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斗轉星移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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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蘿是在王家表姐的葬禮上見到的那個孩子。
她雖然早在他幼時就見過他了, 但她離開姑蘇時他才三歲,對她應當已經全無印象,因此這也算是他們之間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見面。
八歲的男孩, 和她當初來到姑蘇時是一樣的年紀。
外甥肖舅, 這孩子眉眼間的模樣與幼時的王家表哥頗為肖似,李青蘿看著這孩子情不自禁想起了當年那個躲在姨母身后紅著臉偷偷看她的表哥。
才小小的年紀, 卻已無尋常孩童地懵懂稚氣。
就連神態都是同樣聰慧早熟,
但王家表哥的目光是溫暖柔軟的,看著她時充滿了明亮的光芒, 而這個名為慕容復的孩子眼底卻是深沉陰郁的, 心事重重像是擔負了許多事情。
但未出生便喪父,八歲撫養他的母親又逝世,父母雙亡的慘痛現實似乎又不得不令這孩子迅速成熟起來, 不能不深沉陰郁, 不能不心事重重。
李青蘿看著他,難免生出憐惜之情。
“復兒。”
她回憶著少時她和姨母表哥環繞著還在搖籃中的他時的稱呼,盡量柔聲喚道。
但畢竟清冷慣了, 嗓音聽來仍是冷冷淡淡的。
靈堂里披麻戴孝跪在地上的男孩聞言小小的身體僵了僵,抬頭看過來,蒼白的小臉上是一雙因為痛哭和守靈熬地通紅的眼睛。
看著她的目光有些恍惚失神。
或許是疲憊,或許是這稱呼讓他想起了已逝的母親,想必從姨母和王家表哥雙雙離世后, 他身邊就只有王家表姐一個長輩會這樣喚他。
李青蘿從袖中抬起手, 向來不愛與人肢體的她本想輕輕撫摸一下這孩子的臉龐以作安慰,她記得幼時姨母初次見到她時便是這樣做的。
但男孩卻猛地轉頭, 避開了她的觸摸,稚嫩雪白的小臉上一雙清雅貴氣的丹鳳眼里緊盯著她, 眼神中滿是對她的陌生和警惕。
就像一只失孤的小獸面對外來的入侵者極力守衛自己的領地。
李青蘿瑩白的指尖停在半空中。
她那張冰雪顏色,因長久不見日光而顯得蒼白無血色的面龐上神情依舊淡漠,并沒有因此產生什么情緒波瀾,只是自然而然地將手收了回去。
然后說完她該說的話,“我是你的姨母,以后我會照看你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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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慕容復記憶里與他的姨母李青蘿第一次的見面。
她一襲皓白素衣,與滿室掛白的靈堂相得益彰,自室外一步步走來雪白的衣袂無風自動,飄飄乎宛如在她周身繚繞了一層淡淡的霧靄山嵐。
恍若神人般出現在他的世界。
有一瞬間,年幼的他幾乎以為這是神話傳說里的仙人來接母親去往天上。
但他畢竟不是無知稚童,知曉怪力亂神之事都是莫須有。
慕容復不知她是誰,卻聽她喚他,明明看著只是個云英少女,不比他大多少,卻用清凌凌如雪水的嗓音試圖以母親那樣溫柔地口吻對待他。
說實話,她做起這樣長輩的姿態真是看地慕容復別扭極了。
明明她自己也不適應。
他不喜歡她這樣叫他,太親近了,而他們不過是陌生人,可是這熟悉的稱呼還是讓他不由自主想起了母親的音容笑貌。
就算他不讓她這樣稱呼,這世上也再沒人能如此喚他一聲“復兒”了。
她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情緒,突然伸手想安慰他。
慕容復卻想,原來她這樣看著清冷出塵,無情無欲地好似謫仙人,竟也并非不通人情。
她容貌生的極美,稱一句美若天仙亦不夸張,身上當然也無一處不美。
纖纖玉手,皓腕素凝霜雪,肌膚與衣衫幾乎不辨其白。
但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他臉龐時,慕容復還是突然反應過來避了開來。
其一當然是出于陌生和警惕。
畢竟在他的印象里從未見過她,他雖然才八歲,但自幼習武,躲避來自生人的接觸已經算是本能,更何況他心中還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
他的確是該警惕一切陌生人的。
其二……
凡夫俗子膜拜仙神,但乍見仙子臨凡,大概下意識的第一反應都是會避讓開來的,畢竟凡人怎么能褻瀆仙神呢?葉公好龍大抵如此。
但仙子卻告訴他,她是他的姨母,將照看他長大。
姨母,慕容復后知后覺想起與病中常常昏睡不醒的母親少有的對話里,的確聽她提起過姨母的存在。
慕容復本以為會是一位和母親一樣溫婉賢淑的長輩。
可是……
他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把眼前美若天仙、清冷地不食人間煙火的少女與溫婉賢淑,更甚至是長輩這個詞聯系在一起。
她實在太年少,看起來又太不通世事,或許連她自己都需人照顧。
要如何照看他呢?
但不管他是如何想法,慕容復今后的人生再也不可避免地多了她的存在。此時的他更想不到往后的他只想她能照看他一生一世,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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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過后。
李青蘿住進了李家祖傳的莊園里,慕容復則依然住在燕子塢。
這并不是因為葬禮上他們冷淡的初見。
李青蘿并不介懷于當時慕容復的態度,畢竟于他而言,她的確是從無印象從無聯系,在他母親死后才突然出現的陌生人。
而她雖然答應了王家表姐照看慕容復長大。
但本也不打算事無巨細地親力親為,她有她自己的修行要做,她也不是這樣的性情,她的心神向來專注自我,很少能分給旁人一星半點。
因此照看就只是照看而已。
況且慕容氏家大業大,下有仆婢環繞照顧慕容復的起居,上有忠心的家臣們教導他武功和學業,他的生活顯然井井有條。
李青蘿能做的就是偶爾去看望他,保證他平安長大。
剛到姑蘇的兩個月里,李青蘿忙著整理和照顧從無量山的瑯嬛福地里搬過來的珍藏的各種神功秘籍還有她的無數名種茶花。
相比于金銀外物,這些才是她看重的珍寶。
兩個月里李青蘿派侍女去了一趟燕子塢看望,去時慕容復正在習武,見了侍女后公事公辦地回復說一切平安無事,多謝姨母掛念。
期間他也一次沒來看望過她。
直到將這些都一一安置妥帖,李青蘿才有空坐船親自去了一趟燕子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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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蘿到燕子塢時,是下人來迎接的她。
慕容復則正在習武。
李青蘿對此并不意外,她也是上次侍女從燕子塢回來,才從山莊里的下人們口中得知慕容復習武極為勤奮,且作息和課程十分嚴格規律。
每日從天不亮晨起到深夜入睡,要花大量時間練武,極少有空閑。
甚至是在他母親病重時,他仍然不能懈怠一日。
以致于王家表姐撒手人寰時,他這個唯一的兒子都不在病榻前守候。
李青蘿贊同習武就該勤學苦練,即便天賦再高,若是時時懈怠,也是大器難成,她自己便是如此。
可是便是再勤勉不怠,如此也太過嚴苛不近人情了。
李青蘿不覺得王家表姐那樣的慈母會定下這樣的規矩,那就只有慕容氏的家臣了,再結合表姐臨終前的憂慮,她不免懷疑是家臣有欺上之意。
因此才決定親自走一遭。
若不然的話,其實兩邊互不打擾,偶爾遣侍女去一趟看望,如此不遠不近,不咸不淡地相處,她其實覺得恰到好處。
在她提出要去見慕容復時,果然被人攔了下來。
言說他正在習練家傳絕學,不能被人打擾,這的確是個很正當的理由,在江湖上窺視他人家傳武功是為大忌。
但這樣的規矩只能攔得住守規矩的人。
很可惜,李青蘿并不是,她只冷冷道一句,“若我非要見呢?”
于是原本還用禮貌的表象來掩飾不耐煩的家臣頓時也不掩飾了,他眼里是顯而易見地對她這樣一個年輕又美貌的少女的輕視,
“那即便姑娘是公子的長輩,老夫也要不客氣了。”
“我倒看看你如何不客氣。”
李青蘿仍是分外平靜地淡淡回道,但神態間儼然是一派凌然不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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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慕容復聽見音訊趕過來時,所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在他眼里德高望重,武功高深的幾位家臣長輩團團圍著他美若天仙但毫無疑問是看起來是個弱女子的姨母,以多打一。
慕容復不由擔心起姨母的安危,正想開口阻止。
卻見那一襲白衣如雪的身影體迅飛鳧,腳下如凌波微步,羅襪生塵般宛如閑庭信步般輕描淡寫地躲過數人齊齊攻來幾乎堵住所有退路的招數。
明明看得到,卻完全無法跟上捕捉。
飄渺地如同一朵雪白流云。
他們自然不知道,這門輕功身法名字正叫‘凌波微步’。
是逍遙派的獨門輕功步法,以易經八八六十四卦為基礎,每卦一步,步法之輕靈、玄妙當為輕功之最。
不通易經八卦者,莫說捕捉,便是看都別想看穿她的軌跡。
他們出完招了,便輪到她了。
只見她邊運著輕功,兩只纖纖素手從雪白衣袖中悄無聲息探出,慕容復只覺得轉眼間圍攻她的六人就紛紛重傷倒地。
其實不止是他,便是與她對峙的六人都絲毫沒察覺到她出招。
然而更恐怖的是,等到他們一個個重傷倒地之后,才發現六個人每個人身上的傷都不同。
擅長劍法的受的是劍傷,擅長刀法的受的是刀傷。
還有鞭傷、爪傷、掌傷、斧傷。
他們方才出了什么絕招對付李青蘿,此刻就好似被他們自己的絕招打在了自己身上。
六人這下都大驚失色,有人直接大叫道,“你竟會斗轉星移?!”
第82章 博而不精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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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竟會斗轉星移?!”
世上的武功大多講究化繁為簡, 逍遙派卻不同,講究輕靈飄逸,閑雅清雋, 一招一式看起來姿態風雅, 美不勝收,卻有著威力無窮。
剛才以一敵六的李青蘿此刻站在原地, 雪白衣衫襯得她宛如風拂玉樹。
面容冷艷,未有絲毫汗意,惟有鴉黑烏發微微凌亂。
輕松地像是方才只是在閑庭散步。
她冷眼看著這些人有眼無珠, 口口聲聲言道慕容氏的家傳絕學何等重要, 卻認也認不出來,她自然更不屑于向他們解釋這是小無相功。
逍遙派的絕學得其一便能在武林中所向披靡。
她爹爹無崖子選了北冥神功,大師伯巫行云選了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 而這小無相功正是她媽媽所選的絕學。
江湖上絕大多數人出招皆不可避免有起勢, 所以必須出招要快,讓對手反應不及,一旦慢了就容易被對手察覺并且做好反擊的準備。
甚至眼力過人者只要一看對手身體的肌理走向就知曉接下來會出什么招。
而小無相功的博大精深, 就在于以“無相”兩字為要旨。
不著形相,無跡可尋。
出招之前任何人都無法察覺其動作,更別提招式如何了。
這就是方才和她對敵的六人和在場外觀戰的慕容復為何都沒察覺到如何出招的原因。
小無相功的另一奇妙之處,是可以此功駕馭眾多武林絕技。
江湖上的武學常識之一便是招數要和內功心法配合著使用,若無心法只有招數那便只能事倍功半, 只有個花架子, 無法發揮出全部的威力。
但小無相功卻能彌補這一缺點。
小無相功精微淵深,以此為根基, 不必配套的心法,世上任何絕技, 倒也皆可運使,只不過細微曲折之處,不免有點似是而非罷了。
李青蘿又將小無相功與天山折梅手結合。
天山折梅手只有三路掌法,三路擒拿法,一共六路武功。
但包含了逍遙派武學幾乎所有精義。
掌法和擒拿手之中,含蘊有劍法、刀法、鞭法、槍法、爪法、斧法等等諸般兵刃的絕招,變法繁復,包羅萬有。
方才在瞬息之間,李青蘿便是以小無相功模仿出對面六人的招式,又以變化無窮的天山折梅手一一以掌法和擒拿手使出對應的不同兵刃的絕招。
其中精深奧妙,一般人絕難看透。
便是李青蘿真有那個耐心向他們一一詳解,只怕也是云里霧里,如聽天書。
因此落在對面六人眼里,將之誤會為慕容氏的絕學‘斗轉星移’倒也不足為怪,畢竟‘斗轉星移’的特點就在于‘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最后到底是一旁八歲的慕容復看出了不同。
畢竟家臣們到底只是家臣,只看過‘斗轉星移’的施展,但能夠真正學習這門功法的只有慕容復這個慕容氏的主人。
也幸好他及時開口。
而家臣們自來倚老賣老慣了,如今驟然被她這樣一個年少的小姑娘打地毫無還手之力,還是用自己的絕招,還是以多欺少。
可謂是十分惱羞成怒。
李青蘿又不愿多費口舌,他們若誤會她用的‘斗轉星移’,少不得扣她一個偷學慕容氏絕學又以此為倚仗欺壓慕容氏家臣的罪名。
不過這幸好是他們的幸運。
如今的李青蘿出手其實還是大大留有余地了,若是家臣們還不識相,她也不會再給慕容氏情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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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了這一場實力懸殊的‘切磋’后。
李青蘿終于能夠在慕容家暢通無阻了,家臣們身上都受了傷,雖然不重,但顏面盡失,紛紛被慕容復吩咐仆婢攙扶下去上藥了。
這下也沒有人打擾她和慕容復的相處了。
李青蘿目的達成,不喜歡的人也消失不在眼前,她原本被有些不愉快的心情又很快恢復了平靜如水。
與她截然相反的顯然是慕容復。
八歲的孩子白皙精致的面龐大人似地皺起眉,態度禮貌、禮儀完美地先和李青蘿這個長輩問安行禮,然后又鄭重其事地問道,
“不知姨母來慕容家有何貴干?”
他在‘慕容家’三個字上特意微微重了重音。
不管李青蘿原先是打算來做什么,她在慕容家對慕容家的家臣大打出手顯然是十分失禮的。
但李青蘿不在乎,她回答地平平淡淡、理所當然,并且不作任何解釋。
“我只是來見見你。”
李青蘿擔心慕容氏的家臣欺主,但一開始本來只想先見見慕容復,沒想鬧出什么動靜,但從她到來,整個慕容氏便表現出不重視的態度。
家臣更是敢出言不遜,她又何必客氣?
她原本的目的真的就只是想見見人罷了,就那么簡單。
家臣們擔心耽誤慕容復練武,所以不讓她去打擾,似乎也是情理之中,她若是通情達理,大可以在慕容家的花廳里等候。
也就不會鬧成現在這幅場面。
這顯然是一開始那些家臣,和現在的慕容復的想法。
但李青蘿憑什么要花這么多時間在這空等?
慕容復習武的時間寶貴,不能耽誤,她的時間就不寶貴,能夠耽誤嗎?慕容家自認已經以禮相待,她也同樣自認已經屈尊降貴。
那就看誰占上風,誰退一步了。
從出生到現在,這世上就沒有人教過她委曲求全,忍氣吞聲。
骨子里只有從父母一脈相承的唯我獨尊的霸道。
盡管李青蘿答應了王家表姐的遺愿照看慕容復,但現在的慕容復于她而言僅僅只是為了遵守故人承諾的一點微不足道的責任感。
除此之外,他本人對她來說什么都不是。
若是他惹惱了她,她也大可以輕而易舉拋下這點責任心,揚長而去。
并且對此毫無歉疚。
她永遠不會被任何東西束縛,更不會為任何事內耗責怪自己。
這一點她和媽媽李秋水是極像的,哪怕爹爹移情別戀,媽媽為此發瘋,也從不會覺得是自己哪里不夠好,只會想方設法去報復他。
盡管是以作踐自己的方式。
當然這一點,李青蘿永遠不會學她,沒有人值得她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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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復當然是不滿的。
對于他而言,陌生的姨母和親近的家臣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可是當他想質問什么的時候,就對上了李青蘿潔若冰雪、冷若冰雪的美麗面龐上那一雙空無一物、看不到任何情緒波瀾的冷淡眼眸。
明明沒有任何言語,但他瞬間就意會到了她的態度。
她并不在乎他,也不在乎慕容家。
若是他真的說出了無需她插手慕容家和他的事這樣的話,她真的會轉身就走,并且再也不管他任何事。
意識到這點后,慕容復反而沉默了起來。
此前家臣們一直勸他遠離這位突然到來的姨母,畢竟在慕容家還隱藏著一個冒天下之大不韙的秘密,不能被外人察覺。
慕容復年紀雖小,但早已明白其重要性。
所以他選擇了聽從。
盡管他內心對這位姨母并無任何惡感,但現在到了可以選擇她的去留時。
他發現自己并不想要她離開。
“走吧。”
見他無話,李青蘿開口了,泠泠的嗓音如同瓊珠碎玉,實在悅耳。
慕容復仰頭看她,疑惑道,“去哪兒?”
“練武場。”
李青蘿淡淡垂眸看他一眼,纖長的羽睫在凝脂般的雪白面龐上灑下一道陰影,燦爛日光照映在她黑亮的眸中如同平靜水面飛掠過的一道驚鴻。
“只憑這些庸碌之輩教導出來的武功,還不值得我覬覦。”
這是原先家臣們阻攔她去見慕容復的理由,而現在她用自己絕對的實力證明了這一點毋庸置疑。
盡管這些話她沒有說的很清楚,神情和語氣更是沒有任何得意輕蔑之色。
但越是平淡,慕容復反而越是能感覺到她天然地冷漠和傲慢。
這一點倒也果真符合了她這般超凡脫俗的謫仙人模樣,因為高坐云端,所以理所當然的目下無塵。
家臣們于她就是那一點凡塵,沾上確實令人不愉快。
但抬手就能輕輕拂去,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那他呢?早熟聰慧的慕容復忍不住想,于她而言自己是不是也是同樣這般無足輕重?不知為何,竟覺很是不甘心。
男孩望著已經徑直走在前方的那一道烏發雪衣的身影,眸光逐漸深沉。
很快眨了眨眼,恢復平常神色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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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蘿說是來見見慕容復。
但也沒想好要做什么,她無意插手他的方方面面,既然他原本是在練武,那就繼續練武吧,正好這也是她自己最擅長最感興趣的方面。
練武場上,慕容復照常進行他往日的活動。
不是他家傳的‘斗轉星移’,而是慕容家的‘還施水閣’里收藏的許多門派的絕學招式。
李青蘿安然坐在一旁涼亭里,石桌上已經有侍女們擺好的茶具和糕點,這些都是她們自己從船上帶下來的,雖然只是短暫地出行,但一應俱全。
糕點是她慣常的口味,茶葉是大理當地帶回來的茶餅。
只讓慕容家的下人取了水過來,然后李青蘿在侍女們的伺候下凈了手,又用細軟光滑的杭綢帕子輕輕擦干纖纖十指。
之后她便在涼亭里親自泡茶、點茶。
慢條斯理,行云流水。
容光絕世的美人做什么都是賞心悅目的,更何況她在茶道上的造詣本就高,一舉一動間莫不是天生的高華氣度和風儀玉態。
當朝頗為流傳茶百戲。
李青蘿幼時在姑蘇曾和姨母學過,后來回了大理的瑯嬛福地就許久沒有碰過,回到姑蘇后,煙雨朦朧的江南如詩如畫的氣韻才與茶百戲相配。
如今便又將這門技藝撿了起來。
雖然多年未碰,但茶百戲別名叫茶丹青,下湯運匕,別施妙訣,使湯紋水脈成物象者,禽獸蟲魚花草之屬,纖巧如畫,但須臾即就散滅。【1】
李青蘿善丹青,因此再學起來倒也輕而易舉。
她畫地專心致志,似乎一眼都沒關注練武場上揮汗如雨的慕容復。
慕容復原本還想在她面前好好表現一番,便用出了比平常認真十二分的態度。
可他在太陽下曬地面紅耳赤,氣喘吁吁,倒還沒有她手里的茶湯吸引她的心神。
慕容復往涼亭這邊看了一眼又一眼。
心中實在忍不住嘀咕道,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大動干戈要來看他練武?
等到最后終于告一段落,休息的時候,慕容復走進涼亭里,接過李青蘿恰到好處的時間畫好的茶湯。
慕容復原本是有點怨念的,這會兒看著手里那碗淡綠茶湯上清新雅致的‘崇山鎖翠煙’的畫,卻也覺新奇喜愛。
他心情愉快了一些,正舍不得喝。
卻聽李青蘿那冷冷淡淡,滿是冰涼寒意的嗓音宛如炎炎夏日里的一捧雪水般平淡而直白地道,
“你資質不夠好,學地太雜只會博而不精。”
第83章 曼陀山莊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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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復愣住了。
他手里端著那杯清新雅致的茶湯, 抬起一張白皙紅潤的小臉。
八歲的孩童臉頰上還帶著一點圓潤的嬰兒肥,眼睛微微瞪大,看著李青蘿, 眼神里幾乎是明晃晃地寫著不敢置信自己剛才聽到了什么。
李青蘿坐在石桌旁, 淡淡垂眸品著自己的那一碗茶湯。
纖細挺拔的白衣身姿如同雪松玉樹一般,寬袍大袖, 盡閑飄逸風雅。
絲毫不覺自己方才說出了多么傷人的話。
顯然她也不打算收回。
慕容復就算再如何早熟聰慧,到底年幼,性子不夠穩重, 尤其是他作為慕容氏的少主, 自小就是如眾星捧月般長大,身邊皆是贊譽。
何時受過這樣的批評和打擊?
若初見時李青蘿這樣對他說,他或許只會覺得生氣, 偏偏他剛親眼目睹了他這位姨母可并不是只有美若天仙的容貌, 其武功之高深更是莫測如神。
莫說自己,便是在江湖上已算是一流高手的家臣們。
同樣是望塵莫及。
僅僅方才那一場‘切磋’,以慕容復出身武林世家的眼光還是能看出李青蘿以一敵六的輕松寫意, 家臣們實在說不上是略輸一籌。
只能說是從始至終連她的一片衣袂都沒沾染到。
慕容復也是那之后才終于絞盡腦汁想起來,母親曾說起過外祖母的妹妹拜入了一個武林門派,后來與同門的師兄成親,生下了姨母李青蘿。
但當時他好奇問是何門何派,母親卻連名字都說不上來。
又因為母親并不習武, 對江湖了解淺薄, 慕容復當時便只以為是什么在江湖上一點聲名都沒有,不入流的小門小戶。
盡管現下親眼見識過后, 他仍然看不出李青蘿的招式出自何門何派。
這樣與‘斗轉星移’相似卻似乎更為精淵高妙的武功絕對不同凡俗,可是在此之前江湖上卻聞所未聞。
但此時慕容復只覺李青蘿來歷越發神秘, 必定是出身什么隱世門派。
她自己顯然也是一位隱士高人。
這也是慕容復方才為何那么努力想要在她面前表現一番的原因之一,然而萬萬想不到得到的竟是這樣一個‘資質不佳’的評價。
等反應過來后簡直委屈地眼瞳里都忍不住浮現了水霧。
“我,我……叔伯們都說我是,”
慕容復原本想反駁說家臣都稱贊他是天才,是天之驕子,但他很快就想起此前李青蘿對家臣們平淡隨意卻盡顯居高臨下的評價:
——庸碌之輩。
果然,盡管慕容復沒有說完,但李青蘿也知道他原本要說什么,宛如遠山黛般清冷秀雅的眉目動了動,眸光里浮現微不可見地淡淡嫌棄。
“你只是不夠好,他們連好字都遠遠不及。”
言下之意是,他確定真的要聽信這樣一群廢物的吹捧嗎?
顯然就算是慕容復也知道比起家臣們,肯定是武功更高且對他沒有感情偏向的李青蘿的評價更為準確和公正。
但這結論實在令人難堪。
慕容復原本有些放松的站姿都繃緊了,肉眼可見地拘謹了起來。
手里還捧著那碗已然忘在腦后的茶湯。
一時卻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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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蘿說的的確是實話。
誠然慕容復的天賦或許在江湖算的上是上好,可并不是絕佳。
而她見過的真正的天才、奇才太多了。
比如逍遙派本身就是一個非天才和美人兼備不收的門派。
門下弟子個個不凡,個個男俊女靚,俊朗不凡,人人瀟灑飄逸,聰慧異常。
不光是武學的天賦異稟,還包括各種雜學。
醫卜星相,琴棋書畫,機械雜工,貿遷種植,斗酒唱曲,行令猜謎,五行八卦、奇門遁甲、農田水利、經濟兵略,等等。
要求無所不通,無所不精。
逍遙派的創派祖師逍遙子是如此,他門下的三個弟子,巫行云、無崖子和李秋水是如此,后來無崖子收的蘇星河和丁春秋雖有不及,但也是如此。
李青蘿自己更是青出于藍。
逍遙派的眼里就看不上什么尋常庸才。
尋常人一輩子百年時光能將一門技藝學到精通甚至是登峰造極便已是人才,更何況是這樣無所不通,無所不精呢?
瑯嬛福地里收藏了許多門派的秘籍絕招,李青蘿都一一看過,并且如數家珍,只要看到一招一式都可以立即指出其門派出處。
甚至再精準一點,在哪本書的哪一頁數。
又比如之前慕容氏的六位家臣之中,有些人武功招式是她看過的,有些是他們獨創的。
然而只是對陣之時的瞬息之間,李青蘿便都能迅速領悟到其訣竅和精髓,并且完完全全復刻出來,甚至更加精妙。
可是方才慕容復在練武場上的表現,他演練了多家的招式,能看出有些是新近學的,因為其間多有卡頓和遺漏。
然而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僅僅只是逍遙派里每個人最基礎的能力罷了。
還有一些招式他倒是很熟練,也沒有任何錯漏,應該是練習了很多遍的。
可是練了這么久,大部分的招式都依然只有形而無其骨。
不過是空架子罷了。
莫說發掘出更強的威力,便是招式原本的精妙之處都未發揮出來。
很顯然,盡管慕容復和李青蘿在武學上或許都是走的一樣的博采眾長的道路,可是他學地非常吃力,最后只會變成博而不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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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蘿抬眸看了萎靡不振的慕容復一眼。
她覺得自己只是做該做的提醒,并非刻意打壓這孩子的自信心,況且即便真是打壓,習武之人的心性也實不該如此脆弱。
難成大事。
李青蘿面上不顯,心下其實是有些失望的。
不過他到底不是她的弟子,而是她的晚輩,倒也不必太過苛求。
她有意安慰他,便道,“你那些家臣唯一的長處不過是多長了年歲,而你,莫說等到與他們一樣的年紀,不出十年,他們必不會是你的對手。”
聽了這話,慕容復終于稍稍打起精神。
但他還是有些不甘心又有些好奇地問她,“那你呢?我要什么時候才能比得上你?”
李青蘿放下自己手里的茶碗,看了看慕容復,又將目光落在了他手上還沒用動的茶湯,淡綠的茶湯上原本纖巧雅致的畫已經快要散了。
淡聲提醒道,“快喝了吧。”
慕容復這才想起來,也后知后覺感到了干渴,盡管如此,喝茶時的儀態仍是急切中又不失端方的,顯現出非常良好的家教。
等喝完茶,他倒是還沒忘記之前的話題。
“姨母,您還沒回答我……”
但喝完茶,李青蘿就已經起身,走出涼亭打算離開了。
燦爛明麗的日光照映在她纖塵不染的白衣身影上,隨著她的走動,浮光躍金,但就是如此溫暖的陽光,都驅不散她一身清冷孤寒。
宛如日照下的一座白雪皚皚、萬年不化的冰山。
高不可攀,寒意逼人。
聽到身后傳來的慕容復的追問,李青蘿頭也不回,輕盈無聲的腳步仿佛更快了一些,好似根本沒有聽見。
直到快走到月亮門,即將離開練武場時,才傳來她清清泠泠的嗓音。
“別想了。”
慕容復還在望著她的背影,等她的回答,聽見這突兀的一句話一時沒反應過來,還在想為何不讓他想,隨即倒也立刻明白過來。
這別想了,是讓他別癡心妄想。
慕容復是有些氣惱的,但他一抬眼就看到月亮門前,那烏發雪衣、冷若冰雪的少女不知何時已停駐了腳步,正回眸看著他。
黑曜石般的眼瞳里含著某種意味不明的神情,光彩熠熠。
慕容復莫名地領會到她仿佛正在觀察他有沒有因為她方才的話哭出來,而她眸中的神情或許是期待或許是欣賞,但絕對不是擔憂。
因為她提早離開,就是不想再安慰他。
想明白這點后,慕容復突然感覺到了少女淡漠面龐之下微妙的促狹之意,一瞬間,他心中的惱怒竟霎時一空,心情也變得愉快了起來。
并且八歲的孩童忍不住在心中故作老成地想道,這位姨母果然也才十幾歲,倒也并非真的全然無情無欲,像下人們說的是一尊玉像假人。
見他不哭,李青蘿最后看了他一眼。
終于真正離開了。
但慕容復這次看著她的背影,卻感覺在那個瞬間,她這座令人望而生畏的冰山仿佛也融化了一些。
*
自從李青蘿教訓慕容氏家臣,展示出自己的實力后。
慕容氏和慕容復終于知道了她不是什么真的一尊只是擺著好看的觀音像,開始轉變了態度。
慕容復開始主動往來于燕子塢和曼陀山莊。
曼陀山莊是李青蘿為她所居的李氏莊園新取的名字,她將瑯嬛福地的茶花都搬過來后,山莊處處都遍植茶花,有下人便戲言這里該改名叫茶花山莊了。
李青蘿聽說后覺得頗有道理,只是直白地叫做茶花太過俗氣,便干脆取了茶花的別名‘曼陀’二字,于是便是曼陀山莊了。
慕容復知道后覺得這名字很好,也來了興趣,要給自己燕子塢的山莊起個名字,但他起不出來,便請李青蘿幫忙。
李青蘿略一思索,給了‘參合’二字。
出自《韓非子·主道》:“知其言以往,勿變勿更,以參合閱焉。”
慕容復很是喜歡,盡管他不解其意。
第84章 鼠目寸光13
*
慕容復來往于曼陀山莊自然是來請李青蘿指點武功的。
而她若是空閑, 倒也不吝賜教。
這日,慕容復來時,李青蘿正在照顧那盆分外嬌貴的‘十八學士’的茶花, 跟隨她從大理到江南, 讓它多有不適,以致于生了病, 讓她十分心疼。
好在李青蘿多年蒔花弄草的經驗豐富,尤其是照顧茶花。
她可并非只是照著書學,甚至還曾親自請教過大理當地養花養地最好的花農。當然, 她學習的每一門技藝都免不了實踐的過程。
但慕容復見李青蘿時卻表現地頗為驚訝。
只見在他眼中超凡脫俗地就像天上謫仙般, 應該永遠白衣無瑕、不沾凡塵的少女竟仿佛突然走下了云端般,十分自然地跪坐在花圃中。
雪白的裙擺就宛如流云逸散地鋪開在她周圍的地面上。
灰塵、枯葉、殘花。
她毫不在意。
甚至用那一雙纖纖玉手——本該捏著溫潤的棋子或是執筆作丹青,乃至于像那日一般在茶湯上畫一副清新雅致的茶百戲, 做這樣的風雅事。
而反正絕不是被泥土沾染, 令明珠蒙塵,白玉有瑕。
簡直看的人覺得暴殄天物。
縱然慕容復只有八歲,還不到能懂得憐香惜玉的年紀, 然而也知美丑,覺如塵土這種臟東西實不該與美若天仙的姨母扯上一點關系。
他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說的:“姨母何必親自勞動?豈不是臟了您的手,若是枝葉不小心刮傷了肌膚更是得不償失,何不找一花匠來?”
曼陀山莊當然也是有專門的花匠的, 畢竟但凡莊園中少不了栽種花草樹木, 只是這花匠能打理尋常花木,對這嬌貴的茶花倒遠沒有李青蘿了解地精細。
更何況她也不愿意假手于人, 她享受這種樂趣。
“不必。”
沉浸其中的李青蘿甚至都沒有分給慕容復一個眼神,回答也是極為簡略的, 所有的心神幾乎都集中在了手里那株茶花上。
慕容復在一旁看著,發現她那原以為無論看任何人似乎都是冷冷淡淡、目下無塵的眼瞳此時注視著茶花倒像視若珍寶般。
冷淡也無了,甚至還有些淡淡憐惜。
慕容復莫名感覺心中都有些吃味了,明明自己是母親特意托付給姨母照顧的親人,但總覺得她看自己時和這滿眼都是花的模樣真是完全比不了。
但李青蘿倒也沒完全忽視他,忙里抽空還問了一句他來此有何貴干?
這句有何貴干,讓慕容復一下就想起那日她到燕子塢時自己的質問,他感覺這相同的一句問話聽來有些陰陽怪氣。
但看李青蘿神情仍是澹澹的,似乎并非有意。
慕容復只能當做是自己多心了,微微紅著臉說出已經來請她指點的目的。
盡管那日李青蘿的評價并不中聽,但她的武功有目共睹,他雖年幼但到底算是聰慧,還是聽進去了的,就連被她教訓了的家臣們也沒攔他。
武道之路,實力為尊。
李青蘿聞言終于看了他一眼,眸中似乎有些‘不算無藥可救’的意味。
但還是沒起身親自下場,而是讓身邊的侍女先和慕容復對練了一場,并且讓侍女特意用的慕容復曾演練過的招式,并沒有用內力,只是單純過招。
過程她并未全程關注,目光仍然垂眸看著花。
看似漫不經心,但其實到了李青蘿如今的境界,只靠耳力聽風聲便足以對一招一式都清清楚楚。
然而不出她所料,慕容復的臨場發揮能力果然很有問題。
明明學過這些招式卻仍然無法預判對方接下來的招式,甚至反而因為學過所以總是不自覺思考太多太久,導致反應總是慢了半拍。
根本沒有融會貫通,只是死記硬背。
好在他人聰慧也不是假的,要么及時想起來以對應的招式反擊,就算來不及了也能本能地以別的招式出手對上。
打地還算有來有回,足有百來回合才落敗。
對于他現下這個年紀,能有如此表現似乎已經算是足夠優秀,但李青蘿看的就是他這份反應力和他的日后。
現下是年幼,但等日后年長了呢?
遇上實力差不多的,李青蘿相信他自然也能應付過來,可武林之中永遠不缺少真正的天驕和高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哪一日遇上強敵,莫說再如此手忙腳亂,便是一個疏忽都不能有。
否則交代的便是性命。
于是等慕容復收劍來到李青蘿身旁,她又一次直白又犀利地言道:“若你真想要在武道上有所成就,與其貪多嚼不爛,不如專注自家絕學。”
其實瑯嬛福地里收藏的武功秘籍里就有慕容氏的‘斗轉星移’,李青蘿也不知是她師祖逍遙子收集的,還是她爹爹媽媽收集的。
她瀏覽過這門在武林中有著偌大聲名的武學,確實不負盛名。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能夠將對手打來的武功內力和招式的力道與方位進行隨意轉移,反傷于對手甚至是第三人,而自己則毫發無損,的確精妙非常。
慕容復若能將之練到精微高深處,來日江湖上頂尖高手必定有他的名字。
*
再一次聽到李青蘿這樣的評價,慕容復倒也沒那么氣餒了。
只是他也覺不解和無奈。
上次之后他就想過這個問題了,但他一方面學那么多家武功是為了博采眾長,一方面也是因為斗轉星移需要了解各家門派的招式才好施展。
他這話聽來很有道理,包括李青蘿自己修習能模仿各家絕招的小無相功也需在此之前對招式有大概了解。
但聞言,李青蘿冷然有穿透力的眸光直直射向慕容復,一針見血道:
“但你顯然本末倒置了。”
她終于放下了手里的花鋤,正好該換的土也換完了。
在他們的頭頂是侍女們為了防止曬傷她架起的白紗棚帳,坐在絢爛瑰麗的花海中的一身清冷、雪衣烏發的少女依然出塵脫俗地如神仙中人。
她與站立在身側面容精致清貴的男孩四目相對,認真地為他解惑。
像是花神為座下童子傳道。
她說,他根本沒有了解自家絕學的精髓,所以也抓不住其他門派招式該掌握的訣竅。
道家有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世上武功也是如此。
刀法有千萬種,劍法有千萬種,但同時萬變不離其宗,再怎么不同的刀法都是出刀罷了,劍法再怎么變化只是用劍而已。
而刀槍劍戟這些兵器的用法看起來各自不同,其實也有同源之處。
得透過它們繁復的表象看到其本質。
李青蘿也是第一次做老師,侍女們的武功都是爹爹媽媽傳下來的,她們最小的也比她大了十歲有余,如今她雖然已經在武道上后來居上。
但侍女們受天資所限,再如何修煉也差不多到頂了,只能靠時間緩慢地積累內力,至于其他的已不需要李青蘿的點撥。
她沒有為人答疑解惑的經驗,只能把自己覺得該說的說了。
慕容復果然聽地云里霧里,但又不明覺厲,隱隱有所悟,只是還不甚清楚。
李青蘿于是又道看來他悟性也不夠。
說是這么說,但她還是在起身,在侍女的侍奉下凈手,用深厚到足以外放的內力震去裙擺浮塵,白衣依舊無瑕,不染塵埃。
然后她走到慕容復身后,親自執著他的手帶他感受著千變萬化中的相同。
她身姿高挑,需要微微折腰。
隨著一招一式的舞動潔白衣袂飄飄宛如一枝遺世獨立的雪色蓮花輕旋。
她生地冰肌玉骨,膚色蒼白地幾無血色。
但是握在慕容復手背的素手仍是淡淡溫熱的,身后像是環抱住他的身體也是柔軟且散發著與周圍茶花很像但是獨一份的冷冷幽香。
這一刻,身體間拉近的距離,仿佛讓心之間的距離也近了許多。
*
之后的數月里。
慕容復來往曼陀山莊越來越頻繁。
一方面是因為李青蘿的教導確實是真知灼見,慕容復能遇到她這樣一位不出世的隱士高人算是撞了大運。
而另一方面是慕容復喜歡和李青蘿的相處。
盡管大多數時間她都自顧自做著自己的事,有時想要清靜甚至不會見他,但慕容復也喜歡曼陀山莊如今與主人相似的恬淡寧靜的氛圍。
至于燕子塢的參合莊……
若說從前還有母親,如今就只有日復一日排滿的功課和滔滔不絕、苦口婆心的告誡,縱然慕容復明白家臣們無錯,這是他作為慕容氏少主的責任。
但他終究還是個孩子,在重壓之下會累會想要松一口氣。
李青蘿也發現了慕容復偷閑的心思,她倒不覺得這是什么懈怠,甚至她一直覺得慕容復過的實在太緊繃,這樣反而過剛易折。
就算是她自己,也是張弛有度,經常學些雜事既是陶冶情操也是休息,這樣也可以沉淀心境的同時將所學慢慢深刻領悟一番。
事實上李青蘿覺得慕容復的心態已經很有問題。
實在太過心浮氣躁,明明小小年紀,還有大半個長度的人生等待他,卻像有什么在身后追趕著他一般,讓他急于求成,無法靜下心來學習。
因此她讓慕容復讀一些佛道經典打磨下心境。
沒想到因為這,又發現了另一個更為令人震驚的問題。
——慕容復不讀書。
或者說他根本連漢字都認不全。
他八歲了,早就過了啟蒙讀書的年紀,而這自然不會是慕容家疏忽了給少主啟蒙讀書的事,也不是慕容復頑劣愚鈍。
而是他不肯讀書。
準確地說,是他不肯學漢家的文字。
李青蘿讓他讀些佛道經典,慕容復倒也聽了。
他覺得她說的張弛有度很有道理。
尤其他每次來曼陀山莊,李青蘿就算有空見他,也要么有時就在蒔花弄草,或是讀書下棋,可他除了和她在武功上能有話聊,其他全然不了解。
即便不是為了陶冶情操,只是學習她感興趣的東西他也是愿意的。
但慕容復學的方式卻是由識字的婢女在一旁給他念書,她看到這一幕自然不滿意,本就是讓他打磨心境,自然是讓他獨自默讀更好沉靜心緒。
由此才讓她意外得知了這點。
當發現這一點,即便是淡漠如李青蘿都不由感到深深的迷惑。
她一開始詢問原因時,他還不肯說。
但李青蘿從不強求,他既然不肯說,她便也不管,但當她打算轉身離開時,慕容復反而愿意說了。
慕容復像是在說一個大秘密般默了良久,然后下定決心告訴她,因為他是鮮卑人,他只愿意學鮮卑文字,不愿意學漢字和漢家學問。
但這個理由仍然讓李青蘿深深迷惑。
是鮮卑人,和不習漢字和漢學其中有什么必然的關系嗎?
自南北朝五胡亂華以后,歷經隋唐統一,北方的胡人和南方的漢人幾乎融合同化在了一起,慕容鮮卑氏更是早已消失在歷史長河中數百年了。
如今與中原敵對的外族主要是北邊的契丹人和西邊的黨項人。
倘若慕容復突然告訴她,他是契丹人或是黨項人,李青蘿倒完全能夠理解。
但慕容氏這樣一個已經在中原扎根上百年可稱江南當地大族的姓氏。
按理說早該與漢人同化了。
現下慕容復作為慕容氏的繼承人卻說他不學漢字要學鮮卑文字。
但即便是博覽群書如李青蘿,至今為止在瑯嬛福地和市面上也沒見到幾本有關于鮮卑的書籍。
李青蘿從未有過地細細打量慕容復,然后輕而易舉地從這還不太會掩飾情緒的孩子臉上看到了對漢字和漢學的排斥和輕蔑,以及微妙的敵意。
她仿佛懂了什么,最后幾乎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以嘆為觀止的語氣開口道:
“你還真是叫我大開眼界。”
“原來世上竟真有如此愚蠢,如此鼠目寸光之人。”
慕容復主動向她坦白自己的種族,雖然還有隱瞞,但也算是于他而言頗為冒險的誠意了,本就正在忐忑地觀察她的神情,等待她回應。
可萬萬沒想到得到的竟是這樣毫不留情地貶斥。
男孩的臉霎時都白了白。
他甚至以為李青蘿是排斥他鮮卑人的身份,但緊接著就聽她冷若冰霜的嗓音不疾不徐響起,而話中的言語清清淡淡,對慕容復卻是字字扎心。
“即便是魏晉南北朝慕容鮮卑最為鼎盛之時,鮮卑慕容家的老祖宗慕容廆都精通漢字與漢學,能與西晉名士張華談笑風生,得到張華的稱贊。”
“慕容廆還親自動手編寫了《太上章》,慕容廆的三子慕容皝也精通天文和經學。”
“如今你這鮮卑后人不學鮮卑先祖,倒學羯人石虎?”
石虎是什么人?有名的暴君。
尤其李青蘿又繼續說,漢學無用,可漢族的政權總能更長久,漢學能夠流傳千年,而那些異族的政權但凡不進行漢化就只能曇花一現,淹沒在歷史長河中,連文字都消失不見。
而最有力的證明,莫不過于如今就連比宋還強大的遼國也在進行主動漢化。
第85章 調虎離山14
*
自李青蘿那一番振聾發聵的話后, 慕容復終于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到底有多么井底之蛙,收起了自己對漢字和漢學的偏見,羞愧地重新學習。
不讀書的后果就是連自家祖宗精通漢學都不知曉。
李青蘿其實也覺得這事實在大為荒謬, 她記憶中的王家表姐亦是一位精通詩書的才女, 怎會放任自己的孩子連漢字都不去識?
但王家表姐到底已經去了,便是想問也得不到答案了。
只是那些家臣, 也實在太不負責,將慕容復每日的課業安排地這般緊,卻一天到晚只是習武, 連他不讀書都不進行規勸, 真不知是真忠心還是假忠心。
但這倒還真是李青蘿冤枉他們了。
她長久隱世而居,即便生活在江南姑蘇的時候也是不問世事,身為江湖中人卻并不涉足江湖中事, 對眼下武林中人的情況一概不知。
因此自然不知曉武林中大字不識一個的大有人在, 而當今朝廷重文輕武,文人普遍瞧不起武人,甚至直接將習武從軍之人呼為賊配軍。
在江湖上這種情況又恰恰相反, 武林中以武為尊,誰的拳頭大就聽誰的,習武之人最看不上酸文腐儒的那一套。
慕容氏是武林世家,門下的家臣們個個也是粗莽武夫,慕容復將來又不入朝為官, 他自己既然不想學漢字不想讀書, 家臣們也不覺得這有什么重要性。
甚至因為慕容復終于痛改前非開始正視漢學,讓這一群妄蓄大志的家臣們感覺到不正常, 擔心起李青蘿對慕容復的影響太深。
終于按耐不住私下里聯絡了他們真正的主人。
*
轉眼就到了年底,要過年了。
王家表姐新喪, 第一個新年不能大肆慶祝,還要再行祭拜,年前幾日,李青蘿應慕容復之邀直接住到了參合莊里,到時候一起祭拜然后過年。
參合莊里特意給李青蘿收拾出了一個單獨的院落,知曉她喜清凈,位置安排在竹林邊,清雅幽靜,平日里也約束了下人不讓他們無事前來打擾。
這天傍晚天上忽然下起小雪。
白墻黛瓦間細雪仿若柳絮飄飄,溫婉的江南水鄉的雪也分外柔美、靜謐。
李青蘿在四季如春的大理多年,如今乍然再見到雪也難免覺得新奇喜愛,便特意讓侍女準備了火爐和酒來,放下手里的書打算臨窗溫酒賞雪。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恰是體驗一番詩中風雅意境的好時候,怎能浪費這大好雪景呢。
侍女們聽話照辦,還問她要不要把慕容公子一起叫來,李青蘿覺得他年紀小叫過來又喝不了酒。
誰知侍女卻笑道讓慕容公子也受這雪景熏陶熏陶,省得連詩也不讀了。
這話一出,屋中各人都忍俊不禁。
那日慕容復對李青蘿坦白自己鮮卑人身份的時候只有他們兩人在場,但在此之前他不肯讀漢字只聽婢女讀書的事卻是眾所周知的。
李青蘿身邊的侍女們,平日里待在瑯嬛福地隱居清閑地很,受她影響,或多或少都讀了不少書,再者很多武功典籍寫的艱深晦澀。
若是不識字讀書,練武都看不懂秘籍。
知曉慕容復這樣一個江南大族的少主卻連字都不肯識,她們自然覺得震驚又好笑,但她們也只以為是小孩年紀小頑劣任性罷了。
但不免拿這當做趣聞玩笑一二。
李青蘿聽了心中也覺無奈又可笑,但攏在雪白披風里的一張晶瑩面龐上神情還是淡淡的,等她們笑完后柔和又不失地威嚴地提醒不可無禮。
畢竟慕容復是慕容氏的少主,是她的外甥,侍女知曉分寸,當即也笑嘻嘻地保證不在外亂說,又討好說要去園子里摘幾束開地正好的紅梅來。
李青蘿也沒追著不放,知曉她們一向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又說讓再取些她們自己愛吃的酒菜,今晚不必侍奉了,她們也回房間自去賞雪熱鬧去。
侍女們當即滿臉笑容地應了,院子里一派寧靜和樂的氣氛。
*
冬日晝短夜長,天色暗下地很快。
李青蘿獨自坐在窗前溫著酒,順勢賞著夜雪,院子里各處懸掛著燈照明,不算太明亮,昏暗的燭光朦朦朧朧,洋洋灑灑飛舞的白雪落地無聲。
只有院子里栽種的幾顆已經完全落了葉子的樹,當雪花挾著風聲落在其上搖搖欲墜的枯枝上才會發出一點細微的簌簌聲響。
還有附近侍女們隱隱的歡笑聲,以及從很遠很遠的方向傳來的嘈雜。
但一切熱鬧都與她無關。
反而越發營造出這座院子的小小天地里一片孤獨、靜謐的意境。
李青蘿不覺得這有什么,她習慣了一個人的孤獨和安靜,也享受一個人孤獨和安靜。
很小的時候爹爹媽媽還恩愛的時候,她也喜歡和他們還有兩個師兄一起歡聲笑語的熱鬧,但后來日復一日的爭執打架的熱鬧令她只想要安靜。
想起幼時的事總令李青蘿心情沉郁。
正好她已覺有些微醺,她不喜歡過量飲酒讓自己神志不清的感覺,便打算關上窗戶回寢臥里休息。
她起身,在窗邊吹了吹冷風散去自己臉上的溫度,清醒許久。
但正要抬起手時,她耳中敏銳地察覺到了一點微不可查地動靜,她不動聲色地繼續看雪,很快又感覺到了一道窺探的目光自夜色中傳來。
李青蘿抬手關上窗,隔絕了外面的視線。
*
夜幕的參合莊里,一道雪色身影追著一道黑衣身影。
黑衣人蒙著面,看身形像個男子,輕功十分高明老道,且有著少林水上漂的影子,落腳之處幾乎沒有任何聲音。
但他身后緊追不舍且越來越近的李青蘿身法只會更加精妙。
凌波微步,踏雪無痕。
眼看擺脫不得,兩人終究在院子外的竹林里交上了手。
來人用的也是和輕功一樣的少林功夫,可是包裹住的頭巾下分明沒有剃度,出手剛猛如虎,氣勢恢宏,氣勢洶洶。
若是一般人對上這樣的硬功夫,大多會以柔克剛。
但李青蘿偏偏反其道而行,這次她沒有用小無相功和天山折梅手,而是用上了同樣以剛硬為特點的天山六陽掌。
天山六陽掌威力極大,與白虹掌力俱是逍遙派最高深的掌法。
此掌法中的六字其實代表《易經》中的二陽數,而且出掌之時左右雙掌可各運陰陽不同的內勁,故此其也可稱為天山陰陽掌。
雖然其效果陽剛威猛,但運用起來仍是逍遙派武功獨有的輕靈飄逸,閑雅清雋,出掌之間舉重若輕、瀟灑如意。
如此以硬碰硬,二人不相上下。
李青蘿勝在身法和掌法精妙,而黑衣人勝在內力深厚,對敵經驗豐富。
因此當李青蘿故意買了個破綻,令其乘勝追擊,使出一招‘云霞出薛帷’單掌與他對上后,便不動聲色運轉起了北冥神功反向吸收其內力。
北冥神功的厲害之處就在于【天下武功無不為我所用】,猶之北冥,大舟小舟無不載,大魚小魚無不容。
那黑衣蒙面人感覺到內力的流逝,露出的一雙眼睛猛然睜大,瞳孔緊縮。
發現想要掙脫,卻宛如被吸附住一般無法掙脫,竟不惜果斷地倒轉內力令自己內傷。
李青蘿如今的內力不及他,吸他內力本就兇險,也果斷地停止了北冥神功的運轉,沒有收回手,而是不間斷地化為掌力攻向這黑衣人胸口。
黑衣人剛被吸走了部分內力,又受了內傷,倉促之間見她疾速來攻,根本反應不及,只能下意識抬手阻攔。
但他這一逼急了身手竟隱隱有慕容氏的影子。
李青蘿見此,心下說意外又不覺意外,她早就發現這黑衣人身法和對敵的經驗非常老練,然而于少林武功上卻遠沒有相匹配的精熟。
她本就是有意逼其用盡底牌。
但對方幾乎是她有生以來除逍遙派中人外遇到的武功最高之人,長久拖下去等她內力耗盡反而是她要先落入下風。
只是沒想到,對方與慕容氏有關聯。
慕容家竟有這等高手存在?那又為何要如此暗中窺視于她?
李青蘿暫時想不明白,但手上出掌的速度一招比一招迅猛,沒有絲毫留情。
趁其病,要其命。
她或許不會真的什么也不問就殺了對方,但總要先把人制服擒在手里。
然而就在這時,遠處傳來尖銳和喧囂地呼喊聲,看過去還有濃煙滾滾,李青蘿細細聽就聽到有人在喊有賊人闖入少主的院子放火,快救少主。
傳來的話里內容不甚清晰,不知是慕容復在火里還是被賊人挾持。
但李青蘿頓時心中一緊。
不論這大半年來她與慕容復相處的感情,便是他是王家表姐托付給她照顧的孩子,她也不可能不顧對方的安危。
然而這黑衣人頗為難纏,一時半會兒拿不下他。
李青蘿沒有戀戰,最后使出一招天山六陽掌絕學——第七式陽關三疊,可使自已一段時間內攻擊對手時發揮出數倍的巨大威力。
這一掌讓黑衣人頓時胸口一震,鮮血從黑色的面巾里溢流下來。
但他同時也很聰明地借著這道掌力的推動讓自己的身體如一片輕飄飄的樹葉向后倒去,頓時和李青蘿拉開了一大段的距離。
然后一刻不停運起輕功逃離。
李青蘿若是想追,自然還是能追上的,但這時她只能看著對方離開,然后立刻運起凌波微步向截然相反的慕容復所在的方向飛身而去。
*
李青蘿到達之后,發現是虛驚一場。
出事的時候慕容復并不在自己院子里,因為天上下了雪,火也很快被撲滅,幾乎沒有什么損失,只是被偷走了一些財物。
慕容氏的家臣們慶幸又惱怒地說應當是哪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綠林大盜偷到了慕容家的頭上。
李青蘿靜靜玉立在一旁冷眼看著,未置一詞。
她方才進去被熄滅的貨場查看過,火勢是從里面燒起來的。
而且賊人進去時,慕容家外松內緊的防守竟然無人察覺,賊人出來時才看到一點影子,卻又輕易被人逃了。
她雖覺得這些家臣們武功平庸,然而他們在江湖上怎么也算得上一二流的高手,卻連一個小賊都逮不住,實在不該。
若說那小賊武功高深,身法高明,這樣厲害的大盜卻只偷一些財物?
李青蘿覺得這些家臣們要么是自己蠢,便是把她當成了傻瓜。
尤其是這賊人事發的時候恰好撞上她與那黑衣人纏斗。
怎么會如此巧合?
李青蘿直覺慕容家是在調虎離山,為方才的黑衣人打掩護。
慕容氏有秘密。
李青蘿確定了這一點,然而看慕容家為了隱瞞不惜燒了少主的院子,而她也到底沒有抓住那黑衣人當做證據,便索性當做無知無覺了。
她沒有那么多的好奇心。
只要他們不自己把線索送到她面前其實她無意探究。
第86章 驚為天人15
*
十年之后。
又是一年春日, 曼陀山莊里的茶花又到了盛開的季節。
淡粉雪白、姹紫嫣紅開遍,從里到外都是一叢叢盛開地熱烈鮮妍的好顏色,遠遠看過去這白墻黛瓦、飛檐翹角的山莊像是坐落在花海之中。
江南池館厭深紅, 零落春山煙雨中,
水鄉的溫婉多情與茶花在朦朧煙雨中的嬌艷欲滴竟也十分相得益彰。
曼陀山莊。
就像它的名字般美麗地如同一片世外花源。
它坐落在太湖邊上,卻幾乎與周邊的人家沒有任何往來, 只能隔著寬廣無垠的碧湖在對岸窺見它在晨光暮靄、水霧繚繞中若隱若現的影子。
或是順著含著濕潤水汽的春徐徐風嗅到馥郁的幽香,沁人心脾。
在姑蘇人眼里,曼陀山莊是美麗而神秘的。
甚少有人見過曼陀山莊的主人, 但傳言中在這片仿若世外花源的山莊內居住著一位同樣美麗又神秘的花神娘娘。
她愛著白衣, 一襲雪色無瑕。
冷浸溶溶月,浩氣清英,仙才卓犖, 不與群芳同列。
太湖之上擺渡的船夫和采蓮女們曾有幸偶然遠遠望見過那漫步于群芳爭艷的萬千繁花之中依舊遺世獨立、出塵脫俗的玉人倩影。
驚鴻一瞥, 驚為天人。
*
喬峰坐在船上,耳邊是船夫還在對傳言津津樂道的聲音,腦海里浮現的卻是來到姑蘇后這邊的分舵里的人對曼陀山莊義憤填膺的控訴。
據分舵里的兄弟所說, 曼陀山莊管事的是一群白衣女子,她們個個武功高強,眼高于頂,性格霸道蠻橫,是一群兇神惡煞的女羅剎。
她們瞧不起他們這些乞丐, 還故意戲弄人, 原先商量好的保護費,等到人上門去收又不肯給了, 冷嘲熱諷一番不夠,還打死打傷了十來個兄弟。
這邊分舵原先的舵主上門去要個說法, 卻被曼陀山莊的主人,這群女羅剎里最厲害的羅剎女給一掌打死震碎了心脈,死后還挖了眼睛喂狗。
事后尸體被堂而皇之地丟到了丐幫分舵門口。
這無疑是對丐幫極端蔑視的挑釁,無論是為了討個公道還是為了維護丐幫的顏面,喬峰都必須親自往曼陀山莊走一趟。
這件事很重要,一個處理不好丐幫在江湖中的威信掃地。
尤其曼陀山莊雖然在武林中名不見經傳,但是其與在江湖上有偌大聲名的江南武林世家姑蘇慕容氏關系密切,其中分寸很需小心拿捏。
這就需要一個武功、智謀、大局觀缺一不可的人來處理。
于是近年來在江湖上聲名鵲起、在丐幫里被許多兄弟擁躉信服的喬峰就這樣被丐幫幫主汪劍通從洛陽本幫派了過來處理。
他是個外表粗豪,內心細致的漢子,到了姑蘇后沒急著去分舵見人,而是先在姑蘇本地收集了些消息,既有關于曼陀山莊的,也有丐幫分舵的。
但曼陀山莊的主人身處繁華的城鎮中,卻過的如同隱士一般。
十年來出門的次數屈指可數。
見過她的人就更少了。
她這位主人如此,山莊的其余人大抵受她的影響也是如此,行事作風雖有強勢霸道之處,但向來不愛與人產生什么瓜葛,分外低調神秘。
外人也難以探聽山莊里的事,因此風評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
但也沒聽有什么為非作歹之事,仇家多年來也幾乎只有丐幫這一個。
而本地的丐幫……
丐幫向來是天下第一大幫派,幫眾多如牛毛,于是其中也難免有魚龍混雜,好處就是消息極為靈通,天下幾乎無處沒有丐幫的耳目。
江湖中人向來是很不愿意得罪這樣一個大幫派的。
喬峰即便在本地打聽了一圈,但得到的也多是一些模棱兩可的話,問地深了得到的也就是搖搖頭發出幾聲并非善意的冷笑聲和諱莫如深的神情。
乞丐向來是下九流的一行,受人白眼的時候居多。
如此似乎也很正常。
然而喬峰就是敏銳地察覺到了其中的幾分不對勁,他直覺此次曼陀山莊和丐幫的沖突里另有隱情,并非完全像分舵里的人描述地那樣。
因此喬峰這次特意沒帶上任何人,獨自往曼陀山莊拜訪。
也不打算一開始就做出一副氣勢洶洶前去質問的敵對態度。
相反到了曼陀山莊所在的渡口處,他坦然表明身份,友善有禮又不失氣度地請求拜見山莊主人。
山莊里的白衣侍女確實如傳言中描述地個性強勢傲慢,眼高于頂,即便聽了他身份后神態間很有些敵意,然而到底也不曾失禮,也不曾口出不遜。
只冷言諷刺了一句,“可算是來了個會好好說話的正常男人。”
喬峰聞言想到他曾見過的江南本地分舵的舵主為人,有些貪財貪色的毛病,還有些大男人普遍看不起女人的毛病。
他不由可以想見這人來到曼陀山莊后兩方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情形。
之后侍女甚至算是頗有待客之道的引路請喬峰去了花廳。
一路上目之所及都是搖曳的花海,大朵大朵的茶花浪漫無限,美不勝收,即便是喬峰這樣不解風情的粗人,身處其間也覺賞心悅目,心曠神怡。
曼陀山莊的主人似乎沒有給他下馬威的意思。
喬峰很快就見到了其神秘的主人。
她和傳言中一樣的神秘,自然也和傳言中一樣地美麗如神人。
*
對于丐幫中人的到訪,是在李青蘿意料之中的。
只不過她本以為又是一個不知所謂的人,將要面對的又是一場鮮血淋漓的廝殺,然而從侍女口中得知,來人竟然出乎預料地有禮有節。
這讓李青蘿有些意外的同時也覺事情或許迎來了轉機。
她是無懼于與丐幫結仇的,但是近來接二連三的騷擾讓只想清靜修行的她也確實是煩不勝煩,不管是什么方式,只要能盡早了結這些麻煩就好。
來人自稱喬峰。
李青蘿并不過問江湖中事,對這個名字一無所知。
她也一貫不愛聽傳言和名聲來判定一個人的品性,傳言可以是謠言,名聲可以偽裝,她向來只相信自己的雙眼看到的。
而這一打量,她心下就微覺滿意。
這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漢子,身材甚是魁偉,身穿灰色舊布袍,已微有破爛,一張四方的國字臉,濃眉大眼,高鼻闊口。
眉眼間神情開闊,眸光清正堅毅,顧盼之際,極有威勢。
喬峰沒有介紹他是幫主汪劍通的弟子。
李青蘿并不知其在丐幫的地位,但只從她自己眼中所見其即便如今身居下位,未來也必定是個能成一番大事業的人物。
她學過一點相面之術,此人面相看起來便是個光明磊落,坦蕩正直之人。
武功也不低。
李青蘿以武林前輩審視后輩的眼光打量喬峰,這的確是一個自她出世以來所見到的最出色的一個江湖人,即便是慕容復也不及他。
*
在李青蘿打量他的時候,喬峰也在打量她。
他這人生性豪爽,最重江湖俠義,如今雖年過二十,但一門心思只想闖下一番事業做個仰不愧天俯不怍地的大丈夫,對于男歡女愛向來不感興趣。
因此相比于李青蘿的容貌,他先注意到的是她身上的氣勢。
曼陀山莊的名聲在附近漁家口中也有將近十年了,但眼前的山莊主人只從容貌看起來仍是年不過雙十的妙齡少女。
她和傳聞中一樣愛著白衣,潔若冰雪,亦冷若冰雪。
肌膚蒼白沒有血色,整個人猶如冰雕雪塑般,甚至周身繚繞著一層似霧非霧的寒霜之氣,不必言語便透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
眸光亦是清冷寒峻,淡漠地空無一物。
當她腳步輕盈無聲令喬峰毫無所覺地從門外翩然而至時,他少有地微受驚嚇,幾乎以為這并非真人,而是飄飄乎的鬼魂。
然而當對方的眸光投注于自己身上的那一瞬間。
喬峰背后驟然一冷,這一瞬間他竟有種回到少年時自己還住在少室山腳下時,每每去到山林中被某種極為危險的大型猛獸鎖定的危機感。
且比那壓迫感更甚千倍百倍。
他渾身肌肉下意識地緊繃,寒毛豎起,心跳聲在應激反應下動如擂鼓,他只能極力控制著自己不做出更加過火的反應。
喬峰不閃不避地與之對視,那是一雙淡漠沒有情緒的眼睛,也是一雙世上少有的清澈通透的眼睛,宛如一面明鏡映照出他人最真實的模樣。
這一刻,他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他。
*
兩人從見面開始就沒有說一句話。
短暫而又漫長的對視后,李青蘿率先往門外走去,喬峰毫不猶豫地跟上。
路上她只說了一句話:“不許傷了我的花。”
喬峰便應道:“好。”
然后他們來到曼陀山莊外的太湖邊上,雙雙站定后,沒有任何預兆又像是別有默契般不約而同出招相向。
白衣飄渺的少女和灰衣粗布的青年的身影隨后又出現在了廣袤的太湖水面之上。
她凌波微步,他一葦渡江。
在他們快到無法用肉眼捕捉的招式里,沖天的水花宛如被驚雷炸響。
第87章 英雄相惜16
*
李青蘿從喬峰身上看到的是巨大的潛力, 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喬峰在李青蘿的身上感受到的是來自江湖前輩強大的壓迫感和威懾力,在他面前的是一座令人望而生畏的高峰。
她不會忌憚后輩身后的趕超,他亦不會畏懼于前輩的強大頓足不前。
他們在對方眼里看到的是相同的戰意。
既想戰, 那便戰。
兩人此刻都不約而同地將那點瑣碎拋之腦后, 或者說那些錯綜復雜的糾葛到了現下已不必再通過婆婆媽媽的言語拉扯來解決。
就像文人之間的交流會通過筆下文章,樂人之間的交流通過彈奏的音律, 而江湖中人很多時候便是通過拳腳見真章。
一場酣暢淋漓的戰斗下來,對招之間就能看清對手的品性。
*
太湖之上。
李青蘿料想這場戰斗恐會前所未有地聲勢浩大,為了不波及到山莊里外的茶花們, 便有意將場地選定在了外面寬廣的太湖水面之上。
太湖里種植了十里荷花, 眼下雖然未到夏日盛開的時節,但已有圓圓的荷葉將水面鋪成清新的碧色,風一吹, 像是蕩漾開一片綠色的浪花。
李青蘿運起輕功輕飄飄踩在荷葉之上, 宛如在湖面上凌波踏浪。
喬峰緊隨其后,他這樣一個身體高大健壯的漢子,竟也能身輕如燕, 與她一樣輕松借助荷葉的那一點浮力穩穩當當立于水面。
只這一手便讓李青蘿明白自己并未看走眼。
同時她也認出了這輕功身法有少林武功‘一葦渡江’的影子。
而后兩人默契地雙雙出招。
果然喬峰一出手,李青蘿就察覺到他所用的正是少林七十二絕技的降魔掌,出掌輕柔,若有若沒,屬于較為陰柔掌力。
這是他開始時的試探, 也表明無意做生死相斗乃是點到為止的切磋。
李青蘿領會到了。
因此她同樣沒有用逍遙派的武功, 而是回以同樣的降魔掌。
少林大名鼎鼎的七十二絕技,她的祖師逍遙子收集武林各派絕學的時候當然不會漏下, 早在瑯嬛福地里李青蘿就曾看過、學過。
少林功夫博大精深,即便是少林高手云集的達摩院長老一輩子能鉆研到至深的也不過幾門絕技。
更何況其中有些功夫偏陰柔, 有些偏剛猛,不可兼修同練。
不過逍遙派的內功與別派不同,神奇之處就在于陰陽相濟,體內可以同時容納陰陽內力。
李青蘿的資質已算的上是當世頂尖的武學天才,這七十二門絕技她都一一學了,但也只能說樣樣都純熟,不能夸口能樣樣用地精通到極點。
然而即便有一點不足,她身懷的小無相功也能補全。
*
在李青蘿眼中,她練的少林功夫還不夠精妙。
然而喬峰與其一交手,卻大為震驚。
他天生異稟,實是學武的奇才,傳授他武功的兩位師父玄苦大師和丐幫汪劍通汪幫主武功已然是武林中的名宿宗師。
喬峰卻青出于藍,如今雖然才二十出頭,但武功已經與他們不相上下。
任何一招平平無奇的招數到了他手中,自然而然發出巨大無比的威力,他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只覺什么招數一學即會,一會即精。
熟識他的人都說這等武學天賦實是與生俱來,非靠傳授與苦學所能獲致。
比如這降魔掌,本不是什么厲害的神功,只是喬峰用的好,才成了他的絕學之一,他自恃即便是在少林寺中無有一人能在這一門掌法中勝過他。
但偏偏今日他遇到了。
不是內力上的深淺差距,僅僅只是使用這門掌法的更為精微高深之處。
一驚之后,喬峰卻是越發見獵心喜的興奮。
隨即掌風變幻,換成了他的另一門得意功夫,排云雙掌。
這并不是少林功夫,而是汪幫主所授。
同樣原本并不是一門十分厲害乃至出名的神功,只是由喬峰用出來這一掌法便顯得掌掌凌厲,霸氣十足。
喬峰變招迅捷,之間相隔的速度快地幾乎看不清。
同樣的,對面之人的變招他也無法完全捕捉地一清二楚,尤其李青蘿所修習的小無相功的特點之一本就在于不著形相,無跡可尋。
直到最后一瞬,喬峰眼見她同樣以雙掌與他相對才心覺不妙。
果然,二人掌力一對上,他便完全確定了這分明就是自己所用的排云雙掌,也同樣的與降魔掌一般威力更為巨大。
排云雙掌的要點便在于勢大力沉,排風排云。
他們兩人掌間相撞的強烈氣浪最后炸地腳下的太湖湖水飛濺出數道幾丈高的水花。
喬峰也終于站不住,被其掌風之威力震地后退一步。
但他并不心生退縮,反而越戰越勇。
他只是隔著漫天飛濺的水花與對面始終立于那一片青青荷葉之上巍然不動,惟有雪白衣袂飄飄輕拂的女子對視。
青年的一雙虎目里是明亮如火光般熊熊燃燒的興奮戰意。
方才的那一招排云掌并沒有那么簡單。
喬峰已經意識到,他輸了,輸的徹徹底底,不僅在于掌力上的比拼,更在于在他變招之時,出招之前,李青蘿就已經看清了他將要打出的絕學。
然后在落后了這樣在高手比武時微妙卻極其重要的瞬息之差里,用比他更快的反應力和速度以及更高明的手法施展出同樣卻更為強大的絕學。
顯而易見,她應對地輕松寫意,還留有很大的余地。
勝負已定,但喬峰沒有就此打住。
他察覺到了對面女子的指點之意,于是接下來他又接連換招,龍爪擒拿手三十六式、太祖長拳、羅漢拳、鐵肘功、破衲功。
無論他用什么招式,對面的女子都能用同樣的武功卻更為出神入化的招式與他對上。
且穩占上風。
喬峰不但資質異稟,且在武學上穎悟絕倫。
他生平罕逢敵手,臨敵之際,自然而然就有諸般巧妙變化。
許多強敵內力比他深厚,招數比他巧妙,但一到交手,總是在最要緊的關頭,以一招半式之差而敗了下來。
而現下喬峰也能在與對面的李青蘿幾乎沒有什么喘息之機的交手之中迅速地學習到對方使用的招式上一些顯然更為精深高妙的技巧。
他并不照搬全學,而是活學活用,由此得到啟發,創造出更多新的、更適合他自己身材和力量的招式用法。
喬峰在戰斗中進步地飛速,堪稱每一分每一秒都能在對敵之中成長。
但他一變,李青蘿也同樣不會一成不變。
他進步地越快越多,越能感覺到李青蘿的深不可測,因為他始終沒有觸摸到她的上限所在,她始終都是游刃有余的。
起碼現在的他還不能讓她用盡全力。
*
這場在太湖之上打地轟轟烈烈的戰斗,甚至引地隔岸許多人遠遠圍觀的戰斗,最后終結于二人再次運起輕功先后渡過廣袤的湖面飛身離去的一幕。
李青蘿在前,喬峰在后。
一白衣飄渺如仙,一威風堂堂如金剛。
這一幕落在圍觀的姑蘇當地百姓的眼里,于是又生出許多臆測猜想和關于那神秘而美麗的曼陀山莊的傳說。
李青蘿回到曼陀山莊里,再次穿過那一片絢爛的茶花花海。
喬峰跟在她的身后。
兩人一前一后地走著,姿態自然,氣息放松,宛如閑庭信步一般。
已絲毫沒有了此前剛見面時隱隱的對峙。
以武會友這樣的事在武林之中并不只是空口一句話而已。
喬峰佩服李青蘿精微淵深的武學造詣,感激她方才像是良師益友般的指點,李青蘿亦欣賞喬峰在戰斗中展現出的令一般人瞠目結舌的學習能力。
世上英雄惜英雄,便是如此。
尤其喬峰從李青蘿強大卻克制的出手看出了她雖看似冷若冰霜不近人情,但同樣冷靜理智,心性沉著平穩如鏡湖般無波無瀾。
世上大多數人世估計都很難讓她引動她情緒,更別提是動怒殺人。
她也絕非倚仗力量便耀武揚威的性情。
他基本已經確定了,丐幫之事甚至是前分舵舵主之死必有隱情。
*
李青蘿也同樣從喬峰在比武中大開大合、光明正大的風格確定了此人是位心胸開闊的正人君子,絕非與人同流合污的性情。
因而一回到花廳,兩人各飲下一盞茶后。
李青蘿并不進行正常但在她看來純屬多余的寒暄,直截了當道,
“你可知采生折割?”
她這話讓喬峰原本漸漸放松下來的神情驟然大變,虎目圓睜。
*
所謂采生折割,“采”就是采取,搜集,“生”則是指正常發育的幼童,“折割”即刀砍斧削,通俗來說便是將原本正常健康的孩子變為殘疾。
尤其江淮江湖地區暗地里常有肢解人體殺人祭鬼之事。
而這被肢解的人體來源便是那些被拐賣的幼童。
而除了祭鬼,‘祭人’的可怕更是絲毫不遜色,所謂的‘祭人’并非真的祭祀,而是一些人專門控制殘疾的孩子上街乞討以此斂財供養自己。
這件事的源頭還要追溯到十年前。
那年李青蘿接到王家表姐的傳信回姑蘇的路上,曾經從人販子手里救下了一伙被拐賣的孩子,其中就有人被殘忍地采生折割。
當時她雖然將這件事交托給了官府,但到底信不過一直讓侍女關注著。
后來果然就查到其中有丐幫的手筆。
李青蘿并不意外,此前她就有所猜測,丐幫的勢力在江湖上如日中天,若有他人借乞兒來斂財豈能逃過丐幫的耳目?
那一次,她讓侍女將能查到的那一條利益線上的所有人直接都殺了。
只可惜源頭所在消息靈通,在此之前就壯士斷腕。
之后李青蘿忙于葬禮和托孤之事,便就此作罷。
但或許就是那次,她就此與丐幫里面的部分人結下了梁子。
除了曼陀山莊的地契,李青蘿接手的還有部分生意,她交給侍女們掌管,侍女們性子都霸道強勢,原先會交給丐幫的保護費如今不給。
有人上門討要,態度蠻橫無禮,便被她們打了出去。
于是這梁子更深。
但這其實是差不多十年前李青蘿剛到姑蘇時的事了,那時丐幫忌憚慕容氏沒有再作糾纏。
真正讓他們產生無法化解的矛盾的。
是直到采生折割的事,再次發生在了姑蘇境內被她的侍女們發現。
第88章 出世入世17
*
那日得了李青蘿的提醒后, 喬峰匆匆告辭離去。
他本就是個膽大心細,武功智謀都雙全的人物,有了方向后再在丐幫中盤查很快就從一些良心未泯只是從前不敢開口的幫眾口中查明了真相。
姑蘇本地分舵的前舵主能在丐幫汪幫主的手下當上舵主, 其從前的為人行事自也過得去, 小節有損,大節無虧, 到底沒有徹底臟心爛肺。
但他是個貪財貪色的,就給了人鉆空子拿捏他把柄的機會。
送個女人日日吹枕頭風,要養女人就要花錢, 想要錢又被人引著賭錢, 等染上爛賭的毛病輸地底褲都要賠光的時候,底下人適時獻上孝敬。
一開始他是不知道錢財具體來源的,心安理得地收了。
等知道的時候自己也已經徹底被綁在了這條利益線上不能脫身, 更何況大手大腳花錢的習慣也養成了, 哪里舍得斷了?
至于和曼陀山莊的糾葛的確從十年前就開始了。
李青蘿回到姑蘇后,除了曼陀山莊的地契,接手的還有部分生意。
這些俗務她是向來不會沾手的, 便交給侍女們掌管,侍女們性子大都霸道強勢,說不上欺負人,但總是不會被人欺負的。
當今朝堂勢弱,江湖強盛, 武林門派眾多, 俠以武犯禁之事也多,因此一些門派與當地的勢力和百姓大多都有約定俗成的保護費。
丐幫自然也如此。
而姑蘇本地這里至少從李青蘿的姨母那一代就是如此了, 即便后來王家表姐嫁入武林世家姑蘇慕容氏,這筆錢也沒斷掉。
畢竟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 多個朋友多條路,無謂為這點錢得罪丐幫這樣一個耳目遍地的偌大勢力。
但侍女們年少時就跟著李青蘿一家隱居山中,對這些人情世故其實也沒有多少了解,在她們看來自己等人都有一身好武功,何須丐幫保護?
真遇上她們解決不了的高手,也還有她們小姐。
而若是連李青蘿都落了下風,那侍女們可不相信這樣的人物會是一個丐幫能擋得住的?
既然如此,交這保護費給丐幫又有何用?
雖然這于曼陀山莊只是一筆小錢,侍女們更是見慣了無量山瑯嬛福地里的那一條金礦脈,也隨主人一般頗有些視金錢如糞土的心態。
但她們就是不愿被丐幫白白占了這便宜!
丐幫本地分舵里的人和喬峰說是他們前去索要的時候遭到出爾反爾的戲弄,還被嘲諷挨打。
然而實際上卻是丐幫底下的人不滿,叫人去曼陀山莊名下的商鋪里搗亂,這才引得侍女們出手教訓。
但這事是發生在十年前的,因為當地的丐幫顧忌地頭蛇的慕容氏不了了之,只是自此以后曼陀山莊的侍女們便和丐幫的幫眾結下了梁子。
這些年里三不五時便有一點摩擦,只是沒有鬧大。
正是因此侍女們對丐幫多有警惕,這才能發現他們暗地里見不得人的勾當。
李青蘿并非多么心善之人,外冷內熱這樣的詞并不適合形容她,應當說她就是表里如一的冰冷無情。
再者逍遙派里本也找不出一個心軟的大善人,他們或是追逐強大的實力、或是忠實坦然地遵循自己的內心的欲望而活。
唯獨不會要求自己像在世間尋常人一樣恪守那些被人為制定的美好品德。
李青蘿亦是如此。
而她少有的一點同理心和惻隱之心只在兩類人身上,女人和孩子。
侍女們想她所想,自然也是如此,更何況她們當年解救那些被拐賣的孩子算是親眼目睹過其中的殘忍,如今再遇上自然也是毫不留情地處理了。
她們覺得這是一回生二回熟。
但落在幕后之人眼里,卻是新仇舊恨一起加上,便又故意折騰出幾件沖突流血事件,讓明面上丐幫和曼陀山莊的矛盾被激化。
最后分舵舵主以此為借口找上了曼陀山莊,身死于此。
*
李青蘿該提醒的提醒了。
從喬峰離開后曼陀山莊和名下的商鋪也的確都沒有人再來騷擾,她的生活再次恢復了以往的清靜,便也就此丟開手不再管。
李青蘿不知道喬峰后續是怎么處理的,只聽侍女們說這陣子丐幫似乎頗為動蕩,一氣處死責罰了許多弟子。
直到小半月后,喬峰再次坐船來到曼陀山莊的渡口拜訪她。
李青蘿并不愛見外人,這居住在姑蘇的十年里也不是沒有過想要與曼陀山莊或是姑蘇慕容攀上關系,甚至是她罕有的外出時偶然見到她的人求見。
但李青蘿統統拒之門外,一概不見。
如今與丐幫的事情已經了結,按理來說即便喬峰是代表丐幫來致歉以及化解恩怨的,她也大可以讓侍女接待。
但最后她還是自己出面了。
還是在那座花廳里,一見到李青蘿,喬峰先是鄭重地起身抱拳向她行了一禮,果然是代表丐幫來向她致歉。
他說丐幫兄弟眾多,龍魚混雜,一二敗類也趁機混入其中,但這絕不表明丐幫所有人都是如此,此次姑蘇本地分舵的涉事之人都被嚴懲。
幫主汪劍通聞訊亦是震怒,已下令將丐幫上下篩查清洗一遍。
還特意修書一封讓喬峰轉交給李青蘿,多謝她為丐幫揪出這些害群之馬,讓他得以清理門戶。
李青蘿此前并不了解丐幫和丐幫的這位汪幫主,甚至因這幾年里和本地丐幫分舵的矛盾難免多有偏見,如今這封信一出倒是大為改觀。
這次的事的確是丐幫的過錯,但不管如何,算是被她狠狠下了臉面。
可汪劍通不但能知錯就改,還能唾面自干,誠懇致歉感謝,這就可見其為人大氣有大局觀,倒也難怪能教出喬峰這樣的弟子。
或者說,能讓喬峰這樣的人物發自內心敬重于他。
見李青蘿收下了信,正事告一段落,喬峰英挺的面龐上不再嚴肅著神情,爽朗地一笑道,“喬某個人還要多謝莊主不殺之恩。”
丐幫分舵的舵主武功并不低,在江湖上絕對能算一流高手,這也是他為什么能那么自信地找上曼陀山莊的原因。
然后這樣一個一流高手就這樣輕易地死在了李青蘿手上。
甚至其中沒有被他們一直真正忌憚的姑蘇慕容插手,后來其實還陸陸續續派了江湖上厲害的殺手,但都無一能走出曼陀山莊的地界。
直到此時他們才意識到李青蘿武功之高,這是個硬釘子。
而喬峰這次被派來,其實也有人為故意運作的因素,他在丐幫中威望甚高,武功也是出了名的高。
因為姑蘇分舵舵主到了曼陀山莊后一言不合便被李青蘿殺了,在他們眼里她是個和她的侍女們一樣霸道強勢的性子。
很輕易就能挑起她和喬峰之間的矛盾。
這樣在喬峰查明真相之前,兩人或許就會像前舵主一樣相互廝殺起來,若是李青蘿被喬峰殺了,自然皆大歡喜。
若是喬峰被李青蘿殺了,曼陀山莊和丐幫也就不死不休了。
但喬峰沒有那么想的那么容易被挑撥蒙蔽,李青蘿也沒有他們想的那么不講道理,甚至兩人越打反而越是惺惺相惜,她還給了他提醒。
李青蘿沒有在意喬峰的感謝,她本就不是個濫殺的人,其實那位前舵主最初上門的時候她也是想要好好和他講講道理的。
只是那人看著她的目光淫邪,令人厭惡,話里話外又毫不在意那些孩子的事甚至多有想要掩蓋之意,顯而易見是一丘之貉。
因此當下李青蘿直白地淡淡道,“不必謝我,要謝該謝你自己持身端正,這才給自己免了殺身之禍。”
言下之意是被殺的舵主就是咎由自取了。
*
李青蘿的話雖然直白,但也的確太不客氣。
不過喬峰和李青蘿相識雖短但也差不多清楚了她的性情,雖然清冷出塵但并非不諳世事,只是她自己不愿意遵循世故。
但喬峰自己也是個爽直的性情,李青蘿這樣不喜虛偽客套、直來直去的言語反而令他更有好感,于是又是不禁一笑。
那日喬峰雖然敗在了李青蘿手上,卻對她的武功頗為敬服。
要知道他雖然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廣結好友的性情,但真正能叫他心中佩服的人卻少之又少。
他本就敬慕英雄豪杰,李青蘿雖然是女子,但一身武功卻已勝過了無數包括他在內的武林同輩甚至是前輩高人,豈能稱不上英雄豪杰?
尤其是她還這樣年輕,足以說明其天資卓絕了。
而除武功之外,喬峰這些天還查到了一些事情,這些年里李青蘿陸陸續續收養了許多殘疾的孤兒在自己名下的莊子里打雜為生。
喬峰并未因此便一廂情愿地認為李青蘿外表冰冷內心柔軟良善,下棋的人能以棋觀人,他與她打了一場也能看得出她的確是個心性淡漠冷硬之人。
正因此這才更顯得其處事自有很強的原則和底線。
這倒是比那些標榜正義良善卻道貌岸然之人更加難能可貴。
喬峰不是個扭捏之人,因而本該就此告辭的他臨走前終于還是果斷地開口說出了自己在與李青蘿第一次見面后就想對她發出的邀請。
“喬某不才,卻敬慕英雄,想要與莊主交個朋友?”
*
李青蘿因喬峰突然發出的交友邀請驚訝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復了往日里一貫平靜淡漠的神情。
“我沒有朋友,也從不交朋友。”
喬峰聞言卻不以為意,反而道:“人生在世,怎能沒有朋友?我與莊主相反,生平最喜歡的就是結交朋友。”
他又神情真摯而充滿善意地道,“若莊主不棄,喬峰十分愿意來做你第一個朋友。”
人生在世,怎能沒有朋友?
這句話和喬峰那雙含笑注視著她的炯然有神的虎目讓李青蘿心中微微一動。
她從前并不覺得朋友有多么重要,但是她也知道正常人的一生親情、愛情、友情缺一不可。
她生來親緣淡漠,她又已打定主意斷情絕愛。
如此就只剩下友情了。
李青蘿在此刻腦海中不禁又回想其王家表姐臨死前的那番入世出世的言論,她長居姑蘇的目的除了照看慕容復,本也是為此。
但這些年在曼陀山莊的生活和從前在瑯嬛福地避世而居似乎并無什么太大不同。
直到這一瞬間,李青蘿忽然冥冥之中感覺到命運在告訴她,她等待的那個入世的機會來了。
所以她要嘗試一二嗎?
李青蘿定定與喬峰四目相對,她的眼眸宛如黑曜石般明亮有神,同樣沒什么情緒的眼神也仿佛讓眼瞳泛著無機質般冰冷的光。
與人對視時總是給人一種非人的威懾和壓迫感。
就連她身邊相伴長大的侍女都不敢長久注視著她的眼睛,但喬峰在她思考時一直極為耐心沉穩地回視著她,不閃不避。
就像一種無聲地鼓勵和邀請。
就像在透過他們彼此的眼神用心在與她對話,問她,紅塵俗世雖紛擾喧囂但別有精彩的風景,凡人的七情六欲雖復雜卻亦有動人之處,真的不試試看嗎?
最后,李青蘿鬼使神差地松口答應了。
第89章 醉翁之意18
*
李青蘿有了人生中第一個朋友。
她是個喜愛琴棋書畫、風花雪月等風雅事的大家小姐, 喬峰是個喜歡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粗莽漢子,兩個人看起來天差地別。
除了武功他們之間幾乎沒有任何共同的興趣。
但言語交談竟很合得來。
主要是李青蘿言語直白, 喬峰也性子直爽, 說話不愛繞圈子,兩人又都是聰明人, 對方只要說一句話都能明白對方心中所想。
自從兩人結為好友,喬峰居住在姑蘇分舵一邊處理之前的事情的后續,偶爾抽空就到曼陀山莊拜訪, 李青蘿基本每一次都會見他。
她其實不太愛和人交流。
原因也很簡單, 她無法忍受大多數人言語中流露出的淺薄與愚蠢,而少數能和她交流的面對她時都很難抑制住對她這具美麗皮囊的欲望。
這些都令她不喜。
但喬峰面對李青蘿的態度很自然,仿佛一切女色真如紅粉骷髏般。
喬峰最不耐那些婆婆媽媽的家長里短之事, 李青蘿不愛理會俗事, 也無尋常女子的矜持嬌怯,兩人相處間落落大方,恰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他們相處時彼此都覺很是自在舒心。
喬峰好酒, 或者說江湖人總是離不開酒,酒里寄托了豪情俠氣與心中愁苦,李青蘿偶爾會小酌一杯,卻從不豪飲。
但她學地雜,釀酒就是其中一門技藝。
而且她無論學什么, 總是盡力學地最好, 因此釀的酒亦是香氣撲鼻,入口醇濃的佳品, 這些她陸陸續續釀了許多種類的酒儲存在茶花樹下。
喬峰來時便自顧自地大碗豪飲,李青蘿坐在他的對面小杯細酌。
他們談論武功。
兩人在武學上的天賦和見解遠非常人可比。
雙方基本都是第一次見到彼此這樣能在武功上打地有來有往, 并且和自己一樣舉一反三、進步神速的武學天才。
即便如今喬峰在武道一途還慢了李青蘿許多,但他肉眼可見地一直在向前追趕,當然,李青蘿也永遠不會停駐不前。
李青蘿隱居多年在瑯嬛福地中遍覽各家各門的秘籍絕學,對任何流派的武功都如數家珍,信手拈來,且每一門都了解地透徹獨到,融貫匯通。
她在武學上的眼界與格局就如同高屋建瓴,令喬峰受益良多。
喬峰也會和李青蘿談論江湖中事。
他早早就在江湖上闖蕩,尤其混跡在丐幫,自年少起就不知遇到多少艱難險境和千人千面,可謂是見多識廣,對敵經驗豐富。
其中一些千奇百怪的手段令李青蘿都聞所未聞。
喬峰不愛讀書,但所謂人情練達即學問,世事洞明皆學問。
但知世故而不世故,盡管也見慣了人心善惡,也能做到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應對,可喬峰胸膛中始終保持著一顆俠義為懷的赤子之心。
李青蘿欣賞他這一點。
喬峰亦佩服她隱逸世外,十年如一日不問世事甘守孤寂的心境,他覺得正是因為她有這樣的堅持和毅力,才能如此年紀便在武道上登峰造極。
兩人相交不過短短時日,竟有傾蓋如故之感。
*
這日夜晚。
李青蘿正在書房里看書,突然耳邊捕捉到了幾道并不屬于侍女們的腳步聲,她仍然垂眸看著手里的書,瑩白的指尖輕輕翻閱著書頁。
她已經聽出了這腳步聲屬于誰。
果然,沒一會兒院子外傳來了侍女和人的交談聲,那是一道清朗溫雅的少年聲音,不見其人,只聽言語便能想象出其風度翩翩。
“姨母,復兒回來了。”
沒一會兒,那道男聲就出現在了書房外。
此人人自然是慕容復了。
李青蘿并不意外他的到來,隨口淡淡道了一句進來吧,很快書房的門被推開,一道長身玉立的少年人的身影踱步走了進來。
十年過去,慕容復已十八歲了。
長眉入鬢,鳳眼清貴。
或許是有胡人的血統,眼窩微深,鼻梁高挺,嘴唇略薄,一張玉面生地極是俊美絕倫。
只見他身穿淡黃輕衫,腰懸長劍,飄然而來,一身氣度說不出的瀟灑閑雅,令人一見便覺龍姿鳳態。
一見到書房的軟榻上坐著的那道熟悉的白衣麗影,慕容復那雙深邃的丹鳳眼就情不自禁亮起笑意,在書房昏暗的燈光下猶如盛些琥珀色的波光。
他大踏步走近,衣袍翻飛間更顯翩翩。
見他到來,李青蘿也從書中抬起了頭,但雪白面龐上一雙水杏般的眼眸里卻殊無暖意,相反寒光逼人地直直看著慕容復。
盡管她一直都是這樣冷若冰霜的性情,然而面對身邊親近之人雖依然從無笑顏,但也是會稍微放松一些,就像冰雪消融了一些。
這些人里包括了侍女們,如今自然也包括了她照看了十年的慕容復。
*
慕容復直覺有事,腳步漸漸緩了下來。
臉上雖然還掛著溫雅的笑容,但腦海里已經開始胡思亂想,而這一想就很難不讓他想到最近讓他頗為心煩意亂的一個人身上。
等走到榻邊,慕容復在一旁的軟凳上坐下,視線與坐在榻上的李青蘿齊平,她不喜歡他人和她談話時居高臨下的姿態。
“姨母,聽說丐幫的事已經解決了?”
他率先開口關心道。
曼陀山莊和丐幫的梁子十年前就結下了,那時候慕容復還小,李青蘿也從沒想依靠慕容氏解決,因此那時他并不知情。
而此次沖突突然爆發出來,慕容復又不在家。
這幾年他漸漸長成后便時常奔波在外,還是在外面聽到消息急匆匆趕回來,但還沒等到回來,事情就早已解決了。
但這并沒有讓慕容復放下心來,反而更加心急如焚。
因此明知已經安然無事,仍然風塵仆仆地在深夜趕回來,并且連燕子塢都沒回,直奔曼陀山莊,就是想親眼見一見她,從她口中得到真切答案。
眼下他提出這個問話其實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真意隱藏在之后。
慕容復說聽說此次姑蘇分舵的事是丐幫汪幫主弟子喬峰前來解決的,如今江湖上都傳言他懲奸除惡的俠義,但除此之外還有一件風月傳聞。
曼陀山莊因為殺了一個丐幫分舵舵主在江湖上一朝聞名。
其他人都在暗暗等著這件事的處理,尤其是曼陀山莊招惹了丐幫這個天下第一幫派后會有什么下場。
但最后曼陀山莊偏偏出人意料地安然無恙地脫身了。
又有人知曉曼陀山莊的主人是位年輕女子,還是位姿容絕代的美人,加之后來喬峰又頻繁出入曼陀山莊。
孤男寡女,于是便不免有人揣測他們之間的關系。
言說他們彼此鐘情,丐幫這才會高高拿起輕輕放下,當然這個傳聞很快就被喬峰親自澄清了,并且他毫不避諱地表明自己敗在了曼陀山莊的主人手中。
江湖中實力為尊,丐幫分舵舵主的實力或許還不夠,但喬峰盡管年輕,但智謀武功都令人心悅誠服,已然是板上釘釘的下任丐幫幫主。
他的話讓江湖中人終于對曼陀山莊產生了敬畏之感。
紛紛流言頓時消散了大半。
*
流言之事還是李青蘿頭回聽說。
此時即便聽慕容復說了神情依舊淡淡,顯而易見是不怎么在意的,只要沒人來打擾她,她向來是不在乎他人眼光和言語的。
慕容復了解她,這并沒出乎他意料。
他小心觀察著她的神情,微微一笑道,“這些江湖人聽風就是雨,不過姨母一向不愛與外人來往,這次的事倒是累地姨母不得不和人交涉。”
“下次那喬峰再來,便由復兒來替您招待吧。”
其實幼時慕容復對李青蘿這樣稱呼他很是別扭,一是不適應,二是奇怪。
但隨著他如今已經長成了一個俊美異常的少年郎,李青蘿也因為修習逍遙派內功依舊保持著少女容顏。
尤其慕容復總是心事重重,神態間不免有些疲憊之色,而李青蘿心性淡漠通透,無牽無縈,又多年來隱居世外,不沾紅塵俗世。
兩人站在一起竟是李青蘿看起來更有少女年輕純真的氣態。
因此慕容復這樣一口一個‘姨母’‘復兒’更加奇怪。
但他卻反而更喜歡這樣和她親昵的稱呼了。
*
李青蘿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稱呼,倒沒覺什么不對,聞言輕輕搖了搖頭。
“不是丐幫的事,喬峰是我的朋友。”
慕容復臉上的神情一頓,或許是奇怪素來孤僻的她怎么會突然有了一個朋友,他說這是從前未有的,不知這喬峰有什么過人之處能令她入眼。
但還不等李青蘿說,他又憂心忡忡道,“男女之間哪有純粹的友誼,男未婚女未嫁,姨母到底還是小心些,莫要被不懷好意的人投其所好。”
李青蘿覺得他這樣惡意的揣測實在無端。
她知曉他這或許是為了她著想,但她不喜就是不喜,便不客氣地直言道,
“你又沒有一個紅顏知己,怎知男女之間沒有純粹的友誼?”
可聽她這樣問,慕容復卻嬉皮笑臉地玩笑道,“我和姨母難道不是知己嗎?”
李青蘿奇怪地看他一眼,“當然不是知己,我們是親人。”
慕容復的笑容凝滯了一瞬,不知為何李青蘿竟覺得他眼中神色似乎有些受傷和落寞。
她只是交了一個朋友而已,令他如此難以接受嗎?
李青蘿覺得今夜的慕容復處處都很奇怪,她仔細打量他,她冰冷銳利的眸光讓慕容復難以直視地移開了視線,下頜緊繃,似乎很是緊張。
但這樣的表現許多與她對視的人都是如此。
李青蘿猜不到原因,她也不喜歡猜來猜去,就直接問了出來。
慕容復輕輕吐了一口氣,有些勉強地笑了笑,說:“我只是怕你離開我。”
李青蘿看得出他這是實話。
想到他們相伴的十年,她指點他習武,看著他漸漸從一個孩子長成如今有了成年模樣的少年郎。
心到底是軟了一瞬,但還是沒有允諾什么。
他們雖然是親人,但是不可能在一起一輩子,他已經長大了,她基本上已經完成了王家表姐當年的承諾。
將來,她總會離開他的。
第90章 遠在天邊19[雙更]
*
今晚談到的話題讓兩個人都不太愉快。
李青蘿因慕容復冒犯她的朋友而不快, 慕容復也因她如此維護那個不過是相識短短時日的喬峰而更加心煩意亂。
“姨母,天色已晚,您早些休息, 復兒先退下了。”
慕容復提出了告辭, 但李青蘿卻并沒有像往日一般隨意地讓他離去,他來時出事的預感是真的, 就在他即將轉身離開時,李青蘿突然冷不丁問道,
“你最近在忙什么?”
自慕容復漸漸長大后, 他便越來越多的時間奔波在外。
以往李青蘿只當他是開始接管慕容家的勢力, 畢竟他如今是慕容家唯一的主人,這些只能由他一人承擔,不能長久都交托到家臣手中。
這是正常之理。
李青蘿與他不同, 她是個不在乎身外物也不耐煩理會俗事的, 連曼陀山莊的事都一股腦交到侍女手中,當然,她也有能經受住背叛的底氣。
因此李青蘿也從未過問過慕容家的家族事業。
驟然聽她問起, 慕容復直覺不對,不由心中一緊,但面上還是淡淡笑著,“姨母怎么突然對這些雜事感興趣了,左不過是一些利益牽扯之事。”
李青蘿冷眼看著他的敷衍之態。
以往是從沒在意, 但她其實并不是一個好糊弄的人, 很少有人能在她面前偽裝地天衣無縫,慕容復當然也不能, 他在緊張,他在說謊。
她輕輕啟唇, 神情與語氣更為冷若冰霜。
“據說姑蘇慕容氏近幾年在江湖上動作頻頻,尤其在江南弄的頗為震動,影響了許多勢力,引得他們大為不滿,其中就包括了丐幫。”
這一次丐幫如此毫不顧忌地撕破臉面也有這一原因。
慕容復聞言面色微變。
他以為她的意思是慕容家的動作連累了曼陀山莊被丐幫遷怒,心中為丐幫的不識相惱怒,臉上亦不由露出真心實意地歉疚又憤然的神情。
“對不起,姨母,我不知道丐幫……”
他口中說著之后會解決這些事,不會再讓外人來打擾她的清靜,還有不斷地道歉,可是卻刻意避而不談李青蘿之前問他的問題。
慕容家到底做了什么乃至于影響了那么多的大勢力?
李青蘿這些年早已察覺到了慕容家的不對勁,囤積錢糧,收攬勢力,慕容氏的所作所為已脫離了正常武林世家。
她不想聽他這些無意義的道歉。
她打斷慕容復的廢話,直截了當地問道,“慕容家是想要稱霸武林嗎?”
*
慕容復神情一愣,眼中是真切的訝色。
他是忐忑不安的,他沒想到李青蘿會突然問起他在外的所作所為,那當然是沒辦法袒露的,以往他憂慮過許多次,但她從未關心過。
他完全沒想到李青蘿會猜到如此真相。
但這毫無疑問是一個機會,慕容復心下不自覺放松了許多,但隨即他面上繼續保持著不安的神色,眼中像是含著猶疑的神情輕輕反問道,
“若是又如何?”
坐在榻上的李青蘿一襲雪衣的身姿挺拔,宛如玉樹瓊枝,一張宛如霜雪凝成的面龐從始至終亦是平靜的,即使是質問亦沒有多么明顯波動的情緒。
那樣美麗,又那樣無情。
就仿佛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與事能讓她動容,包括他。
慕容復看著這樣的她,明知道他們現在談論的是一個危險的話題,這是一個他應該膽戰心驚的時刻,卻情不自禁地漸漸失神。
她終于看到他了嗎?她真的在意他在做什么嗎?
慕容復從小到大總是忍不住想這個問題:她真的在乎他嗎?
無論他做了多少事想要討她歡心都得不到她展顏一笑,無論他多么勤學苦練她總是不會說出滿意的話語。
他讀了許多書,可她依舊與他沒有多少話聊。
總是這樣冷冷淡淡的。
慕容復想起那些江湖上的傳言,想到他方才進門前從侍女口中得到的確認,她的確和那個喬峰相談甚歡,她欣賞他,他們一見如故。
相談甚歡,一見如故。
原來這樣的形容竟有一日能放在宛如天上謫仙人一般的她身上嗎?而不是明明她就近在咫尺,卻總飄渺出塵地讓他覺得遠在天邊。
可越是若即若離,就越是患得患失。
慕容復心中隱秘的角落里竟有種沖動想要向她和盤托出一切,若他知道了他真正要做的那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后是否還會這樣風輕云淡地不在意?
*
李青蘿并不知道慕容復是怎么想的。
可她看得出他仍在撒謊,她淡漠平靜的外表下之下其實已經很有些不悅。
“你沒有告訴我,你在隱瞞我。”
李青蘿沒有那么多的好奇心,早在十年前她就察覺到了慕容家有秘密,但這世上許多人都有秘密,她都無意探究,或者說并不在乎。
即便慕容氏真是要稱霸武林,她亦不在乎他們有這樣的野心勃勃。
她在意的是慕容復一直隱瞞她,他在防備她。
尤其是她原本以為他欺瞞的只是稱霸武林這樣的小事,雖有不滿但并不過分,可如今他的表現讓她不由得懷疑起背后更深層的隱秘。
李青蘿無情但也重情。
她對很多人很多事都不在意,就像在很多人眼里的她一樣,就宛如一位高居云端目下無塵的神女,高不可攀,可望而不可即。
然而她到底并非真的神女,她到底還是肉體凡胎。
即便生來情感不豐富,欲念淡薄,但李青蘿也有屬于人的七情六欲,好惡喜厭,能被她在乎的人很少,可每一個都能對她造成深遠的影響。
其中最重要的莫過于她的爹爹和媽媽。
其次是相伴她長大的侍女們,如今她照看了十年的慕容復自然也在這個范圍內,她把他當做親人,對他付出了真情實感。
可現在才發現,他對她連信任都沒有。
這令她不得不心寒和失望。
越是如此,李青蘿雪白面龐上的神情越發清冷淡漠,無悲無喜。
*
慕容復只覺她一雙眼睛眸光冰冷寒峻如利劍,又透亮地宛如一面明鏡,那利劍似要直直剖開他的心臟,那明鏡像是映照出他所有的陰暗。
他在她的目光里無所遁形。
慕容復下意識低頭避開了她的目光,想要逃避。
李青蘿見此,便知道事到如今他仍然是不愿意對她坦白實話,她心中失望更深,多說無益,她本就是不喜麻煩的性情,不管便不管了。
左右他已經長大了,往后自也能對自己負責。
“你走吧。”
李青蘿轉頭不再看坐在身側的少年,重新打開了手中的書卷,專心閱讀,蒼白沒有血色的面龐在燭光映照下宛如朝霞映雪,清麗的眉眼淡淡舒展。
她就這樣輕飄飄地結束了今夜的談話,似乎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仿佛那本就不那么重要,至少還不如她手里的書值得她投入心神去關注。
仿佛慕容復對她也不如何重要。
*
慕容復本該慶幸她不再追問。
他知道以她的聰慧和敏銳,再深究下去,他們根本藏不住馬腳,這些年能瞞地那樣好僅僅是因為她從不關注罷了。
但聞言他猛然抬起頭,見李青蘿竟是一眼都不想再施舍予他的模樣。
不知不覺她的神情與多年前她初到參合莊時重合。
仿佛這時她若回頭看他,那張潔若冰雪、亦冷若冰雪的美麗面龐上依然是一雙空無一物、看不到任何情緒波瀾的冷淡眼眸,滿眼寫著不在意。
慕容復突然方寸大亂。
他本應就此離去,但頭腦中一片亂麻的他卻突然下意識跪倒在了榻前。
“咚!”
一聲沉悶的重響,讓李青蘿終于不得不從書中抬眸去看他,就連向來少有情緒的她此刻都不免對他過于激烈的反應而生出些驚訝。
“你做什么?”
她微微蹙眉問道,但下一瞬她的手就被慕容復緊緊攥住。
因為太過驚訝,她一時沒有掙脫。
然后就見慕容復抓著她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在他心臟的部位,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健實的肌肉之下那顆跳動地非常劇烈又快速的心臟。
“姨母……”
他喟嘆般地喚她,聲音里是濃濃地依戀,幾近病態。
少年俊美地臉龐上一雙丹鳳眼眼眶濕紅,在白皙肌膚上很是明顯,他跪在地上,由下至上地仰視著她,雙眸里是再明顯不過的水潤的淚光。
以及癲狂、迷亂的神情。
看起來十分可憐可愛,一點沒有平日里端著儀態的溫雅清貴模樣。
他本就有異族的血統,尋常時候有那漢學熏陶的氣度壓著并不明顯,此刻高鼻深眼間的那股尖銳到近乎鋒利的情緒讓他面目俊美到邪肆的地步。
李青蘿無意欣賞,只覺得他這樣很不正常。
明明是往日再正常的稱呼,可不知為何竟讓她也感到很有些不自在。
慕容復似乎是從她的神情間感覺到了她的抗拒和抵觸,眼中的癲狂、迷亂更加濃郁,抓著她的手也越發緊,他幾乎是語帶哽咽地哀求道,
“姨母,你看看我,你看看復兒……”
“你不要不管我,這世上只有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只有我們身上流著相同的血,我們才是本該最親最近的人啊,我對你的真心天地可鑒!”
慕容復淚如雨下,“你就是在這世上對我最重要的人,我從未有過對你的防備之心,我不和你說只是擔心你淡泊名利,會厭惡我汲汲營營。”
李青蘿覺得他反應過度了。
是他自己隱瞞在先,欺騙在后,到現在仍只是哀求而不作坦白,明明是他自己不愿她插手他的事,現下卻又說讓她不要不管他。
李青蘿沒有動搖,冷淡道,“欺瞞就是欺瞞。”
一邊說著她一邊不動聲色地去探他的脈,等確定沒什么大問題才悄然松口氣,干凈利落地抽回自己的手。
眼看他神情又要激動起來,她又刻意放緩了些語調淡淡道,“你長大了,自己的隱私了,如果你覺得是不能對我說的事你可以直言。”
她從始至終不滿的是他在刻意防備她,問及時還試圖敷衍她欺騙她。
感覺到李青蘿態度的軟化,慕容復終于漸漸平靜了下來,從那種神經質的、不理智的狀態里脫離出來。
之后慕容復立刻誠懇致歉,李青蘿也表示了她原諒他,但他該知道她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再有下一次,她不會再信任他了。
夜色已經很深了,慕容復這次真的要告辭離開了。
臨走前李青蘿還是提醒了一句道,“復兒,你若有什么心事不要過度壓抑在自己心底,便是不想對我說,那便找想說能說的傾訴一二。”
她方才把脈并不是什么都沒察覺。
比如慕容復的郁結于心,但他自小就是心事重重的陰郁模樣,即便長大后學會隱藏,但心底壓抑的事反而更多了。
李青蘿曾讓他研讀佛道經典放寬心境,但好像并沒有什么用。
隨著他長大接手家業,越來越忙碌的同時也像一根繃地越來越緊的弦,她只怕到了哪一天這根弦繃到極致或是受了什么外力就會突然斷裂了。
李青蘿清楚他到最后都沒有對她說實話,但她也不想再刺激到他了。
更何況世上的事何必強求呢?
他們有做親人的緣分,但她心中有更重要的武道至尊等著她去追求,他心中亦有別的野心想要去實現,往后終究是不同路的人,各人的緣法罷了。
想通這一點,李青蘿只覺頓時念頭通達,心神清明。
十年相處,看著他漸漸長大成人,終究是投入了太多感情進去,以致于她有些失了分寸,往后不會了。
她還是更喜歡保持自己萬物不縈于心的心境。
*
慕容復深夜離開了曼陀山莊。
其實這么晚了他大可以留在這里休息,曼陀山莊里也一直有他的院子,但是他怕他再待下去就會忍不住將一切隱藏的秘密對李青蘿全盤交代。
他清楚地知道今晚自己的應對并不算太好。
她不會再信任他了。
他們之間有了無形但切切實實存在的隔閡。
慕容復坐在船上,看著黑夜里船邊的水面上自己隨著起伏不定的水波而蕩漾開看不清楚的臉,神情陰沉不定,心中在這一刻壓抑到極點。
他真的不想隱瞞她任何事,可他不能不這樣做。
慕容復告訴過李青蘿他是鮮卑人,卻沒有告訴她自己其實是燕國王孫。
當年五胡亂華之世,鮮卑慕容氏入侵中原,大振威風,曾建立前燕、后燕、南燕、西燕等好幾個朝代,后來慕容氏為北魏所滅,子孫四散。
但祖傳孫、父傳子,世世代代,始終存著中興復國的念頭。
即便中間經歷了隋唐各朝,慕容氏日漸衰微,“重建大燕”的雄圖壯志仍舊承襲不替,卻眼看越來越渺茫了。
直到到了五代末年,慕容氏中出了一位大將慕容彥超,威鎮四方,他族中更有一位武學奇才慕容龍城,創出“斗轉星移”的高妙武功,當世無敵,名揚天下。
他不忘祖宗遺訓,糾合好漢,意圖復國,但天下分久必合,趙匡胤建立大宋,四海清平,人心思治,慕容龍城武功雖強,終于無所建樹,郁郁而終。
數代后傳到慕容復的父親慕容博手中,慕容龍城的武功和雄心,也盡數移在慕容博身上,大燕圖謀復國,在宋朝便是大逆不道,作亂造反。
是以慕容博雖暗中糾集人眾,聚財聚糧,卻半點不露風聲。
再后來慕容博英年早逝,而慕容復在家臣們的教導下卻將‘復國’的信念深深埋入了骨髓,他的名字‘復’就是復國,他就是為了復國而生。
這是他父親的遺愿,這是他整個家族的遺志。
慕容復覺得這一責任重若千鈞,可他從沒想過要拋棄它,他認可它,他為自己鮮卑王孫的血脈而驕傲,他堅信他正是因此生而不凡。
所以他也真心實意地認可家臣們的教導。
——除了中興大燕,天下再沒有別的大事,倘若為了興復大業,父兄可弒,子弟可殺,至親好友更可割舍,至于男女情愛,越加不必放在心上。
慕容復在江湖上經歷了各種刀光劍影,他不怕流血,不怕受傷,甚至也不怕死,自小知道自己使命的他早已做好了失敗付出性命的準備。
對他這樣為了一個目標可以不顧一切的人,這世上已經少有什么能夠威脅到他,但唯獨有一個例外,那就是他的姨母李青蘿。
只需要她的一句話就能夠讓他心神動搖,就算有一天她要他去死。
他也可以為她赴湯蹈火。
但或許正是因為她的影響力對他如此之大,慕容氏的家臣堅決不許他將復國的圖謀告訴她,慕容復自己也默認了這一選擇。
只因他其實隱隱預感,若她知曉了很大可能會反對這一計劃。
到時候,她的反對與家族的期望,慕容復無法面對這兩者的對立,所以他只能下意識地逃避,盡力避免這一境況的出現。
耳邊只有水波輕輕拍打船身的聲響,越發顯得夜色靜謐如許。
慕容復在這樣的氛圍里漸漸平復激蕩的心緒。
只因他心中暗暗下定了某種決心,這一切都是值得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大業,這一切都是為了將來她能永遠留在他的身邊。
一直以來,慕容復心中都有一種恐懼。
他恐懼于李青蘿隨時會抽身飄然離去,仙蹤無覓,并且他清楚地知道這不是他的妄想,她沒有對他隱瞞過她對乘虛御風、踏破虛空的追求。
而他無法阻止那一天的到來,也無法阻止她離去。
他的武功是她一手教導的,他如今能在江湖上所向披靡很大程度上也有賴于她的教導,可從他年幼到長大,在她面前依舊宛如稚童不堪一擊。
她在他心目中是一座或許永遠也高不可攀的神女峰。
武功不能阻攔她留下她,那權勢呢?當坐擁整個天下之時或許就能夠吧。
*
慕容復很晚才回到燕子塢。
參合莊里的下人就算原本熟睡如今也必須起來,準備好熱飯熱水,慕容復在下人的侍奉下沐浴、用飯,但仍然覺得沒有什么困意。
他進入書房,想再看看叫手下收集的喬峰的情報。
看看這個青年究竟是何處能令李青蘿入眼,能令她與他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書房的燈在主人到來前就被點亮。
慕容復走進去時,兩個婢女正在里面收拾東西,她們都是很小的時候就被買進來的,對慕容家忠心耿耿,且年紀還小,識字不多,不怕泄密。
兩個婢女其中一個叫阿朱,一個叫阿碧。
當然她們能在一眾婢女中脫穎而出的原因還在于她們習武的根骨,且阿朱很擅長易容,阿碧擅長音律。
性格更為活潑的阿朱此時正在擺弄角落里的熏香,阿碧更為溫柔和婉,正在細致地整理書桌上的東西。
慕容復本沒太在意,但當他漫不經心的目光偶然瞥到阿碧手里拿著的那一本熟悉的書后,尤其那本書還是翻開的狀態。
慕容復眼神頓時就變了,快步走進來從阿碧手里奪了過來。
阿碧被他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抬頭看到臉色難看的主人就更是如此了,還沒等她問詢什么,就聽慕容復劈頭蓋臉地訓斥道,
“我不是說過,不讓你們動我放在抽屜里的書嗎?”
阿碧嚇得一時不敢說話,畢竟她才只是個十歲的小女孩,一旁角落里的阿朱雖然也嚇到了,但還是大著膽子解釋道,
“少爺,昨天晚上外面刮風下雨把窗戶吹開了,雨水打到了書桌上,我們怕潮濕了里面的書,今天拿出來曬了,阿碧只是想再檢查一下書沒事。”
慕容復此時也明白過來他的反應有些過度了,又恢復了平常。
但手里依舊緊緊攥著那本書不放,暗暗觀察了阿碧的神色,見她除了惶恐不安外沒有什么異色,便擺擺手讓她們下去了。
等到書房里只剩下他一個人。
慕容復才在書桌后坐下,把這本書放在了桌面上,只要隨意地一翻來,這書就根輕易地翻開到了他打開次數最多的那一頁。
這其實只是一本常見的史書,南北朝時期的史書,這上面他也沒寫任何批注,本沒有什么不能見不得人的。
在他反反復復看過的那一頁上面只記載著一件事:鮮卑拓跋的北魏開國皇帝拓跋珪娶了自己的姨母為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