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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晴朗無云

    余溫鈞的落地城市是香港。

    他在當地處理了一些法律事宜,又獨自去深圳出了一趟短差,才重新回城。

    李訣在機場接他,路上的時候匯報工作。

    他邊聽抓了一顆薄荷糖。

    車里有個紙袋,里面裝著干洗好后的外套,余溫鈞瞥了一眼,想不起什么時候弄臟的。

    除此之外,總覺得遺忘了什么事。

    李訣試探地說起余承前手術情況。

    余溫鈞倒是沒有太大興趣:“手術成功沒必要特意說,手術失敗我應該會被第一個被通知。”

    回宅邸,已經是晚上八點。

    這兩天,余龍飛趁著哥哥沒回來,舉辦了一個派對。請他們在秦皇島酒店里聽過的樂隊來熱場,草坪處還打著鐳射燈,一切歌舞升平。

    司機老陸通常會在宅邸的門口停下,但今天,車商已經把余哲寧的生日禮物跑車送到家里車庫。

    停穩后,李訣和老陸先于余溫鈞下車。

    老陸帶路。

    李訣的眼角瞥到角落里一個匍匐著的陰影,他一個激靈,立刻就捏住老陸的脖子,將他死死地按到車門上,再轉頭對余溫鈞吼了聲:“跑!”

    整個過程也就幾秒,李訣厲聲讓躲在角落里的人走出來,接著,他們看到總是垂著頭的小保姆就像捆了很久的螃蟹似的驚慌挪出來。

    余溫鈞也想起來遺忘的事情是什么了,就是眼前的這一個雙手發抖的沉默家伙。

    罩著黑色遮光布的低矮跑車旁停著另外一輛布滿灰塵的車。

    車鑰匙拋給賀嶼薇的兩天后,一輛在某酒店的地下車庫里被遺忘了五年、落滿灰塵的車被托運回來。

    余龍飛在外人眼里,就是一個無法被控制的惡魔。但他哥交代的事情無論巨細,他一一執行,且絕不拖延。也因為這點,余溫鈞對余龍飛平常的撒潑耍橫很難真正動怒。

    墨姨讓賀嶼薇來看看這輛車是否還能用。

    賀嶼薇正在研究,卻看到遠處的車燈照進來,情不自禁地跑到角落。原本打算等車開過去后偷偷溜走。不料,他們居然在眼前停下,自己還被發現了。

    李訣放開已經無法呼吸的老陸,連聲道歉,對方滿臉鐵青地捂著脖子。

    “看車就看車,怎么跟做賊似的蹲在墻角?我哪里知道你是誰啊?就不能大大方方地站著?你到底在躲誰啊?在場的哪個人你不認識啊?”

    李訣沒了平時的寡言少語,劈頭怒斥著她。他是完全不理解賀嶼薇躲起來的意義。

    余溫鈞拍了拍李訣,李訣閉上嘴,但依舊兇狠瞪著她。

    賀嶼薇根本不敢抬頭,連聲道歉。

    隨后,她聽到一把又陌生又熟悉的嗓音,很平聲地說:“過年好。”

    啊,賀嶼薇完全沒想到,余溫鈞和自己見面第一句話居然是這一聲問候。

    他的聲音,他的神態,他的舉止,讓她有種既真實又不真實甚至于百感交集的感覺。

    李訣還在陰森地瞪著她,賀嶼薇定定神,小聲應答:“余董事長,過年好。李訣先生,過年好。陸叔,過年好。”

    她老實地把在場三人都提了一個遍。

    李訣和老陸的臉色稍霽,余溫鈞再說:“如果哲寧邀請你去他的生日party玩,你不要拒絕。”

    賀嶼薇再愣了下。

    哦,她很渾渾噩噩地過著,根本就沒發現余哲寧的生日就要到了,而嘴邊原本想提出告辭的念頭又被勸退。

    2月14號也正是農歷的元宵節,2月15號是余哲寧的生日。

    再……等兩天。她想在親手送出編織手套后,再離開余家。

    李訣是余溫鈞的秘書們里提升得最快的。

    不僅因為他腦子好,還有余溫鈞交代給他的任務,幾乎沒有處理不好的。但是,李訣發現他在賀嶼薇這里絆了一跤。

    余溫鈞讓他去查賀嶼薇的底細,這件事幾乎毫無進展。

    李訣甚至親自又跑去了一趟秦皇島市,讓警局里的熟人調出賀嶼薇的檔案,依舊和余家查的程度一樣——她是一個身家清白且普通的小鎮姑娘。她的爺爺奶奶去世后,女孩就從高中輟學,帶著她中風的父親消失了兩年半。

    沒人知道他們住在哪里。

    賀嶼薇再次出現,是她騎著一輛三輪車把爸爸拉到郊縣的社區服務中心。中風癱瘓在床的病人只能有兩、三年的壽命,醫生作出正常的死亡診斷。賀嶼薇從火葬場拿到父親的骨灰后又消失了。

    之后,她來到北京郊區開始打工。

    余溫鈞聽著李訣的匯報,與此同時,賀嶼薇在深更半夜里騎著一輛共享單車,執拗的逃犯般奔赴那座廢棄的村莊的身影同時浮現在腦海。

    李訣為辦事不力而道歉。余溫鈞拍拍他的肩膀:“李訣,我把你領回來后,一直當作自己的親弟弟看待。我也希望,你對我的弟弟們好點。”

    怎么冷不丁提這件事。

    李訣抬起頭,余溫鈞的目光沒有看他,而是看著被老陸揭開的跑車。那是一輛純白色的頂配法拉利加州,如同天鵝般優美的線條。可惜,他對跑車已經沒什么強烈興趣,但兩個弟弟們還是特別喜歡。

    “哲寧搬出去住了。他如今有什么事大概不會對我說,你有空要多照顧他。”余溫鈞再拍拍李訣的肩膀,又吩咐老陸,“去冰鎮下脖子,你倆今天都早點回去休息。”

    *

    余溫鈞回到書房,目光習慣性地投向墻壁。

    掛著紙鳶的位置如今變得空空蕩蕩的。

    他并不多么留戀紙鳶,但日常看久了的

    物件突然消失,心底也確實會有一點不舒服和異樣——哲寧也搬出去了。

    讓照顧哲寧的小保姆離開,也無所謂。

    她不過就是當初抓來的一個棋子。無害、好用,雖然偶爾會給別人一些意外,但也就是普普通通的女性罷了。

    ……賀嶼薇。

    余溫鈞稍微念了一下這個名字。

    還算悅耳的名字。

    除此之外,她整個人,和“美”這種鮮艷明亮且個性特出的詞徹底絕緣。

    可是,余溫鈞就是無法解釋自己那天晚上在柵欄外的行為和悸動——有一刻,他是真的打算要她。

    幸好理智還在,他用大拇指封住她的雙唇,才誕生了那一個不清不楚的吻。

    出差前的日程和公務都極其緊湊,不宜處理私情。余溫鈞隨便找一個由頭,把徹底嚇壞且想溜走的小孩,扣在家里。

    余溫鈞自認不是輕浮的男人。

    這個賀嶼薇,從處世、外貌和性格,各方各面,都不在他對女人的審美區里。更別說她的歲數太輕,也毫無家世和才華一說——他怎么會冷不丁就對一個小孩出手?

    這種事情不會有下次。

    漫長的異國公務之后,余溫鈞已經恢復日常狀態,那股悸動也已經消失。而放那女孩子離開,他們大概此生不會見面。

    所以余溫鈞決定滿足一下難得的好奇心,他想稍微聽一下賀嶼薇的人生故事。

    #

    算算日子,距離元宵節也不過只剩下三天。

    賀嶼薇在搭乘墨姨的車去道觀燒紙的時候,特意去買了包裝紙、包裝袋和賀卡。

    她急著跑出來,路上的時候踩到冰,重重地摔了一跤。

    旁邊的人都在看她,賀嶼薇硬是假裝不痛的樣子,自己爬起來。但,手和膝蓋都摔紅了。

    幸好,車上倒是很溫暖。她爬上副駕駛座,松了一口氣。

    余家的傭人們基本都有駕照,墨姨自己就開著一輛豐田的SUV。

    “你也真的該有個駕照了。”墨姨絮叨,“依我看,你應該報一個駕校。家里那輛奧迪也不便宜,學車有點浪費。哲寧和龍飛當時也都是在家偷偷地開著他哥的車玩,撞了幾次后,自己就學會開車了。你以后出國也得學開車,哎呀,你可得對自己的事情上點心,不能總是這么隨波逐流。”

    賀嶼薇漫不經心地聽著。

    農歷春節過去,天氣依舊寒冷。

    余家庭院深處挨著路燈的幾株杏花據說已經開花了,老話里的“桃花艷來杏花開”似乎不準確。她那天晚上聞到的花香是什么呢?

    還是說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切,只是場幻覺。

    據說,人在被凍死前,會出現幻覺。莫非她不好意思對余哲寧產生幻覺,于是對他的哥哥產生了幻覺?

    賀嶼薇嘆口氣。

    總之,她還是決定把這種事忘掉。

    車開回余家的大門,墨姨突然指著庭院里豎著的幾根破敗白石柱子:“看到了嗎?這里原本是一個石灰雕像噴泉,哲寧剛學會開車時,一腳油門把它撞壞了,就變成柱子了——你現在和哲寧還聯系嗎?”

    賀嶼薇正順著墨姨的指示看過去,也沒意識到正被套話。

    她老實地回答了問題。

    余哲寧僅僅在春節的時候回來拿了一趟東西,從此之后,她就再也沒見過他,兩人也沒有聯系。

    墨姨不怎么信。

    “彼此沒有聊過微信嗎?哲寧有沒有跟你說過他生日的安排嗎,至少,得在家里吃碗長壽面?他搬出去后,有沒有主動見欒家的那位黑小姐?”

    “如果問他這些問題,他會討厭我的。”賀嶼薇低頭,“所以,我也就什么都不想知道。”

    大年三十,她握著手機,反復猶豫要不要發一條消息,還是余哲寧主動給她發了新年快樂,她立刻回復(情不自禁地就寫了一篇恭賀新春的30字小作文),而余哲寧回了個擦汗的表情包。

    她現在微信上聯系最頻繁的人,居然是高教授。

    高教授威脅賀嶼薇,等過年后的英語課,她如果再把口語說得磕磕巴巴,自己就不教了。

    唉,她也沒機會學了。賀嶼薇心想。

    這一次,自己絕對不會拖延,不會被任何借口留住。一定要破釜沉舟地離開余家。

    發生在余家所有復雜的問題和情感,只要離開余家就能結束了。

    她最后的愿望,僅僅是想親手送出手織的手套。

    至于余哲寧收下手套后,他選擇扔掉、送給別人還是戴上——真的無所謂了。

    賀嶼薇覺得,喜歡別人這種事,真的好累。從今以后,她只想思考自己的事。

    離開余家,先去試一下風箏店的學徒好了。如果被拒絕,就在那條胡同的平民小飯店,挨個去找廚房雜工的工作。

    余家雖然有洗碗機,但所有鍍金鍍銀器皿和嬌貴瓷器都得手刷。而她現在洗碗也洗得又快又好。

    咖啡店,感覺好洋氣啊,都是坐辦公室的白領出入的地方。賀嶼薇不太敢去面試。但,北京城里有那種既賣咖啡又賣書的書店。

    她可以先去面試書店的店員,再說自己會做咖啡,這樣也給簡歷加分……

    墨姨靜靜地開車,旁邊沉思的女孩突然低聲嘟囔一句:“現在的麥當勞和肯德基也有賣咖啡的!他們經常招兼職。”

    “想吃麥當勞?”墨姨責備地問,“剛才在路上的時候怎么不早說呀,這都開到家了!唉,跟我閨女一樣小孩脾氣,想一出是一出。我給你叫一個外賣吧,你得等半個小時。”

    “……不、不是的。謝謝您,我還不餓。”

    賀嶼薇是覺得,她離開余家的職業前途還是很光明的。

    第42章 強濃霧

    賀嶼薇在臨睡前訂好鬧鐘。

    余溫鈞和余龍飛回國,她現在又恢復緊鑼密鼓的傭人作息,每天都得早起。等離開余家后再找工作,想找個能從下午才開始的工作,上午就能自由自在地睡懶覺了。

    賀嶼薇把字典放在膝蓋上,隨意地暢想未來,就聽到遠處的門口傳來持續不斷簡直如同催命符般的電子門鈴聲。

    她背后的冷汗立刻落下來,腦海里瞬間把這一輩子干過的錯事都回想一遍,戰戰兢兢地跑過去。

    打開門后,黑眼鏡秘書抱著胳膊,上下掃了一眼她:“換件衣服,跟我上五樓。”

    李訣身上的某種氣勢永遠很嚇人,賀嶼薇的牙齒發抖:“……發、發生什么事?”

    “別廢話。換完衣服跟我走。”

    *

    玖伯正在幫余溫鈞收拾書桌,門輕微地敲一下,接著傳來腳步聲。

    是李訣帶著賀嶼薇走進來。

    還沒抬頭,余溫鈞就聽到那孩子在李訣的催促中小聲地說了句:“余董事長,我來了。”

    李訣糾正她的話:“應該說‘您找我’。”

    賀嶼薇便又不吭聲了。

    依舊是老規矩。

    余溫鈞靜靜地坐在沙發上不說話,由李訣面無表情地負責開口。

    “今晚找你過來,是有話想問你。要是誠實回答,我們都方便,好嗎?”

    李訣的問話風格是單刀直入的。

    賀嶼薇的爺爺奶奶去世后,她負責照顧喝酒后中風的父親直到父親去世——“你和你爸當時住在哪?”

    賀嶼薇沉默了會:“住在爺爺曾經的老家。一個已經被廢棄的海邊村子里。嗯,余董事長也去過的。”

    余溫鈞也去過?李訣很想繼續問,但忍住了,他說:“除了在農家樂打工,你還做過什么其他工作?”

    “……沒有工作過。”

    李訣皺眉:“那你照顧父親的那幾年,靠什么生活?用你爺爺奶奶留下的積蓄?”

    “爺爺奶奶去世后,我把他們存折里的錢都取出來,交了各種醫院雜費,火化和墓地費用后,還剩下5萬。所以,我并沒有你們相信中那么……窮。”賀嶼薇惶恐地回答。

    李訣心想,5萬,明明還是很窮啊。

    “你一個小丫頭,日常開銷可能夠了。但家里有一位中

    風癱瘓在床的病人,得花錢吧。這方面你是怎么安排的?”

    中風病人為了防止再發,需要服用控血小板聚集和他汀類藥物。

    賀嶼薇的父親長年酗酒,爺爺奶奶一直替他交著保險,但部分醫藥費依舊得自己掏腰包。除此之外,中風癱瘓病人的日常照顧是重中之重,需要額外的花費。

    賀嶼薇卻覺得,還好吧。

    她平常吃什么,父親就跟著吃什么。哦,癱瘓病人排泄無法自理,買尿布確實很花錢。不過,自己是去農貿市場買的很便宜很便宜的寵物尿布。

    “就是那種給狗用的。”賀嶼薇比劃著,似乎試圖在這場對話里表現出一絲不合時宜的幽默和趣味感似的。

    但她把這些話說出口后,就想自己可真是一個笨拙的東西,因為對面的三個男人都沒有笑。他們都用嚴肅或同情或不相信的目光看著她。

    只是此刻,一直不發言的余溫鈞卻好像提起點興趣了。

    因為,他主動開口了。

    “我跟你去的那個荒村,斷水斷電已經十年了。”

    賀嶼薇困惑地說:“嗯,不影響居住。”

    對于在家雇傭至少十來個傭人,動輒住在每晚千元級別酒店的余家人來說,他們應該很不理解,世界上有只需要有屋檐就能住,不需要金錢也能活的人類吧。

    實際上,這種人稀少,但還是真實存在的。

    賀嶼薇曾經有兩年多這樣的生活。

    住的是完全被廢棄的房子,不需要付房租。旁邊七公里處有個小型加油站,那里有一個很明亮的24小時公共廁所,可以在半夜跑去用水桶接水,并在廁所單間用冷水洗澡。不需要通電的電器,他們在冬天會燒蜂窩煤。

    至于食物——隔壁小鎮在每周六有市民早市,每周一三五有農民晚集,農民和漁民會賣蔬菜肉禽和魚類,她偶爾會去購買很便宜的食材。

    爸爸睡在床上,她則睡在三張由椅子拼湊的“床”上。

    屋子四面漏風,但冬天的時候,賀嶼薇細心地把撿來的塑料袋貼在墻上,也算人工保暖。夏天的時候,雖然有蚊蟲和老鼠,賀嶼薇也會在旁邊撒上石灰和驅蟲粉進行消殺。

    李訣和玖伯極其驚愕地對視一眼。

    他們萬萬沒想到,賀嶼薇有這樣的歷史。

    如此惡劣艱苦的生活環境,由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文靜女孩子以平平淡淡的口氣說出來,不知道為什么,讓人覺得難受痛心極了。

    只有余溫鈞卻還繼續問,每天除了照顧病人,她還有什么娛樂活動?

    賀嶼薇想了想:“發呆吧。確實很無聊,所以會翻翻英語字典什么的。”

    李訣忍不住再次插話:“你為什么要自討苦吃,做這種只感動自己的行為?你說了,爺爺奶奶有積蓄。5萬塊雖然不多,但完全能把你爸送到專門的看護醫院。你自己也能騰出精力,能把高中好好地讀完。帶著你爸在一個沒水沒電沒網的房子活著,雖然也算盡孝,但你自己的時光不是徹底荒廢了嗎?這可是你最黃金的年齡。”

    賀嶼薇抿住嘴。

    她動不動就沉默的毛病真惹人厭煩。李訣反復催促中,賀嶼薇被逼得沒辦法,她小聲說:“荒廢不荒廢時間應該由我自己來決定。我也并不是因為想感動誰才去做這種事的。”

    李訣皺眉剛想繼續問,余溫鈞卻給了他一個閉嘴的眼神。

    房間里暫時陷入沉默。

    沒人發問,賀嶼薇也就一動不動又安然地坐著,低頭看著緊緊合攏的膝蓋。

    她真的沒想到,自己今晚被叫上五樓是回答這些問題。如果換成別人,她決計不會說起這些。

    但是,她面對的是余溫鈞。

    余溫鈞曾經跟著她去過海邊荒村,還救過自己,潛意識里,她認為自己有必要作出解釋。嗯,反正只要不說最核心的點就可以——

    但賀嶼薇也能感覺得到,余溫鈞能看穿她話語里的某種吞吞吐吐和隱瞞。

    這個男人很恐怖。

    他在對話每一次要進入真正核心前的一點點時都會停下來,給賀嶼薇充足的時間,讓她自己去選擇用詞或編制新的謊言

    比起揭穿別人,他在觀察她是什么樣的人,看她有什么其他花招。

    “抬頭。”

    賀嶼薇沉默了會,很不情愿又無奈地對上他的視線。

    余溫鈞凝視著她。

    他知道她的話里帶有很多隱瞞,但從那凄楚的目光中,他也能判斷,她并沒有撒原則性的謊。

    余溫鈞也記得第一次看到她,唯唯諾諾,總是低著頭,雖然孤僻陰沉,但交流起來并沒有障礙,也看不出她存在心理有問題或反社會人格。

    然而像這樣的一個高中女生,決絕地帶著她癱瘓的父親住在海邊不通水不通電的廢棄房子里,足足三年多。這孩子的內心深處,必然有一種不為他人所知的執著。

    只不過,他依舊沒有興趣知道。

    余溫鈞只是挑著自己好奇的地方,閑閑地說:“你和父親住在荒郊野外,完全沒人發現?”

    賀嶼薇點頭。

    沒有任何人發現他們的存在。

    三年期間,她除了去集市,不和任何人說話。她不用手機和電腦,不看電視,就只是最低程度地,像個街邊的野草一般免費地在自然里存活著。而人類世界也就這么輕輕遺忘了她。

    余溫鈞說:“兩個人的吃喝拉撒都在那個小屋子里?”

    她點頭。

    “冬天由你來燒爐取暖?”

    “對。”

    “你爸爸中風到后期還有意識嗎?”

    “剛開始是半個身體不能動,還能交流。但漸漸的,他整個人也就沒有意識了。”賀嶼薇無端地打了個冷顫,“我也給爸爸花錢,畢竟,總得買藥和日常開銷什么的——但等我爸去世后,我交完火化費,身上的錢就差不多了。我跑到小鎮上在網吧接一些翻譯亞馬遜的工作。然后,給爺爺奶奶掃墓的時候正好碰到非叔,他讓我來他家在北京開的農家樂工作。”

    再然后,她就遇到了他們。

    余溫鈞聽完這一個令人唏噓的故事,從表情里也看不出信與不信,他只是很客觀地說:“酗酒的男人會讓整個家庭都背上負擔。很辛苦。”

    “……嗯,呃,謝謝您的理解。”賀嶼薇也忍不住學著他那種平穩的口氣。

    余溫鈞卻又再冷不丁問:“但,為什么允許他活那么久?”

    玖伯和李訣都對這問題不明所以,只有被男人目光牢牢攥取住的賀嶼薇像被引誘似的回答:“因為我很寂寞。”

    脫口而出后,她才恍然自己說出什么令人駭然的話。

    賀嶼薇用力地咬著唇,迫不得已地再擠出一部分真相:“我爸從我印象中一直都在喝酒,喝了很多年,表面看起來很正常,但思維邏輯都已經一塌糊涂,總是在胡鬧,沒有人能聽懂他說話。爺爺奶奶一直在替他還錢,想維持表面上的正常。我爸雖然沒對我動手,但會打爺爺奶奶。像這種人,可能很早沒有生育能力吧。所以,他也不一定是我親生的父親,我在照顧他的時候,反復思考要不要帶他做親子鑒定。到他去世都沒有這么做。如果他是我親生爸爸,他死了,我在世界上就沒有親人了。而如果他不是我親生爸爸,他中風無法說話,也不可能告訴我其他親人是誰。像我們這種人,不被任何人需要,就算活在世界上也只是給別人添麻煩……”

    余溫鈞再問:“那你為什么不自殺?”

    玖伯和李訣一震,但都不敢去看余溫鈞。

    他們都跟了他多年,知道他本質上是堅定到不為所動的個性。可此刻他所面對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怎么能說出這種話。

    “我每天都想死。”賀嶼薇卻像中魔似得立刻就回答了。

    一些情感從封閉已久的內心澎湃而出,她曾經在靈魂深處反復問過自己的問題都被眼前的男人問了:“……照顧他的那兩年,每一天早上睜開眼,我都會很煩,思考怎么死。我曾經光著身子跳進大海

    里,但沒死成,又被海浪沖回來。而當時,我從沙灘上醒來后的頭腦想的第一件事是如果我死了,我爸就沒人管了,絕對會爛在家里。”

    喉頭有什么被堵住,賀嶼薇全身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一瞬間感覺到心再次碎成粉末。

    “我當時躺在沙灘上特別震驚,并不是震驚自己還活著,而是震驚于,我的世界為什么會開始變得以內心最恨的那個人為中心在運轉。”

    說到這里,她突然屏住呼吸。

    不是因為提起過去的悲痛,而是房間里的其他人——黑眼鏡秘書李訣把眼鏡握在手里,他的肩頭劇烈地聳動。

    從剛才開始,李訣就很沉默地聽著她的故事,而此刻,他……居然哭了。

    她目瞪口呆。

    余溫鈞順著她目光望一眼,揮揮手。玖伯立刻將李訣帶出房間。

    房間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賀嶼薇本來確實還有一丁點兒想哭的念頭,但看到李訣抽抽嗒嗒地被拉出去,原本的眼淚被生生地吞回去

    “別管他。”余溫鈞告訴她,但也一直坐在沙發上。

    無論是聽她陳述的過程或是李訣的突然哭泣,這個男人始終平靜地應對著。

    就像京劇舞臺上涂著白色顏料的官威老爺,他既沒有對當下所發生的情況置身事外,卻也沒有說一句體恤的話去安慰他們的情緒。

    他只是用另一種更廣闊且穩定的東西把這些全部承擔住了。

    賀嶼薇忍不住凝視著他的平靜面孔。

    余溫鈞的大腦被切除了哪部分?她都想拿著他的大腦皮層樣本,也照貓畫虎地去切,這樣,她就能更從容地面對生活。

    然后,她聽到余溫鈞說:“你自由了。”

    余溫鈞站起身,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居然還在他們繼續之前的談話:“你本質不壞,是一個好孩子,不是那種會毫無意義就去傷害別人的性格。我只需要知道這一點也就夠了,所以不打算追問你隱瞞的東西。只是,”話音一轉,“我個人不怎么欣賞也不需要像你這種頹廢型的活死人。你父親去世,你相當于也跟著一起死了,現在只是身體還活著。哲寧所喜歡的對象,是積極向上能鬧騰的,那種通天路撞南墻也要走一遭的女孩。而如果留你在哲寧身邊,你們倆都會變得死氣沉沉。”

    他在說什么呢,這事和余哲寧有什么關系。等一下,賀嶼薇突然就反應過來——這是下達驅逐令?

    不愧是余溫鈞。

    他聽了她的過去,沒有同情也沒有審判。就算這種時候,余溫鈞的腦子里所牽掛的,也僅僅是余哲寧,是她這種陰沉性格的人可能對弟弟造成的壞影響。

    或者說,任何黑暗、恐懼或動蕩的負面情緒,都不能把這個人拉到自己的陣營里。

    不,余溫鈞應該一直都是這樣的董事長,他在工作上恐怕更為冷酷,對弟弟們以外的人沒有多余感情。她只是成為余家的小保姆,才有機會窺到余溫鈞不為外人所見的溫情一面。

    “四樓允許你繼續住,就當是讓你享受一下生活。但兩周后,你得走。我不會讓任何人威脅你的人身安全。既然當初是我把你帶來的,也會保你平平安安地離開。如果有想去的地方,都可以在這兩周商量……”頓了頓,余溫鈞有點無奈地說,“講吧。”

    賀嶼薇不敢打斷他說話,就擺出一個初中生上課舉手的姿勢。

    “不用等兩周,我后天就走。”她堅定地點點頭,“哲寧的腳傷已經過了關鍵的恢復時期,不需要我再照顧他。我也不會要您的錢或高中學歷什么的……2月14號的那天晚上,您叫人把我送到最近的長途車站。我發誓,離開后不會再和您家的任何人聯系。”

    “想回之前的農家樂嗎?”余溫鈞隨口問。

    “……您只需要讓人送我去車站就行了。”她不太想告訴他自己的行蹤,便悶聲回答。

    余溫鈞低頭瞧著她。

    賀嶼薇來到他家,他沒有再認真地審視她,就記得是一個高瘦女孩,總是處于孤立無援狀態,不愛說話,只有等關鍵時刻才會把向來垂著的眼睛猛然睜開。

    比起她身上若有若無的小秘密,賀嶼薇那一頭總是亂糟糟且梳不平的頭發更有存在感。

    但此刻,他和她對視的那幾秒,再度被她眼神里的陰影所驚住。

    幽幽的,清泠泠的,帶著一股輕蔑又極度郁浥的放棄感。就像被村民們打得奄奄一息的孤女,又像臨死都拒絕喝鮮血的病弱吸血鬼。整個人灰撲撲卻又很欲,她一直都很怕他,然而也會有其他時候,一閃而過的溫柔月光之下,晶瑩又剔透,讓人覺得除了她清澈眼眸以外的世界,都是虛假的不真實的丑陋的——

    余溫鈞看著她的那雙漂亮眼睛,不知道自己想起什么,只覺得確實想起什么。

    他來不及細究,就把女孩逐漸垂下的下巴重新用食指頂起來,迫使她抬頭。

    大拇指按在柔軟的嘴唇上,還有木地板的香味,全部組合起來,像是一個消音音符。

    賀嶼薇再度驚恐地睜大眼睛,但是不夠,余溫鈞認為他在這雙瞳仁里占據的面積還不夠多。

    所以這一次,沒有封住她的唇。

    余溫鈞強硬地將大拇指指腹插進她因為過分震驚而無法合攏的口腔內壁,她的牙齒潔白,舌頭軟而涼。

    *

    玖伯在外面讓李訣喝了一杯水,等他平靜下來,拍了拍肩膀。

    李訣用手重重地捏起眼皮。

    他悶聲說自己也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在被余溫鈞領回家前,也有段苦日子,聽到賀嶼薇說身世突然想起曾經云云。

    男人,偶爾會露出一個軟弱的瞬間,倒是可以理解。

    玖伯讓李訣去樓下抽根煙冷靜,他會跟余溫鈞解釋。

    玖伯獨自走回來,抬起手敲三下房門,這是他和余溫鈞之間的習慣,卻目睹房間里令人訝異的一幕。

    余溫鈞正抱著胳膊站在房間當中,若有所思。

    在他腳下,瘦弱的女孩子雙膝跪地,跪在他的皮鞋邊,用手緊捂著臉。她的整條脊梁骨仿佛都被抽走,肩膀和亂糟糟的頭發像風雨中的小舟在劇烈地抖動。

    觸到玖伯的目光,余溫鈞解釋了一句:“我把她弄哭了。”

    ……呃,他肯定又問了小姑娘什么冷酷的問題!玖伯面無表情地說:“您剛出差回來,我們回酒店休息吧。”

    余溫鈞臨走前,隨手再拍了拍她的發頂。

    “讓廚房再多喂喂她。”

    她聽到剛才強吻了自己的男人對玖伯說。

    賀嶼薇此刻依舊狼狽地跪在地面,嘴唇和臉頰都有不正常的燒意。是憤怒,是迷惑,是巨大的驚恐和不可置信。

    然而,舌尖的位置被親吻得痛而清涼,是強勁薄荷糖的味道。

    第43章 梅雨

    余承前在腸道手術完成后,依舊需要住院靜養,余哲寧又單獨去病房看望了父親。

    在此期間,他正好遇到派去幫忙的墨姨,她殷殷地問他生日的時候回不回家。

    余龍飛也打來電話。

    無非透露,兄長買的生日禮物是一輛昂貴跑車,讓余哲寧有時間就回家看看。

    余哲寧說:“沒興趣。”

    “也隨便你。”余龍飛打了個哈欠,“其實你搬出去也好。對我好——這次海外出差,我是明顯感覺到哥對我都寬容了很多。哼哼,畢竟,家里只有一個弟弟了。啊,對了,我在家舉辦了一周的party,他這幾天也硬是沒吭聲。換成以前,那軍統般的鐵拳早就向群眾砸下來。”

    余哲寧目前在繁華區的高級公寓獨自居住。

    雖說是“獨自”,每天也有小鈺、男護工、康復師和家里的清潔阿姨輪番□□,而今天中午,李訣上門。

    這可是一個稀客。

    余哲寧和哥哥這位秘書其實不算太熟絡,但彼此相處得還算可以,就把他迎進來。

    “新聞不過月,過月無新聞。圈子里男女婚約的

    事,分分合合,聚聚散散,大家早就見多了。”李訣說話很直,“余龍飛讀大一就被你哥直接趕去管了四年碼頭,整天和那堆壟斷市場的日本人和意大利人打交道。但鈞哥是舍不得你做這些粗活。你哥其實替你想得很遠,他曾經說假如你和欒妍好上了,想和她一起出國,他就把海外那邊的數字和投資業務給你。”

    余哲寧只是微笑,眼睛里有疏遠的神色。

    李訣再問:“你和欒小姐還聯系嗎?”

    “她爸媽來找過我。但欒妍跟我說,她以后再戀愛也絕對不會找比我哥差的。” 余哲寧平靜說,“這個意思就是,我比哥差。”

    他倆相顧無言的時候,余哲寧手機震一下。他道歉后拿起來查看,稍微一笑。

    李訣看他一眼。

    “是嶼薇,她突然很頻繁地聯系我。”余哲寧隨口說,“半夜很罕見就給我發了條微信,問我生日當天回不回家。哥現在還讓她住在四樓嗎?”

    李訣將賀嶼薇被強行抓過來當保姆的過程斟酌地說了,不過,略過了賀嶼薇本人的私事。

    “小賀不是你哥這邊兒的人。她……以前的日子,過得挺苦的。”

    李訣說話點到為止。

    他還帶來七八個保溫飯盒,說是親自做的飯,留給余哲寧。

    “你的腳傷……”李訣低頭說,“讓你受苦了。但有句話我還是想說,比起其他看父輩臉色的三代們,你哥替你和余龍飛出頭扛了很多東西。”

    黑眼鏡秘書不是會說軟和話的男人,今天卻一反常態地絮絮叨叨地說這些。

    余哲寧面露為難,他苦笑:“我今年確實不想在家過生日。但是,也不想你在我哥面前難做人……這樣吧,2月14日的時候,我回家露一面。”

    ###

    2月14號是情人節。

    對余家的另外一個人來說,2月14號前的每一分鐘,都過得度日如年。

    賀嶼薇心神恍惚,甚至完全忘記還要上英語課。高教授在一樓等了她足足半個小時,還是沫麗用無線電把她call下來。

    高教授極為不滿,訓斥賀嶼薇學習態度是越來越差了。從圣誕到現在一直都在懈怠。賀嶼薇被罵得臉色蒼白,根本不敢抬頭。

    把氣沖沖的高教授送走后,賀嶼薇站在余家的會客大廳發呆。

    裝飾春節的花束已經再□□干凈凈地撤走。

    豪宅的內裝要義之一是,留白。并非每個角落都得有家具和裝飾品,要學會斷舍離。

    賀嶼薇把她原本就不多的行李,再次縮減份量。

    什么雪花球、什么紙鳶——她在短暫的留戀后全部舍棄。只帶自己的書包走。

    她的目光望向窗外,仔細地研究那一條花束般的車道。內宅、外宅、私人公路,公路,車站——嗡嗡嗡。

    是褲兜里的手機震動了兩聲。

    太好了,余哲寧終于回復她了。

    他說2月14號也就是生日的前一天,他會回家。

    余家占地面積實在是太大,又坐落在郊外。賀嶼薇覺純靠步行絕對逃不出去的,她也不想拉其他傭人下水。

    余哲寧,是家里唯一能牽制住他哥哥的人。

    賀嶼薇打算搭余哲寧的車離開余家,中途讓他把她放在城里的車站。余哲寧是一個很善良的男生,他絕對會不問緣由地幫她。

    她沒想好之后去哪里,但腦海里,有一個聲音悄聲提醒,先從余家離開比較好。

    余溫鈞……這個人不對勁。

    他很不對勁。

    “你在這里呆站著做什么?”沫麗突然出現在她的身邊。

    墨姨還在余承前家幫忙,只能時不時地抽空回來,目前依舊是她的副手沫麗在管事。而沫麗是一個手臂紋著猛虎,紅眉毛的卷發女人。

    賀嶼薇把余哲寧2月14號要回來的事情告訴沫麗,沫麗不驚訝,余龍飛早就吩咐他們要舉辦一個小型的生日party,酒水、飲食和蛋糕已經提前準備好了。

    而今晚,他們還會布置大廳。

    “你也一起吧。”沫麗說。

    賀嶼薇連忙點頭。

    “哦,還有林廚那里接到二哥的指示,從今開始,廚房會為你專門開一個小灶。”

    賀嶼薇一怔。什、什么?

    “已經給你專門購置兩盞小燉鍋。采購食材里也多了一些溫補食材,你有什么喜歡吃的,可以直接告訴廚房。小鈺在城里照顧另外的少爺,她暫時回不來。”

    沫麗說話不像墨姨那樣快,她說話很慢,一字一頓的,那雙紅眉毛下的眼睛卻望著她。

    出現了一陣短暫的沉默。

    諸多情緒就像蟻群,密密麻麻地爬過小腿、爬過背脊、爬上臉頰,圍著她繞了一個圈。賀嶼薇口干舌燥,她能感覺到,沫麗似乎在等自己解釋什么。但是,她無法說出余溫鈞對自己做過的事。

    余家上下,都把余溫鈞奉為神明。

    其次,這種事說了很麻煩。

    算了算了,她在14號就能搭乘余哲寧的車離開。現在,也就假裝一切正常就好。

    但在離開前,賀嶼薇在豪華的宅邸只剩下一個愿望。

    “聽說余家的花園很漂亮。里面還種著不少能提前開花的樹,我能去看看嗎?”

    “可以啊。但,三月才是花期。哦,前段時間家里剛開了臘梅和玉蘭,現在桃樹、杏樹、臘梅都剛剪過枝。花園的D區的標志點再往東走,有一株四色的灑金碧桃,一株樹上能開四種不同顏色的花。家里為了它,特意修了路燈。”

    賀嶼薇把沫麗說的方位暗自記在心中。

    *

    原本想在下午去一趟花園,但等幫忙布置完生日party現場以及廚房確認最終菜單,已經到了傍晚時分。

    余哲寧做人向來親善,家里的傭人們湊錢給他買了一件生日禮物,聽說是一整套的擦車清潔用品。

    賀嶼薇則把她在寺廟里求來的平安符和她手織的圍巾也包裝好。

    她趴在桌子上,寫了一張生日賀卡。

    寫祝福的時候,賀嶼薇也只是工工整整寫下身體健康,萬事如意這種老套的祝福。

    雖然余溫鈞不住在這里,但每天晚上也會回來看一眼。賀嶼薇趴在房間窗戶上觀察了足足半小時,車道的燈光沒有變亮。

    她戴上口罩和帽子,悄悄走出房間。

    她如今對余家內宅的各個樓層和房間很熟悉,打算從地下泳池的那條道路繞到宅邸的背面,再從那一片薔薇群里直接跑去花園。

    好巧不巧,他們還是撞上了。

    玖伯跟著余溫鈞一起進行海外公務,他年紀大了,倒時差有點難受。余溫鈞便給他放了幾天的補休假期,今晚也沒讓李訣跟著。

    前段時間的低溫,車道兩側的路燈出現了不同程度的頻閃。

    沫麗處理事宜不如墨姨那般高效,今晚剛剛換好的燈泡還需要調試亮度,余溫鈞也就沒讓他們開燈。

    而余溫鈞剛走到客廳,就見一個帶著帽子帶著口罩的可疑家伙從電梯出來,鬼鬼祟祟地往外跑。

    他咳嗽一聲,對方全身僵硬

    賀嶼薇得提醒自己記得呼吸。

    “我待會去花園里散半小時的步。你也跟著。”余溫鈞打量了她一下,隨后淡淡地說,“有話要對你說。”

    #######

    余家的花園到底有多大呢?

    總之,很大很大。

    早春的風不容小窺,在肌膚上留下小小的劃痕。賀嶼薇舉著一個防風燈籠,在前面替余溫鈞引路。

    是的,她居然拿著燈籠。

    花園里也有太陽能地燈,但越往深處走,路燈的光線就變得很暗。不過,余家居然準備燈籠這件事,還是小小的震撼到了她。

    賀嶼薇忍不住走神,在哪里還見過燈籠來著?

    噢,以前工作的農家樂也掛著燈籠。

    不過,那都是紅彤彤的大紅燈籠,而不是現在手里提的,上面淡雅畫著花鳥的輕巧燈籠,把手是木制的,打磨得極其光滑。

    紙鳶、燈籠,還

    有四樓走廊側邊的走廊掛著一副據說幾十萬的定制孔雀雙面繡,余溫鈞出乎意料地很喜歡中式的手工制品呢。

    賀嶼薇再抬起頭,他們曾經在戶外獨處過。

    那還是她在農家樂后廚里工作,余溫鈞也讓她帶路,他說要看看農家樂的全貌,兩人一起在池塘邊看到了鴨子(也可能是鴛鴦)。

    賀嶼薇意識到她曾經很怕他,很抵觸他,但這股擔心慢慢地消退,直到……

    他吻了她。

    在夜晚冰冷的空氣中,賀嶼薇的眼睛發痛,余哲寧現在又在做什么?

    她之前居然膽敢問余哲寧有沒有接過吻。因為“接吻”,對自己就好像登月一樣是觸不可及的事。她實在是不肯承認,之前那種接觸算是一個“吻”,但如今,她絕對已經被他哥哥強吻了。

    自己又該怎么面對余哲寧呢?他會討厭自己吧!雖然,這件事和他沒什么關系。

    賀嶼薇被莫名的羞恥和沮喪折磨的時候,沒發現自己已經默默走到余溫鈞的后面。

    一路無話,反而是他輕車熟路地帶路。

    兩人來到了花園深處,沫麗嘴里說的灑金碧桃樹下。

    第44章 對流云團

    那是一株樹干嶙峋,虬枝如龍的桃樹。

    天氣還冷,花園里其他植被還光禿禿的,唯獨這棵桃樹生機勃勃地孕育了滿枝蓓蕾,目前,整棵桃樹有一個枝頭噴著花,花瓣薄如蟬翼,金色的花蕊細如絲且尖端微勾著,芬芳而喜悅,仿佛帶動整棵樹在深深呼吸一般。

    而賀嶼薇也注意到,這棵樹的附近有一盞正發出暖光的太陽能路燈。

    據說就是因為有24小時不斷持續的光源,它每年都提前開花。

    賀嶼薇喃喃地說:“這棵樹活得真辛苦。白天有太陽照著,到晚上也不能睡覺。每天都活在光里,簡直像一個演員。”

    說完后,她暗悔失言。

    墨姨曾經說余溫鈞極喜歡這棵灑金碧桃,家里有園丁重點照顧這棵樹,每年花開的時候要第一時間通知他。

    余溫鈞聽到這種掃興的話,也只是繼續看著那棵樹。他淡淡說:“辛苦,也不全是壞事。”

    果然是……董事長才能說出的話。賀嶼薇也只能無言地低下頭。

    靜謐之中,余溫鈞突然伸手。

    她在一路上都留著心眼兒,暗中警惕他的行為,此刻如驚弓之鳥般地后退,但他只是順手把面前那一枝桃花折下來。

    不是折一朵花,他把眼前桃樹唯一開花的樹枝,整個就優雅輕巧地折下來。

    余溫鈞戴表的位置,比平常男人更往下一點。日常只有做很劇烈動作,他手腕上那塊極名貴的表才會從深色西裝、花襯衫的袖口,露出低調的一隅。

    他手掌大,手指極長卻毫無韌性,但同時有不可小窺的力道,發力時有青筋凸起。被他五指搭上的灑金碧桃在燈光下簌簌發抖,植物似乎有痛感地低吟著,隨后是撕扯,分離,鮮綠色的黏稠植物汁水發出“噗”一聲,骨肉分離。

    余溫鈞折下樹枝后,轉過頭。

    他沒說話,眼神示意她走過來。

    賀嶼薇實在是沒辦法,遲疑地挪著腳步,小心靠近他,他也就把那開滿桃花的樹枝輕輕遞給她。

    她不禁低頭看著那一根細細的花枝,很輕的花香。

    他再幫她把亂糟糟的頭發順到耳后,手指順著她的臉頰滑到下巴處,不著急摘她口罩,輕輕地挑起臉。

    *

    今晚是一個月圓之夜。

    月亮就掛在上面,毫不吝嗇地灑下白銀色的光輝,那個男人薄薄的黑色西裝外套里面穿著花襯衫,就像月光與樹柏之間的交影,看上去神秘莫測。

    賀嶼薇手上的燈籠開始顫抖,一股極其強烈的不舒服和不安襲上心頭。

    余溫鈞的手果然下移,他似乎要攬住她的腰,但半途中,他的手腕被一雙冰冷的手牢牢地抓住。

    燈籠和桃樹枝跌在他倆的腳下,燈籠里面燃燒的是蠟燭。很快的,它就開始舔舐薄薄的紙,變成小而明亮的火堆。

    火光下,賀嶼薇的眼睛異常明亮,也如同像小小的火光,倒映著余溫鈞。

    “對不起,對不起……”她第一句話居然就是道歉,“對不起,但是,我絕對做不到!”

    余溫鈞輕輕地歪頭,眼珠有一個稍微從左到右的移動。如果玖伯、李訣或他的秘書們在,就能看出這是他對什么事情擁有強烈感興趣的表現。

    “我知道,您,您曾經救過我一命,這段時間也一直很照顧我。我真的是很感激也很尊敬您,您是余哲寧的哥哥,您還是長輩,您幫我請英語私教,這些都特別特別謝謝您。”賀嶼薇邊語無倫次地說話邊暗自想架開他的手。

    出乎意料,余溫鈞也就松手了。

    賀嶼薇稍微振作。

    他此刻的通情達理讓她內心抱有一種幻想,眼前發生的一切肯定是場誤會,她必須要把話說明白:“請不要拿我開玩笑……”

    余溫鈞這才把她下巴上搖搖欲墜的口罩摘下來,她看不清楚他怎么用力的,口罩的掛繩在他手指下碎成兩段。

    “你指的是我吻了你?”他平靜地說,“我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我相信,大部分女人也都不喜歡男人開這種玩笑。”

    “不不,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親的。所以,那只是一場誤會。”他居然干脆承認吻了她,賀嶼薇的大腦再次陷入徹底混亂,她想挪開腳步,剛退一步,余溫鈞就跟上來。她的后背撞上那一棵柔韌又罕見的桃樹樹皮,“因為余董事長你自己也說過的吧,你說根本就不喜歡我……”

    這是他曾經說過的話。

    賀嶼薇覺得,這種男人一言九鼎,不會推翻他自己的言論吧?

    他果然點點頭。

    “雖然不喜歡你,”余溫鈞面無表情地補充,“但也絕對不討厭。”

    與此同時,他緊盯著她,這種目光很難讓人移開視線:“我現在姑且是單身,也不喜歡有空窗期。”

    他在說什么?什么叫空窗期?他們還在地球上生活嗎?她是不是已經瘋了?

    賀嶼薇不得不用雙手抵住他,腳下的草坪冰乎乎的,寒氣從地表傳到她的單鞋,再上升到她的胸膛。

    她聞到他身上熟悉的紅茶氣息,上一次,他強硬撬開她的嘴唇的場面以最模糊噩夢的形式侵襲她。

    震驚,后悔,憤怒,恐懼,茫然。

    賀嶼薇的心理防線崩潰了,又只能假裝無事發生才能來繼續維持日常生活,但此刻,整個人真的要炸開。

    “可,可是,我這輩子還沒有談過戀愛,也沒有和別人接過吻,我都沒有去過其他城市……我根本什么都沒經歷過,所以,我絕對不想以這種形式和余先生混在一起。對不起,真的真的很對不起。你放過我吧……”

    說到最后,賀嶼薇松開抓住他的手,后背靠著那棵桃樹坐倒在地面。

    比起扇對方一巴掌或者憤怒,居然是腳軟。

    她對余溫鈞只有尊敬。

    余溫鈞處在未婚妻和弟弟的三角狗血鬧劇里,但因為他的控場方式,他在背后的手段,整件事,也就輕輕松松滑過去了。余哲寧和欒妍都在他的保護下直接隱身。整件事在圈子里被壓得毫無水花,連丑聞都算不上。

    而賀嶼薇唯一見到他最像發怒的時候,也就是余哲寧提出搬走,他突然拔高的聲音。所以她才在那天晚上說出“傷心人”的那番話。

    她沒有天真到把他當成哥哥看待,但是……他曾經救過她。

    ……不過,當初也是余溫鈞把她從農家樂掠過來的。

    頭腦已經亂成一團,賀嶼薇無法處理這些復雜信息,她能感覺出余溫鈞依舊在凝視自己,慌忙把臉深深地埋到膝蓋里。

    余溫鈞半蹲到她面前,姿態依舊從容,卻沒有試圖觸碰她。

    “我知道自己正在難為你。”他沉聲說,“但你在我家工作了幾個月,大概能了解我的處事方式。所以,稍微聽一下我為什么要做這些事情的理由——看

    著我。”

    賀嶼薇肩膀一顫,被他的威勢壓得抬起頭。她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想聽他的解釋。

    “我要你。”

    就像魔鬼喉嚨里念出的詛咒,就從這一張日常不茍言笑且端正的臉上飄出來,余溫鈞為了確保她聽清楚,很慢地說,“不是別人,而是你。即使拒絕,你和我的關系也絕對回不到之前。從今晚,從現在開始,你每天都要來五樓見我。”

    賀嶼薇整個人徹底嚇呆,她剛剛張嘴,余溫鈞突然靠近。

    雙唇再次相疊了。

    這僅僅是一個為了堵住她嘴巴的吻。

    他們在極近的距離下視線交錯著,余溫鈞明明強迫她做這種事,但除了嘴唇,他用雙臂撐著桃樹,并沒有碰她身體的其他部位。

    賀嶼薇的臉瞬間漲得通紅,怒目而視,她咬緊牙關,舉起胳膊用盡全部力氣想推開他的手臂、胸膛,但對方紋絲不動。

    那棵桃樹樹根兩人沖撞的重量下發抖,而不遠處的路燈,發出如同太陽般溫暖的金黃光芒。

    最初被強吻的時候嘴唇還是冰冷的,現在完全熱起來。她因為心情激動而劇烈的咳嗽,余溫鈞才離開她,再次冷酷地擺正她的下巴。

    他皺眉:“用鼻子呼吸。”

    賀嶼薇忍不住張開嘴,冰冷的空氣焚燒她的肺,剛呼吸幾次,又被強吻。

    這一次,是前所謂未有的深吻。

    余溫鈞吻得極慢,但又濃烈,簡直像是為了讓她記住這一種感覺,不斷地變幻著角度。

    明明兩個人都還睜著眼睛,但賀嶼薇的眼前逐漸發黑。她被按在桃樹粗糙的樹干上,思緒交匯形成了無數的小旋渦,她感覺靈魂里的什么正蜿蜒綻裂,什么東西被強行灌進來,全部的神經都脫離她大腦。

    等她回過神,余溫鈞早已打橫抱起她。兩人居然已經從戶外花園里走回到明亮的余宅。

    余龍飛還沒有回來,深夜里的余宅好像沒有其他的人。

    他們從后面的門進入,余溫鈞嫻熟地坐上電梯。

    他低頭瞥她一眼,把她放到地面,再按下五層的指紋按鈕。賀嶼薇身體發燙地靠在電梯壁。

    這次不是呼吸困難,而是她的整個人變成很渾濁的一團污水。不知不覺,還有一種強烈想痛哭的沖動。她咬住唇,現在千萬不要哭也不要慌,自己還有時間能逃走。

    賀嶼薇稍微抬起頭:“我從來沒有一秒把余先生當成那種對象。我今晚就走……”

    余溫鈞卻說:“今晚不會對你做到最后。”

    電梯門這時候打開。賀嶼薇被跌跌撞撞扯著走。他們路過她曾經住的小房間門口,她還心想,騙人的吧?事情怎么就發展到這里。

    直到她被壓倒在床。

    腦海里重重的疑問轉變為炙熱的體溫,房間里灑滿了燈光,余溫鈞的手從她的耳朵、到脖子……最后來到胸前。

    她曾經看過他泡茶,最嘆為觀止的是,全程他都沒有讓杯盅在掌心發出任何碰撞與輕響。

    賀嶼薇再次強烈的掙扎,余溫鈞卻稍稍加重語氣。

    “我來教你怎么反抗我。”

    他對上她的雙眸:“距離這里的六公里有一家二甲醫院。有急診醫生24小時值班,如果看到舌頭被咬斷的男人,不管對方身份是誰,他們一定會報警。因為能把別人舌頭咬斷通常代表刑事案。小朋友,你現在只有做到這種地步才能阻止我。”

    他們彼此注視著,就像是一場無聲的博弈。彼此的目光,都幽深清醒。

    賀嶼薇盯著他薄薄的唇,腦子里什么想法都有,卻不敢擅動。

    余溫鈞似乎徹底看出她的怯懦和遲疑,再度毫不猶豫地吻上她。

    他的動作和吻交疊在一起,令人幾欲窒息。衣服層層地在他掌中無聲脫落。每當落下一個吻,他的力道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輕柔加深,賀嶼薇也都被提醒著,初吻徹底丟失了。

    她明明沒有和任何人接過吻,可是,都被這個意料之外的男人奪走了。

    腦海里如同警鐘般來回敲著“必須逃跑”這個堅定答案。

    悲傷和柔弱漸漸轉為孤擲一注的勇氣,最終,又成為不甘和憤怒,涌進胸膛深處。

    既然余溫鈞這么說,她就滿足他,狠狠地咬斷他大半個舌頭吧!

    然后去警察局自首好了。

    不過是一個孤兒,她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下半輩子坐監獄或直接尋死就是。

    她原本就毫無前途可言,原本對這個世界存著有限的眷戀。

    余溫鈞能感覺到,一直躊躇的銀魚開始咬餌。

    女孩子的目光逐漸變得堅定,膽怯縮著的舌尖輕輕地一挑。

    他雖然在她上方,但始終沒有用體重壓住她,反而用掌心托起她的后腦勺,把她輕輕地抱起來,這樣更方便她去用力。

    賀嶼薇立刻用五指揪緊他的肩頭,她啟開雙唇,把自己迎上去,努力地去追逐他,想把他的舌尖最大程度地固定住后再惡狠狠地下牙——

    他心想,果然很會勾引男人。

    賀嶼薇沒有意識到,這動作就是在主動回應他的吻,以色情又清白的方式。那兩片軟得快要滴血的嘴唇,發出幾乎輕不可聞地水聲和喘息。

    他的手臂緊緊箍住她,再抽空摸了摸她的頭頂。

    賀嶼薇的舌每次都被他糾纏著,她幾次想咬,但差點咬到自己口腔里的肉,越糾纏越笨拙,體溫在唇齒的交纏和急促呼吸中劇烈上升。

    等她意識到不對勁,她的舌尖居然正主動舔在他唇上,而身上的衣服消失了。

    賀嶼薇嗚嗚兩聲再次推開他的胸口,雙臂又被推到頭頂。

    “舌頭怎么停了?”他以平靜地口吻責備,與此同時俯視著她,“我是怎么教你反抗的。”

    他低頭吻到她的耳朵上。

    臺面上鬧鐘一圈一圈地畫著圓,一格一格地推進。

    余溫鈞肯定極其擅長這種事。

    漸漸地,賀嶼薇居然再也無法抗拒。

    她的身體中,似乎寄居著一個陌生生物,那個陌生生物似乎并不抗拒被擁抱,被觸碰,甚至貪心地想要更多更多他的吻,他的撫摸,和溫暖。

    好可怕好可怕,好討厭好討厭。仿佛有別的生物在占領自己體內一樣。

    她被親的,已經逐漸……無法思考任何事情。

    第45章 白天

    2月14號是一個湛藍的早春晴天。

    家里的大客廳被布置成生日派對的模樣,不過,裝飾物并沒有圣誕派對那么奢華,只有糖果色的氣球和白色鮮花。

    廚房里的人把新烤的黃油餅放在有鮮艷花紋的餐巾紙上,再把烤餅和餐巾紙放進手工制籃子里,一籃一籃送到餐桌上。

    家里滿是烘焙后特有的香氣。

    賀嶼薇起晚了。

    她慌張跑下樓,家里的傭人們早就忙忙碌碌布置好一切了,沫麗正在用對講機和復查路燈的工人確認亮度。

    賀嶼薇停留在走廊,默默地看著他們工作,又無法走近,總懷疑世界上所有的人正用看妓女的目光注視自己。

    她趁著沒人注意,偷偷用余溫鈞重新留給她的電梯卡來到五樓。

    輸入密碼。

    打開余溫鈞那所套間的房門。

    賀嶼薇花費了不少功夫,把古董床的上層裝飾床單、床單、枕套和被套都取下來。

    濕答答且斑駁的床單已經干了。

    支數很高,無論昨夜怎么跪趴,如今連褶皺都沒有留下。就像是無數次的指令、夸贊,熱熱的液體和被他叫醒后忍不住又在他懷里哭了又被深吻,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

    賀嶼薇把沉重厚紡織物抱在懷里,再坐電梯下樓,來到洗衣房。那里有六臺洗衣機,其中一臺洗衣機專門洗家里的大件套紡織品。

    高溫洗滌加烘干,全程需要兩個多小時,她呆呆地守在門口站著,偶有其他傭人走過來,但看到洗衣機在用又離開。

    賀嶼薇抱著床單又原路返回,費力地將床恢復原狀。

    做完這一切,她的腦子里依舊是整團的漿糊,再跑去廚房幫忙刷碗刷杯子。

    就這么渾渾噩噩地到了傍晚,余哲寧回來了。

    *

    余哲寧仍然一瘸一拐,走路很緩慢,但穿著一套新的襯衫褲子,見到賀嶼薇的時候微微笑了。

    隨后,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走。

    家里的傭人都笑容滿面地祝他生日快樂,而余龍飛據說還請了一個很火的脫口秀演員,在晚間有個表演。

    賀嶼薇依舊在遠處遙遙地看著他們。

    對于余哲寧的到來,她期盼了很久,可等兩人真正的見面,她總感覺他們疏遠了很多。

    如果冷不丁地跑上前去告訴余哲寧,他哥哥對她做了什么,他此刻臉上溫和的笑容絕對會徹底消失吧。僅僅陰暗的設想一下,賀嶼薇都覺得既解氣又惆悵。

    唉,他為什么那么陽光呢?余溫鈞為什么只肯對他兩個親弟弟們那么溫和呢?

    “你的腳恢復得怎么樣?”后來賀嶼薇還是找到獨處的機會,走過來問他。

    “還好。你呢?”余哲寧說,“龍飛沒找茬吧?”

    “沒有。”現在根本就不是余龍飛為難她的問題了。“我是說,你家都沒有事情讓我做,所以……”賀嶼薇試著讓對話先進行下去。

    但余哲寧誤會了。他說:“我不打算搬回來。今天過生日,才順便回來一下。”

    這時候,余龍飛帶著脫口秀藝人來了,幸好,小鈺也跟著一起回來了,她看到賀嶼薇很高興,把她拉走去吃生奶油做得椰絲烤餅。

    小鈺偷偷問能不能帶她去四樓參觀。

    賀嶼薇現在過得完全是富家大小姐生活,在小鈺眼里看來如此,就憑她的居住環境,就已經震撼到普通人。

    賀嶼薇只敢用床和衛生間,推拉鏡子間的衣柜間里沒有她的任何衣服。盥洗間里也只有最簡單的,像男孩子般的洗發水和沐浴露,用500毫升的護手霜順帶著一起抹臉。

    余家客用洗護用品統一購買的是伊索的,散發高級植物精油味道,用久了后讓人感覺在森林里生活,但她卻不喜歡這種精油味道,因為香味太獨特,而且會沾染到衣服上。

    “小鈺,你今天是怎么來的?”賀嶼薇亦步亦趨地跟著小鈺,盡量裝不經意地口吻問,“是自己開車還是坐別人的車來的?我能不能……”

    “啊,啊,不好意思稍等,我爸給我發了微信,要我現在下樓去車庫。”小鈺看著自己的手機,“他還說,要帶你一起去。”

    *

    余溫鈞雙手插兜,和玖伯在車庫聊天。

    小鈺是營養師,據說她之后會轉到余溫鈞的其他公司任職,并不需要總待在家里。

    余溫鈞問了小鈺幾個問題,無非過年在香港玩得開心否,哲寧這段時間的狀態怎么樣,最近工作上有什么問題,最后給了小鈺一個蘋果手機當元宵節禮物。

    賀嶼薇在旁邊垂頭聽著他們說話,緊張得要命。但余溫鈞的態度根本和平常沒什么差別。

    他在昨晚洗完手后問她,想把這段關系“保密”還是“公開”。她當時頭暈腦脹,張口就說“保密”,可根本不知道“保密”和“這段關系”代表什么。

    她只覺得自己懦弱又怕事,既不敢咬斷余溫鈞的舌頭,也不想和他扯上任何關系。

    終于,余溫鈞問完了小鈺,目光落在她身上。

    “李訣。”他轉頭叫一聲,對方走上前把一個挺大的紙盒子交到她手里,里面是塊手表,并不是那種奢侈品手表——居然是小天才智能手表。

    李訣解釋:“聽說現在的高中生不能往學校帶手機。你就戴這個。”

    “高中生”和“學校”是什么意思。

    她還不解,李訣已經不由分說把紙盒塞過來,小天才手表的紙包裝盒硌著她平扁的胸部。

    賀嶼薇的目光忍不住飄向李訣身后的余溫鈞,但他不說話。

    “明天早上七點準時下樓。有人帶你去辦入學手續。學校離家有點遠,所以每天會有人接送,直到你自己學會開車為止。”李訣的目光嚴厲地上下打量她,“你現在手里有余龍飛的那輛奧迪車鑰匙吧。別弄丟了,這一把車鑰匙要6000多。”

    此刻的對話又在狀況之外,賀嶼薇詭異地想到,她曾經陪余哲寧看過《哈利·波特》系列電影。男主角也是莫名其妙地就收到錄取通知書。

    換成玖伯開口為她解釋:“之前不是許諾過你,只要春節在家里守著,就給你高中學歷?所以從明天開始,你不需要做保姆的工作,已經安排你重新讀高中。等通過幾門會考,自然就能拿到畢業書了。”

    呃,確實是有這么一回事。

    賀嶼薇也想起來,余溫鈞春節前確實問過她,想不要想要“易如反掌”地取得高中文憑——但是,重讀高中,通過會考,取得高中文憑,這根本就是普通高中生取得畢業證書的標準合法流程。完全不是他曾經答應過,“易如反掌”吧。

    在她想象里,這人應該像那種辦各種假證的,直接扔給她一張蓋有紅章高中文憑呢。

    而且事到臨頭,余溫鈞怎么突然讓她念高中了?

    她都說過了,自己想離開余家……

    不,賀嶼薇顫抖地意識到,她已經招惹到余家最不該惹的人,無法輕易脫身。

    昨晚的時候,無論自己怎么忍耐,只要他手指一動,她的唇間就會流出不成語句的呢喃,“主動”說出各種令人羞恥的話。所以,她記得昨夜親口答應過余溫鈞,她好多次推開他卻又忍不住哀求直到聲音沙啞,“我愿意,我不會走,我答應,對不起”。

    她的臉開始隱秘地燃燒。

    車庫的燈沒有全開,李訣、玖伯和小鈺還站在旁邊看她。半晌后,眾人才聽到一直垂著頭的小保姆發出一絲干巴巴的聲音,“哦”。

    他們同時嘆口氣,心想,一點都不禮貌。余溫鈞討厭別人作出含糊的回答。

    果然,男人低低沉沉的聲音穿透耳膜:“聽不到你的回答。”

    賀嶼薇的耳朵發熱。

    她的性格極其慢熱,即使被欺侮也總是老好人似的先忍耐,把各種情緒包裹在內心進行自我開解。但實在好久都沒有這么惱火了,甚至于,胸口升起一股熟悉的,洶涌撲過來的巨型恨意。

    但一張口,那股恨意又像清水散了。

    “我明白了。”

    余溫鈞再對小鈺說:“你倆是朋友吧?給家里廚師開一個食譜,把她的身體弄得健康點。”說完后,他就干脆地帶著李訣和玖伯離開了。

    小鈺樂滋滋捧著新手機,情不自禁地想跟上爸爸他們,走幾步,又回過頭:“一起回去啊,嶼薇!”

    *

    賀嶼薇趕在余哲寧的生日party散場前,把她的禮物交出去。

    “今晚要跟我離開嗎?”他說。

    賀嶼薇送來的禮物軟綿綿的,雖然早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但余哲寧還是挺想拿出來仔細查看手套。

    他也想起,賀嶼薇曾經的請求。

    她曾經問過能不能坐他的車離開余家。賀嶼薇的時的神情,極其擔憂、很寂寞又帶有些期盼。

    余哲寧如今有些后悔把賀嶼薇扔在家里,李訣說的對,哥哥把她從農家樂抓來給自己當保姆,但是哥哥也不把她當回事,龍飛又總找茬兒欺負她。

    她無依無靠的,他有責任保護她。

    賀嶼薇遲疑一下,低聲說:“你今晚見到你哥哥了嗎?”

    “見了。他吃了一塊我切的蛋糕——哦,李訣跟我說,你打算重讀高中。話說回來,李訣也是小學就輟學,被我哥送回去重讀了初中高中。你倆讀的還是一個高中。哈哈,看來,你在家除了我多了一個高中校友。”

    余哲寧依舊不喜歡提兄長,語氣很輕松地轉開話題,而他話里的輕松又深深地刺痛了她。

    余哲寧是一個很聰明的男生,他明明能注意到很多事情不太對頭,卻表現得根本不在乎一樣。他,也沉浸在他自

    己的世界里。

    賀嶼薇垂眸。

    算了,還是靠自己解決問題吧。她很信任余哲寧,他是她心中的一片白月光。但是,她已經重新裹上堅硬外殼,連月光都撬不開。

    她也不想用自己的事情去打擾別人的心情。

    “嗯,你哥說我應該回去重新讀高中,所以,我應該繼續借住在你家。”賀嶼薇慢慢地說,“不過,你能幫我跟你哥說別讓我住四樓了嗎?我真的太不自在了。”

    余哲寧聳聳肩:“讓你住在五樓的小雜貨間才不合適。你肯定聽龍飛嚼舌根,說什么四樓是少奶奶專用樓。不用理他。住在哪里這種事情,我哥不反對就從來不是什么大問題。何況,他自己都不在這里住。”

    “……但四樓就是欒小姐曾經住的地方!你現在和欒小姐聯系過嗎?”

    余哲寧吃驚看著她。

    她狼狽地退后,意識到那句情不自禁的追問很可笑。他們之間的關系不足矣聊這些,于是只嘟囔句生日快樂就要逃走。

    余哲寧卻再突然叫住她。

    賀嶼薇緩慢地轉過頭,他瞇起眼睛看著她幾秒,隨后低聲說:“你是有話想私下對我說,但在我家不方便講?這樣吧,哪天等你放學的時候,我去接你。咱們單獨聊聊。”

    第46章 中午前后

    從門口回來,賀嶼薇拖著無可奈何的腳步上了五樓。

    以往回五樓,走回自己的小小房間都很放松愜意。可是現在,她每踩出一步都感覺踩在水坑里,水越來越深,全身都在不可控地發抖。

    余溫鈞今晚還會對她做那種奇怪的事情嗎?她實在是厭惡極了。

    套房門大開著,玖伯和李訣正在一起整理桌上的文件夾,兩個男人低聲正討論著什么球賽,接著,就看到家里小保姆仿佛是一個水泥色的幽魂般地從門后飄進來。

    他們不由都愣一下,她怎么敢來這里?

    *

    余溫鈞正獨自靠在天臺墻壁抽煙。

    說是抽煙,其實,他沒有煙癮。

    年輕時頻繁抽煙為了提神和融入社交,如今總覺得煙草有股不舒服的味道,碰觸后必須立刻含糖,甚至換衣服。

    但,依舊沒戒煙。

    可能確實是年齡問題,比起“不舒服”更討厭“不熟悉”。

    余溫鈞的眸子在寒冬強風吹拂下依舊有深沉危險的特質。

    他不喜歡將后背對人,即使常常獨自來天臺,也只肯站在門口處,抽抽煙,思考一些事情。

    比起做生意,他自認更適合走仕途。

    普通人眼里極其重要的金錢,如風沙,聚了又散。倒是手握重權才能像石柱,幾經變遷還留有堅硬的質地。

    然而,他得養兩個弟弟。

    公職是不允許有太多私情和弱點。他也不喜歡別人看出自己的弱點。

    余溫鈞曾想過把弟弟們送到公職崗位。龍飛不適合,他有點兒耐不住寂寞。哲寧倒真的是一個好苗子,可惜……

    身邊的鐵門響了,他收起思緒,看過去。

    夜色里,小孩以一種縮頭縮腦的僵硬姿態走進來。

    她其實很聰明,已經知道他常常喜歡站立的位置,進門就立刻停下腳步。

    余溫鈞一言不發地打量著她。

    過了會,他終于開口,語氣淡淡:“你沒跟著哲寧的車離開,好孩子。”

    賀嶼薇的心弦頓時繃緊,他仿佛看透她逃跑的打算似的。

    但余溫鈞也只是提了一句。

    他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圓形鐵皮硬盒,低頭打開,取出一粒,隨后示意她張嘴。賀嶼薇甚至都不敢問那里面裝著什么,硬著頭皮把他投喂的東西乖巧地含在嘴里,幾秒后,意識到那是一塊薄荷硬糖。

    薄荷味剛抵達舌尖,她立刻咕咚一聲,像吞毒藥似的,面不改色地把糖塊從喉嚨吞到腹部。就像鬧別扭的孩子,不肯細嘗敵人給的糖果。

    余溫鈞再將一整盒薄荷糖遞給她。

    她又是遲了好一會才伸手,他也不肯松手:“你應該對我說什么?”

    賀嶼薇意識到,這男人顯然是在為難自己,便咬著唇,什么也不肯說。

    他在她眼里,不再是收到禮物后需要真誠感謝的親切長輩。她不會罵人,但也要把“你從我身上得不到任何樂趣”這樣的信息表達出來。

    余溫鈞繼續靜靜打量著倔強的小孩。

    三兄弟里,余溫鈞是唯一一個享受健全童年的人。他是父母的第一個孩子,也是他父母感情最濃烈時誕生的孩子,從小在極度寵愛和豐盛中長大。父親余承前雖然個性懦弱,但也是出自權勢世家,他母親的海外背景甚至更為厲害。

    耳濡目染之下,余溫鈞有極為驕矜自私自利的一面。

    但,他很早地舍棄這一面。

    這就像和命運談判。人總是得放棄一些東西,才能換取別的東西。重大談判,也并不是隨便可以說說的,談判后的結果,就算損失慘重,也得執行下去。

    他如今懂經商,懂金錢和世界的運行規律,腦子里所想的幾乎都是別人的命運、弱點,或另外一些更宏大的東西。

    與此同時,余溫鈞也需要給很多人做出榜樣。

    如果領導者自己都混亂且軟弱,那么,緊緊追隨他身后的人,又該如何自處?

    是以,余溫鈞很久沒有思考過自己的感受。而當賀嶼薇大放厥詞,說“你才是這個家最傷心的人”,他只覺得多此一舉,甚至于,第一反應是提高警惕——她是抱著什么目的說這些話?她想做什么?

    可是無法移開視線。

    小孩總是悶悶不樂的低頭,但偶爾抬起臉,可以發現她的眼睛極會說話,能輕易看出對什么感不感興趣。睫毛也長且細細的,是介于女人和孩子之間的細膩柔軟。

    當余溫鈞注視著她那雙眼睛,感受到一種久違的強烈私欲。

    而且,她在床上不令人討厭。

    很干凈,沒味道,頭發亂但摸起來舒服,臉不會亂蹭,膝蓋不亂夾,哭的時候也很注意不去提高聲量,修長的雙腿像清晨濃霧下雪白透亮的燈柱,往最深處指點迷津。

    他完成對她的“測試”,同樣有一種抱著一縷飄飄裊裊的幽魂,很難形容和放開的惆悵感覺。

    只不過……

    “脆弱或敏感性格的人,終究是無法當我的女人。”他冷不丁地開口說。

    賀嶼薇在一瞬間就揚起頭。她脫口而出:“我從來都沒有打算當!”

    “因為我還沒有讓你徹底變成我的女人。”余溫鈞意有所指。

    賀嶼薇的肩膀輕輕擺動,遲來的悔意像大山壓著她。

    唉,今晚實在應該逃走的。

    就算她剛剛跪下哀求余哲寧,把一切全盤托出也好,都應該求他把自己帶出余家。

    還是說,她現在應該跑到天臺邊緣處,用生命威脅余溫鈞,如果他不放過自己,她就直接跳樓。

    賀嶼薇目光遲疑地掃視著遠方濃重的黑暗,余溫鈞卻已經強硬抓起她的手腕,她立刻全身僵硬,他只是把那盒在半空中懸停已久的硬糖塞給她。

    “3月7號前后,花園里的灑金碧桃就能全樹開花了。”再次開口,余溫鈞的語氣還挺溫和,“那幅景色還不算太差。而你也要打起精神熬到那個時候。嗯?”

    他說完后,就拉開旁邊的那扇鐵門,走出去。

    玖伯正在門口等他,根本完全沒看出兩人之間的異狀,對她點了點頭就離開。

    剩下賀嶼薇拿著那盒薄荷糖,滿臉糾結地在露臺站著,隨后又被戶外的冷空氣弄得連續打了好幾個噴嚏,再走回到溫暖走廊。

    她的思緒萬千。

    ……現在跳樓的時機有點晚了吧。她的尸體應該不能精準地砸到他車的前面吧?

    ##

    為賀嶼薇安排的高中并不是什么貴族學校,但依舊是一個赫赫有名的公立重點高中分校,全國排在前五的位置。

    李訣也曾經在這一所高中就讀。

    黑眼鏡秘書在余家四樓的客房住過好幾年,但和余龍飛打得不可開交最終搬出去。而也是巧了,李訣是無父無母的孤兒,被余溫鈞領回來。

    有這么一個先例,余家傭人也都羨慕賀嶼薇,他們猜她以后要到余溫鈞集團公司任要職。而那個幸運兒卻還是垂著頭垂著肩膀,每天灰溜溜地躲著人走。

    ……余家不缺怪人,玖伯那個梳著雙馬尾的女兒也從小就神神叨叨的。傭人們對賀嶼薇很寬容。

    第二天清晨,賀嶼薇早上六點多就下樓。

    毫無胃口,她順手為自己做了一杯手沖咖啡的時候,發型和外表同樣精致的余龍飛就出現在她面前。

    “盆栽姐。給我來一杯意式濃縮。不加糖不加奶。”余龍飛打著哈欠。

    賀嶼薇連忙說:“好、好的。馬上。”

    他坐在椅子上,晃悠悠地撐著下巴:“上學的東西都收拾好了嗎。等喝完咖啡,咱們就走。”

    等一下,余溫鈞在昨晚說會有人送她到高中,難道,是余龍飛?他為什么要讓他弟弟送自己上學啊!

    賀嶼薇的表情立刻染上濃厚的絕望。

    她昨晚還天真地計劃著,有一絲的可能性能在上學路上逃走呢。或者,是沫麗和平時的司機送自己上學,她也就能找個借口半途溜到公交車,然后離開。

    ……但在余龍飛眼皮下絕無可能會這么做。

    不像余哲寧,余龍飛是絕對不可能去得罪他大哥的。其次,他是經過余家群眾多年認證的“極難擺脫”和“超級可怕”對象。和他兄長是不同維度但相同意義上的,麻煩人物。

    余龍飛喝著咖啡,也對余溫鈞的安排心有怨恨。

    哥為什么總愛給他安排苦活。在以前,余溫鈞還讓他大半夜給什么處長接機!這些也就算了,一個尊貴少爺怎么能給區區傭人做司機!

    眼前小保姆如喪考妣的陰沉表情,也讓龍飛少爺一大早感到晦氣。

    余龍飛一摔咖啡杯,帶著恐怖的英俊笑容說:“我來送你上學,你有意見嗎?”

    她立刻搖搖頭,用抹布把四濺的咖啡漬擦干,再干巴巴擠出謝謝兩字。

    余龍飛帶著賀嶼薇來到他一排豪車前。

    “給你一個特權,選一輛車。”

    眼前的那排豪車像出現在科幻電影里的道具,排氣管一噴火,鉚足馬力就能翻越舊金山大橋或從山巒處奔向月球。

    但是,好像完全不適合當代步車。

    賀嶼薇想了想,低聲懇求:“你之前不是給了我一把車鑰匙,能不能開那輛車去?”

    *

    奧迪a6在道路上風馳電掣40分鐘,但校園門口那條路上卻已經堵得水泄不通,基本都是接送孩子的家長,期間不乏名車。

    余龍飛踩下剎車,指著門口的一個中年人:“跟他走。”

    副駕駛的賀嶼薇,臉色煞白。

    舌頭下都是胃液往上涌的酸水,一說話馬上就要吐了。

    她還想在副駕駛座稍微定定神,但在旁邊余龍飛極不耐煩的催促聲中推開車門,她的腳剛踩到地面,身后的車立刻開走了。

    第47章 凍雨……

    放眼望去,學校門口都是穿著校服的學生。十幾歲的少年少女們,高談闊論著,他們結伴而行,帶著寒假剛剛結束后疲倦又對新學期亢奮的神色,魚貫而行進入校園。

    迎接賀嶼薇的中年人,據說是年級組長,他帶她去教室,叫人來拍攝標準的學生證件照。

    隨后,她就稀里糊涂地拿到張校園卡。

    年級組長說帶她班級后,和其他同學統一領新學期的教材。至于校服,要遲三天才能交給她。

    啊,校服、教材費用還有學費!

    賀嶼薇想起來這茬,她趕緊拉開腳下的書包,這里面有一沓紅色的人民幣。

    老師用一種無可救藥的神色看著她。他說費用都已經交清了。

    “你是來這里上學的,不是來辦廠的。隨身不能帶那么多的錢!老師知道,你家里肯定不差錢,但在學校里丟了錢真是說也說不清。你可以往校園卡里充點錢。”

    年級組長直勾勾地看著擋在她臉頰處過長的劉海兒,幾次想說什么,又強行忍耐下來。

    他說:“走吧,我送你去教室。”

    說實在的,賀嶼薇其實很不喜歡學校。

    封閉的空間地點。大家都在一個時間段吃飯,休息,讀書,到哪里都是人。

    她是那種上體育課做仰臥起坐都找不到壓腿的同學,每次都得靠老師出手幫她的孤僻分子。

    但比起社會環境,她又確實更熟悉校園。

    這是一所占地相當廣闊的學校,在幾棟高大教學樓之外,還擁有一個網球場和室內游泳池。

    天氣沒有轉暖,校園的人工草坪還是很枯黃,有的地方因為踩得多了只剩下光禿禿的土壤。而操場前方倒是有飄揚的五星紅旗,幾名穿著校服的學生說說笑笑地路過。

    賀嶼薇還在遠眺他們,年級組長就說:“剛開始進入重點班,你可能有點跟不上。但適應適應就好了。咱們學校的師資力量沒話講,今年的高考出卷老師也是我們……”

    賀嶼薇驚訝地扭過頭。

    她的成績向來很普通,中間又輟學幾年,一上來就被按進首都重點高中的重點班?那不就是“醒目的轉學生”和“光榮的倒數第一名”的雙重buff?

    賀嶼薇整個人都被撲面而來的大量信息和陌生環境壓制住,剛鼓起勇氣想發問,上課提醒音樂就在耳邊響起。她被催促著趕緊往前走。

    重回高中的第一天就這么凌亂無序地過去。

    *

    當天晚上余溫鈞回來,玖伯和李訣依舊沒有跟著他。

    他把她拉在自己的大腿上坐下。

    賀嶼薇內心抗拒極了,根本不敢把全部身體重量放在上面,暗自用腳踮著,控制著,但同時意識到腰間是無法輕易掙脫的力道。

    抬起頭,余溫鈞那雙深淵般的眸子凝視著她。

    她垂下頭。

    本來存著想逃跑和掙扎的念頭,在今天上完課后煙消云散。

    學校簡直像一個怪物,吸收著她僅存無幾的活力。賀嶼薇此刻身心俱疲,即使抗拒也軟綿綿的。

    “如果不適應,可以隨時辦理退學。”余溫鈞打量她片刻,“從本周開始,我會在五樓和一些人開會,你如果不想上學,就隨時能見到我。”

    “……不,我選擇上學!”

    賀嶼薇脫口而出的瞬間就意識到中了圈套。這個“圈套”具體代表什么,她還沒想好,余溫鈞就扳住她下巴。

    所以,他是又要強吻她的意思嗎?還是說,為了羞辱她要她主動獻吻?

    賀嶼薇近乎詛咒般地凝視余溫鈞今天所穿的花襯衫。算了,嘴巴碰一下,就當被野外毒蟲子咬了,只要不再被壓倒在床上就好。

    她無所謂地咬緊牙關,對著他的嘴唇湊過去,半途中,臉頰被輕輕地掐住。

    近距離地看,余溫鈞向來紋絲不動的表情里帶有一些伢然。

    “又是一個缺心眼兒。”他評價。用大拇指翻開她濕潤的下唇內側,順勢在她的口腔里攪弄了幾圈,漫不經心地撫摸她的舌頭。

    這人怎么就那么喜歡往她的嘴里塞東西!

    賀嶼薇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立刻吐出他的手指,邊對他怒目而視邊開始掙扎。

    余溫鈞手臂一緊,兩人的上半身緊緊相依。

    不知覺間,賀嶼薇就被他強勢地摟到胸前,他安慰性地拍一下她像貓科動物般拱起的后背。

    “聽好了,你不需要對我主動獻身或獻吻。”他說話時很慢,也不會刻意把氣息噴在她臉上,但目光和語句都極有壓迫性。

    賀嶼薇用拳頭暗中抵住余溫鈞胸口。

    他的心跳,隔著襯衫穩定地傳來。她瞇著眼睛,想自己房間里的毛線針能拿來當兇器嗎?

    “但你要是敢反抗我,我的手就不會再繼續放在這個安全位置。”余溫鈞話鋒一轉,與此同時,手指掐住她的腰。

    要命了。賀嶼薇立刻僵住。有點疼。

    話里藏刀的威脅很有用。他能感覺到她的身體微微地戰栗著,隨后,賀嶼薇深吸一口氣,乖順的,硬是強迫自己放松身體。

    余溫鈞

    慢慢地松了力道。

    不說女人,他長這么大,什么自命清高三貞九烈難纏不要命的角色沒見過。但,到頭來只需要把價碼給夠,什么自尊和骨氣也都能煙消云散。

    每個人都想“抓”一些東西。富人想要無可取代的東西。窮人則怕失去,來什么都想要抓一把,但根本抓不過來。

    余溫鈞自認比其他人更能消化一種情緒,那種情緒叫“有察覺的等待”。

    只要確定自己的目標,就必定執行到底。

    他現在對賀嶼薇也并不著急,畢竟,小孩想跑也跑不了。而像這種孤僻性格的人,余溫鈞不是沒打過交道,就得軟著硬著同時都上。但也不能把她逼狠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余溫鈞再允許賀嶼薇重新坐直身體,他自己也后靠,拉開兩人的距離。

    “說正事——重新進了高中,就打起精神來好好念書,好好學習。用一年的時間拿下高中的會考。”除了她被迫坐在他腿上的姿勢,余溫鈞就像個冷酷嚴肅但又負責可靠的大哥哥似的,跟她閑話家常,“哪門學科不明白,該請家教補習就補習,該做題就做題。會考是通過性質的考試,難度不高,多用心背背書,背背公式。”

    賀嶼薇很是意外望著他的眼睛。

    從第一次見面,她就看不透他。既無法預料行動也無法預料思維。這究竟是一個切了腦子的好人還是人間魔頭?

    但,賀嶼薇倒能憑直覺意識到一件事,余溫鈞對于讓她讀高中的態度是認真的。

    就算選中一個女人,他似乎也不僅僅看中對方的身體。在以前,他就會為一個保姆請昂貴的英語家教。說不定,他是一個會為了她所謂的“高中學業”而壓抑住欲望的男人。

    余溫鈞再次開口,他說:“認真學習,好不好?”

    賀嶼薇便再次柔順地點點頭。

    余溫鈞抬起手腕,稍微地看一下時間。

    就在她以為今晚能被輕松放過的時候,他再沉思地說:“在我眼里,你一直是個單純小孩。但最近這段時間,你這個人,偶爾讓我想起《基督山伯爵》。”

    余溫鈞沒有費心問她知不知道這本小說。

    那不重要,他繼續說。

    “小說的主人公在監獄里被囚禁了14年。你和他的情況不一樣,但是,你好像也有心底里的一個小秘密。這一個小秘密囚禁你,偶爾會折磨你,也讓你承擔著極大的痛苦,沒有追求其他事情的熱情。”

    他伸出手很輕地摩挲她的鼻梁。

    這動作,不帶一絲的情欲和挑逗。更像是審判長面無表情地審一個犯人,或是會計師用手指抹去電腦屏幕上的污點。

    余溫鈞修長的手指來到她的眉骨處,虛虛碰觸她睫毛。他的花襯衫袖口,也帶著一股凜然的香氣,高高在上卻不沾染別人。

    賀嶼薇屏住呼吸。

    余溫鈞欣賞地看著眼前的小女孩。不,更準確地說,他只在注視著自己所喜歡的這雙眸子。那雙眸子,即使裝滿了警惕敵意,卻也是百分百的清澈。

    “當我的女人,你就可以把一些重擔交給我,我會好好地寵你。當然,你依舊可以保持獨立思考。”他把手重新搭在她緊緊并攏的膝蓋上,余溫鈞的每一個小動作都極其干脆,卻也似乎蘊著力道,“薇薇,你沒有自己所想得那么脆弱敏感。得到你的信任是一件很寶貴卻也很困難的事情。但隨著相處,我肯定會更深入地了解你。”

    賀嶼薇的心跳如注。

    怪不得,余哲寧這么煩他哥,但每次她問到原因,余哲寧也只是邊苦笑邊搖頭說一言難盡。只有最靠近他的人才明白。

    現在,賀嶼薇也有點兒明白了!

    余溫鈞這人可真是夠自大,而且還有種不舒服的上位者風度。他還不如直接強口暴她算了,反正,那種肉口體傷害也就是短暫一次。但是,他千萬不要假裝了解她,再居高臨下地點評她的人格。

    他們可一點都不熟!

    余溫鈞和她對視半分鐘,唇角一提:“果然是未經人事的小朋友,床上和嘴上都經不住一點點的刺激。但,我喜歡你現在露出的表情,比較有活力。”

    賀嶼薇再想扭過臉,又被他用大拇指溫和地扳正。

    “記住,你自己的性格里有很不服輸的這一面。打起精神,認真學習。”余溫鈞第三遍重復相同的要求,卻帶有不同的含義,聲音柔和又清晰,“不管你的內心怎么評價我,但回高中讀書這件事本身對你未來有利無害。除此之外,你可以試試學會應對不同性格的人。雖然過程難熬,你的世界會稍微變得有趣點。而等到下一次……”

    原本松松擱在她膝蓋上的手突然一翻,那一支寬大有力的男人手掌沿著雙腿縫隙,五指牢牢地握住她的大腿內側。

    大腿內側的肌膚被觸碰時,總有一種煩躁、屈辱又癢又陌生的異樣感覺。

    賀嶼薇簡直被嚇得再次開始劇烈顫抖。

    她慌亂抓住他的手腕,耳邊卻聽到余溫鈞低低沉沉地說:“下一次,我會陪你做到最后。做到你把所有的秘密都說出來。而在此之前,你要好好學習。”

    賀嶼薇整個人幾乎都喘不上氣。她的額頭滲出冷汗,全身都籠罩在他的氣息和特殊香味里。

    這一場對話收放自如,他又是男人又是領導者的鎮壓姿態,她根本完全被他帶著節奏。

    余溫鈞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真的是好久沒有逗過小孩了,看她的臉色隨著他的話像四月天氣一樣變來變去,還挺讓人愜意。

    他松開手:“回房間睡覺吧。除非,你想再聽我重復一遍剛才的話?”

    賀嶼薇這才猝然回神,自己正像嬰兒似的縮在他懷里瑟瑟發抖。

    賀嶼薇用盡畢生的力氣,狠狠地推開他肩頭,用力過度差點讓她自己在地板上摔倒。

    什么也沒說,她幾乎是頭也不回地沖出房間。

    ##

    重讀高中的第一周極為難熬。

    每次到新環境,賀嶼薇都有一種靜不下心來的感覺。第二天上學,她因為路癡而進錯了教學樓,上課鈴響完后的五分鐘才跑到班級門口。

    賀嶼薇目前是班級里唯一一個沒穿校服的人。

    眾目睽睽之下走進教室,面對不熟悉的同學們和老師,這絕對是她最為害怕的場景之一。

    幸好在教室門口,有一個穿著便裝的男生拎著書包站著。

    “你也這個班的?”男生一張嘴也是標準的京腔。

    他說話聲音不小,教室里的班主任伸頭出來,看到了他倆:“怎么不進來?哦,你也是轉學生吧?叫什么?”

    有了同伴,賀嶼薇立刻低頭跟著對方走進去。

    她收拾書包的時候,男生就在前方做自我介紹。四處的同學們聊天嗡嗡作響,也聽不真切。

    班主任是一個豎著馬尾辮,穿著藍色西裝的中年女性。

    “兩個轉學生就坐一起吧。你的視力怎么樣啊,坐在后排能不能看得清投影儀上的題目?”

    班主任最后一句話是問賀嶼薇的,她倉皇地應答。

    賀嶼薇旁邊的空桌椅壞了條腿,需要去旁邊的教室搬。轉校生就把書包遞給賀嶼薇,賀嶼薇猝不及防地接住,卻聽到旁邊的女生們竊竊私語,“天啊班里來了一個大帥哥啊”,“長得確實還行”,“叫什么名字來著”。

    她們的目光也落在賀嶼薇的臉上。

    賀嶼薇凝聚精神看著前方的黑板,握著筆的手輕微地哆嗦著。

    十分鐘后,她無意轉過頭。旁邊的轉學生已經把桌椅扛過來。

    他正在課桌下刷手機。

    ……呃,高中生不是不讓往學校帶手機嗎?

    賀嶼薇剛這么想,一支瘦骨嶙峋的手敲了敲桌面,班主任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果不其然,手機被當場沒收。念在初犯,放學后才能交還他。

    轉學生一臉沮喪。

    賀嶼薇忍不住摸了摸手腕的小天才智能手表,她暗自想,幸虧自己守規矩。

    上課后,老師的ppt放在大屏幕上。

    班級里的每一個學生都全神貫注地看著老師講一道共軛雙曲線的數學題——已知雙曲線的虛軸為實軸,實軸為虛軸的雙曲線,與原雙曲線是一對共軛雙曲線,隨后給出三個性質,需要用方式求解位置

    關系。

    賀嶼薇以前讀的也是小城市里重點高中的重點班,不過,她記得自己當時上課時只是跟不上進度,而不是根本聽不懂。

    北京的教育有那么卷嗎?

    賀嶼薇悄然四處看,很快發現另外一個開小差的人,她的同桌,另外一個轉學生也在雙眼放空。

    下課的鈴聲響起,同桌立刻轉頭問老師在講什么狗屁,其他男生說是寒假作業,一來二去的,他們很快就熟了起來,聊得熱火朝天。

    賀嶼薇依舊像木頭人一樣直挺挺地坐在原座位。

    這種煎熬持續了一周,理所當然的,她沒有交到任何新朋友。

    而她的同桌已經約好和班里的其他男生打籃球了。

    高中生之間異性的相處雖然懷抱一分好奇,但也有條涇渭分明的線,男同桌沒有主動和她說話。

    更何況,賀嶼薇的年齡擺在那里。

    她是整個班年齡最大的學生,在一些刻薄的高中生眼里,超過20歲就是被稱呼“老阿姨”的年齡。雖然還沒有考試,但她的成績想必也是墊底的。

    賀嶼薇的壓力實在是大得不得了。

    連她原本恐懼的余溫鈞,相比連題目都讀不懂的重點高中課程都變得有人情味起來了。

    余溫鈞雖然每天把她提溜到五樓,但沒再做任何親密接觸,甚至,他們都沒有單獨相處的機會。

    玖伯和李訣也全部在場。

    每天晚上,她只需要在李訣冷冷的注視下,被玖伯投喂一碗燕窩或海參粥,喝完后跟余溫鈞簡單地打聲招呼,他從公務中點點頭,她就能走人。

    而有幾天,她甚至都見不到余溫鈞的人。

    這位余董事長是一個大人物。

    大人物是真的很忙,大人物的生活里不能只有女色,即將而來的三月份,他要以企業家身份去開國家級別的會議,據說是集中住宿,也不能天天回來。

    賀嶼薇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她發現,自己又有新的煩惱。

    賀嶼薇所就讀的高中實行各年級分流放學。

    五點半,賀嶼薇提著書包就得從教室往校門口猛沖。剛出校門沒幾步,一輛檸檬黃色的跑車瘋狂按著喇叭,穿過其他等候車輛,剎到她面前。

    余龍飛降下半扇車窗。

    “都幾點了?你是王八投胎轉世靈童嗎?早上動作慢,放學動作也慢。你知道這條路多堵嗎?真是倒了八輩子霉,為什么我哥非要我接送你上下學。讓家里給你派個司機行不行啊?你住到余哲寧那里讓他送你行不行?你算老幾啊。我真的服了!我不工作嗎?”

    余龍飛故意把車門反鎖著不讓她進來,而這是一輛極其醒目的跑車,他罵她的聲音很響亮,賀嶼薇在眾人的打量中痛苦得恨不得能鉆進地里去。

    她結結巴巴的道歉,心想再和余溫鈞見面,無論如何都要厚著臉皮提出換一個司機。

    余溫鈞當初要余龍飛送她,估計是怕她逃跑,用弟弟震懾她,但也肯定存著故意為難她的想法。

    賀嶼薇逐漸意識到,余溫鈞對很多事情的安排看上去好像只是隨口說說,但他其實是一個極難被糊弄的人,只要開口提過的事情就絕對會去驗證。

    余龍飛此刻對她罵罵咧咧,但也得天天跑來學校接她。龍飛少爺也不敢對哥哥的吩咐有任何異議。

    “你把我扔在路邊吧。其實,我也不想回你家了。”賀嶼薇小聲地說。

    余龍飛吊起眼梢:“威脅我?”

    賀嶼薇搖搖頭,她提著書包,就要跑走。

    余龍飛暗罵一聲,不情不愿地要打開車門。但兩人身后又有一輛埃爾法,朝著他們按了兩聲喇叭。

    第48章 短時小雨

    trb hutong是一家法餐廳,開在沙灘北街的嵩祝寺里。據說歷史上,有曾經的大活佛進駐在此。

    三人坐在靠窗的位置。

    透過擦得極其透明的雙透窗戶,能看得到老樹、幽靜的古寺墻壁和屋頂,而地面上有黑色的雕塑小人,后面是燦然燈光。

    賀嶼薇縮在座位上,一頭霧水地研究著法文菜單。嗯,都是套餐形式的點菜,看不懂。也好貴。

    余哲寧正和余龍飛斗嘴:“這幾天借著送她的借口一整天都沒去公司吧?”

    余哲寧在校園門口看到她和余龍飛,替她解圍后說要帶她去吃飯。但余龍飛就像個狗皮膏藥跟過來。

    “你倆主仆關系真好,放學后偷偷約會。我可不樂意攬這苦差事,你去跟哥說送她上下學,或者,把她送到你家去。”余龍飛再轉過臉呵斥,“盆栽姐你到底看完菜單沒有!”

    等待的侍者都被嚇了一跳。

    而看到余龍飛的兇光畢露后,她立刻合上菜單:“我今天中午在學校食堂吃了很多,不太餓,喝水就夠了。你們倆吃吧,不用管我。”

    余龍飛不耐煩地說:“少丟人現眼的。就選個和哲寧一樣的吧。”

    穿著黑色套裝的侍者輕捷地在桌前走來走去。

    賀嶼薇掃一下四周其他客人,每一個女人都像應該出現在時裝雜志里。她們的鞋看起來一塵不染。而年紀大的女人,都穿得富麗,脖頸間系著鮮艷斑斕的絲巾,手腕上有黃金或鉆石的首飾。

    至于男人,樣貌都沒有眼前余家兄弟倆那么出色。但是,他們身上也都帶有一種財富和權力的味道。

    賀嶼薇心想,他們應該都是余溫鈞的伙伴,她只是被莫名其妙牽扯進其中的人。

    “高中第一周過得怎么樣?”余哲寧問,桃花眼彎彎的,語氣也很柔和。

    賀嶼薇坐直身體,她說:“挺好的。”其實糟透了,“我是說,會好的。”

    “哥安排她讀的是公立。要是讀私立,她那窩窩囊囊的樣子得被其他同學們霸凌死。”余龍飛一針見血地戳破真相,“話說回來,你的成績怎么樣?”

    賀嶼薇很實在把現狀說了——她被安排進重點班,但好久沒學習,成績和吸收知識的能力爛,完全跟不上目前的課程。

    明明只是想通過會考,但高二的重點班都在針對高考進行復習,今天上課,老師發了一張隨堂測試卷,她冥思苦想只寫完兩道題。

    賀嶼薇說話語速慢,聲音輕,但談論事情極其有條理,連余龍飛都津津有味地聽著。

    但是,賀嶼薇自己越說越沉重。

    白天得應付高中繁雜課程,每天晚上還得被迫上五樓喝補品,賀嶼薇總疑心有人察覺了自己和余溫鈞的特殊關系,而她的整個人也變得格外鬼鬼祟祟起來,更害怕余哲寧從別人嘴里聽到一些風言風語。

    就像她的擔心被暴露,余龍飛順口接下去:“你還別說,哥對她還挺好的。要不是哥的性癖一直是聰明女人,我還以為,他看上盆栽姐了。像是Sarah姐就是大學霸。欒妍別看長得跟煤球似的,但她的學習和體育也拔尖……”

    賀嶼薇和余哲寧都低下頭。

    余龍飛看著余哲寧,冷冷說:“哲寧。外人,歸根結底是外人,咱們兄弟可是一輩子的。沒準明年這時候,你想到自己為了一個女人搬出去,能笑得自己眼淚都出來了。”

    余哲寧猛然一摔餐叉。

    意識到氣氛僵硬,賀嶼薇很識趣地輕聲說要去洗手間。

    余龍飛瞇著眼睛,喊來一個女侍者讓陪著她去。

    早春夜晚的溫度還是有點冷。尤其是這家法餐廳坐落在廟里,還有股格外的幽靜。

    賀嶼薇靜靜地走在院子里,她心想,今晚肯定無法和余哲寧單獨相處了。

    等賀嶼薇不在座位,余哲寧才說等腳傷好了之后,打算再當面向欒妍告一次白。

    這是余哲寧這段時間獨自住著,深思熟慮后下的決定。

    當初喜歡上欒妍,是否夾雜著對強勢兄長的抗爭和叛逆?也許有。但無論如何,哥哥已經和欒妍解除了婚約,余哲寧覺得自己需要再表白一次。

    如果欒妍能接受他,他們就算沖破世俗的偏見也要在一起。而如果再次被欒妍拒絕,他也能放下這段感情。

    余龍飛厭惡地搖了搖頭。

    他既搞不明白欒妍的魅力也搞不明白余哲寧的情愫。不過,他哥也警告過不要插手余哲寧的事。

    然而,有件

    事情必須得問一下。

    “先不說欒妍,我問你,賀嶼薇有沒有可能和咱們有血緣關系?”余龍飛壓低聲音問。

    余哲寧正喝水,一口就噴出來。

    余龍飛又發什么癲?

    “我是心細如發。哥對她的態度太特殊了。讓她住在四樓也就算了。前段時間,李訣不是在醫院里向你打聽賀嶼薇的身世嗎?這肯定是哥的意思,你也知道,哥不做沒用的事。我當時就留了心,此事必有隱情。”余龍飛瞇起眼睛,“哥身邊的人嘴巴都嚴,不過,我查到玖伯前段時間去了一趟珠海的親子鑒定中心,肯定是替哥辦事去了。再說,哥這段時間和舅舅走得很近。你知道舅舅管不著自己的老二,私生子和私生女一大票的。沒準兒,賀嶼薇也是其中一位呢。哥現在讓她住四樓,可能因為她的身份是咱的親表妹。”

    真的是一派胡言。僅僅是想到賀嶼薇是自己表妹的可能,余哲寧就不舒服。

    余哲寧無奈說:“人家嶼薇有親爸。她親口說過的,你不是也知道,據說是一個整天喝酒喝到中風的人?她連酒味都不能聞。”

    人在外面的身份都是自己給的,誰知道小保姆嘴里的話是真假。

    余龍飛剛想這么反駁,賀嶼薇已經走回來了,他便給了余哲寧一個閉嘴的眼神,笑說:“下周末我在家舉辦一個party,哲寧,你也湊個熱鬧唄。”

    余哲寧剛想拒絕,就看到賀嶼薇頓時亮起來的眼神。他遲疑片刻,點點頭。

    ##

    等陪著余龍飛和余哲寧吃完飯回來,已經到了晚上十點。

    賀嶼薇還有一堆課堂作業沒寫,她急得要命,偏偏在玄關處遇到了余溫鈞和李訣。

    余溫鈞無聲地給了賀嶼薇一個“允許放行”的眼神,她先低頭跑上樓。

    余龍飛解釋了晚歸的理由,他帶著小保姆和哲寧一起吃飯去了。

    “還有,我給哲寧轉了筆零用錢。”他的手向前伸,“哥,你也順便補貼我點兒銀子唄。”

    余溫鈞嗯一聲。

    兄長這么好說話,余龍飛立刻得寸進尺:“其實吧,我去年和朋友開了一家小的金融公司,但因為政策變動,賬上就有點緊,本來想著是破產還是債務重組——”

    余溫鈞這次就沒有答應。

    他身后的李訣開口:“也是巧了。明兒下午我們請了幾個懂這方面業務的律師和會計師來家里開會,你要是有問題可以過來咨詢一下。”

    “按李訣的方法辦。”余溫鈞剛要走上樓,又停住腳步,“龍飛,你這段時間每天都接送我的小金絲雀上學?”

    小金絲雀?余龍飛反應了一會才意識到哥哥說的是賀嶼薇。

    她應該也快被龍飛煩到極限了。余溫鈞沉吟了一下:“從下周開始,派家里的司機接送她。我這幾天都會在五樓和幾個銀行高層和國企高管開會,你這一只老金絲雀也留下來聽聽。”

    余龍飛倒是挺興奮,難道哥有什么賺錢的好事找到自己。

    余溫鈞頭也不回:“你主要負責端茶倒水。不過和會計師的那場風控會要仔細聽,聽完后再跟我說說自己的想法。”

    余龍飛發出不耐煩的咂嘴聲。

    *

    正如余溫鈞所說,他這兩天都留在家里開會。

    余溫鈞除了李訣,還有三個秘書,其中有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女人,頭發整整齊齊地盤到腦后,穿著套裝和中跟鞋。

    某天夜晚,賀嶼薇在五樓努力地吞松茸花膠粥,無意間瞥了對方一眼。嗯,是個干練大美女呢。

    李訣推推眼鏡,很鄙夷地說:“美,倒是其次,也是一個什么美國常青藤的高材生。鈞哥自己成績好,也喜歡聰明人。”

    第二次了,別人強調余溫鈞喜歡聰明類型的女人。

    賀嶼薇的第一想法是,謝天謝地謝謝觀世音菩薩,自己純純不是他的菜。

    但想到這里連忙搖搖頭,他的喜好關自己什么事!

    余溫鈞雖然不住在宅邸。但每個傭人都熟知他的各種喜好。

    比如,大廚說余溫鈞不怎么愛吃雞肉,家里的土雞肉也就兩個弟弟吃。比如,墨姨說家里傭人偶爾撞見余溫鈞時并不用主動打招呼,停下工作等他先過去就可以。比如,沫麗說余溫鈞每次游泳都是固定的一個小時,只需要在事前準備好浴巾和運動飲料,等他走后收拾濕毛巾和拖鞋即可……

    賀嶼薇就當耳旁風聽著。她對余溫鈞不感興趣,只是無法從這人手里逃脫,便進行消極反抗。

    他不是喜歡干凈嗎?她咬牙決定,每周只洗一次澡,天天都梳著油膩的頭發,渾身發臭發爛,看他惡不惡心,還敢不敢碰她!

    除此之外,她思考更多的還是自己的處境。

    賀嶼薇對學習一直保持最低程度上的興趣,成績中等偏下,但再怎么說也算不上學渣。而重上北京高中后,她在連續三科的理科隨堂考都穩穩地奪得全班倒數第一的好成績,

    唯一拿得出手的是英文,可是北京孩子的英語成績都不差。

    上課的時候,賀嶼薇盡全力地聽著老師講題卻又根本聽不懂,陷入不安和惶恐,又感覺旁邊一道探究的目光。

    她同桌正盯著自己的桌面。

    剛剛發了考試卷,她得了35分,賀嶼薇羞恥地用筆袋把鮮紅刺目的成績擋住。

    男同桌繼續若有所地看著她的筆袋,那是余龍飛知道她沒有文具盒后隨手扔給她的,據說是買法拉利后車行贈送的紀念筆袋。

    第49章 濕度

    余溫鈞這幾年先后退出幾家掛名的企業董事會,只不過,各種權利上的紛紛擾擾還是逃不過。每次二月末都得來上一輪。

    等送走最后一波客人,已經是晚上九點,幾個秘書之間卻圍在外面竊竊私語。

    余承前繼承的家業到老爺子手里,早就是半死不活,但因為有了一個余溫鈞,才重新壯大,但幾個叔叔都想往里面舀一勺羹。

    除此之外,舅舅曾在余溫鈞年少時提攜過他,如今期望得到更多回報,這兩年不斷地往企業這里源源不斷地塞關系戶,也是令人頭痛。

    余溫鈞讓他們幾人先走,隨后拍一下李訣的肩膀,他說在家里游泳后回酒店,讓李訣不必等待。

    地下泳池安安靜靜的。

    灑滿人工光線的藍色泳池,擁有一種高緯度湖泊的寂靜和寒冷,大部分時間,余溫鈞會邊游泳邊在腦海里會把今天的工作像電影倒放一般回憶下。

    所有的情緒都褪去,停在最無意識的狀態里。

    游了一個小時后,余溫鈞終于扶住岸邊的把手,嘩啦一聲躍上岸,看到有個人正怯生生地等在門口。

    她倒真老實。他說要每晚都要見她,賀嶼薇便像一條坐牢小狗,真的是很不情愿但也真的每天都會喪著一張不洗頭的小臉挪過來。

    余溫鈞也讓小鈺多給賀嶼薇開點營養補充劑。

    她照顧父親的那幾年肯定沒吃過飽飯,看似苗條的身材背后隱藏著營養不良,太瘦了,包括現在,她都不愛好好吃飯。

    女人身材胖瘦倒是無所謂。他怕她突然在床上因為低血糖暈倒,掃自己的興。

    余溫鈞赤腳走到她面前時,賀嶼薇依舊自顧自地發呆,稍微愣了一下才抬頭。

    他戴著深黑色的游泳眼鏡,上面映襯出小小的自己。

    “我游泳的時候不喜歡旁邊有人。”他說話的時候很低,只有喉結在滾動。

    賀嶼薇假裝沒聽到這句話,她可不是主動來的。

    “我剛剛遇到門房的孫叔。他讓我來問問您知不知道余龍飛又要舉辦party,余哲寧下周五回來,讓不讓他的車放行?”

    余溫鈞俯身拿起旁邊海灘椅子上整齊疊好的熱毛巾。

    “這里是哲寧的家。他和龍飛的車在任何時候都可以放行。他們從家里搬走任何東西也不必跟我多講。”他說,“但,五樓是例外。不經我允許不能進。”

    平時穿著花襯衫,所以看不出余溫鈞的身材極其優越,胳膊和胸肩是流線型,肌肉硬而寒冷。他此刻將泳帽和泳鏡都摘除,再用毛巾邊擦臉邊說話,動作有點粗野卻又奇妙得保持優雅。

    “高中過得還適應嗎?”余溫鈞低低的聲音在空蕩的泳池響起時,有一種格外清冷且寧靜的感覺,“你只需要保證三分之一的出勤率,其他的時間可以自由安排,比如,不必去上高二的課,想去學校圖書館自習或者留在家里補習都可以。高教授現在不來了,但我可以再為你請幾科主課的輔導老師。畢竟,你的目標是通過高中會考。不要太累,嗯?”

    賀嶼薇忍了忍,她終究又轉過頭:“……你把我安排到高二的重點班,是為了想羞辱我嗎?”

    余溫鈞停下手,也有點匪夷所思。

    他把賀嶼薇壓到身下吻了個遍,她都能睜著眼睛硬說這是在開玩笑。讓她進入高中的重點班,賀嶼薇反倒振振有詞地說起“羞辱”兩字。

    奇怪腦回路的小孩。

    “考慮到你太久沒上學了,進重點班能讓你更快進入學習氛圍。”余溫鈞耐著性子解釋,“學習這種事情說起來簡單,但僅憑個人自覺也很難堅持。所以才需要學校,更需要積極進取和同一目標的同伴——你是不是以為,凡事都得靠著自己努力,而環境不重要?”

    不是嗎?賀嶼薇從小聽的故事,就是懸梁刺股、鑿壁偷光和囊螢照雪。

    這些古人,在極端惡劣的環境中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汲取著知識。所謂人必勝天,意志大于一切。

    她偶爾看的電視劇也是爺爺奶奶愛的年代劇。那些主角們是樂觀的現實主義者,大膽機智,富有人格魅力,靠勞動致富,而在過程中又能順帶收獲愛情、友誼,過上幸福的生活。

    她從教師爺爺奶奶那里學到的準則和標準也是如此——“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不要去給他人添麻煩,不要怕吃苦,犯了錯就要立刻道歉,要遵守社會常規,要對自己的話負責,要誠實地活著,不要背叛,不要撒謊,金錢不是最重要的評判標準。”

    賀嶼薇也不太知道,她為什么突然就跟余溫鈞說這些無聊老套的東西,而余溫鈞也只是靜靜聽著,全程沒有打斷她。

    他說:“這些觀念沒有大錯。我也是被這么教育著長大,現在也會跟龍飛和哲寧說要對自己保持誠實,盡量言之有信。”頓了一下,余溫鈞說,“我說過了吧,我從不討厭你。”

    什么啊,他明明只是頗為冷淡地說“不討厭你”,可是,聽起來似乎像是在說“我其實還有點欣賞你”。

    余溫鈞話鋒一轉:“你是一個乖女孩,也有好好遵守我們的約定。”

    賀嶼薇睜大眼睛,她可不記得和這個人有什么約定。

    余溫鈞的目光落在她的發尾,這頭亂糟糟卻柔軟的頭發曾經在他的肩頭蹭來蹭去。

    “你曾經答應過我不會走。而這段日子也沒有試著逃跑,也堅持著好好上高中了。”

    賀嶼薇低聲說:“……因為你讓余龍飛天天早晚送我上學。”

    除此之外,她還體會到另外一層羞辱的意味。自己想搭乘他弟弟的車離開,余溫鈞就刻意讓另外一個弟弟送她上學。賀嶼薇懷疑,在她被高中課業壓垮前,會先在余龍飛早晚的刁難和辱罵中直接崩潰。

    余溫鈞從她的欲言又止里猜出什么,他說:“龍飛……脾氣有點急。”

    余家上下,也就只有這一位極有手段的兄長才會把龍飛少爺評價為,“脾氣有點急”。

    余溫鈞說完這句也沒多解釋,他說:“周一會由司機來送你上學,不用再煩惱。”

    賀嶼薇這才喜出望外,脫口就說謝謝余董事長,話音未落咬住唇。她目前的困境百分百由他造成,才不要對肇事者道謝!

    余溫鈞看她一眼,繼續用毛巾擦拭身體。

    這平靜的一眼,卻讓賀嶼薇既狼狽又困惑。她心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自己,居然也不討厭余溫鈞。

    她絕對不喜歡余溫鈞,絕對沒對余溫鈞產生任何男女之情,更是絕對沒有一絲“當他女人”這種齷齪念頭。但,賀嶼薇也在這一刻奇妙地意識到,自己……無法徹底地憎恨他。

    余溫鈞身上有一種淡淡的管教感,平常發號施令慣了而有一種極端強勢,讓別人明知即使他是正確的但實在很想去反駁。不過,余溫鈞屬于愛惜自己東西的性格,就算是把人當棋子,給得也都是實打實的福利。

    余家傭人們對他多年形成的尊敬和忠誠絕不是假的。李訣和余龍飛雖然兇狠,他用之如臂指使,余溫鈞很難捉摸,卻也確實不屬于以折辱他人為樂的個性。

    所以,余溫鈞連續對她做出那些過分的事情,她明明怕得想跑,可是等真正面對他并和他交談時,她又總是抱有一絲幻想,想用普通人的倔強和執著去打動余溫鈞,使他收回荒唐的決定,讓他們的關系恢復到原狀。

    唉,好想剖開心臟給他看,她本來當他是一個有點可怕但又特別令人尊敬的長輩看待的。

    余溫鈞突然又問:“我臉上有什么東西,能讓你發這么久的呆?”

    賀嶼薇回過神。

    他倆的距離不遠不近,她不敢再注視他的面孔,又不敢作出明顯躲的姿態激怒他。她拼命挪動著眼珠,余光瞥到,玖伯出現在走廊。

    賀嶼薇這才松口氣:“那,我先走了。”

    眼前的小孩沒有像書房那樣,滿臉決絕地轉身就跑,而是恭恭敬敬地伸出手。

    余溫鈞再次一愣,隨后才意識到,賀嶼薇居然打算接過自己手里攥著的這條濕毛巾——還真是兢兢業業地在扮演小保姆角色,照顧完哲寧都不夠,還想照顧他嗎?

    不過,她確實總是弄得自己有一絲心猿意馬。

    “要小心。里面徹底濕透了。”余溫鈞把毛巾遞給她時低聲說了這么一句,面不改色地向玖伯走。

    濕毛巾就像火藥一樣被她抱在懷里。

    這是在說毛巾嗎?余溫鈞在某天混亂的夜晚,也是用這種低沉又鎮靜的語氣,撥弄著她脆弱理智。

    她情不自禁地轉頭看他背影。余溫鈞只穿著膝蓋上方的黑色鯊魚皮泳褲,緊緊地繃著精壯的腰、結實大腿,以及很擁擠的大腿根部。賀嶼薇以前知道他個子高,原來腿那么長,手腳很大。只看身材,根本看不出來三十多歲了。

    賀嶼薇面色逐漸蒼白,她毛骨悚然地把濕毛巾扔到洗衣簍,再把手擦干。

    絕對不能貪圖安逸,還是得想辦法盡早離開余家和恐怖的他。

    第50章 偏東風

    周一上午有五節課,最后一節課是體育。賀嶼薇下樓就感覺到她的腿和腰使不上力氣,早上大姨媽來了。

    可能是每晚五樓的補品,可能是規律的飲食,也可能是小鈺給她塞來的各種魚油、維生素補充劑,她的生理期逐漸規律起來。

    體育老師眼睛都沒抬,說生理期的女同學自己做拉伸,不需要跑步。

    賀嶼薇坐在操場旁邊,再次發現,這不是她所熟悉的高中。

    她以前讀的學校,高考大于一切。女孩子比起上體育課更愿意坐在操場閑聊,一堂課下來,整個人清清爽爽的,身體也不出汗。

    但北京的高中,女生們都會換上體育課專用的運動服。老師帶著她們跑步、做操,以及每個人都可以選喜歡的球類運動。

    這節課是羽毛球,每個女孩子的臉色都洋溢著野心和不服輸的勁頭,她們吵吵嚷嚷,全力奔跑著,身上沒有被教導的“淑女”“文靜”和“不爭不搶”。

    賀嶼薇抱著膝蓋,遠遠地望著她們出神,隨后眼前打下一道陰影。

    這是班里的另一名轉學生,好像叫于凌峰。是個五官特別立體,英氣勃勃的高瘦少年。

    “你叫賀嶼薇,對吧?”他的表情有些不快,“上周五晚上是我們這一排的同學做值日。你卻直接跑走了。”

    賀嶼薇連忙道歉。

    對方丟下一句“今天留下,補做值日”就走了。

    *

    放學的時候,班主任把賀嶼薇和于凌峰叫到講臺,遞來兩個塑料包裝的服裝和卡。

    這是他們的正式校服和學生證,原本說是三天發,但學校倉庫出了什么問題,就晚了一周多。

    于凌峰順手把學生證揣進兜里,賀嶼薇卻情不自禁地捧在手心。

    學生證是一個綠本子,有塑膠的特殊質感,握在手里很硬。

    翻開學生證,上面有她的名字和照片,和學校教務處蓋的紅印。

    啊,自己真的又當回高中生了!

    班主任板著臉說:“賀嶼薇,除了英語,你其他學科進度都有點落后。明天帶個大點的u盤,老師把高一的課件和習題拷一份給你。回家多看看,不懂的問題要多問。”

    于凌峰等老師走后也對賀嶼薇說:“明天把學習資料也用q發一份給我。聽懂了嗎?”

    賀嶼薇答應了,隨后意識到,這個男高中生似乎不太客氣。怎么說呢,語氣似乎有點熟悉。

    ###

    春至來臨,白日的時間也漸長。

    新司機又安靜,開車速度又穩當。

    今天放學回到余家,天還沒有黑,門口有掃地的傭人,看到她從車上走下來,便對她無聲地笑了笑。

    賀嶼薇自從搬進四樓,她和余家其他傭人們的吃穿住行就逐漸分開。

    區別在剛開始還不那么明顯。

    別的傭人們依舊都“小賀”“小賀”地使喚她,忙起來的時候,有什么差事都讓她跑個腿。然而這兩天,也不知道余溫鈞是否說了什么,除了偶爾回來一趟的墨姨,大家都對她敬而遠之。

    余家的傭人們有沒有在背后議論自己,他們是否隱約察覺余溫鈞對她的特殊目光,說實在的,賀嶼薇連想都不敢想。

    唉,要是余哲寧愿意搬回來,她能繼續當小保姆就好了。最起碼,余溫鈞念在弟弟的份上,就不會再對她出手了吧。

    哦,不行。她不想讓余哲寧知道這種事!

    賀嶼薇胡亂地想著,內心升起陣陣迷惘。

    明知余家非久留之地,可是班主任今天將嶄新的學生證和校服交到手里,她產生了一股留戀和渴望。

    余溫鈞至少有一句話是對的,取得高中文憑有助于她的前途。

    賀嶼薇抱著沉重的書包和嶄新的校服,在余家建筑物的門前嘆了一口氣。

    明知道應該打起精神,可有的時候僅僅是活著,她就足夠疲倦了。

    不想回到華麗的四樓,不想面對超級難的高中作業,好想逃走到世界盡頭的角落里,獨自一人,靜靜地活著。

    最終,賀嶼薇的腳,自動地帶著她走到余家花園。

    在戶外散散心吧。

    這段時間,春天的腳步漸近,一夜之間,有不少植物開花了。

    她原本想去看那一株灑金碧桃,但還沒走到花園深處,無意間抬頭,突然屏住呼吸——她看到旁邊小徑怒然盛放的一棵普通桃花樹。

    這是一棵好像命中注定要和“盛放”這個詞聯系起來的桃樹。

    該用的量詞不是單薄的“一朵”,而是一簇,一球,一團,真的是千朵萬朵壓枝低。滿樹怒放的桃花就像千萬個小精靈,遠處是樹影婆娑的暮色,地平線回歸珠灰色的薄霧,但濃粉色的花瓣卻眨動著雙眼,在傍晚的春風中硬是炸出了花團錦簇的風情。

    重瓣錦簇,世界仿佛被織進這團濃粉,戴上一頂名為不朽的花環。

    說實在的,賀嶼薇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融入過余家。

    以前照顧余哲寧,她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時光,卻也知道他腳傷好了自己必然要離開。而現在,她被強行囚禁在這里,既要擔心高中學業,又要擔心余溫鈞隨時會“做到最后”。整個人萎靡不振。

    可是看著這一株盛開的普通桃樹,她突然覺得,自己內心升起股奇異的小小勇氣。

    因為,桃花很美。

    那是一種令人感動的美麗,甚至于,能給觀看它綻放的人也帶來力量。當她看著在早春傍晚時分燦爛的桃花,覺得自己多了一個忍受世界的理由。

    也許,她也可以活的像一顆樹。

    存在本身就是價值,不需要想太多。

    她不需要在乎余溫鈞,余哲寧或任何人,只需要抓住機會,先努力地試試重讀高中。

    如果她真的受到巨大傷害,那就——到時候再想悲觀的事情也不遲。

    凝視著眼前的桃花樹,賀嶼薇忘了時間,忘了周圍的一切。她癡癡地看著,直到天色漸黑,頭頂被什么東西一拍。

    余溫鈞拿著她的學生證,他說:“學生證掉在地上了。”

    一看到他,賀嶼薇臉上的專注和安寧蕩然無存。她立刻慌亂地拉開距離,小聲地質問:“你怎么在這里?”

    很愚蠢的問題,因為這里是他的家。

    余溫鈞果然也懶得回答她。他雙手插兜,站在原地欣賞前方的桃花樹。

    “接下來,家里的花園會進入花期——海棠、紫薇,丁香、忍冬、碧桃、郁李,櫻花……到九月份前一直有花開。”

    他很普通地說著話,花襯衫的下擺被風拂起。

    余溫鈞外面穿著黑色西裝,內里還是斑斕的花襯衫。這個男人又像虎又像蟒蛇,就算是平靜的狀態也有威懾力,就是日常狀態也很能唬人。

    他,也是把自己囚禁在這里的元兇。

    賀嶼薇知道這一切,此刻又以另一種全新的視角審視他。

    她想起今天看到了在體育場里奮力鍛煉身體的女高中生,眼前又是一株正拼勁努力開花的桃花樹——都以主動的態度面對著世界。

    自己要不要也走出被動的僵局,試著與虎謀皮,和余溫鈞周旋一下?

    她目前被司機接送,學校余家兩點一線,跑也跑不了。不如暫時就在待著,能跑就跑,不能跑的話就待到一年后取得高中文憑?

    說不定,自己能夠聰明得做到毫發無傷地離開。

    余溫鈞顯然知道她在凝視自己,但也大方地任她打量。

    賀嶼薇心想,得放下自尊主動說點什么。此時此刻,笨拙就是她的最佳武器。

    余溫鈞比她年長,又是個男的。

    她從有限的人際關系中總結,年長,男的,都喜歡說自己的苦難經歷。

    以前在農家樂,老非就特別喜歡說當兵的經歷,在北京開農家樂吃過的苦、受過的罪,借此顯示自己的強悍。

    賀嶼薇打定主意后,便鼓起勇氣說:“您這么吹風,身體受的了嗎?”

    余溫鈞扭頭看著她。

    她又干巴巴地說:“聽說,您以前做過大手術吧。”

    他猝然瞇起眼。

    賀嶼薇便結結巴巴地把余龍飛曾經說過切腦子的話說了一遍。

    余溫鈞聽完后也不過是淡淡地說了聲“哦”,并沒有第二句話。

    沉默中,賀嶼薇的臉開始莫名發燙。

    她果然不擅長套近乎。和余哲寧聊得好,是因為他會和她開玩笑。但余溫鈞還是有很嚴肅一面的,他肯定不需要她(假裝)關心。

    ……算了,賀嶼薇訕訕地心想,積極不是她的人生底色。保持原樣好了。

    她順著他目光,看向如同粉紅蒸霞般的桃花樹。

    兩人一時都沒有再說話,繼續欣賞著暮色里的怒放桃花,只有微風輕輕地吹過,晚上,花朵的香氣更明顯一些。

    倒是挺舒服的。

    賀嶼薇的心逐漸寧靜下來,突然間發現余溫鈞身后又多了一個黑影。

    她嚇得把手里的學生證又弄掉了。自己應該沒說什么不該說的話吧!

    李訣也漸漸習慣這個社恐小保姆的一驚一乍,翻了個白眼,而在李訣的后面,余龍飛也

    拿著園丁鋸子從小徑深處蹓跶過來。

    “嘿喲,這兒挺熱鬧。”余龍飛隨口說,“那邊的玉蘭和杏樹也開花了。這天氣一暖,家里花園終于不再是光禿禿的了。我還是喜歡春天。”

    余溫鈞很注重花園的設計,除了自己會親自查看,也會支使余龍飛和李訣做一些園丁的雜活。

    三個男人很快聊起交流花園里的情況。

    賀嶼薇提著書包在旁邊極其尷尬地站著,她想,自己得回去寫作業了吧?該怎么辦?

    她小聲地咳嗽了下。

    “你倆回去。我和龍飛再單獨逛逛。”余溫鈞吩咐李訣。

    李訣叫了賀嶼薇一聲,兩人朝著來路走回去。遠遠的,又聽身后余龍飛問兄長今晚留不留在家吃飯。

    余溫鈞回答的聲音很輕。

    “比起晚飯,聽說——你到處跟別人說我的腦子被切了一塊?”

    什么腦子?

    余龍飛對自己的古早玩笑還沒反應過來,但看到他哥哥的眼睛頓時哆嗦了一下,他想裝傻,但他哥已經鉗制著他的脖子,拽著他往花園的最深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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