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消失
林愫恰恰位于在撞擊的另一側, 靠在圍欄邊,即便?抱著姜瑤,依然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亓⒃诖稀?br />
但是別的人就沒有這么幸運的, 尤其是身?處二層的游人?,在劇烈的顛簸下顛簸,不少翻落水面。
方才姜瑤在碼頭上遇見的那個扎著羊角辮小女孩, 她爹娘在撞擊瞬間沒來得?及抱穩(wěn)她,讓她甩了出去,掉進水里?。
這么小的孩子當然不會游泳,小小的身?子立刻沉入水中,很快就?被水花淹沒。
她爹眼睜睜看著她飄走,更是顧不得?太多, 急得?直接往下跳,想要去救她。
結果下水了才知道,這也是個旱鴨子,沖動地跳了下去,結果不僅沒能救到落水的女兒?, 反而在水面上咕咚咕咚地嗆水。
剩下還站著船上的母親急得?團團轉, 她好像也不會?水,也不能像孩子的爹一樣?莽撞跳下去, 只能無助地大聲?喊道:“救命啊!救命呀,快來人?, 求求你們救救他們!”
兩?條船上都被撞出了豁口,湖水大片大片地往里?涌, 畫舫的一側已經(jīng)傾瀉, 水已經(jīng)滿到了腳尖,按照這個形勢, 很快就?要沉入湖中。
落水的人?越來越多,上京城地處關中,河湖稀缺,比不得?南方,京城里?會?水的人?并不多,落水的人?一個個像下餃子一樣?在水面上撲騰。
運氣好的抓住了塊撞碎的木板,勉勉強強浮在水面。運氣不好的,只能在水上干嗆著水。
岸上的人?也發(fā)現(xiàn)了這場意外,行人?紛紛駐足圍觀,附近的游船看見后,立刻往這邊劃過來,趕著救人?。
這時候,一只小舟靠近,停在了畫舫邊,船家對白青蒲道:“公子,快上來!”
這是白青蒲來時乘坐的小舟,等主人?上船后,小舟直圍繞在畫舫附近,方才察覺到不對勁,船家第一時間就?朝這邊劃了過來。
小船很小,大概只能承受兩?三個人?。
白青蒲拉著林愫道:“快走,此事詭異,并非意外,必定有所預謀,還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先離開這個地方再說!”
在京城里?生活多年,他也是個人?精,立刻就?猜出了此事超乎尋常。
林愫現(xiàn)在這個身?份,肯定少不得?人?給他使絆子。
林愫快速掃了一眼掉落水中求救的眾人?,說道:“是沖我來的。”
“我不能坐視不管。”
靠在林愫身?側的姜瑤忽然間感覺到自?己被推了一把,回過神來時,原來是自?己被林愫直接塞到白青蒲身?上。
“你先走,幫我?guī)О⒄央x開。”
他不能帶著姜瑤冒險。
白青蒲心領神會?,“我必然照顧好她!”
姜瑤:!!
兩?人?談話極為簡短,三兩?句話就?將姜瑤安排得?明明白白。以至于姜瑤意識到林愫想要干什么的時候,她已經(jīng)被白青蒲抱著上了小舟。
“等等……”
她急忙想要去抓住林愫的衣角,然而林愫一個側身?,讓姜瑤抓了個空。
她急切地喊道:“爹爹,你別走,你想要干什么,你可?千萬別離開阿昭,阿昭害怕!”
時間匆促,林愫沒有太多的時間和姜瑤說話,只是簡短叮囑道:“阿昭聽話,先和白叔叔離開,待會?我去接你。”
說著,他往船頭走了幾步。
姜瑤的心臟緊繃。
他要去哪里??
他要做什么?
“等等!爹爹!別,不…不要拋下我!”
姜瑤連忙掙扎起來,想要朝他撲過去,力?氣大到連白青蒲這么一個成年男子都差點沒能夠抓穩(wěn)她。
“你放開我,放開我!我要爹爹!”
此事一定有詐,林愫這會?如?果留下的話,還不知道會?遇到什么危險。
她害怕極了,一瞬間腦子里?連最壞的結果都想到了——如?果真的發(fā)生意外,現(xiàn)在見他的一面,會?不會?是最后一面?
她不能讓林愫去冒險!
“爹爹,快回來,你別去!”
可?是林愫沒有回頭,徑直跳進了水中。
撲通一聲?,水面上掀起了一片小水花。
小舟逐漸走遠,姜瑤眼睜睜看著她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沒入水中,再也無聲?無息。
那一瞬間,她的胸口承受一拳重擊,大腦轟然空白。
她死死盯著林愫消失的那個地方,雙目立刻紅了起來。
林愫不見了……
林愫不見了……
看著林愫身?影消失,她的最后一絲理智崩潰。
她再也無法?冷靜,發(fā)了瘋似的想要掙脫白青蒲,恨不得?一起跳下去。
她不顧一切、拼了命似的拍打著白青蒲,好像白青蒲不是救她的人?,而是綁架她的罪犯,
她聲?嘶力?竭地喊道:“你放開我,快放開我!你個壞人?,我要去找我爹!”
“祖宗!”白青蒲連忙說道,“就?算我放開你,你一個小丫頭能干什么?”
“你爹是去救人?,你去了又不能幫到他!”
小孩子的力?氣終究是沒有成年人?的大,他用?力?抓住姜瑤的雙手,將她禁錮在船上,生怕她往下跳。
湖水那樣?涼,她年紀小,著涼感冒了怎么辦?
他努力?安慰著姜瑤道:“你爹把我拜托給我,我得?保證你的安全,和我上岸再說,你爹都說了待會?會?來接你的,你急什么!”
“我不管!你放開我,你放開我!”
姜瑤已經(jīng)什么話都聽不進去了,一心要找林愫,她用?力?瞪著腿,用?全身?的力?氣和白青蒲對抗。
這條船本來就?小,姜瑤一鬧,白青蒲又要想辦法?壓制住她,劇烈的動作沖擊,導致小舟搖搖晃晃的。
船家膽戰(zhàn)心驚地劃船,再這樣?子鬧下去,這條船恐怕得?翻!
船身?搖晃劇烈,白青蒲還得?護著姜瑤,一個沒站穩(wěn),往后傾倒,就?要撞到船板上。
糟糕!
他急忙第一時間摟住姜瑤,伸手護住姜瑤的腦袋。
可?是姜瑤情緒過于激動,本來就?是大病初愈,身?子還虛弱。
“砰”一聲?,碰撞瞬間的震蕩,直接把她沖得?眼前一黑,昏厥了過去。
“阿昭?阿昭,你沒事吧?”
白青蒲膽戰(zhàn)心驚,連忙按住她的脈搏,確定沒什么大礙后松了口氣。
這小祖宗,當真是一身?反骨。
不愧是那兩?位生的孩子。
在姜瑤昏過去后,這條小船總算可?以平靜一些了。
小舟很快泊岸,碼頭上已經(jīng)站著密密麻麻的圍觀人?群,白府的侍衛(wèi)見自?家主子回來,紛紛擠到前頭,替他開出一條道來。
看著他抱著女孩上來,侍衛(wèi)沒有些疑惑:“少主,你沒事吧,這個女孩是?”
“是個祖宗是……”
人?多眼雜,她的身?份還是別在這里?說出來。
白青蒲扛起姜瑤,將她護在披風下,抬眼看了一眼江面,心想這爛攤子恐怕林愫沒那么快能解決。
姜瑤也不能在外面留太久,他長嘆一聲?:“算了,先跟我回府。”
林愫待會?會?找來的。
……
畫舫已經(jīng)完全沉入湖底,與此同時,附近環(huán)繞的小舟聚攏了過來,趕著在水里?撈人?。
一個個落湯雞似的游人?被撈上小舟,原本涼爽的湖風因為日暮而顯得?寒冷,落水的人?被風一吹,紛紛蜷縮著身?子,瑟瑟發(fā)抖。
林愫從水面上浮起來,他手上抱著個女孩子,上了小舟。
小孩子已經(jīng)因為嗆水滿臉青紫,林愫清理她嘴里?的水,他單膝跪在船板上,將孩子在自?己的膝蓋上,按壓她的背部。
反復幾次后,孩子終于咳出一口水,恢復了意識,開聲?哭了出來。
“主子!”
撐船的船家連忙給他遞上的外衣,他卻將衣裳披在了小女孩身?上。
他擦了擦女孩臉上的水,用?從姜瑤那里?學來的哄小孩的手段,溫和地摸著她的頭,“孩子乖,別哭,待會?就?帶你去找你爹娘。”
“女兒?!”
一個急切聲?音從身?后傳來,旁邊的小舟上,正好坐著女孩父母。
她母親在沉船前被接到了小船上,順帶打撈起了它落水的父親。
兩?人?看到她,都記得?快哭出來了:“我的女兒?!”
女孩哭著叫喊:“爹爹,娘親!”
兩?個小舟靠近,女孩當即被焦急的父母緊緊摟住,兩?人?抱著孩子一個勁得?跟林愫道謝:“真是太感謝了,如?果沒了這個孩子,我們都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不必謝我,還是先帶孩子上岸吧。”
林愫說著,微笑著示意船家?guī)麄兛堪丁?br />
林愫帶姜瑤出來,雖然沒有帶侍衛(wèi),但是卻從姜拂玉那里?調動了暗衛(wèi)。
從他們下馬車的那一刻起,夜刃的暗衛(wèi)就?像影子一眼,如?影隨形,相伴在他們身?側。
他們在街上走動時,偽裝成路人?,潛伏在他們身?邊,替他們排查人?群中潛伏的危險。
他們在飯館吃飯時,偽裝成小廝和食客,順帶幫他們試毒后飯菜才端到他們飯桌上。
他們游船的時候,他們就?成了撐著小舟巡視的船家,還有分散在畫舫上的游人?。
一旦出事,他們紛紛聚攏過來救人?。
送走了那一家三口,林愫轉過頭問道:“事情查得?怎么樣??”
“主子,全部人?都已經(jīng)救上來了。”
林愫問道:“傷亡如?何?”
那人?回答:“撈起來的人?中,只死了一個歌女,至于是否有人?失蹤,還需上岸后統(tǒng)計。”
“附近可?有查到什么可?疑之人??”
暗衛(wèi)搖頭:“忙于救人?,未有察覺。”
“吩咐下去,救人?要緊,先集中注意力?查找是否有遺漏的落水者,先將今日落水之人?都安置好,若有閑暇,再查幕后作亂之人?。”
“是!”
……
“殿下,殿下,事成了!”
襄陽王府內,一個小廝正興沖沖地越過長廊,繞到主院內。
襄王府主院裝飾極為奢華,各種珍寶古董隨意堆積 ,就?連地上的毯子也是重工縫制,進門?便?是撲面而來的銅臭味。
小廝跪在一個穿著大紅繡袍的男子身?前,“殿下,事情辦成了,只是,他們人?盯得?緊,小的那個很快就?被人?帶走了,大的也不好靠近,咱們的人?不方便?下手……”
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傳來:“有留下痕跡嗎?”
“沒,船上動的手腳在我們的人?離開的時候就?帶走了,他們忙于救人?,顧不上我們。”
“本來就?沒期望著真的這么快就?可?以要他們的命……”
姜潮慵懶地靠在軟塌上,手中把玩著一把精致的小刀:“仗著有幾分姿色勾引了陛下,居然想還想當皇后。”
說著,他忽而發(fā)狠,將刀釘在桌子上,劃出一道痕跡,聲?音陡然陰沉,像碎了毒一樣?:“這種鄉(xiāng)野間來的野狐貍,他也配?”
第32章 狐妖傳言
小廝被姜潮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
一滴紅色的液體滴落在他眼前, 他忍不住抬頭看,這才發(fā)現(xiàn),姜潮的握著的刀刃上, 還有未干的血跡。
姜潮衣襟敞開,袒露出大片胸膛,終年的病弱, 讓他已經(jīng)變得瘦骨嶙峋。
他的大片紅袍在軟塌上鋪展開來,鮮血滴落在?其中,暈出一片深紅。
——當?然不是他的血。
他抬手,一只白色的毛茸茸的東西掉落在?小廝身前。
小廝定睛一看,差點沒嚇暈過去。
那是一只極其漂亮的白狐,毛色如?雪般純白無瑕。
府中人都知道, 那是襄陽王前些天在?街市上花費重金買回?來的,一直當?成愛寵養(yǎng)著,地位比府中的下人還要?高。
但是現(xiàn)在?,這只白狐身上被?凌亂劃了好幾道口子,深深淺淺, 鮮血流淌出來, 染紅了白毛。
小狐貍還活著,但卻微微瑟縮著, 似乎在?害怕著什?么。
“這……”
為什?么會被?折磨成這個樣子?
小廝膽戰(zhàn)心驚,只聽姜潮冷聲道:“帶下去治好了再送回?來, 告訴府醫(yī),要?是治不好, 他也不必活了!”
打得半生不死, 再吩咐人治好,這不是有毛病嗎?
小廝忽然覺得毛骨悚然, 片刻沒接上話,姜潮的目光已經(jīng)冷冷地瞪了過來
“是…是……”
襄陽王府的人都知道自家主子是個瘋子,小廝當?然知道他癲,連忙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帶著白狐離開。
……
白青蒲的府邸離崇湖很近,他干脆帶著姜瑤先回?到了府中。
他剛進?院子,一個穿著華服的女子就在?眾人的簇擁下從內院走出來。
她提著裙擺,跑得很急,侍女們有點跟不上她的腳步,邊走邊道:“夫人,慢一些,小心摔著!”
她卻沒停,徑直走到白青蒲身邊:“聽說你在?湖中游船時發(fā)生了意?外,究竟出什?么事了,這個女孩子是誰?”
白青蒲回?答道:“是陛下和不循的孩子。”
白夫人一驚,伸手想要?摟住姜瑤的手也縮了回?去,眼眸猛然瞪大:“你說是誰的?”
她像是不敢相信,看著他懷中的人,眼睛再也無法移開,“再說一次,這個是誰的孩子?”
白青蒲說道:“你沒有聽錯,不循就是林郎君,我抱著的這位,就是當?朝天子的女兒。”
聽到這話,白夫人猛地往后退了兩步,險些跌倒。
沈序……
他還活著?
白青蒲跟她解釋完,又連忙問道:“父親在?嗎,讓他快派人入宮一趟。”
……
姜瑤做了個噩夢。
夢里,她獨自一人在?黑暗中奔跑,跑了很遠很遠的路。
周圍全都是黑暗,難以言說的恐懼包圍著她。
她感覺自己很累,卻不敢停下腳步。
不知道走了多久,終于看到前方某處豁出了個口子,漏出了一點光。
逆光望去,那里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爹爹!”
姜瑤認了出來,是林愫的身影。
夢中,姜瑤立刻跑向他,可是她越靠近林愫,越覺得不對勁。
林愫就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好像一塊雕塑。姜瑤喊他也聽不見。
終于走到了他的身邊,姜瑤欣喜地去伸手去拉他的袖子。
可僅僅只是輕輕一扯,他整個人轟然再身前倒塌。
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姜瑤連忙用?力翻過他的身子。
然而,當?姜瑤看清楚他的臉的時候,陡然發(fā)現(xiàn)林愫的渾身上下被?人戳了很多刀,鮮血淋漓,血肉模糊。!!!
姜瑤猛地心悸,從床上彈了起來。
旁邊的侍女傳來一陣驚呼聲:“公?子,夫人,她醒了。”
白青蒲將姜瑤安置在?客房中。
忠勇侯性格懦弱怕事,聽見兒子把女帝的孩子抱了回?來,嚇得當?即扯上官袍快馬加鞭跑進?宮稟告姜拂玉。
姜瑤昏迷不醒,白青蒲將她安置在?了客房,府中已經(jīng)派人去給她請大夫。
不過大夫還沒來,她就先醒了。
白青蒲連忙湊到床頭:“阿昭,你還好吧?”
姜瑤出了一身冷汗,額頭上的發(fā)絲緊貼著皮膚,背部的衣裳也被?汗泅全濕。
她大口大口地喘個氣,雙手握成拳,緊緊攥住被?子,腦海中浮現(xiàn)方才夢中林愫渾身是血的模樣,猛地想起林愫還在?湖里,立刻焦急地掀起被?子往下跳。
她剛剛才從昏迷中蘇醒,身子虛得厲害,雙腿根本沒有足以支撐力氣,她跳下床時壓根沒辦法站穩(wěn),直接摔到在?了地上。
“阿昭!”
幸好地上鋪著毯子,她沒有摔著。
婢女們連忙扶著她坐起來,白青蒲也湊過來看她。
興許是情緒過于激動,已經(jīng)超過了這這具身體的承受范圍,她胸口的肋骨某個地方開始悶痛。
她捂著胸口,當?即就大哭了出來,抬手抓著身邊白青蒲的衣領,質問道:“我爹呢?我爹去了哪里?”
眼淚止不受控制從她的眼睛中不斷流出。
她只要?一想到林愫,胸口就劇痛難忍,都有些喘不上起氣來了。
明明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承諾過了,她怎么這么沒用?,為什?么沒有保護好爹爹?
她為什?么這么沒用??
眼睜睜看著林愫消失在?自己眼前。
她整個人都深深陷入巨大的驚悸中,好像一只驚惶不安的雀兒,雙肩也不可控制在?發(fā)抖,整個人都抽搐起來。
白青蒲以前從來沒有照看過孩子,但也能看出,她這副模樣不對勁。
放任她繼續(xù)哭,沒準又能把自己哭撅過去。
可他也不知道怎么做,只能接過侍女的手帕,笨拙地給她擦眼淚,一邊跟她解釋道:“別哭呀,祖宗,你是擔心你爹嗎?你根本不用?這么擔心他,你爹水性比鴨子還好,肯定能游回?來的,你留在?那里,反而會成為他的牽絆,他辦完事就會回?來接你的。”
“你要?是哭傷了身體,你爹爹將你交給我,要?是他回?來看到你這副樣子,也會難過的。”
“嗚哇哇哇……”
姜瑤卻哭得更大聲了,她抽噎著道:“不許你說我爹是鴨子!”
白青蒲:“……”
安慰好像起到了反效果。
……
“我來吧,以前我沒少?照看過這個年紀的弟弟妹妹們。”
一個溫柔的聲音傳來,白夫人輕輕地拍了拍白青蒲的肩膀,走上前來將地上的姜瑤抱了起來。
“殿下是受驚過度,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是這樣子的,她現(xiàn)在?是控制不住自己情緒的,你現(xiàn)在?跟她講什?么都沒有用?,已經(jīng)聽不進?去了。”
白夫人輕輕地將姜瑤摟在?懷中。
她身上浮動著淡淡的芝蘭香氣,抱孩子的動作也很輕柔,姜瑤被?她摟在?懷中,柔軟的感覺讓姜瑤心神一定。
其實姜瑤年紀已經(jīng)不算小了,即使她的體型在?同齡人里偏向于嬌小,但是白夫人抱著她仍然有些吃力。
她輕輕地晃著,極力保持溫柔,像母親哄嬰孩睡覺,一只手還輕輕拍著她的后背。
“殿下,沒事了,沒事了……”
她的聲音很溫柔,宛若搖籃曲,配合著有節(jié)奏的拍打。
一下、一下……
不知道為什?么,在?她的安撫下,姜瑤感覺自己的情緒漸漸被?壓了下來,逐漸能夠找回?自己呼吸的節(jié)奏。
她伏在?白夫人的懷里,終于安靜了下來。
就在?這時候,外面?zhèn)鱽硪粋熟悉的聲音。
“阿昭!”
是林愫的聲音。
姜瑤猛地從白夫人的懷中抬起頭來,正巧看到林愫被?婢女領著從屋外進?來時。
她鼻頭一酸,剛止住沒多久眼淚又掉下來了:“爹爹……”
姜瑤哭過一場,聲音都是沙啞的,說話的時候還有些破音。
林愫救完人,將剩余的事情交給暗衛(wèi)處理,便立刻趕來接姜瑤。
他過來之前換了一身干衣,但是頭發(fā)還是濕的。
他本來以為,他要?分神救人,讓姜瑤先離開會更安全。
而且白青蒲不是尋常人,受他囑托,肯定能夠護好姜瑤。
可是,看到姜瑤的那一刻,林愫當?即后悔了。
姜瑤的眼圈紅紅的,眼底布滿紅血絲。
一看就是剛剛哭過。
得多傷心才會哭成這副樣子。
林愫當?即感覺心口被?刺了一刀。
他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他剛剛根本就不應該離開姜瑤身邊。
方才畫舫相撞的時候姜瑤尚且能保持鎮(zhèn)定,她哭,不是因為被?樓船相撞嚇到,而是因為自己的離開。
他已經(jīng)顧不上太多,直接走上前來將姜瑤抱回?自己懷里。
“對不起呀…對不起…爹爹剛剛去救人了……”
“爹爹來晚了,讓阿昭受驚了……”
他輕輕摟著孩子,語氣中已經(jīng)帶上了哭腔。
看見林愫完好無損,姜瑤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
她累極了,整個人癱軟地趴在?林愫身上。說話聲音也已經(jīng)有些不清楚了:“爹爹沒事就好。”
只要?林愫沒事就好了……
她靠在?林愫肩膀上,“我就只有爹爹了……”
聽見這話,林愫似乎一瞬間想到了什?么,眸中光芒一黯,抿著唇,手臂逐漸收緊。
……
白青蒲在?旁邊看著這父女兩人,心想,幸好林愫現(xiàn)在?來,來的時間恰到好處。
他進?屋的時候正是姜瑤安靜下來的時候,他但凡來得早一點,看見姜瑤方才為了他都快暈過去的模樣,可不心疼死。
林愫進?來時一心注意?姜瑤,無瑕顧及其他。
等安撫完孩子,抬頭時,他才看清眼前站著的白夫人,動作一頓:“十娘,是你?”
他微微皺眉:“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眼前的白夫人,亦是當?年的盧家的十姑娘,盧晚秋,盧泳思?的妹妹。
當?初他們在?學宮中上學的時候,盧晚秋沒少?到學宮中來給兄長送茶水點心,林愫他們自然而然也和她熟悉起來。
當?年盧氏一族都被?流放到了北方,按理說,她應該和族人一起,為什?么會忽然出現(xiàn)在?白青蒲的府邸?
林愫換了個姿勢摟著姜瑤,將目光轉向白青蒲。
白青蒲欲言又止。
趕在?他開口之前,盧晚秋連忙解釋道:“不怪青蒲哥哥,當?年兄長被?冤叛國,我們舉族流放,族中就屬我與兄長最為較好,聽聞兄長逝世?時,我大病了一場,當?時天寒地凍,路途艱險,我的病情根本不容許隨父親上路,是青蒲兄拿了名帖來,趕在?流放前娶我入門,只有這樣做,才讓我得以留在?京中。”
林愫疑慮道:“所以說,青蒲娶了你?”
“不是的,”盧晚秋猛地打斷他的話,“青蒲哥哥娶我是出于道義?,并非趁人之危,若無他出手相助,只怕我已經(jīng)病死在?了途中。”
“這些年我雖然成了忠勇侯府的少?夫人,但是青蒲兄對我素來以禮相待,我反倒占據(jù)了他夫人的位置,連累他無法娶妻。”
說著,盧晚秋似乎不敢抬眼看林愫,只是低著頭,雙手局促地交疊:“其實,我和青蒲兄,一直清白的……”
林愫還沒回?應,趴在?林愫身上一動不動當?掛件的姜瑤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微微一動。
她總感覺,這位夫人和林愫說話的時候,語氣有些不大自然。
姜瑤忍不住回?頭打量著她。
當?瞥見盧晚秋臉上那一抹的紅暈時,瞬間恍然大悟。
林愫不愧是話本里天選男主,什?么狗血梗都能原封不動往他身上套。
她一瞬間明白了這位夫人和林愫是什?么關系。
姜瑤摟著林愫的脖子,想起姜拂玉:這可真是一場暢快淋漓的三?角戀。
她吸了吸鼻子,抽回?目光,抬眼時猛地撞見一人立在?門前。
身著玄色宮廷常服,御袍上是金絲繡的祥云圖案與龍紋。
姜瑤心想:完了。
林愫要?完了。
……
姜拂玉聽忠勇侯來稟姜瑤出事,連騎裝都沒有換,就立刻著人備馬跑了出來。
忠勇侯老胳膊老腿,直接被?她甩在?了后面,她先一步抵達了侯府。
姜拂玉一路來得匆忙,發(fā)髻在?策馬出來時已經(jīng)打散,接過侍女遞來的玄色織金的發(fā)帶,隨手將長發(fā)綁起,看上去整個人都是風塵仆仆的模樣。
靠近門口婢女們早就發(fā)現(xiàn)了她的存在?,跪在?地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知所措,也不敢出聲。
顯然,背對著門口的盧晚秋和林愫,連帶著白青蒲三?個人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存在?。
方才她說完那句話后,林愫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逾矩,微微皺眉,閉口不言。
盧晚秋也是一時沒難耐住自己的情緒,才沒忍住說了這么多話。
她以為已經(jīng)逝去的男子忽然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難免激動。她也曾是錦衣玉食高門大戶的女子,誰年少?時不曾慕艾。
不過經(jīng)歷了太多,她早就已經(jīng)不是當?初躲在?兄長身后偷看戀慕之人的少?女。
她很快冷靜下來,調整好狀態(tài),不動聲色地繞開這個話題,“都說故人之子,故人之姿,殿下長得與不循兄極為相像。”
林愫開口道:“方才多謝十姑娘幫忙照看阿昭。”
語氣中帶著禮貌和疏離。
盧晚秋擺手道:“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姜瑤頭皮發(fā)麻,連忙抬起小手,抵在?自己的唇邊,打斷他們的對話:“咳咳咳……”
“阿昭?”
聽見咳嗽聲,林愫立刻低頭察看她的狀況,趁著他低頭瞬間,姜瑤朝他拋出一個眼神。
父女之間的心有靈犀在?此刻展露無疑。
林愫抬頭,朝門口望去,正好看到姜拂玉。
他抱著姜瑤,悄無聲息地朝遠離盧晚秋的方向后退了一步,微微頷首道:“陛下……”
盧晚秋這才猛然回?頭,見到姜拂玉的時候也是一驚,連忙行禮:“拜見陛下。”
兩位主子動了,屋里其他人才松了口氣,齊刷刷行禮道,“拜見陛下。”
……
姜瑤并不了解林愫和盧晚秋的過往,也不清楚他們之間那若有若無的曖昧情愫。
但是無論他們曾經(jīng)如?何,林愫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是姜拂玉的人了。
在?旁人眼里,林愫身為天子的夫君,理應恪守本分,從一而終。但凡有點出格的舉動,都有可能落人口舌。
姜瑤從來不認為林愫要?像這個時代的貞烈女一樣,立個牌坊把自己高高掛起,連和故友交流、說幾句話的資格都沒有。
她只是擔心,這一幕恰巧讓姜拂玉撞見,會令她心生隔閡。
永遠不要?低估女人的疑心。
姜瑤想起從前,自己那個不成器的閨蜜談戀愛時,總是憂慮這個憂慮那個,男朋友不經(jīng)意?間說錯的話,記錯她的生理期,還有有意?無意?遮擋手機屏幕的動作,都能讓她疑心大作,內心在?一夜之間腦補出一場大戲。
在?這場腦補的大戲里,她的男朋友要?么對前女友戀戀不忘深夜買醉,要?么就是已經(jīng)和“外面那女的”出去開過不知道多少?次房了。
林愫雖然只是和盧晚秋說了幾句話,但是落在?姜拂玉眼里,還不知道成了什?么樣子。
她生怕姜拂玉發(fā)作,連忙軟軟地喊道:“娘親,你來了。”
“都起來吧。”
出乎意?料的是,姜拂玉似乎完全不在?意?林愫和盧晚秋的事情。
比起林愫和盧晚秋,她更在?意?的是姜瑤。
她甚至都沒多看兩眼他們兩人,從進?門開始,她的注意?力就全部都放在?了姜瑤身上。
她走進?來,徑直從林愫懷中將姜瑤接了過來,揉了揉她的碎發(fā),心疼地說道:“阿昭今天受驚了,看看,眼睛都哭腫了。”
她指尖掠過姜瑤的眼瞼,替她拭去一滴眼淚,“不怕,都過去了,娘親這就帶阿昭回?宮。”
姜拂玉雖然沒有盧晚秋抱姜瑤時那么溫柔,但是姜拂玉習武,力氣足夠大,懷抱也極為安穩(wěn)。在?她懷里,姜瑤完全不用?擔心她脫力將自己摔下來。
邁出門之前,姜拂玉這才想起抽出目光,平和地掃過屋內的忠勇侯少?主夫婦。
然后,緩緩開口道——
“傳朕旨意?,忠勇侯府護駕有功,賜,黃金百兩,夜明珠十斛。”
從始至終,她沒有因為那句“故人之子,故人之姿”表現(xiàn)出半點猶疑。
姜瑤:原來在?意?第三?者的就只有我一個?
……
姜瑤回?去后就被?御醫(yī)院的女醫(yī)師扒下衣服從頭檢查到腳。
她沒有身上并沒有傷痕,事實上她根本就沒有傷到,甚至還沒有落水。
但是即便如?此,御醫(yī)還是診斷她為受驚過度。
船舶相撞倒是沒有嚇到她,真正嚇到她的,是林愫從她眼前跳入水中。
不過林愫回?來了,她懸著的心便也放了下來。
御醫(yī)給她開了一劑安神藥,又熏上助眠的香料,安心定神后,很快就睡著了。
姜拂玉和林愫守著她喝了藥,直到她睡熟后才離去。
在?她睡后,景儀宮徹夜燈火通明。
……
姜拂玉坐在?書房中,聽著下方的人匯報今日在?崇湖上發(fā)生的一切。
她沒有想到,林愫只帶姜瑤出去半天,就發(fā)生了這種事情。
一波人接一波匯報完,姜拂玉煩躁地揮手。
暗衛(wèi)在?救下湖中所有人后就開始搜查,結果查了一個晚上,什?么都沒有查到。
姜拂玉揉了揉眉心,平復下自己的情緒,“事情發(fā)生之時,暗衛(wèi)都急著救人,難以分神,哪怕留下什?么痕跡,也全都被?人清除干凈了,已無法查驗。”
林愫正在?恍惚之中,聽到姜拂玉說話,才堪堪回?過神來,低頭道:“人命要?緊。”
姜拂玉感覺到了他情緒的低落。
事實上,回?宮以后,他一直處于一種神游的狀態(tài)。
他不說姜拂玉也能猜到,他現(xiàn)在?怕是還在?想姜瑤。
姜瑤今天快嚇壞了。
林愫帶她出宮,領她去游船,現(xiàn)在?出了這樣的事,想必林愫心里不會好受。
幸好姜瑤并無大礙。
姜拂玉問道:“可有傷及無辜?”
“在?場諸人,除了一個名叫‘云娘’的歌女溺斃,并沒有人傷亡,諸位落水者已經(jīng)送回?家中并給予撫恤,沒有傷及無辜。”
姜拂玉微微皺眉,“云娘就是沖上船頭大喊狐妖傷人然后跳下水中那位嗎?”
林愫垂眸,“沒錯。”
難怪他說沒有傷及無辜,這位云娘并不無辜。
姜拂玉食指有節(jié)奏地叩擊著桌面。
狐妖…又是狐妖……
“前些日子,上京城中才鬧過一次‘狐妖’,已經(jīng)驅逐過一次,看來還沒有趕走,這只狐妖至今仍藏匿在?上京城中,驅逐不管用?,還得抓住才行。”
之前姜拂玉剛接他們回?來后,就在?南市的茶館碰見“狐妖”那場戲。
姜拂玉當?時就已經(jīng)讓劉孚帶兵搜查了全城的茶樓飯館,勾欄瓦舍,將傳播狐妖傳言的說書先生全部都拖進?獄中嚴刑拷打逼問一番。
這些人嘴巴倒是硬,都說只是在?古書上道聽途說的消息,除此之外沒有透露出任何人。
那之后,所謂“狐妖惑主”的傳言在?強勢的鎮(zhèn)壓之下很快銷聲匿跡,姜拂玉便也沒有繼續(xù)追究。
若是對方愿意?放棄,那此事就到此為止。
沒想到,才消停了沒多久,對方又換了另外一種方式,再次卷土重來。
第33章 月光
姜拂玉看著了林愫:“你相不相信, 今后這幾天,有關狐妖的?傳言,會再次在京中?傳播起來, 而且會比之前來得更加猛烈。”
以前說書先生只是空口白牙,大家也就聽個?樂子?。
對于這些野史記載的?傳言,所有人都是保持個半信半疑的態(tài)度。
但是今天崇湖上是實打實發(fā)生的?事情。
畫舫相撞時離岸不遠, 云娘在眾目睽睽下扯開?衣裳,露出的?那三道宛若動物利爪劃過的?血痕,船上岸上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那狀若癲狂的?模樣,誰見了不說一句狐妖附身?
當虛無?縹緲的?傳說在現(xiàn)實中?發(fā)生?,眾人不明真相,便會往神神鬼鬼的?方向想, 只怕用不了兩天,上京城就會傳出狐妖降世,禍害百姓的?消息。
林愫垂下眼眸,沒有說話。
姜拂玉安安靜靜地看著他,從旁邊取出一片黃帛, 在書桌上攤開?。
這是已經(jīng)?擬好的?旨意, 上面早已寫好——林氏溫良賢淑,立為一國君后, 只差蓋上玉璽的?印子?,便能生?效。
“不要?小看傳言的?力量。”
姜拂玉凝視著林愫, “你知道反對你的?人有多少嗎?這封詔書我早就擬好,只待時機合適, 公之于眾, 如果謠言四起,這些文?字不知要?到何?時才?能昭告于天下。”
林愫只是往上面掃了一眼, 似乎并不在意,“我知道。”
姜拂玉再次揉捻眉心。
方才?匯報的?時候,姜拂玉還從暗衛(wèi)口中?得知林愫今日的?行蹤。
她已經(jīng)?知曉林愫帶著姜瑤去了學宮,見了伍卓,還與?偶遇的?白青蒲敘舊。
他所去之地與?所見之人,很難不讓姜拂玉不多想。
危陽之難以后,姜拂玉已經(jīng)?努力不去憎恨盧泳思,憎恨他的?家人,還有給他求情的?伍卓。
因為他們?是林愫的?舊友,她也不阻攔林愫和他們?相見,只是他為什么要?偏偏帶上姜瑤。
他今天問?她要?令牌的?時候,只是說帶阿昭出去散心,然而他卻去了學宮。
姜拂玉似乎隱隱察覺到了他的?意圖。
不過此時,姜拂玉也發(fā)覺他情況不太好,便沒有過問?。
她揮手道:“今夜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事情我來處理。”
……
林愫走出了景儀宮。
今天的?月亮格外明亮,月光皎皎,落在他的?身上,像是披了一身的?輕紗。
他抬眼看著月亮,如水的?眼眸中?倒映著月光,明明沒有落淚,但是卻宛如眼淚浸潤一般銀光渙散。
不知道為什么,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姜瑤年紀還小的?時候,總是喜歡在月明之夜,搬一張小凳到院子?前,托腮抬眼看著月亮。
村民們?為了節(jié)省油燈錢,大多都睡得很早。
姜瑤夜里沒什么事情做,也就只能到院子?里納涼賞月。
有時候,她會自己一個?人念著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幾句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說這話的?時候,她抬眼看著明月,也不知道在思索著些什么,這么小的?人,眼里好像也有了像鄉(xiāng)愁一樣的?情緒。
月光籠罩著她小小的?身子?,給人一種不真切的?美好,仿佛下一刻,就能夠羽化登仙。
但是轉頭發(fā)現(xiàn)他也在,她又立刻開?心起來,邀功似的?問?他:“爹爹,你覺得這首詩怎么樣?好不好聽?”
他笑問?她:“你故鄉(xiāng)就在這里,為何?要?說思念故鄉(xiāng)?”
她思索片刻,又喃喃自語道,“是呀,這里有爹爹,這里也可以是我的?故鄉(xiāng)……”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
他從來沒想過,姜瑤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離開?他。
他讓姜瑤選擇跟姜拂玉還是自己,他以為無?論?如何?姜瑤也會選擇站在他身邊,哪怕是一國之君,也無?法搶走他養(yǎng)育了多年的?女兒。
可是姜瑤卻伸手拉起姜拂玉的?手,她低著頭,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聲音也小得幾乎聽不見——
她說:“我選擇和娘親離開?。”
他臉色平靜,胸腔卻一瞬間被撕裂,他當即想問?她為什么,為什么要?拋棄他?
但是看著她愧疚的?表情,最后什么都沒有說出口。
往后許多年,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面。
……
后來他常常夢見這樣的?明月夜,同樣是在那個?小院門前。
長大后姜瑤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前,白色的?衣裳上面全部?都是鮮血,流了滿地,地上白色的?小野花也沾上了血珠。
她臉色慘白,看過來的?眼神宛若一汪死水,沒有半分兒時靈動,像只提線木偶一樣,反復重復這一句話。
“你為什么不救我?”
她眼睛直直地盯著他,像利劍一樣穿透人心:“你和娘親不是最疼愛我的?人嗎?你們?一個?放任他們?殺我,一個?袖手旁觀。”
“你不是我爹爹嗎,你為什么不救我?”
……
“郎君。”
一聲呼喚,喊回了林愫的?思緒。
今天守夜的?是臨夏,她彎腰朝歸來的?林愫行禮,“殿下已經(jīng)?睡熟了。”
林愫問?道:“我不在時她可有醒過?”
臨夏搖頭道:“沒有。”
說著,又問?:“需要?為郎君掌燈嗎?”
林愫搖頭,“不必了。”
說著,便走進屋去。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姜瑤變得非常淺眠,她睡的?時候,宮人們?要?將燭火全部?熄滅,沒有光源,屋里烏漆麻黑的?一片。
幸而今天月光很明亮,從窗外照進屋中?,勉強可以視物。
林愫在黑暗中?的?視力本來就是極好,加之對屋內家具熟悉,很快就準確無?誤地來到了姜瑤的?床前。
他立在她的?床頭,聽著她平穩(wěn)的?呼吸聲,又想起她今天哭紅了眼的?樣子?。
他抿著唇,替她蓋好被掀開?的?被子?。
今日之事是沖他而來,但是姜瑤確實被嚇壞了。
她睡覺時連眉頭都沒有舒展,擰成一團。林愫伸出手指抵住她的?眉,想要?幫她舒展開?,她卻似乎感覺到了不適,直接卷著被子?滾到床內側去。
林愫終于笑了一下,可是笑容在臉上保持不久,他很快又凝起眉頭。
回宮才?沒多久,發(fā)生?的?事情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
從茶樓開?始,到在首飾盒里下毒,再到朱夷明,再到今天的?畫舫相撞。
這些事情一半是沖他,一半是沖姜瑤,但如果沒有他,那么這些事情都會直面姜瑤。
明謀暗算,謠言誹謗。
原來從前姜瑤,經(jīng)?歷著這些。
她身上的?傷是積年累月,慢慢遍布她全身的?。
他無?法想象,一個?八歲的?孩子?,從走進這座宮城時,就一次次被傷害,一步步踏入絕望中?。
林愫想起姜瑤雙眼紅紅的?模樣,她從前是不是也曾經(jīng)?像今天這樣哭泣過?
不,或許曾經(jīng)?的?她更可憐,看似天潢貴胄的?公主,實則連可以哭訴的?人都沒有。
他明白為什么姜瑤在意外發(fā)生?時拼命想要?抓住他,連他離開?的?片刻都覺得難以承受,哭得死去活來。
因為在她心里,自己是她最后的?親人了。
林愫心里感受到莫大的?凄涼。
不知道站了多久,他才?轉身離去,留下一地的?月光
……
次日,姜瑤開?始繼續(xù)上早課。
姜拂玉和林愫都想她多休息幾天,可是皇太后的?壽辰快到了,她有些禮儀記不大清了,還需要?許淑雅來幫她回憶,所以便不再偷懶,開?始認真上課。
許淑雅許久沒有來鳳儀宮,看見姜瑤時,忍不住感嘆,“殿下病了一場,清減了許多。”
姜瑤捏著臉,“有嗎?”
“有呀。”
誰不喜歡聰明可愛的?孩子??對于姜瑤,許淑雅這個?做老師的?并不吝惜自己的?關愛。
姜瑤本來就瘦了,現(xiàn)在小臉上顯得一點肉也沒有。小孩子?,還是胖一點點比較可愛。
考慮到姜瑤的?身體,許淑雅故意放緩了學習進度,還給姜瑤預留更多的?休息時間。
休息的?時候,姜瑤趴在桌子?上,忍不住問?許淑雅:“老師,你昨天有出宮嗎?”
像許淑雅這樣的?女官,出身世家大族,府邸應該都離皇宮不遠,所以她們?一般都會回家居住。
但宮中?也給她們?每個?人都安排了寢房,如果事務繁忙,通勤繁瑣,她們?也可以選擇留宿宮中?。
許淑雅壓根不想回家看到許婉之那副糟心模樣,自從入宮起一直留宿在宮中?,許久不出一次宮。
“沒有呢,殿下為何?這么問??”
姜瑤敲著桌子?道,“我只是想問?問?昨天宮外崇湖上發(fā)生?的?那個?樓船相撞的?事情,如果你沒去過宮外,那我就不問?了。”
她只是想知道,宮外的?人對這件事有什么看法。
“殿下想要?打聽崇湖呀……”許淑雅腦海中?找尋了一下有關這件事的?記憶,“原來是這件事,殿下也對這件事感興趣嗎?”
昨日樓船相撞圍觀者眾,很快就傳遍了上京城。
只不過百姓們?并不知道公主和女帝的?郎君也在船上,姜拂玉將這個?消息壓了下去,就連給忠勇侯府的?賞賜都是悄悄進行,沒有聲張。
林愫帶姜瑤出宮本來就沒有宣之于眾,除了姜拂玉還有鳳儀宮中?部?分人以外,就沒有別的?人知曉他們?出宮。
姜拂玉本意只是想著姜瑤病愈,自己沒時間陪她,就讓林愫帶她出去走走。
她直接撥了夜刃的?暗衛(wèi)給他們?護衛(wèi),沒有動用公中?禁軍,夜刃的?人直接聽命于姜拂玉,出行亦無?需經(jīng)?過宮禁記錄。
許淑雅還以為,姜瑤只是單純好奇。
姜瑤立馬從桌子?上彈起來:“你沒出宮也聽說了嗎?”
第34章 紙鳶
“今日晨起時聽同僚聊天時說起過這件事, 同僚們?說這次事故發(fā)生詭異,估摸著是有只狐妖操控了游船,導致船不受控制地偏離航向, 從而發(fā)生相撞。”
“據(jù)說當時有個歌女被狐妖附身,在船頭大喊大叫狐妖索命還投了湖,死狀極為兇殘。”
她也不覺得說這些嚇到姜瑤, 因為她本人也覺得這些謠言可笑極了,說完以后連連搖頭并且止住了話頭。
“不過這些殿下聽聽也就算了,光天化日之下?哪來的神神鬼鬼,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傳成這個樣子,可?謂是離譜至極。”
……
可?姜瑤卻無法?不在意,她聽完以后陷入了沉默之中。
許淑雅在宮闈中尚且能聽說這件事, 外頭的傳言,只怕比宮里傳的還要?激烈。
許淑雅不信神鬼,覺得此事荒謬,但是不意味著其他人不信。
……
姜瑤昨天開始就?想要?追問林愫一些事情?。到午膳時,她終于找到了可?以和林愫獨處的機會。
只是, 當兩人坐在一起的時候, 她發(fā)現(xiàn)今天的林愫似乎有種?說不上來的古怪。
平日里,林愫總是喜歡絮絮叨叨跟她說很多話, 但今天吃飯的時候,他居然一句話也沒說。
這個表現(xiàn)確實反常。
這讓姜瑤心里感覺有點?毛毛的, 對此,姜瑤歸因于昨天湖上的事情?對他造成了不小打擊, 以至于他整個人也變得沉默了起來。
姜瑤開口勸慰道:“爹爹, 沒事的,昨天的事情?肯定是有人在搞鬼, 娘親一定能將幕后兇手揪出來。”
雖然不知道姜拂玉靠不靠譜,但起碼先安慰一下?林愫。
聽了這話,林愫朝她微笑,順手給她夾了個菜:“食不言,寢不語,阿昭先吃飯。”
看來,林愫似乎現(xiàn)在也不是很想和她說話。
姜瑤只好閉上嘴,反正以后有的是機會問。
……
吃完飯后,林愫就?讓臨春和臨夏把她領到御花園去?玩耍。
林愫說道:“阿昭如果玩累的,就?先去?娘親的景儀宮中休息,一時辰內,先不要?回來。”
姜瑤不解:“為什么,我不想去?。”
姜瑤被他突然的安排搞得一頭霧水,她想不明白的是——林愫為什么要?她一個時辰內不回來?
午飯后是她午睡的時間,與其跑出去?御花園瞎逛,還不如好好睡一覺。
即便她文學課的夫子還沒有定下?來,下?午不用上課,無需依靠午睡養(yǎng)神。但是她養(yǎng)成了午睡習慣,不睡會無精打采的。
姜瑤皺著眉,不大愿意,并且已經(jīng)準備走向自己的床。
林愫上前兩步抓起她,把她整個人抱起來,直接平移到了門口。
林愫跟她講道理:“吃飽飯立刻上床睡覺是一種?不健康的行為,你得出去?鍛煉鍛煉,有助于消化。”
姜瑤不滿道:“以前我都?不是一樣吃了就?睡的嗎,為什么今天不可?以?”
林愫順手接過宮女遞上來的披風,她圍上了披風,“今天風大,阿昭出去?時玩鬧時如果發(fā)汗,脫下?涼快后,也要?記得重新把披風系上。”
“可?是……”
姜瑤還想說些什么,林愫又眼疾手快地將一個紙鳶塞進她的懷里,“今天的天氣正適合放紙鳶,阿昭會放紙鳶的吧?爹爹記得以前在老家的時候教過你的,不過阿昭記不得了也沒關?系,讓臨夏教你。”
聽到這話,臨夏連忙在旁邊幫腔:“殿下?,奴婢從前在家中也時常放紙鳶,讓奴婢帶殿下?出去?吧。”
姜瑤看著手中的紙鳶,一時無語。
“爹爹,你為什么非要?我出去??”
“茶點?在這里,”林愫把裝了茶水點?心的食盒塞進了臨春手中,“里面有桂花糕,綠豆糕,還有板栗餅,都?是阿昭喜歡的糕點?,暗格里還放了水和奶茶,都?用爐子溫者,你餓了渴了可?以問臨春要?。”
姜瑤:“……”
他們?父女倆還能好好溝通嗎?
林愫叮囑完一切,再將她往外推了幾步,“去?吧。”
林愫今天真的太?不對勁了,這分明就?是拐彎抹角想把她支開。
姜瑤扭過頭,對上那雙飽含笑意的眼睛。
他的眼中的笑意和往日沒有什么區(qū)別?,就?是姜瑤總覺得,今天他的眼里似乎總是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哀傷。
“阿昭不要?擔心,爹爹只是想一個人安靜一下?,最近的事情?,讓爹爹有點?累,阿昭先出去?好不好,爹爹不想讓阿昭看見……那個樣子。”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姜瑤心中微微一驚,暗地里捏了捏自己的小拳頭——那些謠言,對林愫傷害居然這么大!
姜瑤明白了,即便林愫平日總是表現(xiàn)出一副溫和而完美的模樣,但是他也是個人,總會有支撐不住的一天。平白無故被潑臟水,即便是林愫也會受不了崩潰吧!
林愫大概也不想自己看到他的失態(tài),所以才強撐微笑地請她出去?。
還是給他留點?獨處緩和情?緒的時間吧。
姜瑤連忙乖巧地說道:“我這就?出去?,絕對不會提前回來,爹爹就?放心吧。”
說著,立刻牽著臨夏,轉身就?走,都?不帶回頭的。
林愫看著姜瑤走遠,笑容瞬間收斂,眼神變得狠厲起來。
此時,鳳儀宮中的宮人們?還沒有意識到即將要?發(fā)生什么。
林愫慢悠悠地走到院子的花圃前,垂頭看著前不久剛剛種?下?的花苗。
前段時間自從姜瑤病后,林愫便沒有再打理花圃,而且他種?花講究一個順其自然,也沒叮囑其余宮人幫忙照看,就?這樣放任花苗隨意生長。
但是雨水澆灌后,這一簇簇綠苗似乎長得似乎還不錯,蒼翠欲滴。
他在花圃邊待了片刻,忽而叫住從他身邊經(jīng)過,正要?進屋的李九:“昨天的花肥是你去?取的?”
李九停下?腳步,走到他面前,行禮道:“是奴才,昨日奴才去?了內務府一趟,把花肥取了回來。”
“下?午去?的。”
李九連忙低頭:“是。”
林愫忽然抬頭,朝他微笑。
雖然林愫為人和善,平時時常對下?人們?微笑,但是今天的微笑,和平時完全?不同。
這是一種?很殘忍的微笑,那個目光,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等李九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林愫動手極為迅速,猛地勾過他的脖子一并卸下?他的下?巴,輕車熟路地在他口中取出還未咬碎的毒藥丟開。
李九甚至連尖叫聲都?發(fā)出不了,就?這樣被他輕松制止。
林愫低頭看著他,若有所思地道:“真是奇了怪了,昨天下?午我已經(jīng)說過了,我?guī)Ч麟x開期間,你們?要?好好在宮中待命,我歸來之前,不得外出,可?是你為什么要?去?領花肥呢?”
“我從來沒有吩咐別?人幫我看顧花圃,也不需要?花肥,你為什么要?替我去?取呢?”
說著,林愫又笑了起來,“昨天下?午整個鳳儀宮就?只有你出去?了,你到底去?哪了,真的只是去?內務府的花房內領花肥了嗎?”
昨天林愫帶姜瑤出去?,只告知了鳳儀宮的幾個宮人。那么為什么宮外也會有人知道他和姜瑤出宮的消息,并且跟蹤他們?行蹤,設計畫舫相撞的呢?
李九的下?巴脫臼了,口水直流,嗯嗯啊啊地說不清話。
“不要?覺得冤枉呀,你嘴里這東西是什么,普通人會往自己嘴里放毒藥嗎?你得謝謝我,替你取了出來,你可?以不用這么快死了。”
說著,林愫像拎小雞一樣把他輕輕丟開,門口立刻有暗衛(wèi)涌入,七手八腳地將李九按在地上。
他們?問林愫,“主子,怎么處理?”
“帶走。”林愫淡淡地吩咐道,“把內務府也一起圍起來,尤其是花房,看看他昨日他見過什么人,也一起扣了,帶去?詔獄,我待會就?來。”
鳳儀宮中的人看見這一幕,皆是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林愫轉身,瞇著眼睛笑了,寒光不加掩飾地從他眼眸中迸發(fā)出來。
那樣溫和的一個人,居然也會有這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面。
然后,在場所有人都?聽見了一句話,“這里發(fā)生的事情?,誰都?不能告訴殿下?哦。”
……
詔獄昏暗,這里與刑部?的天牢不同,是女帝的“夜刃”專司刑訊的地方,關?押也并非尋常犯人,都?是夜刃奉女帝之命抓進來的。
這些人,大多都?是間諜,死士,受過訓練,比尋常人更能忍耐。
故而這里的刑具也要?比天牢要?齊全?,更反人性,就?是為了能夠更好地撬開這些人的嘴。
林愫已經(jīng)很久沒有來過這里了。
看著手中的刑具,鐵鞭,鋸齒……應有盡有,好些東西他都?已經(jīng)忘記這些東西的具體用處了,看來他今天得重新學一次了。
暗衛(wèi)已經(jīng)將花房里的幾個人押了進來,而鳳儀宮那個名叫李九的內官,被架在了刑架上。
林愫正握著一條帶鉤的鞭子,在他被固定好的那一刻猛地揮鞭子,朝他身上狠狠一抽。
“唔……”
他的身上赫然出現(xiàn)一道血痕。
林愫掂量著手中的鞭子,“試試手感。”
說著,用鞭子抬起他的下?巴:“說吧,你的主子是誰,誰將你安插進來的?”
李九喉嚨里發(fā)出模糊不清的聲音。
“不說?不說是吧,那可?就?別?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
“殿下?,還要?放得再高一些嗎?”
姜瑤打了個哈欠,她單手支撐起腦袋,因為沒有午睡,眼皮子一直在打架。
她根本沒心思去?放那個紙鳶,都?是臨夏負責操縱。
她勉強睜開眼睛,抬頭看天,被陽光耀得眼昏,迷迷糊糊地抓起一個小點?心放進嘴里。
“不用了,這個高度就?差不多了,再高的話恐怕風箏線要?斷了。”
晴空無云,但風很大。
皇宮的空中,一只紙鳶在天空中飛舞,是鳶的形狀,尾翼由五彩的絲帶組成,隨風浮動。
謝蘭修擱下?筆,抬眼時正好透過竹窗看見這一幕。
“放紙鳶這些事都?是孩子愛玩的,以前倒是在宮中少見,這是哪家的公子小姐進宮了?”
坐在他身邊的一個玄衣少年笑著對他說道。
“哎呀,”他用手中的筆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差點?忘了,現(xiàn)在宮里還有位公主殿下?呢,這個紙鳶想必是那位小公主放的。”
“三郎看得這樣入神,是也感興趣不成?”
第35章 躊躇
是……公主殿下嗎?
這個紙鳶, 會是她放的嗎?
謝蘭修目光追隨著飛舞的紙鳶,不知怎么的,他腦海中浮現(xiàn)起前些日子姜瑤在他面前微笑的面容。
裙擺翩翩, 漂亮得像一只精致的瓷娃娃。
聽說,公主殿下前段日子?病了一陣。陛下甚至一連數(shù)日罷朝,守在公主病榻前, 想必這位殿下病得?是挺嚴重的。
不知道現(xiàn)在她身體可有好轉。
微微怔神間,他筆下的墨跡在紙上暈染開來,他手忙腳亂地將?筆放在一邊,仔細察看手中的抄錄的稿子?。
幸好只是草稿,留下點小瑕疵并不打?緊。
他收回了目光,對身邊的玄衣青年道:“兄長, 你別拿我取笑。”
謝鎏嘆了口氣?,“怎么能說是取笑,你這個年紀,就算想出去放紙鳶又怎么了?”
“你呀你,別總是一門?心思?顧著寫這些酸溜溜的史?書, 小孩子?都沒小孩子?的樣子?, 十?二歲才多大,祖父也真?是的, 這么快就讓你入文庫……”
謝鎏開始絮絮叨叨著數(shù)落英國公壓榨童工,讓謝蘭修承受不是他這個年紀不該承受的一切。
“你說, 他這不就是純純把你當牛馬嗎,還不給你發(fā)俸祿?”
詆毀長輩和反駁兄長都是不對的, 謝蘭修沒敢接謝鎏的話, 開始繼續(xù)做自?己的事。
他在桌面上鋪展開一片信箋,勻好了墨, 開始在上面書寫。
他用的是他最?擅長的行書,雋秀飄逸的字跡在紙上落下了幾行字——
「謝嘉問殿下安……」
「微臣聞殿下偶染風疾,心中牽掛,遲作此信,聊表問候……」
他寫字的時候會全神貫注在紙面上,一筆一劃,極為認真?。
「近日天?氣?轉寒,白日多風,還望殿下珍重身體,多加衣物,切忌著涼……」
一封問安信很快便完成,那該怎么樣送出去呢?
他寫完信件后,看著上面未干的字跡,忽然?想到,他將?以什么身份將?信給她,朋友?臣子??
若說是臣子?,這樣的信箋會不會顯得?太?過親密,會不會逾矩?
如果說是朋友……但是事實上,他與那位公主殿下不過一面之緣,他們甚至連相交都算不上,那夜公主攔下他,或許只是一時興起,隔了那么多日,還不知道她記不記得?自?己……
他這樣做,是否會冒犯殿下?
謝蘭修垂眸許久。
思?前想后,他還是決定將?信箋擱置在一邊,是他糊涂了,他本?就不該寫信。
握起筆,開始繼續(xù)抄錄。
……
窗外,風箏線陡然?崩斷,紙鳶隨風遠去,很快便消失不見。
風箏被疾風帶走,玩得?正起勁的臨夏有些失落,“殿下,線斷了。”
風箏也飛走了。
“需要?奴婢去內務府再領一個嗎?”
這時瞌睡的姜瑤如夢初醒,“啊?”
風箏線斷了嗎?
她伸伸懶腰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
“殿下,快一個時辰了。”
……
原來已經(jīng)快一個時辰了。
要?回去嗎?
算了,還是再等等吧。
日頭逐漸熱了起來,姜瑤額頭冒了些薄汗,她起身拍拍手上的灰,說道:“先去母親那里?。”
……
林愫丟開鐵烙,看著眼前半生不死的人。
已經(jīng)過了一遍酷刑,李九渾身的衣物都被撕扯開,身上是斑駁的血跡。
原本?清秀的面孔,現(xiàn)在已經(jīng)血肉模糊。
他被鐵鏈鎖住,身子?因為劇痛而?顫抖著,喉嚨喑啞。
林愫拍了拍衣角,方才不小心,上面濺了幾滴血。
他揉著手腕,似乎有點累了,轉身坐到身后的椅子?上。
但走到一般,忽然?間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動作一頓。
“差點忘了,方才忘記給你的下巴復位了,”林愫露出抱歉的表情,“難怪你什么都沒有說,真?是誤會。”
獄中常備醫(yī)師,每每刑訊,都守候在側。
林愫發(fā)話之后,醫(yī)師們立刻上前去給李九敷撒傷藥,再給他脫臼的下巴正骨,最?后捏著他的下頜,給他灌了一碗?yún)m(xù)命。
下巴被安裝好后,李九終于能夠說話了,顫抖著蠕動雙唇。
原來方才林愫根本?就沒想要?審問他,只是單純想折磨他。
折磨過后,審問才剛剛開始。
“別白費力氣?了,快些招供,也快些得?到解脫。”
林愫抿了口茶,剛剛對人上完刑,他恢復了保持氣?定神閑的模樣。
“李九,湖陽人士,永樂三十?4四年生人,十?六歲入宮,入宮之時,你的身份都記錄在案,每位內官入宮時,宮中官員都會親臨其家中查驗家世和戶籍文書,還要?召同鄉(xiāng)里?長問詢其狀況。”
“這是肅宗皇帝留下的規(guī)矩,景陽宮從不接受來路不明之人、無父無母孤兒進宮,這么多的東西即便有所偽造,也很難全部造假,如果我費些心思?,想要?找到你的家人應該不難。”
說著,林愫輕描淡寫地笑著,“你覺得?,你那個不成器的主子?,會拼盡全力保護你的家人嗎?又或者說,你這顆廢子?,心甘情愿押上全家性命為他效忠?”
李九猛地睜開一只眼,狠狠瞪著他。
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即便眼前一片血污,他根本?看不清林愫的輪廓。還是死死地盯著他,見過所有殺意凝聚在目光中,恨不得?將?他抽筋拔骨。
茶有些涼了,不好喝。
林愫不緊不慢地放下了茶杯。
這些亡命之徒鮮少是真?心忠于主人,他們所在意的,歸根結底也就只是那幾樣東西,金錢名利,生死性命,親故好友,血海深仇……一樣一樣試探就是了。
拿捏住這些東西,就相當于拿捏住他們的七寸。
看來這次運氣?不錯,從他表情上看,剛開始就試探出來了。
林愫心想一個時辰快到了,不知道姜瑤回來了沒有,他還得?提前回去,沐浴焚香,將?一身的血腥氣?洗掉。
讓孩子?看見了,多不好。
“今天?時間差不多了,我沒耐心再陪你耗下去,給你一天?時間考慮,我明天?還會來一次,你要?說就說,不說我也不逼你,之后我會不會來找你,全憑心情,至于我的人會順藤摸瓜找出什么東西……”
林愫冷笑一聲,聲音令人骨寒,“忘記說了,我已經(jīng)給他們下令,但凡找到你的家人,無論男女老少,通通梟首。你一天?不開口,這個命令就會一直持續(xù)下去。”
“我會讓人將?他們把頭顱一并帶回來,放在你面前,整整齊齊的,你看我心腸多好,還允許你們一家人到黃泉之下團聚。”
話罷,林愫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就在他走出牢房瞬間,身后的人忽然?崩潰,身子?帶動鐵索碰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他聲嘶力竭地沖著林愫喊道:“我說,我說!”
……
姜瑤來到景儀宮的時候,并沒有看見白茵,今日當值的是一位名叫徐芳菲的女官。
姜瑤認識徐芳菲,她是御史?家的小姐,在上次女官考績中考出了第一名的好成績,被直接調派到了姜拂玉身邊當差。
她還很年輕,不過十?幾歲,而?且性格比白茵好很多。
和冷淡的白茵相比,她妥妥就是一個甜妹,還很喜歡包括姜瑤在內的小孩子?。
或許在剛來景儀宮當差,她還不習慣,在門?口有些困頓,眼神正迷離著,看到姜瑤一來,立刻就喜笑顏開:“殿下來了。”
“徐姐姐。”
姜瑤樂得?這樣稱呼她,白茵不接受,但大把人喜歡被她喊姐姐。
她睜著一雙大眼睛,有些好奇地問道:“白茵大人不在嗎?”
“白大人告假了。”
徐芳菲忍不住動手碰了碰姜瑤的臉,心想殿下的皮膚手感也太?好了,好想捏一下,不知道會不會掐出水來呢?
但想到姜拂玉就在里?面,還是強忍住沒敢下手。
如果公主殿下真?的是她的妹妹就好了,她可以捏個夠。
姜瑤沒有注意到徐芳菲對自?己的這點小肖想,只是覺得?白茵告假的情況真?是少有。
“告假,為什么告假?”
白茵年過四十?尚未成家,父母兄弟亦亡故,一年四季365天?,恨不得?白天?黑夜都守在姜拂玉身邊,這就是真?正做到了007,除了工作,一無所有,連輪休也不愿離開景儀宮。
姜瑤沒想到,這樣人居然?也會告假。
徐芳菲左右看了一眼,悄悄地把姜瑤拉到一邊,才小聲地解釋道:“今日是白大人兒子?的忌辰,白大人前去祭拜,唯恐被此事牽絆,面容哀傷無法侍奉圣上身側,所以她直接告假了半個月。”
姜瑤微微一驚,“她還有丈夫和兒子??”
徐芳菲說道:“丈夫倒是說不上,聽說白大人孩子?的父親好像是白大人的心上人,只不過死的早,也沒能和大人成婚,留下個遺腹子?,不過孩子?剛出生也夭亡了,說來白大人也是命苦。”
“那已經(jīng)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我也是道聽途說,殿下不要?胡亂與人言。”
原來如此。
此事不宜深談,徐芳菲點到為止,姜瑤也不再追問細節(jié)。
徐芳菲說完后,探頭看了看姜瑤身后,忽然?意識到一件事:“郎君沒有一起嗎?”
“就我來了。”
說完以后,姜瑤忽而?意識到,回宮這么多天?,她還是頭一次自?己一個人來找姜拂玉。
從前要?么都是林愫陪著,要?么是林愫也在景儀宮,她自?己尋過來。
說起來,這居然?是她重生回來后頭一次和姜拂玉獨處。
她對徐芳菲道:“徐姐姐,你先帶我進去吧,是我想見娘親。”
徐芳菲將?她領進了屋里?。
姜拂玉已經(jīng)聽到了姜瑤的聲音,等姜瑤進來的時,放下了手中的筆。
“阿昭怎么想起來娘親這里??”
她微笑著將?姜瑤牽到自?己身邊,示意徐芳菲退下。
“爹爹呢,沒有陪阿昭一起來嗎?”
姜瑤進來的時候,看到桌子?上擺放著一沓厚重的文書,這些文書和黃皮的奏折區(qū)別開來,另外陳列在一邊。
聯(lián)想起昨天?發(fā)生的事情,姜瑤不難猜到,這些文書大概和昨日的事情相關。
盯得?太?入神,以至于她沒有及時回姜拂玉的話。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姜拂玉已經(jīng)注意到了她注意力不集中:“阿昭有什么心事嗎?”
姜瑤抽回目光,忍不住問道:“娘親是在查昨天?的事情嗎?”
她看向姜拂玉,眼眸烏黑,如墨玉一般,“他們罵爹爹是狐妖那件事。”
第36章 調查
姜拂玉目光一沉, 臉上的笑意也很快收斂,“阿昭是聽見了什么嗎?”
“宮里沒有人敢對我說什么?,是我昨天親眼所見?。”
姜瑤鼓起?勇氣和姜拂玉對視, 并且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昨天在撞船的時候,有個名叫云娘的歌女在船頭大喊有狐妖, 還有之前在南市茶館中,那個說書先生說的將來會有狐妖魅惑君主,導致天下大?亂。”
“娘親就是君主,所以我能夠猜出來他們口中的狐妖是在說爹爹,他們?在說爹爹魅惑君主。”
姜瑤一口氣把話說完。
姜拂玉聽完她的話,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中。
她本來以為姜瑤只是個孩子, 理解能力有限,不通事?故,這些天的事?情影響不到她。
聽她一席話后,姜拂玉忽而明白,原來姜瑤心里如?明鏡似的, 什么?都懂。
姜拂玉將那個小小的身?子拉到自己身?前, 附身?看著她稚氣未脫的小臉,微笑著對她說道?:“不過是傳言罷了, 無?憑無?據(jù),空口白話, 不是什么?大?事?,阿昭不必操心, 爹爹和娘親會將這件事?處理好。”
“阿昭難得來一趟, 不如?和娘親說點別的?”
這句話既是安慰,也是敷衍, 言下之意就是:你不用管,與你無?關。
在姜拂玉看來,姜瑤還是個小孩子,不應該插手這些事?情。
姜瑤怎么?可能不管?
姜瑤依然堅定地道?:“傳言攻心,就是因為這些傳言,今天爹爹還氣得偷偷躲起?來哭了。”
“傻孩子,”姜拂玉摸了摸她的頭,“你爹怎么?會被這些傳言氣哭?他哭大?概是因為內疚,內疚帶阿昭去游湖,將阿昭置于危險之中。”
姜瑤目光直勾勾看著她:“那娘親打算如?何處理這件事??”
她的語氣帶著孩子固執(zhí)的認真,像是在質問,也像是在逼迫。
姜拂玉終于意識到了姜瑤現(xiàn)在是用完全認真的態(tài)度跟她討論?著這件事?,并不接受半推半就的敷衍,捏著她肩頭的手微微一緊。
她凝視姜瑤的眼睛,也開始認真地回答起?她的問題,“鎮(zhèn)壓謠言,調查幕后主使,澄清真相。”
“那娘親現(xiàn)在做到哪一步了?”
姜拂玉看著桌子上的文書:“還在查。”
在查。
兩個字敲在姜瑤心口,她微微抿著唇,片刻后又喃喃道?:“查……能有結果嗎?”
姜拂玉看出?她情緒低落,便安慰道?:“昨日安置好落水者,今天一早就開始排查,事?情才過去半天不到,雖然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有價值的線索,但?是……總會有結果的。”
姜瑤心中忍不住發(fā)出?嘲諷的笑。
真的會有結果的嗎?
……
姜瑤眼前浮現(xiàn)一片大?雪。
天寒地凍,她渾身?濕透坐在雪地上,頭發(fā)絲緊貼著皮膚,都快結成冰了,她劇烈的咳嗽后用力喘著氣,呵出?來的水汽很快凝結成白霧。
風一吹,她的頭都快痛裂開了。
同樣渾身?濕透、救她上來的少年接過宮人?遞來的大?氅,披在她身?上,背對著她,跪著朝著那位尊貴之人?說道?:“陛下,有人?蓄意推殿下下水,謀害殿下!”
“若非微臣發(fā)覺殿下離席更衣,久久未歸,趕到將殿下救下,殿下就要命喪此?地!”
姜瑤昏昏沉沉,也不知道?姜拂玉有沒有在看自己,正逢宮宴,被驚動隨圣上趕出?來圍觀的人?不少。
眼前人?影幢幢,模糊不清,連聲音都變得嗡嗡的。
姜瑤喉嚨痛得要么?,還是顫抖著,用虛弱的聲音道?:“是襄陽王……”
“母皇,是襄陽王推兒臣下水!”
女帝身?后跟著眾多朝官女眷,聽到這話,竊竊私語,“襄陽王怎么?可能做這種事?情……”
“公主可是親眼所見??即便是襄陽王要加害于公主也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下親自動手。”
“方才襄陽王并未離席,公主殿下莫不是看錯了吧?”
“是他,不可能看錯,”姜瑤抬頭看著姜拂玉,“母皇……”
雪反射著陽光,太過刺眼,她根本看不清姜拂玉的樣貌了。
“謝大?人?,你先帶瑤兒下去休息,此?事?朕會調查。”
可是調查出?后果了嗎?
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如?果是其他的人?,姜瑤或許還能等到結果,如?果是襄陽王,那么?她便別想得到公平的結果。
姜拂玉總會偏袒襄陽王,這家伙就好像有免死金牌一樣,只要姜拂玉在一天,他就可以肆無?忌憚地作惡。
以姜瑤的直覺,昨天的事?情和襄陽王脫不開關系。就算不是他主使的,恐怕他也有參與其中。
畢竟不久以前,林愫才在景儀宮前讓姜潮摔了一跤好不狼狽,以他搞事?的速度,是在做出?行動了。
如?果查出?這次是襄陽王,姜拂玉肯定又會假裝看不見?。
上輩子姜瑤斗不過姜潮,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姜拂玉的偏袒。
姜瑤自己受過的委屈,不能讓爹爹再?受一次。
姜瑤沒有就此?止步,繼續(xù)追問:“我不想聽娘親說‘總會有結果’這種話,娘親可以告知我此?現(xiàn)在具體查到哪里嗎?”
“總會有結果”就像是一張大?餅,姜瑤在現(xiàn)代吃多了,現(xiàn)在可一點也不上道?。
她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聽到這話,姜拂玉終于把談話轉向桌子上堆放的文書,“這些都是剛剛送來的,整理好的昨日落水者的名單,還有附近走訪目擊者的記錄,以及……那位云娘的家世信息。”
“禁軍今日在打撈樓船,我懷疑樓船結構被改造過,導致樓船失控。”
“娘親……”
姜瑤的眼睛其實打從一開始就在覬覦著那些文書,聽到姜拂玉提到這里,立刻說道?:“我可以看看這些東西嗎?”
似乎生怕姜拂玉拒絕,她已經(jīng)迅速把手伸向了桌上的文書,甚至眼疾手快地把加起?來有她三分之一個人?高的文書捧了起?來。
“阿昭!”
姜拂玉臉色一變,正要阻攔,姜瑤以為她要來搶,連忙抱著文書后退幾步,文書也隨著她打了個晃,但?是依然穩(wěn)穩(wěn)地站著。
姜拂玉:她看起?來那么?小的一個人?,力氣居然可以這么?大?。
她方才還擔心文書傾倒壓到她,現(xiàn)在舒了口氣,“可是阿昭識字嗎?”
姜瑤從文書堆里探出?個腦袋,“即便不識字,也可以讓別人?念給我聽。母親,能不能讓我也來幫你一起?查?”
“阿昭也想查?”
“此?時關乎爹爹名譽,我當然要查,我要查出?究竟是誰敢這樣誹謗爹爹,我要他受到應有的懲罰。”
這東西好重……姜瑤其中已經(jīng)有點捧不住文書了,最上面的幾封搖搖晃晃的。
她抖了兩抖,睜著大?眼睛望向姜拂玉,目光中帶著全是乞求,“娘親,你就讓我也來幫你,好不好?”
“你看那么?多文書和奏折,這件事?就分一部?分給女兒,就當是女兒為您分憂。”
姜拂玉自己查,如?果查到有關姜潮的蛛絲馬跡,恐怕也會選擇替他藏著掖著。
姜瑤早就總結出?一個經(jīng)驗:靠姜拂玉沒用,凡事?得靠自己。
但?如?果是姜瑤自己查出?了什么?,只怕姜拂玉想要掩飾也難。
她心里打著這點小九九:她幾乎已經(jīng)能認定兇手是誰,針對性調查應該不難。
那么?小的孩子已經(jīng)說要為大?人?分憂,姜拂玉心中一松,難得看見?她對一件事?這么?感興趣,索性便允了,由得她玩去,她一個小孩子,無?論?做什么?,總不會壞事?。
“好吧,我讓芳菲找人?抄錄一份給你送過去,你先放下了,小心別倒了……”
姜拂玉還沒說完,“砰”一聲,姜瑤支撐不住了,手上的東西散落一地。
……
“他倒是警醒,居然這么?快就能發(fā)現(xiàn)。”
姜潮灑下一把魚食,坐在假山上,看著錦鯉爭食。
在他身?邊,一個身?穿棕灰色衣裳的男子沉著臉道?:“早就叫你別做了,你非要做,那個姓林的又沒有家世背景,就算讓他進?宮讓他封后又能掀起?什么?風浪?你看看,現(xiàn)在探子直接被拔了,太妃無?故暴斃,現(xiàn)在我們?想要在宮里安插人?手已經(jīng)不比從前容易……”
姜潮握緊拳頭,又松開,一把魚食被他丟進?水中。
他轉過身?,看向那個已經(jīng)有點氣急的男子,冷笑道?:“無?故暴斃?你真的覺得她們?的死是意外?”
“她們?是怎么?死的你比誰都清楚,要不是你莽撞地在她們?送去的首飾盒中宮涂了毒,讓宮里那位意識到了什么?,她們?至于這么?快就被人?暗殺嗎?”
姜潮笑著:“你還好意思說我?”
對方被姜潮的話嗆到:“你……”
“總之,她們?死了就是死了,死人?絕對不會開口說話,今天被帶走那位,是你放在鳳儀宮的,你可以保證他什么?都不說嗎?”
“說不說又如?何,屈打成招,那個姓林的敢用這個證詞來找我對峙嗎?”
姜潮漫不經(jīng)心,“姐姐也不會信呀……”
……
姜瑤剛剛離開景儀宮,就有人?匆匆趕了過來,屏退眾人?,伏在姜拂玉耳邊,悄聲地說著什么?話。
等她說完,姜拂玉猛地瞪大?眼睛。
“林愫…他怎么?會?”
今日林愫令夜刃帶走李九問詢,她竟然毫不知情。
夜刃素來只聽從她的命令,而事?情發(fā)生已經(jīng)過了一個時辰,才有人?來稟告她。
林愫如?何能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調動她的人??
第37章 永樂(1)
姜瑤回到鳳儀宮時, 林愫剛剛沐浴更衣完畢。
宮人們安靜地侍立在屋檐下,他換了一身月牙白色的衣裳,閉眸坐在庭院前休息, 那長及腰的摸發(fā)用一根雪白發(fā)帶全部挽起,樹蔭光與影交錯,投落在他身上, 發(fā)梢被陽光染成了好看的金色。
不遠處的琉璃窗花映射出七彩的光亮,微風徐徐,吹過他的衣擺,白玉無瑕,寧靜祥和?,宛如天上謫仙落入凡塵。
這一幕著實令人賞心悅目。
美?得?令姜瑤都?有怔神, 許久難以回神。
果?然是,歲月從不敗美?人……
姜瑤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
她從始至終最?很喜歡別人說她長得?像林愫。
林愫是她見過長得?最?好看的人,她長相?隨爹,樣貌自然而然也是好看的。
現(xiàn)在她年紀小,沒有長開, 暫且只能稱可愛。
她記得?, 上一世在及笄之年,她的容貌可是令上京中人盛贊不已。別人可以全方位從智商上侮辱她, 但是沒有人敢說她長得?丑。誰敢說公主殿下面容丑陋,那他一定會被質疑審美?有問題。
彼時, 姜瑤曾于三月天光明媚之時,與友人相?伴騎馬出城踏青, 消息無意走?漏, 竟然引得?上京城一夕萬人空巷。
同齡郎君早早蹲在街道兩側等候,兩側酒樓飯館靠窗位置漲到了天價, 被人早早包下,只為能遠遠見她一面。導致她最?后被逼得?寸步難行,打道回府。
在顏值方面,姜瑤有種常人難以想象的自信,她可從來?不覺得?自己輸給?誰。
看著?林愫那副精致的面孔,她心里油然而生了一種想法。
像是感應到姜瑤回來?,林愫忽而睜開眼睛,喚她的小名:“阿昭……”
姜瑤這才抽回目光,或許是覺得?剛剛自己的行為太過不爭氣,盯著?這種朝夕相?處的面孔居然也能看到發(fā)呆,為了給?自己找回點面子,她向前一步,鬼使神差問道:“我與爹爹孰美??”
她扶著?林愫躺椅的把手,眨巴眨巴著?眼睛,問得?很認真,語氣還帶著?一些小期待。
林愫顯然沒想到她突然提出這么奇怪的問題,一時間竟然也愣了。
隨后輕咳了一聲,強忍沒讓自己笑出來?。
孩子長大了,孩子開始注意自己的樣貌了。
他歪著?頭,配合地說道:“阿昭美?甚,爹爹何能及阿昭?”
吾父之美?我者,私我者。在這方面,顯然姜瑤沒有一點自知之明,
她很坦然地接受了來?自父親的贊美?:“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我也是這樣覺得?的。”
……
林愫身邊還擺放著?一桌一椅,姜瑤不用猜也知道,這是林愫預留給?她的。
她搬出小板凳坐好,問道:“爹爹心情可有好些?”
桌子上擺著?她愛吃的小點心和?茶水,姜瑤說著?,就拿起茶點開始品嘗。
“阿昭放心,爹爹已經(jīng)好很多了。”
林愫理了一下袖子,從躺椅上坐直了身子。
對她保持著?平和?的笑容,與平時沒什?么區(qū)別,看來?給?他一點時間調節(jié),他的確能恢復得?不錯。
林愫注視她吃完,順手遞給?她一塊手帕,讓她擦擦嘴角的點心碎。
林愫問道:“阿昭今日在外面玩得?高興嗎,紙鳶放得?怎么樣?”
姜瑤老老實實地匯報:“紙鳶是臨夏放的,我就在旁邊喝奶茶吃點心,她放得?老高了,風很大,紙鳶放上去以后就沒有下來?過,可惜到最?后,線斷了,紙鳶也飛走?了,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
“我沒去撿,紙鳶飛走?后就隨它去了,我還去了娘親那里,娘親正?在調查昨天的事情,爹爹不要?擔心,娘親說了,傳言無憑無據(jù),空口白牙,她遲早有一天會調查清楚結果?,還爹爹一個公道。”
說著?說著?又扯到了昨天的事情,提到這里姜瑤就憤慨了:“而且,我已經(jīng)讓娘親同意讓我也加入調查,我一定會查出兇手的。”
聽到這話,林愫微微一愣,片刻后又露出擔憂的神色。
“爹爹……”
姜瑤將自己下巴枕在桌子上,臉上的肉被桌子壓得?微微鼓起兩個小包,活像皮薄餡大的灌湯包,“我記得?我剛剛回宮的時候說過,我會保護好你?的。”
她說要?保護好他,但是實在太弱小了,這個承諾還沒有兌現(xiàn)過一次。在謠言這件事上,姜瑤不會讓步。
那些想要?通過謠言令林愫崩潰,阻攔他登上后位的人,姜瑤不會令他們如?愿的。
她心里暗暗想著?,又捏起塊點心放進嘴里。
“傻孩子,這些事情爹娘處理就好了,你?瞎摻和?什?么?”
林愫嘆氣,伸手想要?摸摸她的腦海,但是伸手的瞬間,猛地意識到就在方才他用這雙手做過什?么。
這雙手上站滿鮮血的模樣一瞬間涌入腦海中,他僵在姜瑤頭頂片刻,又收攏回來?,捏緊拳頭,放在自己身側。
姜瑤并沒有在意到這個異常,她心里反倒是想到了,林愫居然也說了和?姜拂玉差不多的話,都?喊了她“傻孩子”。
她咽下了口中點心,覺得?嗓子黏糊糊的,端起茶杯喝了口溫茶,這茶大概是林愫猜到她回來?時要?吃點心喝茶,提前為她準備好的菊花茶。
林愫總是覺得?她年紀小,喝紅茶綠茶烏龍茶之類的會影響睡眠,只給?她泡花茶,還在里面加了些蜜糖,喝完后,喉嚨里浮動著?清甜的氣味,正?是小孩子最?喜歡的味道。
姜瑤有個全心全意為她考慮的爹爹,鳳儀宮中的一切布置都?是為姜瑤準備的。
姜瑤喝什?么林愫就喝什?么,只有姜拂玉到來?的時候,才會將茶葉換成?姜拂玉喝習慣了的龍井茶。
潤完嗓子后,姜瑤小嘴繼續(xù)張合著?接著?上面的話繼續(xù)喋喋不休:“你?可別小看我,我查案可是很厲害的,可能比娘親還厲害,爹爹你?給?我等著?,我一定會還你?一個公道。”
還沒開始查,她就大概猜到了兇手是誰。
“阿昭想要?查,那就查吧,阿昭高興就好。”
難得?見她對一件事這么有興致,她愛玩就玩去吧,反正?最?近一時間也不可能讓伍卓來?給?她上課,趁著?這個空檔讓她去見見世面也是好的。
林愫笑說道:“爹爹很是期待,阿昭能給?爹爹帶來?什?么驚喜。”
陽光明媚的午后,連風也變得?溫暖起來?。
姜瑤吃點心吃得?有點撐了,單手托腮,眼睛轱轆轉打量著?林愫,心里似乎在想著?些什?么。
“爹爹~”
一道綿軟的聲音傳來?,坐在旁邊的林愫無端身子一頓。
這個語氣,不大像姜瑤。
姜瑤忽然撒起嬌來?,伸手勾著?林愫的衣袖,雙唇微抿,眼眸睜得?老大,眼中高光格外明亮。
林愫把姜瑤養(yǎng)到這么大,早就把她的秉性摸了個透,這只小狐貍只要?尾巴一翹,他立刻就能明白她心里在打著?什?么算盤。
他喝了口茶,“有話直說,不必拐彎抹角。”
那姜瑤就直接問了:“伍卓和?你?是什?么關?系,昨天和?你?游船那個人又是誰?”
“你?為什?么會認識他們,爹爹以前在上京城待過?”
白青蒲和?林愫的談話,讓她明白了她對林愫過往的經(jīng)歷一無所?知。
在沒有見到姜拂玉之前,她一直都?以為,林愫和?村子里其他人一樣,唯一的區(qū)別就是讀過兩年書,所?以可以在鎮(zhèn)上教書掙錢養(yǎng)活自己,不必下地耕種。因為年少喪妻,孤身拉扯女兒長大。
在見到姜拂玉以后,她對林愫的認知也和?從前沒什?么改變。
但是這些日子,經(jīng)歷過那么多事,姜瑤也逐漸從只言片語中窺見了林愫的過往——并不是她想當然的那個樣子。
仔細一想,她也發(fā)現(xiàn)自己遺漏太多。
他們一起在村子里生活的時候,村子里別的人家都?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大家族,無論是分家的還是沒分家的,叔伯親戚,血緣姻親,一大家子,只有她家沒有宗族,父女兩人相?依為命,姜瑤連爺爺奶奶都?沒有見過。
在古代這個以血緣相?連的社會,林愫這種情況著?實少見。他這種人,大多都?是因為饑荒災難等各種原因背井離鄉(xiāng)的可憐人,偶然尋地一處鄉(xiāng)里扎根。
然而往前數(shù)十多年,林愫開始在村子里居住時,尚是肅宗當政時期,。
肅宗在位四?十余年,一生辛勞,以一己之力硬是將瀕臨亡國的南陳挽救于危難之中,逐步走?向繁盛,永樂二十年后,亦被后世稱為“永樂盛世”。政通人和?,百姓和?樂,大災之后便是大福,天地景象煥然一新,各地連年歲豐,國庫充盈。
姜瑤曾經(jīng)翻遍史料,根本沒有見過永樂末年災荒致使百姓流離失所?的情況,所?以林愫為何徙留他鄉(xiāng),只能是因為其他原因。
姜瑤現(xiàn)在用著?的這個腦子這個發(fā)育不太完全,有點不大好用,只要?想得?多,就容易犯困。
與其她一個人暗地里瘋狂揣測,倒不如?直接請教林愫。
林愫是她爹,又不是別的什?么外人。她相?信,只要?她認真問了,林愫不會騙她。
林愫凝視著?茶杯中的浮沫,眼神宛若一汪深潭,竟然捉摸不透。
情緒只是輕輕一晃,隨后,林愫開始回答姜瑤的問題:“爹爹年輕的時候,也曾是崇湖學宮的學生,伍卓,昨日你?見過的那個白叔叔白青蒲,還有之前在危陽之難中導致危陽失守的盧泳思,我們曾是好友。”
談起往事,林愫依然平和?,只是語氣中,多了一絲尋常所?沒有的神傷。
這絲神傷很淺很淡,如?青煙般漂浮不定,在寧靜的午后,被無限放大,姜瑤的情緒也被這絲情緒帶動。
“你?們都?是學宮中的學生?”
姜瑤忽然回想起那天學宮前久久佇立的林愫,恍然大悟:難怪他當初看向學宮的眼神這么奇怪,原來?是在看當年的自己。
“是呀,”林愫溫聲地說起舊日學宮中的往事,“我與白青蒲是同年入學宮學習,盧泳思比我稍長一屆,伍卓年紀大,比我長了兩屆,我應當要?喚它一聲學長。但我但是進學宮,第一個認識的就是伍卓。”
他語氣平和?,沒有憤慨,沒有欣喜,只是像講故事一樣娓娓道來?,如?溪水潺潺流動,“永樂時期的學宮可比現(xiàn)在要?熱鬧多了,哪像現(xiàn)在一樣死氣沉沉,那時候不會辯論的學生根本融不進學宮的氛圍中,學生間時常因文章中的一個字、一句話,或意見不合就辯個面紅耳赤。”
“當時學宮中的老師都?對我們說,‘今天在學宮中辯不贏同窗,明天怎么在朝廷上辯贏同僚?你?不辯,今后有什?么本事說服君主采納你?的政見?’”
“當時你?爺爺尚在,我住在上京城西,十六歲時考進了學宮,當初年紀輕脾氣沖,剛進學宮第一天就和?伍卓杠上了,忘了是因為哪個辯題,我和?他吵了一個下午,最?后把喉嚨都?說啞了,都?沒能分出勝負,學宮學生們的打架就是罵戰(zhàn),我們最?后都?未能成?功說服對方,也算是不打不相?識,痛痛快快吵完一架后,我請他吃了頓飯,兩個人就熟絡了起來?。”
說著?,他低頭看向姜瑤,清淺一笑:“你?別看你?那未來?夫子現(xiàn)在是一副古板樣子,他年輕時候,還沒留那破胡子,可要?比你?現(xiàn)在看到的活躍多了。”
姜瑤微微張嘴,腦海中浮現(xiàn)了出一個個鮮活的形象,無端想起一句詩——
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
真是沒想到,林愫年輕的時候居然是這個樣子。與當天在湖畔看見那群年輕意氣風發(fā)的面孔,有過之而無不及。
如?果?十六歲的林愫穿上那身素色的學宮服,混雜于其中,又是何等恣意?
第38章 永樂(2)
姜瑤注意到了另一件事:“爹爹以前家住上京城, 我們是不是還在上京有親戚呀?我是不是也有爺爺奶奶呀?你后來為什么?要?離開呀。”
林愫拿起茶夾,用抓柄那頭敲了?敲她腦袋,“沒有爺爺奶奶你爹爹我是怎么來的?從小到大從來沒見你問過一次爺爺奶奶, 現(xiàn)在記得問?了??”
說來慚愧,姜瑤從前一直覺得跟著林愫就能過得很好,有個爹就夠了?。
至于娘呀、爺爺奶奶這些的, 她是一點也不在意。
沒見過,就當不存在。就好比她穿越前的那些親人——除了?爸媽是打錢的工具人,其他的她一年不見一次的,一律算作空氣人。
她小時候沒有問?過娘,當然也沒有問?過其他人。
她揉著腦袋,哼哼唧唧道:“別老是我的敲頭, 會長不高的!”
林愫說到這里?,林愫不由得壓低了?眼眸,“你爺爺奶奶都?是湖州人,在六十年前湖州那場地動中,你爺爺奶奶親人俱亡故, 他們二人作為難民, 結伴來到京城,在這里?扎根。”
“你奶奶生我時難產(chǎn)過世, 你爺爺運氣好,永樂年間在皇帝那里?討了?個小官, 靠著點小錢在上京也算是置辦好了?家業(yè),所以我也能夠跟著他一起居住在京中, 只?不過他在你出生前幾年就已經(jīng)?離世了?, 你的祖父母輩皆是孤兒,我也沒有兄弟姊妹, 我們在京中,除了?你母親,哪還有什么?親戚?”
原來如此呀……
聽起來,林愫的身世也足夠可憐的,自?小母亡,由父親只?身一人照顧他長大……這聽起來怎么?和她有點像?
“繼續(xù)說學宮的事情吧,”林愫接上方?才的話題,“當初我入了?學宮,先是在辯論中結識伍卓,后來又因同窗之?情與白青蒲相交,白家與盧家是世交,通過白青蒲,又認識同在書院學習的盧泳思。”
說到這里?,林愫嘆了?口?氣,“其實,同在一個學宮學習,相處的幾年間,抬頭不見低頭見,大家彼此之?間哪怕不相識,也都?眼熟對方?。”
“當年學宮諸生中,我所結交的遠不止他們,只?不過阿昭現(xiàn)在見過的,聽到過的,也就這幾個罷了?。”
生長于上京,十六歲考入崇湖學宮,在學宮中結交天下群英。
崇湖學宮可是南陳的一流學院,每年招收學生不足百人,要?經(jīng)?過重重考核,許多人傾盡一生心血努力,都?難以邁進學宮半步。
放在姜瑤那個時代,林愫就是相當于高分考進某高校少年班,活脫脫的天才。
姜瑤還以為林愫只?是個普通的讀書人,完全沒有想到,這一問?居然被她釣出林愫如此風光一段過往,也算是意外之?喜。
她先喝口?茶冷靜下。
再抬眼時,她已經(jīng)?換了?一種眼神,作為穿越加重生、已經(jīng)?埋頭苦讀了?二十多年的她望向?林愫,現(xiàn)在她的眼神中全是發(fā)自?內心崇拜。
學霸加校草,他身上的buff可算是疊滿了?。
姜瑤問?道:“所以,爹爹也是在學宮上學的時候結識娘親的嗎?”
“是呀。”
林愫承認:“肅宗皇帝……也就是你皇祖父有二十余位公主,其中最出眾的,除了?你的大姨母陽城公主,就是你的娘親錦城公主。”
林愫口?中的姜瑤的大姨母陽城公主姜青玉是肅宗皇帝的長女。
說起來,姜瑤的這位姨母也是個奇人。
肅宗年過四十才開始開枝散葉,陽城公主是他第?一個孩子,又是中宮所出,出生之?時肅宗大喜,大赦天下為她祈福,后來更是如珠似寶地養(yǎng)著。而陽城公主本人也很爭氣,神武無雙,年紀輕輕就能挽十力弓,把沒用的太子弟弟甩了?十萬八千里?。
年少時肅宗替陽城公主與西胡四皇子訂下婚約,及笄時遠嫁,雖說是聯(lián)姻,那時候西胡就是南陳的番屬國,她純純是低嫁,出嫁時身為南陳公主的儀仗極大,婚車如樓房般遮天蔽日。
肅宗更是大張旗鼓在京中給她置辦府邸,在她的嫁妝中備下千里?馬,只?要?她想家,可以隨時翻越山嶺,回京小住。
當然,皇帝寵女不足為奇,這位公主奇的是,后來危陽之?難時,陽城公主正在西胡王宮中,得知夫族與南陳交惡,她趁人不注意,灌醉了?守衛(wèi),親手持刀割下了?丈夫的頭顱,帶著奴仆十余人,單騎千里?奔走,突破重圍回到了?南陳。此事更是一時美談。
被一個女人偷家,西胡后來被南陳將?士恥笑許久。而陽城公主“殺夫報國”的故事,還被改變成了?戲曲,在民間廣為流傳。世人頗為稱贊。
姜拂玉是肅宗的第?十四女,雖然現(xiàn)在登基為帝,但當初,她的確處于一個不上不下的位置,加之?母親早逝沒有外祖家支持,比起耀眼的長姐,的確略遜一籌。
“但若論相貌,眾公主中,無人能及你的母親。”
林愫回想起了?少年時刻,眼光有些迷離,好像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往事。
說起到這段往事,他的眼里?泛著光,語氣竟也變得宛若情開初竇的少女一般柔婉。
“我隨父親入宮時偶遇了?你的母親,彼時她穿著青裙帶著她的妹妹們穿過長廊,我就站在遠處的閣樓上見了?她一面……”
姜瑤問?:“一見鐘情嗎?”
連林愫自?己也沒有注意到,姜瑤問?起這件事的時候,他無意中笑了?下:“對呀,貌若春花之?燦爛,使?人心向?往之?,久久不能忘懷。”
姜瑤默默地想,這個一見鐘情和見色起意有什么?區(qū)別?
姜拂玉當然是長得漂亮的,姜拂玉的生母是肅宗皇帝的寵妃的寧妃,當年這位娘娘可是被譽為京城第?一美人,她身為寧妃之?女,樣貌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但平日里?,眾人在乎她手中所擁有的權勢蓋過了?她樣貌上的優(yōu)劣。
人們大多被她折服于她的威壓,對她也多是敬重,從而也忽視了?,褪去帝王冠冕,她的長相在女子中堪稱艷絕一流,哪怕放在貴眷如云、美色遍地的上京城,單單把容貌拎出來說,她也絕對是排得上號的。
但是“一見鐘情”這事發(fā)生在林愫身上,他還是作為對別人一見鐘情的一方?,著實有些太不爭氣了?。
姜瑤心想:誰能漂亮得過你呀?
她清了?清嗓子,忽而拉高了?聲?音問?道:“所以,爹爹為了?見娘親一面,特地辦了?場詩會,買通宮里?的人給娘親送請?zhí)Y果被拒絕了?,你還躲起來哭了?一場?”
這是白青蒲說的原話,姜瑤一字不落都?記下來了?。
她心里?裝了?點壞水,故意說得大聲?,想要?看林愫窘迫的樣子。
林愫果然立刻低頭喝茶,無奈地笑:“不要?揭爹爹的短嘛……”
“如果爹爹沒點本事,她最后能成為了?你娘親嗎?這些也都?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情了?,不提也罷……”
他嘆息聲?如風一般飄散。
可姜瑤沒打算放過他,“那白夫人和你又是什么?關?系?”
僅僅只?是朋友的夫人嗎?
既然都?提到了?情感上的問?題,姜瑤不妨多問?兩句,偏偏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故人之?子,故人之?姿,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呀?”
一般的關?系應該說不出這種話吧……
“白夫人原是盧家十娘,盧泳思妹妹,與我算是點頭之?交,至于這句話的——”
林愫這次很快找好了?反擊的話,面不改色地回答道:“是在夸你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姜瑤:“……”
欺負她年紀小沒文化就在她面前胡扯是吧?
姜瑤腮幫子鼓起。
林愫趁機把一塊小點心塞進她嘴里?,“無端端的,干嘛生氣?”
他聲?音溫柔,一開口?,姜瑤氣就消了?一半。
想起從前村子里?那些上門的媒婆,像林愫這樣的人,年輕時候的桃花緣應該更不差。
沒有小姑娘喜歡他,也才不正常。
姜瑤不再就這個問?題深究,但小點心剛吃完,她又冷哼了?起來:“那你之?前為什么?騙我,你以前可是跟我說你就是村子里?的人,一直都?住在村子里?,只?是偶然救下母親,你沒跟我說你以前是上京人啊?”
他從始至終告訴姜瑤的都?是版本:他只?是一個普通人,偶然間救下了?重傷的姜拂玉,日久生情,生下姜瑤……
他不會是隨便把話本子里?的故事原封不動搬給她聽吧?
“因為呀……”林愫笑著抬頭望天,看著遠處的飛鳥,“當初你爺爺臨終前讓我離開上京,囑咐我不要?沾手朝廷之?事,所以我就離開了?,云游天下,在天地間走走停停,最終尋到一處還算不錯的鄉(xiāng)里?安頓,也就是我們曾經(jīng)?的家。”
“為什么?呀?”姜瑤不明白,“為什么?爺爺要?你離開?”
照他原本的人生,他只?要?別像伍卓那樣沾手盧泳思的事,那么?今后混個官職完全不在話下。
平步青云,功名利祿就在眼前,如果是姜瑤,她肯定先沖科舉,她不明白林愫為什么?要?離開,她祖父憑什么?讓林愫離開。
姜瑤的不解十分理所當然,林愫也被這個語氣問?得恍惚了?一下,忽而發(fā)現(xiàn):她的性格居然和她母親如此相像……
她也覺得,自?己應該留下。
他一生所停留過的兩個地方?,上京城與那個小山村是兩個極端,一個是世人心中所向?往的追名逐利之?地,而另一個,這是恬靜安適的樂土。
姜瑤與姜拂玉,都?是不撞南墻不回頭的性子,只?要?有機會,就鉚足了?勁往上爬。這個世界上,有萬萬千千個和她們一樣的人,都?向?往著高處。所以她們會喜歡上京的繁華,不愿安居于一隅天地。
他垂下眼眸,或許只?有他自?己是個異類。
世上鮮少有人能摒棄誘惑,不爭不搶。當初他反倒用自?己的眼界去逼迫一個幾歲大的孩子,未免苛刻。
每個人都?有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的權利。
他當初,如果足夠了?解姜瑤,理解她的選擇,對她更寬容一些,而不是就此斬斷他們之?間的關?系,是不是在她需要?自?己的時候就可以站出來,就不會導致后面的事情發(fā)生?
他垂眸:“你爺爺自?有深意,何況我志不在此,走了?也沒什么?,當時年輕,只?覺得天大地大,孑然一身,去哪里?都?是一樣的。”
林愫溫柔地對姜瑤說:“后來的事情,和我之?前與你所說的并沒有太大差別,我沒有騙你,我走后兩年,聽聞先帝在滿天下通緝追殺你的娘親,我趕回來救下身受重傷的她,帶她回我們家休養(yǎng),后來就有了?你,再后來在你出生的那天,你娘親離我們而去……直到前不久將?我們接回來。”
“只?是你年紀還小,爹爹和你說太多你聽不明白,選擇性隱瞞了?一部分。”
“現(xiàn)在,阿昭心中疑惑可解?”
第39章 張狂
姜瑤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讓溫熱的茶水流淌進自己腹中,慢慢地轉化腦子中的信息。
從少年入學宮學習,再到?結識姜拂玉, 隱居鄉(xiāng)里……
她應該,基本上已經(jīng)了解林愫的過往了吧……
但是總覺得好像忽略了什么。
吃完下午茶后腦子又裝了許多信息,姜瑤困乏了, 來不及多想,她還得補回今天缺失的午覺。
然而?就?在這時候,姜拂玉親自將抄錄的文書送了過來。
這部分是被精挑細選篩選下來的,挑出適合姜瑤看?的,被女官抄錄簡化,原本厚厚的一沓, 現(xiàn)在只剩下那么兩小疊。
跟隨姜拂玉一起來的,除了徐芳菲,還有一個熟悉的身影。
“老師,你怎么來了?”
姜瑤在困頓中看?到?許淑雅,眼前?一亮, 聽?到?她喊自己, 許淑雅朝她露出和?善的笑意。
徐芳菲替她回答道:“陛下?lián)牡钕虏蛔R字,為殿下挑選女官伺候殿下筆墨, 因為許大人是殿下的老師,與殿下相識, 殿下亦與許大人相處融洽,故而?點了許大人來。”
原來如此, 大家都以為她看?不懂字, 讓許淑雅給她當復讀機。
姜拂玉不是來找姜瑤的,剛和?姜瑤打完招呼, 讓許淑雅和?徐芳菲帶著姜瑤去了書房,走到?林愫面前?,臉色不佳地道:“你,隨我出來一下。”
……
在姜瑤面前?吵架的確不太好,這是林愫和?姜拂玉的共識。
林愫沒有遲疑就?跟著姜拂玉離開?。
姜拂玉也沒有說帶他去哪里,只是一直往前?走。即便她不說,林愫也能猜到?,自己私自用了姜拂玉的暗衛(wèi),被她發(fā)現(xiàn)后肯定會找自己興師問罪。
他做的時候已經(jīng)想到?了。
他抬眼看?著姜拂玉帶著自己走向的方向,果然是去往詔獄。
身側的宮人皆垂首不語,緊緊跟在兩位主子身側。
兩旁宮墻高聳,再往前?,就?是詔獄,關押李九的地方。
林愫抬眼望著天空中低飛掠過的烏燕,陰云密布,今日的天變得可這么快,姜瑤下午時還能在晴空下放風箏,不久之后,又要下雨了。
走出一段距離后,他停下腳步,“要說就?在這里說吧?”
姜拂玉猛地轉身,眼眸凝聚成一條逼仄的細線,她像是已經(jīng)怒極,竟然反而?笑了起來。
“你父親當真養(yǎng)了一條好狗。”
姜拂玉陡然凌厲,“食君之祿,替天子養(yǎng)的爪牙,什么時候成了你們一家的東西??”
夜刃本該只有她才能調動?,其?他人如果要用,也要從她手中取得令牌,并且期間所做之事?必須如實向她匯報。
從來沒有人越過她調動?這批人。
今天林愫調走夜刃光明正大將鳳儀宮和?內務府的內官帶走,她居然在一個時辰后才得知。
這是個危險的信號,這就?已經(jīng)說明了,夜刃的人選擇聽?從林愫,而?不是完全服從于她。
夜刃的人她已經(jīng)不能再用了。
她目光凌厲,爭鋒相對,“林愫,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林愫目光依然平靜如水,但一汪深潭下,暗潮洶涌而?至,在姜拂玉怒火下,居然勾唇笑了起來。
“陛下,你生氣了?”
笑容還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只不過這種平和?像是故意偽裝的假象,眼底深處,看?不出一點真情。
看?得人心里發(fā)毛。
“陛下生氣,是因為傷心我對你有所隱瞞,還是感受到?了威脅?”
他語氣中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諷刺:“你以為他們是天子爪牙?但陛下應該明白的,像我父親那樣的人,總要為自己留點后路,如果父親訓練出來的人真的安安分分愚忠于君主,當初在先帝和?您之間,他們當然會選擇聽?從先帝的命令,而?不是選擇幫你。”
夜刃的前?身是肅宗皇帝的暗衛(wèi),其?實,林愫沒有告訴姜瑤的是,林愫的父親當年擔任的官職,就?是替天子招募訓練這批暗衛(wèi)的主司。
后來,肅宗皇帝薨逝,先帝繼位。
林愫的父親與姜拂玉生母寧妃有故,加上?他亦不滿繼位的太子,所以瞞天過海,在帝位更?迭之際,將這批人交到?了姜拂玉手中。
暗刃當初選擇服從于姜拂玉,完全是因為林愫的父親。同樣因為林愫的父親,他們也可以選擇服從于林愫。
鮮少?有人知道,林愫從小也是被丟進暗衛(wèi)營里,和?這群人一起訓練長大的,如果當初他沒有假死離開?,就?會留下,接替他父親的班,成為他們的新?任主司。
……
在姜拂玉眼里,暗刃明面上?始終是她的人,他們買身的銀子、給他們發(fā)的俸祿,用的也是天子私庫,他們是南陳的人,本來也該忠于君主。
她沒有想到?,林愫它父親當初居然背著她留了后手。
林愫從前?動?這些人還好,哪怕是偷偷摸摸調了不讓她知道也罷,現(xiàn)在光明正大跟她的人勾勾搭搭,直接不打招呼把宮人抓緊詔獄,不就?是分明是一種挑釁,向她宣誓著“暗刃”的所有權。
姜拂玉怒極了,“你非要這樣和?我說話嗎?”
“陛下在忌憚我嗎?”林愫依然是笑著,“只是一個暗刃就?讓你如此了嗎?”
“暗刃”并不是普通人。
永樂年間,皇帝曾經(jīng)在一再派人前?往各地,精挑細選,挑出根骨好的男孩入京習武,一點點培育起來。他們當中每一個人,都是以一擋十的精英。
姜拂玉用這把刀刃暗殺過不少?人,清除了她登基路上?最后的障礙,播撒君威,震懾天下。
“暗刃”這個名字,一再令人聞風喪膽。直到?現(xiàn)在,她還在用著這把刀,指哪打哪,稱手得很。
林愫舒了口氣:“不用擔心,你沒必要害怕我什么,我要他們替我辦些事?罷了,將來必定物歸原主,除此之外,我不想要屬于你的任何東西?。”
“還記得說過,我不在乎你能夠給我什么,江山?后位?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在乎嗎?”
他閉了閉眼,笑意漸深,笑著笑著,竟然有點難以遏制的癲狂,“因為只要我想要,我都可以用自己的方法奪來,根本無需你的施舍,別說是后位……”
他伸手想要撫摸姜拂玉的面容,“哪怕是你的……”
話音未落,忽然一道清脆的劍鳴,蓋過了他的聲?音。
姜拂玉抬手拔出了身側隨從的佩劍,抵在林愫胸口前?。
跟隨在身邊的宮人已經(jīng)戰(zhàn)戰(zhàn)兢兢,見姜拂玉拔劍,嚇得紛紛跪地。
“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把你怎么樣?”
姜拂玉握劍的手極其?穩(wěn)當,目光冰冷地看?著他。
林愫低頭看?著胸膛前?雪亮的光,依然在笑,不知道是絕望還是寒心,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么放肆過了。
其?實他明白,姜拂玉就?是這樣的人。
在她心里滔天的權勢重于一切。
當初她被先帝的騎兵重傷,瀕死被他救回來,好不容易治好了傷,在村子里生活的時,她不止一次枕在他身邊,說她累了,再也不想回到?皇宮中了,這輩子就?永遠陪著他終老鄉(xiāng)野。
可是生下孩子以后,她還是毅然決然地離開?,拋棄他,拋棄姜瑤。
孩子和?丈夫,對于她來說,功成名就?之時,可以是錦上?添花的裝點,若一朝擋了她的路,哪怕拋棄也沒關系。
發(fā)現(xiàn)有人威脅到?她的地位,就?會毫不留情拔劍相向,朝夕相處的戀人也不例外。
他上?前?一步,抵在劍尖上?,眸中光亮隨著笑容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似乎要殺要剮隨她便。
想明白了這一點,他周身沸騰的熱血也冷靜下來,目光透著寒芒,“陛下只在乎的只有夜刃背你而?去,但是有問過我今天為什么帶走李九和?內務府的人嗎?你知道他的主子是誰嗎?安插間諜,調查我的行蹤,最后設計了這么一場‘狐妖’的大戲。”
“你做出這樣的事?,讓我如何相信你,原本,我只覺得,狐妖之說乃無稽之談……”
姜拂玉壓低眼眸,盯著他絕艷的面容,“今日一見,郎君果真有幾分禍國殃民的資質。”
姜拂玉持劍的手一動?不動?,他向前?,她也不愿意后退,劍鋒劃破他的衣裳。
兩個人皆寸步不讓。
忽然間,身后傳來一聲?驚叫,“殿下,你快回來,你不可以過去!”
殿下?
兩人紛紛抬頭,彼此都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到?了錯愕。
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兩人齊齊朝聲?音發(fā)出的地方回頭,只看?見姜瑤就?站在不遠處,定定地看?著他們。
兩個人瞬間被突然的變故驚得愣在原地。
姜瑤…什么時候來的,她看?到?了多少??
他們兩個吵到?拔劍相對是一回事?,讓姜瑤看?到?了又是一回事?。
他們臉上?一致難有地露出了的不知所措的神色,愣在原地,驚愕地看?著突然出現(xiàn)姜瑤。
……
姜瑤方才已經(jīng)察覺到?姜拂玉臉色不太好,便想要跟出來看?看?發(fā)生了什么。
然而?,對于姜瑤想要出去的請求,徐芳菲支支吾吾,含糊其?辭,像是刻意地想要把她拘在鳳儀宮。
姜瑤就?更?斷定,姜拂玉在刻意支開?她,心里有鬼。
似乎父間真的心有靈犀,姜瑤感應到?了姜拂玉對林愫不利,趁著宮人們不注意,甩開?他們從鳳儀宮跑了出來,宮人們來不及阻攔,只能追出來,她誤打誤撞,居然真的找到?了他們。
可是……
她沖上?來時恰恰看?到?了這一幕。
錯愕地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盯著兩人。腦海中一瞬間閃過許多個念頭。
——姜拂玉想要干什么?她真的要因為那些謠言,想殺林愫嗎?
姜拂玉嘴唇微微張合:“阿昭……”
話音未落,姜瑤就?已經(jīng)先動?了起來。
“母皇,不要!”
情急之下,她連“娘親”都忘了喊,竟是脫口而?出叫了上?一世?習慣的“母皇”。
還沒有等他們兩人反應過來,姜瑤就?已經(jīng)沖到?兩人身前?,抱著林愫拼命把他往后拉,帶著他避開?劍芒。
她身長只夠抱住林愫的大腿,竟也能爆發(fā)出了驚人的力氣,一下子將林愫撞后退了幾步。
然后又努力去拉姜拂玉的手,她這個身高,只有踮起腳才能抓住她的手臂。
“娘親,求求你了,求求你,你別這樣子對爹爹,阿昭不能沒有爹爹!”
“娘親,你放下刀好不好……”
驚懼之下,她眼淚一個勁地流,“刀劍傷人,他會沒命的,無論爹爹放下什么錯,他都是我的爹爹,求求你了……”
姜瑤的哭聲?響亮,猛地沖進姜拂玉的大腦,姜拂玉眼睜睜看?著她小小的身子靠近劍鋒,寒芒亮得扎眼,倒映出她的面孔。
姜拂玉失神片刻,宛如雷鳴電閃一般,腦海中轟然閃過一下陌生的畫面。
她定神后看?清了姜瑤驚慌的小臉,心中悚然。
“叮”一聲?,姜拂玉手臂癱軟,劍掉落在地。
她垂眸看?著姜瑤,喉嚨里發(fā)出一個似乎不屬于她的嘶啞的聲?音:“阿昭……”
第40章 大火
熱淚流落, 姜拂玉這?才察覺到,她居然無意中哭了出來。
“阿昭!”
林愫也嚇壞了,立刻蹲下身去見過姜瑤圈在?懷中, 急得開口就道:“為什么不好好待在?宮里,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雖然是責備,但是他的聲音卻溫柔至極。
姜瑤感受到他懷中的溫度, 哭聲漸漸小了一下,打了個嗝兒。
她若不來這?里,由得林愫硬莽姜拂玉嗎?
姜瑤摸了一把眼?淚,掙扎著從林愫懷里起身,轉身盯著姜拂玉,忽然張開雙手, 用她幼小的身軀,將林愫擋在?身后。
“娘親,爹爹如果做錯了事,那你就罰阿昭,阿昭愿意替爹爹承受。”
她已經(jīng)不哭了, 目光清麗, 面容中帶著不屬于她這?個年?紀的堅韌。
被她這?樣盯著,姜拂玉總覺得自?己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忽然感覺腳下宛若踩在?浮云一般, 如夢似幻。
她雙手垂落,有些神游, 片刻后才回?過神來,但說出口的話, 依然失魂落魄, 好像還在?魔怔一樣,“你爹沒事, 我沒有想?傷他,阿昭別?哭。”
她開口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疲憊到了極點,好像還在?神游中,有氣無力。
林愫用衣袖給姜瑤擦去淚痕,“阿昭不哭,爹爹剛剛只是和娘親鬧脾氣,這?把劍不是真的劍,阿昭別?哭了,你看,爹爹現(xiàn)在?和娘親重歸于好了。”
姜拂玉勉強笑?道:“是呀阿昭,娘親在?開玩笑?呢,阿昭不哭。”
姜瑤死死咬著唇,看著林愫衣裳上被割破的口子,再?往前一寸,就是心脈,是不是真劍,是不是開玩笑?,姜瑤會不知?道?他們騙誰呢?
只不過彼此之間,都要?給對方一個臺階下。
姜瑤抿唇片刻,壓低了眼?眸,像是咬文嚼字一樣認真地?說道:“阿昭就算死,也要?護爹爹周全。”
“爹爹要?是出事,阿昭也不活了!”
她明顯感覺到,自?己說完這?句話,抱她的人懷抱縮緊。
“阿昭別?說了,”林愫立刻捂住她的嘴巴,打斷她的話,緊張地?道:“好了,阿昭,不鬧了,我們回?去了……”
說著,便脫下外衣,罩在?姜瑤身上,遮擋住她的視線,抱著她匆匆離開。
……
姜拂玉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忽而腳下一軟,差點沒能站穩(wěn)。
身側的內官連忙扶了她一下,“陛下,怎么了?”
姜拂玉捂住自?己的胸口,不知?道為什么,這?里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難受,連忙抬手用袖子擦去眼?淚。
“陛下?陛下?陛下您沒事吧?”
身側的人又喊了她兩聲,她才回?過神來。
“無礙,吩咐下去,讓御醫(yī)去鳳儀宮照看公主……”
她要?不要?跟上去,去鳳儀宮看看姜瑤?
姜瑤此時會想?要?見她嗎?
姜拂玉沉默片刻,“回?宮罷……”
……
這?天夜里,一場大雨傾盆而至。
天地?間電閃雷鳴,宮苑中燈火明暗交錯。
景儀宮重重把手,禁衛(wèi)森嚴。
一到驚雷炸開,重重帷幔被震動得微微飄開,躺在?床上的那位虛弱的帝王猛地?睜開雙眼?。
她努力抬起她那雙枯瘦蒼白的手,似乎想?要?起身。
守在?旁邊宮人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了她的動靜,連忙走上來,拉開床簾,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陛下醒了?”
姜拂玉臉色蒼白,抬眼?看著她:“朕昏睡幾日?”
小宮女不敢欺瞞,“半月有余。”
她閉了閉眼?睛,問道:“姜瑤呢?她在?哪里?”
說到姜瑤,宮女臉色煞白,支支吾吾,“儲君…儲君殿下……”
這?時候,白茵走了過來,小宮女立刻退到了一邊,讓白茵替代了她的位置。
白茵看著床榻上虛弱的女帝,垂下眼?眸,“陛下,在?您昏迷期間,謝家公子的證詞被推翻,大理寺卿已重新審此案,當初陛下于行宮遇刺一事,的確是殿下所為,現(xiàn)已將殿下收押天牢……”
“天牢?”
聽到這?兩個字,姜拂玉拼命掙扎想?要?起身,忽然的動作牽動肺腑,引起劇烈咳嗽,她緊緊抓住被褥,怒斥道:“胡鬧!誰允許他們把她關進天牢的,誰給他們的權利,允許你們這?么對待公主……”
“咳咳咳……”
“大理寺卿何在?,讓他立刻來見朕,朕昏迷這?段時間,他們是反了不成,去,傳朕命令,帶公主出來。”
白茵看著她,素來平靜無波的眼?眸中露出了一絲難得的哀戚,“陛下,已經(jīng)晚了。”
她在?姜拂玉面前跪下叩首,用公事公辦的語氣說道:“陛下,前兩日上官公子已經(jīng)將公主的尸身已經(jīng)被送回?東儀宮,停靈三日,大殮已成,等候下葬。”
她說話每一個字都宛若利劍,像電閃雷鳴般劈落。
姜拂玉感覺到自?己胸腔一痛,猛地?嘔出了一口血,鮮血浸透被褥。
“你在?說什么?”
白茵垂下眼?眸,“殿下已經(jīng)認罪,于三日前在?獄中自?縊。”
又一道閃電劈過夜空。
“陛下,請您保重身體,現(xiàn)下儲君之位空懸,陛下要?為江山社稷著想?……”
……
姜拂玉猛地?睜開眼?睛,她抬眼?看著床幔,豁然起身道:“白茵呢?”
起居宮聽見她呼喚,立刻走上前來,“陛下,白大人不是告假了嗎,您尋她有何事?”
姜拂玉揉著眉心,白茵告假了。
方才是夢。
可夢醒了,她為何依然心悸不已?
她為什么會夢見……那樣奇怪的事?是因為,今天發(fā)生的事情?嗎?
她問道:“現(xiàn)下什么時辰了?”
起居官回?答:“陛下,是子夜。”
姜拂玉揉捻眉心:“行了,下去吧……”
起居官適才退下,姜拂玉尚未入眠,忽然間有人冒著大雨前開,夜叩宮門?。
來人聲聲切厲,一邊拍門?一邊大喊:“不好了不好了,陛下!不好了!詔獄方才被雷劈中!走水了!”
……
這?幾天姜瑤大病小事不斷,她已經(jīng)習慣了御醫(yī)的到來。
把脈檢查過后御醫(yī)表示:姜瑤沒什么事,就是最近這?段日子驟然大悲大喜,她的眼?睛已經(jīng)有些浮腫,切忌哭泣,再?哭恐怕會傷及視力。
一整個晚上,林愫對待她一直都很小心翼翼,也不再?提這?兩天發(fā)生過的事情?,生怕哪里惹她不高興,讓她再?次流淚。
姜瑤本來表示這?根本就不是個事,林愫每天哭那么多次,一點事也沒有,她流的眼?淚不及她爹萬分之一,還能瞎了不成?
于是,她故意擠了幾滴眼?淚,把林愫急得團團轉,然后趁機逼他發(fā)誓以后不能像今天一樣和姜拂玉硬碰硬、要?適時懂得委曲求全,保全性命后才收住眼?淚。
今天她可是為這?頭倔驢似的爹爹操碎了心。
然而,等到夜晚翻看文書的時候,她卻發(fā)現(xiàn)無論她把燈火點得多亮,紙上的字跡已經(jīng)成了黑糊糊的一團,就好像近視加散光的人摘下眼?睛,看什么都是人畜不分。
燭火的微光下,她根本就看不清上面的字跡,她才明白——原來自?己的眼?睛真的出了點問題。
大晚上的,電閃雷鳴,看什么也費神,加上林愫催促她早點休息,她只好暫且放下,等明天光線好了再?看。
她倒頭睡去,并不知?曉這?一夜宮中發(fā)生了許多事。
姜拂玉冒雨趕到詔獄前,這?里已被熊熊大火包裹,房屋倒塌,墻傾楫摧,明亮的火光照亮黑暗,大雨傾盆,卻絲毫壓不住火勢。
“陛下!”雨聲幾乎將宮人們的呼喊聲淹沒,“是火油!根本沒有辦法撲滅!”
大雨拍打著油紙傘,要?把傘骨都壓彎。
姜拂玉語氣森嚴,“里面的人呢?”
“陛下,救不出來了,現(xiàn)在?無論誰進去,都沒辦法出來。”
里面關押的,就是林愫今天帶走審問的人。
殺人滅口,這?是常見的手段,姜拂玉眼?光一沉。
與此同時,消息也傳進了鳳儀宮。
彼時,姜瑤已經(jīng)睡著。林愫走進她的書房中,翻開那疊被姜瑤放下的文書。外面宮人忽然來報,他又將文書疊好,重新整齊放在?桌面。
他一一聽宮人細說完,似乎并沒有感到意外。
“我就知?道……”
他們不會給姜拂玉親自?審問的機會。
姜拂玉當天之內沒有立刻提審李九等人,現(xiàn)在?好了,毀尸滅跡,已經(jīng)是死無對證。
李九今天對他說的那些話,根本沒辦法開口再?對姜拂玉說一遍。
內務府負責給李九往外傳遞消息的人尚未審問被大火燒死,線索也就斷了。
若非親耳聽到,姜拂玉還會信他嗎?還是反過來懷疑他做局坑害別?人,懷疑這?場火也是他放的?
“吱呀——”
大門?打開,林愫抬頭看進風雨里,居然在?這?時候,有客深夜到訪。
皇宮上方,電閃雷鳴,照亮了她的面孔,輪廓被銀光勾勒出來。
林愫看著眼?前的人,久久無言。
這?樣大的雨,即便撐傘,也難以抵擋水汽侵蝕,姜拂玉已經(jīng)渾身濕透,頭發(fā)還在?滴水,面容冷肅,就這?樣站在?他面前。
燭火落在?她的臉上,滴落的水珠鍍金一般明亮。
“說吧,那個人是誰?”
……
一夜大雨過后,次日云開雨霽。
清晨醒來,花圃里的泥土被水浸潤,青石板磚濕漉漉的一片,尚未被太陽晾干,呈現(xiàn)出深褐的水痕。
隨著光線明亮,姜瑤的眼?睛好一點了,文書上的字跡也清晰明亮了起來。
上輩子對于文字的記憶還在?,她閱讀文書毫無障礙。
早膳到上課這?段間隙,她就已經(jīng)把送來文書看了一半。
值得注意的是,那個在?這?次唯一一位溺亡在?水中的歌女——仵作驗尸結果已經(jīng)出來了。
她的確是死于溺亡,但是身上還有其余傷口,具體描述太過血腥,抄錄的女官似乎不太想?要?姜瑤看見,所以直接把這?段隱藏了。
還貼心地?寫了個略字。
姜瑤:……
難怪送來的文書也就那么點,原來大家都以為她要?玩過家家呢,隨便應付。
合起來逗她呢?
這?還怎么查?
她失落地?放下筆,收起文書,心想?這?堆破東西沒有再?看下去的必要?了。
說到底,大家都不覺得她是認真的。
她冷哼一聲,無論如何,她還是得拿到原始的文書,最好可以出宮去調查,這?樣子行事更方便。
該怎么樣說服姜拂玉放她出宮呢?
正思索著,到了上課時間,許淑雅按時進了書房,“殿下在?看文書?”
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殿下認識字?”
姜瑤笑?道:“會一點點。”
許淑雅說道:“殿下其實?不必過分煩憂,此事牽涉郎君,陛下已經(jīng)移交刑部處理,刑部尚書謝知?止已經(jīng)接手此案,那可是公認的‘鐵面判官’,多么難的案子到了他的手里都會水落石出,想?必不久之后必然會有結果。”
謝知?止呀……
居然移交給了他,謝蘭修的父親。
姜瑤心中忽然冒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
謝蘭修忙完手頭上的工作,整理好自?己案上的筆墨,抱著書箱,起身走出文庫。
今日是十?五,家中催促他早日回?府,陪母親和祖父用膳。
沒想?到,剛轉出門?廊,迎面撞見一個身影。
他腳步頓住,呆呆地?站在?原地?,已經(jīng)不會動了。
姜瑤穿著他們第一次相遇時候的金色裙子,守在?閣樓的臺階前,見他出來立刻朝他招手,“方才見謝郎君在?抄寫,沒忍心打攪郎君。”
見到姜瑤出現(xiàn),謝蘭修錯愕之后,便是欣喜,嘴角彎了彎,年?紀小總是藏不住心事。
謝蘭修沒有掩飾他見到姜瑤的欣喜,喜形于色。
他抬手朝姜瑤行禮,臉上凝雪一般的皮膚泛著薄紗似的粉紅。
“微臣見過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