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正名
正月十六,天承五年的年節收假,今日是該年的第一次朝會。
忐忑了一整個年節的朝臣這會兒戰戰兢兢地從殿外列隊步入無極殿,一抬頭,見大殿正中央的金階之上,坐著兩個人。
除了皇帝坐在龍椅上之外,他們在年前都以為失寵了的權臣——文晴鶴,此時安安穩穩地坐在龍書案后,正慢條斯理地翻閱著桌上的文書。
滿朝文武心中震顫不已,而第五言看了,倒是狠狠地松了一口氣。
沒事就好。
按照慣例,年節后的第一次朝會,往往所有人都穿著最正式的官服,禮官唱些禱祝的頌詞,希望新的一年風調雨順,歲宴合樂,然后由臣子向皇帝送上祝福,再宜酒敬祿,頒發賀禮,大約一時辰就結束了。
但今年的第一次朝會不同。
龍書案上堆積了厚厚的一整摞文書,文武百官的隊伍,也消減了近乎五分之一,許多熟悉的面孔都已不見,不同尋常的壓抑氛圍籠罩在百官心頭。
祝壽的唱詞只做了個象征,念了幾句,就結束。
臺下百官抬頭時,剛好看見秦玄枵將一盞溫度適宜的茶遞到那個文官的唇邊。
而更令人震驚的是,那個文官連眉眼都沒抬一下,偏了頭,仿佛是習慣了一樣,就著皇帝的手,抿了一口茶。
他們甚至懷疑自己的眼睛。
因為每次上朝都一副陰沉臉的皇帝陛下,此時竟然笑意盈盈的。
再看那文官,明顯,官服的衣領處,有一塊沒有完全消下去的咬痕。
什么意思,再沒人不明白了。
真就是一對神仙眷侶,逮著他們可勁兒薅唄?
唱詞結束,秦玄枵一抬手,打斷了后續送祝福的流程。
玄衣衛自殿門而入,押著一個身著囚服的微胖老人。
周太傅比起年前,經過了半月的牢獄之苦,瘦了不少,頭發花白,垂著頭,跪在地上。
百官的隊伍中發出倒抽涼氣的聲音。
秦玄枵瞥了一眼殿臺之下的百官,從桌案上拿起秦鐸也給他準備好的那張紙,開始讀:“逆臣周氏,祖籍汜水,位列太傅,承爵國公,位極人臣。然野心勃勃,心懷不軌,自掌權以來,大肆貪墨,中飽私囊,欺壓百姓,罔顧國法,其行為之惡劣,罄竹難書。”
秦玄枵頓了頓,他這還是第一次這么有理有據地處決一個官員,若按照他往常的性情,看不順眼了,直接一刀殺了就是。
但他現在若是敢這么干,阿也第一個削他。
在臺下百官看不見的地方,秦玄枵偷偷伸出手,勾住秦鐸也的手指,然后一整個握住,又輕輕撓了撓對方的掌心。
得了秦鐸也一個白眼后,秦玄枵開心了,乖乖將手收回來。
皇帝只需要開個頭,剩下的罪名,自有禮官來念。
“私吞國庫銀兩,勾結原汜水州牧,導致汜水州各個郡縣的糧倉年久失修,糧草被雨水浸泡腐爛”
“結黨營私,禍亂朝綱,編織龐大關系網,通過販賣官職、收受賄賂等手段,聚斂巨額財富,排擠異己,打壓忠良”
“不僅貪腐無度,更心懷異志,暗中圖謀不軌,企圖顛覆皇室,派出刺客刺殺皇帝,密謀叛亂,圖謀不軌,其罪當誅。”
其罪當誅。
一詞落下,滿朝寂然。
不是兔死狐悲之感,而都是在怕,生怕下一個被按在地上的,就是自己。
無極殿中,周太傅跪著,已無力回天,就只垂著頭。
臺上,禮官仍念著。
“證據確鑿,情節嚴重,影響惡劣,依據大魏律法,逆臣周氏,判處死刑,今日午時,斬首示眾,以儆效尤。
“按律誅九族,族中涉案者者斬首,未涉案家眷流放西北漠村,財產全部充入國庫。”
“其黨羽,視情節輕重,分別判處流放、徒刑。”
“名單和對應的刑罰,均公示在宮外的告示板上,可供來往朝臣和百姓查閱,公正公開,絕無徇私舞弊。”
周太傅被重新拖下去了。
周太傅定罪之事,為今日朝會議事其之一。
其之二,新政。
官員自身,按月上報公函,不容許弄虛作假
御史臺被重新徹查,更改監察制度,同時御史也受赤紋玄衣衛不定期抽查
地方與京城之間,設刺史來往監察
戶部一筆爛賬徹底重新開始,需按照格律計簿,賬務公開透明
選舉新官員前,上下三代政審,杜絕裙帶關系
有增加的官職,亦有被刪除的冗官制度。
旨在徹底清除朝中奸佞,恢復朝政清明。
兩道政令接連下發,百官皆已看出,秦玄枵這回,是真的下定了決心要徹底將朝中從上到下清剿一番。
第五言卻忽然凝眉抬頭,看向一旁專注于文書的文晴鶴。
如此大刀闊斧的改制,不像是皇帝的主意,反倒是皇帝身邊這人的。
這政令,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他機敏聰慧,又飽讀詩書,常治策論,一下子便察覺出,雖然政法不一樣,但政令背后所蘊含的根本邏輯與思想,卻像極了成烈帝時期頒布出一樣。
而寫下此政令的,必然極為熟知世家根系蔓延其后的根本之理,才能一條一條,抓住了,打死。
真的是文晴鶴嗎?
第五言想起來近期的情況。
年節后,京中流言迭起,先是說,帝星降,爾后又傳言道,這帝星是成烈帝轉世。
司天監前些日子又在測算,說這帝星的命格,落在了文晴鶴的身上。
所以文晴鶴是成烈帝轉世?
第五言晃了晃腦袋,自嘲地笑了一下,他也是癲了,竟然去相信坊間如此荒謬的傳言。
子不語怪力亂神。
新政發布、官員的罷免和升職,一條一條,極為耗時。直至臨近午時,才放朝。
無極殿外,楊太尉快步走了兩步,叫住了正要離去的文丞。
“丞相大人,請留步。”楊太尉道。
文丞年紀挺大的了,緩緩地回頭,“太尉大人何事?”
“丞相大人,周家倒了,你沒有唇亡齒寒之感嗎?”楊太尉走近文丞,低聲說,“皇帝已在那人的蠱惑下,向世家舉起了屠刀,下一個,說不定就是你我。”
文丞仍慢吞吞地“哦”了一聲,這聲聽得楊太尉要急死了,直接說:“他現在手伸得如此之遠,再這么放任下去,若以后參政了,則將是世家的大敵。丞相大人,文氏和楊氏聯手,這壓力,他肯定撐不住。”
文丞嘆了一聲,蒼老混濁的眼眸望著不遠處的萬歲通天臺,緩緩開口:“老楊啊,你怎么看不出呢?今日這些政令,從不是出自陛下之手。在我們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那孩子就已經參政了。”
“文氏,從來都在獨善其身在待明主。或許今日明主已至。”
楊太尉懵了,他從不知道,原來文氏才是保皇黨。
或者不應叫保皇,因為,文氏是向著大魏這個王朝本身的。
國運通達則濟天下,國運衰微則獨善其身。
文丞慢吞吞地拍了拍他的肩,“老楊,念在少時我們三人玩笑結拜一場的份上,忝自稱一聲兄長,兄長勸你,在那孩子還暫時騰不出手去查你的時候,提前將家中得來的不正當財務和田地上繳了,保全族人性命。”
文丞說完后,緩緩離開了。
楊太尉在原地愣怔良久,轉身去了午門的法場。
午門外人山人海,百姓、官員,都聚在法場,儈子手應聲而動,咔嚓,又骨碌碌一聲,蒼白的頭顱和著噴出的鮮血,濺落在土地上。
斬首的人有不少,連帶著整個法場都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行刑慣了的儈子手都覺得惡心。
但沒有一個人覺得殘忍,百姓拍手叫好。
今日午時,在整個大魏盛極一時的周家,累世公卿的周家,只手遮天的周家,徹底消失不見。
除了處罰的名單外,新政也被公示到了告示板中,歡迎民間來糾錯,亦是歡迎百姓檢舉有不正當行為的官員。
宮門口,登聞鼓前的長釘路早就被撤去了,鼓皮換了新的。
干干凈凈,一塵不染。
明晃晃地告訴天下百姓,若有冤,來訴,天子必然親自過問,不會讓任何一個兇手逍遙法外。
而民心從來都極為敏感。
他們于一瞬間就感受到了天家的關懷。
“咱們曾經錯怪陛下了哇”
“之前周氏霸道,占了我家的三畝良田,陛下前幾日竟然查出來,派玄衣衛來我家,重新將那三畝田的田契歸還到我家”
“陛下萬歲!”
“文大人也萬歲!”
“文大人也萬、萬歲嗎,會不會?”
“誒喲,你懂什么,陛下和文大人是一對,聽說陛下對文大人一往情深呢,說文大人也萬歲,陛下不僅不會怪罪,甚至更開心。”
“啊!原來是真的啊?”
“當然啦,你不知道,最近有個風靡京城的話本子,叫《忍冬》,講了他們二人前世今生纏綿悱惻的故事,說呀——文大人上輩子是成烈帝,而陛下上輩子是他的將軍,可惜成烈帝早逝,將軍隨他殉情,緣分未盡,感動上蒼,遂安排了這一世的情緣呀”
“哇”
年節后,所有朝臣都一下子忙碌了起來。
畢竟少了五分之一的同僚,多了的那些工作,就被剩下的人接過了。
除此之外,這一個月,幾乎天天開朝會。
皇帝大手一揮開始改革,爭取在春日播種前厘清戶籍,將門閥的土地徹查,先從地方郡縣開始,犁了個遍。
稅務法也重新明令規定、印刷,推行至天下。
新制定的、被廢除的律法政令,都統一標注、編集、收錄在《天承新律》中。
公開、透明。
新禾法亦在原新苗法的基礎上,按照大魏此間國情更改新編,在開春前推行開。
誰有異議,秦鐸也就直接搬出當初成烈帝時期的律法來。
而秦玄枵就在他身后,陰惻惻一笑,磨刀霍霍。
眾人就立刻鴉雀無聲。有人自負,開始拿成烈帝時期的律法跟秦鐸也辯論,很快,三言兩語就熄了聲。
沒人能在成烈帝的政策上辯論過秦鐸也。
漸漸的,文武百官都恍惚覺著,他們好像是重新活回了一百年前,活回來成烈帝的安平盛世一般。
秦鐸也站在金鑾殿的大殿中央,揮斥方遒,給他們一種極強的既視感,仿佛成烈帝從歷史中走來,站在他們眼前了一樣。
這時候,其實不少人都信了坊間的傳言。
成烈帝化作帝星轉世,命格降與文晴鶴之身。
于是秦玄枵仿佛順水推舟一般,在朝會上宣布,亦立文晴鶴為帝。
與他共同治理天下。
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開創雙帝共治之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