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不知所蹤35
***
這一年注定是歷史上不平凡的一年。
按照朱九真的吩咐, 衛璧之后先是把被囚禁多年的謝遜放出來送到了眼線遍布的丐幫的地盤內,故意讓其發現,等謝遜落到丐幫手上后, 汝陽王府隱藏在丐幫的奸細自然也就知道了。
很快趙敏就再次離開大都, 再后來江湖上就開始出現了少林寺關押了金毛獅王的消息。
許多江湖人紛紛涌向少林,為此少林特意召開屠獅大會。
與此同時就在趙敏離京不久, 太子愛猷識理達臘加快了清洗元帝近臣的速度,在同年嗾使同黨搠思監掀起大獄,以謀反罪逮捕元帝母舅老的沙、不肯同流合污的漢人宰相賀惟一之子也先忽都、也先忽都部將脫歡等人。
鍛煉其獄, 連逮不已。
元帝雖然昏庸, 但到底是當了這么多年皇帝,知道他們是無辜的,于是頒詔大赦, 但搠思監卻篡改詔書, 唯獨不赦免老的沙,最后老的沙在衛璧暗中幫助下從牢獄中逃出離開京城。
此時元朝境內起義并發,朝廷無力鎮壓, 只能依靠地主武裝,大多軍閥由此誕生壯大。
而當時勢力最大的主要有兩支,其中一支就是以察罕帖木兒和擴廓帖木兒父子為主的汝陽王府,一支則是答失八都魯和孛羅帖木兒父子為主的毓德王府。
兩支軍閥各擁強兵于外,以權勢相軋, 釁隙遂成。
元帝比較偏向孛羅帖木兒, 而擴廓帖木兒則勾結皇太子,老的沙遭皇太子一黨陷害, 出奔京城后便逃向了孛羅帖木兒的營中,此事元帝知曉并且還密令孛羅帖木兒保護老的沙。
然而此時朝堂中太子一黨大勢已成, 共同上諫要求孛羅帖木兒交出老的沙。
孛羅帖木兒不肯答應,于是愛猷識理達臘心懷記恨針對,以孛羅帖木兒握兵跋扈以及藏匿老的沙等“逆臣”為由,削去其兵權。
之后愛猷識理達臘又陷害十八功臣家子孫,至此,愛猷識理達臘將元帝在朝中的羽翼全部剪除。
離“內禪”只有一步之遙了。
哈麻和雪雪兄弟暗中倒向了太子,這時候朱九真讓衛璧一直去接觸的哈麻妹夫禿魯帖木兒暗地向元帝告發了內禪的陰謀,元帝雖然知道太子在朝中的動作,但只以為他是為了攬權,沒想到他急切至此。
元帝大怒,說:“朕頭未白,齒未落,遽謂我為老耶?”
元帝原本當場就想要貶斥哈麻,給太子一個警告,然而此時在旁的朱九真卻勸他先暗中調查一二查明真相,說不得是奸臣挑撥,若為此傷了天家父子之情就得不償失,要知道衛思皇后和戾太子的前車之鑒還在呢。
元帝經她溫聲細語一勸,也稍微冷靜下來覺得不能輕舉妄動。
他也將朱九真的話聽了進去,卻不是將自己當做悔之晚矣的漢武帝,而是覺得他一動作,說不得愛猷識理達臘就真要狗急跳墻學一回戾太子了,而他同樣宮中也有奇皇后內應,他還真有可能成功!
于是元帝一邊答應暗中調查,一邊免不得宣召了禁軍防備。
而另一頭朱九真的人也飛快將元帝發現了“內禪”陰謀,大怒要兵圍太子府的消息傳給了愛猷識理達臘,愛猷識理達臘聞訊自然大驚失色,熟讀漢家歷史的他果然也想起了戾太子,很快就在幕僚的勸諫下決定鋌而走險,先下手為強。
于是,這一夜,大都皇城內火光和喊殺聲不斷,太子宮變被殺。
而此前被太子要求削去兵權的孛羅帖木兒亦不是會坐以待斃的愚忠之臣,以“清君側”為名發兵大都,謀易太子,恰好在此時兵臨大都城下,在國舅衛璧大開城門的幫助下順利進城。
孛羅帖木兒進宮,射殺太子愛猷識理達臘,成功‘救駕’。
孛羅帖木兒入京后任右丞相,大權在握,他原本是朱九真一手扶持起來對付擴廓帖木兒的,這次能這么恰到好處地救駕而不在兵發大都的路上被元帝和太子得知,也多虧了朱九真遮掩耳目。
但這時孛羅帖木兒卻逐漸想反過來控制她,朱九真對他的性情早有把握。
沒幾日漠北陽翟王阿魯輝帖木兒起兵作亂,就像孛羅帖木兒當初一樣悄無聲息地直逼上都,并遣使告訴元帝:“祖宗以天下付汝,汝何故失其太半?盍以國璽授我,我當自為之!”
阿魯輝帖木兒和孛羅帖木兒兩軍相交,大都內血流成河,整座城池都毀滅于戰火中,最后阿魯輝帖木兒和孛羅帖木兒兩敗俱傷之際,紅巾軍攻入大都城內,大獲全勝。
國破之際,元順帝與朱皇后在皇宮中‘自焚’而死。
***
千里之外,少林寺屠獅大會終于落幕。
但緊接著迎接武林各門各派的是嵩山腳下圍困少林寺的擴廓帖木兒率領的軍隊。
原來在得知了謝遜重新現身中原的消息后,趙敏就心生一計,故意讓謝遜落在了少林寺手中,打算等武林眾人齊聚少林寺后來個一網打盡,于是不久之后擴廓帖木兒就配合她的計劃率軍秘密來到少林寺附近。
這一仗對于擴廓帖木兒應該是易如反掌的,尤其是他還特意帶上了幾門回回炮,但對于張無忌就艱難很多了,直到他從屠龍刀里取出了一份《武穆遺書》才從里面找到了應對的方法。
但即便如此也是頗為艱難。
嵩山距離大都本就路途遙遠,消息難以傳達,大都城內的消息又被刻意封鎖,便是有一二探子也被截殺,因此直到大都城被紅巾軍攻破,元帝和太子雙雙身死的消息才終于在這時傳到了擴廓帖木兒這里。
聞訊擴廓帖木兒大驚失色,但到了這個地步還能怎么辦,他沒有時間繼續在嵩山腳下繼續耗下去了,只能放棄立刻帶兵回援大都。
而元兵退去后,少林寺的眾位也終于松了口氣。
正疑惑,明教的探子也終于能進來報信了,一得知大都城破的消息,與擴廓帖木兒的反應不同,作為漢人的他們自然是欣喜若狂,當即就在少林寺內大擺筵席慶祝,歡欣鼓舞。
張無忌當然也高興,卻一直很是心不在焉。
終于離開少林寺后他才有空去打聽關于朱九真的消息,但只得到一個她和元帝自焚的結局,然而世人相信,張無忌卻是萬萬不肯相信的,不管是出于他理智的分析還是他感情上的偏向。
甚至這種猜測在得到明教探子搜尋到的越來越詳細的消息里得到了驗證。
身在局中時看不清,但事后再一一復盤卻很明顯,太子逼宮、孛羅帖木兒的‘清君側’、阿魯輝帖木兒謀反三件事在短短數日內湊到一起實在是一件太過巧合的事情。
尤其是擴廓帖木兒作為唯一一方有能力阻止這場亂局的勢力,卻在關鍵時候來到了少林寺的深山之中,還有在大都城內兩股兵力兩敗俱傷的時候恰到好處出現的紅巾軍。
張無忌在屠獅大會的時候因為只顧著救援義父沒空多想,后來和謝遜見面交談的時間也短暫,直到后來他又去少林寺拜訪已經出家為僧的謝遜,才得知原來他已經被帶出冰火島被人囚禁三年了,最近突然被放出來。
謝遜目盲不知道囚禁他的是誰,但他一直被十香軟筋散控制,顯然里面就有汝陽王府的影子。
可擴廓帖木兒眼下顯然是被人擺了一道。
盡管張無忌沒有找到確實的證據,但他心中卻有一種無比篤定的預感這一切都是朱九真主導的,只有她在五年前得到了他親手畫給她的海圖,只有她能得到汝陽王府的十香軟筋散。
而且細想想她派人去冰火島正好是她當上皇后的第二年……
那么眼下把謝遜放出來顯然是朱九真對汝陽王府用的調虎離山之計的魚餌,而她也成功了。
既然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那么她怎么會不安排好自己的后路?張無忌可不相信朱九真真會有那個身為一國之母的責任應該壯烈殉國的覺悟,更何況她也不是什么弱女子,憑借她的武功輕易便能脫身。
張無忌想要找到她。
他接手明教教主之位本就是臨危受命,眼下紅巾軍雖然是明教的分支,但發展的勢頭已超過明教本身,紅巾軍中自有與軍隊一起浴血奮戰、更得信服的將領,張無忌無意爭權,便悄然隱去。
臨走前他還將當初從屠龍刀里得到的《武穆遺書》留下了。
峨眉掌門如今是周芷若,她原本武功不算多么高強,但這一回出現在屠獅大會上卻是好生出了一次風頭,而且身上佩戴的是失蹤多年的倚天劍,張無忌原本不明白其變化的原因。
但眼下也大概猜到只怕屠龍刀和倚天劍原本都落到了朱九真的手里。
她是個聰明人,當初費盡心機從他這里騙出屠龍刀下落自然不可能是和江湖上其他被‘武林至尊’的流言蒙蔽的人一樣,所以她應當是早就知道這雙刀劍其中的秘密。
而且里面除了《武穆遺書》應當是還有其他神功秘籍。
所以《武穆遺書》是朱九真特意送到他手里的,她沒說怎么安排,或者說她自己也不知道拿這份兵書有什么用處吧,便干脆把這個難題交到他手里,那也就是隨他自己處置了。
之后的數年里,因為元朝皇帝和太子死地太過突然,且宮中皇子都在戰亂中被殺,關于下一任皇帝的人選遲遲未決,于是元朝各方軍閥都推舉出一名偏遠宗室為主,陷入混戰,蒙古勢力如同一盤散沙。
其中以擴廓帖木兒勢力最大,能力最強,原本應該由他來做力挽狂瀾的領頭羊,但他為人恃才傲物,早年便與許多人生出嫌隙,各路軍閥李思齊、張良弼乃至手下的關保、貉高等人紛紛與他對抗。
于是眾叛親離,也陷入窘境。
最后終究是漢人的勢力占了上風,蒙古勢力退入北方草原,卻仍是各個部落各自為戰無法凝聚,直到江山重鑄,戰亂逐漸平息,一直在這片戰亂的大陸上尋找了好久的張無忌才終于在福建泉州得到了一點消息。
但卻得知朱九真的家人在宮變之前就率領商隊去往了海外。
于是,張無忌毅然決然也上了船。
***
在海外的另一片大陸上,隨著一艘船的到來,一襲紅衣的東方美人出現在這片土地上。
她一經面世,絕世的容顏就引起了巨大的轟動,她有著一頭如東方絲綢般順滑的黑色長發,是那么神秘那么高貴,她雪白的肌膚是那樣細膩,就像東方精美華貴的瓷器,看不到毛孔,身體帶著淡淡的馨香。
更何況她還有那樣一雙那樣美麗多情、攝心奪魄的動人眼眸,就像狐貍般的美人。
只要見過她的人無不為她魔性般的魅力如癡如醉、神魂顛倒。
最先得到她的是她所在的那個國家的一位年輕的伯爵,然后是地位更高的公爵,最后是王子、國王,他們無不為她著迷,甚至癡迷到狂熱的地步,為了滿足她奢靡的衣食住行,大肆揮霍國家的財富。
為了搶奪她的所有權,臣下叛亂、父子相殘。
最后這個國家一片烏煙瘴氣、民眾怨念四起,鄰國抓住機會侵略,占領了這個國家的土地,攻破了王宮,鄰國的王繼承了王宮中的財寶和美人。
他本應殺了那個引起國家動亂的美人,他原本也是這么想的。
但就在王宮中種滿像血一樣鮮紅的玫瑰的花園里,他親眼見到那個身著紅色絲綢比千千萬萬朵盛放的玫瑰還要嬌艷美麗千倍萬倍、無比動人心魄的美人后,他徹底淪陷了。
于是王國的命運再一次重演,這片才剛進行文藝復興的大陸陷入了綿延數十年的戰火中。
從普通的民眾、富商、貴族最后到王宮,紅衣的東方美人在整片大陸上聲名遠揚,他們無法準確翻譯出她的名字,只能稱呼她為“紅皇后”“暴君女王”。
他們把她比作引發特洛伊戰爭的海倫,是魔盒中打開的潘多拉。
不,她比海倫更美麗、比潘多拉更可怕。
因為最后整片大陸都淪為了在她手中的玩具,她放縱的樂園,她用最嚴苛的刑法,重用最邪惡最沒有道德的奸詐之徒,壓榨所有人的財富供自己窮奢極欲,讓所有人成為她建造各種奇觀的奴隸。
不知過了多少年,當整片大陸上集結在一起反抗的起義軍終于攻破紅色的暴君所在的宮殿,里面卻已經空無一人。
從此再也沒人知道她的蹤影。
后來有人傳說她是地獄的撒旦派往人間的魔女莉莉絲,把人間攪地一團亂就回到了地獄。
第72章 血親相殘1[已修]
*
八歲時, 李青蘿成了無家可歸的孤兒。
*
沒有人天生是無父無母的,她當然也是如此,甚至更年幼時, 她的家庭稱得上甚是美滿。
父母情深愛重, 時而月下對劍,時而花前賦詩, 歡好彌篤。
她是他們最恩愛情濃時誕生的愛情結晶,他們對她這個獨生的女兒愛若珍寶。
他們一家就這樣隱居在深山間,不問世事, 過著閑云野鶴的生活。
但是后來一切都變了。
爹爹一日比一日沉迷于雕刻的玉像, 媽媽一日比一日不滿,于是他們之間越來越多的爭吵。
或者說是媽媽單方面的吵鬧,爹爹只是不理她。
媽媽不是逆來順受的性格, 她一氣之下故意找了很多俊男來尋歡作樂, 爹爹終于生氣了,卻只是轉身離開,仍然對媽媽不理不睬。
媽媽見爹爹無動于衷, 便遷怒于那些男寵,將他們一個個殺死。
失望之馀,更將爹爹的弟子勾引上手。
這一回爹爹再也無法不理會了,矛盾積攢到極致徹底爆發,爹爹大怒之下要殺了媽媽, 媽媽不得不奮力還擊, 最終爹爹被打落懸崖,生死不明。
*
爹爹生死不明后, 媽媽也離開不知所蹤了。
只丟下年幼的李青蘿仍然留在從前被稱之為家如今只有一片清清冷冷沒有半點生氣的石洞里。
她站在石洞里,靜靜地注視著那尊罪魁禍首的玉像。
玉像是按照成人身高雕刻的, 她的年紀還太小,身量矮小,要想看清玉像的全貌必須非常努力地高高仰起頭。
玉像當然是美麗的。
它是按照她媽媽的模樣雕刻的,和她自己尚且稚嫩的眉眼也有些相像,起初媽媽以為這是爹爹準備給她的禮物,對此也是很高興的。
玉像被雕刻地栩栩如生,它頭上是真人的烏黑鬢發,身上淡黃色的綢衫隨風微微拂動,由黑寶石雕成的眼眸光彩流轉,像極了活人。
但它終究不是活人。
所以李青蘿無法理解,明明是一模一樣,比起活生生的媽媽,爹爹卻更愛冷冰冰的玉像。
他寧愿整日與不會說話不會笑的玉像相對而坐,癡癡凝望,對會笑會說話的媽媽不理不睬,媽媽也無法理解,并難以克制地因愛生恨。
因此最后釀成了恩愛夫妻反目成仇,生死相向的悲劇。
“青蘿……”
有人輕聲叫她的名字,李青蘿轉頭看過去,果不其然看到的是小師兄。
她的爹爹收了兩個弟子,大師兄對爹爹最為敬重,知道媽媽的所作所為后憤然離去,如今只剩下小師兄還在了。
他就是那個被媽媽勾引的弟子。
他說,“你和我走吧,以后和我一起生活,我會照顧好你的。”
比起年長沉穩的大師兄,李青蘿素來和機敏活潑的小師兄關系更親近,他會從山外帶各種新奇的禮物逗她玩,在爹爹媽媽爭吵地厲害時會把她抱在懷里捂住她的耳朵。
他性格急躁,但對她向來很好很有耐心。
李青蘿相信他會照顧好她,以前父母大多時間就是把他交給他照顧的,況且八歲的她也很難獨自在山間生活下去。
但她最終沉默地搖了搖頭,拒絕了。
從前是從前,一切都變了,現在的小師兄是她的殺父仇人。
*
小師兄當然是有名字的,他叫丁春秋。
能讓李秋水勾引,即便只是作為讓無崖子生氣的工具,他當然不會是個丑八怪,甚至他的容貌非常俊美,神清骨秀。
雅致的眉目幾分天然桀驁不馴的邪氣,越發風流倜儻。
此時他體貼地彎下腰蹲身在李青蘿身邊和她商量著她之后的去向,她的拒絕既在丁春秋的意料之中又讓他有些意外。
他頓了頓,不禁問,“你恨我嗎?”
瑯嬛福地建在山中水下,頭頂是一大塊玉璧阻擋的碧湖,洞中光線昏暗,墻壁上長年鑲嵌著大顆大顆價值連城的夜明珠用來照明。
但附近這顆在之前的打斗中碎了一地。
李青蘿就站在這一地晶瑩之中,她本就是個極為玉雪可愛的孩子,夜明珠璀璨如星子的細碎光芒和頭頂的玉璧湖光一起照耀在她小小的身軀。
讓她就像個漂亮精致的冰雪娃娃。
她的神情也如冰雪一般,明明是年幼的孩子,眉目間卻盡是清冷淡漠,一雙比玉像黑寶石的眼睛更晶亮的瞳孔里沒有一絲一毫多余的情緒。
又仿佛是其中積累的情緒太過沉重,以致于宛如烏云濃墨般看不清。
讓人見了無端心頭發悶。
這樣的神情出現在一個八歲的孩子臉上其實是很怪異的,李青蘿也的確與尋常的孩童并不一樣,她過于早慧。
逍遙派非天才不收,無崖子和李秋水已是萬中無一的奇才,作為他們結合生下的女兒,李青蘿的天資更要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但不知何時,她笑的越來越少了。
甚至那日八歲的李青蘿就站在角落里,陰影覆蓋了她瘦小的身軀。
父母相殺,師徒相殘。
她睜著一雙又黑又沉的眼瞳安靜到詭異地目睹著一切慘劇的發生,懷里抱著爹爹練手時給她雕刻的玲瓏球,球上綁著的是媽媽親手打的合歡絡子。
不哭不笑,一言不發。
現下聽到丁春秋的詢問,她也是同樣如此沉靜又似憂傷地注視著他,孩童清澈透亮的瞳孔如明鏡般清楚地倒映出他臉上不知是期待還是忐忑的神情。
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最后她也沒有開口作出任何回應,只是默然地搖了搖頭。
*
小師兄突然問李青蘿是否恨他。
她再聰慧,也只是個八歲的孩子,她其實并不理解父母之間情愛上的糾葛,但她并不懵懂,比如她清楚地知道爹爹是被媽媽和小師兄害了。
爹爹是親人,害了他的就是她的殺父仇人。
可是,媽媽同樣是她血脈相連的親人,小師兄照顧她長大,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她本當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但若是她的親人相互殘殺,兩邊都是親人的血呢?李青蘿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得出回答,起碼現在還年幼的自己還想不清楚這實在太復雜的一切。
她也沒法用言語說清自己內心的感受。
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恨,但小師兄要她跟著他走,她也不愿意。
*
丁春秋沒有逼迫李青蘿,他離開了瑯嬛福地。
李青蘿抱著玲瓏球站在玉像前目送他離開,等一天之后他再回來,小小的女孩仍然抱著玲瓏球站在原來的位置,沒有移動半步,身上衣裳也沒換。
瑯嬛福地里是有做雜事伺候的侍女的,即便無崖子和李秋水這兩位主人離開,忠心耿耿的侍女們依然會悉心照顧好李青蘿這位小主人。
但是李青蘿不肯去休息,也不進任何食水。
她雖然年紀小,但非常有主見,不想做的事沒有人能逼迫,侍女們就更不能了。
她們只能小心打掃了地面上碎裂的夜明珠,以防傷到她,又換上一顆新的為她照明,然后同樣安靜而沉默地站在角落里陪伴著她。
丁春秋出去是為了找李秋水,從她那里得到了對李青蘿的安排。
李秋水對無崖子愛恨交加,對他們共同的女兒也有所遷怒,她不想見到她,但也不會真的把她置之不理,一走了之。
原本她是想把李青蘿交給從小照顧她的丁春秋,但李青蘿不愿意,她也不勉強,她讓丁春秋把李青蘿送去了江南姑蘇。
李秋水拜入師門前的家就在姑蘇,那里同樣是李青蘿的外祖家,她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已經不在了,但還有姨母一家能照顧她。
丁春秋回來告知了李青蘿這個消息。
瑯嬛福地已經不再是家了,李青蘿其實無所謂住在哪里。
侍女去收拾她的衣物行李,而李青蘿自己真正帶著的只有她懷里那個一直抱著不放的玲瓏球罷了。
她原本是想自己走的,但因為一日未進食水,又一直站在那兒,雙腳麻軟,邁了一步差點摔倒在地。
下一瞬,她就被丁春秋從地面撈了起來抱在懷里。
李青蘿剛想掙扎,就聽到他輕輕嘆一口氣,“你不肯和我走,連讓我抱一抱都不行了嗎?這大概也是我最后一次抱你了。”
之后,李青蘿就不再掙扎了,但也依然不言不語。
其實幼時的她經常被他這樣抱在懷里,尤其是無崖子和李秋水開始經常爭吵后,小姑娘并不愛哭,可是每當見到父母相互憎惡的猙獰面孔后。
她還是會埋頭在小師兄的懷里像小貓一般幾乎輕不可聞地說害怕。
她是很熟悉他的懷抱的,所以沒一會兒在丁春秋運起輕功下山離開的路上,李青蘿就因為慣性趴在了他的肩頭。
她的目光一直到再也看不見時都始終注視著石洞里的那尊美麗的玉像,它黑寶石的雙眸在明珠的照耀下光彩流轉,像是也在目送她離開。
瑯嬛福地藏在深山中,進去和出來的路都極為險峻,不知過了多久,才從山中出來,到了外面的官道,丁春秋將李青蘿從懷里抱進準備好的馬車內。
他直起身,正準備親自駕車,突然感覺不對,轉頭一看。
原來,肩頭濕了一塊。
*
李青蘿跟著小師兄去了江南姑蘇。
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白墻黛瓦,綠柳石橋,李青蘿是第一次出遠門,也是第一次真正見到詩詞與游記中的煙雨江南。
江南是水鄉,李家的祖宅就在蘇州太湖深處。
在這里,李青蘿見到了姨母一家。
姨母李滄海是她媽媽李秋水的妹妹,她們姐妹相貌極其相像,但李秋水修煉高深內功,容顏依舊如少女,年近四十的李滄海卻已可見歲月風霜。
即便如此,她仍是一位溫柔似水、風姿特秀的絕代美人。
李滄海沒有和姐姐一樣拜入江湖宗門,只是一位普通的江南富貴之家的千金,她很早就成婚,嫁給一位王姓書生,但丈夫早逝,膝下育有一兒一女。
王家表姐比李青蘿大上許多年歲,剛剛成婚,夫君慕容氏,眉眼間是與李滄海如出一轍的江南水鄉的溫婉繾綣。
王家表哥與李青蘿年齡相仿,因為早產,生來心肺不全,自幼與湯藥為伍,性情和容貌一樣溫雅文弱,很是怕生,一見到她就躲到了母親身后。
對于李青蘿的到來,姨母和表姐都表示歡迎。
李滄海應當是收到了來自李秋水的信,了解到了什么內情,一見到李青蘿眼里就止不住憐惜地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龐。
姨母給她的感覺很像母親,李青蘿不禁怔怔看著她出神。
王家表哥這時就悄悄從母親身后探出頭來看她,李青蘿回過神注意到便看了過去,兩人一對視,面容姣好的男孩就受驚似地低頭又躲了回去。
李青蘿以為他不喜歡她的突然打擾。
但姨母卻笑著把他拉了出來,說他是喜歡極了她,才害羞地連話都不敢和她說。
王家表姐也高興地說弟弟以前一直郁郁寡歡,但從見到她就一直笑著。
男孩蒼白的面龐被母親和姐姐打趣地飛滿紅霞。
被推到新來的表妹,他自以為悄悄地深吸了兩口氣,像是在給自己鼓起勇氣般,終于看著李青蘿和她說了第一句話。
“表妹,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了。”
“我媽媽是你的姨母,和你媽媽是親姐妹,姨母也是母,你媽媽不在身邊,我可以把媽媽和你一起分享。”
他聲音很小,透著病人的虛弱,但溫柔又真誠。
李青蘿覺得表哥體貼入微,但她還是搖頭拒絕了,她有自己的媽媽,盡管她離開她了,姨母也對她很溫柔,但沒有人能代替媽媽。
不過李青蘿還是感謝了王家表哥的好意。
她還看著他的眼睛輕聲道,“表哥,你的眼睛真好看。”
李青蘿從見到王家表哥對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看著她時的眼睛總是亮晶晶的,耀眼比之瑯嬛福地里的夜明珠更甚。
聽她這樣說,王家表哥的臉漲得更紅了,好看的眼睛一直快速地眨啊眨,躲躲閃閃地又不敢看她了,最后只能再次躲到了母親的身后。
但姨母和王家表姐卻是哄堂大笑。
*
李青蘿就這樣在山莊里住了下來。
她性情淡漠,喜好清靜,在山莊中的生活適應地很好,就和從前在山間的瑯嬛福地中的生活別無二致。
每日雷打不動地練功下棋,閑來撫琴烹茶、臨書作畫。
自幼隨父母隱居的她也習慣了不愛出門,若非姨母有事喚她,她可以在自己的院子里長長久久住上幾年都足不出戶。
表哥總是會主動來找她。
他病弱的身體讓他不能做勞神的事,但總是在一旁靜靜陪伴著她。
但因她從來不笑,甚至少見情緒波動。
山莊里有嘴碎的仆人難免嘀咕她古怪,說她就像泥胎木偶做的假人,尤其被她黑亮如寶石一樣沒有情緒的瞳孔直勾勾看著時很是瘆人。
李青蘿自幼習武,耳聰目明,早已知曉這些閑言碎語,她沒有在意。
但有一次叫王家表哥聽到了。
因為身體緣故不能動怒,性情也溫和的男孩頭一次發了火。
尚且年幼的他擺出山莊少主人的氣勢,嚴厲地訓斥了下人,并在下人表示悔過求饒后仍然堅持把他們趕出了山莊。
事后王家表哥還特意到李青蘿面前,和她說難過就要說出來。
李青蘿搖頭表示自己并不因此而難過。
但男孩也搖了搖頭,“我說的不是這次。”
然后他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與她對視,用稚嫩又成熟的語氣對她說:“表妹,你一直都不開心,你雖然嘴上說沒事,可你的眼睛一直在說你的心里在下雨。”
李青蘿靜靜回視著他,此刻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情緒。
他小心翼翼地問她,“表妹,你能對我笑一下嗎?”
李青蘿看得出他的期待,她也很想滿足他這個實在算不上異想天開、相反非常微不足道的愿望,她努力想要彎起唇角,但還是失敗了。
她只能歉意地道,“我笑不出來。”
他說中了,從親眼目睹了父母相殺的那一幕開始,她的心中就一直在下一場淅淅瀝瀝,永遠延綿不絕的陰雨。
而從那這場雨開始,她仿佛就再也喪失了開懷而笑的能力。
實際上那之后她也并非沒有意識到自身異于常人,她和母親一樣不是逆來順受的性格,她不計較其實只是覺得這些下人說的是實話,也不算詆毀。
李青蘿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不覺得那有多么重要。
但她隨后發現,男孩注視著她的眼眸里像看到什么,突然驚訝了一瞬,然后流露出真切的難過,但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她。
他問她,剛剛是想到了什么。
他說,有一瞬間,她的眼神哀傷到令人心碎。
*
時光飛逝,如白駒過隙。
長到十三歲時,在姑蘇山莊里的生活對于李青蘿來說一如既往地平靜無波,毫無變化。
但王家表哥隨著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心中開始為她而蕩起漣漪。
少年時常看著她就悄悄紅了臉,波光瀲滟的眼眸里滿是純粹的情意,他原本就愛待在她身邊,如今更是在她的院子一坐就是一整天。
李青蘿起初是毫無所覺的。
她和表哥太熟悉,習慣了他的出現,她和他又太疏遠,因為她有太多想要學習的事物,心神總是沉浸在武功雜學里,無暇他顧。
直到姨母試探著提出想要為她和表哥定親。
李青蘿果斷拒絕了。
她覺得自己既然無意便沒必要含含糊糊,但她的果斷卻傷到了少年初動的春心。
之后再見到表哥,李青蘿態度如常,但王家表哥多有不自在,盡管有盡力掩飾,但看著她的眼睛里總是充滿欲語還休的意味。
李青蘿意識到,只要自己還在他身邊便無法讓他斬斷情絲,如此不久之后,在江南已住了五年的她提出了告辭。
她已經十三歲,豆蔻年華,再過兩年便要及笄。
如今的她已經能夠獨自回到瑯嬛福地中生活,更何況她身邊還帶著同樣身懷武功的侍女照顧起居。
于是盡管姨母和表哥都多有挽留,但在她的堅持下還是讓她走了。
就這樣,李青蘿在山間的瑯嬛福地里隱居了兩年。
直到十五歲那年,姑蘇傳信來,表哥重病去世,姨母傷心過度也去了。
李青蘿終于再次從山間出來,她回了姑蘇一趟祭奠,但再見到王家表姐,神情之間對她似乎有些埋怨,于是她沒作停留,又匆匆離開。
回大理的一路上,李青蘿坐在馬車里一言不發。
盡管她平常就寡言少語,但此時在旁的侍女還是察覺到這沉默之下和平常不一樣的壓抑和悲傷,于是也紛紛噤聲,小心不弄出任何動靜驚擾她。
直到來到一處靠近城鎮的官道,行人和車馬漸漸多了起來。
周圍的喧囂聲落在馬車安靜的氛圍里格外清晰,有幾個人談論著要去寺廟里上香,為死去的親人點上一盞長明燈。
之后馬車本該往小路上駕駛,進入深山里的。
但這時馬車里的李青蘿終于開口,說了從姑蘇離開后路上的第一句話,原本清冷淡雅的嗓音因為久不言語而略顯干澀沙啞。
她說,“去寺廟。”
駕車的侍女于是沒有轉彎,繼續沿著官道行駛。
李青蘿雖然生在大理,又在大理境內的瑯嬛福地里住了許多年,但她卻從未踏足過大理有人煙的城鎮,更遑論了解何處有寺廟。
侍女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下山來采購物資,倒是聽說過一些。
但她們自然覺得她們小姐就該用最好的一切,于是沒去那些普通的小廟,而是徑直駕車來到了大理最富盛名的天龍寺。
李青蘿并不知道,她只是等馬車停下便走了下來。
然而她首先注意到的,卻是寺前地上臟臭不堪、遍體鱗傷的乞丐。
第73章 白衣觀音2
*
段延慶快死了。
自從流亡在外, 他就受到多方追殺,此前他一直將自己的蹤跡隱藏地很好,直到這次他聽聞叛亂已平, 謀國的奸臣楊義貞已經伏誅, 于是決心回到大理。
但在湖廣道上卻遇到了強仇圍攻,雖然他奮力應戰而盡殲諸敵, 但最后自己也身中無數刀傷,不但面目全毀,雙腿殘廢, 連說話都不能了。
如此重傷之下, 段延慶本該盡快找到地方醫治修養。
可一股強大的信念支撐著他掙扎著一路行來,回到大理,來到天龍寺外, 他要見他的叔父枯榮大師, 讓叔父主持公道幫助他重回王位。
可他被攔在寺外,得到的是枯榮大師正在坐禪不知何時出定的消息。
段延慶仍然不放棄地守在寺外等候。
一天、兩天、三天,從日出到日落, 從日落又到日出,白天到黑夜,又從黑夜到白天,人來人往,只有他狼狽匍匐在地的身影始終在寺外菩提樹下。
他是從湖廣道一路拖著殘廢的身體爬著回到大理的。
全身的多處刀傷沒有處理, 傷口早已腐爛發臭, 尤其是兩條沒有了知覺血肉模糊的斷腿,其中甚至有惡心無比的白色蛆蟲蠕動。
遍布刀傷的面目猙獰可怖, 衣衫襤褸被磨地破損不堪。
整個人又臟又臭,與乞丐無異。
路過的人無不報以嫌惡之色, 慌忙避開,好心些的人就會丟下一個饅頭再走,段延慶餓了就吃這沾了泥土的饅頭,渴了就舔地上的污水。
他這一路本就是這樣活過來的。
從始至終只有蛆蟲和嗡嗡的蒼蠅始終盤旋在他身邊,等待著他咽下最后一口氣然后徹底啃食殆盡他這身最后唯一有些微價值的血肉。
就連他自己都厭憎極了這樣的自己,更何況他人?
隨著時間越來越久,身體越來越虛弱,希望也越來越渺茫,其實段延慶心中十分清楚即便枯榮大師出定也未必會見他。
甚至他更清楚如今面目已毀,雙腿殘疾還不能說話的自己即便被認回身份,也再無可能登上那九五至尊的皇帝寶座。
天子怎能面容有損?怎能是個殘廢?怎能是個啞巴?
可他不甘心啊!
段延慶既然知道了叛亂被平定的消息,他當然也知道了因為以為自己身死,大臣們推舉了段正明登基的消息。
回到大理后,他也親眼目睹了如今國內的安定,百姓對段正明的推崇。
可他還是不甘心啊!
明明他才是名正言順的延慶太子,從他降生到這個世上,上到君臣下到百姓都告訴他,他是太子,是這個國家未來的皇帝!臣民的希望!
段正明就算做的再好,可他段延慶從小學的是帝王之道,安民之術,難道就會做的比他差嗎?
高貴的蒼鷹被折斷翅膀,從高高的云端跌落臟污的泥地里。
要叫他如何甘心呢?!
為了奪回王位,他甚至置生死于不顧。
因為折斷翅膀的蒼鷹不能回到天空也無法在地面生存,因為被當做帝王培養的太子失去了他的皇位失去了他的國家失去了他的臣民也無法為生了。
從前他們說他的存在是為了這個國家,那么今后他活著是為了什么呢?
事到如今,段延慶已經不知道自己拖著一息尚存的身體在天龍寺外苦等到底真正是為了什么了,或許只是為了得到一個回答,得到一個公道吧。
是他的臣子不忠,是他的百姓忘記了他,是他們背叛了他啊!
然而即便有再大的不甘,也無濟于事了。
他快要死了。
段延慶躺在地上,雙目無神地看著頭頂的菩提樹,能夠清晰地感受到生機在一點一點從他破敗腐爛的身體里流逝。
或許,就這樣一死了之也不錯……
左右他已落到如今這樣凄慘的下場,可謂是眾叛親離,人神共棄,他要守護的臣民不再記得延慶太子,虔誠信奉的漫天神佛拋棄他不肯眷顧于他。
還有誰會在意他的死呢。
就在意識漸漸陷入昏沉,頭腦一片混沌之時,有馬車行駛的聲音逐漸靠近,天龍寺香火旺盛,怕是又一個前來上香的,并不稀奇……
段延慶沒有在意,但周遭的聲音仍然模模糊糊地傳入他耳中。
馬車停了下來,車門打開。
段延慶雖已殘廢,但內功仍在,他聽得出一眾侍女的腳步聲,可唯獨被她們簇擁在中間的地方沒有傳出任何細微的動靜。
但他仍然沒有在意。
一行人的腳步停下,似乎是注意到了他,因為接下來就有人不滿道,“這寺廟前怎么會有乞丐呢,還是快死了的乞丐,真是晦氣。”
但中間的主人沒有動,侍女們自然也不能離開。
“把他送去醫館吧。”
一道清冷如山巔之雪的嗓音淡淡響起,是中間那位聽不到腳步聲的主人。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侍女們都很忠心,即便嫌棄不已仍是走上前來,但在走近看清楚后就被地上之人慘不忍睹的傷勢驚地叫了一聲。
“小姐,不用送了,這人肯定是活不下來了。”
的確,不光是身體遍布的外傷,內里段延慶還受了很重的內傷,心脈有損,這些侍女都精通武功,輕易將這些都看出來了。
她們還勸道,“就算他僥幸活下來了,一個毀容又殘疾的廢人,活在這世上又還有什么生趣呢,小姐實在不必再管他了。”
段延慶漠然地聽著這話,心中竟無憤怒,反而不禁生出贊同之意。
那位小姐卻沒有聽從,她走近了幾步,親眼確定了他的傷勢的同時似乎也從他身上觀察到了什么,他只聽到她清清淡淡的嗓音里沒有一絲嫌惡。
“他是長途跋涉來的,如此重傷。”
她說,“他心中一定有莫大的委屈想要向佛祖訴說,既叫我在寺外遇到了,或許正是冥冥之中的緣分。”
段延慶心頭猛然一動。
他終于掙扎著睜開疲憊的雙眼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但因為神智已然不太清晰,無法看的太真切。
朦朧的視野里只見一襲雪色白衣的身影,亭亭玉立于菩提樹下。
雖看不清容貌,但神情之美,非凡人所有。
她看了看里面的寺廟,又看了看他們頭頂的菩提樹,似乎想到什么,默了一瞬,然后是輕輕地一聲嘆息,其中似有無限悵惘和哀傷。
接著她雙掌合十,微微頷首垂眸。
“愿我來世,得菩提時,若諸有情,其身下劣,諸根不具,丑陋頑愚,盲聾喑啞,攣躄背僂,白癩癲狂。”
飄渺幽遠好似世外天音低低響起。
“種種病苦,聞我名已,一切皆得端正黠慧,諸根完具,無諸疾苦。”
她身邊的侍女并不明白,但段延慶聞言卻猛然睜大了雙目,瘦削凹陷進去的兩個深深的眼窩里遍布血絲的眼球劇烈顫動,然后自眼角無聲流出兩行清淚。
大理段氏世代篤信佛法,段延慶也曾是虔誠的信徒,他知道這是《藥師琉璃光如來本愿功德經》,是藥師琉璃如來佛十二大愿中的第六愿。
他知道這是對他的祝福,這是他的救贖。
直到此時此刻,拋棄他的神佛才終于回應他。
意識在激烈的情緒沖擊下再也支撐不住,陷入昏迷前的段延慶用盡最大的努力終于再看清了一些。
他看到的是白衣無瑕的觀音神女臨凡,自九天的云端向他投來似悲苦又似憐憫的一瞥。
在她身后有光環、祥云、遠山。
第74章 天龍寺內3
*
到天龍寺時, 已近黃昏。
天邊堆起烏壓壓的黑云,似即將有大雨傾盆,暗沉的天色讓人心頭更加悶悶, 風刮過天龍寺外高大的菩提樹颯颯作響, 也帶來一股難聞的氣味。
侍女們當即就忍不住嫌惡地掩鼻。
她們都是極忠心的人,本是被拋棄的貧家孤女, 僥天之幸才得主人看中傳下一身武功能夠立足于世,得以不被艱險的世俗洪流吞沒。
在她們心中從前侍奉的兩位主人便是世外謫仙一般高深莫測的人物,如今的小主人亦是天上的姑射神女, 如此冰清玉潔, 如此超凡脫俗。
她們理所當然認為她目之所及都應是最美好的一切,怎能容許絲毫玷污?
因此對那臟臭不堪的乞丐不免抱怨一聲晦氣。
李青蘿聽了也并不責怪,侍女們年紀都比她大許多, 是李秋水培養出來的, 物似主人形,媽媽的性格霸道強勢,侍女們便也隨了她幾分脾性。
李青蘿并不約束她們, 她喜歡姨母的溫柔似水,但也不覺得媽媽的性情有什么不好,世道對女子苛刻,便是蠻橫一點潑辣一點又有何妨?
侍女們抱怨歸抱怨,最后的決定總是聽李青蘿這位主人的。
李青蘿讓她們將這乞丐送去醫館里, 她們沒任何異議地就上前要去把這邋遢的乞丐扶起來。
李青蘿并不覺得自己心善, 她也不是出于什么憐貧惜弱的責任感。
她的父母都是那樣傲世絕俗、蔑視教條禮法的超凡人物,她受他們言傳身教和耳濡目染的雙重影響又豈會被世俗禮教的道德枷鎖框束?
她其實沒有想太多。
僅僅只是因為剛剛參加了一場葬禮, 見證了兩個親人猝不及防的離世,在這樣的時刻不愿意見到又一條生命在她面前輕易逝去罷了。
況且她來天龍寺本就是想為地下的親人點亮長明燈積福, 但佛家也說救人一命的功德勝過建造壯觀的七級佛塔,比之長明燈應當也更盛吧。
或許正是冥冥之中的緣分提醒她救下這個人為地下的姨母和表哥積福。
盡管侍女說這人殘疾至此,便是救了活著也沒有任何意義,但李青蘿卻從這人被磨爛的膝蓋和手肘手掌看出他是經歷了怎樣的艱辛來到此地。
這樣的人一定有著無比頑強的意志,心中一定有一項未竟的莫大心愿。
怎么能說身體殘缺,活著就沒有意義呢?
李青蘿看著那乞丐,腦海中想到的卻是與她年少相伴長大的王家表哥的音容笑貌。
他和她一樣,他們都是異于常人的孩子,她是因為性情,他是因為身體。
天生心肺的殘缺讓他的身體無比病弱,他不能做任何勞神的事,不能在學業上有所成就科考為官,不能接管家族產業頂立門戶,甚至早早被判定壽數難長。
有人就說,他這樣來到世上一遭,無所事事,活著有什么意義呢?
李青蘿不覺得沒有意義,她對表哥沒有男女之情,但他的確是很好的一個人,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她想他一定會是一個好夫君。
然而斯人已逝,說再多都無用了。
李青蘿看看眼前佛光普照的寺廟,看看頭頂參天的菩提樹,和地上人殘缺的身體。
從前隨手讀過卻未曾留心的《藥師琉璃光如來本愿功德經》里的一段經文此刻莫名字字清晰地浮現在了她的心間。
“愿我來世,得菩提時,若諸有情,其身下劣,諸根不具,丑陋頑愚,盲聾喑啞,攣躄背僂,白癩癲狂。”
“種種病苦,聞我名已,一切皆得端正黠慧,諸根完具,無諸疾苦。”
或許她能做的唯有雙掌合十,虔誠誦經。
為地下已死的表哥超度,為地上還活著的人祈禱,種種病苦,聞我名已,無諸疾苦。
乞丐似乎聽懂了李青蘿對他的祝福,雙目大睜,眼球劇顫,他說不出話,但眼角卻無聲流出兩行清淚沖刷了那滿是臟污和疤痕辨不清本來面目的臉龐。
但很快又支撐不住陷入了昏迷。
李青蘿讓侍女把他搬上自己的馬車里,送他去醫館,在馬車行駛前,她將低頭看了看,到底將自己手心里握了一路的玉瓶放到了那乞丐的手掌中。
她吩咐道,“讓大夫看看,若用得上就給他吃下吧。”
這是她自己學習醫術練出來的保心丸,用了許多瑯嬛福地里爹爹媽媽珍藏的藥材,原是為了表哥準備的,如今已用不上了。
她和爹爹一樣涉獵頗多,琴棋書畫詩酒茶,醫卜星相,奇門遁甲,學的太雜,但她比起爹爹太過年輕,還沒辦法做到樣樣精通。
如今的醫術只能稱一句略知皮毛,還是叫經驗豐富的大夫看看更為妥當,若是這藥能派上用處,也算得上是表哥的功德。
玉瓶在李青蘿手中握了太久,以致于都染上她的體溫,那處于昏迷中的乞丐冰涼的大掌一觸及這溫熱就下意識緊緊攥住,像是知道這是他的救命良藥。
*
把人送走后,李青蘿就進了天龍寺,寺里有許多和尚,井然有序地來來往往,在瞧見她的第一眼時無不露出驚艷之色。
更有年輕定力不足者,直接頓在原地雙目發直盯著她。
若是李青蘿的目光無意間看過去,與他們四目相對,年輕青澀的小和尚的白凈面龐上便會霎時通紅一片,像是天邊被烏云遮蓋的晚霞落在了他的臉上。
對此種種反應,李青蘿已習慣了不去在意。
在寺中點亮了長明燈后,她本打算徑直離去,但這時黑沉的天空壓抑已久的陰雨終于落下,大雨如注,裹挾著狂風讓人寸步難行。
侍女們憂心不已,李青蘿卻淡定地順其自然。
她站在大殿門口看著從瓦片飛檐上如斷線珍珠般綿延垂落的水簾,見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便又重回殿內在佛前的蒲團上跪下,專心致志默念經文。
侍女們見此便也安靜下來跪在她身后陪伴。
在喧囂的風聲雨聲之中,唯有這檀香裊裊的大殿內一派清凈沉靜。
圣潔、肅穆。
宛如一副神女朝拜的畫卷。
當刀白鳳冒雨進入天龍寺內躲避,行走在長長的木制走廊,偶然透過密密的水簾遠遠眺望到對面的大殿內的景象,所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她原本滿是憤怒委屈、亂成一團的心宛如受到洗滌般瞬間安靜了下來。
金光普照、垂眉慈悲含笑的滿殿神佛。
一襲白衣的少女跪于其下,纖細的身姿脊背挺拔如一樹瓊枝雪松,她微微頷首,身后鴉黑的烏發與雪色的白衣勾勒出一抹素雅干凈到極點的背影。
刀白鳳也愛著白衣。
但明明是一樣素凈的顏色,在那檀香縈繞的佛殿中的少女身上卻好似去除了一切世俗的浮華和紅塵中的喧囂,一切人間煙火和七情六欲都與她無關。
在她身上有一種極為特殊的、凡人難有的氣質。
出塵脫俗,遺世獨立。
清冷地好似高山之上萬年不化的冰雪,又似天邊永世孤獨的一輪明月。
刀白鳳突然有些自慚形愧。
為少女的超脫一切,為自己仍是苦苦掙扎在紅塵情愛中的凡婦俗女。
驟然一陣狂風吹動,那道烏發雪衣的背影巍然不動,但垂落在蒲團上的雪色衣袂隨風輕拂,飄飄渺渺如朵朵白云環繞在她身周。
似是隨時要羽化登仙,乘風而去。
刀白鳳又不禁在心中贊嘆道:好一個神仙般的標志人物。
她忍不住起了結交之意,這樣出眾的女子,只一瞥便足以驚鴻,又有誰會不喜歡呢?
但這時風吹地她渾身冰涼才后知后覺想起她被大雨淋濕了全身,因為剛痛哭過一場,想必雙眼也是通紅的,此刻真是狼狽至極,實在無顏上前。
她是大理國的王妃,天龍寺作為皇家寺廟,這里有她專屬的禪房,一應物品俱全,刀白鳳只能先去沐浴更衣一番,于是遺憾地匆匆離去。
倒是將原先心中痛苦煩惱之事給忘在了腦后。
然而等她再出來回到此處,大雨已經停了,大殿中誦經祈禱的白衣少女也早已沒了蹤影。
*
雨停后,李青蘿一行人沒有再耽誤。
原先的馬車臟了,侍女直接重新買了一輛新的馬車,還貼心地鋪上新的地毯,點好熏香,在天龍寺門前等待著李青蘿出現。
她進入車廂后,馬車開始行駛,道路前方也傳來車馬聲,與他們擦肩而過,駕車的侍女瞧見了對面為首的是一位錦衣華服、金相玉質的王孫公子。
那一行人在身后的天龍寺門前停下,隱約傳來什么“王爺”“王妃”的字句。
侍女沒有在意,馬車中的李青蘿也沒有在意。
此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并不適合山間行路,他們本可以找個客棧暫住一晚,但這點困難對于身懷武功的她們并不算什么。
當晚她們還是回到了瑯嬛福地中。
第75章 仙人舞劍4
*
瑯嬛福地。
鑲嵌在墻壁上的夜明珠常年照亮著石洞中的一切, 李青蘿一回來首先看到的就是矗立在石洞中央的那尊玉像。
她已經長大了。
身量抽長,與玉像已經差不多高了,但每當她站在玉像前, 仍覺自己渺小, 還是當初那個需要努力仰頭的小小的孩子。
玉像美麗冰冷的臉上永遠沒有任何神情,只有黑寶石的眼睛在光線照耀下反射出流轉的神采, 在這時才像是也有了那么一點活人的生氣。
當她離去時,像是不舍她的離去,當她歸來時, 像是在歡欣她的歸來。
李青蘿停下腳步, 站在玉像前不知不覺與它對視了許久許久,直到石洞外又下起了雨,雨滴落在頭頂的碧湖之上, 帶起水波流動的聲音才驚醒了她。
“什么時辰了?”
侍女們都知道她這個習慣, 并不會去打擾,各去做各的事,做完直接去休息也行, 只留下一個人守在角落里陪伴主人。
那侍女聽見她問,就照實回答。
原來她這一站就是一個多時辰,現下已經是深夜了。
*
李青蘿終于回到房中。
瑯嬛福地雖是石洞,卻是無崖子和李秋水精心設計的隱居之所,尤其無崖子博學多識, 建筑機關都通曉。
石洞里甚至挖了一方浴池引了活水, 底下還有鍋爐,只要燒起來便有熱水源源不斷。
李青蘿沐浴后回到臥房之中, 一頭烏發已經被她用內力輕易蒸干,她坐在梳妝臺前, 侍女跪坐在她身后為她輕輕梳理。
李青蘿不經意間與面前銅鏡里的自己對上了目光。
卻突然嚇了一跳。
鏡中的少女正是及笄年華,青春正好,綠鬢朱顏,杏眼雪腮,面容清雅出塵,秀美絕俗,只是肌膚間少了一層血色,顯得蒼白異常。
目光中寒意逼人,神情冷若冰霜。
恍惚間,李青蘿竟覺那尊玉像出現在了鏡中,又在無悲無喜與她對視。
一模一樣。
她怔怔問侍女,“我和那玉像的模樣可相像?”
侍女聽她突然發問,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下意識就回答像啊,然又后知后覺想起因為那尊玉像讓兩個主人夫妻反目成仇的舊事。
而小姐雖總是一副淡漠神情,甚少有情緒外露,但侍女們從小照顧她長大,也隱隱猜得出她盡管總是對著那玉像出神,但心下其實是極不喜的。
侍女頓時覺得自己說錯了話,不敢再言語。
可她悄悄打量那張雖然美麗驚人,但好似永遠不會被任何屬于凡人的七情六欲沾染的雪白面龐,卻也無法昧著良心說謊騙小姐說不像。
玉像是按照女主人的模樣雕刻的。
小姐與女主人本是母女,隨著她年紀漸長,容貌長開,與那尊玉像模樣相似也是理所當然的,但事實上不光是容貌。
是那種冷冰冰的、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
像是那尊玉像真的從石頭變成了活人,有了活人溫暖的皮膚、呼吸、會說話,可她的內里還是一顆無情無欲的冷硬的石心。
它和她都不會笑,不會給他人的情緒任何回應。
或許唯一不一樣的。
是在李青蘿那張清冷淡漠、冰雪顏色的面龐上一雙似蹙非蹙的黛眉之間永遠縈繞的似有若無、揮之不散的淡淡清愁和悲意。
為那孤月般的清冷又添上如烏云遮蔽般的憂郁。
這些話侍女自然不會說出口,可李青蘿只是性子寡淡,并非不通人情,聰慧通透如她又怎么會看不懂侍女小心翼翼的眼神。
她并不計較這個,只是陡然間想起這次去姑蘇見到王家表姐時對她責怪的眼神和話語,表姐說表哥是因為對她相思成疾去的,說她太過狠心。
其實李青蘿是不理解的。
自從她年紀漸長,她身邊的人,比如表哥,甚至是陪伴她長大的侍女,還有每次出門見到的人,見到她總不自覺看著她的臉入迷,目光癡癡呆呆。
李青蘿開始時覺得奇怪,問為什么。
侍女們很是靦腆窘迫地告訴她,這是因為她容貌太過美麗,她們喜愛她,所以才忍不住一直看著她。
對此,李青蘿仍是不太明白。
她對自己容貌美丑也沒什么衡量的概念,她只知道自己的容貌是生地和媽媽很像的,而媽媽是那樣美麗絕倫的女子,尤其是眉眼笑意盈盈的模樣。
比天邊云霞還要絢麗多彩,比盛開怒放的繁花還要生機勃勃。
一顰一笑都是生動之美。
可爹爹不愛她,他更愛冰冷的玉像。
李青蘿無法理解爹爹對玉像的喜愛,她也無法理解表哥對她的相思成疾的深愛,在她眼中,與玉像一樣不會笑沒有回應的自己有什么值得人喜愛呢?
若她真的如此惹人喜愛,為何爹爹媽媽都將她拋棄呢?
李青蘿想不明白,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了她許多許多年,而且她知道或許接下來的一生她都無法得到一個能解開她心中郁結的答案。
“收起來吧。”
最后李青蘿只是在青絲打理好,侍女要離開時讓她將銅鏡一起帶走。
從此,她再不想看鏡中的自己是何種模樣。
*
當夜,李青蘿最終沒有入睡。
但她并不是因為表姐的那些指責和怨怪愧疚難安,相反,李青蘿依然不后悔對表哥的拒絕。
她只覺得情愛當真是可怕。
倘若表哥沒有對她動心生情,或許就能更長壽一些,也不會有之后帶出的許多麻煩。
這一夜李青蘿是在修煉武功中度過的。
瑯嬛□□里有無崖子和李秋水曾經收集的江湖中各門各派的絕學秘籍,當然也包括了他們師門逍遙派里的神功。
比如無崖子的《北冥神功》,比如李秋水的《小無相功》。
在李青蘿幼時他們就都將各自的神功傳授給了她,但眼下她修習的卻是連無崖子和李秋水都沒有見過的一本《逍遙御風訣》。
這本秘籍的來歷頗為奇異。
這是她十三歲時拒絕和表哥訂親,啟程回到瑯嬛福地的前一天晚上,突然出現在她梳妝臺前的。
李青蘿翻看過,這本秘籍比之《北冥神功》和《小無相功》還要高深莫測。
且隱隱有逍遙派其他功法的影子,但更像是集大成之作。
她暗中猜測這是傳說中的師祖逍遙子留下的。
爹爹媽媽和她說起過,這是個無所不通,無所不精的絕世奇才的人物。
無崖子和李秋水雖不出世,但武功在如今的江湖的眼里中怕是已可稱得上神鬼莫測,縱橫捭闔,獨步天下。
但逍遙子武功之高深,他們這幾個徒弟卻從沒摸到過底。
他早年間就離開了逍遙派所在的天山縹緲峰,無崖子等人都再未見過他老人家,都覺得逍遙子或許已經踏破虛空而去。
李青蘿得到憑空出現的秘籍后卻覺得師祖逍遙子不出現,或許是看到幾個徒弟之間斬不斷理不清的情愛糾葛也頗為不喜,所以不想搭理罷了。
但逍遙御風,踏破虛空。
這或許也并非是做不到的,李青蘿想,而相比于俗世喧囂和紅塵情愛,她更愿意專心修習武功,追隨師祖走上武道至高、踏破虛空的道路。
*
在夜明珠的輝映的石洞之中,李青蘿手執長劍揮舞。
她的身影經過幾重折射最后映在了無量山中湖邊的一塊玉璧之上。
身姿翩然若仙,一招一式皆精妙至極。
被無量山中居于劍湖宮中的無量劍派中的人有幸得見,忙不迭地叫醒已經熟睡的掌門,觀摩這難得一遇的仙人舞劍。
這是無量劍派的傳統了。
不知從何時起后山中的一塊玉璧偶然間便會在深夜現出劍仙練劍的身影,劍法招式比之無量劍派本身的劍招可謂是云泥之別。
所見者無不如獲至寶,大有裨益。
無量劍派為了能夠爭奪能觀摩到劍仙的玉璧所在的劍湖宮,都被分裂成了東西兩宗,每五年一次斗劍,贏者才能獲得入住劍湖宮的資格。
但他們也有些納悶,為何從前都是一男一女兩位劍仙,如今卻只有女子一人,私下里猜測莫非是男劍仙和女劍仙感情破裂。
他們自然不知猜測竟然八九不離十。
唯一猜錯的便是如今還在舞劍的女劍仙卻已不是同一個人,而是前兩者已經長成的女兒。
*
從天龍寺回來后,李青蘿再次隱居不出。
她是很耐得住寂寞的性子。
侍女們隨主人們長年隱居,但也時常興致勃勃地借著采買的機會輪換著下山,對去了許多次的山下城鎮里的人和煙火有著不會消退的好奇心。
但李青蘿就沒有這樣向往外界的好奇心。
她需要什么,侍女們便會為她帶回來,瑯嬛福地附近有一條金礦脈,便是她們這么些個人日夜不停地挖,一輩子也用不盡這里的金子。
雖是隱居在石洞里,但衣食無憂。
李青蘿待在山中也并不無聊,她有許多事要做,大多數時間用來習武練劍,還有看書,瑯嬛福地里藏的武林各門各派的武功和招式。
以及各種行業的雜書,手里拿到什么就看什么,對什么感興趣就看什么,她天生過目不忘,看書對她而言是一件很輕松的事。
閑來還可以習字作畫、下棋撫琴、調香品茗。
她還讓侍女們為她從山下帶了許多花種,自己親自播種、松土、澆水,蒔弄著它們從種子發芽到開出第一朵花。
李青蘿覺得她在山中隱居的生活其實頗有情趣,并不枯燥無味。
不過侍女們顯然并不這樣認為。
她們都是忠心的好姑娘,全心全意為主人著想,尤其她們看著李青蘿長大,相比于對無崖子和李秋水的敬畏如神,對一手照顧長大的小主人免不了有一種如母如姐的操心。
在她們眼里,小主人總是忙碌地學著各種東西,幾乎不給自己停歇的時間,于是她們便總是想讓她休息一下,最好是能出門走一走放松放松。
但直到過去一年,她們才找到讓李青蘿出門的機會。
大理四季溫暖如春,奇花異草繁多,家家戶戶都有種花養花的習慣,從街頭到巷尾處處能看到色彩斑斕的鮮花。
大理國內因此也有著一年一度的花會。
而在今年,據說會有極難培育出來的名為“十八學士”的茶花展出。
侍女帶回來的這個消息,終于讓李青蘿提起興趣再次出門。
第76章 美若天仙5
*
大理的花會很是盛大。
杜鵑、報春、玉蘭、百合、蘭花、龍膽花、綠絨蒿……種類多如天上繁星, 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
而其中最多的莫不過于茶花。
素有“大理山茶花甲天下”之盛名,這盛名之下也的確如實。
不光是李青蘿慕名而來的‘十八學士’, 有大如蓮、紅如血的‘鶴頂紅’, 還有紅、黃、白、粉為心,大紅為盤的‘瑪瑙茶’。
還有‘寶珠茶’、‘石榴茶’、‘海榴茶’, 以及葉各有不同,亦有黃者,不可勝數的‘千葉紅’和‘千葉白’, 更是不一而足。
這些名品都是各家精心擺出來的, 層層疊疊形成了一個偌大壯觀的花海,遠遠望去可謂是美不勝收,人處期間猶如身在夢中仙境。
李青蘿平日里話并不多, 甚至可以說極少。
若是侍女們不和她說話, 她可以一直不言不語地做自己的事,而這會兒侍女們看著花會上繁多的品種不免好奇發問。
李青蘿平日里博覽群書,雖然足不出戶, 但足稱一句見多識廣了。
這會兒便也不厭其煩地為她們講解。
“你瞧,這花大如小酒杯,花松泛有致,鱗鱗如玉,因此得名‘玉鱗茶’, 這株是‘筆管茶’, 初開放時長而細,花單瓣五出, 淡紅色,中有白須上綴黃粟粒, 頗有雅態……”
“‘水紅茶’的花比'筆管茶’稍小,但其色稍深,遂覺嬌艷動人……”
她嗓音依舊猶如玉石般清泠泠,又如雪山冷泉般含著天然的孤寒,但說到自己感興趣的事物,冰雪顏色的面龐上神情也仍然寡淡無變化。
但眉心間的籠罩的輕愁卻悄然稍微淡去了一些。
宛如春風拂面,冰雪消融,又似遮蔽的輕云消散,顯露明月皎潔清輝。
其姝色無雙,竟比之四周千樹萬樹的繁花都要萬眾矚目。
游人如織,來來去去穿梭在花海中觀賞。
李青蘿既是為賞花而來,自然不可能坐在馬車或軟轎中,免不了要與人群接觸,侍女們原本提前為她準備了一頂與她的白衣相稱的雪色帷帽。
但李青蘿卻并沒有戴上。
她雖然離群索居,但并不代表她懼怕人群,她也自知自身容貌惹眼,但并不覺得自己就需要因此遮遮掩掩,畏首畏尾。
她的父母都是當時一等一的人物,逍遙派里從上到下都是唯我獨尊、傲視群雄的性情,李青蘿作為他們的女兒,作為逍遙派的傳人。
雖然性子淡漠,但骨子里我行我素的驕傲和霸道卻是一脈相承。
美貌帶來的麻煩無非就是旁人的矚目和覬覦,李青蘿一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二來若有輕舉妄動者,她自身的武功就是她最大的底氣。
既如此,又有何懼?
*
自李青蘿從馬車中出來,那一襲雪色白衣、清冷無瑕的身影出現在人群之中,便引來無數人駐足驚艷的目光。
萬紫千紅的花海之中,竟是這一抹素色最為出塵絕世。
李青蘿自顧自領著侍女們走在人群中間,所到之處宛如摩西分海,原本熱鬧喧囂的花會以她所在為中心逐漸向外擴散,不約而同地靜默了下來。
眾人紛紛失神,怔怔注視。
無不目不能移,口不能言,卻無一人敢靠近,只是紛紛避讓。
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但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誰也不知,可是此時一見那少女,各人心頭都不自禁的涌出四字:
——美若天仙。
世人對美人總是追捧如云,趨之若鶩的,但當一個人美到已經窮極世人想象,仿佛集天地鐘靈毓秀地造化集于她一身。
那就只會讓人望而卻步。
因為在見到她的第一眼,就足以自慚形穢地無力走近。
*
李青蘿到底沒在花會上久待。
她雖不懼怕人群矚目,但她本是來賞花,自己卻成了旁人賞的花,況且最后她走到何處,何處就幾乎只有她一人言語的聲音。
如此種種,倒把她賞花的興致淡了下去。
最后只去看了她原本慕名而來的‘十八學士’,便去了侍女們提早就定下的茶樓內歇息。
她們訂的是二樓一整層,全部清場,十分清靜。
若非如今正值花會,各處茶樓客棧都人滿為患,茶樓的老板說什么也不肯,本是想包下一整棟樓的,左右錢財對她們是最無需計較的身外物。
李青蘿并不喜歡在外停留,按理這會兒就該打道回府了。
但她看中了那盆‘十八學士’。
一路走來,但凡是她看中的花都被跟在身后的侍女們買了下來。
她看中的都是精心培育出的名品,主人大多也都是愛花成癡之人,自然不會輕易轉賣,但千兩銀不行就出百金,百金不行就千金。
最后忠心的侍女們總能讓李青蘿如愿。
唯獨只在‘十八學士’上碰了壁,其背后的主人似乎背景不凡。
對千金萬金都無動于衷,卻提出了一個要求,要親自與李青蘿見上一面,聽一聽她鐘愛茶花的緣故,才肯考慮將‘十八學士’賣給她。
‘十八學士’樹型優美、花朵結構奇特,花朵由七十六到一百三十多多片花瓣組成六角塔形花冠,層次分明,排列有序,非常美觀。
相鄰兩角花瓣排列大約二十輪,多為十八輪,因此得名‘十八學士’,且花色豐富,可以同時開出粉紅、紅色、白色、白底紅條、紅底白條等不同顏色。
若時錯過這一次,怕是這世上再難尋了。
李青蘿愿意為其多耗些心力,便無可無不可地答應了下來。
*
李青蘿雖居住在大理國中,但不問世事,對大理國內的情形并不清楚,所以她也不知這株獨一無二的‘十八學士’原是大理國的鎮南王府展出來的。
它的主人正是鎮南王段正淳。
茶花是大理國國花,他亦是愛茶花成癡的人,花會是大理國內的盛事,作為皇太弟的他忙的不可開交,并未出現在花會上。
聽到朱丹臣稟告有人愿意以萬金買下他府中無數花匠培育多年才成的‘十八學士’,他第一反應就是不賣,第二便是覺得俗不可耐。
生性風雅的他對這萬金的價錢不僅不動心還覺得銅臭味玷污了好茶花。
然而聽到他拒絕的朱丹臣神情卻并未像往日那般直接按吩咐行事,反而神情頗為糾結為難,最后支支吾吾地告訴段正淳,買家是一位美若天仙的姑娘。
朱丹臣是段正淳手下的四大護衛之一,文武全才,平素耽讀詩書,性情文雅端正,段正淳平日就愛拈花惹草,招惹的個個都是極為美貌的女子。
朱丹臣從來都是一本正經,然而此時說起那位在花會上宛如世外謫仙,誤入凡塵的姑娘,卻是一副白面漲紅,眼神驚艷恍惚的模樣。
這不同尋常讓生性風雅但更風流的段正淳頓時起了興趣。
他要親自去見見這天險究竟是何種美法,是否夸大其詞,同時還要問下其愛茶花的理由,若是庸俗之輩,即便是真是天仙下凡也配不上他的好茶花。
去茶樓的路上段正淳也在負責在花會上展出花品的朱丹臣口中得知了那姑娘出現在花會上引起的所到之處盡皆失神失聲的‘轟動’景象。
甚至連她向侍女如數家珍的介紹也知曉了。
段正淳暗中沉吟,這女子似乎真是愛花之人,并非附庸風雅,同時他心中對其能引起萬人空巷圍觀的容貌之盛也生出了到達頂點的好奇心。
終于,段正淳滿懷期待來到茶樓。
一打開門的見到的是個白衣女郎,容貌俏麗,氣度不凡,算得上中上美貌,但實在稱不上冠絕,段正淳心下頓時大感失望。
然而下一瞬就聽那女子冷面冷聲道:“我家小姐等候多時了。”
原來竟只是侍女,但這侍女全無卑躬屈膝之態,相反昂首挺胸,身上衣料雖然是素色白衣,卻是上好的綢緞,袖口衣擺是粼粼閃動的銀線繡樣。
發上玉簪、腕間玉鐲,無不是珍品。
而眼見段正淳金冠玉帶,氣宇軒昂,顯見出身貴重,卻既無尊敬之色,也無尋常女子的靦腆含羞,相反很有些因他姍姍來遲的不滿。
段正淳一打眼原本以為是哪位武林世家的小姐,這氣勢可比之他此前認識的江湖俠女秦紅棉還要更跋扈強勢許多。
萬萬沒想到竟只是侍女。
段正淳原本跌落谷底的期待又攀升至頂點,侍女都是如此容貌氣度,侍奉的那位小姐可想而知更為不同凡響了。
段正淳風雅地搖著折扇,看似氣定神閑、不緊不慢,實則稍微加快了腳步頗有些急切地跨過門檻,進入屋內,又繞過外間的屏風,終于進入內間。
見到了那位天仙下凡的姑娘的廬山真面目。
*
段正淳見到她時,她正站在窗前看著下方絢爛的花海。
雪衣烏發,身姿纖纖。
就在他踏入內間的一刻,她非常準時地轉身回眸看了過來,她的侍女能看出個個都是功底深厚的練家子,她應當也會武,能察覺到他動靜也正常。
不過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在段正淳與她對視上的一瞬間都化為了空白。
這是個看來約莫十六七歲年紀的少女,除了一頭黑發之外,全身雪白,尤其肌膚似乎久不見日光般少了一層血色,顯得蒼白異常。
雖窗外日光燦爛,照在她臉上仍無半點血色。
但這絲毫無損于她清麗絕艷的容貌,更顯得清雅絕俗,姿容秀麗無比,容光莫可逼視。
然而比之容顏,更引人矚目地是她的神情和氣度。
只見她蒼白面容上神色間冰冷淡漠,當真潔若冰雪,卻也是冷若冰雪,實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樂。
一襲白衣,當真如風拂玉樹,雪裹瓊苞。
微風吹過,白衣飄飄然拂動,像是在她周身籠罩了一層輕煙薄霧,似真似幻,實非塵世中人。
當她向段正淳回眸看來,他竟恍惚間覺是高坐九天的觀音神女從云端向他這在紅塵俗世中掙扎的凡夫俗子投來無情無欲的一瞥。
這絕非人間美色,當然是天仙下凡。
段正淳呆立原地,頭腦嗡鳴。
這一瞬間他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頭腦一片空白什么也沒想,他遇見過許多女子,她們各有千秋,他與她們都各有一段糾葛故事。
他真心喜歡她們,但也必須承認他并不夠愛她們,在他們之間的關系他永遠有著能夠隨時抽身離去的主動權。
直到此時此刻。
他竟有種從未有過的恍如命中注定之感。
第77章 斷頭茶花6
*
段正淳對李青蘿驚鴻一面, 一眼萬年。
*
李青蘿對段正淳卻是全然無感。
她只想要買花,在這里等待的也只是花的主人,再簡單不過的交易關系。
盡管段正淳的容貌還算不錯, 一張國字臉, 神態威猛,濃眉大眼, 雖然說不上多么英俊,但身上肅然有金相玉質的王者之氣 。
對于許多女子來說,都稱得上一個富有魅力的青年。
但逍遙派的創派祖師逍遙子挑選弟子不光看萬里挑一的天才資質, 最重要的是還看臉, 他自己形貌俊雅,收的三個弟子亦是個個生地絕世容貌。
不說李青蘿自小看慣了臉如冠玉、風度閑雅的爹爹和容貌絕艷、傾城之姿的媽媽,便是與她青梅竹馬的王家表哥亦是溫雅文弱的美少年。
這世上當真是罕有能讓她眼前一亮的容貌。
因而見到等候許久的人終于到來, 她只有盡快解決此事回到瑯嬛福地的想法。
但這青年一見她便目光失神, 神情恍惚。
李青蘿今日見慣了這種模樣,雖不在意但難免也有了淡淡厭煩,她并不想知道眼前之人對她是何種想法, 一見面便直截了當地冷聲道,
“你就是花的主人?”
*
侍女冷面冷語,主人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嗓音之清冷寒峻似萬年不化的冰山積雪,凍地人冰寒徹骨,讓段正淳情緒發熱的頭腦霎時被迫冷靜了下來。
他深呼吸一口氣, 想拿出自己往日在萬花叢中的游刃有余, 讓自己不要像個初次動心動情的毛頭小子那般青澀莽撞。
他正要開口,那宛如冰芝雪樹般的謫仙少女卻并無與他寒暄的意思。
“我愛花, 但尤愛茶花。”
即便窗外就是喧囂鬧事,仍是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冷清寒, 不肯讓一點紅塵中的氣息沾染上她半點飄飄如仙的衣擺。
唯有將眸光投向在屋內擺了滿室的茶花時,才會顯露出一點凡人欲念。
段正淳到底不是什么愚鈍之人,立時反應過來她這是在按照他此前的要求對他說她愛茶花的理由,以此讓他同意將‘十八學士’轉賣與她的交易。
他本以為她喜愛茶花,會是愛其美,愛其雅。
這顯然更符合閨閣少女的心理,也是大多數愛花之人的想法,然而這遺世獨立的白衣少女想法似乎也注定不與俗流。
“茶花,別名斷頭花。”
她從雪白如云的袍袖中探出素白的柔荑,纖長的手指亦是冰雪顏色,只在指尖有一點淺粉的艷色,它們隔空那樣輕柔地撫著一盆火紅如血的茶花。
“它不肯在枝頭逐漸衰敗,開到最盛時,一有枯萎的跡象便果斷全部斬落。我愛其剛烈,愛其果決,愛其開地如火如荼,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這明明是頗為激昂的一段話。
少女清雅絕俗的雪白面龐上仍是那樣冷若冰霜的神色,語氣亦是冷冷淡淡,沒有任何過于波動起伏的情緒。
可是久經風月的段正淳卻敏銳地察覺到了。
當她看著茶花時那漸漸沒有焦點的眸光,微不可查地一瞬出神。
以及那清冷淡漠之下的淡淡悲哀。
他想,她心中一定深深藏著一件傷心事,令她一想起便為之心碎。
段正淳癡癡凝望著那道白衣如雪、清冷憂郁的纖纖身影,只覺這般更如那誤入凡塵的謫仙人,令人見之意遠,不能不為之魂牽夢縈。
此刻,便是她當下叫他去死。
他怕是都會拔出腰間長劍,毫不猶豫地毅然自刎,只要能博她輕輕一笑。
更何況是一盆茶花呢?
段正淳當即便覺一股從未有過地沖動的情感自劇烈跳動的胸膛激烈上涌,令他情難自禁地脫口而出道,
“這花我送給姑娘,分文不取!”
聽他突然這樣說,少女冰冷的雪白面龐上浮現出一點驚訝之色,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眸光之中寒意逼人,清澈明亮地映照出他所有欲念。
然后果斷地搖頭拒絕了他的白給。
*
李青蘿愛花,尤愛茶花。
其實她私心里覺得,這種從盛開到隕落枝頭都轟轟烈烈的花像極了她媽媽李秋水的性情,絕不肯讓自己委曲求全。
從前爹爹媽媽定居在大理,瑯嬛福地里也永遠不缺少茶花的盛放。
但李青蘿沒想到原本千金萬金都不肯賣的茶花主人此時卻突然說要將耗費多年心力培育的‘十八學士’白送于她。
可他這樣說,她反而不肯要了。
李青蘿避世而居,不問世事,但并非不諳世事。
她細細一觀段正淳神色,便明了他贈花的理由絕不止于他覺得她是真正愛花懂花惜花之人。
此人眉眼風流,生性輕浮多情。
她不想與此人有過多牽連,何必平白無故受人恩惠。
‘十八學士’雖難得,但李青蘿天□□念寡淡,平生甚少對什么事物特別執著,若終究無法如愿,留此遺憾也并非不可。
因此之后無論段正淳如何說他是覺得這‘十八學士’與她相配,他是心甘情愿贈予,她都不肯收下。
并且很快在她生出淡淡不耐時,侍女們便體貼地不容拒絕地送客了。
段正淳在交談的過程中早已十分主動又自覺地報上了自己的姓名,此時即便被人趕出門外,還在踏出門檻前極力想要知曉她的名諱。
但直到房門關上的那一瞬間,他得到的只有白衣少女冷漠轉身的背影。
雖未言語,但行動上清楚地表明:沒有必要。
但段正淳縱橫情場多年,所遇到的女子最后無不能成功抱得美人歸,哪怕是脾氣最冷傲的秦紅棉還是投入了他的懷抱之中。
即便李青蘿對他如此冷若冰霜,不假辭色。
段正淳對她仍勢在必得,或者說她與其他女子都不同。
當見到這猶如無情無欲的觀音神女的一瞬間感受到從未有過的神魂俱顫,他便在恍惚中明白若不能得其動情一笑,他必會抱憾終身。
*
李青蘿不知段正淳是何想法,也不在意。
她這次在外面待地夠久了,在見完段正淳后就動身回無量山中的瑯嬛福地了。
買下的茶花之后陸陸續續由侍女們搬運回來,很長一段時間李青蘿都忙著照顧這些到了新環境難免不適應的嬌貴名種。
在蒔花弄草這些事上她向來是親力親為的。
侍女們并不通此道,只能偶爾幫她澆澆水除除草,若是茶花出現任何病灶,都是李青蘿親自為其診斷治療,平日里也細心為其修剪枝椏。
對這些花花草草,她向來十分精心,也以此為樂。
侍女們中有比較活潑膽大的,便在私下與李青蘿相處時與她玩笑,說她對花草的耐心可比與人相處時的耐心要多得多。
李青蘿并不反駁,承認比起人她的確更喜歡與花草相處。
人總有各種各樣的七情六欲,并總是為此執迷不悟,最后變得面目全非,而花草只會恬淡地順著四時的變化花開花落。
侍女依然不解,她說可是花草終究是不會說話不會回應的死物啊。
李青蘿聞言靜默一瞬。
然后淡淡道,不,花草也是會說話會回應的。
她說,當微風輕輕吹動葉子發出的簌簌響聲,當花蕾微微舒展綻放散發出的芳香,這些都是它們對主人精心照顧最靜默而溫情的言語和回應。
而李青蘿沒有說出口的話是,她自己與這些花草何其相像呢。
*
半年之后,李青蘿在山中平靜的隱居生活第一次受到了打擾。
外出的侍女們來稟告她,最近她們下山采購物資時經常受到人窺視跟蹤,多虧她們了解無量山中的地形,兼之輕功出色,才甩脫了跟蹤。
侍女們都是容貌秀美的女郎,以往外出時也不是沒有遇到過不懷好意之人,因此起先她們并未放在心上,以為自己能像往常一樣解決。
因此并不打算拿這點小事打擾李青蘿。
直到發現如今跟蹤之人武功越來越高,比之從前那些的宵小完全不是一個等級,而且現在她們一下山,就有人等在她們要去的店鋪附近。
似乎已經把握了她們的行動軌跡。
侍女們這才真正擔心起來會被人摸到瑯嬛福地來。
她們倒是不怕與什么厲害的高手廝殺,她們資質雖不是頂好,但個個修煉的上乘功法,在江湖上絕對稱得上一二流的高手。
且不說她們自會以性命保護小姐。
便是說起李青蘿自己其實也并不需要她們擔憂,她雖然年少,但繼承了父母頂尖的資質,甚至有過之無不及,修煉的也是絕世的神功。
就連最容易因年紀而出現短板的內力上,這些年來也陸陸續續從侍女們抓回來的宵小惡徒身上用北冥神功吸取到了不多但也不絕對少的內力。
不說獨步武林,至少江湖上已少有人能令李青蘿有性命之憂。
侍女和李青蘿擔心的都只是外人發現瑯嬛福地這件事本身,這個地方于她們心中的地位都是極為特殊的。
是侍女們逃脫世俗的凈土樂園,是李青蘿的家。
好在當初選擇隱居之地的時候,無崖子特意挑的地勢風水,又設了許多奇門遁甲的陣法。
便是與他們同在無量山中的無量劍派都多年未發覺絲毫異常。
那些追蹤之人也往往迷失在無量山中。
但這樣下去并不是辦法,若是驚動了無量劍派,畢竟是比鄰而居,少不得增添許多麻煩。
而侍女們這些時日來也不是一無所獲。
起碼她們反向追蹤到了來源,卻是大理鎮南王府,侍女們再查,才知鎮南王正是曾經與她們見過一面的‘十八學士’的主人,段正淳。
李青蘿聞言眉心微蹙,少有地微微動怒。
終于打算再下山一趟,親自去見見那段正淳,用她手中長劍問問他究竟意欲何為,一次性解決這場莫名其妙來的麻煩,好得個徹底的清靜。
只是沒想到,路上就遇上了正被狼狽追殺的段正淳。
第78章 姑射神女7
*
段正淳這段時日一直茶飯不思, 神思不屬。
那日一從茶樓離開,他就立刻回府叫人去把那盆展出完畢的‘十八學士’搬上,然后親自帶上再次前往了那座茶樓。
然而茶樓內那道令他魂牽夢縈的身影已經沒了半點蹤影。
若非他身邊的朱丹臣和花會上所有有幸與其擦肩而過的路人都還對印象深刻, 討論地沸沸揚揚, 甚至事后還有了大理花會引來天仙臨凡觀賞的美聞。
只怕段正淳還真會以為這是幻夢一場,夢醒一切成空。
于是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 他都急于想要再見到那個白衣如雪的少女,但她似乎當真是被花會盛景吸引,匆匆來人間一趟便了無痕跡。
段正淳在整個大理尋遍, 卻連其往何處離開都無法得知。
好在李青蘿雖清冷出塵得好似不食人間煙火, 但畢竟是肉體凡胎,她身邊的侍女們再隔了一段時間下山來采購時便被段正淳的人注意到了。
段正淳畢竟是大理鎮南王,皇太弟。
他在大理國內可謂是手眼通天, 手下更是奇人異士無數, 一旦被他的人捕捉到了蛛絲馬跡,再抽絲剝繭般耐心地跟蹤查詢。
侍女們雖武功夠高,總能將其擺脫。
但她們出門本就是為了采購物資, 總是要與城鎮上的店鋪打交道,無法避免與人群的接觸。
而在大理國內做生意的店家,只要鎮南王府下令,又豈能不成為段正淳的眼線?
久而久之,被發現她們總是消失在無量山中又總是從無量山方向出現, 便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了。
段正淳雖風流多情, 但為人其實算得上是正派。
他只打算知曉李青蘿的蹤跡,在大約摸清楚其居住在無量山中后, 又根據侍女們每隔一段時間采購的物資,猜測到其隱居不與人往來的意圖。
便不打算再過分打擾。
他在正事和女色上向來分的很清楚, 這也是他頭一次動用自己身為鎮南王的權力在風月之事上。
即便是烈女怕纏郎,他知道自己這樣到處搜尋的行為已然算是逾越了。
可是她消失地實在太徹底。
他若不這樣做,只怕今生今世都休想再見到她一面,只要一想到這種可能,段正淳只覺余生便是活著也了無生趣了。
他想,即便被她厭煩,總要先見到她再說。
段正淳多情卻不濫情,他深知能打動女子真情的也只有真情,此前遇到的每一個女子與她們的每一段感情,他也都是付出了真心與她們相處。
這是他在情場無往而不勝的訣竅。
在確定了李青蘿大致所在的方位后,段正淳真正做的其實是親身往山中去尋覓仙子芳蹤。
甚至因為猜到無量劍派對其一無所知,為了不驚動人還只帶了數個貼身侍從而已。
但他不知道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大理國內前幾年剛經歷過一場極大的動亂,就連當時段氏在位的皇帝和太子都被人趕下臺殺害,如今段正明雖已即位幾年,但局勢仍算不得上是十分平穩。
暗中還有楊義貞殘黨窺視,伺機報復。
身為皇太弟的段正淳自然也是他們的目標之一,他這次在國內為尋一女子蹤跡鬧出的動靜并不算小,于是這件事也被人盯上。
被他尋找的李青蘿在那些叛黨眼中也成為有要挾利用價值的目標。
若說段正淳的手下還有幾分分寸,就算是打探蹤跡也是點到為止,對出門的侍女們更是不敢有冒犯之處,那叛黨們便是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了。
與侍女們發生流血沖突、且跟到瑯嬛福地附近的便是他們這伙人。
只是這些叛黨也沒想到,他們盯上的可不是什么弱女子和軟柿子,本以為能夠隨便拿捏,結果卻是撞上個金剛石頭。
本就被如今的大理皇室追捕的宛如喪家之犬,可用的人已經不多了,結果光是死在侍女們手上的就一個又一個。
幕后之人都想放棄了,只是投入的成本實在太多,又實在不舍,正糾結著,段正淳自己只帶著數人便一頭扎進了無量山的深山老林中。
倒是從天而降給他們一個大好機會。
*
一方毫無防備,一方有備而來。
且段正淳身為王孫公子,身嬌肉貴,就算有過游歷江湖的經驗,但走的是官道,住的是上好的客棧或者莊園,也從沒在這等深山老林里野外求生過。
他身邊的人大多也都是如此。
若非找了山民做向導,只怕一進去樹木繁茂,林蔭遮天蔽日的深山之中就要立時辨不清東西南北,更別提里面數不清的毒蛇毒蟲了。
不到一天,段正淳華美的綢衫就被荊棘枝椏掛的條條縷縷,再也維持不住風度翩翩的貴公子模樣,露出來的手和脖頸都被叮咬地紅腫。
更有甚者,其中一個侍衛被毒蛇咬了一口在腿上,幸好段氏底蘊豐富,段正淳帶了許多解毒的丹藥在身上,及時搶救才保住了一條命。
侍衛們到此,紛紛勸說段正淳盡快離開,又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又是‘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
但段正淳只是搖頭拒絕。
分出兩個人讓他們抬著被毒蛇咬傷的那個侍衛下山醫治,自己卻堅持要留下。
他在心中暗暗想道,佛陀阿難出家前,在道上見一美貌少女,從此愛慕難舍,佛祖問阿難:你有多喜歡這女子?
阿難說:我愿化身石橋,受那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只求她從橋上經過。
段正淳通曉佛經,從前也看過這個故事,生性浪漫多情的他也曾為此感嘆,但縱然他情人無數卻并無什么代入感。
畢竟他在情場自來都是自詡瀟灑來去的,有緣則聚,無緣則散。
直到如今他終于也遇上了能讓他一見鐘情,心甘情愿化身阿難的少女,才終于能夠體會到阿難卑微而執著地守候愛人的癡情。
如今只是這樣一點危險,只要能見到她一面。
又算得了什么呢?
這樣的想法直到段正淳在林中被人伏擊,憑借一身武功僥幸逃脫,卻在深山中被人追殺地狼狽不堪的時候沒有動搖。
在他身受重傷被人找到包圍命懸一線的時候還是沒有動搖。
他愿意為她不顧一切,哪怕是自己的性命。
關鍵時刻,圍攻段正淳的幾人舉著武器的動作突然停頓,目光紛紛警惕地投向了同一個方向,但隨即臉上兇狠的神情變為呆滯。
段正淳也聽到了一點似乎不同尋常的風聲,他不由也看了過去,然后就看見了一幕令他在往后余生的記憶里都永不褪色的畫卷。
群山、薄霧、漫天云霞。
一襲雪色白衣的少女輕盈地踩踏在樹木化作的林海的青翠樹頂,宛如凌波踏浪而來,雪白無瑕的衣袂飄飄如朵朵白云環繞在她身側。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
這一瞬間,當真如姑射仙子從天而降。
*
段正淳幸運地獲救了。
在追殺他的楊義貞殘黨將他幾乎逼入絕境之時,遇上了原本是要出山去教訓他的李青蘿。
又幸運地在李青蘿原本并不打算插手時,被她趕來的侍女們認出那些殘黨中有人曾企圖強行擄走她們又被她們擊退逃脫。
以致于李青蘿把他往后移了移,先解決了那些敢傷及她侍女的殘黨。
這才有了段正淳活下來并解釋自己所為的機會。
*
這一天于李青蘿而言無疑是很不幸的。
盡管段正淳沒有傷人的行為算是給他自己留有活命的余地,但是他的所為于她而言還是極為冒犯的,她也不打算輕饒了他。
但緊接著,更嚴重的事情發生了。
楊義貞殘黨為了杜絕段正淳活下來的機會,直接在無量山中放火燒山。
即便李青蘿有一身深厚的武學,但此時面對熊熊燃燒的火勢,單薄的人力沒有任何用武之地,好在瑯嬛福地建造在碧湖之下,不會被火勢波及。
但即便如此,為安全考慮,她和侍女們也不得不先離開山中一段時間。
至于段正淳,他以大理鎮南王的身份保證會調度大量人手前來救火,給了她們將他一起帶離山中的理由。
離開無量山前,李青蘿敏銳察覺到有一道強烈的視線窺視于她。
眸光瞬間如寒冰一般射向遠處火勢最開始蔓延的地方,但對方似乎也極為敏銳,她目之所及只有濃煙滾滾的一片林海。
此時顯然也無暇再去追尋,只能暫時作罷。
*
隔著火海的對面。
因為躲閃不及只能讓自己從樹干上重重摔下的身影正在林間的陰翳下大口大口地喘息,這并非因為他體力不支,甚至也并非是因為險些大仇得報卻功虧一簣的痛恨。
是她!是她!
是天龍寺外菩提樹下的白衣觀音!
此時此刻他幾乎忘卻一切,全身心都只反復回想著方才親眼目睹那從天而降、飄然若仙的白衣少女的身影。
除了她,紅塵凡世之中無人再有那遺世獨立,不染俗念的清靈之氣。
他激動地雙目充血,熱淚盈眶,沉浸在他虔誠供奉神女的天地中無法自拔,但空氣中越來越熱的溫度提醒著他火勢即將往他身邊蔓延。
他只能撐著兩根拐杖盡快離開。
身下是兩個空蕩蕩的褲腿,用拐杖一頓一頓地跳躍著逃出他親手點燃的火海。
第79章 當斷不斷8
*
時隔半年, 大理再次舉行了花會。
擺在明面上的說法是無量山燃起的大火雖然及時被撲滅,沒有造成太大損失,但到底驚擾了山中神女, 以花會向敬告神女。
大理百姓愛花也愛熱鬧, 對此并無異議。
只有大理國上層的極少數人知道,所謂居住在深山中的姑射神女是一位真實存在的女子, 鎮南王這些日子這樣大的動靜就是在尋找她的蹤跡。
鎮南王生性風流,這是眾所周知的,但他素來公私分明, 這還是他第一次為了一個女子鬧地這般沸沸揚揚, 第一次公權私用。
盡管他給他兄長段皇爺的理由是這女子對他有救命之恩,而對方性情淡泊,不慕名利不缺錢財, 唯有花木能得她幾分喜愛, 所以以此花會報答一二。
但誰都清楚,報答是真,討好美人芳心也是真。
段正淳娶妻刀白鳳, 是大理國內當地土著大族擺夷族酋長的女兒,這段婚姻本身便有政治聯姻的因素,關乎朝政穩定。
不說段正淳本身對妻子的感情,便是大局出發他也必須敬重妻子。
因擺夷族有一夫一妻的習俗,段正淳在婚前信誓旦旦答應她后院中只有她一人, 后來他倒也果真做到了, 在外紅顏知己無數,只是一個也沒帶回來。
可是現在就連這一條似乎也要打破了。
就在大理國境內, 就在刀白鳳的眼皮子底下,段正淳每日將一盆又一盆珍稀的茶花名種如流水般送去城外的莊園, 萬千繁花只為博美人一笑。
完全將府中懷抱剛出生半年的幼子的刀白鳳拋之腦后。
如今但凡知曉那女子存在的大理貴族和百姓們,私下里無不議論紛紛鎮南王府或將迎來第二位女主人,更有甚者可能會取而代之。
*
這段時間李青蘿一直住在山下。
縱然山間的大火很快就在段正淳用鎮南王府的名義調度的人手幫助下很快得到覆滅,但為安全考慮,李青蘿等人還是打算過段時間再回去。
因住的時間久了,侍女們便去買下了遠離城內的一處郊外莊園,雖仍然沒有山間那般清凈,但至少也遠離了人煙喧囂。
除了每日段正淳源源不斷送來的茶花,幾乎與外界再無聯系。
李青蘿之前不愿意接受段正淳白送的‘十八學士’是不愿平白無故受他恩惠,但如今是段正淳為她引來麻煩在前,又受她救命之恩在后。
他送來茶花時也說這是賠償和謝禮,李青蘿自是收地心安理得。
但除了花以外,旁的人無論是誰都別妄想能踏入她的莊園一步,包括求見了她無數次的段正淳。
因此這一天當刀白鳳前來拜訪時當然也被拒之門外。
但最后她還是見到了她。
*
李青蘿對外界的流言一無所知。
其一是她足不出戶,且素來也不愛聽這些八卦輿論,其二自然是她對段正淳這個人渾不在意,因此有關于他的事自然全無了解的興趣。
侍女們懂她,因此即便外出聽到些風言風語也只覺晦氣得很,哪里會特意還講給她們心中最冰清玉潔的小姐污了她的耳。
于是刀白鳳上門時,李青蘿對她的名字全無印象,自然不會想要見她。
甚至直到刀白鳳自覺忍辱再次報上自己鎮南王妃,段正淳明媒正娶的妻子的身份,李青蘿這才知曉原來段正淳已經娶了妻室。
李青蘿雖然對段正淳不感興趣,但對其心思一清二楚,避而不見一是不愿被打擾二來便是因此,而現在素未謀面的刀白鳳到處的目的也顯而易見。
本來不打算見外人的李青蘿,突然改了主意答應見一見這個女人了。
侍女們知道她愛清靜,只覺得她們小姐平白無故惹了一身腥,見這顯然來者不善的鎮南王妃實在沒有必要,便勸她不若還是直接拒絕。
李青蘿卻默了一聲輕輕道,“我實不愿見到一對夫妻因我反目。”
侍女們便跟著沉默了下來,明白她的心結再不說什么。
*
門外的刀白鳳終于被李青蘿的侍女迎了進來。
她原本大張旗鼓地帶了許多人過來,擺出威勢赫赫的王妃儀駕,但統統都被攔在了門外,畢竟李青蘿只答應了見她一個人。
刀白鳳倒是有心想要施展強硬手腕,畢竟她并非普通弱女子,也是有一身武功的,但貴女的花拳繡腿又怎比得上逍遙派門下教出來的侍女?
于是原想給個下馬威的刀白鳳倒反過來被人殺了威風。
她倒是想要甩袖而去,卻抵不住心中強烈的嫉妒與好奇,尤其是想到這半年來魂不舍守尤其最近更是著了魔般的段正淳更是又憤恨又惶恐。
段正淳雖然沒將外面的那些紅顏知己帶回家,但刀白鳳自然知道她們的存在,她嫉妒但也輕蔑這些女人,從不將她們當做什么勁敵。
直到現在,刀白鳳從段正淳的態度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
她在府里與段正淳大吵大鬧,但段正淳不再像從前一般退步,反而極為痛苦地向她陳述他對那個女子的無法割舍,直言其為他此生摯愛。
甚至說若能得其青睞,其他那些紅顏知己他都可以徹底了斷。
刀白鳳問,那她呢?
段正淳卻只歉疚道,她永遠都是鎮南王妃。言下之意便是除之之外的他都無法再給她了。
刀白鳳當時真如遭雷劈,不敢置信。
她盼了一輩子她風流多情的丈夫可以浪子回頭,原以為永遠不可能了,如今他真的回頭了,卻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另一個女人。
因此刀白鳳必須親自來見見這個有很大可能會威脅她地位的大敵。
這不僅是為了她自己,更是為了她的譽兒。
得到允許進門后,刀白鳳之后的一路上倒是暢通無阻。
途中的侍女們見到她時無不冷面冷眼,她們對她的到來并不喜,但卻沒有刀白鳳想象中的敵意,刀白鳳由此隱隱感到有些不對勁。
侍女沒將她帶去會客的花廳中,而是去了花園里。
花園的景致自然是曲徑通幽,一步一景,尤其是里面到處都是盛開地花枝招展、盡態極妍的茶花,美麗地宛如世外花源。
刀白鳳卻無心欣賞,甚至想到這些花的來歷便實在妒火中燒。
莊園很大,路很長,她已經是十分不耐,直到忽然一陣似有若無的琴音漸漸傳入耳中,那琴聲清泠泠,極盡飄渺出塵之意。
刀白鳳作為大理貴女,對音律也算通曉。
常言都道音律可以寄托情思,只因音律為人演奏,凡人皆有七情六欲,于是演奏時一個音調的停頓或是拉長都付諸了各人的心事。
可是今日之琴音卻聞所未聞。
清極、淡極。
刀白鳳沒能從這琴音里聽出任何喜怒哀樂的情緒,任何七情六欲的欲念,好像彈奏琴曲之人生來無悲無喜,無情無欲,心如明鏡無波無瀾。
但這并不使這琴音聽來枯燥死板,反而頗有道家清靜無為、淡泊悠遠的意境和佛家看取蓮花凈,應知不染心的伽藍禪意。
令人聞之煩惱俱消,竟有種滌蕩俗塵、凈化凡心之感。
刀白鳳一顆浮浮沉沉許久的心突然在此處得到了片刻寧靜,她忍不住駐足靜聽,而當她完全靜下心后才發現這琴音中其實也不是聽不出絲毫情緒。
孤獨、清冷、悲憫。
前兩者并不讓她意外,非遺世獨立之人無法如此超脫出塵。
但最后那淡淡的悲憫之意,卻讓壓抑多年幾近瘋魔的刀白鳳忽然感覺到了一股莫大的委屈和心酸的情緒如潮水般涌上心頭將她淹沒。
令她忍不住熱淚盈眶。
刀白鳳喜好道教,大理段氏喜好佛教,作為通曉音律和佛道兩家之人,她真正聽懂了這琴音,聽琴識人,當然也懂了撫琴之人。
因此當琴音停止,她再次抬步,見到身處絢爛花海中,白衣飄飄不染俗塵的謫仙少女,對上她無比沉靜淡漠的視線時竟同樣是是無比平靜的。
她也一眼就認出了她。
是一年多前在天龍寺的佛殿內朝拜的那個女子,雖然那時僅僅只是見到一個背影,然而這樣宛若神仙中人的氣度,世上豈有其二?
刀白鳳一時竟不知如何言語,只能哭笑不得道,“原來是你!”
*
在李青蘿眼里的刀白鳳卻是個有些奇怪的女子。
或許是因為名字里有白字,她也愛著白衣,她當然也是個很美麗的女子,白衣穿在她身上雖沒有李青蘿那樣清冷如仙的氣度,卻也自有雍容華貴。
她似乎見過李青蘿,但李青蘿對她毫無印象。
李青蘿雖說是不愿見因她有夫妻反目之事,但她自然不會覺得問題是出在自己身上,其實她覺得段正淳本性便風流輕浮。
縱然她沒有對其做調查,也覺沒有她也總會有旁人。
而她從未回應過段正淳,這事與她其實沒什么實在的干系,不過無妄之災。
她答應的理由其實很自我:她不愿做玉像,不愿旁人步她媽媽后塵。
盡管如此,李青蘿也實在不愿多費口舌,干脆一切言語都寄托于琴音中,若對方能懂自然最好,若不能懂也說明對牛彈琴。
刀白鳳聽懂了。
她的琴音里無情無欲,她對段正淳顯然毫無感覺,無論他是何種想法他做了什么,她永遠都不可能回應他。
但刀白鳳卻對她悲哀一笑,滿是苦澀地道,“真正見到你后,我反而希望你能夠回應他了。”
李青蘿不懂這話的涵義。
*
李青蘿不懂是因為她雖然聰慧通透但還不太了解人性。
她更不了解男人的心理。
而刀白鳳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她懂,她更懂段正淳,這樣恍若山巔之雪,云端之月的女子,對于男人來說,反而是得不到才是最念念不忘的。
*
李青蘿不需要懂。
她與刀白鳳已經見過了,刀白鳳也明白了他們夫妻的糾葛主因在段正淳。
她該送客了。
她們之間本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沒什么可聊的。
李青蘿愛她的媽媽,由此愛屋及烏,她對世間陷入情愛卻被無情辜負,仍然執迷不悟的女子都抱有一分悲憫與憐惜。
但同時,她心底深處不愿承認的是:她不喜、甚至是痛恨這樣的女子。
男人和情愛真的那么重要嗎?
重要到讓自己面目全非,重要到作踐自己,重要到可以不顧一切甚至是拋棄自己的孩子?
可是在刀白鳳轉身即將離開,李青蘿冷漠地看著她見了自己后反而更加失魂落魄的背影,還是冷冷淡淡地多了兩句話。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
在刀白鳳離開后,段正淳急急忙忙上了門。
這一次他終于沒有被拒之門外,李青蘿肯見他了,但還不等他欣喜若狂,一見到李青蘿迎面對上的就是她冷如寒霜的劍尖鋒芒。
“我平生最恨男子見異思遷,負心薄幸。”
段正淳擔心是刀白鳳說了什么讓李青蘿不高興的話。
可不管刀白鳳多么善妒,都是因為她愛他,倘若有一天刀白鳳能夠大度地賢良淑德,對他尋歡作樂不管不問,才是真的不在乎他了。
但這些段正淳自己一清二楚。
李青蘿不由想到了她的爹爹媽媽,媽媽對爹爹的無動于衷那么瘋狂,也是因為她明白了爹爹不再愛她了,他不在乎她了。
李青蘿對段正淳道,“你會把她逼瘋的。”
就像她的爹爹逼瘋了她的媽媽。
段正淳無言以對,他有愧于自己的妻子,可是他無法自欺欺人,他現在的確滿心滿眼都是眼前的女子,他還想再解釋什么。
李青蘿卻不想再聽了,她也不想再見他了。
她手中長劍鋒芒一閃,劍光如耀眼奪目的九天之上的神女降下的白虹般從天而降,那么美麗驚人那么恢宏絢爛,那么避無可避。
一如那日他在命懸一線的絕望之時,她令他徹底折服淪陷的那個瞬間,段正淳為她的燁燁神光目眩神迷,神魂顛倒。
殷紅的血在空中濺出一道漂亮利落的血花。
他的一臂被斬落于地。
“這是你冒犯我的代價。”
李青蘿雪白面龐潔若冰雪,亦冷若冰雪,仍如初見般對段正淳沒有絲毫情緒波動,那般無動于衷。
“再作糾纏,我必殺你。”
襄王有意,神女無心,原是如此絕望,如此痛徹心扉。
第80章 臨終托孤9
*
經歷段正淳和刀白鳳這對夫妻接連上門后, 李青蘿不勝其擾。
她半點不想摻和這些本與她無關的情愛糾纏,之后她在莊園里又停留了幾日,本已經做好了面對段氏問責甚至是一場惡戰的準備。
然而最終什么都沒有。
甚至自那以后再無人出現在莊園附近打擾她們。
李青蘿不知道段正淳是怎么和段氏皇室交代他如何斷掉的一臂的, 她并不感激, 只覺得段正淳和段氏終于識相了一回。
她不喜歡麻煩,但本也不怕麻煩。
就像逍遙派的宗旨是隱世不出, 不能讓外人得知存在,但他們可從來不是躲著人行事,該如何還是如何, 我行我素, 唯我獨尊。
只要事后將世上知曉逍遙派的外人都殺光,依然是毫無聲名的隱世門派。
逍遙派就沒有心慈手軟之人,個個都是不受世俗禮教束縛的狂妄之徒, 強大的實力帶來的從不是所謂責任, 而是讓他們隨心所欲的底氣。
李青蘿八歲時就親眼目睹她媽媽將找來氣她爹爹的男寵一個個殺死,一具具根本反應不及還面帶著微笑的尸體就橫倒在她腳下,血流成泊。
彼時李青蘿絲毫不曾在意, 她只為媽媽的瘋狂而心驚。
李青蘿只斷段正淳一臂是因為他所作所為在她這里還罪不至死,不是因為忌憚他大理鎮南王的身份。
便是大理派出千軍萬馬圍困住莊園,她自信仍能如出入無人之地般取段氏皇帝的項上人頭。
因此段氏不來找她的麻煩是段氏的幸運,卻不是她的。
沒多久,一場大雨降臨。
山中最后一點隱患也沒有了, 李青蘿帶著‘十八學士’等茶花回到瑯嬛福地, 再次過上了隱居不出的平淡而清靜的生活。
*
路上還發生了一個小插曲。
李青蘿察覺到有人跟蹤,本以為是段氏報復的手段終于到來, 但待她將人揪出來后卻發現竟是一雙腿殘疾面容盡毀的青年。
那青年似沒料到李青蘿武功如此之高,遠在他之上, 讓他連反應都不及便被她用天山折梅手中的擒拿手擒住。
從藏身之地露面后,他先是愣愣地看著她,緊接著驚慌失措地低下頭。
并不反抗,似乎并無惡意。
李青蘿起初并未認出他,還是那日送他去醫館的侍女認出了這是一年多前曾在天龍寺外的菩提樹下遇到的那個重傷瀕死的乞丐。
他如今似乎過的還不錯。
雖然身有殘疾但有一身頗厲害的武功,衣著整潔,是新衣,看起來之前似乎特意打理過,兩臂撐著一對拐杖行走。
李青蘿記得那時注意到他喉間有刀傷,此時果然仍不能言語。
她問他跟著她們做什么。
他只能慌忙用手比比劃劃,甚至一張疤痕遍布、面目可怖的臉都是青灰僵硬的,沒辦法做任何表情。
李青蘿倒沒什么不耐。
她看不懂他的手勢,但能看懂他的眼里沒有惡意。
便只當他是為感謝而來。
她讓他不必在意此前的隨手相助,便打算揚長而去。
沒想到那青年竟徑直丟下拐杖,跪倒在她身后的地上,雙手合十俯首叩拜,極為虔誠的姿態像是信徒在叩拜他信仰的神明。
便是李青蘿都難得有些驚訝。
心中不免生出一點微不足道的惻隱之心,讓她最后提醒了這個可憐人一句江湖上一種名為腹語的旁門左道可以讓他不必開口就能說話。
就看他自己能否有毅力去找尋然后學習了。
*
日升日落,轉眼又是兩年過去。
李青蘿過了十八歲的生辰,武功又再精進一步,整個人的氣質也越發飄渺,莫說外人,便是侍女們瞧著她也怕她哪天就羽化登仙。
好在這時,姑蘇的一封來信又將她拉回人間。
寫信給她的是已經數年未曾聯系過的王家表姐,信中她一改當年在王家表哥和姨母的葬禮上的態度,極為誠懇地與她致歉。
重點是她已病入膏肓,希望李青蘿能來見她最后一面。
李青蘿看完信后靜坐半晌,又不知不覺去與那座冰冷無情的玉像靜靜相對待了一夜,第二日還是動身去了姑蘇。
她并未把當年表姐的怨言放在心上,所以也無從談起責怪。
她到底并非全然無情,心中仍然記得自己幼時爹爹生死不明,媽媽離家出走,自己被送到姑蘇后姨母和表姐表哥對她的照顧和愛護。
*
去姑蘇的路上并不太平。
如今天下宋、遼、西夏三分,江湖上各大門派林立,一直都少不了刀光劍影之事,尋常的綠林劫道之事常有,偶爾也能遇上幾個門派械斗。
朝堂軟弱無力,江湖便常有俠以武犯禁之事,并不稀奇。
李青蘿一行人都是女子,吃穿行住又樣樣講究精致,很容易被視作羔羊盯上,只是從來沒有人能真正占到任何便宜。
很多時候侍女們出手就足夠,都不必李青蘿現身。
一次遇到一樁孩童拐賣之事,其中還有對孩子作‘采生折割’的,難得讓她動了怒親自拔劍。
人販子之中也有武功不低者,眼見李青蘿等人來勢洶洶,不是敵手,竟卑鄙地隨手抓了一個孩子在懷里做要挾。
李青蘿運起凌波微步,雪色衣袂飄飄如仙。
在那人販子還未反應過來時便從他身側飛身而過,轉眼孩子就到了李青蘿懷中,而那人販子的脖頸間多了一道紅色的細線。
輕描淡寫地收割了一條人命的同時,她還不忘一手遮住懷里救下的孩子的眼睛。
這事最后還是報官處理了。
等待官府來人期間,李青蘿等人留下照看那些孩子,被她最后救下的那個孩子似乎嚇壞了,十分依賴她,一直緊緊靠在她懷中。
這是個才兩三歲大的男孩,生地雪團一般漂亮精致,雖然外衣被人販子剝去換上了粗布,但從絲綢里衣的材質能看出絕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
年紀雖小,但口齒清晰,將自己在大理走丟被拐來的經歷一一道來。
看起來伶俐又乖巧。
雙眼如黑葡萄般圓溜純凈,說話時的神態有種尋常孩童難有的天真無邪的癡意,尤其是看著李青蘿時,更是一口一個叫她“神仙姐姐”。
等到官府來人,李青蘿等人離開,這孩子倒是很懂事地沒有撒潑打滾讓她留下,只是兩眼通紅淚汪汪地沖她喊“神仙姐姐,譽兒會找你的”。
逗地侍女們都忍俊不禁。
*
終于到了姑蘇。
李青蘿徑直去了王家表姐的夫家慕容氏所在的燕子塢。
燕子塢里還有下人記得她的模樣,似乎王家表姐也早有吩咐,李青蘿一到達燕子塢便有人引她去見了。
才走進院子便能聞到濃濃的藥味,屋內更是像被浸在了苦藥汁子里。
王家表姐就虛弱無力地倚靠在床頭,微微凹陷的眼眶里瞳孔渙散無神,面若金紙,以李青蘿如今對醫術的鉆研一眼便能看出這是回天無力的征兆。
見到李青蘿到來,她擠出了一個笑,費力地沖她抬手。
李青蘿坐到她床邊,一時無言。
不是因為多年未見的隔閡,只是直到親眼見到生命即將油盡燈枯的表姐,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又要再一次經歷親人間生離死別的無限悵惘。
“青蘿,我快死了。”
王家表姐無力地握住她的手,淡然地說出自己既定的末路。
“對不起,請你原諒我當年遷怒的那些氣話。”
她再一次當面對李青蘿致歉,神色誠懇,李青蘿搖搖頭實話實說只道自己從未責怪過她。
王家表姐對她的回答似乎并不意外,嘆道,“你總是這樣,對什么都淡淡的,對什么都不在意,有時我都不知你是真的心寬還是目下無塵。”
或許兩者都有吧。
只是相較于她的父母,李青蘿的驕傲和自我都藏在了清冷淡漠的外表下,她其實只是從來任性地把所有讓她不愉快的一切都拋之腦后罷了。
王家表姐又說,她必須要道歉,因為她還有一件事瞞著她。
當年李青蘿前來祭拜,表姐遷怒于她,把母親和弟弟離世的原因歸結于她,說王家表哥是因為對她相思成疾而亡。
可實際上他是一直對她有愧才郁郁寡歡。
他覺得是他的唐突害得她不得不離去,他一直擔心在那冷冰冰的石洞里,她一個人孤零零的該有多么孤獨啊。
李青蘿聽到此處,其實是有些不解的,她說有侍女們陪著她。
但王家表姐卻搖頭道,主仆有別,侍女們對她忠心,可她和弟弟指的是能和她平等交流,能走進她心里的人。
王家表哥臨死前都記掛著想要讓她回到江南來,他始終覺得作為一個人怎么能真的完全隔絕人世脫離人群生活呢?
那活著便只是活著,即便要出世也需先入世啊。
李青蘿不由一怔,剎那間心中復思緒萬千。
王家表姐則伸手想要將一直放在床頭的一個小匣子拿起來,但病痛折磨得伶仃細瘦的手臂都在顫抖,最后還是李青蘿反應過來幫了她一把。
她遞過去,但表姐卻沒有接,反而讓她打開。
李青蘿依言,打開后發現里面竟是一疊的契書,最上面的一張正是她幼時生活過的姨母家的山莊的地契,但此時地契上寫的卻是她的名字。
她正想發問,王姐表姐卻道,“這座山莊早在三年前其實就轉到了你的名下,這是母親和弟弟共同的遺愿,我本該三年前就交給你的……”
原來王家表哥一直覺得李青蘿在姑蘇待的并不開懷自在,她之所以會那么輕易離開,或許也是因為她從沒真正把姑蘇當成她的家。
她只把自己當做寄人籬下的客人。
而以后山莊全權由她做主,是她真正的新家了。
這座山莊其實也并非王家的,而是李秋水和李滄海的父母傳下來的,李青蘿的外祖父母只有兩個女兒,長女拜入逍遙派從此猶如遁入空門,一去不返。
只有幼女承歡膝下,后來李滄海嫁給一個王姓書生,說是出嫁,其實形同入贅,丈夫答應她婚后依然由她掌管家中生意,而一雙兒女則仍然隨父姓。
因此,王家表姐說這座山莊如今仍然交到李青蘿這個李家人手里,也算是物歸原主了。
李青蘿本想拒絕,其實她覺得這座山莊對她無用,山中生活雖然冷清孤寂,可她也早就習慣了。
如今就算住到姑蘇來,表姐去世后,她不是依然孤零零一個人嗎。
可聽她拒絕,王家表姐神色卻陡然激動起來,眼中含淚,懇求她能留下來,原來她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想要托付給李青蘿。
是她的孩子。
李青蘿也是直到她提起才想起來,這孩子其實是出生在她還居住在姑蘇時,是在她十歲那年,那兩年江湖上似乎出了一些事,慕容家牽扯了進去。
沒過多久,姐夫慕容博就急病去世了。
表姐生下遺腹子,幼時還經常帶了過來到王家這邊,李青蘿雖然經常在自己的院子里足不出戶,但也看過幾次。
她離開時,那孩子才三歲,如今應當八歲了。
對于如今的王家表姐來說,最重要的當然是她去世后留下的這孩子。
雖然慕容氏有家臣,但表姐仍不放心,覺得若能有李青蘿這個親姨母看護他長大更好。
李青蘿其實是不愿的,她愛清靜,不喜歡牽扯進太多紅塵俗事中,且她一心修煉武功,又是云英未嫁的少女,哪里懂得教養孩子這種事。
但王家表姐強撐著病體下床跪求李青蘿留下。
這樣的舉動無法讓李青蘿動搖,重情與冷酷的兩個截然相反的特質存在于她的一體兩面,她并不是會受人要挾的性格。
最后王家表姐甚至提到了已死的姨母對她的養育之恩。
她又道,“我知道青蘿你一心追求武道至尊,可是練武哪里是能閉門造車的呢?便是得道成仙也需在紅塵中歷練一番心境啊。
這話其實頗有道理,表姐雖不習武,可慕容氏是武林世家,難怪她能說出這樣一番深刻的洞見。
李青蘿到底是答應了下來,她的確能感覺到自己心境上的不足。
見她終于應下,王家表姐沒了最后一口心氣。
但李青蘿卻仍然從表姐的眼里看到了深深的憂慮,仿佛她已預見了遙遠的未來某種不幸的結局,而她希冀于李青蘿的存在能改變那注定的悲劇。
臨終前她似乎陷在了某種幻想里,神志不清地不住地念叨著:何必逆天而行,何必妄想?
直到將要閉眼時,才清醒了一瞬,又不住地連聲懇求李青蘿,只要讓她的孩子一生平安便可,平安二字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氣還殘留在口中。
一生平安這樣的愿望對于慕容氏這樣的出身來說似乎本就是理所當然的,那孩子生在江南富貴之家,很難想象會遇到什么威脅生命的事。
李青蘿只能想,或許是慕容氏在江湖中也算武林世家。
江湖風波惡,為人母者難免杞人憂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