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伴讀
“殿下, 今日陛下替您選的伴讀就要來東儀宮了。”
“殿下就不期待嗎,那位可是謝家如珪如璋的三公子,聽聞他不僅樣貌周正?, 還少有才華,十二歲就跟隨英國公入翰林院,臨夏和臨秋這兩天都在討論著三公子……”
姜瑤裹著大氅, 坐在火盆邊上,垂眸看著火盆中艷麗的火光,毫無波瀾。
謝家三郎作為伴讀來到東儀宮那日,正?逢凜冬。
姜瑤學書兩年,只學會了識字,如果將她放在尋常人家, 兩年才開蒙識字也是常有的。
但?是她是萬人供奉的公主,有名師鴻儒做她的夫子,讀書兩年連文理都不通,難免被人詬病。
姜瑤也沒有辦法?容忍自?己的無能,她帶著前?世的記憶, 比尋常孩子要開慧早, 為何久學不成?
她已?經厭學到了極點,這時候給她個伴讀有什么?用?因為它沒用, 所以給她挑個天才來激勵她奮發向上嗎?
她低頭用火夾擺弄炭火,心亂如麻, 連帶著對?這個伴讀也有些排斥。
等聽說他抵達宮門前?的時候,甚至沒有出門去迎接。
門口?傳來了一陣喧嘩, 隔著被絨氈遮蓋的門, 她聽到了一個很年輕的聲音。
那人遙遙站在院子中,朝她見禮, 聲音透過寒霜冰雪,朝屋中飄來。
“微臣謝嘉,見過殿下。”
聲音宛如霜雪般清麗,姜瑤眼睫毛微微一顫,放下手中的火夾,對?外面喊道:“進來。”
宮人們?掀起簾子,一個清雋的身影出現在姜瑤面前?。
他身穿深色鶴氅,是清秀的少年面孔,身子已?經抽條,挺拔俊逸,沾染了一身風霜,有雪落在他的眉間,膚色如雪,美似白玉。
一看見他,姜瑤就知道為什么?宮女們?喜歡討論他。
世上沒有人會不喜歡長得好看的人。
他的樣貌在姜瑤所見過的上京諸公子中堪稱一絕,眉如山巒重疊,眼含霜雪,身上帶著明月流光般高潔的氣質,舉止間滿是清貴之家的貴氣和驕衿。
姜瑤漫不經心地抬眼,“你就是謝家三郎,你的名叫謝嘉?可有取字?”
“臣字蘭修。”
蘭修呀……
姜瑤想起前?不久在書中看見的一句話:“芝蘭生于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謂窮困而?改節。”
芝蘭玉樹,空谷幽蘭。
這個字取得可真符合他的氣質。
姜瑤笑了,“那以后,我就稱呼你為蘭修了。”
……
謝蘭修看著眼前?忽然出現的女童,從來沒有想過她會來。
能夠在這里看到姜瑤,他還是有些開心的,因為公主殿下并?沒有忘記他。
姜瑤發現了謝蘭修臉上的紅暈,十二歲的謝蘭修,定力果然還是不夠,還沒說兩句話就臉紅了。
不過想想,這個時候撫養謝蘭修長大的英國公還在人世,無論是在府中還是朝廷的事,英國公在世時,他都可以不必擔心,可以安心做個不諳世事的世家公子。
要他再長兩歲,英國公走后,他只身一人在翰林院中混跡幾年,已?經學會察言觀色,完全熟悉世俗官場那一套,臉皮也變厚了。
性子沉淀下來后,不論是把?他搬朝堂上去陰陽怪氣人,還是讓他去頂撞姜拂玉,他都可以做到臉色不改心不跳的。
不過姜瑤覺得,這個會臉紅的謝蘭修還挺好玩,此時的他,就好像沒有打磨過的玉胚,帶著獨有的鮮活氣。
姜瑤忍不住笑出了聲,忍不住想要逗逗他,“那日景儀宮外,哥哥說的話,可還作數。”
景儀宮見面時,謝蘭修可是說了,只要姜瑤想要來找他,隨時都到翰林院的文庫中來找他。
翰林院是替姜拂玉起草詔令的地方?,這里的官員官職并?不高,且無實權,但?大多都是天子近臣,地位清貴,且都是博學之人,此地就相當于是人才儲備庫,士人在翰林院中修煉久了,將來大多都能受到提拔。
謝蘭修現下并?未官職在身,只是暫留翰林院文庫,其實,當初姜拂玉想要賜他一個史館修攥的官職,可是英國公以他年紀太小,不宜任官職而?回拒,說今后等他科舉登第,再授予官職也不遲。
事實上,英國公也不想讓謝蘭修一生困于修史上,他如果接受了姜拂玉的官職,以后就只能是個史官,很難再跳出去,終其一生都要埋沒在史書中。
但?若是他不接受授官,今后能參與科舉,拋卻家世以才華證身,他今后所得的成就才不會被人指指點點,才能夠走得更高更遠。
六十年前?,南陳的史館被一把?火燒去,殘余書卷,全被搬到翰林院旁邊的文庫。
平日里,除了管理文庫的官員進出調取書卷,到這里來的就只有謝蘭修一個人。
所以這里除了他們?兩人和姜瑤的隨從,并?沒有他人。
聽見“哥哥”這個稱呼,謝蘭修語氣已?經有些不自?然了,“當、當然。”
“……不對?,”謝蘭修似乎想到什么?,又補充說道,“臣那日說的話自?然作數,只是殿下還是不要稱呼臣為哥哥,這樣不符合規矩。”
“有什么?合不合規矩的?”
姜瑤背著手往前?走,笑容如春光般明媚動人,“我只知道,我也稱呼女官們?為‘姐姐’,她們?都很高興接受,謝郎君比我年長,我自?然和可以稱一聲‘哥哥’,或者說,謝郎君不喜歡我這樣叫你?”
可是他怎么?能和女官一樣?
南陳雖有女帝稱朝,但?從古至今流傳下來的男女之別尚在,男女七歲分席,公主稱呼女官為“姐姐”是親昵和善的稱呼,是殿下平易近人的表現,但?如果稱呼男子……他怎么?趁殿下年幼不懂事而?占她便?宜!
謝蘭修一時著急也不知道該怎么?辯解,只是連忙搖頭,臉色愈發紅潤:“沒有,只是微臣受之有愧。”
他的反應著實好玩,姜瑤笑意?漸深。
或許是覺得自?己仗著活了三輩子調戲小郎君不太厚道,姜瑤適時收住,開始討論正?事。
“三郎君現在要準備回府嗎?”
姜瑤注意?到謝蘭修此刻已?經收拾好了東西,似乎正?要準備離開,他沒有帶侍從,只有一個人扛著書箱,里面是他準備帶回家中去請教祖父的書卷。
聽姜瑤又喊回“三郎君”的稱呼,謝蘭修怔神片刻。
她是被自?己的話束縛到了嗎……
他心里隱隱失落,但?這樣的稱呼總歸是符合規矩,很快調整好表情,回答道:“是的,今日家中小聚,母親令微臣早些歸家,與家人們?共用晚膳。”
“哦,”姜瑤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那你的侍從呢?”
“微臣的二兄已?經在南宮門外守候,接微臣回家,微臣平日不喜人打擾,故而?很少隨身攜帶侍從。”
二兄…來接他?
姜瑤微微皺眉,覺得有些奇怪。
她了解謝蘭修家里的情況。
謝家有四個兒子,皆是主母所出,正?好湊了個伯仲叔季,謝蘭修排第三,上頭還有兩個哥哥。
謝夫人年輕時身體不好,頭兩胎都是體弱多病,生到謝蘭修這里才好一些。
他大哥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藥罐子,因為是長子可以承襲爵位干脆利落地躺平,每天研制養生秘方?,酒壇泡枸杞,只求能活久一點,深居簡出,以至于姜瑤壓根沒見過幾次。
而?謝蘭修這位二兄長倒是個很能折騰的,因為無法?襲爵所以他只能靠自?己,明明身體病弱,還要熬大夜奮發向上,立誓有朝一日要憑借自?己努力蓋過祖輩們?的功績。
姜瑤上輩子時常聽別人提過這位謝二郎,只不過從來沒有跟他見過面。
——她上一世認識謝蘭修的時候,謝家二郎就和他祖父一樣駕鶴西去。
因為勞累過度,他這位二哥直接把?自?己累死了。
古代?版本的猝死。
姜瑤有些疑惑,她重生回來這個時間節點,不僅英國公還活著,謝蘭修的那位哥哥也都還活著嗎?
從前?她總感覺謝蘭修和他兩個哥哥關系好不到哪里去,他們?從前?在一起的時間那么?長,謝蘭修總是不愿意?提起那兩位兄長。
他二哥居然會來接他,真是有些稀奇。
姜瑤于是說道:“謝郎君,我送你出宮。”
謝蘭修心中微微一動,這次沒有拒絕,“那就有勞殿下了。”
書箱看起來很沉,被他背在身后,他還要保持儀態挺直身子,著實有些困難。
他真是夠用功,回府一趟,還帶那么?多書。
其實,背書這種?工作一般都是侍從做的,姜瑤如果帶了內官,一定讓他幫謝蘭修搬書,但?是她現在身邊只有臨春臨夏兩個女孩子,所以該謝蘭修還是自?己背吧。
為了遷就他,姜瑤也隨之放慢腳步。
她心里盤旋折話術:求人之前?,總是得先寒暄一下。
姜瑤跟在謝蘭修身邊,忽然問道:“郎君,你知道謝知止謝大人最近在做什么?嗎?”
“殿下在問家父嗎?”
謝蘭修思?索著道:“父親每日事忙,奔波與官衙,晨起晚歸,大概是在為破案而?忙碌吧,今日十五日,恐怕都無法?回府陪祖父用晚膳。”
姜瑤瞇了瞇眼睛,開始切入正?題,“聽聞,崇湖一案,母皇已?經交由謝大人處理。”
謝蘭修腳步一頓。
自?小生長與世家貴族,謝蘭修怎么?會揣摩不到姜瑤對?他提起此事的用意??
他前?日出門時聽母親叮囑父親,“雖說只是死了個歌女,但?此事牽連甚廣,關于宮中那位郎君的謠言滿天飛舞,利用生民無知造勢,其中必有人故意?而?為之,如果真查起來,恐怕會得罪不少人,夫君要小心為上……”
謝蘭修垂眸看著眼前?的女童,她眼里浮現出擔憂的神色,她也是在擔心自?己的父親吧?
謝蘭修明白了,姜瑤今天來找他,是想問崇湖案件。
原來不是專門為了來找他呀……
謝蘭修有些失落,但?還是認真地回答道:“殿下放心,父親會秉公處理,查清此案,還受害者一個清白。”
姜瑤眨了眨眼,謝蘭修不會是覺得她只是單純地想問案件進展吧?
不不不,她想要的可不止這么?簡單。
不知道這個年紀的謝蘭修好不好騙……
她觀察了一下身后的臨春臨夏,確定她們?之間保持的距離夠寬后,踮起腳夠到謝蘭修耳背,“謝郎君,求你個事。”
輕顫的聲音緊逼他的耳垂,謝蘭修身子僵住了,根本就不敢動。
“帶我出宮見一見謝大人好不好?”
姜瑤悄聲說道:“我知道崇湖案的兇手是誰。”
第42章 完整的童年
謝蘭修驚訝地道:“殿下, 你、你說什么?”
果然被姜瑤的獅子大開口驚得有些?語無倫次了。一時間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公主?殿下怎么會讓他帶她出宮?
“殿下,這樣似乎不太好。”他搖了搖頭,如姜瑤預料之中地拒絕了?。
只不過, 他也是個老實人?,姜瑤湊在他的耳邊說悄悄話,他也是低頭悄悄地跟姜瑤說話, 在宮女們看來,就是兩個小腦袋在前?面聳動來聳動去的,煞是可愛。
壓根沒想到他們在討論出宮。
“殿下年紀尚小,要出宮,必須先?征得陛下允許,怎么這樣隨意跟隨臣出去, 殿下如果有話想要告知家父,可以先?和臣說,由?臣代為傳達。”
姜瑤瞇了?瞇眼睛,故作高?深地道:“你以為,母皇不知道嗎?”
姜瑤拿出了?一個令牌, “你看, 這是就是母皇給我的出宮令牌,她?允我出宮, 今天的話,就是她?讓我代為傳給尚書大人?的, 我要當面跟他說,你敢不聽?從?”
謝蘭修停下了?腳步, 垂眸看著她?手中那塊令牌, 目光半信半疑。
這是…真的嗎?
當然不是,那令牌是姜瑤在宮里?隨手拿的。
姜瑤調整了?一下語氣, “我雖年紀小,但好歹也是公主?,崇湖一案,眾人?落水,我父親蒙冤受冤屈,身為女兒,務必有查清真相,母皇憐惜我一片孝心,故而讓我參與其中。”
她?神色嚴肅,撒起?謊來面不改色心不跳,根本就不像她?這個年紀能夠偽裝出來的,加上謝蘭修根本分辨不清出宮的令牌,聽?完這話,已經信了?一半。
只是他心里?還有點疑惑:既然姜瑤已經獲得姜拂玉的批準,她?可自行?準備車馬拜訪刑部官衙,為什么需要來找他帶自己出宮。
姜瑤預判了?他的預判,還沒等他問出口就立刻說道:“我前?些?日子就想來見?謝郎君了?,可惜一直抽不出時間?,如今正?巧要上門拜訪,故而順便和謝郎君同路。”
謊言雖然拙劣,騙謝蘭修足夠了?。
謝蘭修沒有明確表示同意,但是也說不出拒絕的話。
他雖然知道這樣貿然將公主?殿下帶出宮不大好,但是如果是陛下的旨意,也不能不執行?。
他糾結著,只能被拖著往前?走。
姜瑤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他不拒絕,就當是同意了?。
她?壓低目光,看著身后的臨春臨夏,心里?思索著該怎么甩開她?們好。
她?們跟著,總歸是礙手礙腳的。
只不過,還沒想出來,等姜瑤走到內宮門前?的時候,她?壓根就沒有這個顧慮了?。
有個白?衣飄飄,宛如鬼魅一般佇立在等候接的車隊前?。
姜瑤跟謝蘭修并肩走過宮道,等她?看清楚那個身影的時候,立刻僵硬在了?原地,臉上露出見?了?鬼似的表情。
那個正?迎風朝她?微笑的人?,不是她?的親親爹地還能是誰。
林愫閑的沒事,在此地蹲守,不是為了?出宮,就是在等候著誰。
但在姜瑤看來,顯然是后者可能性居多。
也不知道林愫做了?什么,謝蘭修的二哥像個小雞仔縮在一邊。
謝蘭修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些?什么,上前?去行?禮:“見?過郎君。”
謝蘭修曾偶遇過林愫,當然也認得他。
說著,他垂頭看向姜瑤。
然后他猛地發現,姜瑤的身影不見?了?……準確得說,在看到林愫的時候姜瑤就掉頭往回跑,越走越快,已經走出了?一段距離。
謝蘭修正?想要喊住她?,可頭頂一絲寒光閃過,林愫先?一步開口說道:“公主?殿下想要去哪里?呀?”
為什么有的人?可以做到說話時語氣溫和,但聽?起?來卻令人?瘆得慌?
姜瑤:“……”
姜瑤身子一顫,被震懾住了?。
林愫又道:“過來!”
姜瑤沉默片刻,默默地走回了?林愫身后,低頭不語。
林愫對她?微笑:“阿昭為何出現在這里??”
姜瑤手指打圈圈,“我今日偶遇謝郎君,想要送他一程,所以跟著過來了?……”
結果一句話沒說完,謝蘭修就實誠地道:“公主?殿下想要臣帶她?出宮。”
姜瑤:“……”
姜瑤百口莫辯。
她?感覺自己今天要完了?。
林愫看她?的眼神那樣和藹善良,就好像是在安慰她?:“放心吧,我絕對不會打孩子哦!”——如果不是姜瑤發現他眼底迸發的寒光的話。
姜瑤的身子猛地抖了?抖。
林愫側目注視著謝蘭修,能夠被姜瑤哄騙,英國公的孫子,看起?來智商也不怎么高?,有點傻傻的,像只書呆子。
林愫目光掃過他抬頭時手腕上露出的珠子,愣了?片刻,隨即溫聲道:“多謝謝三郎君照看殿下,今日殿下不出宮,我找她?有事,郎君自行?歸去即可。”
謝蘭修上下打量了?下姜瑤和林愫,姜瑤的表情…怎么看起?來有點害怕林郎君?
任憑謝蘭修再怎么遲鈍,也猜到了?其中的不對勁。
但是林愫始終是姜瑤的父親,他們之間?的事情也不是自己能夠插手的。
公主?殿下……希望她?能安好吧。
……
林愫拽著姜瑤回去后,旁邊一直不敢吭聲的謝鎏拍著胸脯長吁一口氣,“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他開口就跟謝蘭修吐槽道:“剛剛那個林郎君可太嚇人?了?,你不知道,你沒來的時候,一個勁死揪著我問話,我戰戰兢兢生怕答得不合他心意,他那個眼神,像是可以殺人?一樣……”
謝蘭修疑惑:“可是宮里?不是都說林郎君是最?溫和的嗎?”
“乖乖,你年紀還是太小,這種人?都是看起?來溫和,實則笑里?藏刀的,你以為跟你一樣,是個傻白?甜。”
傻白?甜是什么呀?
謝蘭修愈發聽?不懂謝鎏說的話了?。
以前?二哥很少和他說話,但前?一陣子,謝鎏為了?通過崇湖學宮考試,一連好幾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學習,終于在考完初試當日體力不支昏迷了?過去,醒來后就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不僅連學宮的復試都不去了?,甚至整個人?都開朗了?許多,還會念念叨叨很多他們所聽?不懂的話,甚至和他的關系也親近了?不少,時不時還陪他進?宮,或者來接他回府。
家人?們疑惑他的改變,他也只是說:“經歷生死一場,我已經看淡浮華塵世,現在的我已然改頭換面,只珍重當前?。”
……
謝蘭修警惕地道:“兄長,不得妄言!”
現在還在宮中,還需謹言慎行?,他這樣說林郎君,要是傳出去了?,只怕會惹禍上身。
謝蘭修又問:“不過,方才林郎君和你說了?些?什么?”
謝鎏說道:“問祖父身體如何,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問你的喜好,愛吃什么穿什么生辰八字是什么,聽?起?來是不是有些?匪夷所思?”
確實匪夷所思。
謝蘭修也搞不懂,林郎君為何要問與自己相關的問題。
但是,這還算是正?常的寒暄,為什么謝鎏會覺得嚇人?。
謝蘭修把這個疑問拋給了?他。
謝鎏道:“你個小孩子懂個屁,哪有人?一上來就問生辰八字的,這分明就是對你……哎呀算了?,可能也只是隨口一問,跟你說了?也不懂!”
他把謝蘭修提上馬車,“咱們回家再說!”
……
此時,鳳儀宮。
所有的宮人?都被屏退出了?主?殿,留下林愫和被他抓回來的姜瑤兩人?。
公主?被她?親生父親教育這種事,自然不是旁人?可以圍觀的。
姜瑤被迫站在墻角上,這已經是她?回宮以后,第二次被罰站了?。
第一次被罰站,還是她?剛回宮第二天。那時候,她?半夜偷偷溜出去,害得林愫哭了?一個晚上。
她?膽戰心驚地看林愫悠哉悠哉地拿起?一邊的藤條,“方才聽?臨夏說,這種藤條打在皮膚上,不會留下傷口,只會令人?感到瞬間?入骨的疼痛,所以我可以放心地抽你,不用擔心在你身上留下傷口。”
他手撫摸著那條黑色的藤條,“姜瑤,你膽子肥了?,你是以為你爹脾氣好,從來沒有打過你,所以就理所應當地認為無論你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你爹都不會罰你,就隨便亂跑,信不信今天我就今天就和從前?村子里?的老子收拾小孩一樣收拾你?”
每個孩子的童年恐怖記憶中,大抵都包含著一件事情:親爹抄起?家伙連名帶姓喊自己的名字。
姜瑤目不轉睛盯著他手中那個又粗又長的藤條,心想要是抽在自己的皮膚上,這得多疼!
她?生怕他真的抽自己,嚇得踮起?腳尖,要哭出來了?,“爹,你千萬要冷靜,千萬不能打孩子,打在我身疼在你心,你知不知道,這鞭子抽下去,傷害的可是我們父女倆之間?的感情!”
林愫微笑:“今天如果不是被我截住,你真的打算出宮去謝府?”
姜瑤是個愛睡覺勝過出門的人?,今天她?突然提出想要去外面逛逛,已經是反常。
而且她?這個人?惜命極了?,每次正?大光明地出個門都地帶著成群的侍衛,這次她?居然只帶了?臨春和臨夏!壓根不像她?呀。
柿子挑軟的捏,臨春和臨夏可是她?身邊春夏秋冬四位宮女中膽子最?小且最?好說話的,最?有可能會被姜瑤的三言兩語哄得找不到北。
林愫不用細想就知道姜瑤想要作妖。
得知她?去文庫找謝三郎后,林愫一邊差人?去內務府取個打小孩稱手的家伙,一邊趕往出宮之處,守著等姜瑤來,果然把她?逮了?個正?著。
姜瑤咽了?咽口水:“爹爹,你不會真的抽我吧?”
“你說呢?”
她?還想狡辯,“我今天沒有想要出宮……”
林愫晃了?晃手中的藤條,依然微笑道:“那你是說謝三郎撒謊,冤枉了?你嗎?阿昭,想清楚再說哦。”
姜瑤低垂下眼眸,不想連累謝蘭修。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坦誠道:“是…我想去找謝三郎,讓他帶我出宮的……”
林愫也沒想真的揍她?,只是眼見?姜瑤太張狂,讓人?拿了?個工具來嚇嚇她?而已。
不過工具真好使?,他抄家伙往那一站,姜瑤整個人?都老實了?,站姿都是筆挺的。
凡事也要適可而止,聽?姜瑤說了?實話,他便坐在一邊,將藤條放好,“說吧,為什么想要出宮?”
第43章 禮物
姜瑤也就?只?能老實交代:“我聽說, 娘親將案子交給?了刑部尚書,我想要去找他調取案子詳情。”
她嘀咕著?:“其實,這也不是我的?錯, 娘親明明已經允許了我幫忙調查,但是卻只?給?殘缺的?資料,我不自己去想辦法找還能怎么辦?”
刑部的官衙里面有的她想要的?一切, 包括死者的?尸身,也停靈在?其中。
她今天哄騙謝蘭修,并不確定一定能出宮,最主要的?目的?——她要借助這次行動告訴姜拂玉:她是認真的?,并不是尋常小孩過家家。
只?有她出宮了,把事情鬧大, 這些人才可?能不把她當成孩子,才愿意正視她的?需求。
林愫聽了,目光垂落下來。
其實就?算姜瑤不說?,林愫大概已經?能猜到她想要出宮的?目的?,無非就?是為了處理掉自己那些謠言。
謠言傳得再兇, 也不可?能要了他的?性命, 對他唯一的?影響——就?是阻攔他封后,所以林愫并不在?意, 也沒有打算認認真?真?去查,干脆全權交給?姜拂玉處置。
和姜拂玉不同, 他根本不執著?于做正夫的?身份,只?要讓他在?宮里待下去就?可?以了。
退一萬步講, 哪怕將來姜拂玉移情別戀, 有新人進?宮,對于他而言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年輕時可?以為愛情赴湯蹈火, 不顧一切,年齡見長?,他的?心緒已經?歸于平淡。
他照顧好姜瑤就?足夠了。
只?是,姜瑤想要他封后,想要他擁有不可?被動搖的?地位。
所以她要查清楚謠言,對這件事極為執著?。
看著?林愫眼神開始松懈,姜瑤斷定他已經?心軟了,今天應該不會真?的?揍自己了,暗地里松了口氣。
愈發努力地站好,希望林愫能夠看在?她乖巧的?態度上放她一馬,此事就?此揭過。
然而就?在?這時候,門被打開,有人進?來了。
緊接著?,姜瑤就?聽見一個聲音,“看來,你今天偷跑歸根結底是娘親導致的?,沒有讓她們把完整的?文書摘錄給?你。”
林愫逮住姜瑤的?時候就?把消息一并告訴了姜拂玉,姜拂玉正巧處理好手中的?事,也來湊個熱鬧,觀摩一下林愫怎么樣教育孩子。
其實林愫剛才拿著?藤條嚇唬她的?時候姜拂玉已經?在?了,只?不過等姜瑤把話說?完這話后才進?來。
姜瑤可?哪敢說?姜拂玉的?不是呀,低頭喃喃道:“娘親沒錯……”
姜瑤說?:“是我的?錯。”
語氣全是不服。
她的?頭像鵪鶉一樣縮著?,在?他們兩個人看不見的?地方,她癟著?嘴,看起來有點不大高興。
本來被林愫罰站就?已經?足夠丟人了,現在?姜拂玉還在?旁邊看著?,這讓她多沒有面?子。
林愫看見姜拂玉過來,便笑著?給?她倒茶,“沒想到你會來,今天只?有花茶。”
姜拂玉平日愛喝的?都是綠茶,不過沒關系,花茶她也喝,握起茶杯抿了一口,眉頭微皺,“有點甜,加了蜜糖嗎?”
“阿昭喜歡喝甜的?。”
林愫笑著?說?道。
他們兩個人熟絡地聊著?天,明明不久前才吵架吵到要拔劍,但轉眼間又和好了,跟沒事發生一樣說?說?笑笑,似乎怎么吵也吵不散。
姜瑤看著?他們兩人吃點心喝茶,這個畫面?和諧得跟書里走出來的?一樣。
姜瑤有些發愣,心想這是偽裝給?她看的?假象嗎?
他們好像把姜瑤忘在?了一邊,開始閑聊了起來,林愫問?道:“陛下今日政務繁忙?”
“和往常一樣,談不上翻案,案牘勞形,你我之間不必提起這些,”姜拂玉看著?杯子,“對了,這是什?么花茶,嘗起來似有暗香。”
“這是西山的?野菊,宮中茶房里送來的?。”
“我記得之前西山也種?植桂花,我讓他們送過來,要不下次試試加些桂花進?去,中和一下香氣?”
姜拂玉笑容溫和,和林愫點評起茶來。
“聽起來像是個好主意,不過桂花倒不必等他們送來,我在?院子里種?了棵桂花,等到秋天沒準可?以采摘下來曬干泡茶……”
“那要等到什?么時候?還不如讓他們送來方便些。”
姜拂玉推開茶盞,帶動漣漪晃動,上面?漂浮著?一片菊花花瓣,“說?起來,最近雨水多,你的?花還沒有被淹死嗎?”
“花圃下做了排水,放心吧,淹不死。”
……
姜瑤無聊地扣手,聽他們從?泡茶聊到花,從?花聊到花樹,又從?花樹聊到天南地北。
聽著?聽著?,姜瑤打了個哈欠,終于有些忍不住了,十分不滿地咳了兩聲。
“咳咳……”
他們怎么這么能聊,她還在?這里站著?呢。
“咳咳咳……”
聽見姜瑤第二次暗示,姜拂玉這才放下茶杯,笑吟吟地轉過頭來,“差不多夠了,站了有好一會了。”
林愫也笑:“確實是好一會了。”
他們齊齊回頭看向姜瑤,姜瑤這才明白,原來兩個人心照不宣地不理她,是故意晾著?她。
反應過來后,姜瑤有點想生氣。
“別生氣了,爹爹和娘親只?是和你開個玩笑。”
姜拂玉溫和地笑著?,走到她面?前,“娘親知道了,阿昭擔心爹爹被謠言影響,所以想要盡快查清此案,孝心可?嘉,娘親既然同意了,就?不會嫌棄你年紀太小就?隨意糊弄你。”
“娘親方才也看了你書房中的?文書,她們給?你送來的?文書確實殘缺太多,娘親問?了女官,是她們覺得有些事情阿昭看不懂,或者覺得你這個年紀不適合看,加之抄錄耗費人力,所以故意偷懶遺漏了些。”
“對不起。”
姜拂玉輕輕地握住她的?肩膀,蹲下身,和她是平視的?高度,沒有任何?架子,語氣誠懇真?切地道:“阿昭,這次,確實是娘親的?過失。”
姜瑤本來鼓起的?腮幫子緩緩放氣,眼眸垂落。
姜拂玉在?和她道歉。
她抿著?唇,氣不起來了。
說?著?,姜拂玉又說?道:“你出宮的?確不對,你貿然離宮,將來要是出了意外,不僅爹娘難以釋懷,連謝三郎也會被你牽連在?其中,后果有嚴重,你可?明白?”
和林愫一樣,姜拂玉也會很耐心地和她講道理,但是比起林愫,姜拂玉說?話時會更加理性,溫和的?聲線中無時無刻不透露著?冷靜。
她點了姜瑤的?錯,順便還提了謝三郎。
姜瑤如果真?的?出宮了,謝三郎難辭其咎,那她委實是把謝三郎狠狠坑了一把。
姜瑤垂頭,“我明白了。”
“不過幸虧爹爹發現及時,阿昭也沒真?的?出宮,罰站就?當是小懲大誡,阿昭以后要出宮,可?以和娘親說?。”
姜瑤嘀咕著?:“那你也不可?能讓我出宮呀……”
她甚至連文書都沒有準備齊全
“阿昭問?都沒問?,怎么知道不可?能?”
姜拂玉被她說?笑了:“皇宮又不是監獄,阿昭又不是進?來了又出不去的?罪犯,干嘛不能出去?”
唉?
姜拂玉是什?么意思?
姜瑤不可?置信:“那我可?以出宮嗎?”
姜拂玉摸了摸姜瑤的?頭,目光有些復雜,查案不是過家家,并不適合她這種?小孩,尤其是這種?命案。
云娘的?尸體在?水里泡發了,僅僅一夜,就?發出來令人難以想象的?惡臭味,姜拂玉去察看的?時候,跟隨她一同前往的?女官聞到味當即就?吐了。
姜拂玉看著?眼前的?女兒,其實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姜瑤一輩子都不要去接觸這些。
可?是姜瑤不是普通人,她今后要走自己的?路,要繼承她的?位置,這一條路上血流成河,相比起來,這一具尸體根本算不得什?么。
與其一直保護著?她令她不諳世事,不如盡早將她推出去,讓她見識一下外面?的?世界。
姜拂玉知道,這樁案子和林愫有關,其中七彎八繞也聯通了整個京城的?貴族網,姜瑤如果能查清楚,可?以學到很多。
在?上京城里長?大的?孩子,少不得要學會算計,這次查案,就?當是給?她準備的?一次歷練,讓她見識一下一群人是如何?給?另一群人設局的?。
沒有人會希望自己的?孩子日日和明謀暗算打交道。
其實,姜拂玉也不想她這么快就?接觸這些。
但是她心里不知何?時忽然一種?不詳預感,如果不早點讓姜瑤快些成長?,成長?到可?以足以守住姜瑤這個身份,她今后所擁有的?權勢,姜瑤恐怕會失去一切。
“如果是為了查案,阿昭當然可?以出宮。”
姜拂玉說?道,林愫也走到姜拂玉身后,微笑著?,并沒有反對,亦沒有擔憂與驚訝之色。
似乎這件事情,他們兩個已經?商量好了,就?差告知姜瑤。
她看著?姜瑤,像是囑咐一樣說?道:“阿昭是我的?女兒,也是南陳的?公主,沒有什?么是你不能做的?,今年你也已經?八歲了,是可?以獨當一面?的?年紀,爹爹的?名聲就?交到阿昭手上,阿昭要替娘親守住爹爹的?清譽。”
“明日娘親就?下旨令你暫代刑部監察一職,下刑部跟進?案子,協助調查。”
“不用?你騙謝三郎的?車馬,御車自會送你出去。”
姜拂玉的?聲音很溫和,可?她說?的?每一個字,姜瑤越聽越驚喜。
這與那天在?書房里的?隨口的?承諾完全不同,姜拂玉甚至清清楚楚給?她安排好了官位。
這不是在?開玩笑?
“真?的?假的??”
姜拂玉說?:“圣旨已經?在?送來的?路上了。”
姜瑤已經?壓抑不住欣喜的?情緒,這份欣喜更多來自于姜拂玉對她的?重視,愿意認認真?真?地將這樣大的?事情交給?她。
她跳起來喊道:“娘親太好了!”
然而更大的?驚喜還在?后面?,姜拂玉笑了一下,牽起姜瑤的?手,帶著?她走向外面?。
“阿昭,娘親方才說?過,娘親也有失誤,沒有發現宮女的?遺漏,所以,娘親也要給?阿昭補償。”
姜瑤這才發現,院子里的?宮人已經?被清空了。
她本來以為,姜拂玉所說?的?補償,是要送給?她什?么昂貴新奇的?玩具。
結果,姜拂玉從?腰間取出一塊令牌,俯下身,本來她想要系在?姜瑤的?衣帶上,但是她年紀小,衣帶也偏小,系不牢固,于是干脆直接交到了姜瑤手中。
姜瑤握住墨玉的?令牌,涼絲絲的?感覺傳進?自己掌心之中,當看到上面?刻著?一個“夜”字,姜瑤心跳如鼓。
這令牌,這令牌……
她驚訝地瞪大眼睛。
“阿昭出門在?外,難免缺少調遣的?人手。”
姜拂玉高聲喊道:“都出來吧,見過你們的?新主子。”
姜拂玉一聲令下,無數身著?黑衣的?人從?四面?八方涌出。
他們臉上帶著?銀色的?面?具,如潮水一半匯聚在?姜瑤面?前,很快便擠滿了院子,視野中全被黑色覆蓋。
他們跪在?地上,齊聲道:“拜見殿下。”
第44章 禾青
姜瑤目瞪口呆, 看?著眼前的人和手中的令牌,有點不敢相信。
這是什么?姜拂玉把什么給她了?
這不是夜刃嗎?
姜拂玉的專屬暗衛,姜拂玉居然把夜刃交給她了!
姜拂玉說道?:“這曾經是娘親的暗衛‘夜刃’, 今后?就是阿昭的人了。”
“娘親雖然吩咐刑部的人照看?你,但是刑部調人總要?經過案簿記載,行事?多有不便, 于是娘親另將這批人交到你手?中,阿昭拿了令牌,就是他們的主子,他們從?今往后?任由阿昭差遣,用好了,他們就是你最稱手?的工具。”
說著, 下面跪著的黑衣人齊齊道?:“屬下聽憑殿下吩咐。”
聲音整齊劃一。
姜瑤握著令牌的手?在顫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也什么都?聽不進去了,她不是在做夢吧?
其他禮物都?比不上眼前的這些人。
姜拂玉給?她的不只是一群普通人,是夜刃, 是妥妥的實權呀!
姜拂玉起身, 瞥了一眼林愫,這塊令牌是林愫的父親交給?她的, 曾經她一直以為,夜刃見令牌認主。
可是, 林愫前日的行為卻讓她看?清,夜刃從?始至終的主人只有一個, 就是林愫。
這塊令牌雖然也能差遣夜刃, 但是卻不能越過林愫。
自從?發現?林愫對夜刃的實際執掌拳后?,姜拂玉就不再相信這把曾經為她出生入死的刀。
這些年, 姜拂玉手?下也漸漸培養了別的暗衛,不止夜刃一個能用。她真想把這塊令牌砸回林愫臉上,告訴他不是非你的人不可。
但是仔細想想,就這樣可就太便宜他了,正巧姜瑤外出,身邊時刻要?有人看?著,所以就將夜刃交給?她。
見姜瑤長久發愣,姜拂玉心想:這孩子,莫不是被這陣仗嚇壞了?
她上前去輕輕搭在她肩膀上,“別怕,阿昭,他們會像話本里保護小姐的暗衛一樣,會保護好你的,你從?他們當中挑選一個,做你的首席吧。”
夜刃的令牌每轉交一次,都?會換一次首席,首席是和主人最親近的人,可以貼身侍奉主人身側。
夜刃的暗衛都?會被“去名”,以數字編號,但是選出來的這位首席可以被主人賜名,取代數字的編號。
這也是主人在他身上烙下的痕跡,哪怕將來有朝一日夜刃的主子換了,他也會跟隨給?自己賜名的主人,做主人的影子,為主人出生入死。
因為姜瑤不了解首席的意義,姜拂玉于是認真地?給?她解釋了一遍。
姜拂玉從?前挑選的統領是劉孚,因為他的能力在暗衛中最出眾,所以劉孚現?在脫離了夜刃,替她掌管禁衛。
“阿昭如果選不出來,就讓他們比武,選勝出者,好不好?”
姜瑤搖搖頭,心里已經有了想法。
她上前一步,看?著黑黝黝的一群人喊道?:“十四在嗎?”
人群中有一人出列,“見過殿下。”
姜瑤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與第一次相見沒什么不同,他身著黑衣,面具掩蓋下聲音清澈,似乎還是個不大的少年。
姜瑤舉起令牌,命令道?:“摘下面具。”
十四不敢不從?,解開覆臉的銀色面具,露出來的,果然是一張清秀的少年面孔,看?起來,年紀并不大。
摘下面具,令人見了真容以后?,他就已經不是夜刃的人了。
現?在,就等姜瑤為他烙印。
“請殿下,賜名。”
聲音一如與她初見之時。
那時正逢春日,青竹簌簌,田間禾苗新發,一片蒼翠。他也是像今天這樣跪在自己面前。長風涌動?他的黑衣,銀色面具流淌著漂亮的光芒。
姜瑤思索了片刻,“就叫禾青,禾苗的禾,青色的青。”
禾青叩首道?:“謝殿下。”
姜拂玉驚訝,姜瑤居然這么快就準確無誤地?挑出了人,沒有任何?猶疑。
她疑惑道?:“阿昭認識他?”
姜瑤抬頭看?著姜拂玉:“娘親忘了嗎,我和他見過的,當初在村子里的時候,你讓一個暗衛一路跟著我,看?著我別亂跑。他短暫現?身,告訴了我他的稱號。”
“那個人就是十四。”
姜拂玉一頓,她什么時候干過這種事??她什么時候讓暗衛去盯梢一個孩子了?
忽然間,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轉頭,怒目瞪著林愫。
好呀,原來從?那時候開始,他就已經開始調動?夜刃幫他辦事?。
派人監視自己的女兒也就罷了,居然還把鍋甩到她身上!
好,好得很?。
林愫輕咳一聲,心虛得避開姜拂玉的目光,“好了,既然已經選好了人,那以后?禾青就跟在殿下身邊吧。”
禾青頷首:“是!”
……
姜拂玉送了一份“大禮”,姜瑤高?高?興興地?清點完暗衛,就讓他們散了。
姜拂玉留在這里陪兩人用完晚膳,因為剛剛用完點心,晚上大家?都?沒什么胃口,反而開始聊起來。
姜拂玉想起了一件事?:“阿昭為什么會去找謝三郎,你和謝三郎很?熟嗎?”
“嗯,是挺熟的。”
算上上輩子的話。
“謝家?三郎芝蘭玉樹,品性純良,”林愫說道?,“阿昭可以和他多來往。”
姜瑤低頭扒飯,謝蘭修在成年人眼里,就相當于是“別人家?的孩子”。從?古至今都?一樣,人們認同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勉勵自己的孩子能夠和更優秀的人站在一起。
上輩子謝蘭修能夠成為姜瑤的伴讀,就是因為這種思想影響了姜拂玉。想要?謝蘭修能夠帶動?姜瑤。
林愫說著,若有所思地?道?:“說起來,那孩子每日都?在文庫里,那里連個人影也沒有,他自己一個人從?早到晚待在,會不會覺得悶得慌,他年紀也不大,要?不把他調出來透幾?天氣,讓他松快松快?”
姜拂玉聽到林愫這話,落筷子的手?一頓。
“你的意思是?”
姜拂玉心有靈犀地?看?向吃飯的姜瑤,明白林愫的意思。
只聽林愫說道?:“刑部都?是成年人,阿昭一個小孩子,未免會覺得無聊,不如找個伴來陪她。”
姜拂玉也點點頭,“是呀,說起來也應該給?阿昭找個年紀差不多的同伴。”
姜拂玉之前沒有想到這點,林愫提出來后?,認真考慮了一下,發現?沒有人比謝蘭修更合適的了。
他是刑部尚書的兒子,而且和姜瑤相識,而且品行諸人信服。和姜瑤廝混,根本不用擔心謝三郎帶壞姜瑤。
只不過,這一切還得問過姜瑤的意見。
“阿昭覺得謝蘭修怎么樣?”
“謝蘭修嗎?”姜瑤眼前一亮,這人選到她心里了,當即拍板,“我要?他!”
事?情就這么決定好了。
當夜圣旨也送到了謝府,賜謝三公子隨侍公主身邊,輔助公主查案。
對于謝蘭修而言,這是完全在意料之外。
陛下和公主殿下,居然對他寄予這樣的厚望?
等傳旨的人走后?,他握著手?中的圣旨,來到英國公院子里,拜見正在曬月亮的英國公,稟告道?:“祖父,陛下命我陪伴公主查案,這幾?天,我不能去文庫了。”
英國公捋著胡須,“修史也不急于一日兩日,公主是國之儲君,未來南陳之主,她點你做她的同伴,打點好關系,對你百利而無一害。”
英國公想著那位小公主的面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露出和藹的笑意,“蘭修很?少和同齡人相處,你可知曉,應該如何?對待這位殿下?”
謝蘭修想也不想就說道?:“蘭修必定謹遵君臣之禮。”
英國公嘆了口氣,“你呀,就是性子太過板正,也怪我當初把你教得過于循規蹈矩,這次去協助公主,不必太過拘謹,畢竟你們年紀都?不大,像你平時待四郎一樣對待公主就好,別總是太拘著自己,反而令公主生厭。”
“你唯獨要?記住‘協助’二字,無論做什么事?情,都?切不可越過公主,你可明白?”
案子牽連太多,姜瑤查案,是為了替她父親正名,名正言順。
謝蘭修若是協助其調查,是被硬生生拉進一汪渾水之中。要?想不成為眾矢之的,必須收斂自己,不可蓋過公主的風頭。
簡而言之,就是把冒頭的事?情都?交給?公主去干,他在后?邊輔助即可,免得被當成靶子。
謝蘭修說:“孫兒謹遵祖父教導。”
……
深夜,姜瑤挑來了一盞燈,拎著小點心,來到了禾青的院子中。
禾青作為她的專屬暗衛,留在鳳儀宮,便于姜瑤隨時傳召。
“殿下來了?”
“來看?看?我的首席。”
姜瑤眼眸如星辰,她眉眼彎著,今天一整天都?沒下來過。
她可愛死姜拂玉送的這個禮物了,恨不得吃飯睡覺都?要?抱著夜刃的令牌。
她把小點心放在桌案上,“這是給?你的,你吃宵夜嗎?”
禾青起身行禮,疑惑不解,因為已得公主賜名,沒有從?前那么多約束,所以直接問道?:“只因為一面之緣,殿下就要?選禾青嗎?”
禾青其實年紀很?小,資歷不深,剛從?訓練營里出來,和諸位前輩們相比,的確力有所不及。
“萬般因果,一面之緣也是緣分,為何?不可?”
姜瑤選禾青,確實是因為一面之緣。
只不過,此一面之緣并非彼一面之緣。
他們早在上一世就見過面了。
只是禾青不知道?。
上一世,姜瑤及笄那年的元宵,姜拂玉邀請宗室貴族至郊外行宮,夜宴暢飲。
彼時,姜瑤還不知道?這一場行宮夜宴,是她今后?人生轉折的拐點。
這場夜宴中,雍王謀反,派刺客行刺姜拂玉,而姜瑤被指認為兇手?。
在她余后?的人生里,所有人都?以此為借口,織起一張大網,想要?把她按死。
而重傷后?的姜拂玉自此臥床不起,姜瑤這個名正言順的皇女,成了不忠不孝的逆賊。
在慶功宴那日,姜瑤那日正好葵水來,還陪賓客喝了些酒,疼得根本爬不起來,勉強應酬完后?,奄奄一息地?躲在行宮的客房里休息。
可是宴席過半,忽然聽見外面傳來刀劍聲,兵甲聲隨之而至,很?快就傳遍了整個行宮。
姜瑤預料到外面發生了什么,握住佩劍,支撐住自己的身子,可是腹痛不止,她渾身軟綿綿的,勉力揮劍殺了兩個闖進她房間的兵士,脫力倒在地?上,根本無法抵擋更多的敵人。
就在這時候,有人闖進了她所在的地?方?。
他一身黑衣,身上帶著濃厚血腥味,臉上覆蓋著銀色面具,看?到他這副打扮,姜瑤稍稍放下了手?中的劍。
那人急迫得道?:“殿下,雍王謀反,陛下遇刺,昏迷前派屬下來帶殿下走,可是外面的亂軍包圍行宮,已經來不及了……”
還沒說完,他攔腰扛起姜瑤,將她塞進衣柜里,隨后?關上門,“無論發生什么,殿下都?不要?出來!”
“等等……”
姜瑤還沒說完,那人就打斷了她,面具下一雙眼眸極其明亮,“屬下,夜刃十四。”
外面的亂軍已經洶涌而來,十四拔劍攔在客房前,很?快混入了廝殺之中。
血光點點,刀光劍影。
姜瑤趴在衣柜里,聽著外面震天動?地?的喧鬧聲。
等一切歸于沉寂的時候,燭火皆滅,姜瑤黑暗中跌跌撞撞踏著一地?殘肢往外奔逃,已經無法在遍地?殘骸中分清他的尸身,只記得他回響在自己耳邊的名字。
或許,那連名字都?不是的數字。
“十四。”
……
“禾青。”
姜瑤笑著說:“既然選了你做首席,你可不要?辜負我的期待呀。”
禾青低頭,沉悶地?道?:“是。”
姜瑤坐在椅子上,把玩著墨玉令牌,禾青一瞬間,竟然在這個八歲小孩身上,看?到了上位者的姿態。
“我剛接手?夜刃,還不太熟悉你們內部構造,不清楚怎么調遣你們辦事?,要?不你來幫我吩咐下去吧,替我去辦一件事?,今夜就去。”
第45章 入刑部
“阿昭真好看?。”
姜瑤去刑部任職的第一天, 林愫突發奇想,給她換上了小郎君的服飾。這是一件圓領束袖的黑袍,黑色暗沉, 穿在身上,十足干爽利落。
林愫將她的長發攏在身后,編好了一條單馬尾, 用玄色織金發帶束好,再抽了兩條細發編成小麻花,在發尾系上兩顆漂亮的紫色東珠,看?上去貴氣逼人。
在這個雌雄莫辨的年紀,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這是一個很漂亮的小郎君。
比起?從前穿的小裙子, 這個打扮外出可要方便多了,姜瑤在鏡子前打量著自己的面孔,心想林愫可真會穿搭,如?果放在她那個時代,指不定可以做個穿搭博主。
不夸她還?好, 一夸她尾巴都要?翹起?來了, 心情好起?來的時候她不介意也?夸一下林愫:“全賴爹爹心靈手巧。”
出門?前,林愫沒忘記拉住她, 深深叮囑道:“無論發生什么,阿昭千萬不要?逞強, 一旦感覺到不適,立刻回到爹爹身邊好不好?”
“放心吧, 什么大風大浪我沒見識過, 不就一個案子,沒什么大不了的, 爹爹等我回來,給你帶宮外的點心吃!”
她上輩子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
說著,姜瑤就揮舞著林愫給她當小配飾的折扇,朝林愫道別。
林愫看?著她的背影,目光漸深。
……
她離開后不久,姜拂玉就來到鳳儀宮,她身上穿著冕服,一下朝就匆匆忙忙趕了過來,只是還?是慢了一步,沒能趕上送姜瑤一程,頗為失望。
她只見到了林愫:“放心不下可以和我說,不用一個人躲在這里哭。”
林愫把臉藏在陰影里,沒給姜拂玉看?,但是姜拂玉還?是通過粗重的鼻音發覺了他此時的情緒。
林愫吸了吸鼻子,“沒什么放心不下的,我就算再舍不得,也?不會把她關在屋子里。”
姜拂玉安慰道:“一切都安排好了,阿昭雖然會吃點苦頭,但沒有哪個不長?眼的敢傷它。”
林愫垂下眼眸,擦干了眼淚往屋里走去。
“我去換身衣服。”
他動作極快,頃刻間就已經脫下了那身白衣,換上了和暗衛如?出一轍的束袖黑衫,長?發高束,精致的面容被銀色的面具覆蓋。
整個人從暗處走出來,抱著一柄佩劍,宛若鬼魅一般,渾身皆是凌厲與殺伐之氣,令人畏懼。
任憑誰見了都不會將?眼前人和方才深清骨秀的白衣公子聯系在一起?。
走近的時候,姜拂玉發現,他的面具和普通暗衛相比,多了一道深深的痕跡,就好像刀疤一樣,橫亙在鼻梁中間。
那是被刀砍下來的痕跡。
姜拂玉想起?來了。
十?年前,姜拂玉被先帝追殺,重傷后她失血過多,折了劍,倒在地上無法動彈。
先帝養的那群飯桶見她失去抵抗力,也?不急著殺她,猙獰地笑?著撲向她,撕扯著她的衣裳,想要?發泄一通。
被凌辱時,她甚至連自盡都想到了。
是戴著這個面具的人突然出現,如?天神降臨,斬落禁軍的頭顱,帶她突圍離開。
林愫自小習武,他一個人就可以在千軍萬馬中分毫不傷地逃離。
可是當時帶了姜拂玉,為了護住她以身攔下刀刃,渾身上下布滿大大小小無數傷口,臉上這道,若非面具替他抵擋一下,他恐怕這張完美臉恐怕就要?留下殘缺了。
片刻沉浸在往事中,姜拂玉忽然回神,林愫是想親自去盯著姜瑤。
有這個必要?嗎?
他是真不放心。
可姜拂玉自己又放心得下嗎?
思索片刻,在他走之前喊住他:“對了,令牌給你,你在宮外方便,如?事有變,立刻去找劉孚調禁衛。”
還?是得加一層保障。
……
姜瑤還?沒到宮門?前,車馬被攔住了。
姜瑤掀開車簾一看?,“唉?老師,你怎么在這里?”
許淑雅穿著深色的宮服,攔在車馬前,朝姜瑤見禮。
今日姜瑤入刑部,連早課也?停了,按理說,許淑雅不應該出現在這里。
姜瑤問道:“他們沒有通知你,今日不必過鳳儀宮?”
“他們昨夜已告知臣,臣擔心殿下鮮少出宮,可能會不了解宮外的一些‘規矩’。”
說著,許淑雅從袖子里掏出一個錦袋,雙手遞到姜瑤手中,“殿下,在宮外買賣東西都要?用到金銀銅錢,如?果沒有金錢,想要?打點人恐怕也?不方便,陛下和郎君也?是生活在宮中,恐怕不諳此道,所?以臣守在這里,給你送一些,希望殿下在宮外也?能方便行事……”
說起?來,姜瑤身邊好像真的沒有帶錢,她去查案,去刑部,不大可能用得上現錢。
姜拂玉和林愫可能也?沒想到這一點,給她打點好了一切,卻唯獨沒有準備財物?,漏給了許淑雅一個機會,讓她能單獨候在這里候她。
姜瑤看?著眼前她這個老師,心想許淑雅和許婉之當真是一點都不像呀,比起?許婉之橫沖直撞的性子,許淑雅溫和內斂,考慮也?比她堂姐更為周到。
只是,許淑雅的東西她也?不能收,正想著怎么樣推辭,許淑雅又道:“這是臣的一點心意,還?望殿下不要?推脫,近日來,殿下對臣多有照顧,臣甘愿回報。”
“對于臣而言,這點金銀不算什么,能夠幫到殿下,才是臣的福分。”
姜瑤捏著錢袋子,思索片刻,忽然醍醐灌頂。
林愫不久前跟她說過,“能用錢解決的事情,永遠不要?吝嗇。”
這句話適用于姜瑤,也?適用于同樣出身于公卿之家?,不缺錢的許淑雅。
這就相當于是許淑雅一個人情,這并不在意姜瑤收下錢袋就是要?承了她的恩情,這也?就只能意味著,這是一個善意的提醒,如?果她收下,那她和許淑雅的師生關系就算是更進一步。
姜瑤瞇了瞇眼睛,垂眸看?著許淑雅。
不愧是當初被注明“少敏多才”的女官,這個“敏”字獨具匠心,在人情世故這一套,比許婉之不知道要?好多少。
既然是她向自己示好,那接受又何妨?
多一人相助總不會對自己有壞處。
姜瑤不再拒絕,微笑?道:“多謝老師。”
許淑雅拱手:“祝殿下一路順遂!”
……
姜瑤的馬車緩緩駛出宮門?,一路向刑部。
謝蘭修已經在這里等著了。
謝蘭修明顯感覺到,自己的父親今日心情不佳,一張臉拉著,沒繃直過。
雖然在官衙里沒有表露在外,可是今天出門?的時候,他可沒少跟自己的夫人傾訴不滿——
“她才多大,非要?來摻一腳,陛下怎么能令一個孩子來刑部,孩子不懂事陛下還?不懂嗎?這種地方根本?不是她可以待的,將?來嚇哭了,還?得要?我來負責……”
謝蘭修明白父親的顧慮,他想起?自己兩次遇見那位公主殿下,她都身穿金色的裙子,好像是一只漂亮的雀鳥。
這樣金枝玉葉的人,的確與陰暗壓抑的刑部格格不入。
她不適合沾染此間污垢。
正思索著,忽然外面來傳,公主殿下的馬車抵達。
謝知止冷哼一聲?,就算再不情愿接待姜瑤,也?得撩起?官袍,乖乖地走出去行禮。
謝蘭修連忙跟在父親身后。
馬車太?高,下車時禾青給她搭了把手她才能踩上馬凳,穩穩當當地落地。
令謝蘭修意外的是姜瑤今天的穿著,不仔細看?,還?以為她是個金玉堆砌出來的小皇子。
謝知止上前道:“微臣攜犬子拜見殿下。”
姜瑤微笑?著回禮,“見過謝大人了,我年紀小不懂事,如?有錯漏之處,還?請謝大人多多海涵。”
她今天說話客客氣氣,言下之意是給他打一支預防針。
姜瑤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她上輩子查案從來沒查贏過,現在拿了夜刃的令牌,肯定不會循規蹈矩認認真真地查,她擔心自己鬧騰過頭,要?給他的刑部添麻煩。提前跟謝知止說一句。
不過,謝知止好像并沒有聽懂她的用意。
姜瑤轉身看?著謝蘭修,“謝大人公務繁忙,你自去做你自己的事,讓三郎君陪我就是了。”
謝知止身為刑部尚書,手頭上當然不止折一樁案子。他忙得很,想必也?沒時間一直盯著她,專注看?顧這一個案子。
而且謝知止總歸是刑部尚書,官壓一頭,有他在身邊,姜瑤也?放不開,這是推辭也?是命令,干脆把他支開,留他兒子就好了。
謝知止就等她這句話,給了謝蘭修一個眼神,示意他認真對待公主,不要?惹出什么事來。
謝蘭修當然明白這點,回以點頭,昨天英國公已經叮囑過他一次了,萬事以公主為重。
他于是上去對姜瑤說道:“殿下,案子的文書已經準備好了,讓微臣帶你進去吧。”
“嗯。”
姜瑤眨著眼睛,跟著謝蘭修走向內室。
其實,在謝蘭修打量自己的時候,姜瑤也?在偷偷打量著謝蘭修,或許知道今天要?外出,他也?換下了他平時穿的廣袖長?袍,換上窄袖衣,和平時的文人打扮頗有不同。
姜瑤跟著他走進了隔間,文書官們進進出出,將?這些天收集的與案子相關的文書都堆在了這里。
滿滿的,用木箱裝著,和前些天姜拂玉桌子上相比,只多不少。
“父親知道殿下要?來,所?以讓人專門?空出了一間屋子,這些天記錄案子的文書都在這里。”
雖然有心理準備,但是文書還?是比料想中的要?多。
古代用毛筆寫字,抄錄時為求速度,往往不會把字跡寫太?小,有時候不過百字就得翻頁,故而導致宣紙耗費度極高。
她掀起?一張紙,打量上面的字跡。
這是官員走訪時隨時記下的筆記,沒有經女官手書,看?起?來有些潦草。
姜瑤皺了皺頭。
謝蘭修猶豫片刻,問道:“殿下,要?我來幫你嗎?”
第46章 蘭草
謝蘭修心想, 姜瑤好像還不認識字。
他沒有直接提出來,免得傷害殿下的面子。
只是轉而道:“這些微臣昨日已經看過一遍了,殿下如果?趕時間, 臣可?以簡要復述給殿下。”
姜瑤心念一動,倏而抬頭。
短短一個晚上的時間,他居然已經把?文書都看過了, 按照時間推算,謝蘭修拿到圣旨那一刻,就開?始點燈翻閱。
如果?是?謝蘭修,做出這樣的行為也是?常事。
他一直都是?這么勤奮努力的人,對?任何事情都十分認真,面面俱到。
姜瑤在滿屋子的書箱中找了個位置坐下來, 她居然發覺,此情此景,居然和以前他們的東儀宮書房有些相似。
光線穿過敞開?的木窗,將屋內照得亮堂,或許是?因為年歲見長, 從前的謝蘭修并沒有這么拘謹, 自從和她熟稔起來后,他就開?始詢問姜瑤是?否可?以將他的書搬過來。
剛剛開?始, 只是?一本兩本,后來, 是?一箱兩箱,謝蘭修越來越不把?自己?當?成外人, 進入東儀宮書房就好像他自己?家的一樣。
謝蘭修擅長寫文章, 筆下錦繡燦若金花,一片文章令外面諸多的士子羞愧不如黃口?小兒。謝蘭修沒有正經拜師, 除了年幼時英國公為他開?蒙,他今后大部分時候都在自學,集百家至長,參悟古今圣賢之道。
以前同?案溫習,姜瑤累了,會?想辦法偷懶,在午后會?靠著墊子休息片刻。
可?謝蘭修似乎不會?累,姜瑤睡去時謝蘭修在看書,醒來時他在寫字,安安靜靜地做自己?的事情,靜悄悄的,連翻動紙面都那樣小心翼翼,唯恐驚動沉睡中的她。
姜瑤看著陽光勾勒出頭的側臉,對?上他那雙明亮的眼睛,不經意間笑?了一下。
都說以眼見心,謝三郎君的眼,就是?他的神,洞徹他一顆冰清雪魄的玲瓏心,心正眼明。
“那就多謝三郎君了,不過我與三郎君已經見過好幾次,哪怕不能成為友人,也算是?泛泛之交,這段日子還得和三郎君相處,三郎君一直稱呼我為‘殿下’,未免有些生?疏,行走在外,多有不便。”
她笑?盈盈看他:“三郎君,以后你不必一直與我君臣相稱,你可?以喊我小名,阿昭。”
“可?是?……”
謝蘭修又露出了遲疑的神色,他抿著雙唇,似乎難以啟齒,卻又不忍拒絕。
這位公主殿下,好像并不在乎這些身份間的稱呼,不過也是?,她并非從小在宮中長大的人,她天性不該被宮規約束。
謝蘭修此前已經明確在稱呼上回拒過她了,這次還拒絕,會?不會?不給她面子?
但如果?真的要喊她的小名……公主殿下的小名,好像只有陛下和郎君在喊,他和殿下只是?泛泛之交,這樣稱呼她,似乎有點不太妥當?。
姜瑤明白,他向來是?守規矩的人。見他不說話,就知道他心里?還是?守著一套規矩,喊不出口?。
謝蘭修就是?傳說中的那種?乖孩子,從小被按進世家貴公子的模板里?,被長幼尊卑那一套教化,骨子里?始終保持著對?規則的順從,長成了世人所希望的那個樣子。尊卑稱呼、一舉一動都要按照大人們從小教導他的來。
這是?他的習慣,很難被改變。
要他一時打破成規,的確比較難,姜瑤也不勉強,眼看著他緊張得又要發紅的臉,姜瑤笑?了,“私下叫就好了,如果?喊不出口?也沒關系。”
“三郎君不讓我稱呼你‘哥哥’,我直呼三郎君,也覺得有些疏遠,以后我就稱呼三郎君的字,‘蘭修’可?好?”
這是?一種?愛稱,就相當?于姜拂玉高興的時候喊她臣屬一句愛卿,倒是?沒什么不妥。
上輩子姜瑤最開?始稱呼謝蘭修為“蘭修”,后來稱呼他為“哥哥”,但更多的時候,姜瑤都在喊他“蘭修”。
聽到這個稱呼,謝蘭修心里?一頓。心里?似乎有跟什么弦被撥動。
蘭修……
腦海中忽然間飛速閃過許多個聲音,像是?耳鳴一樣嗡嗡作響。
謝蘭修恍惚間驚覺,好像也有人,時常這樣稱呼他。
她坐在草席上,眼眸彎著,姿態放松隨意,筆墨沾上她的白色衣袖,“蘭修,你看我今天練的字是?否有進步。”
他眉頭微微一皺,難得地走神片刻,他揉了揉眉心,腦海中的聲音消弭,化為一片灰燼,隨風輕輕逝去,不留任何痕跡。
他抬眼正視坐在逆光處的姜瑤,她身后是?敞開?的窗戶,窗外種?植著參天碧綠的梧桐樹,樹影婆娑,隨風輕擺,光線透過樹影和紙窗,將她的輪廓勾勒地參差不齊。
謝蘭修抿唇片刻,開?口?道:“殿下……不……”
他很自然地就說了出來,“阿昭。”
謝蘭修站在姜瑤身前,陽光落滿屋子,他身上被淡黃色的光圈模糊,姜瑤聽著他喊自己?,抬頭望著他,恍惚間,如魂兮歸來,姜瑤一瞬間竟然覺得,上一世的謝蘭修活生?生?站在她的面前。
但窗外樹枝晃動,光影交錯間,有碎光揉進了謝蘭修的臉上。
這樣仰頭看他太過刺眼,姜瑤瞇著眼睛適應片刻,終于又看清了謝蘭修,臉上還帶著紅暈。
像是?喊出這個稱呼對?他來說很難為情,他果?然又臉紅。
姜瑤忍不住抿唇一笑?,方?才果?然是?她的錯覺,謝蘭修怎么可?能想起來?
姜瑤承認自己?上輩子活得夠失敗,但是?真的要比起來,謝蘭修比她慘一百倍。
姜瑤希望謝蘭修永遠不要想起那些過往。
這個謝蘭修可?比以前那個好玩多了,姜瑤還沒玩夠。
謝蘭修方?才莫名其妙地魔怔了一下,等回過神來,正看到公主殿下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盯得他有些緊張。
他想起還要正事要辦,忍不住提醒道:“阿昭,該查案了。”
有一就有二,喊過一次的稱呼再次脫口?叫出來也變得順口?了。況且祖父也說,對?殿下不必太拘謹,免得惹殿下生?厭。
他不愿意殿下厭棄他。
姜瑤攤開?手,“那就有勞蘭修了。”
他不是?都看過嗎?直接挑重點講給自己?聽就好了。
……
謝蘭修每天都要再錄抄寫一大堆東西,從一眾文書中摘錄提取要點的本事一絕。
他昨天熬夜看完了文書,然后濃縮成簡明扼要的句子,以最少的語句很快給姜瑤梳理了案件詳情。
謝蘭修看過資料,知道姜瑤和林愫當?時在場的。
時間線推回姜瑤在崇湖上與林愫泛舟的那天,姜瑤落水之后,林愫立刻調動最近了府衙,并親自下水救人,落水百余人,包括那位名叫云娘的歌女,全部打撈上岸。
死者?唯獨云娘一人。
當?夜,姜拂玉下令,城外守軍介入此事,將落水的人送回家中,并且統計人數。
這些人有上京本地人,也有南來北往路過此地的游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均可?查驗戶籍文書,而且多是?友人或者?親友相伴出行,除卻四位學宮弟子,皆是?白身百姓,當?時船上與上京世家貴族有關的也就林愫姜瑤外加一個白青蒲,并無他人。
次日,姜拂玉命人打撈游船,想要查找游船上面被動過手腳的痕跡,但是?游船損毀嚴重,能打撈起來的,只有一堆漂浮起來的木頭,并未發覺有異常之處。
同?日謠言興起,城中三人成虎,狐妖之說如潮水般蔓延開?來。
姜拂玉派禁軍鎮壓謠言,派兵鎮守茶館,鬧市,抓捕在城中傳謠之人,一天下來,謠言稍稍被壓制。
因為人手分身乏術,所以姜拂玉轉而將案件交給刑部,今日又交到了姜瑤手中。
刑部堆壓的案子向來很多,即便姜拂玉命此案要加急,然而這個案子牽涉林愫,官員們生?怕得罪人,紛紛推拒,拖延,直到姜瑤前來。
“這些是?落水之人的戶籍資料,官員們都核對?過了,暫時沒有從中找到可?疑之人。”
謝蘭修指著案上分類好的東西對?姜瑤說道,“這部分是?周邊目擊者?的口?述,有人述說當?時看到在船沉之前,曾有人目睹湖中有人野游,有可?能是?動了床上的榫卯結構,讓船失控,只是?……”
“這些口?頭所述,均無從考證。”
姜瑤聽著他說著的話,抬手翻閱幾篇戶籍文書。
都是?良民,有兒有女,有父有母,有跡可?循,這樣的人,沒必要去做亡命之徒。
“阿昭,我建議,還是?從死者?身上查起,仵作驗尸的結果?描述,她身上的傷口?有點怪異。”
姜瑤也覺得應該先查那個云娘。
當?時,樓船相撞,別人都驚慌失措,就她一個人在大聲嚷嚷。
她當?然有問題。
姜瑤閉上眼睛,仔細回想當?時的場景,那時候她被林愫摟在懷里?,緊張中看云娘撕開?的衣裳,裸露肌膚上的三道傷口?。
就好像被什么東西抓開?的一樣。
利爪…狐妖……
姜瑤瞇了瞇眼睛:“她的尸身在嗎?”
“本來停尸在刑部,后面味道太重,有文官受不了,就暫且搬到城外去了,阿昭要查嗎?”謝蘭修看著姜瑤,有些猶豫,“其實,阿昭傳仵作也是?可?以的,仵作已經驗過了。”
那樣的東西,不太適合讓她看見。謝蘭修怕她今天反胃,吃不下飯。
姜瑤說道:“把?和云娘有關的東西都帶上,我們出城去看看。”
云娘的尸身被打撈起來后,就暫時放在京尹府衙里?,后來隨著案子一起移送刑部。
過了谷雨,上京城愈發悶熱,加上潮氣侵蝕,尸身很快就發霉腐爛,發出濃烈的臭味,稍稍走近,就會?被那難以掩飾的臭味熏得腹腔翻涌,接受不了的人立刻就能吐出來。
于是?在刑部官員的抗議下,尸身就被送出了城,放在官衙的義莊上,和其余兇案的尸身堆放在一起。
姜瑤已經借著謝蘭修偷懶省卻了去看絕大部分文書,只是?關于云娘的部分,她還是?事無巨細得翻閱了一遍。
云娘出身很低,她的母親是?勾欄瓦舍中人,父親不明。
她從出生?起就是?奴籍,連個像樣的名字也沒有,云娘只是?她的伎名,別人給她的一個稱呼。
她年幼時在青樓里?打雜,等到長大,自然而然繼承了母親了衣缽。
既年輕又美貌,還彈得一手琵琶,云娘接客后,很快恩客不斷,在西市打出了名聲,每日樓里?都聚滿了聽她彈琵琶的人,每日拋向臺上的珠寶首飾不斷,頗有五陵年少爭纏頭的氣象。
游湖那天,船家為了招攬風雅之客,請了歌舞伎上船,給客人們彈奏靡靡之音。
這也是?崇湖上船家的正常操作,船家為了掙錢,無所不用其極,花樣百出,要做到風雅糜爛,別開?生?面,自是?少不得往船上裝點。
如花美眷,冰肌玉骨,正是?最好的裝飾品。
云娘也不是?第一次登船獻技,刑部的人效率很高,把?云娘從前登船全部的經歷都記錄在案。仔細一看,已經有十余次。
這次船家相邀也是?提前定下的,樓里?的老鴇都知道,她那條樓船上,大部分都是?她的恩客,眼睜睜看著她發瘋,投湖,淹死在湖中。
謝蘭修坐在馬車邊上,見她看得認真,沒有打擾她,只是?貼心地替她將馬車中晃動的簾子打開?,讓陽光可?以照落在她的身上,充盈馬車,讓車廂內更亮堂些。
她安靜下來的樣子,宛如精雕細琢的白瓷被陽光照亮,白雪中透著嫩粉。
謝蘭修似乎想起了一些事情,他記得好像許久之前,有那么一個人,總是?坐在他的身邊,垂首看書,翻動的書頁和著清淺墨香,書卷蘭草氣息縈繞在側,那人烏發未挽,垂落至他衣角。
但仔細搜索,腦海中一片空白,只是?后知后覺明白了一件事:原來公主殿下是?識字的。
姜瑤車上看書,有些頭暈,閉上眼睛休息。
謝蘭修見她不看了,遂將簾子拉上。
姜瑤手搭在馬車的靠墊上,食指輕輕地敲動,推理了一下時間線。
她和林愫是?上午的時候出宮的,在此之前,他們要離宮的消息、行蹤都是?未定的。
云娘登船獻技,是?提前兩日船家就和老鴇說好的,也就是?說,云娘如果?是?沖他們而來,必定是?臨時起意,并非早有蓄謀。
青樓瓦舍,人來人往,三教九流什么都有,一個女伎每天流連之人不在少數,想要找出可?疑之人,難上加難。
如果?縮短時間,就在云娘投湖當?天……不,準確地說,是?在她和林愫登船之后,云娘跳湖之前。
姜瑤睜開?眼睛。
“到了!”
馬車停在城外一處禁軍把?守的屋舍前,這里?,就是?停尸的義莊。
謝蘭修先踩著馬凳跳下車,然后抬手去扶姜瑤,謝三郎生?了一雙骨節分明的手,他只扶姜瑤,并不逾矩,等姜瑤平穩落地,立刻收起手來。
守衛們早就知曉今日公主要駕臨,連忙出來迎接。
“殿下,死者?的尸身正停靈屋中,單獨辟開?的屋子,讓我等帶殿下入內觀看。”
姜瑤邁步想進,忽然又聽他道:“義莊污穢,還請殿下和謝郎君系上面罩。”
他們取出了一張紗制面罩,謝蘭修先攔在她面前,接過面罩,自己?系上,微微皺眉,沒有感覺到不適之后,才取過另一個面罩。
“殿下,您轉一下身。”
謝蘭修給她系上面罩的時候,姜瑤才回過神來,今天她出門沒有帶侍女,伺候她的事情居然是?謝蘭修在做。
她有點不好意思,怎么能這樣麻煩謝蘭修,她本來想說自己?也可?以系面罩,但是?謝蘭修動作太快,已經將面罩蒙到了她臉上。
“味道可?能有點難聞。”謝蘭修提醒道,“殿下忍一下。”
面罩剛剛搭在她的臉上,姜瑤就覺察到了上面帶著濃郁的香氣,不知道在藥水中泡了多久,濃重到似乎可?以將外界的一切氣味隔絕。
她眉頭擰緊,鼻腔被濃香嗆得有些難受,過了好一會?兒,才能夠適應上面的香氣。
謝蘭修自己?系面罩的時候干脆利落,替姜瑤系的時候不知道在想什么,默默凝視著姜瑤的耳背。
“好了嗎?”
姜瑤喊他,他才連忙把?繩結系好。
等走進停尸的房間中時,姜瑤終于明白了,這塊面紗的用處有多大。
方?才才外面尚未有覺察,她一進屋中,那沖天透頂的濃郁尸臭瞬間撲面而來,直直攻擊她的大腦深處,透徹心扉。
哪怕有面罩上的熏香阻擋,她也能夠感覺到空氣中彌漫的濃郁腐朽的味道。
姜瑤想起從前在生?物書中看到的:人對?同?類尸體會?感覺到本能的厭惡,這是?長久進化而來的,刻在DNA里?面,令人產生?生?理性厭惡的氣味。
姜瑤見識過更可?怕的,理智上并沒有感受到太大沖擊,這具身體似乎從小嬌生?慣養,還沒有感受過這樣的氣味,眉頭反射性地擰了片刻。
她轉身看著謝蘭修,發現他正倚著門,臉色有些難看。
姜瑤覺察他的不適,提醒道:“如果?適應不了,蘭修不妨在外面等候片刻。”
他握緊泛青的骨節,搖頭,“無礙。”
公主殿下尚能勉勵支撐,他可?不能躲在后面。
有人替他們打開?棺槨,云娘赤身裸體躺在其中,衣裳全部撕碎,只能勉強遮擋最隱私的部位,四肢已經泡腫,發黑。
胸口?那三道傷口?,更為觸目驚心。
“是?刀傷,”仵作一邊說著,一邊在虛空中朝自己?胸口?比劃,跟姜瑤解說道:“根據刀口?的深度判斷,她是?自己?握刀劃出的傷痕,許是?因為刀口?太鈍,故而導致傷口?看起來如鋸齒,刀傷不致命,初步斷定是?死者?劃傷后跳入湖中溺死。”
他打量著姜瑤的反應,他本來以為,姜瑤會?害怕,但她情緒淡淡地,垂眸凝視棺槨中的女子。
姜瑤并沒有感覺到害怕,仔細打量那刀傷,甚至還湊近去看深度是?否真如仵作所說。
她食指在自己?胸口?劃過,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過那女子在樓船上端著琵琶的模樣。
三道血痕,偽裝成狐妖利爪劃過的痕跡。
姜瑤忽然往外走,“蘭修,我們去西市吧。”
西市的醉仙樓,正是?云娘的居所,在姜瑤之前,禁軍和刑部的人都分別來錄了口?供,把?云娘的親近之人都問詢了一遍,只不過姜瑤想要親耳聽聽。
下了馬車,謝蘭修才知道姜瑤要來這種?地方?,他抬頭看著樓上打扮得春光明媚的姑娘,腳步一頓。
非禮勿視,謝家家風極嚴,連納妾都不允,這種?風月之地,謝家的車馬平日里?見之都要繞道而行,謝蘭修更別提親臨了。
他猶豫了片刻,姜瑤已經沖到了前面,謝蘭修欲言又止,但出于查案,也是?無可?奈何,只好憋紅了臉跟在她身后。
這么小年紀的來客樓里?的人還是?頭一次見,但只見她從寬大的馬車上下來,有侍衛跟隨,打扮也光鮮亮麗的,想必是?不可?多得的貴客。
守在門邊招徠客人的小倌立馬來了精神,還沒等姜瑤拿出官衙的令牌,就已經急不可?耐地撲了上來,“二位小客官,是?第一次來嗎?是?聽曲還是?干點別的,有什么想要的,就盡管告訴哥哥,我們可?是?姑娘和哥兒們都有……”
他滿臉堆笑?,身上沾染著樓里?的脂粉氣,他剛靠近,姜瑤就被他身上那不知名的煙塵香氣熏得難受。
正想開?口?呵斥,忽然身后伸來一只腳,直直踹在小倌胸口?上,一腳將他給踹開?。
“小心!”
謝蘭修被這突發的一幕驚到,下意識將姜瑤護在懷里?。
兩個人紛紛抬頭,只見一個黑衣人不知何時忽然出現在他們身前。
那人長發高束,臉上覆蓋了銀色面具。
寒冷如冰的聲音從面具下傳出,透著一種?幽深的死寂:“沒看見這是?兩個孩子嗎,姿態放端正點。”
姜瑤、謝蘭修:……他好兇!
“別怕,是?我的暗衛。”
姜瑤放開?了謝蘭修,只不過不知道為什么,她還沒說什么呢,夜刃的暗衛會?忽然冒出來給這小倌一腳。
他的身形頎長,姜瑤打量著他,發覺他和別的暗衛不同?。
臉上的面具,居然有一道橫亙的劃傷,如果?這是?傷口?,那就要從鼻梁劃拉到眉梢。
踹完一腳后,他拱手朝姜瑤行禮,不作停留,很快就消失在姜瑤面前。
可?謂來無影去無蹤,行如風,連半點聲音都沒有。
姜瑤上輩子習武,依稀能夠分辨出,這人輕功一絕,哪怕是?放在夜刃中,也是?個十足的高手。
那小倌被一腳踹得翻到在地,起來時老實多了,知道這是?兩個不好惹的,不敢再獻媚,只好拱手見禮:“敢問二位貴人有合適吩咐?”
姜瑤這才拿出刑部的令牌:“官府辦事,你,你們掌事的,統統都給我一起上來。”
第47章 查案
姜瑤可不是什么脾性溫柔的人, 刑部?命令一出,立刻讓人按住了小倌。
她邁步往門內走去,郎君打扮輕便, 她不用提裙,直接跨過了門檻。
云娘的閨房在二樓,在醉仙樓中屬上等廂房。
云娘死后, 這里暫且空了出來,還沒收拾,等待今后的姑娘搬出來。
姜瑤還是頭一次進花魁的閨房,斯人已去,這里常年熏焚的艷香已經停了。
涼風穿堂,一片冷寂, 彩帛垂落,形成四角的窗簾,依稀能夠看到往日的旖旎。
姜瑤往屋子里轉了一圈,管事?老鴇才遲遲趕了過來,不知道是不是被警告過, 老鴇特地?換了身衣裳, 一把水洗掉臉上的脂粉氣,把自己捯飭得干干凈凈的, 才敢來見?姜瑤。
她雖然不知道姜瑤貴為公主,但是她見?姜瑤能調遣刑部?官員, 對?方身份定然顯貴,哪怕還是個孩子也不敢輕視。雙手捏著帕子, 堆笑道:“請問貴人有何吩咐?”
姜瑤正在這屋子里繞了一圈, 這里的擺設不算平整,桌上搭著兩個酒壇子, 還未開封。
姜瑤停留在屋里一個柜子前,拉開柜子,想要?看看里面的物件。
柜子最上面的一層,堆積著厚厚的一沓黃紙,旁邊是,還有部?分畫好的符紙,最高的地?方,懸掛著一副八卦鏡。
姜瑤:“……這是什么?”
老鴇說?:“這些都是些辟邪的黃符,都是云娘求來的。”
“前些天大家不都是說?她瘋瘋癲癲,一頭扎進水里淹死了嗎?其實,我們家云娘前幾個月前就有些怪怪的,三天兩頭出城,去寺廟去道觀,只怕是被什么東西給纏上了。”
老鴇小心翼翼地?嘀咕著,一邊打量著姜瑤,生?怕哪句話惹姜瑤不高興。
姜瑤讓禾青給她抓了一把黃符,正放在眼前掂量著,她看不懂符,只覺得上面的咒文形狀扭曲,看起來有些奇怪
老鴇看她毫不忌諱地?將?咒文捏在手里,膽戰心驚地?垂下頭:“其實,當時那么多人都看見?是她自己投湖,也不可能是別人逼她去死的,估計真?的是惹上了什么,貴人可仔細著手,只怕上面的污穢沾染到貴人……”
姜瑤猛地?把黃符摔在地?上,嚇了老鴇一跳。
只聽她冷聲道:“裝神?弄鬼的事?情就不必說?了。”
一人為虛,眾人為實,姜瑤篤信自己穿的是一個唯物社會。云娘可以?是被人害死,也可以?是她想不開自盡,也有可能還有人威逼利誘哄她去死,但唯獨不可能是被鬼害死。
姜瑤查案,正是擔心這件案子變成無頭冤案。
云娘死應該是有跡可循的,無論是自殺還是他殺,她絕不能是被虛無的東西害死。
死得虛虛實實,不辯真?假,理智的人可以?說?是刑部?辦事?不力,沒有找到真?相?。不理智的人和看熱鬧的人可不會這么想,云娘死前有口口聲聲喊著天意降臨,就會引人遐想
之前有狐妖降世?的傳言在先,緊接著上京城現異象,發生?怪事?不斷,有心者就會覺得,這就是天意所指,借云娘之口布告眾人,大道將?衰,狐妖惑主。
姜瑤目光一暗,線下人們唯一可以?詬病林愫的就是他的出身,他不能為謠言所累,平添污點。
姜瑤掃了一眼黃符,讓人挑幾張帶走,又接著往下搜尋。
衣裳首飾,披帛云肩,這些都是云娘生?前的物件,她在樓里應當不缺錢,所有的華服首飾,都是用上好的綢子和珠寶做的,光彩動人。
姜瑤心知這些東西價格不菲,隨口問道:“她平日里很?招客人喜歡?”
“那當然,我們家云娘可是頭牌,客人們花幾百兩才能得見?她一面,想和她共度一夜,得千兩起步,她上臺彈一次曲兒,臺下公子們拋擲的珠寶堆積如山,一次收入,抵得上別的姑娘接客半個月了。”
說?到這里,老鴇連連嘆息。
其實云娘死了,她心里也不好過,就相?當于樓里失了一棵搖錢樹,而且平白還給樓里也惹上了官司。
這些天上門來搜查的人并?不少,姜瑤也不是第一個,一個個逮著她問這問那的,搞得樓里做生?意也受阻。
正說?著話,姜瑤已經迅速掠過了珠寶首飾,拉開下方的柜子。
“——等等!!”
那個柜子是……
老鴇臉色一變,連忙想要?阻止,可是已經來不及,柜子門被姜瑤拉開,里面稀里嘩啦掉出一堆奇形怪狀的東西。
姜瑤睜大眼睛,露出目瞪口呆的神?色。
哇哦……
帶著軟刺倒鉤的小鞭子,繩索,白蠟,還有一些長形狀粗細不同的物件,鉗子,剪刀……一件比一件放蕩不羈,一件比一件不可描述。
小小的柜子居然別有洞天,姜瑤真?是大開眼界。
老鴇已經開始流汗了,忽然感覺身后有一道兇光在盯著自己,她打了個激靈,回頭望去,只見?一道冷冽的目光藏匿在門后,直直盯著她。
是方才警告她對?待姜瑤要?恭敬些的人。
老鴇咽了咽口水,心里一陣哆嗦,她可不是故意讓這些東西污了貴人的眼。
“這些、這些……”
她掌管青樓多年,當然知道這些東西是什么,但一時竟然不知道怎么跟這個打扮成小郎君的姑娘解釋。
她憋了半天,終于開口道:“是云娘收集的一些新奇的玩物。”
小孩子不懂的玩物。
已經經歷過成年期的姜瑤當然知道這些是什么,然而老鴇這話卻唬到了真?正只有十二歲,干凈清白宛如一張白紙的謝蘭修。
他打量著這堆奇怪的物件,眉間?若蹙,疑惑道:“但是為什么這里還會摻雜著短刀?”
姜瑤被謝蘭修的話所提醒,低頭望去,果然發現了一柄匕首,混雜在這些東西里。
姜瑤撿起來掂量了一下,她和謝蘭修兩個人同時都想到了些什么,相?視對?望。
“不是這把,”雪白的劍鋒倒映著姜瑤的面容,她看著劍鋒上反射的寒光道:“劃傷云娘的是鈍刀,而這把刀峰雪亮,不可能留下那樣參差不齊的傷口。”
說?著,她將?刀拋向禾青,“先帶著吧。”
然后,目光從那堆奇怪的東西中移開,看向老鴇,“有一件重要?事?,你要?實話跟我說?。”
姜瑤一雙眼睛澄亮:“云娘死去前的兩個時辰內,有沒有人來找過她,我說?的人包括她的客人,又或者是別的親友。”
老鴇說?道:“當天姑娘要?登船,我哪還敢給她接客,進入樓里的公子都是要?給銀兩,過賬簿的的,貴人如果想要?,我大可把賬本都搬來給你,看看當日哪有記錄,姑娘并?沒有見?過外人,早晨起來,就一輛小車送去登船,還是青萍送去的,不信你問問他?”
老鴇指向剛剛被捆來的小倌,呵斥道:“快點告訴貴人,當天是你負責伺候姑娘,一整天都在守門,有沒有看見?有人進云姑娘房間?!”
作為西市最好的風月場地?之一,醉仙樓的幾乎能夠滿足顧客一切需求,不僅養了一群姑娘家,還連帶著選了一堆根骨清秀的少年入內,用來招徠女客,或者滿足一些特殊癖好的客人。青萍就是其中之一。
只是,南陳多年以?來男尊女卑,雖女帝稱朝后有所改善,但是民間?習慣難以?改變,醉仙樓更多的是沖著姑娘們來的客人,青萍這樣的人鮮少能接到生?意,所以?也順便干起了看門或者幫姑娘們跑腿的雜活。
聽到老鴇喊自己,青萍連忙說?道:“那天姑娘正巧要?出門,我就守在姑娘門口,姑娘晨起在屋內梳妝,試了一下琵琶音,給自己灌了幾杯酒……就出去了,我親自送她上船的,哪有見?什么人!”
姜瑤微微皺眉,“那信鴿呢,有沒有收到?”
“姑娘在內室,她梳妝打扮的時候又不給我進來,這我怎么知道……”
青萍小聲地?嘀咕著。
姜瑤眨了眨眼,忽而注意到了一個點:“你說?云娘喝了酒,是桌上放著那幾瓶嗎?”
“是吧,”青萍忽然想到了什么,說?道,“云娘前從前是不愛喝酒的,不知為何忽然戀上了酒癮,平日里總是讓我給她跑腿去東巷頭那個酒肆里打酒,那些正是我前些天帶回來的,云娘還沒有喝完。”
沒有見?人,只是飲了酒。
前幾個月開始出入道觀寺廟,忽然染上酗酒,時間?是不是對?上了。
姜瑤心念微動,伸手抱起一壇子酒,交給禾青,“去查查看。”
“是。”
禾青領命,立刻派人下去探查。
姜瑤目光悠悠地?看著青萍:“你最好不要?騙我。”
姜瑤在醉仙樓待了許久,這兩個人的話她并?不是全信,還找了樓里的其他姑娘和雜役問話。
大抵受男人喜歡的姑娘都不怎么受女人喜歡,云娘以?一己之力搶走了不少姑娘的恩客,大多數姑娘和云娘的關系并?不怎么好。
住在云娘對?面的花娘冷聲笑道,“她這個人,性子孤僻,平時不和我們來往,平時也就伺候她的小倌和她走得近,最近她在搗鼓那個符紙,不知道是不是和這個有關。”
和花娘交好的姑娘也說?道:“我看貴人也不必查了,大抵就是她自己找死,這人喜歡糟踐自己的身體,平日里常常用刀在自己身上劃口子,血肉淋漓的,后來被媽媽說?了要?養護好皮膚,都是做皮肉生?意的,擔心留疤,將?來客人不喜歡,警告過好幾次她才不這么干,我看,這次是她那自殘的怪癖又犯了,受傷后精神?緊繃,被撞船驚嚇,導致投水溺斃,她自尋死路罷了。”
這么多的姑娘,只有一位名?為紅櫻的姑娘細聲細語地?為云娘說?話:“其實,云娘人也挺可憐的,云娘身世?可憐,我們樓里的女子,命賤如塵土,前一陣子云娘發現懷孕了,也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如果生?下來云娘這一生?就毀了,所以?只能打掉,我倒是不覺得云娘被什么東西纏上了,她那些符紙好像是往生?符,是為她孩子祈福,她以?前并?不喝酒的,只是失了孩子傷心過度,需要?消解……”
“那天云娘確實沒有見?外客,不僅沒有見?外客,她甚至都沒有見?什么外人,媽媽平日里疼惜云娘,不會讓她一天太忙碌,她如果登船彈琵琶,就不讓她接客,何況云娘平日性情冷淡,在外面也不可能有什么相?好,背著大家偷情……”
姜瑤也沒有故意問她們什么,只是聽一聽云娘生?前的一些往事?。
紅櫻說?的還算中肯,她年紀小,大概和謝蘭修差不多大。青樓間?的姑娘,十一二歲就得出來見?客。
姜瑤忽然間?想到了什么,將?外人都支出去,掏出了錢袋子,掏出一片金葉子,放在她的掌心。
紅櫻先是一驚,然后連忙搖頭,“貴人,不可以?的……”
姜瑤笑說?:“你收下吧,算我賞你的,不必有負擔,我就是喜歡賞人東西。”
紅櫻握住金葉子,憋得滿臉通紅,欲言又止。
像是終于鼓起勇氣,她說?道:“其實,有一件事?情,我不確定……”
支走了紅櫻,姜瑤心想,果然許淑雅的預料是對?的,有的時候,這些碎銀確實可以?有用。
起碼,收買人心足夠了。
她大概知道了云娘是個怎么樣的人。
一個有點特殊自虐性癖好,流產后借酒消愁,寄托于符咒消解,性格孤僻的女子。
究竟是怎么樣的代價,可以?讓她投水而死?
那三道傷痕,真?的是她自己留下的嗎?
問詢得差不多了,姜瑤帶著謝蘭修走出醉仙樓。
她腦子里堆積的信息太多,有些犯困了,伸了個懶腰。
謝蘭修跟在她的身后,“時間?還早,阿昭還想去哪里?”
姜瑤迷迷瞪瞪,回頭打開小折扇,眨了眨眼睛,“蘭修,跟了我一天,有什么猜想嗎,不妨和我說?說??”
謝蘭修父親穩坐刑部?尚書多年,他平日耳濡目染,聽父親分析案情多了,自然會冒出一點想法。
只是,祖父的叮囑猶在眼前,這件事?是公主殿下主理,他充當的只是一個玩伴,哪怕他再有想法,也不能多說?。
他垂眸,“蘭修不知。”
姜瑤抬頭輕笑,他們才見?過幾次,謝蘭修這輩子還不是她的人,還要?注意小心翼翼地?劃清關系。
姜瑤心想,沒關系,遲早有一天,她要?讓謝蘭修再次站在自己身邊。
姜瑤思索片刻,走上馬車:“我們去南市。”
“阿昭可是有什么想法了嗎?”
“沒有,就是想著今日出宮前,承諾過爹爹,要?給他買點心的。”
姜瑤搖了搖折扇,“南市的小食多,我有點餓了,一起去逛逛吧。”
……
姜瑤夜晚回來時,帶了大包小包一大堆東西。
這些東西都是她用許淑雅那邊得來的金葉子買來的。
姜瑤早上出門時還信誓旦旦跟林愫說?要?給他買點心,結果出門時才發現囊中羞澀,如果不是許淑雅給她銀錢,她還得去跟謝蘭修借錢,這次可得多謝這位老師了。
她給誰都備下了一份禮物,買來的鮮花是送給姜拂玉的,點心是給林愫的,還有臨春夏秋冬四人買的首飾,有給許淑雅和景儀宮的徐芳菲各自備下一份禮。
她回來的時候,林愫正在院子里等她。
給姜拂玉的花讓人先送去景儀宮,連帶著給其他人的禮物也送了出去。
人在宮中,人情世?故必須要?做的體面,姜瑤上輩子不懂,但是見?林愫和許淑雅相?互贈禮后,她好像忽然開竅,學到了什么。
善因結善果,只要?是她可以?爭取的人,都盡量和她們先打好關系,這樣子總比交惡好。
“阿昭怎么給爹爹買了這么多東西,這是要?放到壞了也吃不完呀。”
林愫拆開油紙包裝的點心,既開心又嗔怪地?對?姜瑤說?著,他抬頭看著姜瑤的眼神?中,全是寵溺的神?色。
“吃不完就讓大家分食吧,”姜瑤看著林愫高興的模樣,心中也欣喜,“市集之上,好吃好玩的有那么多,我當時看到這些,心里想著,這樣也想給爹爹買,那樣也想給爹爹買,覺得什么都是好的,什么都想讓爹爹看看,什么都想買回來給你嘗嘗,所以?就都買了。”
林愫當然知道,他今天下午,可是看著姜瑤拉著謝蘭修跑遍整個南市,給他買這買那的。
欣慰同時也忍不住感動,眼睛有些熱熱的。
看來,阿昭還是處處想著他的。
說?著,姜瑤將?一個琉璃桂花冰糕遞到林愫嘴邊上,“爹爹,你嘗嘗這個,好不好吃?”
她試吃過,這種冰糕入口即化,如春入喉,那種清甜可以?持久留芳,不至于太綿密,是林愫喜歡的口味。
林愫咬了一口,眼睛里似乎有星辰,明?燦燦的,十分好看。
他夸贊道:“阿昭挑選的,就是最好的。”
父女兩人寒暄了片刻,林愫便問起了今天發生?的事?情。
“阿昭今天跑了一整天,可有什么發現?”
事?實上,她見?了什么,聽了什么,林愫都一清二楚,他僅僅比姜瑤早回來片刻。
只不過林愫不知道,姜瑤心里是怎么想的。
“唔……”姜瑤思索了片刻,腦海中信息翻涌,她大腦一時有些卡殼,當即就有些犯困了。
東西南北跑了這么久,她今天真?的累了。
她打量個哈欠,疲憊地?勾起唇一笑,有些敷衍地?道:“保密,不告訴爹爹。”
林愫知道她困了,心想讓她一天就想出頭緒,實在有些為難。
今天林愫看她也像個無頭蒼蠅一樣亂轉,相?比也不會有結果。
不過沒關系,林愫對?姜瑤極為寬容,只要?她今天出門了,也算是見?識到了外面的世?界,就算沒有查到也沒關系,她已經努力了。
他繞到姜瑤后面,替她拆下頭上的束發,讓她柔軟的發絲得以?耷拉在肩膀上,“阿昭已經困了,先去休息好不好。”
姜瑤打了個哈欠:“放心吧,爹爹,我已經有十足的把握……”
她跳下凳子,跌跌撞撞地?往寢房里走,路過禾青的時候,拽了他一把,“禾青,記得一個時辰后叫醒我。”
她只能暫時睡一個時辰,還有事?情沒有處理完……
她本來想讓林愫喊醒她的,但是如果是林愫,肯定不舍得半夜叫醒她。
她還沒有處理完今天的事?情。
倒頭沉沉睡去,醒來時候已經是夜深。
禾青一身黑衣,立在她的床頭,“殿下…殿下……”
姜瑤困得快睜不開眼睛,艱難地?從床上翻起來,聲音微啞地?問道:“東西都搬回來了嗎?”
禾青回答道:“一個時辰前已經搬就在書房內擺著,請殿下移步書房。”
姜瑤果斷起身,披上外衣,朝外面走去。
春夜寧靜,只有蟋蟀窸窸窣窣的鳴叫聲,姜瑤走出屋子,一路漫步走到中庭。
臨秋看見?她出來,驚訝道:“殿下,你不是已經睡了嗎?”
姜瑤揉揉眼睛,半夜起身,她整個人都顯得有些疲倦,掀了掀眼皮,只能用輕“嗯”來回答臨秋。
怔愣片刻,她才能夠說?出連貫的話來:“去書房看些東西。”
她頭發未挽,將?醒未醒樣子,眼皮子合上又撐起,像是很?努力地?保持清醒,看起來弱小又可憐。
“有什么要?看的,就不能明?天再看嗎?”臨秋頗為心疼,公主殿下小小年紀,竟然這么努力。
“沒關系的……”
她上輩子八歲的時候,回到宮里學書時,書房時常點燈至夤夜,只不過這輩子生?物鐘被林愫慣得太松散,所以?會一時有些難以?適應。
書房里堆了整整一箱的賬簿,都是夜刃潛入襄陽王府里偷出來的。
姜瑤根本沒想要?認認真?真?地?在云娘身上找到痕跡,今天走的那一遭是刑部?的程序。
姜瑤知道,自己接手此案,無數人等著看她的笑話,無數人盯著她的行蹤,所以?她在外必須做些事?情給人看。
今天林愫問她有什么發現的時候她根本就沒辦法回答,因為她的調查重心根本不在云娘身上。
既然姜拂玉都已經將?夜刃交給她了,她自然可以?另辟蹊徑。
從始至終,她想要?查的只有姜潮。
要?不是擔心連累林愫,她直接下令宰了姜潮都可以?。
可是為了謠言浮出水面,她還是得抓住證據,才能名?正言順地?將?一個親王拉下來。
上輩子姜瑤是學金融的,和錢打交道,她深刻知道,人在俗世?中,總是脫離不開五谷錢糧,招兵買馬要?錢,買人性命要?錢,雇人幫工要?錢,買兇殺人要?錢,造謠生?事?也要?錢……姜潮無論想要?做什么,必然要?花到錢,和錢脫不了干系。
所以?想要?知道他做了什么,查他的賬簿,是最方便快捷的辦法。
姜瑤翻開最近一個月的賬簿,認認真?真?地?看了起來。
第48章 酒香
白露凝于草木間, 景儀宮中,正在批閱奏章的姜拂玉忽然皺眉,擱下筆, 看著?花瓶中艷麗的桃花出神。
這是晚春最后一季的桃花,大?抵是在上京城郊外的野山上折下送來,枝椏上帶著?綠色的枝葉, 被?姜瑤買下送來后,姜拂玉就讓人將花束栽進花瓶中,放在書案一隅,以供她隨時觀賞。
“陛下,該喝藥了。”
身邊有人端上一碗湯藥,擱置在她身邊。
姜拂玉垂眸看著?玉碗, 端起湯藥一飲而?盡。
當年先帝派人重傷她,后來她又冒死生下孩子,這些年來日夜操勞國事,和臣子斗,和藩王斗, 身體?恢復得不算好, 時常深夜骨痛,每日都要服用參湯滋補鎮痛。
這件事鮮少有人知?道?, 包括姜瑤和林愫。
可是在外?,她需要永遠端起天子的威嚴、天子的體?面, 她都不想告知?親人,平添他們擔憂, 也不想告訴外?人, 免得朝廷因她的身體?動蕩不安。只?要能撐,那?就?多?撐一日。
她抬頭看向白茵, “你回來了?”
白茵神色怔然,隨后點?頭,“下午到的。”
“下午方至,理應好好歇著?,夜里就?不必過來書房了,”姜拂玉握起筆,“只?是沒想到,你對那?個孩子,還留有這么大?的執念。”
“孩子是無辜的,”白茵平靜地說道?,“即便他的父親罪大?惡極,也不應該牽連到孩子身上,也許是上了年紀,這些年我總是夢見那?個孩子的哭聲,當年溺死他,我亦有愧于心,也想為他做些什么彌補,如果孩子還活著?,今年大?概和公主?殿下差不多?大?。”
聽?她提到姜瑤,姜拂玉臉色一變:“白茵。”
白茵意識到自己失言,連忙道?:“還請陛下恕罪,臣只?是一時惆悵罷了。”
姜拂玉飲盡碗中藥,“把東西端下去吧。”
她服藥的消息不能走漏,連景儀宮的近侍也只?有幾個人知?曉。
姜瑤現在年紀還小,她的身上都不能有太大?的變數。
姜拂玉按著?太陽穴,冷汗從額間冒出,白茵明白她又是舊傷復發,五臟疼痛。
從前服用湯藥尚可止痛,現在似乎連湯藥都不行了。
為何復發得這樣快?
“陛下,要傳御醫嗎?”
“不必去了。”
“那?…要朱砂丸嗎?”
朱砂可止痛,但也帶著?熱毒,對人體?有傷,可若是實在堅持不住,朱砂無異于一味鎮定心神的良藥。
“也不必,你出去。”
聽?到她說這句話,白茵就?知?道?,她又要硬熬了。
這一夜姜拂玉疼痛難忍,輾轉反側,好不容易入睡,竟又夢見了那?些光怪陸離的場景。
夢中已經是夏末還是初秋,天氣尚未寒涼,她出門已經要披上薄絨披風。
她的身體?似乎在一年間迅速惡化,入秋后咳嗽不斷。
處理完政務后,她召見太傅和考校過公主?學問的學士們,詢問公主?的學業。
這些士人支支吾吾,說公主?已經習字,想必不久之后會有所進益……
不久之后不久之后……不過都是委婉說辭。
姜拂玉目光一沉,即便明白學業并非一蹴而?就?的,有的孩子開竅晚,姜瑤八歲才開蒙,這個進度也算正常,可她還是沒有辦法不為姜瑤感到著?急。
她看著?自己身體?情況,默默估摸著?自己剩下的年歲。
她最擔心的是,姜瑤年幼無知?,人心不服,如果不逼姜瑤一把,讓姜瑤快些成長起來,將來若她有不測,姜瑤恐怕不能服眾。
她深夜讓人提燈出門,一路走到東儀宮前,她本?來強忍著?,不想要因為這次考核責備姜瑤,只?是許久沒有見她,專門挑在她入睡時,想要看她一面。
然而?,她所看見的是,已至子夜,書房卻?燈火長明,紙窗上倒映著?她小小的身影,腦袋聳立著?,在寫寫畫畫。
姜瑤還沒睡。
得知?姜拂玉到來,那?個小小的身影朝她跑來,高興地喊她:“母皇。”
姜瑤似乎以為自己學至深夜,母親會感念自己的努力,會夸獎她。
可是姜拂玉心里不覺欣慰,只?是荒涼,開口說的卻?是:“你學到半夜,就?學出了這點?東西嗎?”
話剛開口姜拂玉就?后悔了,可是朝政、病痛積壓,無一不推著?她向姜瑤施壓。
在這個世道?,所有人都只?會看到你的成果,不在乎你是否努力,姜瑤這個樣子,說出去不會被?人稱贊勤奮用功,只?會被?人罵一句蠢笨。
姜拂玉臉色不動,看著?姜瑤想要伸向她的手頓住,又垂落。
她這才發覺姜瑤的手微微顫抖,那?是握筆寫了很久,累成這個樣子的。
她垂下雙眸,遮擋住眼里濡濕的痕跡。
她長得很像她父親,但是性格和父親完全不一樣,她不愿意在別?人面前落淚。
姜瑤說:“我錯了……”
姜拂玉握緊雙拳,轉頭離開。
她痛恨自己,她好像不想這樣逼迫姜瑤,不想對她施壓,可似乎又控制不住自己。
她想要讓姜瑤像個尋常孩子一樣長大?,可是姜瑤是她的孩子,是國之儲君。她身體?又不好,御醫推測的是十年,五年,她還能剩多?少時間,姜瑤又能剩多?少時間,她沒辦法不逼她。
直到后來,姜拂玉細數姜瑤短暫的一生,她竟然是鮮少對她表露出關心。
言辭嚴厲逼得她畏懼自己,不敢抬頭正視自己,原本?明朗的性子,也變得那?樣怯懦,那?樣小心翼翼。
“母皇,”夢中,姜拂玉聽?見一個空靈的聲音在喊自己,“我不配當你的女兒?嗎?”
“其實,在你的心里,從來沒有認認真真地把我當成你的孩子吧,因為我愚蠢,看我被?朱夷明騙了整整兩年,居然也沒發現他有問題,或許死了也好。”
那?個聲音笑了,“死了以后,你就?可以挑選別?的皇子皇女來當你的孩子。”
……
林愫半夜忽而?起身,發現對面書房燈燭長明。
他微驚,姜瑤居然還沒睡?
他披上衣裳提著?小燈,走到書房前,也不急著?進去,就?站在外?面隔窗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聽?著?里頭算盤噼里啪啦的聲音。
姜瑤在算賬。
她剛翻看賬簿,就?發現了里面的不對勁。
襄陽王府的吃穿,用度,奴仆工錢,似乎都虛低了。偌大?的襄陽王府,一個月的開支根本?就?不可能只?有這么點?。
姜瑤越看越覺得不對勁,連忙要人把王府記錄在案的奴仆檔案,還有現在南市的商品時令的物價都調了出來。
然后將她當年在大?學課堂上學的那?些都拾了起來,開始計算奴仆的實際用度,和賬簿上的一一對應,做差異分析。
姜瑤愈發篤定,這賬本?是虛造的。
古往今來造假的方法都是大?同小異,倘若賬房想要掩飾一筆支出,那?就?可以調高購買其他物品的費用,將這筆可以分攤下來,不容易發現。同樣的,如果想要掩飾一筆收入,那?就?應該把其他物品的費用記得低一些。
如果是姜潮買兇殺人,那?他應該把他平時生活用度的支出調高,來掩飾這筆支出,而?不是應該調低。
姜瑤心中一驚,將一筆又一筆花費加總,猛地發現,姜潮一個月之間居然有一筆將近兩千白銀的金錢流入。
這些錢從何而?來,姜瑤捏緊筆桿的手微微顫抖,莫非姜潮身后還有人不成?
姜瑤上輩子曾有一段時間沒有和姜潮交惡,受邀前去過襄陽王府,滿地金玉堆砌,連喝茶用的杯子,都是上好的白玉杯,地上的毯子是價值連城的獸皮,比皇宮還要富麗堂皇。
那?時候她還在想,一個王爺,居然也能有這么多?錢,還以為是姜拂玉的賞賜。
但如果那?真的是帝王的賞賜,他遮遮掩掩的干什么,光明正大?地用就?行了。
只?能說,這筆錢是從別?的地方來的,而?且見不得光。姜瑤開始瘋狂頭腦風暴,思考誰有可能和姜潮勾結在一起?他是怎么得到這筆錢的?
禾青替她撿起地上的賬簿:“殿下是不是發現了什么?”
姜瑤想了想,“繼續盯著?襄陽王府,尤其關注他們平時的銀錢來往還有城外?的產業。”
每個月都有固定資金入賬,今后肯定還有,她就?不信她讓人一直蹲著?,蹲不到這筆錢的由來。
“對了,”姜瑤猛地想起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禾青,你找個武功好點?的人,幫我盯著?一個人——”
她剛說完這話,忽然聽?見外?面傳來動靜,姜瑤猛地起身,只?看見林愫提燈走了進來。
姜瑤一驚,“爹爹?”
林愫沒有說她,只?是微笑地走過來,摸了摸她的腦袋,“這么晚了,還不睡呀?”
“爹爹不也沒睡嗎?”
姜瑤忽然有些遲疑,“爹爹方才就?在這了嗎?”
林愫點?頭,“是呀,漏夜看見書房里有燈光,就?過來看看……”
他嘆息道?:“你說你這孩子,晚上也該好好休息,養精蓄銳,明天才有精神,你這樣勞累,爹爹也會心疼的。”
姜瑤似乎想到了什么,幾番欲言又止:“爹爹……”
“實話說,你不好奇我為什么識字嗎?”
林愫方才進來的時候,她正在看賬簿,八歲的她根本?就?不認字,謝蘭修、許淑雅這些人發覺她看得懂紙上的文字,都驚詫于她居然識字。
然而?林愫,這個她平日最親近的人,居然一點?反應也沒有。
林愫微微一愣,那?一瞬間,姜瑤似乎在他臉上看到了一絲慌亂。
然后,林愫露出了一個疑惑的表情:“對了,差點?忘了問,阿昭為什么突然認字了?”
姜瑤:“……”
她方才還不如不提,原來她這個糊涂爹反射弧太長,根本?就?沒意識到她能認字看懂賬簿這回事。
不問還好,問了她還得回答。
對于別?人,姜瑤都可以隨口糊弄說是林愫從前教她識過字,但是面對林愫,她又該怎么解釋好呢?
姜瑤沉默片刻,顯然還沒有想好借口,“爹爹,我如果說是我夢中學會的,你相信嗎?”
林愫失聲笑了,“信,當然相信,所以阿昭現在還是快些去夢中學字吧,別?再看了,夜深了,你再不睡,可要長不高了。”
“燭火傷眼,不如放到明天再看。”
……
林愫沒有追問,似乎并不在意這件事,林愫對她的事素來傷心,但此次居然輕輕帶過。
姜瑤雖有疑慮,但卻?不敢刨根問底問他為何不追究。
可若真的要深究她為何識字,反而?是她無從解釋。
她根本?不敢告訴林愫前世發生的那?些事情,要是被?林愫知?道?自己上輩子回宮后混成那?個鬼樣子,還不知?道?林愫是為她傷心,還是幸災樂禍她拋下他離去?
……
姜瑤次日睡醒后直接乘車去了西市,在一家飯館里坐了下來。
謝蘭修本?來還在刑部等她,知?曉她在飯館后匆匆趕來。
姜瑤要了個雅間,憑窗而?坐,見了謝蘭修,笑瞇瞇地指著?桌上的餐點?道?:“蘭修有用早膳嗎,這些都是你喜歡吃的,你嘗嘗看,看看這家店合不合你的口味。”
謝蘭修垂眸,“多?謝殿下。”
本?來以為姜瑤只?是客氣一下,結果往桌上一看,發覺還真的是他喜歡吃的。
豌豆黃,小米粥……等等,姜瑤是怎么樣知?道?他早膳偏好這些食物的?
“殿下……”
姜瑤似乎想到他想要問什么,直接打斷道?:“謝家三郎君的喜好很容易打聽?,我隨便找個女官幫忙打聽?,很輕易就?打聽?出來了,趁熱吃吧,我方才已經吃過一遍了。”
謝蘭修喜歡吃什么她還不清楚?
當初她為了感謝謝蘭修幫自己脫離朱夷明,可是天天用她的東儀宮小廚房給謝蘭修開小灶,如果不是廚藝不精,她都恨不得親自給他下廚。
雖然謝蘭修不易表現出他的喜惡,但是積年累月的相處,她還是能夠將他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
謝蘭修并未動口,看著?這些菜肴,忽然有些失神。
他疑惑地問道?:“殿下為什么待我這么好?”
姜瑤對他好是恩賜,可是他卻?沒忍住想要打聽?。從第一次見姜瑤起,這位殿下似乎一直表達著?她的親近。
先是讓他更?換稱呼,后又讓他隨侍身邊,甚至愿意打聽?他的喜好。
姜瑤眸色微暗,她對他好,歸根結底也就?是兩點?原因,全和前世有關。
第一點?是為了報恩。
上輩子,她和謝蘭修相處了那?么多?年,謝家也就?庇護了她那?么多?年。
沒有認識謝蘭修的時候,她每天都在想方設法戰戰兢兢討好姜拂玉,渴望能夠獲得她還有大?臣們的認可。
可自打和謝家公子關系好起來之后,她就?發現,從前說她蠢笨,說她出身不好的聲音偃旗息鼓,那?些看不起她的大?臣們也對她客氣多?了。
然后她就?隱隱約約明白了什么,謝蘭修是謝家這一輩中最出色的孩子,她和謝蘭修親近,謝家自然而?然劃入她的勢力范圍中。
她發現自己原來不止可以討好姜拂玉,還可以討好別?人,借助世家的勢力保護自己。
所以后來,她幾乎一直都在暗戳戳結黨營私,用自己儲君的身份,再許諾好處,在朝廷里拉攏了不少人給自己辦事。雖然最后玩崩了,但不妨礙她瀟灑了好幾年。
而?另一點?,則是出于……愧疚。
謝家最后也是因為她而?倒的。
當初,所有人都知?道?姜瑤最大?的靠山是謝家,想要動姜瑤,必先除掉謝家。
姜瑤被?誣告刺殺姜拂玉時,其他謝家曾經得罪過都世家也在聯合起來一起整謝家,謝知?止被?逼得一頭撞死在了丹樨上,謝氏滿門困于天牢,不少人因疫病而?亡。
她當時尚且自身難保,只?能勉力救下了謝蘭修。
姜瑤移開目光,看向樓下,“我說了我和你有緣,我有意與你結交,自然是要對你好些。”
她說這話的時候,情緒明顯比平時低了許多?。
謝蘭修沒有再問,半信半疑地往嘴里塞了一口米粥。
姜瑤探頭打量著?下方的酒肆。
酒香不怕巷子深,這家酒肆的生意很火,早晨才將酒幌掛出來不久,就?有不少人人提著?酒壺來打酒,排成了一條長隊,更?有達官貴人家外?出采買的奴仆,過來把酒一壇接一壇地往家里運。
禾青不知?何時出現在她面前,“殿下,查出來了,云娘離開樓前曾經喝的就?是這家酒肆里的酒,已經將云娘房內酒壇里裝的酒水和這家店內的桑葉酒對比過了,是一樣的。”
姜瑤敲著?窗臺,不滿地道?:“一天之中,你們就?查出了這點?東西。”
禾青連忙把剩下的也告訴她:“這酒肆在城中并非只?在城中開了一家,城內一共有五家這樣的酒肆,掛同個招牌,他們所賣的酒都是由城外?的酒窖里運進來的。”
就?是相當于是連鎖店。
禾青和姜瑤說道?:“屬下已經查了城外?的酒窖,里面的布局和普通酒窖沒什么區別?,可是那?酒莊的主?人極為神秘,并不能確定是誰。”
“只?是,原來酒莊所屬的田地是官用農田,想要打通官府獲批建造酒莊并不簡單,屬下推斷,這位主?人非富即貴。”
姜瑤笑了。
謝蘭修這時候也吃得差不多?了,他并不是特別?想吃東西,只?是姜瑤吩咐,硬著?頭皮咬了幾口,見姜瑤起身往樓下去,立刻跟上。
姜瑤今天穿的是裙子,隨身攜帶著?手帕,忽而?轉身,將絲帕遞到謝蘭修身前,“蘭修擦擦臉。”
謝蘭修一愣,抓起絲帕那?刻姜瑤已經抽身離開,他剛想要擦臉,卻?忽然想起,他用膳時規矩素來端正,怎么可能往臉上留下東西。
他將帕子收好,追了上去,“殿下,等等。”
姜瑤走的腳步極快,把謝蘭修落在身后。
謝蘭修有種錯覺,他不是來協助姜瑤查案的,而?是已經成了姜瑤的跟班。
巷頭的酒肆前,人來人往,不少客人排隊等候打酒,姜瑤規規矩矩地等在后面,排了許久,終于等到了她。
“小客官,你要多?少?”
酒肆的小廝問完后,才發現姜瑤沒有帶打酒的容器。
酒肆的客人一共有兩種,一種是打得少的,要自帶器皿,如果打得多?,就?可以一壇一壇地買。
不過酒非尋常五谷,一般人家哪能天天喝,能夠一次買下一壇酒的,都是中上人家了。
姜瑤遞上了金葉子,順便給了偷偷塞他二兩碎銀,“這位小哥,給我來三壇酒,這碎銀就?當是打賞你的,收著?就?好了。”
那?小廝一看銀子,當即喜笑顏開,連忙招呼人去搬酒。
姜瑤趁機問道?:“對了,你們這酒館看著?生意挺好,在城里開了幾年呀?”
小廝答道?:“咱們這酒館可在京中開了七八年了,這不,咱家酒釀得好,尤其是桑葉酒,別?說是咱們這些平頭百姓愛喝,就?連朝廷里一些大?人們也愛,什么孫尚書白大?人,他們家就?住在這附近,他們家的奴仆都時常來這邊打酒!也是咱家常客!”
姜瑤歪了歪腦袋:“開了那?么多?年,可有人沒有喝出什么事來?”
比如說喝了酒突然發癲跳湖的。
這是個晦氣的問題,但是小廝收了錢,也不好啐她,只?好敷衍道?:“這些都是桑葉釀的酒,哪能喝出什么問題,咱家也不能砸自己的招牌,如果真有問題,都是人的問題。”
姜瑤又問:“能問問你們家老板是哪位嗎?”
小廝搖頭,沒有正面回答:“要說咱家這頂頭老板,咱也沒見過,老板家大?業大?,也不缺這一間酒肆,咱就?是個干活的,怎么知?道?老板是誰。”
說著?,姜瑤要的幾壇酒已經搬出來了。
姜瑤讓人把酒扛上馬車。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低頭沉思,將之前的信息串了起來。
云娘死前沒有見過外?人,只?喝了外?頭打的桑葉酒。
酒肆的老板是個神秘,身份高貴的人。
昨天看的賬簿中,襄陽王府每月有兩千兩銀子不明來路的進賬。
幾家開在上京城鬧市、生意火爆的酒肆,一個月究竟能有多?少銀錢入賬?
姜瑤好像一瞬間感覺好像一切都串在了一起,現在就?只?差一個結果。
馬車緩緩由南宮門入內,將車內兩人放了下來。
謝蘭修這才如夢初醒,姜瑤這是將他也帶進宮了?
他完全沒有想到,今天結束得這樣快,他本?來還以為姜瑤要帶他去別?的什么地方。
時間還早,下車后,謝蘭修猶豫著?要不要順路去文庫一趟,姜瑤卻?忽然輕輕捏住他的衣袖。
“蘭修不如去我宮中坐坐?”
她眨著?眼睛,似乎擔心他不答應,又補充了一句:“我家貓會后空……”
姜瑤說到一半發現她沒有養貓,豈不容易穿幫,卡殼片刻,靈機一動道?:“不對,我爹爹會雜耍,可以讓他表演一個給你看。”
第49章 隔閡
一半哄一半騙, 再?施加威逼利誘,姜瑤總歸是將謝蘭修拉進了鳳儀宮。
帶謝蘭修回鳳儀宮的原因很簡單。
方才看他腳步所向的方向,姜瑤就?猜出他想要跑回文庫里去。
在姜瑤看來, 文庫那個地方簡直不是人待的,人跡罕至,光線又?暗沉, 一天到晚在文庫里待著遲早會被悶壞的。
思前想后,還是決定順帶將謝蘭修拐回鳳儀宮去舒舒心,別老想著修史。
林愫會雜耍當然是她隨口胡掐,她那位風光霽月的爹爹怎么?可能會這種東西。
不過跟“貓會后空翻”一樣?,都是借口罷了,為的就?是將謝蘭修給哄過來。
謝蘭修是個知禮懂分寸的人, 哪怕真的好奇,也肯定不會真的要求林愫給他真表演一個。
即便看不到雜耍,但鳳儀宮的茶水點?心管夠,足以招待謝蘭修。
謝蘭修跟在姜瑤身邊穿過宮道,他還是頭一次去皇帝后侍的宮苑。
事實上, 他愿意去鳳儀宮, 只是單純不想拒絕姜瑤。
祖父說過,公主殿下是今后的儲君, 他和她交好,總歸可以為謝氏帶來好處。
就?算不為了謝氏, 從私心上,他也愿意跟公主殿下親近, 待在殿下身邊的感覺, 很?是奇妙。
在文庫的時間?常有,和公主殿下相處的時間?不常有, 他現在和公主殿下待在一起。
她既相邀,半推半就?,卻?之不恭,乖乖地跟了過來。
鳳儀宮中,林愫換了一身層層暈染的青色衣衫從屋里出來,衣袂翻飛,層層疊疊,煙雨朦朧躍然其上。
他長身立在花圃前,宛若山水畫中走?出來那般絕塵脫俗。
在宮苑前勞作的小宮女,忍不住感嘆:郎君氣質果真是千變萬化,怎么?打扮怎么?好看。只是可惜,陛下這幾天?都沒往鳳儀宮來,見不到這一幕。
這兩天?放晴,花圃里的花苗都撐起了腰桿,林愫最播種的是月季和桂花,經歷幾天?的大雨,不僅沒有壞根,反而令這些花兒吸飽了水土,長勢愈發良好。
院子里還有一棵巨大的石榴樹,正是石榴開花的時節,榴花紅艷艷,掛于枝頭,令人見之眼前一亮,賞心悅目。
院子的擱著石桌和小凳,不下雨的時候,宮人們每日早晨都會將茶具和新鮮的點?心擺上來放著。
林愫知道姜瑤挑食,不會正經吃飯,為了讓她每天?能夠填飽肚子,也就?沒有限制姜瑤吃點?心,宮里各個角落都遍布著她愛吃的零嘴,以便姜瑤隨時取用。
林愫捏著桌上的青瓷杯子,在手中掂量片刻,忽而往上一拋,杯子在半空中轉了個去,又?落了下來,穩穩落在他的掌心。
雜耍……
也虧姜瑤想得?出來。
試過一個,他連續拋了兩個,三個,四個……杯子在他掌心輪軸轉著,拋起又?落下。
對于他來說,這些雕蟲小技太簡單了,就?是重復一個動作,手速快點?就?可以完成。
周圍的宮人雖然好奇林愫此時的舉動,但也沒敢認真盯著林愫看,只是瞄了一眼,便又?繼續認真干著自?己的活。
所以姜瑤帶著謝蘭修走?進鳳儀宮時看見的情景就?是這樣?的:林愫穿著一身青衫,站在石榴樹邊拋著茶杯玩。
茶杯高高顛起,又?掉落,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不比外雜耍的記人差。
見到姜瑤入內,林愫好似分神?了一刻,用力太過,有個茶杯拋得?太高,拌到了石榴花枝,反彈回來時偏離方向。
林愫也不急,忽而一個翻轉,手腕靈巧地將茶杯甩向桌上,然后逐一地將剩下的茶杯收好,穩穩當當地在桌上排成一排。
表演完畢。
姜瑤:“……”
姜瑤滿眼不可置信。
誰能來告訴她,林愫在干什么??
謝蘭修瞳孔也微微放大,驚奇地看著林愫。
他本來以為姜瑤只是隨口說說,沒想法這位林郎君真的會雜耍。
這些雜技在宮外不足為奇,謝家府邸位于鬧市中心,時常會有伎人在門前表演雜耍,偶爾謝蘭修回府,看伎人表演辛苦,也會讓人給他們打賞些銀錢。
但是如果放在宮內,那一下子就?新奇起來,謝蘭修對這位郎君的敬重又?多了一分。這位林郎君當真是多才多藝,此等雜技亦有涉獵。
姜瑤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摸了摸鼻子,愣愣地道:“我說我爹會雜耍,你看,沒有騙你吧。”
其實,她說出這話的時候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林愫什么?時候學會這玩意了?以前她可從來沒看見林愫在她面?前展示過這些?
林愫放下茶杯,對宮人們吩咐道:“換一套新的茶具來。”
然后轉身看向姜瑤和謝蘭修,露出如春風般和煦的微笑:“阿昭回來了,謝三郎君也來了,快過來,給你們準備了點?心和花茶,過來嘗嘗吧。”
他語氣和善,聽起來讓人倍感親切,謝蘭修心想宮中傳言果然名不虛傳,林郎君當真是個溫和極了的人。
謝蘭修正要行禮,還沒躬身就?被姜瑤一把拉了上前。
“爹爹……”姜瑤一邊喊著林愫一邊拽著謝蘭修上前落座,“今日結束得?早,我便帶著蘭修回來坐坐。”
由于身高有別,謝蘭修被姜瑤拽著的時候必須躬身,踉踉蹌蹌,就?被按到了小板凳前,才抽出空喊一聲:“郎君安好。”
姜瑤道:“蘭修不用客氣,快嘗嘗我爹泡的茶,我想你應該會喜歡。”
宮女們已經將新的茶具收拾了出來,給謝蘭修倒了一杯花茶。
謝家三郎君和姜瑤口味一樣?,喜歡甜茶。姜瑤把茶杯遞到他身邊,謝蘭修連忙雙手接過,受寵若驚,“多謝殿下和郎君。”
林愫面?前,他也不敢喊姜瑤“阿昭”,規規矩矩地喊她一聲“殿下”。
甚至在說這話的時候,還得?不時觀察林愫的神?色,生怕自?己行差踏錯,令郎君不悅。
林愫神?色溫和,在旁邊的石凳落座,微笑著注視他們兩人,目光放在謝蘭修身上:“謝三郎君不必多禮,我的宮中沒那么?多規矩,公主殿下也不喜歡拘禮,你在這里就?當是自?己家好了。”
謝蘭修忙道:“蘭修明?白。”
姜瑤抿了一口茶,小心翼翼地去看林愫。
姜瑤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方才她進宮時和謝蘭修說的話,不會被哪個不長眼的漏給林愫聽了吧?
她思索著這個可能,有些心虛地問道:“爹爹,你剛剛拋…那茶杯……”
林愫說道:“閑來無事,在練習一種新學的把戲,本來想著皇太后生辰時討巧哄她開心,正巧碰見阿昭回來,讓阿昭先看到了,阿昭覺得?怎么?樣?,喜歡看嗎?”
皇太后的生辰的確快到了,但此時碰見他表演這把戲,這應該不只是巧合這么?簡單吧?
姜瑤默了默,道“……喜歡。”
林愫又?溫和地問謝蘭修:“三郎君覺得?如何??”
謝蘭修自?是應和道:“蘭修大開眼界。”
林愫撫掌笑道:“那下次三郎君再?來,我練個難度大些的。”
姜瑤聽得?一陣汗顏,“爹爹,要不我們還是養只貍奴吧。”
……
謝蘭修飲了一口花茶,看著茶杯中漂浮的花瓣出神?,入口時才發現,這花茶居然是甜的,清香動人,沁人心脾。
他有些驚訝,似乎想到了什么?,竟是忍不住垂下眼眸。
這微妙的情緒落在了林愫眼里,“這茶不合三郎君口味嗎?”
“啊?”謝蘭修被喊得?一驚,“不是!”
“何?必這樣?一驚一乍的,我很?嚇人嗎?”
林愫微笑著,他覺得?自?己的態度已經足夠溫和,用這樣?大語氣和謝蘭修說話,這孩子應該不會感覺到負擔。
謝蘭修連忙放下茶杯,“沒有,只是蘭修想起了些舊事,心思浮動罷了。”
林愫笑著,這位謝三郎君不愧是他那老師手把手養出來的孫子。
雖然性情方面?稱得?上是端方而雅,可要深入探究,便可發覺這人竟然有些呆呆的。
養過孩子的人都知道,孩子純白如紙,一個孩子心思深重與否,全?都要看大人們給他們灌輸什么?。
這孩子天?天?跟在那位老人家身邊,心思壞不到哪里去,只是太過拘束,限制了天?性,被和他這個年?紀格格不入的禮制束縛,他又?還沒有學會像成年?人那樣?子變通,導致整個人都有些別扭。
林愫目光悠悠,轉向謝蘭修的手腕,那里系著一顆木刻的念珠。
林愫之前就?注意到了這個裝飾,他凝視片刻,問道:“謝三郎君手腕上這顆珠子是?”
“這個是祖父在城外半山寺為蘭修所求。”
謝蘭修把茶杯放下,解釋道:“年?幼時父親離京任官,母親隨父親遠行,當時蘭修年?幼,不宜長途跋涉,便留于上京,由祖父照料,這是祖父在蘭修周歲時出城為蘭修求來的念珠,就?相當于是平安符,有消災之意。”
林愫似乎想到了什么?,笑著問道:“也就?是說是三郎君從小佩戴在身上?”
“自?周歲起系于手腕,從未離身。”
聽他問到念珠,謝蘭修也下意識看向自?己的手腕,他雪白纖細的手腕上,那一抹紅繩十分顯眼。
念珠乃木制,這算不上是什么?值錢的飾品,他日日佩戴,只是顧念英國公的心意罷了。
也不知道為什么?林愫忽然對這顆念珠起了興趣。
聽他們討論起這粒念珠,姜瑤也朝謝蘭修手腕上看了過去。
她對這顆珠子在熟悉不過了。
上輩子,謝蘭修曾經這顆念珠系在自?己手腕上,直到她死時,也一直佩戴在身邊。
“我知道殿下不信神?佛,只求這個平安符,能夠給殿下帶來一絲希望……”
“蘭修心有不甘,陪殿下走?了那么?久,卻?不能得?見殿下君臨天?下那日,只求此物代替蘭修長久陪在殿下身邊,這亦是臣私心,只愿今后殿下得?見此物,便時時能想起蘭修……”
姜瑤耳畔掠過一些隔世的聲音,想起舊事,姜瑤忍不住垂下眼眸,看著茶杯上的倒影出神?。
林愫忽然轉向她:“阿昭喜歡嗎?”
“啊?”
姜瑤沒有想到林愫會喊她,立刻回神?,手一抖,茶水差點?撒了出來,只聽林愫若有所思地說道:“如果喜歡,爹爹也去給你求一個來。”
“阿昭的平安鎖也不能一直帶到長大,可以換一個輕便點?的平安符,像謝郎君那樣?的正好。”
姜瑤有些怔神?,談不上喜不喜歡,只是下意識答道:“也好……”
……
林愫似乎和謝蘭修聊得?很?投緣,事實上,只要林愫愿意,他和誰都很?能聊得?來。
先是問了英國公的身體,然后又?不動聲色考核了一遍謝蘭修的學識,最后說到他現在正在編寫的《南陳史》。
謝蘭修剛剛開始還有些拘束,后來被林愫引著,漸漸也就?放開了,幾個人喝著茶吃著點?心,不知不覺就?已經到了下午。
林愫心想他問得?也差不多了,轉頭順手敲了敲姜瑤的頭,“蘭修蕙質蘭心,我們家阿昭以后可要多多和他相處。”
再?多多向他學習。
林愫向來相信自?己看人的目光,謝郎君心思明?亮,風格秀整,謹思慎行,在世人贊譽中守護本心,不驕不矜,是為君子。
姜瑤和他交朋友,林愫很?是放心。
唯一不妥之處,反而是擔心姜瑤那個反骨的將他給帶壞。
眼看著時間?差不多了,林愫得?給兩個孩子留點?相處時間?。
林愫怕自?己在,他們兩個人放不開,便提出要去見姜拂玉,留兩個人在鳳儀宮中。
姜瑤抱來棋具,就?在小桌上擺開棋盤,和謝蘭修在一片石榴花下下棋。
午后陽光將溫暖的樹影投落到他們身上,萬籟只余風過草木的簌簌聲,兩人一步一步地走?著棋局。
重生之前姜瑤和二十歲的謝蘭修下棋,輸贏參半,重生之后的姜瑤和十二歲謝蘭修下棋——姜瑤覺得?自?己有點?欺負人。
幾盤過后,勝負顯而易見,謝蘭修局局落敗。
他也不惱,輸得?坦坦蕩蕩:“蘭修學藝不精,比不得?殿下。”
他這樣?說得?姜瑤都感覺自?己有點?勝之不武。
姜瑤笑著將棋局打亂:“蘭修,不如我們換一種玩法。”
姜瑤將五子棋的玩法教給了他,謝蘭修領悟能力極強,立刻就?明?白了規則。
這種小學生互啄的弱智玩法,和被譽為風雅的圍棋完全?不一樣?,不用過腦思考,能贏與否不在于棋力如何?,全?靠眼力和靈機一動,兩個人剛開始玩便投入了進去。
幾局下來,兩個人勢均力敵,有輸有贏。
謝蘭修一時興起,取一黑子放于棋盤上,展顏微笑道:“阿昭,我贏了。”
無論是重生前還是重生后,姜瑤都難得?可以看見謝蘭修真正開懷的笑容。
其實,和上輩子姜拂玉對姜瑤寄予厚望一樣?,謝家人同樣?看重謝蘭修,著力于培養謝蘭修。
在謝家這一輩的幾個兄弟中,老大擺爛,老二身故,老四不懂事,全?家上下只有他這個謝三郎能看得?過去。
和姜瑤不同的是,謝蘭修足夠爭氣,能夠做到滿足幾乎所有人心中的期望,成為世人贊譽的完美君子。
可本質上,他和姜瑤都是一樣?的人。為了保持世人眼中年?少老成、懂事知禮的形象,他從來不會和同齡人一樣?玩耍,以至于很?多人都忽視了他的真實年?紀。
此刻這點?無意中顯露在外童心讓姜瑤心念微動,凝視著他的笑容有些忡然。
謝蘭修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惹姜瑤不高興了,握著棋子的手一僵,有些無措地怔愣著,似乎在思考要不要收回去好。
姜瑤連忙說:“我又?不是輸不起,蘭修贏了就?是贏了,你這是瞧不起我的意思嗎?”
謝蘭修忽而發覺,他好像從來沒有這么?放肆地玩耍。
待在公主殿下身邊,他似乎可以很?輕松,不用去想祖父寄予在自?己身上的厚望,也不必去思考《南陳史》下一卷該怎么?寫。他要思考的,只有眼前和殿下的棋局。
他忽然福至心靈,竟是脫口而出道:“多謝阿昭。”
姜瑤一愣,抬頭望去,只見謝蘭修雙頰已經紅了,他垂下頭,不敢和姜瑤對視。
小郎君的臉紅的模樣?令姜瑤忍不住心生憐惜,抿唇笑道:“這都哪跟哪,用得?著說謝我,你如果喜歡這樣?玩,我們再?來一盤。”
……
林愫去了景儀宮。
姜拂玉已經兩天?沒有來過鳳儀宮了。這兩天?里,林愫和姜瑤都沒見到姜拂玉的影子。
林愫心知她不愿意見自?己情有可原,可她居然連姜瑤也不見,的確有些怪異。
此時,姜拂玉單手支額,靠在書案前閉目短暫休息。
昨夜休息不好,今日更是頭痛欲裂,今日勉強上朝,可這堆積如山的政務,她一點?也看不進去。
白茵于心不忍,“陛下,身體要緊,不如先去休息吧,這些奏章可交去翰林院,令學士們代為處置。”
姜拂玉搖頭,睜開眼睛想要去握筆,卻?猛地撞見一人站在殿前。
林愫眉頭微皺,一眼就?斷定,“你病了?”
說著,他快步走?上去,想要握住她的脈搏,姜拂玉側身甩開了他的手。
“風寒引起的頭疼罷了。”姜拂玉說道,“御醫已經來看過了,也開了藥方,按時服用,幾日便可痊愈。”
難怪她這兩天?都沒去鳳儀宮,原來是病了。
林愫在書案前立了片刻,轉身對白茵道:“你們都下去。”
白茵看了姜拂玉一眼,姜拂玉擺手,示意讓她聽林愫的話,帶著宮人們退下。
姜拂玉松開了揉在眉間?的手,因為頭疼聲音帶著些疲憊,“阿昭那邊的情況如何??”
“都生病了就?別再?勉強支撐了。”
林愫繞到她的身邊,在宮人退下去的瞬間?,直接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你——”
姜拂玉完全?沒有意識到他會這樣?做,猛地睜大眼睛,瞪向林愫,氣急之下,甚至想要一巴掌扇在他的臉上,但觸及他的眼神?時所有的情緒戛然而止。
林愫雙目微紅,似乎將要垂淚。
姜拂玉抿著唇,安靜了下來。
林愫將她放到床榻上,脫去鞋襪,解開華服和高髻。
姜拂玉病中沒有力氣,便有得?他擺布。
肌膚相觸的時候,姜拂玉忽而發現,他們似乎好像很?久沒有過這么?親密的舉動了。
以至于方才林愫碰她的時候,她的第一反應居然是驚怒他竟敢冒犯自?己。
他們分明?是同床共枕的夫妻。可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之間?這層夫妻的關系變得?浮于表面?,她雖然一直想立他為后,但自?從他入宮后,卻?一點?想要碰他的欲望也沒有了。
當初她去村子里找林愫,想要帶他回宮時,尚是歡欣的,可真的見了他、重新帶他回宮以后,卻?發覺自?己再?也找不到年?輕時候對他的那種熱忱。
林愫好像變了。
她朝思暮想了整整八年?的戀人似乎已經變了,和年?輕時候,活在她記憶中的那個人截然不同,這種變化不是浮于表面?的性情、樣?貌,而是另外一種更深的,說不清摸不透的東西。
當熱愛褪去,猜忌、疑心便趁虛而入。
他們會吵架、也會和好,可是,每一次爭吵過后,他們不會和從前那樣?和好如初,毫無芥蒂,只不過逢場作戲,都強行構造出平和的假象。
姜拂玉隱隱感覺到,她和林愫之間?已經有了隔閡。
他們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林愫默默地給她蓋好被子后,立在床頭對她道:“既然是病了,就?好好休息,別操心那么?多,阿昭那邊有我盯著,出不了什么?事。”
許是因為頭疼折磨,此刻的姜拂玉也柔順了許多,“那奏章……”
“我替你批。”
林愫安撫道,“你知道的,我練過你的筆跡。”
姜拂玉沉默片刻,“也好……”
林愫正要轉身,姜拂玉忽而又?喊住他。
“等等……”
林愫腳步一頓,只聽床上的人呢喃道:“我最近時常做一些夢,我恍惚中總覺得?,我好像做過很?多很?過分的、對不起阿昭的事情……”
……
送走?了謝蘭修后,姜瑤將禾青等人召到書房議事。
禾青將最新查出來的兩點?情報匯報給姜瑤。
第一點?是:“屬下們已經走?訪過城外寺廟,已經查明?云娘房中的符咒,的確是給未出生嬰孩的往生符。”
姜瑤心想,看來那位紅櫻姑娘說得?沒錯。
第二點?是:“殿下,城外酒窖探訪過來,也將酒水分別令城中幾間?藥房的大夫和御醫都看過了,這是屬下綜合調查,推斷出來的酒方,請殿下過目。”
姜瑤接過紙一看。
“桑葉,白銀針,丁香,叢蘭……”
釀酒時在其中加草藥,用以滋補身體,或提高口感,也是常有的事。
姜瑤掃過上面?的草藥,忽然停留在兩個字上,死死盯著,目不能移。
姜瑤心跳如鼓,這個草藥…居然是這個草藥……
禾青擔心她不通草藥,便在一旁把草藥的功效都說了出來:“殿下,酒中加了白銀針和丁香、叢蘭,這幾樣?草藥,都可使?人致幻。”
第50章 老師
姜瑤及笄這年, 姜拂玉改年號昭徽。
昭徽元年,第?十三卷《南陳史》編修完成,這是謝蘭修自?祖父去后, 第?一卷親自?編修的史?書。
第?十三卷《南陳史》送入翰林院裝訂后,姜瑤在書房里,幫謝蘭修收拾散落的草稿。
十五歲的姜瑤已經長開, 生了一張芙蓉面。一身素衣席地而坐,秀骨神姿,瓊顏玉貌。
陽光籠罩在她?身上,似籠罩的薄紗,顯得她?非花非霧,如仙人般不近凡塵。
她?翻動著地上的書稿, 忽而看見?一本散落的書文,一時興起地翻開,“平哀之花,生于西洲,若常配酒喂食丁香, 再以其花入血…可馭鳥獸?”
她?抬頭看著不遠處也在安靜整理的少年, “蘭修哥哥,這是什么?”
那少年站起身來, 十九歲的少年身形頎長,面如冠玉, 他溫和一笑,解釋道:“是《西洲縣志》的殘稿, 西洲縣城, 也是當年危陽之難丟失的十余座城池之一,殿下現?在所看見?的, 是記載著西胡族人馴化鳥獸的一種?古老的方式,如果長期給鳥獸喂食酒和丁香這種?藥材,最后以平哀花混雜如其血液之中,可以令鳥獸順從聽話……”
“可馭鳥獸,”姜瑤笑道,“世間竟有如此神奇的方子,那人呢?這方子會不會也能控制人?”
“這是古法,是否管用至今未能驗證。”謝蘭修的聲音如濯濯清風,拂過耳畔。
“這平哀之花只?長于西洲,如今西洲已經淪落于胡人之手,現?在恐怕尋遍中原,也找不到這種?花了……”
……
西洲,胡人……
……
姜瑤一連兩日沒有外出。
皇太后的生辰快到了,姜瑤忽然決定把許淑雅召來,從早到晚窩在鳳儀宮補習禮儀。
姜拂玉不知為何忽而病了,林愫這兩天留在了景儀宮中照料姜拂玉。
姜瑤學習之余,早晚各來探望一次,偶爾碰到姜拂玉喝藥,便自?動接過藥碗,端到姜拂玉身前,十分熱心地扮演著貼心的小棉襖,“娘親快喝藥。”
姜拂玉身子虛弱,勉強披著一件輕薄的雀裘,撐起身子朝姜瑤微笑,“阿昭站遠些,別把我的病氣過給了你。”
姜瑤心想?又不是什么傳染病的,哪有說?病氣過與不過的,純粹迷信的說?法。
她?拍著胸脯道:“阿昭不怕,阿昭不能為娘親分擔病痛憂苦,只?能守在娘親床前,侍奉娘親喝藥,娘親就不要趕阿昭走了。”
“真是個傻孩子, ”姜拂玉連連搖頭,“娘親生病,怎么舍得讓你分擔。“
姜瑤掏出順路去膳房里拿的油紙包裝的梨膏糖,在姜拂玉飲完藥后掏一粒喂給她?。
“良藥苦口,娘親吃點甜的潤潤喉吧。”
姜拂玉含著糖,笑說?道:“阿昭真貼心。”
說?來奇怪,姜拂玉病來得急,去得也快,到皇太后生辰的前一日,已經能夠下床走動了。
皇太后是姜拂玉的嫡母,也是她?的養母。
說?起來姜拂玉和林愫的經歷居然離奇相?似——那就是年幼喪母。
姜拂玉的生身母親是肅宗的寧妃,生她?時一樣難產去世,姜拂玉從小就被記在皇后名下,由皇后撫養長大。
其實皇太后有親生女兒?,何況當初后宮中喪母的公主?也不止姜拂玉這一個,且位分太低的妃嬪也無法撫養孩子,記在皇后名下的公主?有三四個之多,皇后無暇分神關?愛倒每一個人,姜拂玉從嫡母那里受到的母愛并?不多。
即便如此,但皇后也沒缺她?們吃穿。
南陳以孝治國,先帝哪怕再荒誕,他在位時也還是將嫡母尊為皇太后,姜拂玉繼位后,繼續奉她?為母,加封圣母皇太后。
今年是皇太后她?五十的生辰,整歲的生辰,自?當要大辦。
而且,這也是姜瑤回宮以后,第?一次出席宮宴。
在這之前,雖然整個上京城都知道女帝有位公主?,但公主?養于宮闈之中,世家貴族,鮮少能得見?公主?真顏。
這場宮宴,也相?當于是借了皇太后的光,將姜瑤介紹到人前。
……
深夜的鳳儀宮。
姜瑤穿著厚厚的宮裝禮服裙,熱得滿頭大汗,一遍又一遍地練習著明日會見?官眷要用到的禮節。
她?挺直脊背站了許久,頭上頂著一碗水,走在支起的單板上。
這是南陳淑女練習走姿的工具,身姿挺立,下巴高抬,目不斜視。
她?今日已經反復走了數次,練得雙腳發軟,已經微微顫抖,往前一步,再也沒有辦法支撐,翻身摔了下來。
水撒了一滴,打濕了她?的頭發,和汗水混雜在了一起。
“殿下!”
許淑雅連忙跑過來,將她?扶起身,心疼地拉開她?的裙子,察看她?的膝蓋。
她?落地的時候膝蓋磕了一下,當即青了一塊,和這兩天她?拼命練習積攢的舊傷疊在了一起。
姜瑤閉上眼睛,疼得深深地吸氣。
許淑雅連忙翻找藥膏,伏在她?淤腫的膝蓋上,“殿下這又是何苦,你的禮儀已經足以應付這場宮宴了,為何還要要求這么苛刻,外面和你年紀一樣大的官眷小姐,也未必能做到和你一樣。”
姜瑤捏著衣角緩和片刻,終于能夠說?出話來了,“我是公主?,身份地位在她?們之上,才華與德行也應該在她?們之上,還有一天……明日便是皇太后的壽辰,我不能讓她?們看我笑話。”
“可是殿下才回宮沒幾?天,如何能做得比那些從小學習儀態的小姐還要好??”
姜瑤搖頭,其實她?上輩子也在宮中待了八年,也熟悉宮中禮節,只?不過這份熟悉只?存在記憶之中。
人的身體是有肌肉記憶的,她?這具身體還不熟悉那些禮節煩瑣的動作,想?要融會貫通,唯有臨時抱佛腳,多加練習。
許淑雅見?勸不了她?,只?好?說?道:“要是讓郎君知道殿下這樣逼迫自?己,肯定會心疼落淚。”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林愫這愛哭的毛病居然傳到連許淑雅都知道了。
姜瑤當然不能讓林愫知道自?己一天到晚關?在房子里在做什么。
她?就是要趁林愫現?在在景儀宮照顧姜拂玉,偷偷地練。要是林愫知道她?自?己把自?己摔得渾身是傷,恐怕林愫寧愿不讓她?出席宮宴也不舍得她?這樣拼命地練。
她?笑著說?道:“辛苦老師了,大晚上還要陪我在這里練習。”
許淑雅看著她?,片刻后問道:“殿下真的覺得別人的眼光這么重要嗎?”
姜瑤永遠忘記不了,在這場宮宴中,那些人是如何戳著她?的脊背,指指點點。
她?明明已經很努力了,可她?們還是笑她?出身鄉野,笑她?東施效顰,邯鄲學步。
那些目光她?忘不了,現?在每每回想?起,都宛如刀子一樣割心。
人食五谷有七情六欲,這是她?的執念,她?沒有辦法不在意。
姜瑤捏緊了拳頭,點頭道:“很重要。”
許淑雅輕嘆,“可你是尊貴的公主?,別人對?你尊敬,那是理所應當的,若他們對?你不敬,便是以下犯上,若是膽敢指摘你的儀態,你就可以降罪于他們。”
“殿下,”許淑雅扶她?起身,忽而溫柔地喚著她?,“再完美的玉璧都會被人挑出瑕疵,你哪怕將儀態練習到了極致,也會有人雞蛋挑骨頭,你要做的只?有一點——讓她?們畏懼你。”
許淑雅盯著她?的眼睛,“你應該她?們記住,你身為公主?,皇族尊嚴,不可冒犯。”
“哪怕她?們有所微詞,也要堵死在肚子里,不敢輕易現?于人前。”
姜瑤一愣,忽而抬頭看著許淑雅。
“老師……”
許淑雅說?起話的聲音聽起來還是和往常一樣溫溫柔柔的,但此刻卻多了幾?分堅毅。
“殿下,該練習儀態的不應該是你,而是她?們,是那些不懂事的人,需要學會閉上自?己的嘴巴。”
“這是唯一的辦法。”
姜瑤站起身來,散落的裙擺遮擋住雙腿的傷痕。
許淑雅朝姜瑤微笑道:“殿下,你還想?要繼續練習嗎?”
姜瑤一瞬間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她?低聲喃喃道:“不了,老師,您先回去吧……”
說?著,她?一瘸一拐地走向門口,松懈下來以后,她?忽而發覺自?己的身體已經這般疲憊了。
走到一半,她?回頭,看見?許淑雅正站在燭火中。
燈火的微光,將她?弱小的身子投落在墻上,顯得這般巍峨高大。
姜瑤忽而轉身,朝她?行了一禮。
“多謝老師教導。”
……
姜瑤這一夜睡得太深,以至于林愫回來了也沒有發現?。
夜刃是姜拂玉借花獻佛送給姜瑤的一把刀,幫她?辦事的同樣幫林愫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香爐里冉冉升起安神香,床上的小姑娘陷入了極深的睡眠中,呼吸平穩。
聽到暗衛朝他稟告她?今日所做之事,林愫差點怒起將茶盞給摔了。
“真是胡鬧,”林愫臉色一沉,“她?這樣做,你們為何不早來稟告?”
暗衛跪下道:“屬下有錯。”
林愫目光暗沉,都怪他,兩天以來專注于照看姜拂玉,反而忘了關?注姜瑤。
本來以為她?兩日不聲不響,好?好?待在宮里就不會出什么事。
可他忽略了這個小兔崽子是個鬧心的,半天不盯著,她?甚至可以上房頂把瓦片給掀了。
林愫告訴自?己,不要生氣,不要生氣……人與人果然是有差別的,如果姜瑤也能做到謝家三郎君那樣令人省心該多好?,他這輩子興許還能多活個十年。
林愫匆匆趕了回來:“她?傷得怎么樣了,有冷敷嗎?”
“殿下只?是涂抹了藥膏,她?并?未與人說?起受傷之事。”
“去,取冰塊來。”
林愫迅速吩咐人去備下活血化瘀的草藥,然后來到姜瑤身前,這孩子累了一天,睡得死沉。
念及冷敷觸及傷口可能會隱有疼痛,林愫讓人往香爐里加了大量的安神香,確保她?天打雷劈都不會醒來后,再讓人拉開她?的被褥,露出膝蓋上的傷口。
交錯盤織,林愫也沒有想?到,她?的淤傷居然積累這么連篇區域。雪白的皮膚上全?是青一塊紫一塊,虧她?忍得住痛。
這些傷口無法細看,林愫怕自?己看多了,觸目反而想?起那些不好?的記憶。
這孩子真的一點也沒有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自?覺,自?己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還想?偷偷藏著掖著,瞞天過海,在膝蓋上敷的藥膏也是最簡單的鎮痛的冰涼膏。
林愫心想?,等姜瑤腿上這些傷好?了,她?估計得喜提第?三次罰站墻角。
冰敷消腫,再重新抹上草藥。
姜瑤夢中感覺到膝蓋上冷冰冰的,眉頭微微皺起。
她?今夜的夢并?不安穩,或許是因為就快到皇太后生辰,她?夢境隨心境變,在夢中也參加了一遍生辰宴。
她?夢見?上輩子自?己局促地站在大殿上,周圍落座的女眷有說?有笑,只?有她?,一個人孤零零的。
她?自?詡穿越前也是個e人,別人不來和她?說?話,她?便主?動得去搭話,想?要融入她?們的話題中,然而她?剛剛走近她?們身邊,她?們就像是有默契一樣,紛紛散開,避她?若洪水猛獸。
姜瑤初時不明白她?們為什么這樣對?自?己,她?不是公主?嗎?為什么她?們要孤立自?己?
莫非是對?她?不熟悉,一時間說?不上話?
后來她?走出大殿透氣,在假山后面聽見?一眾官眷小姐在談話。
她?們嘲諷道:“瞧她?那個樣子,還說?是公主?,鄉野出身,還配讓我喊她?一聲殿下?”
“她?竟然連提裙子的動作都做不好?,我方才看她?走過來,還踩了一角裙擺,那樣好?看的華服宮裝裙,一腳被她?踐踏到了泥里,走起路來畏畏縮縮的,一點大家的典范也沒有。”
“她?剛剛還想?來和我說?話,我直接就避開了,我才不想?和這種?人說?話。”
……
姜瑤躲在假山后面,垂眸看著自?己的裙擺,金絲銀線上,赫然一個灰撲撲的腳印。
姜瑤羞愧地摟起那片衣擺,輕輕拍了拍上面的塵灰。
她?不想?聽這次話,起身欲走,情急之下,忽然又不小心拌到了衣裳上,向前滑倒,她?猛地扶向假山上的石頭,可那尖銳的石縫卻瞬間割破她?的掌心,依然沒有阻攔她?的摔倒,一屁股坐在泥土地里。
她?看著掌心流淌的鮮血,痛又不敢叫出聲,生怕自?己這副狼狽的樣子,被后面那群有說?有笑的小姐們聽見?。
她?努力起身,拍了拍衣擺,正想?要若無其事地回去時,忽而轉身,只?看見?她?們已經走出假山,一個個,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臉上露出不加掩飾的嘲諷。
那是姜瑤第?一次后悔跟姜拂玉回宮。
同樣身著華服,同樣金釵玉環,可她?卻感覺自?己和京中長大的人有著一到天塹。
夢里,她?不止一次地想?,如果當時她?做得好?一點,把要挺直,把禮儀練好?,是不是就不會這般狼狽了?
她?反反復復地做著這個夢,夢中的場景了千變萬化,終于在一個夢中,她?如愿做到了禮節周全?,儀態端方爾雅,走路更不會踩到裙擺。
可她?繞到假山后面,聽見?那群嘴碎指點她?儀態的女孩子們說?的話成了——
“自?以為回了宮,套上了那身公主?的禮袍,就成了真公主?了,說?起來,還不是養在鄉野之間的野雞,還真想?飛上枝頭變鳳凰。”
“說?起來,她?是真的公主?嗎?在外面養了這么多年,陛下哪還認得自?己的女兒?,恐怕別是抱回來個假的吧。”
“方才她?還想?過來和我說?話,那迫切地想?要過來討好?我的樣子,看起來真是可笑極了……”
“有的東西,是裝不出來的。”
姜瑤扶著假山,聽著這些話,似乎一瞬間心思明了。
許淑雅的話回蕩在耳邊。
“——殿下,你哪怕將儀態練習到了極致,也會有人雞蛋挑骨頭,你要做的只?有一點——讓她?們畏懼你。”
……
姜瑤醒來以后,發覺自?己腿上似乎不怎么疼了。
她?掀開裙擺一看,發現?一個晚上過去后,淤腫居然奇跡般地消散了不少。
她?揉了揉腦袋,喚來臨春:“臨春,昨天夜里,爹爹回來過嗎?”
臨春心說?:昨天夜里郎君不僅回來了,還守在她?的床邊給她?揉腿揉了整整一個晚上,直到今天早上才起身回了景儀宮。要不然,就姜瑤那淤傷,只?怕今天下地都困難。
不過林愫有吩咐過,在姜瑤去皇太后壽宴前,還是盡量讓她?放松身心,不必讓她?知曉即將要被罰站的消息
所以臨春暫且替林愫隱瞞道:“郎君并?未回來過。”
姜瑤松了口氣。
還好?還好?,林愫沒有發現?。
這時候臨秋掀開簾子進來,臨秋平日里鮮少近身伺候,她?從前學過梳頭的手藝,平日里紙專職替姜瑤挽發打扮。
她?見?姜瑤起了,便道:“殿下,該梳妝了。”
“才剛睡醒,這么快就要梳妝嗎?”
她?記得皇太后的壽辰下午申時才開始,哪怕這京中貴女對?打扮再熱衷,也不可能從早到晚頂著一頭釵環吧。
臨秋說?道:“現?下午時過半,殿下今日醒得遲,已經不早了,殿下快去吃些東西墊墊肚子,隨后便要開始沐浴熏香,梳發上妝。”
“午時了?”
姜瑤一驚,“我居然已經睡了那么久嗎?”
她?心里想?著,她?昨日雖然勞累,但也不至于違逆生物鐘睡到這個時辰吧,比她?平日里從來的時候足足晚了兩個時辰。
事實上,是林愫往香爐里加的安神香加太多了,一不小心過了火,讓姜拂多睡了幾?個時辰。
不過現?在梳妝打扮也來得及,姜瑤沐浴完畢,抱著托盤一邊啃著點心,讓人幫她?烘干頭發,一邊聽人匯報昨天的情況。
“城外酒窖那邊進進出出的只?有運送酒水和原料的車馬,酒肆老板依然沒有現?身,甚至連個管事的都抓到,而且,襄陽王府最近也沒有異動。”
姜瑤咬了一口點心,“他們知道最近風頭緊,恐怕不會這么快聯系上,再等等吧,我就不信了,襄陽王會斷臂求生,丟下這個酒肆不管。”
一個月兩千銀子,無論是招兵買馬,冶兵煉鐵,還是購置翡翠金銀,珍寶首飾,這些錢,都不是一筆輕飄飄的數字。一年的收入集合起來,賑災救濟都足夠了。
姜瑤不信他舍得下。
姜瑤年紀小,打扮起來會比成年的女子方便快捷得多。
這個朝代雖然說?女兒?十五及笄而挽髻簪發,但是實際上大家對?孩子們并?沒有講究那么多,反正就是哪里好?看往哪里打扮,只?要小孩子們撐得住,珠寶釵環也一樣往他們頭上堆。
也許是因為年紀小沒有長全?,又或者是因為挑食導致營養不良,眼看著林愫和姜拂玉都有烏黑濃密的秀發,然而身為他們女兒?的姜瑤頭發不算特別多,甚至于有些稀疏。
臨秋思考片刻,來了點子,給她?挽了一個單螺發髻,然后在上面點上幾?顆明亮的紫珍珠,簡單雅致,又不失貴氣。
姜瑤這個年紀還沒有穿耳洞,不宜配戴耳環,臨秋也不好?給她?現?戳一個,為了協調裝扮,干脆給她?上一個簡單的妝面,正拿起粉撲想?往她?臉上拍打,可這小祖宗臉色一變,抬手阻止了她?的動作。
本來臨秋是以為姜瑤不喜歡粉拍在臉上的束縛感,便只?好?解釋道:“殿下,這是南越進供來的珍珠粉,親和肌理,也透氣,就算敷上也不會令殿下感到難受。”
姜瑤把玩著一把紫竹團扇,伸手撫摸著上面繡球花的繡紋,十分自?信地說?道:“本公主?天生麗質,用得著這些俗物做襯?”
這些話從成年人口中說?出可能會被認為是過度自?負,可從個孩子可口中說?出就成了天真爛漫的童言無忌。周圍的人聽了,忍不住低頭微笑。
姜瑤挺直脊背,哼唧著道:“笑什么笑,我不好?看嗎?”
還是臨春比較會夸人,“若說?咱們郎君貌美,陛下更是燦若天仙,咱們殿下亦是個美人胚子,將來沒準真的可以生的比咱們郎君還要好?看。”
“是嗎?”姜瑤見?縫插針地問,“那你們覺得,我與爹爹孰美?”
周圍又是一陣哄笑,臨春笑著哄她?,“殿下當然貌美。”
臨秋便將珍珠粉收了起來:“那就不上妝了,天然去雕飾,殿下本身就很美。”
反正小孩子皮膚嬌嫩,如含苞欲放,打不打粉反而沒有太大分別。
姜瑤起身,宮人們立刻一擁而上,替她?換上宮裝禮服裙。
這是一套深紫色的宮裝,南陳尚服紫,紫色為尊貴象征,若逢祭祀及宮宴等場合,非王公貴族不能服之。
姜瑤身上自?帶一種?矝傲的氣質,尚服局的人一看她?,就明白了紫色當屬與公主?殿下最配,為她?制作的禮服大多都是紫光燦燦,暗影浮動。
換完衣裳,姜瑤捏著團扇,在菱花鏡前對?鏡自?照,越看越覺得自?己今日容光逼人。
臭美了半天后,姜瑤總于踩點來到了瓊華殿——為皇太后設宴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