍鱗……
對此一無所知的慕寒陽還在外面繼續火上澆油道:“當時我只知道心下泛起了一股陌生且難耐的感覺,我只當是抵觸,自以為不會對男子之身產生任何念想。卻不知道我并非自己想的那么正人君子。”
“時至今日,我還記得看到他面上的紅暈時,心底的酥麻與悸動,就像在幻境中第一次看到你鳳冠霞帔地坐在我面前時一樣。”
而他自以為截然不同的兩人,此刻就在結界后承受著一切不足為外人道的驚濤駭浪。
比他見過的緋紅更艷麗的酡紅染在面頰,紅艷艷的嫁衣因為只是幻象,反而牢牢掛在身上,可幻境在喜服之下卻偷工減料,連里衣也沒幻化一件。
當鳳清韻自己的衣服全部脫掉后,渾身上下看起來反倒只剩下了一件嫁衣。
那就像是三流的情色話本中,為了全村的希冀,顫抖著赤身僅裹上嫁衣,被迫獻祭給神明的新娘一樣。
可一切都和慕寒陽沒有關系,他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無法自拔,繼續喃喃自語道:“好在上天還是給了我機會,或許它是想讓我迷途知返吧……”
說到這里,他苦笑了一下道:“玉娘,你已經好久沒有進過我夢中了,你是知道了什么在給他讓路嗎?”
“自清韻走后,我便開始頻繁地做夢,我先是夢見了無數次天崩,無數次追趕他的身影,而后終于判到連他回頭,卻只看到他決絕地向我扔來了一頁信紙,那紙上寫著清韻留給我的幾個字——此去無期,愿與君絕。”
鳳清韻即將失去神采完全墮入黑暗的眼睛驀然回神,渾身一顫,陡然意識到了不對勁——慕寒陽也重生了?!
心下好似有什么猜測呼之欲出,他立刻抬手按在身上人的肩膀上,顫抖道:“龍、龍隱……等下……他不對勁……”
可他的龍因為發了瘋的嫉妒已經徹底失去理智了,連半個字都聽不進去。
鳳清韻眼前一黑,但緊跟著他就感覺自己應該是黑早了,因為慕寒陽腦子里面不知道進了什么水,竟然又帶著無邊的遺憾開口道:“——我還夢見如果大典沒有被打斷,我們的婚后似乎很幸福,我依舊經常下山,但每次回來時都會有人等我,每一個回山同床共枕的夜晚,我修煉時他總是一眨不眨看著我。”
“我知道我很享受夢中的情況,享受那種沒有骯臟的媾和,沒有男人與男人之間肌膚相親的,單純的道侶之情。”
“可我醒來后又忍不住想到,清韻當時看我的眼神……他是想跟我雙修嗎?”
鳳清韻聽到這里已經徹底心死了,他眼神空洞著顫巍巍地掀起被子往臉上一遮,一副隨龍隱處置的模樣。
他甚至覺得眼下的一切都是報應。
是他前世瞎了眼,偏偏要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的報應,這輩子遇到了正緣,自然是要還的。
可下一刻,手中的被子卻被人劈手搶了過去,鳳清韻連怒目而視的勇氣都沒有了,失神的眼睛顫抖著對上那非人的瞳孔,不出所料地看到那瞳孔深處,堪稱冰冷的,實則名為嫉妒的怒火。
人是萬靈之長,龍則是萬獸之長。
身為靈植,鳳清韻天生骨子里就對各種能威脅到他的大型獸類懷有一種莫名的恐懼。
只不過由于他天賦異稟,幾乎沒有幼年期便直接修到了飛升一下的頂點,故而血脈中的恐懼基本上沒有任何人能喚醒。
而龍隱平常之所以完全沒有表現過他身為龍的那部分特質,就是擔心鳳清韻會害怕。
他的小薔薇因為害怕疼,所以開不出花來。
故而龍隱不愿意讓他感受到任何與恐懼有關的情緒。
哪怕是眼下因為醋意怒到了極致,他卻硬生生忍著只變了瞳孔。
僅僅只是龍目,當然不至于讓鳳清韻怕到戰栗,但骨子里那種微妙的忐忑與避無可避的現狀交織在一起,倒是匯在眼下起了奇效。
“你要不還是……”鳳清韻實在是承受不住這種脖子上好似架了把鈍刀子的恐懼了,于是嗓音發軟,混著微妙的哽咽道,“都進來吧。”
屋內的氣氛驀然一滯。
而在此刻,箴言咒的作用似乎也到頭來,慕寒陽終于有了停下的跡象,轉而開始了陳述總結:“那些夢……那原本應該是很好的婚后生活吧。其實在想明白自己對清韻的情誼之前,我從未想過自己會與一個男人如何,可那些夢過后,我卻忍不住想到,若早知雙修便可讓他開花……我應該忍著幫他的。”
時至今日,他還把這種事說得如此道貌岸然,好似他多么清高不染世事一樣。
鳳清韻若是意識清醒恐怕只會冷笑,然而當下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瞳孔渙散到連聚攏都成了奢望。
如果他現在尚有理智,那他只會想讓慕寒陽去死。
“可惜我把他弄丟了,也把你弄丟了,清韻走后,我已經很久沒有夢到你了。”慕寒陽一晚上喋喋不休的話語總算接近了尾聲,“對不起玉娘,我既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他。”
“但天道給我這些夢暗示,或許便說明一切都為時未晚。”
“世人都說我是天之驕子,如果有可能的話,請你祝福我吧,玉娘。”
慕寒陽停頓了一下后,發自肺腑地深情不已道:“該說再見了,我永遠不能相見的愛人。”
他在這邊說得感人肺腑,好似真的是什么正人君子一樣。
而一墻之隔的地方,鳳清韻咬著下唇幾乎小死了一次,根本沒聽清他在門外放什么屁。
而慕寒陽話音剛落,很湊巧的是,鳳清韻一下子難以控制地卸了力氣。
意識渙散間,他的本體瞬間在屋內鋪散開來,鮮艷的薔薇立刻弄得滿室芬芳,遮都遮不住。
慕寒陽說完那句話剛想走,卻在此刻隱約感受到了什么,他于是忍不住扭頭看向屋內,卻只當時是幻境按照正常順序,進行到了兩人洞房后休息的時刻。
他心下一時間有些艷羨那幻象中的“自己”,于是戀戀不舍地駐足,忍不住小聲道:“……真羨慕他啊,希望你能和他幸福,玉娘。”
言罷,他好似將那個初戀終于封存在了心中最深的地方,以為這樣,自己便能做到純凈無瑕,便足以有資格去搶回自己的心上人。
而慕寒陽不知道的是,一墻之隔的地方,根本就不存在他臆想中的什么幻象中的自己。
他的心上人早在心里將他從頭到腳罵了個遍,而面上則掛著淚顫抖著把夫君、哥哥、好相公都給喚了一遍。
眼下卻徹底失去了力氣,連啜泣都變得小聲起來。
像是被人折騰蔫了的滿室的薔薇花一樣,軟軟地倒在床榻之間。
而先前信誓旦旦地說“師尊若是不理我,我便在此處等到師尊愿意出來”的慕寒陽,說完這些話后,反而感覺一身輕。
好似真的得到了他心目中玉娘的祝福與諒解,因此終于在道德層面上解決了自己腳踏兩條船的事。
一時間他也顧不上什么師尊不師尊的了,扭頭便要離開。
屋內,鳳清韻的胳膊軟著掛在身上人的肩膀上,睫毛掛著淚微微顫抖,哪怕事情已經結束了,他的嘴上還是在無意識地小聲求饒。
——顯然是被折騰壞了。
原本熄滅的龍鳳燭輕輕一晃,竟再次被點燃了。
下一刻,窗外天幕既白,緊跟著所有幻境之內的人都意識到——遺跡出現了微妙的松動,那是陣眼心愿已了,遺跡即將開啟的征兆。
慕寒陽腳步一頓,有些怔愣地看向那初升的朝陽,心頭忍不住想到:是你在幫我嗎,玉娘?
可沒等他再多發散,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道熟悉的男聲緊跟著響起:“寒陽哥哥!”
“子卿,齊——”慕寒陽愉悅地把招呼打到一半,聲音卻戛然而止,隨即怒不可遏道,“齊賢弟你的手怎么了?!”
“慕兄,我們找你找的好苦啊!你不知道,我們之前遇到了一小娘子,我原本以為她是幻境中人,誰知道是個有主的。”齊江憤憤不平道,“她男人還是個魔修,我只是同她聊了兩句,那魔修便不分青紅皂白地砍了我的手臂!”
“……區區一句話便如此加害于你,魔修果然都是些豬狗不如的東西!”和前世一樣,慕寒陽當即便信了他的話,義憤填膺道,“他在哪動的你?!現在就去讓他血債血還!”
“就在此處!”齊江咬牙切齒道,“我回去和子卿思來想后覺得不對,此處那殺豬的寡婦恐怕便是陣眼!慕兄不在的時候,我和子卿偶然撞到此處,誰知道遇上那魔修與令師妹,她恐怕早知那寡婦是陣眼,卻一句話不愿同我們多說!甚至眼睜睜看著我被那魔修斬去右臂!”
齊江只覺得可算找到了一個能為自己出頭的人,一時間也沒顧上慕寒陽聞言后臉色一下子不對起來,反而只顧著給自己申冤:“被人砍去右臂不說,我等竟還被那寡婦強按著,眼睜睜看著那小娘子和她那狗日的魔修拜了堂!”
“實在是奇恥大——”
慕寒陽卻驀然打斷了他的話,神色間有些晦暗不明道:“……你說的那小娘子叫什么?”
這話問得有些古怪,他的語氣更加古怪,連子卿心下猛地一跳,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連忙看向齊江。
“好像是叫玉娘。”齊江卻完全沒看懂連子卿使給他的眼色,反而舊疾發作,忍不住回憶道,“雖然她有眼無珠竟跟了個魔修,但那小娘子不止漂亮,還一副未歷世事的清純模樣,恐怕還未被那魔修開過苞。你不知道,慕兄,倘若不是那魔修實在強悍,我定要將她帶走脫離魔海,納為妾室,好好疼愛一番——”
慕寒陽一言不發地聽著他的話語,直到他肆無忌憚地說到這里后,竟毫無征兆地驀然發作,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臉上。
一聲脆響過后,齊江直接被那股巨力扇倒在地,一時間都被扇懵了,捂著臉不可思議地看向慕寒陽。
連子卿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后撤了兩步,但院子里就三個人,他再害怕也躲不到哪去。
方才還口口聲聲要和玉娘道別的慕寒陽,眼下則直接冷著臉扭頭和連子卿問道:“你們一起來的這里?他剛剛說,玉娘和誰拜了堂?”
連子卿吞了吞口水,心如擂鼓道:“和……和一個魔修。”
“又是魔修——”慕寒陽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了一句,“他們拜完堂之后去哪了?”
“他、他們好像哪也沒去……”連子卿唇瓣囁嚅,半晌小心翼翼道:“就在這里……洞房。”
驀然聞言一頓,回神后驀然扭頭,臉色黑得堪比鍋底,眼神中充斥著被愚弄的怒火,一眨不眨地看向那間他對著訴說了一夜心事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