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華服明珠
姜拂玉下令大辦生辰宴, 但?是她本?就忙碌于政務(wù),皇太后又不是她親娘,宮宴她不會親自操辦。
皇太后的生辰宴自兩個月起就被她丟給了女?官署, 是女?官主理。
姜瑤來的時間已經(jīng)比較遲了,諸位賓客已經(jīng)入宮,女?眷在瓊?cè)A殿西殿。女客席中主位是皇太后, 宴席未開,賓客紛紛到皇太后面前見禮。
皇太后是一位不茍言笑的老人,歷經(jīng)三朝,她面容端肅而沉靜。
她常年久居于上京城外落云行宮,很少回?宮,也是生辰宴會前一天才回?到宮中休整。
或許是因為姜拂玉病了, 忘記讓姜瑤提前去跟皇太后見?面請安,這還是姜瑤重生后頭一回?見?她。
當(dāng)宮女?喊出那聲:“公主殿下到——”時,姜瑤步入殿中,忽覺萬籟俱寂,本?來正在說笑, 聊天的女?眷們竟然紛紛停了下來, 目光落在姜瑤身上。
姜瑤明白,她們或多或少對自己感到好奇, 想一睹她的真容。
姜瑤也懶得去搭理這些打量的目光,捏著團扇, 邁著蓮步走到了皇太后面前。
經(jīng)過了昨夜許淑雅一點撥,姜瑤對自己儀態(tài)的要?求放低了不少, 少了那份刻意后, 一舉一動宛如行云流水般,竟流暢了許多。
“孫兒問太后安, 愿太后福壽綿延,身體安康。”
姜瑤年紀還小,生辰賀禮早由?林愫備下,她無需送禮,只?負責(zé)在太后面前說幾句漂亮話。
皇太后也無意為難晚輩,抬手將?她扶起,“是璟昱吧,你的心意哀家領(lǐng)了。”
璟昱,姜瑤那基本?上沒什么人叫的字。
皇太后按照慣例和?姜瑤說了幾句,便讓她去一邊和?其他小孩子?們玩耍。
皇太后似乎和?誰都不親近。別的上了年紀的夫人,身邊多多少少有一些年輕婦人們圍于身邊,奉承應(yīng)和?。
但?夫人們中或想要?和?皇太后說話,大多被她打發(fā)走。
放眼望去,皇太后身邊,只?留有一素衣打扮的夫人。
她身著一身白衣,烏發(fā)挽成垂髻,不施粉黛,不帶珠釵,十分低調(diào),安靜地?跪坐在太后身邊,和?太后說著話。
姜瑤認得她,陽城公主,姜青玉。
姜瑤那位曾經(jīng)遠嫁胡族,后來殺夫報國,名聲顯赫的大姨母。
姜青玉在先帝時期又再嫁了平西將?軍蘇震,只?是沒過多久,第二任丈夫就病故,留下她和?一個遺腹子?。
姜青玉扶棺痛哭,傷心欲絕,丈夫死后,她就一直在為丈夫守孝,深居簡出。這幾年更是直接搬去城外半山寺,吃齋念佛,堪比出家,若非她的親生母親生辰,她甚至不會進宮。
很多人想不明白,曾經(jīng)可以謀殺親夫、一腔熱血報國的陽城公主為何突然戀愛腦,居然愿意守活寡,甚至就此?從朝廷中避退。
姜瑤卻深知她這樣做是為了保全自身。
先帝對一群姐妹們的態(tài)度極其惡劣,留于宮中的公主們要?么逃要?么死。
姜青玉這么做無疑是為了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避免遭受先帝迫害。
姜拂玉登基后,她誕下腹中的孩子?,更要?懂得避諱,聰明地?夾起尾巴做人。
姜瑤找到自己的位置落座,不知道為什么,這輩子?大家雖然一樣好奇、打量著她,但?是對她的態(tài)度還算恭敬,起碼不敢在她面前公然露出那些鄙夷的表情了。
她敲著扇子?,心想,虧她還帶了親衛(wèi)軍,她還想試驗一下老師教導(dǎo)的方法,殺個雞儆群猴呢,結(jié)果現(xiàn)在雞還沒找到。
其實,有許婉之、朱夷明兩個先例在前,大家都知道女?帝對公主的重視。
即便有人對她有意見?,在出門前已經(jīng)三緘其口,千萬不能?在宮宴上將?不滿表露出來。唯恐成為下一個許婉之。
木已成舟,姜瑤既然已經(jīng)被迎回?宮,將?來勢必要?承襲皇位,得罪她沒有任何好處。何必觸這個霉頭。
只?是,大家雖然閉嘴不敢對她身世說三道四?,但?是并不意味著她們會主動親近。
別的賓客皆是三五成群,大家在宮宴上見?到與自己相熟的朋友,紛紛聚在一起,談笑說話。女?孩子?們圍在一起,像是麻雀一樣嘰嘰喳喳的。
而姜瑤落座后,還是一個人干坐著,看起來有些孤零零的。
姜瑤喝了一杯果子?蜜,忽然想起一些事?情,上輩子?似乎這個時候,姜拂玉似乎也病了,無法下榻,也沒辦法來瓊?cè)A殿參宴,只?是托人給太后送了些東西。
她想起昨日?下午去景儀宮中探視所見?,姜拂玉的氣色似乎已經(jīng)好了許多,又過一日?,是否會好轉(zhuǎn)?
也不知道她今日?是否能?夠出席,她不來,林愫可能?也要?留守景儀宮照顧她。
就是說,她是沒辦法在這里看見?她爹娘了。
姜瑤嘆了口氣,心想什么時候能?開席。
她這輩子?算是學(xué)謹慎了,不再試圖去和?別人結(jié)交,愚蠢地?討好別人,融入所謂上京貴女?的圈子?中。
她只?想快些吃席。
或許是情緒有些低落,她鼻子?有些酸酸的,竟然忽然有點想見?爹爹和?娘親了,等壽宴結(jié)束,她就要?到景儀宮見?他們。
她正思考著,身邊忽然有人喊她,“殿下。”
姜瑤回?頭,忽而撞入一雙清澄的眼眸中,那是一位年紀姜瑤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她打扮很淡,衣裳也是純青色,滿頭的烏發(fā),只?用兩支木簪固定。眉目之間,和?姜瑤有些相似。
瓊?cè)A殿中按品階排席,姜瑤現(xiàn)在落座的地?方是皇女?座首席,身邊落座的人自當(dāng)是血緣上要?和?皇族沾親帶故的同輩皇女?。
看清眼前人的時候,姜瑤怔愣片刻。
她微笑頷首自我?介紹道:“臣女?蘇培風(fēng),家母為陽城公主。”
是姜瑤大姨母的女?兒,冠其父親蘇姓,取名培風(fēng),字圖南。
姜瑤再一次聽見?這個名字的時候,還是感覺到驚艷,鵬鳥扶搖直上九萬里,培風(fēng)而行,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一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女?孩子?,竟然會用這兩個字為名。
差點忘了,上輩子?她第一次遇見?蘇培風(fēng),就是在皇太后五十歲的壽辰上。
說起蘇培風(fēng),姜瑤上輩子?對她簡直又愛又恨。
恨是因為嫉妒,如果是人生中非要?有那么一兩個對照組的話,那姜瑤的對照組就有兩個,一個是謝蘭修,另一個是蘇培風(fēng)。
謝蘭修和?姓姜的一點沾邊帶故也沒有,他這人哪怕再優(yōu)秀,見?了姜瑤也要?稱臣,姜瑤哪怕嫉妒也嫉妒不到它身上去。
但?是蘇培風(fēng)不同。
姜瑤摸爬滾打啟蒙識字的時候,蘇培風(fēng)就已經(jīng)學(xué)遍四?經(jīng),姜瑤在磕磕碰碰啃策論的時候,蘇培風(fēng)就在太學(xué)中以一篇《田畝論》打出了名聲,名揚四?海,被博士譽為治國之才。
姜瑤死后,被接入皇宮,易姜姓,被姜拂玉手把手教導(dǎo),名入宗廟,位列東宮,今后繼承南陳江山的,就是蘇培風(fēng)。
有的人真的是時運來了真的攔都攔不住,天生的皇帝命,陽城公主為了避諱都給她換了個姓都沒有壓住她這命格。
但?至于愛——
姜瑤垂下眼眸,按理說,她應(yīng)該不喜歡蘇培風(fēng)的,可是她又偏偏對自己那么溫和?,讓她憎惡不起來。連嫉妒時都忍不住暗自愧疚。
她想起自己上輩子?這個生辰宴上,在假山上摔了一跤,被一群看不起她的官眷小姐們看笑話。
她羞憤難當(dāng),不知所措之時,忽而有人將?一件青碧色的披風(fēng)蓋在了她身上,掩飾住她裙擺的泥垢。
那是一個很溫婉的聲音,“殿下怎么在這里?我?看席邊無人,殿下久久未歸,就自作主張過來找殿下。”
那個和?她年紀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伸手將?她扶了起來,用廣袖遮住她掌心的血跡,維護住了她所剩不多的尊嚴。
正是蘇培風(fēng),宴席上的一面之緣,她卻能?追過來替她解圍。
“殿下和?我?一起回?去吧。”
蘇培風(fēng)上一世曾經(jīng)扶起過她兩次,第一次是在她剛回?宮不久的太后壽宴上,第二次是在昭徽二年夏。
大雨滂沱中,姜瑤跪在景儀宮外,連日?暴雨,水滴如錐子?般打在身上,能?把人砸得火辣辣生痛。
是蘇培風(fēng)撐傘冒著大雨趕來,一巴掌扇在她的臉上,她這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表姐,打起人來一點也不含糊,居然能?將?她打倒在地?。
暴雨中,她聽見?蘇培風(fēng)的聲音隔著雨幕傳來。
她的聲音溫和?而堅定,無法被雨沖刷,直入心扉,“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他們設(shè)下這個局等著你跳,知曉冤枉不了你就將?所有的齷齪推到謝家人身上,先生教你的你都忘了?毒蛇現(xiàn)在咬住的只?是你的手臂,斷臂尚可求生。”
“你要?是有那么點領(lǐng)悟就應(yīng)該把刺殺那點事?全部推到謝家人身上,然后立刻和?謝家人撇清楚關(guān)系,你現(xiàn)在居然還敢替謝家求情。”
她丟下油紙傘,把歪倒的姜瑤扶起來,大雨淅淅瀝瀝沖刷著她秀美的臉,她十指深深掐住姜瑤的肩膀。
“謝知止這一生得罪過不少人,這次謝家倒臺不僅僅是因為你,而是因為世家要?聯(lián)合復(fù)仇,成王敗寇,你想要?往上走,這一生必然要?辜負許多人,有得必有舍,你現(xiàn)在保不了謝家,你唯一能?做的替謝家報仇,是要?蟄伏下去,踩著他們的血往上爬。”
“你聽見?沒有啊姜瑤!世上不止一個謝家可用,上官氏富可敵國,你有的是東山再起的機會,現(xiàn)在上官寒就等你一句話,你怎么還能?在這里跪下去!”
蘇培風(fēng)看起來柔弱,實則心中剛毅果決非常人能?比。
上輩子?姜瑤為救謝家搖擺,深陷囹圄,倘若她聽了蘇培風(fēng)的話,斷臂求生,或許能?輕松擺脫困境。
可謝家自微末起就庇護姜瑤,姜瑤忘不了,謝蘭修更是與她日?夜作伴,她無法棄他們于不顧。
比起這個時代的四?書五經(jīng)、騎馬射箭,她更學(xué)不會的是狠心,帝王權(quán)術(shù),斷情絕愛。
不過這些已經(jīng)過去,或者說尚未發(fā)生,還可以防范于未然。
姜瑤看著這個年紀只?比自己大一些,尚且稚嫩青澀的面孔,忽然想到:如果沒有自己,那么蘇培風(fēng)一定是最適合登上皇位的人。
興許是看見?姜瑤神色有些悵然,蘇培風(fēng)又喊了一句:“殿下?”
姜瑤回?過神來,朝她微笑,“那我?要?稱呼你為一聲表姐。”
兩個人寒暄了片刻,姜瑤也明白了蘇培風(fēng)為何要?與她搭話。
只?因蘇培風(fēng)隨母親避世修行,在京中幾乎沒有朋友,兩個被落單的人被分到了一起,恰巧作伴。
姜瑤和?她說了一會兒話,兩人剛剛認識,尚且生疏,都在笨拙地?找著話題。
姜瑤捏了個點心放在嘴里,心里估摸著開席的時間,于是提議道:“聽女?官說,外面有設(shè)投壺,要?不我?們出去看看。”
蘇培風(fēng)眼眸明亮,“好呀。”
今日?是壽宴,對孩子?們的管束并沒有這么嚴厲,兩個人牽著手就從角門里出去。
瓊?cè)A殿專為宮宴修建,其后花園別有洞天,放眼望去是假山園林,藤蘿花廊。
在一片綠茶如茵的青草地?里,擺好了幾個窄口雙耳青銅壺,幾個十幾歲大的姑娘手握竹箭,在司射的指引下,往壺中投入箭矢。
有一箭穿入壺心,周圍傳來一陣喝彩聲。
周圍人稱贊道:“全壺!這一輪又是郡主勝!”
那位被簇擁在人群中間,被稱為郡主的女?子?神氣揚揚,驕傲地?揚起下巴,“這算什么,取紅綢來!”
侍女?立刻給她拿來一段紅綢,給她蒙上眼睛。
她皮膚本?就白皙,紅綢遮住了上半邊眼睛,露出個尖尖的下巴。
她似是很隨意得將?手中的竹箭拋出,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落盡青銅壺中。
周圍人立刻拍掌:“不愧是清河郡主!”
蘇培風(fēng)對姜瑤解釋道:“那位是清河郡主,新城公主與吏部尚書李大人的長女?。”
似乎擔(dān)心姜瑤不明白,她更詳細地?又解說了一遍,“新城公主是我?們的三姨母,清河郡主比我?年長三歲,比殿下年長四?歲,也算的上是我?們的表姐。”
姜瑤認得清河郡主,上一世姜瑤儲君之位不穩(wěn),引得不少人覬覦,清河郡主姜玥便是其中之一。
和?蘇培風(fēng)母親避諱不同,清河郡主的父親直接給她冠以姜姓,簡直恨不得向全天下昭告自家女?兒身上有姜氏血脈。
蘇培風(fēng)眨了眨眼睛,目光雖然平和?,但?是姜瑤還是從中捕捉到了一絲畏縮。
“殿下,我?們要?過去嗎?”
蘇培風(fēng)很少會害怕一個人,她性?情柔弱卻剛毅,可她現(xiàn)在還是個九歲的孩子?,會表露出害怕的表情也正常。
莫非姜玥欺負過她?
蘇培風(fēng)說:“清河郡主三歲學(xué)射,能?百步穿楊,射技非常人能?比,投壺于她而言雕蟲小技,我?們比不過她的。”
姜瑤眨眨眼,“去,怎么不去?”
蘇培風(fēng)便沒有回?拒,姜瑤牽著她的手往前走,周圍的人看見?是姜瑤,紛紛讓出個空位,姜玥摘下紅綢帶,低頭便看見?兩個小姑娘站在身邊。
方才她沒有去大殿,也沒有見?過姜瑤,但?她認識蘇培風(fēng)。
只?見?姜玥下巴一揚,勾唇笑道:“不是上次那個手下敗將?嗎,你的衣裳修補好了?居然還敢出現(xiàn)在我?面前。”
蘇培風(fēng)臉色一白,姜瑤似乎察覺到了什么,攔在她的身前。
姜瑤目光如炬,“清河郡主,你第一次見?本?公主,就要?大放厥詞嗎?”
短短兩句話間,一場交鋒在兩位極其尊貴的女?孩子?間展開。
今日?跟隨在姜瑤身邊近侍的宮女?是臨夏,她心中一驚,完全沒有想到,素來平和?的公主殿下,居然也會表露出咄咄逼人,和?人爭鋒相對的一天。
姜玥瞇了瞇眼睛,目光轉(zhuǎn)移到了那個才到她胸口的小姑娘身上,片刻后,露出了微笑:“原來是公主殿下,真是抱歉,方才沒認出殿下,說起來,我?還是殿下表姐,還請殿下看在這層關(guān)系上,饒了表姐方才的失言。”
姜瑤亦回?以微笑。
姜瑤的笑容這么溫和?,不具有攻擊性?。她十分隨意地?握起箭簍中的一支白羽竹箭,似是漫不經(jīng)心地?往青銅壺中拋去,箭入銅壺那刻,所有人都聽見?了姜瑤的聲音。
“真是奇怪,同姓為堂異姓為表,方才本?公主才聽了郡主的名諱,郡主冠姜姓,與本?公主同宗同源,不該以表相稱。”
姜瑤眉頭似蹙,看似輕飄飄的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踩到了人們的心尖尖上,越說越叫人提心吊膽。
“郡主既然自稱為我?表姐,似乎不合規(guī)矩,”姜瑤笑著道,“表姐不妨把姓改回?去,這樣你我?以表姐妹相稱就妥當(dāng)了,總不能?讓我?來改姓吧……”
周圍但?凡機靈點的,就已經(jīng)從她的話中品到了不對勁。
尤其是當(dāng)公主殿下說到那句“改回?去”,更將?這種不安推到了頂峰。
姜玥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雙唇抿緊。
然后,只?見?姜瑤又笑了笑,擺擺手道:“開個玩笑,表姐不要?當(dāng)真,我?年紀小不懂事?,只?是說說而已,怎么可能?真的讓表姐改姓?”
她雖然年紀小,但?出于身份,誰都沒有辦法輕視她所說的話的重量。她說開玩笑,誰知道是不是真是出于童言無忌的一句玩笑話,還是暗藏女?帝的不滿,借年幼公主之口打壓。
姜玥捏緊手中的白羽箭,目光在這位公主身上游走。
父親曾經(jīng)和?她說過,公主出身鄉(xiāng)野,畏畏縮縮,根本?不足為懼,可現(xiàn)如今,這位公主竟然能?夠通過抓住她話中只?言片語來攻她的心,竟是不容小覷。
看來父親的預(yù)估失誤了。
姜玥看著青銅壺,忽然興起,“殿下既然來了,不妨賞個臉,與我?比試一場,就來個最簡單的玩法,你我?各十矢,中壺口為一籌,中雙耳為半籌,連中多算一籌,十矢之后定輸贏。”
中壺口,則是將?箭從銅壺口中投進去,中雙耳,則是穿過銅壺兩側(cè)那兩個小鐵環(huán)。
蘇培風(fēng)站在姜瑤身后,隱隱露出擔(dān)憂的表情。
“殿下……”
可她的手被姜瑤握住,姜瑤的掌心如此?溫暖,她沒有看她,而是轉(zhuǎn)向姜玥:“既是表姐相邀,表妹不敢不從,若單定輸贏,豈不無趣,不妨大家各自取一物件,作為賭注?”
姜玥笑:“倘若我?勝,公主殿下不妨將?發(fā)上的東珠贈予我?。”
“好呀,”姜瑤笑了,“可我?喜愛表姐這一身華服,若我?勝出,還請表姐割愛,回?府后將?這身華服送入宮中。”
蘇培風(fēng)猛地?抬眼,姜瑤此?話,莫非是受方才姜玥挑釁自己那句“你衣裳修補好了”所影響?
公主殿下,是為了維護她嗎?
姜玥瞇了瞇眼睛,“此?乃舊衣,殿下為何會稀罕這種東西?”
姜瑤堅持道:“我?愿遺以明珠,表姐不舍得以華服相贈?”
“好,那就用我?這身衣裳為賭注。”
姜玥答應(yīng)得十分爽快。反正她不覺得自己會輸。
這是一場充滿刀光劍影的投壺,新回?宮的公主殿下和?以射技名揚京城的清河郡主杠了起來,以明珠華服為賭注,比試投壺。
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圍觀之人居然多了起來。
司射捏了一把汗,這可真是兩位小祖宗,幸好今天準(zhǔn)備的只?是簡單的投壺,而非真正的射箭,畢竟三月三那日?比試射箭,清河郡主可是一箭射破了蘇小姐的衣袖。
真要?動箭,還不知道兩位祖宗會鬧成什么樣子?。
贊禮者很快將?場地?收拾出來,搬來了兩個大銅壺。
姜玥看那壺口大,輕嗤一聲:“換個小口的來。”
司射看向姜瑤,征詢姜瑤的意見?。
姜瑤正令臨夏幫自己整理著自己的袖口,聽到這話,無所謂地?道:“換唄。”
姜玥握著羽箭,心想姜瑤究竟是哪里來的勇氣,居然還敢應(yīng)和?她,她垂眸看向姜瑤,笑道:“公主殿下也答應(yīng)換了,倘若輸了,可不要?說我?欺負你。”
姜瑤笑而不語,從箭簍里抽出白羽箭,只?待贊禮放好了銅壺,瞇了瞇眼,下一刻,白羽箭從手中飛出,落入那細瓶瓶口。
司射記錄道:“殿下中一矢。”
姜瑤抬頭,風(fēng)輕云淡地?說道:“表姐,到你了。”
姜瑤上輩子?的騎射不是白學(xué)的,她學(xué)文時可以默書到深夜,練武時也能?挽弓到磨破十指,只?為能?將?箭射進靶心。
尤其是競爭對手擅長的東西,她更要?練得比她精比她強。
說起來,還得多虧了姜玥,姜瑤才能?把射技練得如此?精湛。
姜瑤上輩子?四?書五經(jīng)被謝蘭修踩,辯論被蘇培風(fēng)踩,騎射被姜玥踩……天天被拉出來踩,把姜瑤踩麻了,刺激了姜瑤的同時也給了她學(xué)習(xí)的動力,姜瑤現(xiàn)在尚且沒有力氣拉動長弓,姑娘家家的投壺還是可以的,方才她試了一箭,還算稱手,若發(fā)揮好了,她未必會輸。
即便輸了也沒關(guān)系,大不了就把明珠送給她唄。
反正姜拂玉賜給她一大匣,少一顆兩顆,她不在乎。
見?姜瑤中壺,姜玥終于認真對待,握緊那只?羽箭,一箭穿過瓶口。
“郡主中一矢。”
比分拉平,周圍的數(shù)雙眼睛盯緊正在比試的兩人。
兩個人神色收斂,臉上沒有笑意,不像是在簡單玩鬧,反而更像是在進行生死拼殺。
司射在旁報數(shù)——
“公主中壺——”
“郡主中壺——”
來回?七八箭,無所遺漏,兩個人居然是幾乎同步地?投中了銅壺。
姜瑤冷靜地?看著壺口,又投出一箭,再次正中銅壺中心。
這下輪到姜玥焦躁了,看見?姜瑤投中,心想早知如此?,她方才就應(yīng)該加大難度,她沒想到姜瑤投壺也這么厲害,輸一件衣裳事?小,可丟了面子?事?大。
她不能?容忍自己和?一個小屁孩打平局!
被輸贏壓著,她心念動搖,手也跟著不穩(wěn),忽然一箭沒有發(fā)揮好,直直插進瓶耳中。
司射的聲音傳了出來。
——“郡主貫耳,得半籌。”
第52章 父母
姜玥臉上血色褪盡, 赫然煞白。
這是她方才自己定下的規(guī)矩,中雙耳者半籌,連中者多得一籌, 這樣一來,姜瑤就領(lǐng)先了她一個半籌。
現(xiàn)在若姜瑤此后不再失誤,那她哪怕再投中, 也沒有辦法勝出,甚至連平局都沒有辦法達到。
圍觀者在一片沉默中探頭圍觀,尋常投壺皆有觀眾喝彩,可?線下這局面,無論?她們中或不中,皆無人?敢開口評價, 明?明?是歡樂的投壺,氛圍卻因兩人的較勁而鎖入了緘默中,只有司射的聲音在場上回蕩。
即便是緘默,兩位金尊玉貴的公主與郡主交鋒,卻比尋常投壺更為精彩, 眾人?一邊沉默, 一邊瘋狂湊熱鬧。
尤其是在清河郡主投錯之后,眾人?的心潮更加澎湃, 默默將?目光轉(zhuǎn)移向了即將?要投下一矢的小公主。
自己的成功固然令人?欣慰,而敵人?的失誤更加令人?振奮。
看到姜玥失誤, 姜瑤說不高興是假的。
但是她告訴自己不要驕傲,保持冷靜, 一旦心氣浮躁, 就容易射偏。
她強行?壓住彎起?的嘴角,面容保持平靜, 捏住竹箭。
這已經(jīng)是第九支了,還剩兩支,如果?她一氣呵成全部投中,就可?以把姜玥那衣服給?扒下來送給?蘇培風(fēng)出氣。
前世,蘇培風(fēng)沒少被姜玥追著?扯頭花,憋著?一口氣不敢還擊,姜瑤方才光是看她那表情就知道?她肯定被姜玥欺負過。
姜瑤抬手往前拋去,“咚”一聲,清脆回響,竹箭穿入壺中心。
這會兒?姜玥的臉色愈發(fā)不好了,不過勉力保持鎮(zhèn)定。
姜瑤中箭,意?味著?她的勝算又?少了一籌。
姜瑤看著?那銅壺,沉定心神,片刻后才抬手。
倒是沒有連發(fā)失誤,正?常發(fā)揮之下,姜玥將?手中的竹箭投中了壺心。
至此,姜玥的十支竹箭已經(jīng)投完,九中一貫耳,雖未中全壺,倒也是個不錯的成績。
姜玥轉(zhuǎn)身凝視著?姜瑤。
小姑娘撩起?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臂,陽光落在她的肌膚上,顯得她皮膚粉嫩,宛如玉蘭花苞。
那一截的手腕纖細,似乎不盈一握,輕輕一折就斷了。
現(xiàn)在姜瑤手中還有一矢,這也是決定勝負的一箭。
若姜瑤中壺,則姜瑤勝,若中雙耳,則為平局,只有姜瑤失誤投中壺外,姜玥才有把握勝出。
姜玥咬著?牙,死?死?凝視著?她指尖轉(zhuǎn)動的箭矢,她真討厭這種將?勝負放在人?家手中的感覺。
蘇培風(fēng)立在姜瑤身后,瞥見姜玥的表情,也著?實捏了一把汗。
她的確和姜玥有怨,姜玥仗著?自己背靠李氏家族,受封清河郡主,看不起?其他皇族表親,像蘇培風(fēng)這種同帶著?姜氏血脈的人?,沒有她那樣強大的背景,平日里沒少受她磋磨。
母親陽城公主時常告知她在要謹慎行?事,避免出頭,更不能和別人?起?爭執(zhí)矛盾。
每每被姜玥壓一頭,蘇培風(fēng)皆是敢怒不敢言。
在場眾人?中,沒有誰比她更希望姜瑤能贏,挫一挫她的銳氣。
姜瑤凝視著?自己手中的竹箭,掂量了一下她站立的位置和銅壺的距離。
微瞇著?眼?睛,和方才數(shù)次投擲一樣抬手,將?箭矢向前推去。
比起?姜玥,她的壓力并不是很大,這一箭和之前的九箭一樣輕松。
天空澄澈,白云輕飄飄地浮在上空。
箭矢在陽光下劃過一道?弧線,銀光閃閃,這一箭準(zhǔn)頭極好,眼?看著?就要探入銅壺。
就在此時,意?外出現(xiàn)了。
對面猛地插進一支羽箭,朝銅壺的方向而來,恰恰打?中姜瑤的箭矢。空中的羽箭歪向了一邊,從壺口滑落。
姜瑤眉頭微蹙,眾人?皆是一驚,不料這種關(guān)鍵時刻,居然還有人?敢橫插一腳。
司射也怪道?:“怎么回事?”
眾人?抬頭朝那只羽箭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男子身著?紅衣的男子,懶洋洋地立在不遠處的箭簍邊,手臂彎曲,還保持著?投壺的姿態(tài)。
姜玥見了他,眼?前一亮,連忙喊道?:“小舅舅!”
襄陽王,姜潮。
是他突然出手,打?落姜瑤的箭。
姜瑤臉上的血色剎那間消退,她盯著?那個忽然出現(xiàn)的男子,胸口血氣翻涌。
蘇培風(fēng)似乎和她有種莫名的默契,姜瑤在難受的瞬間就意?識到她的不對勁,悄無聲息地攔在了她的面前,這會輪到蘇培風(fēng)握住她的手,兩個稚嫩而溫暖的小手握在了一處。
說來也是奇怪,明?明?今日是她和姜瑤的第一次相?見,她卻總感覺自己和姜瑤已經(jīng)認識很久了,有種說不來的親近。
蘇培風(fēng)解釋道?:“那是襄陽王,是皇外祖父的養(yǎng)子,也該算是我們的舅舅吧,姜玥素來與他交好,所以……”
姜瑤雙唇蠕動:“我知道?。”
風(fēng)卷過四周的草木,不遠處的黃金竹沙沙作響,枯葉飄飛,拂過姜瑤的裙角。
綠茵草地上,姜潮那一身紅顯得分外亮眼?。
姜玥朝襄陽王奔去,高興地喊著?他,“小舅舅怎么來了?”
“小舅舅來找阿玥的。”襄陽王則是疼愛地摸了摸她的腦袋,“阿玥在和姑娘們玩投壺呢?方才看你們玩得盡心,便沒忍住動手投了一矢,是不是打?攪到你們了?”
何止是打?攪,分明?就是將?姜瑤的箭矢給?擠了出去。
他一個成年人?怎么能這么沒有眼?力見,居然幫著?姜玥擠兌姜瑤。
臨夏平時是個包子的性格,現(xiàn)在看到襄陽王這么明?目張膽地欺負自家殿下,也忍不住了。
“這是我們家殿下和清河郡主之間的比試,輸贏和規(guī)則早就由她們定好了,”臨夏說道?,“襄陽王何故干預(yù)?莫非是輸不起??”
蘇培風(fēng)不知為何此時也有了勇氣,接上臨夏的話:“眾目睽睽,方才殿下就要中矢,卻被襄陽王殿下一箭打?偏,襄陽王殿下不給?個說法嗎?”
“不過一場比試罷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姜潮還是懶洋洋地笑,“看來真的是打?攪到了公主殿下,那殿下再重新投一矢,方才那一矢不算。”
姜玥也一揚下巴,“我小舅舅不是故意?的,殿下可?再投一矢!”
姜瑤被蘇培風(fēng)按住的手已經(jīng)微微顫抖,這也是她投壺的手。
她還是恐懼,厭惡姜潮,以至于一見到他,她就生理性地發(fā)昏,想吐。
司射根本不敢裁定這一箭,誰都覺得應(yīng)落入壺口的箭被人?從中間打?斷,判中或不中,都有可?能得罪其中一方,此時,讓姜瑤再重新投一箭,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于是,司射的目光朝姜瑤轉(zhuǎn)來,只是觸及她的臉色,也不好開口令她重來。
姜瑤目光掃過地上竹箭,讓她再投一箭就再投一箭,真當(dāng)她是包子好欺負?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方才明?明?都要中了!
要她放棄已中的一箭去重投不確定的一箭,她怎么可?能同意?!
何況她如今心境受到干預(yù),和方才大有不同,再投未必能中。
她抬頭,張口想要辯駁,可?當(dāng)她直視襄陽王,目光觸及面容的瞬間腦海中猛地閃過上一世在獄中遇見的那個癲狂的魔鬼。洶涌的記憶如潮水,沖潰前世今生,撲面而來。
姜瑤喉口一窒,竟是發(fā)不出聲音。
見姜瑤遲遲不語,姜玥更加咄咄逼人?,“怎么,公主殿下不敢投了嗎?”
“你不是連中九矢嗎,這多一矢也不敢投了嗎?”
她捏緊了雙手,垂下眼?眸,用強裝鎮(zhèn)定來掩飾心中的不安。
她還是,害怕……
似乎所有人?都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蘇培風(fēng)也轉(zhuǎn)身,猶疑地看向她。
蘇培風(fēng)心思靈敏,從方才姜瑤逼問姜玥那幾句話便可?明?白,姜瑤性格并非軟弱可?欺,她此時分明?屬于占理的一方,為什么反而掉線了呢?
蘇培風(fēng)正?想喊她,抬頭間卻猛地掃到了什么,眸光微震。
姜瑤感覺身邊忽然安靜了下來,連帶著?姜玥的逼迫也戛然而止。
她眨了眨眼?睛,迷蒙地抬頭。
下一刻,姜瑤感覺自己被攬入一個無比溫暖的懷抱中,玄色廣袖片刻遮擋住了她的視線,柔軟的絲綢在她臉上稚嫩的皮膚上劃過,輕輕掠過她小扇似的睫毛。
而后,她聽見了溫和的聲音,“阿昭看起?來怎么好像不開心?”
玄色的綢緞移開,她對上了一雙星輝熠熠的眸子,那是盛裝打?扮后的林愫。
墨發(fā)玉冠,九重宮服,如果?說平時的林愫清淡得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君,而此刻的他就好像人?家帝王權(quán)貴之家養(yǎng)出的貴公子,廣袖翩翩,溫雅如玉的面容中沉淀著?無上權(quán)勢,萬鈞之重,仿佛動輒即可?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他笑著?碰了碰姜瑤的鼻子,“是不是有誰欺負你了?”
姜瑤被他摟住的瞬間,四周的人?也紛紛跪下,齊整地喚道?:“拜見陛下、郎君。”
姜瑤有些呆滯,后知后覺地探眼?望向他的身后,姜拂玉穿著?玄色蟒袍,頭帶十二旈冠冕,在一群官員的簇擁下,緩步走來。
姜拂玉氣色養(yǎng)得不錯,只是大病初愈,尚且畏寒,還多披了一件紫色薄貂裘,看起?來身形有些單薄。
可?她光是站在那里,便代表著?南陳的最高權(quán)力,君威森嚴,壓得人?不敢直視她的雙眼?。身后身著?各級品階王侯服、官袍的官員,全都淪為她的陪襯。
她在眾人?的注目下走到姜瑤面前,伸手從林愫手中接過她,將?她額間的碎發(fā)都攏到耳后,像一個慈愛的母親一樣,溫和地替自己的女兒?拭去額上的汗珠:“瞧瞧,玩得滿頭都是汗。”
是林愫和姜拂玉來了。
是爹爹和娘親來了。
姜瑤怔愣片刻后,忽而鼻子一酸,淚意?洶涌上來,聲音中沒忍住哭腔:“父君,母皇……”
不必她說,她的聲音里就已經(jīng)將?她所有的委屈和不滿都訴說了出來。
姜拂玉撫摸著?她的頭,笑著?對林愫說道?:“看來,還真有人?欺負我們的阿昭了。”
安撫完女兒?,姜拂玉直起?身來,才示意?周圍的人?免禮。
周圍的人?抬頭時,只見那對至尊的夫妻皆身著?玄色禮服,郎君面如冠玉,容色驚絕,而陛下天人?之姿,金尊玉貴,竟是活脫脫一對檀郎謝女。
他們擁著?那個才到他們腰際的女童,她兩眼?紅紅,倔強地強忍著?淚水,皮膚如雪般皎然,像極了一只小白兔,一家三口就好像是在畫里走出來的一樣。
與此同時,眼?尖的人?也發(fā)現(xiàn)了,姜拂玉繡袍之上皆是龍紋,而那位郎君的廣袖上,赫然用金線繡了一只鸞鳳,正?是展翅高飛的形狀。
又?是一陣倒吸氣的聲音……鳳凰,可?是中宮的象征。
這位郎君因為朝臣阻撓遲遲未能封后,女帝亦不愿退步讓他居于侍君,兩邊這樣僵持著?,他的名分就一直沒能落下來。
如今太后壽辰,女帝卻公然要他穿著?一身鳳袍出席在眾人?面前,無疑是向眾人?宣告,立后之事,女帝絕不罷休。
……
姜拂玉抬眼?看向襄陽王的方向,語氣頗為不滿,“襄陽王閑來無事,干預(yù)小姑娘之間的比試做甚么?你如果?真的手癢,朕賜你一個銅壺,讓你回府自己練。”
姜潮見到姜拂玉來,終于收斂了笑容:“我過來只是看看阿玥,我只投這一次,姐姐就不必贈我銅壺了。”
姜瑤捏緊了小拳頭:你tm還想有下次!
姜瑤依靠在林愫身側(cè),忽然出現(xiàn)的爹娘,給?了她莫大的底氣。
俗話說,狗仗人?勢,姜瑤明?白了自己現(xiàn)在也是有人?撐腰的。
姜拂玉也表現(xiàn)出了對襄陽王舉措的不滿,說明?姜拂玉也在支持自己,這讓她有了直視姜潮的勇氣,腰脊都挺直了許多。
姜瑤終于能夠抬頭,望向姜潮的方向,把想說的話完完整整說了出來:“方才大家都看見了,我明?明?就已經(jīng)快要中壺,是襄陽王將?我的箭矢打?落,若非如此,我已經(jīng)贏了。”
她又?轉(zhuǎn)頭看向姜玥:“表姐,想必你也是個懂規(guī)矩的人?,襄陽王這一箭與表姐無關(guān),我只想問表姐,這一局,你認還是不認?”
姜玥當(dāng)然知道?姜瑤本該贏,也知道?方才襄陽王那一箭不占理。
但是她無法更加容忍自己輸,即便舉措不夠光明?磊落。
她堅持道?:“投入之箭尚有反躍出壺口,殿下未入便是未入,小舅舅已經(jīng)說了,讓殿下重投一箭,以定輸贏。”
“殿下莫不是不相?信自己的投技,不敢嘗試了?空口白話定勝負,如何得以服眾?”
姜瑤氣得不行?,明?明?姜潮方才先打?斷自己的箭,她現(xiàn)在還有理了!給?她臺階她還不下是吧!
姜瑤還想要繼續(xù)理論?,卻聽身后林愫輕笑一聲,“投壺射箭,不過是閑暇之余玩樂的游戲,本該供人?取樂,若為一局輸贏用盡手段,耗盡口舌詭辯爭論?,未免失其本心。”
“郡主說再投一矢便是一矢。”
林愫伸手探向箭婁中的竹箭,“只是,殿下愿意?讓一步,也還請郡主也退一步,殿下身體不適,這最后一矢,由我這個父親來替殿下代勞。”
姜玥看著?他那一身厚重的宮袍,心想他穿著?他磕磕絆絆的衣服能投中嗎?
她默了默,松口道?:“好。”
話音未落,林愫就已經(jīng)動了起?來。
他的動作如此迅速,頃刻間抽出箭矢,只見空中掠過一道?殘影,等到眾人?反應(yīng)過來時,竹箭已經(jīng)直直插在了壺口上。
一箭中壺。
他淡淡抬頭,陽光落在他的臉上,鴉羽似的長睫蓋過眼?眸,眼?眸光影交錯,周圍瞬間傳來了一陣驚艷的聲音。
他瞇著?眼?笑著?,“承讓。”
姜玥瞪大眼?睛,似乎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
真的……中了?
林愫做到這一步已經(jīng)足夠了,接下來小孩子扯頭花的事情就交給?姜瑤,她當(dāng)即鼓掌道?:“這下呢?表姐認還是不認?”
聽見這話,姜玥咬碎一口銀牙,由別人?代擲的算得上什么本事。無非就是仗著?自己年紀大是長輩欺負他們這些小輩。
只不過,她是一點都沒記得,方才分明?是姜潮先動手的,不然何須這么多彎彎繞繞。
可?是她方才才點頭答應(yīng)了林愫代擲,事到如今,她不認也得認,周圍形色各異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這輩子從來沒試過這么丟臉,她咬著?牙,憋紅了臉,許久之后才道?:“衣服我回去送你。”
姜瑤瞇著?眼?:“多謝表姐贈衣!”
話罷,姜玥就氣急敗壞地跑了出去。
一直跟隨在姜拂玉身邊,眼?睜睜看著?自己閨女受挫的李尋安連忙離開,悄無聲息地跟了過去。
“阿玥,你等等父親。”
李尋安一路走一路去拉自己的女兒?,可?是姜玥揮動袖子,一次又?一次將?他甩開。
她咬牙切齒道?:“別碰我,父親方才既然在場,看到了這一切,為何不替我說話?”
李尋安巴巴地跟在她身后,哄道?:“阿玥,陛下已經(jīng)心有所向,決意?偏心公主,父親哪怕替你說什么,皆是無濟于事,不過是東珠和衣裳,父親回去后給?你準(zhǔn)備一箱。”
姜玥還是不消氣,“可?我不服!”
她把牙磨得咯咯響,“我憑什么輸給?她!”
眾目睽睽之下,輸給?一個小屁孩可?恥、丟臉極了。她向來驕傲,她沒有辦法容忍自己被姜瑤比下去。
何況,那個小屁孩,翩翩還是鄉(xiāng)野出身的公主,女帝的親生女兒?。
這可?不僅僅是輸贏的問題,更涉及倒更深一層次的較量。
從小,姜玥身邊的人?都告訴它,她身份最為尊貴,出身皇族的。
她是新城公主的女兒?,冠姜姓,父親更為李氏家主,陛下無子,無論?是家世又?或者是才能,她在同齡的姜氏子弟中當(dāng)屬最優(yōu)。
她向來覺得,那九天之上的至尊之位,應(yīng)該有她一份。
可?萬萬沒想到,女帝居然還在宮外養(yǎng)了個孩子,她還將?那個孩子帶了回來,鄉(xiāng)野出身,還想要與她爭奪本該屬于她的東西。她不服,這個小屁孩哪里比得上她?
今日她邀姜瑤投壺,就是想要讓姜瑤看清楚,鄉(xiāng)野出身,也敢挑釁自幼養(yǎng)在上京城的她,她想要姜瑤看清楚,除了投胎投進了女帝的肚子里,她一點也比不上自己。
可?是,姜瑤偏偏在她擅長的領(lǐng)域贏了她,讓她如何不憎恨。
“要不是那個姓林的狐貍精幫忙,我就不信她能再投中!”
姜玥咬牙切齒地道?。
李尋安看著?自己的女兒?生氣,連聲安穩(wěn)道?:“別擔(dān)心,阿玥,那個姓林的得意?不過今天!父親倒了,那個小的就好對付多了!”
姜玥猛地回頭,身為李家女,她當(dāng)然知道?她父親的那些手段。
她一瞬間似乎明?白了什么:“父親要做什么?”
……
隨著?姜玥離去,綠茵草地上,人?也散得七七八八。
姜潮來到姜拂玉身邊,朝她行?禮:“姐姐,上次還有今日的事情,的確是我的過失,還允我向殿下和郎君道?歉。”
在眾人?面前,他態(tài)度上尚且還算恭恭敬敬,只是目光掃過姜瑤的時候,姜瑤依稀驚覺他眼?底一絲若有若無的挑釁。
姜拂玉似乎身子還有些虛,咳嗽兩聲,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轉(zhuǎn)向姜瑤和林愫。
姜瑤面無表情,上次的事情,指的是他將?朱夷明?舉薦到自己身邊,然后在景儀宮門口被林愫一腳踹進了水里嗎?
且不說上次,今天他如此作為,著?實是低級。
她和姜玥比試投壺,充其量也就兩小孩玩鬧,他非要橫插一腳,非要把成年人?也牽扯進來。也不知道?他這腦子是怎么想的。
不過沒關(guān)系,姜瑤想起?自己手中握住的證據(jù),臉色一狠——他這人?囂張不了多久了。
姜瑤感覺手被林愫握緊,被他引向身后。
林愫還記得景儀宮當(dāng)日姜瑤對姜潮流露出來的恐懼,他知道?姜瑤害怕姜潮。
他冷冷地看著?姜潮:“道?歉在于心誠,襄陽王殿下兩手空空,這就是你道?歉的方式?”
姜潮支起?身子,“那郎君和殿下想要什么,無論?是華服還是東珠,只要殿下喜歡,我一樣可?以贈予殿下。”
“不必了,”林愫說道?,“不過是身外之物,公主不缺這些,襄陽王稱呼陛下為阿姐,若心有誠意?,襄陽王不妨稱我一聲姐夫。”
言語是可?以誅心的。
姜瑤在心里數(shù)著?數(shù),一下,兩下,三下……數(shù)到差不多十的時候,姜潮終于有了反應(yīng)。
“啪嗒”一聲,姜潮手中的折扇掰斷了。
他臉色瞬間陰翳,若非姜拂玉在,那表情恐怕是想要撲過來把林愫給?吃了。
他似乎察覺到自己舉止略有不妥,行?禮道?:“臣弟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
林愫沒再管姜潮,低頭替姜瑤整理了一下衣擺,把她裙子花邊上掛著?的枯葉拂去,“走吧,阿昭,爹爹帶你去見一個人?。”
……
東殿設(shè)的是男賓席。
其實女帝當(dāng)朝之后,南陳貴族間對于男女分席并沒有太過嚴格,東殿西殿是貫通的,男客女客皆可?相?互走動,只不過太后守舊,女官署念及太后需求,特地把席面分開男女罷了。
女客席中有投壺,而男客則在園中設(shè)曲水流觴,諸位公子齊聚一堂,燕飲高歌,吟詩作賦。
姜拂玉領(lǐng)著?百官去面見皇太后,林愫單獨帶著?姜瑤來到東殿。
姜瑤心里悄悄揣摩,林愫今日要她見的究竟是誰?
穿過水中長廊,不遠處就是東殿。
在東殿旁邊,有一處延伸出來水榭上,上面置桌椅茶具。
姜瑤看見了幾個身著?錦衣的男子,正?圍坐一桌,談笑喝茶。
一人?似乎發(fā)現(xiàn)了林愫到來,遠遠就笑著?朝他招手:“林郎君,你可?算來了,我和上官兄老早就在等著?你呢!”
老熟人?了,說話這人?正?是白青蒲,他今日亦受邀赴宴,而他的妻子盧晚秋正?身著?誥命服,安靜地立在他的身邊。
而在他喊出聲那刻,他旁邊一個身披鶴氅的男子也轉(zhuǎn)過身來。
他看起?來身體不太好,臉色如白紙般蒼白,形銷骨立。
單從骨相?上看,他應(yīng)該也能稱得上是個美男子,可?他實在太瘦了,臉上一點肉也沒有,撐不起?來,可?惜了這一副好骨相?。
見到林愫那刻,他那形容枯槁的面容似乎一瞬有了生息,雙眼?也隨之明?亮了起?來。
在林愫帶著?姜瑤走進水榭的時候,他把旁邊一個小郎君拎了起?來,起?身行?禮道?:“草民上官究,攜小子上官寒,見過郎君,公主殿下。”
聽見這話,姜瑤的雙眸微微睜大。
南陳誰人?不知上官氏,世代皇商,富可?敵國。
眼?前此人?,正?是上官家現(xiàn)任家主——上官究。
不過此時,姜瑤的目光并沒有放在上官究身上,而是一動不動地打?量著?跟在上官究身邊的那個玉雪玲瓏的小郎君。
他年紀和姜瑤差不多大,樣貌生得極為精致,眉間墜著?一點紅痣,好似神話中的小仙童,活脫脫的一張芙蓉面,若非著?郎君打?扮,旁人?見了,興許還以為他是個漂亮的小姑娘。
他方才正?專心致志吃著?給?賓客準(zhǔn)備的桂花糕,冷不丁被親爹拽起?來行?禮,手中的點心掉了一地,勉強拱手,學(xué)父親行?禮的姿勢。
只是腮幫子鼓鼓的,全是剛?cè)M嘴的點心,堵得他嗯嗯啊啊,一時間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姜瑤被他這點笨拙的小動作逗笑。
竟然能在此地見到他……
上官寒。
第53章 上官寒
上官氏祖籍徽州, 世代為商。
永樂年間的南陳國政通人和,商賈繁茂,上官家的老家主經(jīng)營有方, 從一眾徽商中脫穎而出,迅速發(fā)展成了江淮一帶的巨賈,家業(yè)遍布江淮二?州, 富甲天下。
上官家老家主是個極有遠見的人,彼時正值肅宗當(dāng)政,老家主深知懷璧其罪的道理,手握巨額家資,遲早會被人忌憚。
為了給上官氏避禍,也算是?破財消災(zāi), 上官家老家主直接將自己一把財產(chǎn)捐給國庫,又將剩余一半一分為二?,將其中一份拿出來,用來救濟窮苦農(nóng)民。
肅宗皇帝感念上官氏一片赤誠之心,從京中賜下了一道圣旨, 賞給上官家一個?皇商的頭銜, 同時將江南的部分鹽鐵運支權(quán)交由上官氏。
上官氏自此地位水漲船高,開始替皇帝辦事, 同時也從每年掙得的財富中抽成向朝廷進貢。
老家主死后,他那體弱多病的長?子上官究接過家主之位。
只不過, 上官究并沒有在家主之位上坐多久就病故。
上官究的獨子上官寒十二?歲就接過上官家家業(yè)。
上官氏家大?業(yè)大?,旁支叔父眾多, 一個?個?居心叵測, 不加掩飾地覬覦這那個?年幼的孩子,以及他身后的巨額財富。
對于十二?歲的上官寒究竟是?怎么樣在群狼環(huán)伺中, 權(quán)衡利弊,一步步掌握實權(quán),將上官家收攏在掌心,姜瑤不得而知。
上輩子,姜瑤初見上官寒時,上官寒已十六歲,是?上官氏名正言順的掌權(quán)家主。
年紀輕輕便手握巨額家產(chǎn),上官寒那華貴無比的蜀錦衣衫抖一抖,撒落的珠寶翡翠,就足夠養(yǎng)活一郡百姓。
在這個?士農(nóng)工商,商為最下等的時代,上官氏與其余朝不保夕,被人鄙夷的商人不同。
官商勾結(jié),是?上官氏慣用的套路。
他們?花重金賄賂地方官員,將江淮一帶的商路盡數(shù)捏在手中,無論誰想走商路,都得朝上官氏交一筆買路費。而且上官氏給朝廷的上貢也足夠大?方,以至于朝廷明知道他家搞小動作,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久而久之,上官家不僅有錢,也有了權(quán),地位牢固,不可?動搖。
姜瑤十四歲這年,關(guān)中水儉,收成減半。
七月初,上官寒乘船由江淮北上游玩入京,走走停停,一路走,一路在沿途廣撒錢糧,搭棚施粥,救助受災(zāi)百姓,船過之處,無人不稱贊上官氏慷慨。
上官寒進京之后,龐大?的畫舫就停靠在城外玉林渡口,那船上載著他從江淮帶來的最貌美的歌姬舞伎,還有各地收集來的稀世瓜果佳釀。
富甲天下的上官家主,每日?都在畫舫上設(shè)宴,燈火通明晝夜不絕,請?zhí)碌缴暇┟课幻搜攀扛≈校涞谴瑯贰?br />
上官公子行?事如此張揚,聲勢浩大?,即便未入京城,但他那畫舫上的靡靡之音卻傳遍了上京城每一個?角落。
一連幾日?,久居在東儀宮中的姜瑤都在宮女的談?wù)撝校犅劻诉@位公子的所作所為。
遍邀名士,是?附庸風(fēng)雅,又或者是?有心攀附?
姜瑤一時來了興趣,選了個?空余時間,指了位說得最起勁的宮女,挑著些有趣的講給她聽。
宮女說道:“說起來還真有幾件有趣的,有件還和殿下有關(guān)。”
“聽說上官公子邀名士上船,見人就問:‘上京有何珍奇之物?’,上官公子言道,他一路北上,為的就是?閱遍世間瑰寶,上京乃九朝國都,珍寶無數(shù),名流遍地,若有名士能尋得一物,令他開懷,上官氏愿贈予千金。”
姜瑤靠在貴妃椅上,捏著一把長?柄團扇,輕輕地叩擊在貴妃椅的木把手上,聽著那名宮女娓娓道來。
“初時,有名士舉薦,說南市珍寶閣中藏有一犀角扇,乃鎮(zhèn)店之寶,價值連城,世間罕見,次日?,上官公子便沒有遣人拉著幾車金子,將那犀角扇買回來,上官公子只看了一眼,便棄在一邊,說‘不過爾爾’。”
“隔日?,又有名士道出,崇湖學(xué)?宮之中珍藏著一副珍貴字畫,那是?前?朝大?儒江遠所作,上官公子卻擺手道,他一介商賈,不識筆墨,對此不感興趣。”
那位宮女說著,忍不住抬頭看了姜瑤一眼,“幾日?間,諸多名士競相舉薦,上官公子竟無一物入眼,直到前?兩?日?前?……”
“有一位名士提出,說上京有二?絕,其一為城郊西?山之春,三月之際,桃花漫山,灼灼其華,景色絕美;其二?,則是?公主殿下……”
圖窮匕見,猝然聽見此話,姜瑤瞇了瞇眼睛,手上敲擊的節(jié)奏變慢,剎那間四周氣壓低沉下來。
看到姜搖這個?反應(yīng),那個?宮女似乎有些害怕,聲音片刻停頓。
姜瑤輕笑一聲,“繼續(xù)呀,怎么不說了?”
在姜瑤的凝視下,宮女只好?硬著頭皮道:“其二?……則是?公主殿下,天潢貴胄,傾國之貌,美人仙姿,堪稱絕艷。”
姜瑤嗤笑,“然后呢?”
宮女垂眸道:“然后上官公子撫掌微笑,當(dāng)即賜給那位名士千金,次日?畫舫離岸,駛向西?山,游覽西?山風(fēng)光。”
都秋天了,西?山還有什么值得他觀賞的?
姜瑤笑而不語,揮手讓小宮女退下。
她漫不經(jīng)心地在貴妃椅上歪倒,散落的烏發(fā)簇擁著她皎如明月的肌膚。
十四歲的姜瑤,擁有著世間女子所艷羨的容貌,隨著姜瑤長?大?,不知何時起,“公主貌美”已經(jīng)不知不覺中中成了上京城中每個?人心中的認知。
姜瑤是?屬實沒有想到,她這副皮囊,有朝一日?居然也能被人當(dāng)成上京的排面擺給人家看。
……
果不其然,姜瑤次日?醒來時收到了城外畫舫主人的請?zhí)?br />
有錢能使鬼推磨,上官氏巨富,手眼通天,竟然能越過重重宮闈,將一封信箋放在了姜瑤平日?梳妝打扮的菱花鏡前?。
臨秋被喚來給姜瑤梳頭,看著桌子上的請?zhí)儐柕溃骸暗钕陆袢?要出門嗎?”
姜瑤點頭:“把發(fā)髻梳低,我今日?出門要戴帷帽。”
帷帽四周垂下的幕布,擋住了姜瑤精致的容顏,姜瑤帶著請?zhí)笋R車出城,一路來到了玉林渡口,看到了傳聞中那接近四層樓高,極盡豪奢的上官氏畫舫。
守在畫舫兩?側(cè)的侍女似乎早就預(yù)料到姜瑤到來,等她來到船前?,紛紛跪下,“貴人,我們?家主人已經(jīng)等你很?久了。”
巨大?的樓船布置精美,犀角擺飾,瑪瑙珠簾,貴重的獸皮不要錢似的鋪了滿地。
姜瑤早早就聽見了船上的奏樂聲,樂師們?抱著琵琶捧著琴,正在臨水的露臺上彈奏,貌美的舞姬踩著節(jié)拍,水袖倒影在波濤蕩漾的水面上,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姜瑤到的時候,畫舫中沒有別?的客人。
船頭處,一位身著紅衣的少年斜靠在臨水的圍欄前?,寬大?的衣袍逶迤延展,如牡丹花瓣那般層層鋪展開來。
他的身邊坐著是?打扮鮮亮的年輕姑娘,她們?依靠在一張長?桌前?,清脆的笑聲比奏樂還要響亮。
“這次我賭大?,公子已經(jīng)連續(xù)搖了兩?次小了,這次肯定是?大?!”
“我覺得是?大?!一定是?大?!”
“是?大?!”
和煦溫風(fēng)驚起波瀾,卷動垂落的層層彩帳,懸掛銀鈴的珠簾叮鈴鈴作響。
姜瑤繞過珠簾時,少年正掀開了那白玉盅,看到骰子的那刻,姑娘們?灰心道:“竟然又是?小!”
“公子已經(jīng)連續(xù)搖了十次小了!”
“公子為什么那么喜歡搖小?”
少年單手支額,似是?漫不經(jīng)心地抬眸,他綁著一束高馬尾,露出耳的輪廓,兩?顆紅艷的寶石錯落有致地鑲嵌在他耳垂上。
他抬眼的那一刻,身側(cè)的群芳剎那間被他的艷麗壓了下去?。
姜瑤見到他容貌的那刻,心中想到的是?:世間竟有長?相如此明艷的男子。
偏生額間一點朱砂紅,艷得清塵脫俗,絢爛奪目。
他目光倦怠,薄唇似笑非笑地勾起,如竹節(jié)般分明清秀的手指,按在那白玉盅上:“貴人來訪,可?愿賞臉,與在下賭上一局?”
姜瑤撩起衣袍在長?桌對面落座,長?風(fēng)颯颯,短暫卷起她垂落的幕布,滿江的湖光山色,秋水盈盈,瞬間映入她的眼眸中。
姜瑤分明感覺眼前?之人的片刻呆滯。
沒有人能夠在公主殿下的容貌下無所動容。姜瑤索性直接掀下帷帽,任湖風(fēng)卷起她鬢角的碎發(fā)。
這下不僅僅是?上官寒,連帶著周圍的姑娘們?也愣住了。
那側(cè)琴師手指微顫,走神間竟彈錯了個?音。
“好?呀。”
姜瑤笑著應(yīng)承。
上官氏家主費盡心思,拐彎抹角,設(shè)了那么大?一個?局請君入甕。
對于磕磕碰碰學(xué)?了半斤八兩?權(quán)衡之術(shù)的姜瑤而言,謝氏助她在朝中立穩(wěn)地位,讓她可?以背靠謝家,借著謝家的權(quán)勢,拉攏朝官。
可?對于京畿以外別?的地方,姜瑤幾乎一竅不通。
上官氏有錢,且在南方頗有影響力,可?助她收攏上京之外的勢力。
她需要上官氏。
上官氏這位家主生著一顆七竅玲瓏,可?無論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姜瑤既然收了請?zhí)试干狭松瞎偈系馁\船,這一局,她必然要入。
姜瑤記得,上一世有關(guān)儲君殿下在上官公子船上待了的這兩?個?時辰,上京城艷色傳聞滿天飛舞。
傳言真假參半,上一世兩?個?人的的確確在船上一拍即合,勾結(jié)在了一起。
比起名望深重的清流謝氏。跟上官氏聯(lián)手以后,姜瑤才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齷齪。
合作兩?年,姜瑤沒少捏著鼻子給上官氏開后門,把上官家以及和上官家親近的人塞進朝廷里,把他家的死對頭按死,然后一邊痛痛快快地用著上官氏的錢招兵買馬,應(yīng)酬結(jié)交。
不同于謝家與她糾纏不清,她和上官氏的交易干脆利落,把賬算得門清,是?最純潔的買賣關(guān)系。
她是?一個?信用極佳的賣家,上官寒給她的每一分錢姜瑤都會足額回贈他相應(yīng)好?處,從來沒有讓他白花錢。
雖然到最后掙扎了那么久,姜瑤最終都沒能從獄中爬起來,連帶著讓上官寒在她身上付出一切的精力淪為泡影,上官家亦折損眾多。
但她依然不覺得自己欠上官氏什么,上官寒要怪也就只能怪他眼瞎站錯了隊,自己咽下這口氣。
細數(shù)上一世,她對上官寒唯一有過的愧疚,那就唯有她被押進天牢中,生命的最后幾日?里——
那位金枝玉葉,身體嬌貴的上官公子不知砸了多少金銀才買通了獄卒,親自走進陰暗惡臭的牢獄中,隔著鐵欄,向她承諾道:“我知道你現(xiàn)在很?痛苦,但答應(yīng)我,無論如何再堅持兩?日?——至多兩?日?,只要你還活著,我就有辦法帶你離開!”
姜瑤目光麻木地看著他,片刻后,答了句“好?”。
可?是?她最后食言了。
……
姜瑤閉了閉眼睛。
今日?宮宴,故人一個?接著一個?出現(xiàn)在自己的眼前?,一時間激起諸多舊日?的記憶。
姜瑤有些魔怔了。
她身側(cè)的林愫俯身扶起下跪的上官究,“你這是?干什么,非要對我如此生疏不成!”
上官究攀著林愫的手臂,趁機伸手掐了他一下。
“你小子,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被病氣埋沒的眸子此刻神光奕奕,上官究壓低了聲音,對林愫道:“當(dāng)然是?裝給別?人看的,誰想跟你客氣,不過是?我平民?之身入宮,總要小心謹慎一些。”
林愫臉上露出片刻的悵然,但是?很?快又笑了。
“都坐吧,你身體不好?,別?站著了,我們?坐下說話。”
說著,兩?個?大?人各自帶著自己的小孩子落座。
宮女們?捧著托盤來來往往,給桌上添上新的茶水點心。
一杯桂花茶放置在姜瑤的桌子上,發(fā)出輕響,姜瑤才從記憶中抽身出來,繼續(xù)打量著上官寒。
這個?年紀的上官寒似乎有些笨笨的,上官究和林愫兩?人已經(jīng)寒暄了一圈,他嘴里的點心還沒有完全咽下去?,艱難爬到石凳子上,抱住茶杯,咕咚咕咚地喝著茶。
她單手支腮,忍不住抿唇微笑。
時間真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它可?以將一個?人變得面目全非。她這輩子與謝蘭修相見的時間提前?了兩?年,與上官寒的相見時間提前?了六年。
原本?溫雅端莊,清寒孤傲的謝家嫡子現(xiàn)在還是?個?會臉紅的小郎君。
而記憶中那個?心狠手辣,不近人情的上官家家主現(xiàn)在還是?個?吃點心會噎著的小屁孩。
上官寒一口水喝得太急,嗆得咳了兩?聲……好?吧,不僅吃點心會噎著,喝水也會嗆到。
姜瑤忍不住笑出聲。
林愫注意到了她這點異常的小動作,低頭問她:“阿昭為什么這么開心呢?”
姜瑤默默扭開了頭,“我想到了高興的事情。”
才沒有要嘲笑上官寒的意思呢。
……
上官究還沒坐穩(wěn),就看見自家孩子這副模樣,連忙抽出手帕,一邊替孩子擦去?臉上的污漬,一邊輕輕地拍打著上官寒的背部。
他一定是?個?很?溫柔的父親,這個?病弱的男子照顧孩子時格外耐心,直到兒子的咳嗽聲漸漸慢了下來,才停下了拍打。
擦完嘴后又順便把他的手也擦干凈,繼而替上官寒整理了一下衣領(lǐng)。
姜瑤看著他們?父子倆互動,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原來方才林愫說想要讓她見的人,是?上官家的人。
上官氏雖為皇商,但不過只是?一個?頭銜,沒有實際官銜。
皇太后壽辰,能出席者若非位列王侯,官階須得四品以上,上官家父子皆為白身,如何能出席宴會?
“這位小郎君便是?阿寒?”
或許有孩子的人和有孩子的人湊在一起的時候,都忍不住把話題放在孩子身上,林愫一開口便是?在說孩子,“眉間紅痣,你家孩子天生一副好?福相。”
“公主殿下不也一樣,”上官究收起帕子,笑盈盈地看了過來,互夸道:“眉目秀麗,長?得當(dāng)真是?和郎君一般無二?。”
“說起來,我也是?前?些日?子收了青蒲的信,才知曉林郎君已和陛下喜結(jié)連枝,又得公主殿下此麟兒,在下對于殿下出生和周歲禮一無所知,作為上輩子連紅包也沒送上一個?,如今見了公主殿下,這見面禮必須補上,我也不知道殿下想要什么,就讓人給殿下搬兩?箱黃金過去?,殿下喜歡什么,自己買就行?了……”
上官究和白青蒲一樣,似乎都執(zhí)著于送紅包和見面禮。
上官究此話說得輕輕松松,好?像那送出去?的不是?兩?箱黃金,而是?兩?箱石頭。
上官氏不愧是?巨賈,財大?氣粗,這兩?箱黃金送出去?眼睛都不眨一下。
姜瑤聽到自己即將得到兩?箱黃金,眼睛頓時就發(fā)直了:“謝謝上官叔叔!”
林愫眼神一僵,忍不住敲了下她的腦門,無奈道:“小財迷,你要是?受了這份厚禮,得讓爹爹給人家小郎君回什么禮才合適?”
姜瑤被敲得坐了回去?,臉色頗為不滿。
哼,就你清高!
“兩?箱而已,怎么能被稱得上厚禮,郎君也太小家子氣了,這也值得你回禮嗎?殿下要是?不夠,可?以隨時向叔叔要。”
上官究被這聲脆亮的“叔叔”喊得心花怒放,同時忍不住看向自家那個?不成器的又開始吃起點心的兒子。
俗話說,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上官究眼皮子微跳,看看人家閨女,多開朗多活潑,自家這個?一見外人就內(nèi)向,只會埋頭吃東西?,話都不說一句,除了吃就是?吃,好?像八輩子沒有吃過東西?一樣,平日?里家里又不是?短了他的。
姜瑤戳著石桌,“真的嗎?”
上官究笑道:“當(dāng)然是?真的。”
“行?了,人家跟你客氣一下的你可?別?當(dāng)真了,你爹爹都已經(jīng)一把年紀了,你可?給你爹爹留點臉吧。”
林愫捏了捏她的臉,指著一個?地方,下了逐客令:“那邊設(shè)有曲水流觴,你帶著弟弟過去?走走好?不好?,爹爹有話要和你叔叔們?說。”
上官究轉(zhuǎn)身對著上官寒說:“阿寒和公主姐姐離開一下好?不好?,父親有事要與人相商。”
上官寒似乎有些怕生,捏合上官究的一片衣角,似乎不大?愿意離開父親身邊,眼圈有些紅紅的。
上官究咳嗽了兩?聲,摸著他的腦袋,“乖一些,好?嗎?”
“走啦!”
姜瑤直接跳下石凳,明白這是?小孩子需要回避的時候了,年紀太小,是?沒資格上桌討論。
路過上官寒的時候,姜瑤見他還不動,順便把他從凳子上薅下來。
“等等,阿爹,哎……”
他看起來是?那樣弱小無助的一只,明明長?得比姜瑤還要高,卻能夠被她輕松抓住。他似乎不敢甩開姜瑤的手,只好?默默地跟在姜瑤身后,又不想離開親人身邊,只好?一步三回頭地看向上官究的方向,直到被姜瑤拽著衣領(lǐng)拉過轉(zhuǎn)角。
林愫看著兩?人一高一矮的背影,忽然間意識到一件事情,“對了,差點忘記忘了問,你家小郎君年歲幾何?”
上官究轉(zhuǎn)過身來,“過了下個?月,阿寒今年虛歲滿十了。”
“這么說來……”
林愫若有所思道:“阿昭應(yīng)該是?妹妹才對。”
幾個?人一陣緘默,這就有點尷尬了。
原來方才把年齡都搞反了。
……
太后壽辰,女帝銜領(lǐng)百官朝賀。
姜拂玉其實對這個?嫡母沒什么感情,只是?面子上的事情,凡事要做周全。
賀壽完畢,姜拂玉遣散官員,帶著女官前?往偏殿更衣,路過一個?窄廊,忽然有一人從轉(zhuǎn)角沖出,攔在她的面前?。
那人身著公主的禮服,滿頭珠釵翡翠,但臉色尤其蒼白,幾番欲言又止。
她咬著唇,似乎猶豫許久,才開口喊道:“皇妹。”
新城公主,姜玥的生母。
姜拂玉微微蹙眉,“皇姐攔在此地,是?有事單獨想要與朕說?”
新城公主“噗通”一聲,跪在姜拂玉面前?。
“陛下,阿玥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平時被她父親慣壞了,她今天絕非故意沖撞公主殿下,”在無人的宮道上,她叩在姜拂玉身前?,“還請陛下恕罪,阿玥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請你看在昔日?的情分下…原諒她!”
姜拂玉攏在玄色的披風(fēng)下,垂眸看著跪地不起的姐姐。
“皇姐既知清河郡主已被教壞,何必來與朕說這些?”
姜拂玉目光淡淡,聲音冰冷,“原諒被父親教壞的她,再原諒她那個?慣壞她的父親嗎?”
新城公主身子不住顫抖,眼角的淚止不住掉落。
她聽見姜拂玉的聲音居高臨下地傳來:“皇姐今日?來求朕,想必皇姐已然知曉了。”
“您有四個?孩子 ,長?子長?女隨母姓,而兩?個?幼子從父姓李。”
“皇姐與我從師學(xué)?習(xí),先生曾言,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朕憐惜皇姐一片慈母之心,可?朕亦是?母親,亦不會容許對朕女兒有威脅的人存在于世,有的東西?從一開始已經(jīng)注定無法挽回,至于剩下的——決定權(quán)在皇姐手上。”
話罷,姜拂玉邁步離去?。
新城公主重重叩在地上,身子癱軟無力。
許久之后,她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臣,謝陛下恩典。”
第54章 遠慮
“公主姐姐, 公主姐姐,你走慢點……”
小郎君的嗓音柔弱,像只小貓一樣在姜瑤身后鳴叫。
姜瑤自覺走路速度并不算快, 可小郎君踏著小碎步,似乎怎么也追不上。
在他聲聲呼喊下,姜瑤放緩了?腳步, 徐徐帶著他穿廊而過,到了?東殿的正堂中央,賓客漸漸地多了?起來。姜瑤拽著上官寒走了?一段路,才?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她放下了?小郎君皺巴巴的衣領(lǐng),皺眉道:“你?叫我姐姐?”
如果沒記錯,上官寒比她年長兩年, 真要?論起來,也該是姜瑤稱呼他為哥哥,他卻跟在自?己身后?,喊了?一路的姐姐。
水榭的風(fēng)徐徐,姜瑤穿的不多, 侍女連忙給她罩上了?一層小披風(fēng)。
上官寒也站直了?身子, 因為年長,且又?是郎君, 他在生長上占據(jù)天然優(yōu)勢,真要?直起身子, 上官寒明?顯比姜瑤要?高上許多。
兩個人面對面,姜瑤需要?抬頭才?能與他對視。
上官寒被家人養(yǎng)得極好, 無論是樣貌裝扮還是心性?, 十歲的小郎君完全?還是個小孩子,怕生且羞澀, 眼眶有些紅紅的,臉上帶著點嬰兒肥,白白嫩嫩好像一只包子。
這副委屈巴巴的模樣,搞得姜瑤方才?欺負了?他一樣。
觸及他含淚的眼眶,姜瑤不覺間怔愣片刻,她忽而有些好奇,上一世上官寒剛剛接手上官家那幾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讓眼前?這個天真純澈、由內(nèi)白到外的小郎君,變成那個芝麻餡的黑心東西。
見姜瑤遲遲不回答,上官寒心里有些忐忑,眨著帶淚的眼睛,似乎以為自?己不能稱呼她姐姐,便囁嚅著道:“公主殿下,我不是故意的……”
父親說入了?皇宮就要?謹慎,一言一行都要?按照宮里的規(guī)矩,他要?稱呼眼前?人為“公主殿下”才?對,這聲“姐姐”是不是他說錯話了??
姜瑤張了?張口,想要?解釋什么,但最終閉嘴不語。
或許是方才?林愫看小郎君性?格太包子,又?或者是當(dāng)?shù)挠X得姜瑤太暴躁,怎么看都覺得這倆孩子是一對姐弟組合,所以沒點眼力見的林郎君大手一揮,直接默認把?姜瑤定類為“暴躁的姐姐”。
姜瑤和他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終于長長地舒了?口氣。
“弟弟乖……”
姜瑤伸手踮起腳尖,愛撫地摸了?一下小郎君的頭頂,“我就是你?的公主姐姐。”
她勉強接受了?自?己有個年紀比自?己大兩歲的“弟弟”,同時有些惡趣味地想,要?是上輩子的上官寒知道自?己被姜瑤稱為“弟弟”,會不會惡心到當(dāng)場拔劍自?盡。
宮人們?在花園里設(shè)下曲水流觴,利用庭院里原有的溝渠布局,通過抽取干凈的井水,令活水充盈溝渠。
冰冷的水流在水溝流動,遍布庭院四角,然后?再在上面放上酒盞和點心,順?biāo)h動,賓客次第落座。
在曲水流觴的中間,置有筆墨,有琴師坐于高臺之上,緩緩撫琴,一盞琉璃蓮花盛于小托盤上,隨著水流流動,琴聲停止,蓮花停留之處的賓客便要?獻上墨寶,作?詩一首或作?畫一幅。
上官寒出身在商賈之家,他似乎人生頭一次接觸這些士人間的風(fēng)雅活動,剛剛走入庭院,就忍不住好奇地探頭往里面望。
只是,他也不敢湊近看,而是緊跟在姜瑤身上,當(dāng)一個小尾巴,小聲道:“公主姐姐,好神奇。”
姜瑤直接帶著他走到個最偏僻的位置坐好。
小郎君眼眸明?亮,他盯著水上漂浮過去的托盤,想拿又?不敢動手,回頭征詢地問姜瑤:“我可以拿一個嗎?”
姜瑤看著水中飄蕩的點心,心想他剛剛還沒吃夠?
上官寒的表情這樣無辜,顯得額頭上那點紅痣也那樣靈動可愛。姜瑤也忍不住像一個溫柔的大姐姐一樣安撫道:“自?行取用便好,這些都是膳房專門給客人準(zhǔn)備的。”
得到允許,上官寒這才?探手伸向轉(zhuǎn)動的點心,從中取了?一塊牛乳流心酥,輕輕地咬了?一口,他吃點心的習(xí)慣和他現(xiàn)在的性?格一樣,溫吞緩慢,咬了?好幾口,那點心才?叮出點蚊子包大“傷口”。
姜瑤問道:“很好吃嗎?”
“嗯嗯。”上官寒點頭。
他腮幫子鼓了?起來,小嘴微抿,好像一只小倉鼠。
姜瑤瞇了?瞇眼,一雙眼珠子骨溜溜地繞著他轉(zhuǎn)。
姜瑤回想起方才?見到的白青蒲、上官究……每個世家赴宴家眷人數(shù)都要?記錄在案簿上,哪怕白青蒲是忠勇侯府的世子,恐怕也無法將?外人帶進宮闈之中。
上官究今日能夠帶著孩子出現(xiàn)在宮中,大抵得是林愫或者姜拂玉的安排。
南陳想要?拉攏親近上官氏一族的世家貴族能從上京排隊到江淮。
姜瑤尋思著,哪怕上官家再有錢,充其量也不過只是商賈之家,根本入不了?國君的眼。
所以,上輩子上官寒想要?得到皇族的支持,都是費盡心思扶持尚且身為儲君姜瑤,而不是去搖姜拂玉。
姜拂玉不可能主動邀上官家入宮,除去姜拂玉,那就只有林愫了?。
莫非是林愫想要?拉攏上官家?
姜瑤心想:林愫這是和她上輩子想到一塊去了??
上官寒已經(jīng)吃完了?一塊殿下,姜瑤隨手給從水中他撈了?一杯茶:“潤潤嗓子。”
他干巴巴地道:“謝謝公主姐姐。”
姜瑤心說:不用謝。
等他潤完嗓子以后?就知道,天底下沒有任何一杯茶是可以白喝的。
上官寒茶喝了?半杯,把?嗓子眼的點心都沖入腹中,喉嚨又?清爽了?。
姜瑤順手把?他的杯子移開?,上官寒一抬頭,就對上了?公主姐姐的壞笑。
他心里一咯噔,而后?,惡魔的低語便在耳邊環(huán)繞:“嘿嘿嘿,你?喝了?我的茶,就必須要?告訴我,你?什么時候進京的?又?是怎么樣進宮的?誰帶你?們?進宮的?你?爹爹今天進宮想要?干什么?他進宮前?有沒有跟你?說什么話?”
上官寒:“嘎?”
……
林愫讓人把?桌上快放涼了?的綠茶撤掉,讓人換成了?溫開?水,“上官兄身體不好,就別喝茶了?,怎么不讓他們?換成溫水?”
上官究搖頭道:“我這次能夠入宮,多虧了?青蒲和林郎君,還是盡量低調(diào),在宮中能少引起注意就少引起注意,未免橫生波折。”
宮女們?立在水榭四周的通道上,默不作?聲地把?入口堵死?了?,留著他們?幾人能夠在小桌上,短暫敘舊。
上官究笑容溫和,重新喚回了?林愫曾經(jīng)的字,“生離死?別,世事無常,我與不循,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面了?。”
林愫握住茶杯的手微頓,遲疑片刻,看著眼前?的上官究和白青蒲,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學(xué)?宮中念書的時候。
一時間,恍然隔世的悵然涌上心頭,心念一動,又?想起了?一些舊事。
上官究和白青蒲一樣,亦是林愫的同窗。
當(dāng)初,在崇湖學(xué)?宮之中,尚且身為沈序的他、上官究、白青蒲、盧泳思、伍卓感情最為交好,五人時常聚在一起,幾乎形影不離。
當(dāng)時學(xué)?宮一旬一小考,一月一大考,他們?每個人成績都不差,無論大考小考,都在學(xué)?宮考核中位列前?茅,常年霸榜前?五。
久而久之,崇湖學(xué)?宮中的博士們?也注意到了?他們?五個,將?他們?稱為“崇湖五子”。
五人之中,上官究年紀最大,其余四位都稱他一聲“上官兄”。
上官究性?情溫和,對那四位弟弟多有照拂。
這個“照拂”可不是簡簡單單的照拂,而是十分具有靈性?的“照拂”。每逢他們?結(jié)伴外出游玩,上官究就負責(zé)充當(dāng)錢袋子,早早地幫他們?把?賬給結(jié)了?。
在林愫的記憶中,上官究對他說的最多的話就是——
“不循今天缺錢花嗎?”
“不循今天有沒有看上的東西,我來給你?結(jié)賬?”
“我爹給我發(fā)生活費了?,真是苦惱,上上上個月的都沒花完他又?給我送錢,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把?這些錢花完,不循快來幫我花錢!”
年少時,林愫曾經(jīng)私下和白青蒲討論過,上官究好像不是他們?的上官兄,而是他們?異父異母的親爹。
當(dāng)時他們?當(dāng)中,就屬伍卓的家庭情況不好,伍卓父親早亡,母親病弱,需要?常年吃藥靜養(yǎng),家中還有年幼的弟妹需要?撫養(yǎng)。
伍卓在學(xué)?宮學(xué)?習(xí)同時還要?兼職打工,每日在西市的飯館里端盤子端到深夜。
上官究知道后?,天天夜里摸進他的家里,給他娘,他妹妹,他弟弟,成箱成箱地塞金子。
伍卓是個有骨氣的人,這件事被伍卓發(fā)現(xiàn)后?,他連夜把?上官究送來的幾箱金子原封不動地送了?回去。
上官究氣得把?他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頓,怒道:“你?是不是看不起上官氏,嫌我們?家窮!”
他們?念書的時候,正是上官氏商業(yè)蓬勃發(fā)展的幾年,上官究是上官家嫡子,自?是財大氣粗,一年給學(xué)?宮捐幾千兩都不帶眨眼的。
年輕的上官究,最痛恨兩件事——有人用金錢來羞辱他,或者不接受他金錢上的侮辱。
林愫、白青蒲、盧泳思三個看得開?,花他的錢花得十分流暢,沒有太多負罪感。唯有伍卓一身傲骨,他是個真正君子,不受嗟來之食,寧愿把?他給的金子扔到大路上也不愿意接受他的資助。
上官究第一次花錢花得這樣憋屈,有種手握萬丈家產(chǎn)但是卻無處支使的感覺。
當(dāng)時為了?補貼伍卓,上官究費盡心思,七繞八彎找到伍卓打工的老板,砸錢讓他給伍卓漲工資,還帶動其他三人給伍卓拉業(yè)務(wù),好不容易才?通過各種渠道,瞞著他把?錢送到他的手里。這些事,伍卓至今仍不知曉。
只不過,老天爺向來是個手賤的,在為你?打開?一扇窗戶的同時,可能也會順便把?門帶上。
有得必有失,這是冥冥中萬物規(guī)律。上官究出身在巨富之家,一輩子吃穿不愁,但這并不意味著他能夠一世如意。
上官究天生身體孱弱。自?上學(xué)?那會起,他就時常生病,身邊就常年跟著一群奴仆,天天喝藥,身上總是帶著濃郁的草藥氣味。
他是五個人當(dāng)中第二?個離開?學(xué)?宮的。
上官究很早以前?就向同窗袒明?志向,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向同窗那樣,考科舉,入朝為官,他來自?溫婉的江南水鄉(xiāng),從來不屬于權(quán)力與物欲橫流的上京城,他遲早都要?回去的。
來京一遭,只是想要?看看世間繁華,趁年輕時浪蕩一回。
就在“沈序”假死?不久后?,上官家老家主也出了?意外。
老家主在一次隨船外出時失足落水,嗆了?幾口水,之后?便生病臥床。
上官究就自?行退學(xué)?,收斂心性?,按部就班地回家去,奉父母之命娶妻,生子,幫父親打理偌大家業(yè),唯有四時年節(jié),念著曾經(jīng)上京城內(nèi)揮斥方遒的歲月,和京中故友鴻雁傳書,互贈禮物,聊解思念。
……
與從前?相比,上官究又?清減了?不少。
以前?上官究雖病弱,但再怎么說也只是個體弱清瘦的公子,穿著素色的學(xué)?生服從學(xué)?宮中走出去,單憑臉就能將?附近勾欄里的姑娘們?迷得神魂顛倒,卻遠不及現(xiàn)在這般瘦骨嶙峋。
或許是許久未見,林愫的記憶中對他只留有一個模糊的倒影。方才?看見他的時候,林愫發(fā)覺自?己甚至都不太認識眼前?的人。
他眼窩深陷,眼底積攢著厚重烏青,生命力被什么蠶食,仿佛不久之后?就要?消磨殆盡,連帶著整個人都內(nèi)斂了?不少。
十年前?崇湖學(xué)?宮中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學(xué)?生,都不可避免被時光磋磨,磨平了?棱角,面目全?非。
林愫眼角有些紅了?。
白青蒲連忙接話道:“不循也知道,畏畏縮縮是上官氏的老毛病了?,一口茶水罷了?,他喝了?又?不會當(dāng)場死?人。”
他最擅長熱場,折扇一開?嘴巴便停不下來了?:“自?上學(xué)?起就知道他身子弱,病了?這么多年也還是老樣子,你?擔(dān)心他作?甚?上官家天天搜羅來無數(shù)珍貴保命藥,這人天天吃著千年人參,吊著一口氣,再活個二?十三十年都沒問題,沒準(zhǔn)比你?我還長命。我說不循,可別把?他當(dāng)成瓷人了?!”
白青蒲似乎還處于少年時期,語氣一如從前?,清風(fēng)朗月,霎時間沖淡了?幾人間縈繞的愁緒,連帶著將?幾人間因許久未見而暗然滋生的生疏也一掃而空。
林愫終于是笑了?出來,語氣漸漸平緩:“江淮至關(guān)?中,二?十余日路程,聽青浦說,上官兄長途跋涉,兩日前?方抵上京。”
上官究說道:“青浦的信鴿剛飛到,得知你?尚在人世,一時思緒紛飛,憶起昔日京中往事,終究是沒忍住想回來看看,當(dāng)日便命人整理行囊,帶著孩子過來了?。”
他垂首笑笑:“我這身子,若是再不回來,就以后?沒機會了?。”
“上官兄還是別拐彎抹角了?,”林愫笑著說道,“你?我什么關(guān)?系?我可不信你?這人這么毛躁,不遠萬里不顧身體趕到上京,就為了?與我敘舊。”
“藏著掖著也沒意思,我當(dāng)年花了?你?這么多錢,連我家阿昭也受了?你?兩箱金子,你?想要?什么,直言便是,但凡是我能做到的,必然竭盡全?力幫你?做到。”
林愫是前?日收到白青蒲的傳信的。
忠勇侯位列一等公爵,身為世子的白青蒲向來可以直接與禁中通信。
白青蒲是要?替上官究討一封入宮的旨意。信中陳言,上官究已經(jīng)抵達京中,想要?入宮,與他見面。
林愫是多么心思明?亮的一個人,明?白上官究的目的主要?是為了?“進宮”,其次才?是“見面”。
上官究真正的目的,恐怕是想借著林愫這層關(guān)?系,拜會姜拂玉。
那兩天姜拂玉正在病中,不宜見客,林愫干脆直接把?他進宮的日期推到了?太后?壽宴這一日。
“不循果然聰慧,什么都讓你?猜到了?,”上官究目光柔和,也不再隱藏,他目光悠悠地轉(zhuǎn)向方才?上官寒離去的地方,“身為父母,不過是為了?兒女事煩憂。”
“那個孩子,和他母親一樣,性?情溫和懦弱。”
他輕嘆道:“如果有時間,我尚可為他籌謀遠慮,慢慢培養(yǎng)他長大,只是……我的時間不多了?,只怕他,承受不住上官家……”
說著,他收回了?目光,落在林愫身上。
“我想要?將?那個孩子留在上京,準(zhǔn)確地說,是留在宮中,如果可以,我想要?將?他托付給不循,若是不循愿意照拂一二?,上官家的一切,不循可自?取之。”
……
“我…我是上個月…從家出發(fā)來上京城的……”
“爹爹說,要?帶我入宮…他讓我入宮以后?要?好好聽話,守規(guī)矩,向陛下公主殿下行禮,要?謹言慎行,少說話……”
上官寒真的不知道什么,被姜搖一通逼問,也就只會來回說那幾句話。
他眨著眼睛,雙手局促地揪著自?己的衣擺,都快哭出來了?:“公主姐姐,我真的不知道阿爹為什么要?帶我過來……”
姜瑤反復(fù)問了?好幾次,直到確認自?己把?他的話榨干了?,一滴不剩后?才?放過了?他。
看來,這小子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姜瑤總算放棄。
此時的姜瑤才?八歲,而上官家的家主也不是上官寒。
就算兩邊要?暗度陳倉,也是上官究和林愫之間的事。
姜瑤想到自?己那柔柔弱弱、性?情溫和的爹爹,居然也開?始暗中勾結(jié)商賈,心中感到不可思議。
也不知道,林愫在水榭中和上官家交易了?什么。
私心上想,姜瑤想要?林愫一直保持純粹心性?,世道渾濁,保持本心不易。姜瑤想要?爹爹不染纖塵,這種丑惡的事情,她來做就可以了?。
但若是林愫有朝一日真的學(xué)?會了?籌謀,姜瑤也會感到高興,因為爹爹終于學(xué)?會保護自?己了?。
在這種矛盾的情緒下,姜瑤喜憂參半,蹲在水邊惆悵嘆息。
上官寒見公主姐姐不說話了?,便又?默默拿起一塊小點心,慢悠悠地啃了?起來。
水流嘩嘩,在她們?身側(cè),流淌不息。
就在此時,姜瑤聽見身后?傳來一聲驚呼:“四郎,別跑那么快!”
姜瑤蔫地回頭,身后?的一個小坡上,有一個兩三歲大的孩子正往下沖,將?后?頭追趕的宮女和哥哥甩得遠遠的。
他跑得飛快……然后?摔得也飛快。
草坪上,忽然出現(xiàn)了?一塊陰險的小石頭。
孩子跑過的時候,這塊可惡的石頭狠狠地暗算了?他,并且給他好好地上了?一課“走路要?看路”。
他腳下一拌,整個人跌了?出去,像個轱轆軸一樣在地上翻滾轉(zhuǎn)動,最后?停在了?姜瑤面前?。
姜瑤眨巴眨巴眼睛,默默拉著上官寒后?退了?好幾步。
那小孩看起來小小的一只,但是嗓門賊大,張口就“哇”一聲哭了?起來,“娘~”
一個十多歲的小郎君與幾位宮女急匆匆跟了?過來。小郎君半跪在地上,將?孩子扶起,連聲哄道:“四郎別哭,哥哥在這呢,摔到哪兒了??”
可那小娃娃像是沒聽見他說的話那樣,臉色憋得通紅,扯著嗓子亂號,引得附近的人紛紛側(cè)目。
小郎君只好將?他摟在懷里,輕輕地拍著他的背,細聲哄著,孩子好不容易終于稍稍安靜了?一些。
他舒了?口氣,抬頭時正巧和姜瑤四目相對。
“殿下?”
謝蘭修動作?一頓,他是沒有想到,謝小四這一摔居然摔到了?公主殿下的身邊。
姜瑤眨眨眼,“好巧呀,你?也帶弟弟玩呀?”
正在吃點心的上官“弟弟”停頓片刻,忍不住覷了?姜瑤一眼。
謝蘭修解釋道:“父親隨陛下去拜會太后?,母親方才?去了?更衣,四郎暫且交由我來照看。”
姜瑤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就好比父母沒空照看小孩,臨時讓自?家別的孩子頂上,大的看護小的。
姜瑤皺了?皺眉頭,“怎么是你?一個人照看弟弟,你?不是還有兩個哥哥嗎?”
謝蘭修抱起謝小四,輕輕地給他拍打衣角的灰塵,一邊跟姜瑤解釋道:“大兄一入瓊?cè)A殿便不見了?蹤影,至于二?兄……”
“剛剛琴聲停了?,蓮花落在了?二?兄面前?,他被人拉上去作?詩了?,”謝蘭修目光轉(zhuǎn)向高臺之上,“就在上面。”
……
高臺之上,一個面如冠玉的白衣少年正顫抖著握著毛筆,看著眼前?的白紙頭暈,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人活兩世,謝鎏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世界上居然真的有暈紙的人存在!
主持曲水流觴的司禮點上了?一支線香,笑容溫和,“請謝二?公子在一炷香的時間內(nèi),以‘南山’為題,賦詩一首!”
南山,什么南山?
他筆尖的墨水掉落,在白紙上暈開?。
救命,謝鎏在心中吶喊,他壓根就不會用毛筆呀!
第55章 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
謝鎏哆哆嗦嗦地看著燃燒的線香, 筆尖都在顫抖。
曲水流觴,四周賓客一邊互相?推辭,說不希望蓮花流到自己身前, 一邊又眼巴巴盯著那?蓮花,心?里非常希望蓮花路過自己面前的時候琴聲能夠停止,讓自己也有光明正大在眾人面前炫耀文采的機會。
十六歲的少年, 正是最為年輕氣盛之時,渴望揚名立萬。
謝家二郎在猝死之前,心?懷凌云志。
座上撫琴的那?位少年,可不是隨便從樂坊請來琴師,那?是王家的六公子?王川息,亦是正經(jīng)八百的貴族子?弟, 以擅琴而著稱,指法?變化萬千,一曲《高山流水》驚鳴四座。
穿越而來的謝鎏不知道,王家六郎和“謝鎏”本人相?識多年。
——如果知曉,謝鎏剛剛肯定掉頭就跑, 根本不會傻乎乎的往前坐湊熱鬧。
作為?好友, 王川息當(dāng)?然知曉謝鎏在謝家的處境,論?出身, 謝鎏非長子?,無法?繼承爵位;論?才華, 謝鎏也遠不及被英國公親自教導(dǎo)是謝三郎那?般出眾,在謝家的群星璀璨中被埋沒, 甚至要被弟弟壓過一頭。
為?此, 謝鎏一直心?中苦悶,渴望有朝一日能夠脫穎而出, 讓人提起謝家,想到的不僅僅是清流的英國公,不只是鐵面無私的謝知止,也不僅僅是年少才子?謝蘭修,還有他這個努力上進的謝二郎。
于?是今日曲水流觴,王六郎奏琴,不介意順?biāo)浦鬯退麄機會,一邊觀察著小蓮花走向一邊把控節(jié)奏,只待那?小蓮花在謝鎏身邊流連之際,按住了琴弦。
琴聲戛然而止,尾音顫顫,蓮花在謝鎏面前打轉(zhuǎn)。
彼時謝鎏剛抿了半口果茶,高朋滿座齊齊回頭,諸多目光霎時落在他身上,他嚇得差點把含著的茶噴了出來。
還沒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的謝鎏被司禮拉到了臺上。
王六郎溫和地看著謝鎏,目光里全是少年間最純粹的感情——好像在對他說:“好朋友就應(yīng)該互幫互助,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不用客氣?。”
謝鎏:你這個老六!
……
謝鎏握著筆光在上面抖了半天,啥也沒干,那?柱香就已經(jīng)燃燒了大半,其余一小截搖搖欲墜。
雖然沒有規(guī)定詩的格律,隨意發(fā)揮就好,但耐不住謝鎏是個壓根不帶原主?任何記憶的魂穿,簡直就是個行走的文盲。他憋半天都寫不出來半個字。
謝鎏正在思考要不要一暈了事?,反正他這具身體也說不上強健,情緒緊張激動之下?猝然昏迷,這也是說得過去的。
可是他的目光掃到了臺下?,謝蘭修正抱著自家小四,謝小四雙眼含淚,抬頭眼巴巴地望著他,謝鎏眼皮子?瘋狂跳動。
雖然謝鎏不要臉,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愿意在兩個弟弟面前丟臉,何況他的身體深處還余留著原主?不服輸?shù)臍埬睿谝庾R到他想要昏迷了事?之后?,那?個殘念一下?子?就把他的精神氣?給提了起來,硬生生給他吊著一口氣?,就是不讓他倒下?。
謝鎏快要哭了。
想想自己親娘那?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模樣,要是他真的一暈了之,只怕謝老三要倒霉了。
沒有辦法?了。
謝鎏強作鎮(zhèn)定,長呼一口氣?,將筆撩在一邊。
眾人露出疑惑的表情,有人道:“謝二郎為?何棄筆,是不是無法?成詩?”
就連那?個撫琴的少年也忍不住望向這邊,神色擔(dān)憂。
下?一刻,只見那?位白?衣少年一拍桌案,翻身站了起來,白?衣袂飄飄,鳳眸微瞇,一派勝券在握的模樣。
他揮袖,滿腹豪情壯志地道:“何須筆墨,我自可吟詩!”
直接將心?中所想化為?詩句吟誦出來,可比落于?紙間的文字要難得多了。用筆寫下?詩句尚可稍加思索,抄錄修改,可直接誦句成詩則需要一氣?呵成,十分考驗人的文思。
周圍人聽了這話,不由得夸贊謝二郎不愧是這個少年郎真是好勇氣?。連王川息也露出了欣賞的目光。
然而謝鎏心?里的想法?很簡單——他怕自己寫出來的那?些狗刨的字侮辱了謝家門楣,回去后?他爹和他祖父要將他這個逆子?逐出家門!
他將顫抖的手攏在廣袖之下?,向前一步,抬手仰視四周高朋滿座,開口道——
“種豆南山下?……”
謝鎏告訴自己,穩(wěn)住,起碼氣?勢上不能輸。
作詩不會,但是他九年義務(wù)教育的底子?還在。題為?“南山”,那?他挑一些帶著“南山”的詩背下?來就可以了。
謝鎏:謝謝你呀陶淵明!
此時,下?面的姜瑤正在介紹上官氏和謝蘭修認識,“他是上官寒,江淮人士,今日入宮,我爹讓我?guī)е^來玩。”
她說著,又敲了敲上官寒的腦殼,“這是謝氏三公子?,字蘭修,叫哥哥。”
上官寒溫吞地道:“謝哥哥好……”
上官氏,出身江南,謝蘭修涉獵廣泛,一下?子?就將上官寒的出身猜了個七七八八。
十分謹慎地問好道:“見過小郎君。”
正說話間,上面念詩的聲音擴散開來,姜瑤身子?一震,仿佛受到了靈魂的召喚,倏地站起身來,眼光直直地望向那?高臺之上的人。
謝蘭修注意到了不對勁,疑惑道:“公主?殿下??”
……
姜瑤已經(jīng)穿越來這個世界十六年了。
對于?穿越過來那?個世界,說沒有懷念是假的。
雖然她在這里金枝玉葉,錦衣玉食,不用為?權(quán)勢地位煩憂。
但是如果讓她選擇,她還是更?喜歡從前那?個人人平等,遵紀守法?的時代。在那?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隨意陷害一個人,每個人都能夠安心?得活在這個世界上,做惡之人遲早會被繩之以法?。
有網(wǎng)絡(luò)、手機、汽車、飛機,生活便捷,一個人哪怕出身低,也能夠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命運。
穿越十六年,姜瑤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快要把那?個時代的一切都忘得差不多了。
可猝然聽見鄉(xiāng)音,這次連續(xù)的詞句,竟是在一瞬間激起了她的記憶,許多片段在腦海中復(fù)蘇。
“種豆南山下?……”
姜瑤怔愣了,竟然情不自禁地跟著他的聲音默念了起來,就好像當(dāng)?年她還在學(xué)?校中念書一樣跟讀:“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
是陶淵明的《歸園田居》,姜瑤目光深邃,看著臺上念詩的少年,一瞬間似乎明白?什么。
“公主?殿下?,你怎么啦?”
姜瑤回過神來的時候,謝蘭修已經(jīng)喊了她幾次。
姜瑤眨了眨眼睛,眼前似乎籠罩了一層薄薄的霧氣?:“蘭修,臺上念詩那?個就是你二哥呀?最近你二哥身上有沒有發(fā)生什么奇怪的事?情,比如說,大病一場或者遭遇其余什么意外之類的?
見謝蘭修露出了疑慮的神色,姜瑤連忙補充道:“是這樣的,我隨父親學(xué)?了點易經(jīng)常識,今日見到你的兄長,忽覺他的命格有所變動,所以想要請教一下?……”
上官寒抬頭:“公主?姐姐還會易經(jīng)推演?”
當(dāng)?然不會,她就是隨口一提套謝蘭修話的。姜瑤給他撈了一塊點心?,按進他嘴巴里,示意他閉嘴。
謝鎏前一陣子?的確是病過,對此,謝蘭修也沒什么好隱瞞的,“公主?的推演沒錯,兄長前一陣子?的確病了一場,是勞累過度導(dǎo)致突發(fā)的昏厥。”
不是什么特別嚴重的大病,就是看起來嚇人。
當(dāng)?時謝鎏的情況可把他爹娘給嚇壞了,臉色發(fā)青,整個人都涼了,好像真的死了一樣。
不過后?來御醫(yī)來診斷過,查明謝鎏并無大礙,靜養(yǎng)些時日便好了。
“病情并不嚴重,兄長好得也快,幾日便已痊愈,不過……”
謝蘭修看向高臺上的兄長,隨口提了一句,“這場病后?,兄長的性情有所改變,比從前開朗了許多。”
姜瑤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上一世的謝二郎年紀輕輕因病身故,這一世謝二郎病了一場后?又活了過來,且性情也有所改變……
姜瑤一瞬間似乎明白?了什么,那?雙漂亮的眼睛睜大,露出不加掩飾的欣喜神色。
原來,在這個世界,也能找到她的老鄉(xiāng)。
謝鎏一首詩畢了,局促地攏著雙手,緊張地看著周圍的人,那?模樣,活脫脫了就是畢業(yè)答辯剛剛發(fā)表完陳述后?等待座下?那?眼冒寒光的導(dǎo)師們發(fā)言評價。
畢竟是流傳千古的名家詩篇,意境和其中包含的感情即便換了一個朝代都能同?樣打動人心?。周圍的賓客細品片刻,紛紛贊賞。
有人撫掌道:“好詩,當(dāng)?真是一首好詩!”
“謝家當(dāng)?真是滿門才子?,三郎十二歲能編修《南陳史》,二郎年紀輕輕,也能賦出此等好詩!”
謝鎏松了口氣?,看來是讓他蒙混過關(guān)了,連忙拱手道:“承讓,承讓!”
唯有王川息驚詫,看著舊日的好友:“竟不知二郎何時開始心?系田園?”
謝鎏心?想:誰讓你們出的題是“南山”,他會背的與此相?關(guān)的詩也就兩首,都是同?一個人寫的,都和山水田園有關(guān)。
對了,另一首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若非是全國卷必背篇,他還真背不出來。
謝鎏拍了拍王川息的肩膀,“嗐,作詩而已,不過是循規(guī)蹈矩為?賦新詞強說愁罷了,我瞎寫的,好聽就足夠了。”
王川息一愣,忽而發(fā)覺,謝鎏的性子?似乎豁然開朗了不少,正要細問,謝鎏抬眼間,忽然瞄見自己娘親趕了過來,怒氣?沖沖,趕往他兩個弟弟身邊。
謝鎏身子?一抖,連忙震了震衣擺說道:“要命!我得先回去一下?了!”
謝夫人不過離開片刻,將謝小四交給謝蘭修照看,沒想到就這么點的時間,就聽宮女說謝蘭修將弟弟給摔著了,謝夫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也不管什么更?衣不更?衣的了,當(dāng)?即往這邊趕。
謝小四是家里年紀最小的孩子?,一直以來被謝夫人溺愛著,性子?養(yǎng)得比女孩子?還要矯情,方才摔了一跤,本來已經(jīng)被謝蘭修哄好了,可是一見娘親來,止住的淚意在此洶涌,“哇”一聲,再次哭了出來。
“娘親……”
謝夫人一過來看見自己小兒子?哇哇大哭,心?中揪成一團,連忙一把從謝蘭修懷里將謝小四給撈了起來,怒火中燒,劈頭蓋臉對著謝蘭修就是一頓罵:“你怎么看顧弟弟的,我才離開多久,你就讓他給摔了……”
謝蘭修似乎張口也想要喊母親,但還沒開口,就被這幾句話給堵住了,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垂下?眼眸,心?情似乎有些落寞。
以至于?連呆呆的上官寒也意識到了謝蘭修的失落,點心?“啪嗒”一聲掉落在地上,抬手想要輕拍安慰謝蘭修,但是因為?和謝蘭修不熟,又不敢上前,只能十分小聲地征詢姜瑤的意見,“公主?姐姐,謝哥哥他好像有些不高興……”
謝小四扯著嗓子?哭個不停,謝夫人連忙拍打著謝小四的后?背:“乖乖…不哭…不哭,都怪你哥哥!娘親回來了,有沒有摔到哪里呀?”
她對自己的小兒子?明明這么溫柔,可是回過頭來看向謝蘭修的時候,卻忍不住狠狠剜了他一眼,似乎這個站在這里的不是她的孩子?,而是她的仇人。
這一罵不僅罵懵了謝蘭修,連帶著姜瑤深深地震驚了。
她上輩子?就知道,謝蘭修與他母親的關(guān)系并不算好,連帶著幾個兄弟也一起疏遠。
因為?當(dāng)?初謝蘭修出生之時,他父母恰逢外調(diào)出京城,而尚且還是嬰兒謝蘭修無法?承受舟車勞頓,自小交由英國公撫養(yǎng),比起母親,謝蘭修和他祖父更?為?親近。
而除謝蘭修以外的謝家其他三個孩子?,都是謝夫人一手帶大,謝夫人自然偏袒其他孩子?,疏遠謝蘭修。
可是她沒想到的是,謝蘭修被這樣惡劣地對待。
人心?都是肉長的,謝蘭修就算無論?如何也是謝夫人親生的吧,謝夫人即便再不喜歡他,也不能這樣說他,用那?樣的眼神瞪他吧!這還是在眾目睽睽的宮宴上!
自家小兒子?就是塊寶,自家三兒子?就成了草嗎?
方才明明是謝小四自己摔的,就算摔也是摔在柔軟的草地上,連皮也沒破,謝夫人憑什么要這樣訓(xùn)斥謝蘭修,至于?嗎?
姜瑤的拳頭有些硬了,她向來不喜歡多管閑事?,但是看到謝蘭修這副受傷的模樣,忍不住怒從心?起要為?他打抱不平。
她眉頭就想要剛上去,忽然感覺自己的手被拉住了。
她回頭,撞見了謝蘭修臉上露出蒼白?的笑意,他似乎猜出了姜瑤想要做什么,沖她搖了搖頭,強顏歡笑道:“殿下?,沒事?的。”
姜瑤是姜拂玉與林愫的獨女,從來沒有在父母偏心?這方面吃過什么虧。
即便是在從前穿越前的那?個世界,她父母離異后?又各自結(jié)婚生子?,她能夠理解自家爸媽對那?些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的偏袒,而且就算他們各有子?女,明擺著對弟弟妹妹偏心?,對她的態(tài)度也不至于?像謝夫人對謝蘭修這個樣子?。
何況,謝蘭修也是謝夫人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和他的其他兄弟沒有什么區(qū)別。
姜瑤喉口一哽:“你……”
她雖氣?惱,但是觸及謝蘭修的目光時,還是強忍住了。
她明白?,謝蘭修不想和他母親起沖突。
在他的注視下?,握緊的拳頭,慢慢松開了。
謝蘭修認錯道:“是我沒有看好四郎,讓四郎摔了。”
謝夫人只顧著哄謝小四,壓根就不想看他,任由他站在原地。
氣?氛有點尷尬。
就在此時,一個白?色的身影插了進來,“我還說出了什么大事?,不就摔了一下?,四郎也太?不小心?,母親,這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小孩子?不怕摔,摔多了快快長大!這有什么好怪三郎的,真的是!”
見到謝鎏過來,謝夫人神色一松,變得和藹了許多,“二郎方才上去作詩了?”
她對其他兒子?都還算和顏悅色,唯獨針對謝蘭修一人。
“對呀,”謝鎏一拍腦袋,連忙道:“說來也是我的錯,我剛剛只顧著上去作詩,將四郎丟給蘭修一人照料,四郎摔了,我的責(zé)任也有一份!”
謝夫人這才愿意低頭看了一眼謝蘭修,面色依舊不善。
謝鎏立刻轉(zhuǎn)移話題,“說起來,時間差不多快到開宴了吧,母親還是快些回西殿吧,那?邊許國公,唐國公的誥命夫人們還等著娘親你呢!我也要帶著蘭修去找大哥和父親!”
謝鎏一張嘴好說歹說,總算是勸走了謝夫人。謝鎏擦了把汗,低頭去看自己的三弟。
謝鎏剛剛穿進來的時候就意識到了國公府奇形怪狀的情感關(guān)系,謝夫人一碗水端不平,一顆心?掰成三瓣,偏心?老大老二老四,卻唯獨對這個老三頗具敵意。
甚至謝鎏剛剛穿過來的時候,聽見來自這個世界的的一句話就是謝夫人對著謝蘭修咆哮——“都怪你,要不是因為?你非要去修那?個《南陳史》,你哥哥就不會為?了比過你,非要去考那?崇湖學(xué)?宮,現(xiàn)在好了,你哥哥身子?那?么弱,念了那?么多天的書,直接把自己累病了,你滿意了吧……”
而被她訓(xùn)斥的謝家三郎,小小的一團,蜷縮在角落的陰影里,燭火照耀下?,他眼中浸潤一框秋水,那?么無助可憐。
后?來,謝鎏熟悉謝家后?,也漸漸明白?了謝夫人對謝蘭修惡意的根源。
在謝夫人看來,謝蘭修從小就遠離自己身邊,由他祖父撫養(yǎng),與自己生疏的同?時,還偏偏生得這么優(yōu)秀。世人皆知謝家三郎如珪如璋,夸贊英國公培養(yǎng)有方。
同?時,顯得謝家其他兄弟更?加平庸無能,上京城貴婦圈子?有不少閑人,對比之下?,謝夫人未免被有心?之人說教子?無方。
謝夫人出身并非高門大戶,高嫁入英國公府,具有身份上天然的不配得感,謝蘭修的存在令她如坐針氈,顏面盡失。
久而久之,謝夫人便怨恨上了謝蘭修,這個可憐的孩子?也一直被排擠在國公府的邊沿。
謝鎏明白?,這種偏心?遲早要釀成大禍,慈母敗兒,長此以往,兄弟到最后?肯定得反目。
穿越過來這些天,他沒少跟蹤關(guān)心?謝三郎的心?理狀況。
等謝夫人帶著麻煩精老四遁走,他立刻對謝蘭修道:“沒事?了沒事?了,小四摔不壞,蘭修別管母親,她就是這樣咋咋呼呼的。”
謝蘭修搖頭,抿著唇道:“沒事?的,兄長,我不想議論?母親。”
可他的眼中,分明閃過淚痕。
真是死腦筋。
姜瑤也想開口說些什么,謝蘭修忽而轉(zhuǎn)頭,打斷她的動作:“多謝殿下?。”
謝蘭修目光近乎誠懇地看著她。
姜瑤明白?,他謝的是自己方才想要開口替他說話。
姜瑤吞吞吐吐地道:“你謝我作甚,我剛剛什么都沒有說呢……”
謝蘭修重新直起身子?,方才在母親前的失態(tài)只停留了短暫一瞬,他很快調(diào)整好了自己的情緒。
“謝的是心?意,方才的事?,讓殿下?見笑了。”
“無妨。”姜瑤擺擺手,本來還想說些安慰他的話,但是觸及他垂下?的雙手,還是決定閉上自己的嘴巴,讓人安靜一會兒。
她收回目光,轉(zhuǎn)而看向謝鎏,“我有話想要對你說。”
謝鎏被這個玲瓏可愛的小姑娘喊住,指著自己道:“我嗎?”
他不是第一次見這位公主?殿下?,不久之前他才和謝蘭修一起目睹了這位小姑娘偷跑出宮,被她爹抓了個正著。
“公主?殿下?有事?嗎?”
謝鎏還沒來得及思考她有什么要對自己說的,只見小公主?背手站在水渠邊,用一種征詢的目光凝視著他的眼睛,嫣紅的唇輕輕開合——“奇變偶不變。”
……
“我知道,如果想要將阿寒名正言順留在宮中,還需要請示陛下?,”上官究說,“所以,我想要見陛下?一面。”
林愫笑道:“我明白?該怎么做,只不過這段時間不太?平,你就算此刻見了陛下?,也不是將孩子?送進宮的最好時機,恐怕還得等一些時日。”
“是…狐妖的事?情嗎?”
林愫伸手,示意他噤聲,“既然上官兄已經(jīng)聽聞,我就不過多解釋,上官兄難得回京一趟,不妨在此小住,宴席之后?我會令太?醫(yī)署的人到你宅邸,把脈診斷,還望上官兄看在孩子?的份上,一定珍重身體。”
兩人談話到了尾聲,姜瑤和上官寒也被宮女們喊了回來。
林愫招手讓姜瑤回到他身邊,“走吧,該開席了。”
東西兩殿同?時開宴,賓客紛紛歸座。
姜瑤本是要回西殿的皇女席,陪同?姜拂玉和太?后?一同?用膳,可她黏著林愫不放,非要跟他擠同?一張桌子?。林愫沒有辦法?,只能依了她。
絲竹聲起,宮中司樂坊的舞女們合著奏樂,在殿中翩翩起舞。
酒過三巡,有宮女給姜瑤這一桌端上了一壺葡萄果茶。
因為?怕姜瑤那?小兔崽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喝酒,林愫再三勒令,他們這一桌上的飲品只能上果茶、花茶、蜂蜜水,堅決不得端酒上桌。以至于?林愫自己也要跟姜瑤一起喝果茶。
他剛抿了一口果茶,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低頭一看,姜瑤正伸著她那?小短手,去夠那?銀瓶給自己添茶,他心?驚肉跳,陡然抬手,翻滾的大袖竟將那?裝滿茶水的銀壺打落,溫?zé)岬钠咸压桧暱涕g撒了姜瑤滿身。
姜瑤:“……”
“真是抱歉呀阿昭,”林愫連忙道歉,一邊令人給姜瑤系上小披風(fēng),安慰滿身葡萄味的女兒,“爹爹一時沒注意,撒了阿昭一身。”
“沒關(guān)系的……”
宮女們圍了過來,整理地上的銀瓶,姜瑤低頭看著自己裙子?上的水漬,從胸口一路蔓延到裙擺邊上,她掀起裙擺,稍用力一擰,都能擰出水來,微微皺眉,她爹今日這是怎么回事?,這可是宮宴,大家都看著,他怎么會這么不小心??
“臨夏——”
臨夏立刻過來,林愫吩咐道:“時辰差不多了,公主?殿下?衣裳已濕,你先帶公主?殿下?回鳳儀宮,給她燒水洗個澡。”
臨夏應(yīng)了一聲,連忙拉過姜瑤:“殿下?,奴婢帶您先回去吧。”
姜瑤也吃得七分飽,將自己一身濕衣藏入的披風(fēng)中,起身告退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林愫溫和地目送她離開,目光轉(zhuǎn)瞬冷了下?去。
如玉的手指托起銀盞,飲下?僅剩的那?杯葡萄果茶。
還以為?能給他帶來什么驚喜,原來就只會這種手段。
愚不可及。
第56章 偏袒
宴席之中?一片笙歌, 天邊的彩霞褪去了最后一絲殘紅,光束收入地平線中?。
宮人們穿行在這一方宮城,給檐角掛上?琉璃燈, 皇太后年紀大了?,宴席過了?一半,就言說身體不適離席, 留了?親女陽城公主和其女蘇培風(fēng)在宮中?留宿。
走出瓊?cè)A殿的時候,蘇培風(fēng)頻頻回頭。
姜青玉發(fā)覺了女兒的異常,問道?:“怎么啦?”
蘇培風(fēng)連忙收回目光,反問道?:“娘親,我們今日要留宿宮中?嗎?”
“是的?,”姜青玉撫摸著女兒的?小臉, “我們今夜陪皇祖母。”
蘇培風(fēng)陪著母親一起上?了?鸞轎,離開了?瓊?cè)A殿。
……
太后離席之后,其余賓客也更放得?開,燈火憧憧,水面倒映著檐下燈, 賓客歡笑聲驚起層層波瀾, 蕩漾開來,錦鯉安靜地浮在水面上?吹泡泡。
瓊?cè)A殿的?實際極其精妙, 東西兩殿為迎客主殿,其中?由一條水上?長廊相連, 兩相對應(yīng),而南北兩殿較為偏僻, 設(shè)作客房, 以供醉酒客人暫且休息。
林愫臉色通紅,燈火映照下, 宛如一塊血玉,耳垂像是在滴血。
熱……
好熱……
撲面而來的?熱浪幾乎要將他淹沒。
即便已經(jīng)提前?知曉那藥的?效力,但只有身在其中?,才能真正品味到此藥的?滋味。扯開自己的?衣領(lǐng),腳步虛浮地穿過長廊,往北殿而去。
水波粼粼,倒映著他頎長的?身子,原本?玉樹臨風(fēng)的?身姿,此刻再不復(fù)端莊守禮,歪歪斜斜,發(fā)?冠凌亂,長發(fā)?潑墨而下,連帶著外?衣的?衣襟都被他拉開。
他身邊帶來的?宮女和內(nèi)官全部都跟著姜瑤回宮了?,現(xiàn)在給他引路的?,是在東殿伺候的?一個小宮女。
小宮女帶著他走了?一路,忍不住頻頻回頭。
美人沉淪,天神墮落,明明浴火焚身,支離破碎到了?快要堅持不住的?地步,可那雙眼眸依然保持著千年寒冰般透徹的?冷光,頹自鎮(zhèn)定。
這?位真不愧是被女帝所看?上?的?人,即便都到了?這?個地步,依然美得?過分,回眸所見的?每一眼都糜爛到極致的?驚心動魄。
比起平日里端莊守禮,高不可攀,他現(xiàn)在這?副模樣簡直令人興奮透徹,小宮女咽了?咽口水,真想要將他圈進身邊,凌辱蹂/躪。
流轉(zhuǎn)的?燈火落在他的?臉上?,顯得?他的?每一寸肌理都嫵媚動人。
林愫是第一次赴宮宴,根本?不熟悉道?路。
“還沒到嗎?”林愫皺眉問道?,藥性洶涌上?頭,幾乎要將他吞沒,眼前?的?景物?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只能勉強聽聲辨位。
“郎君,快了?。”
小宮女的?聲音隱隱約約,像是山間薄霧一樣在耳畔纏纏綿綿,終于到了?一處偏殿。
只是,周圍燈火寂寂,人聲稀疏,根本?就不像是北殿的?客房。
小宮女驟然用力將他推進殿中?,“啪嗒”一聲,大門被關(guān)上?。
屋內(nèi)沒有點燈,林愫的?身影全然沒入黑暗之中?。
她在門外?道?:“郎君,奴婢這?就去找人來伺候您。”
話罷,窗花上?她的?身影漸漸離去。
林愫眉頭一凝,連忙拍打著門框,發(fā)?現(xiàn)大門沒栓得?死死的?,根本?無法從里面打開。
四周安靜下來后,林愫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喘息。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他剛回頭,就陡然被一個人按在窗戶上?,溫?zé)岬?氣息纏繞在他頸間。
那人似乎急不可耐了?,冰冷的?雙手扒下他的?發(fā)?簪,在他身上?游走。
聲音軟得?像只貍貓,帶著無限誘惑,黑暗中?勾得?人心癢癢,在藥性的?作用下,欲望被無限放大。
……
“郎君離席了??”
姜拂玉抬頭,側(cè)身問從東殿那邊過來的?女官,“什么時候的?事?”
“一刻鐘前?,”女官說道?:“郎君打翻茶壺,撒濕了?公主的?衣裳,他命人將公主送走,沒坐片刻,便離席前?去北殿休整。”
連姜瑤也被送走了??
若非出事,林愫不可能提前?送走姜瑤。
姜拂玉察覺到其中?的?不對勁,腦海中?生出了?一個念頭:林愫這?是想要搞什么?
“他離開之前?,還有說什么嗎?”
“沒有,”女官搖頭,“只是郎君離開的?時候……似乎有點匆忙。”
姜拂玉思索片刻,放下手中?的?酒樽,正想要過去看?看?。
才起身,忽然間外?面急匆匆闖進一個宮女。
“陛下,不好了?!陛下!”
卜一聽到這?個聲音,姜拂玉的?心思便動了?起來。
那小宮女一路走一路嚷嚷,女官將她攔在殿前?:“何故殿前?失儀,站住!”
她立刻噗通一聲跪倒在姜拂玉面前?。
她渾身顫抖著,哆哆嗦嗦地開口道?:“陛下…陛下不好了?!出事了?!吏部尚書?李…大人的?妹妹方才喝了?些酒,讓奴婢帶她去偏殿休息,奴婢領(lǐng)著李小姐去了?北殿,忽然有一個賊人從角落冒出,硬生生將小姐拖入偏殿,反鎖上?大門,竟…竟是想要對小姐圖謀不軌!”
她似乎還后怕,朝姜拂玉喊道?:“陛下,你?快過去看?看?!”
此言一處,滿座嘩然。
“李…李小姐,李小姐才出去不久,怎么會出現(xiàn)這?種?事情?”
“宮闈之中?!怎么會有此賊人!”
“是誰竟敢在宮中?如此作惡!”
姜拂玉眉間凝起,心跳速度加快,已然意識到了?什么。
——林愫要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盤?
“啪嚓”一聲。
座下的?清河郡主姜玥手中?的?茶杯掉落,“什么,姑姑出事了?!”
李尋安有兩個妹妹,一個入了?宮,正是先帝的?太妃李祥云,另一位名喚李清嘉,今年才十七歲,尚在待字閨中?。
身為李尋安的?女兒,姜玥向?來驕縱慣了?,還沒等?姜拂玉發(fā)?話,就提起裙子往外?沖,連她母親也攔不住。
“不行,我要去看?看?!”
小姑娘喊著“姑姑”跑了?出去,帶動周圍諸位官眷夫人心思也跟著蠢蠢欲動了?起來。
一個未出閣的?小姐,被賊人拖入偏殿,西殿諸位以女眷居多,自然能夠想到李小姐身上?可能發(fā)?生的?事情。
李家小姐隨父入宮,在宮中?遭此橫禍,有的?官眷夫人們已經(jīng)開始惶恐,為何宮中?的?防衛(wèi)會疏漏,令此事發(fā)?生?
然而,機敏的?人卻隱隱察覺到李清嘉這?事有些不對勁,宮衛(wèi)森嚴,若非故意安排,怎么可能會有賊人混進瓊?cè)A殿拖走李清嘉?
那賊人是不要命了?,偏偏在瓊?cè)A殿上?動手?
還特地放這?個小宮女出來通風(fēng)報信,簡直匪夷所思。
座下一個個探頭探腦,百般心思,恨不得?跟著姜玥,一起過去看?個究竟。
只不過礙于姜拂玉沒有發(fā)?話,全都只能干坐在原地,強行壓抑,不敢吭聲。
見姜拂玉神情似乎有些飄忽,立在她身后白茵忍不住喊了?兩聲:“陛下?”
“帶路,”姜拂玉沉下眼眸,雙手攏在廣袖之下,“朕倒要看?看?,太后宴上?,是誰膽敢興風(fēng)作浪!”
姜拂玉邁步離開大殿,在小姑娘的?指引下,往北殿中?去。
她臨走之前?并沒有限制殿內(nèi)的?人活動,幾個依附于李家的?家族中?的?女眷相視一眼,默默在姜拂玉身后。
……
琉璃花燈,亭臺樓閣,在一掬清水中?散成漂亮的?光影。
姜拂玉走在長廊上?,只見東殿那邊人頭攢動,一看?,過來是李尋安帶著群官走了?過來。
姜拂玉心中?冷笑,果然消息在傳到她這?里的?時候就已經(jīng)先飛去了?東殿,她就算想攔也攔不住。
她氣定神閑地看?了?一眼李尋安身后跟著的?人,心想他這?個哥哥是一點也不在乎妹妹的?清譽,呼朋引伴一起去看?熱鬧。
不過也是,對于他而言,第一個妹妹可以用來舍棄,第二?個妹妹也一樣,只是可惜了?那個小姑娘。
李尋安一臉怒氣沖沖,“陛下,家妹何在?”
姜拂玉默不作聲地抬頭廣袖上?暗紋流動,抬眼對上?他陰篤的?目光,眼眸沉靜如水,鎮(zhèn)定自若,短短片刻君臣兩人已然交鋒了?數(shù)次。
“李大人跟著一起來就知道?了?。”
姜拂玉心里浮現(xiàn)一絲冷意,夜風(fēng)微涼,她壓下唇輕咳了?兩聲。
她現(xiàn)在身體不好,林愫最好乖乖的?,別給她捅出什么太大的?麻煩來。
一群人急匆匆地走過長廊,跟著小宮女走到方才的?那間偏殿里。
遠遠的?,就聽見前?面那黑暗的?大殿里傳來女子聲嘶力竭的?哭聲。
“我錯了?……我錯了?……”
“啊——”
“救命!”
大門外?,侍衛(wèi)正用力地撞著那結(jié)實的?木門。
“砰砰砰”巨大的?撞擊聲蓋過女子的?哭聲,撞了?兩三下后,那明亮的?聲音陡然虛弱了?下去。
最先跑出來的?姜玥站在一邊,揮袖對著侍衛(wèi)怒罵:“你?們這?些人都是飯桶嗎,快點給我撞開,我姑姑還在里面。”
“碰——”一聲巨響。
在姜拂玉抵達之際,木門應(yīng)聲而倒,成群結(jié)隊的?侍衛(wèi)立刻提著燈籠闖進殿內(nèi)。
明亮的?燈火瞬間驅(qū)散黑暗,落在了?屋內(nèi)的?兩個身影上?。
姜拂玉帶著百官邁過門檻,齊齊涌入殿中?。
接下來的?一幕,在場諸人畢生難忘。
血!
地上?全是血。
屋里充溢著濃郁的?血腥味,撲面而來,方才喝過酒的?官員差點沒被熏得?吐出來。
衣衫凌亂的?美人長發(fā)?披散,發(fā)?冠已經(jīng)掉落,不成體統(tǒng)地滾落在地上?。
而原本?用于簪發(fā)?的?那根尖銳的?白玉發(fā)?簪被他攥緊,鮮血如細線,在發(fā)?簪上?淅淅瀝瀝流淌。
血線順著他如玉皎然的?指縫間,蜿蜒流入在他瑩潤雪白的?手腕,長驅(qū)直下,一直滴落在地上?,好像糾纏的?紅線,凌亂不堪又伴隨著無限旖旎風(fēng)光。
林愫抿著唇,一絲鮮血掛在他唇角。
藥效漸漸深入,他眼神迷離,眸子中?仿佛蒙了?一層薄霧,煙云籠罩,眸光無法聚焦,像是盲人一樣渙散開來,好似一滴墨,散在了?水中?。
玄衣之下,他如玉的?皮膚宛若天邊絢爛的?彩霞,艷麗得?令人不敢直視。
他的?另一只手正緊緊拽住一個女子的?頭發(fā)?。
珠釵玉環(huán)落了?一地,華服散亂。
那個女子渾身癱軟,挨到在他身邊。
她的?上?衣已經(jīng)不見了?,只剩個肚兜,下裙撕碎成條,除了?最重要的?部位外?,其余地方全部暴露在人前?,且渾身上?下都是血。
她脖子上?有一個巨大的?血洞,鮮血如注,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看?到有人闖入,女子死寂的?眼中?似乎終于升起了?些許希望,張了?張口,想要說話,卻只嘔出了?一口血。
身后的?人松開了?她的?頭發(fā)?。
“啪嗒”一聲,她失去支撐掉落在地,目光死死地盯著李尋安,緩緩地朝他伸出了?一只手,朝著李尋安的?方向?爬了?過去。
因為失血過多,她爬得?極其緩慢,不過是依靠著強大的?求生欲在驅(qū)使著身體挪動,身后拖拽出的?紅色血痕逶迤延展,觸目驚心。
她似乎以為,只要回到李尋安身邊,她就可以得?救,她就可以活下去,她就……
一聲細微的?撞擊聲后,她身子歪斜,頭顱撞擊在地,再也無法醒來。
四周傳來一陣吸氣聲。
反應(yīng)過來的?侍衛(wèi)立刻上?前?去探向?她的?脈搏:“陛下,人死了?!”
一聲呼喊,令姜拂玉從恍惚中?抽身出來。
她的?目光依然淡然如水,先是落在地上?的?血跡和死相狼狽的?女子身上?,然后往上?,對上?了?林愫那分明迷亂、卻又偏生霞姿月韻的?眼眸。
即便到了?這?種?時候,他還能保持著清寒孤高,仿佛他非局中?人,只是一個冷漠的?看?客。
察覺自己在看?他,他似乎勾起了?嘴角,掠起不屑與嘲諷,因克制而強行咬破嘴角再次滲血,新紅蓋過舊紅,風(fēng)月無邊。
姜拂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披風(fēng)下探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只有自己才知道?,她此刻心潮涌動得?多么厲害。
這?顆許久不曾躍動的?心臟,此刻竟然宛如少女般悸動起來。
她強行壓抑住那不合時宜冒出的?該死的?沖動。
不對,林愫現(xiàn)在這?副樣子明顯是被人喂了?藥。
是誰暗算了?他?
他提前?支開了?姜瑤,那他肯定也明白有人要算計他。
明知是坑,非要往下跳?
她瞇起了?眼眸,越過大殿與林愫對視,希望能夠得?到他的?解釋。
可他目光散亂,并沒有給他回應(yīng)。
或許是見了?他這?副令人憐惜的?模樣,姜拂玉心情好極了?,原諒了?他的?冷漠。
……
姜玥畢竟才十三歲,即便李尋安沒少當(dāng)著她的?面做那些齷齪的?事情,可她還是頭一次直面如此血腥的?一幕。
眼眸瞪得?老大,雙腿發(fā)?軟,差點摔倒。
即便明知道?事情的?發(fā)?展,但是林愫直接殺了?李清嘉,還是超乎了?她的?意料之外?,不應(yīng)該是這?樣子的?…為什么是……
她喃喃道?:“姑姑怎么……”
李尋安眉間緊皺,顯然他也不曾預(yù)料到事情居然到了?這?一步。
萬萬沒想到,林愫竟然對自己狠到這?種?程度,“七藏花”藥性兇猛,非常人所能抵擋。
他服用了?七藏花,竟然還能強撐著殺李清嘉,定力非同尋常。
不過沒關(guān)系,即便原先的?計劃被打亂,但眼下的?局面對于他們而言尚且不算糟糕。
李尋安是何等?人也,在姜拂玉默了?默,立刻就調(diào)整好了?要說的?話,怒音壓制不住:“林郎君,你?對我妹妹做了?什么?”
“即便你?是陛下愛侍,理應(yīng)忠于陛下,怎能逼迫家妹,計謀不成,竟殘忍到殺害家妹!”
他“砰”一聲跪倒在姜拂玉面前?:“陛下!還請陛下為家妹做主!”
李尋安一開口就將此事定性成了?林愫要挾李清嘉,圖謀不成,直接將其殺害。
不過他這?話并非瞎說,而是立得?住腳的?,方才他們聽小宮女說李清嘉被賊人拉入偏殿,匆匆趕來,沒有看?到賊人,倒是看?到衣衫凌亂的?林愫和李清嘉孤男寡女共處一屋。
此情此景,不由得?令人浮想聯(lián)翩,將林愫與那賊人聯(lián)系在一起
而林愫更是毫不掩飾自己殺害李清嘉的?事實,無論他怎么狡辯,眾目睽睽,他身上?的?確是背了?一條人命。
有人感嘆,只怕這?位頗得?圣心的?林郎君要大難臨頭了?。
李清嘉何許人也,其兄為吏部尚書?,其姐為先帝妃嬪個,連帶著她妯娌,也是肅宗皇帝的?女兒——新城公主。
李清嘉死于林愫之手,姜拂玉就算再愛護林愫,也不免要給李家人面子。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姜拂玉的?目光從林愫身上?移開,竟然是一臉冰冷地看?著李尋安,“做主,你?要朕為你?如何做主?”
如何做主?
李尋安瞇了?瞇眼睛,“陛下,莫非想要袒護郎君。”
“瞧李卿說的?,真相未明,如何能說是袒護?”
姜拂玉負手而立,居高臨下地看?著李尋安,“李卿說郎君挾持你?妹妹,圖謀不軌,但朕相信,朕的?郎君向?來性情溫和,他久居宮中?,與你?妹妹素未謀面,又無仇怨,他何至于謀害你?妹妹!”
“空口無憑,李尋安,照你?這?樣說的?話,朕也一樣可以說,是你?妹妹對郎君心存齷齪,特地設(shè)下這?一局,將郎君誘騙入偏殿中?,郎君只為自衛(wèi)反殺你?妹妹,朕的?猜測對不對?”
“吾妹年十七,正值青春年少,尚未訂婚出嫁,她有什么理由陷害郎君?”
李尋安聲聲切厲,當(dāng)真是像極了?一個愛護妹妹的?兄長,“她今日枉死于此,陛下卻將臟水潑到她身上?,這?是要寒了?臣子的?心呀!”
說著,李尋安脖子一橫,回頭看?著諸位同僚,“如何空口無憑,方才宮女所言諸位都聽見了?,家妹行走于宮闈之中?,是被賊人所擄走,男女力氣有所不同,她若想設(shè)計郎君,為何不帶多些人,反而孤身一人前?往偏殿!”
“家妹尸骨未寒!”李尋安高聲道?,“而陛下為賊人所遮蔽雙目,不分青紅皂白,誣陷家妹,證據(jù)何在!如何令臣信服!”
說著,李尋安掃了?一眼地上?李清嘉的?尸體,眼中?噙著不甘心的?熱淚。
終究棋差一招。
若是方才能成功……也不至于僵持這?么久。
與男子不喜不貞的?女人一樣,有權(quán)有勢的?女人,向?來不喜歡和別人有過男女之事的?男人。
這?樣的?人已經(jīng)被染指玷污,已經(jīng)臟了?,從身到心,將不再完全只屬于一個人。
假如林愫方才和李清嘉的?事成了?,他就不信姜拂玉不會心存芥蒂。
就算姜拂玉今日非要保住林愫,今夜留下的?這?點裂痕遲早會隨著時間日積月累,擴大,崩裂。
最重要的?是,就連那個小的?那個的?血統(tǒng),也可以借此大做文?章。
因為沒成功,所以他今夜,必定不能輕易饒過林愫,白白浪費了?李清嘉這?顆棋子!
李尋安掩袖哭泣,神情中?凈是悲痛之色。
身后的?同僚多有打動,跟上?來的?幾個女眷脫下身上?的?衣裳,蓋在了?死去的?少女身上?。
兩邊各執(zhí)一詞,皆沒辦法完全說清誰是誰非。
可真要分辨起來,李尋安的?言辭反倒具有信服力。
方才將大家引來的?小宮女,說的?也是李清嘉被突然擄走,而且大家過來時看?到的?——死去的?也是李清嘉。
孤身一人,毫無抵抗力的?少女,怎么可能去主動去招惹一個男子?
人們理所當(dāng)然相信自己所看?見的?。
比起京中?長大,中?規(guī)中?矩的?李家小姐,半路被帶回宮中?,性情不明的?林郎君反而可疑得?多。
別的?尚且不說,兇器此刻還被林愫握在手中?,在殺害李清嘉這?件事上?,林愫是絕對逃不掉的?。
況且,位于風(fēng)口浪尖的?林愫,至今一言不發(fā)?。
他是心虛了?嗎?為何不為自己辯解?
他站在燈下,目光陰沉,長睫在眼底投落一片陰翳,他的?眼眸晦暗不明。
他的?目光還是這?么平靜,只有姜拂玉清楚,不能再僵持下去了?。
林愫現(xiàn)在還不發(fā)?話,并不是因為他不想說,而是因為他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
有人出聲道?:“陛下……”
“來人!”
姜拂玉喝道?:“帶郎君回景儀宮,傳御醫(yī)!”
此言一出,四周皆驚,“陛下……”
李尋安猛地抬起頭來,它完全沒有想到,姜拂玉居然不顧一切偏袒林愫。再怎么說,她好歹也得?收押審問一下,直接帶林愫回景儀宮,是打算將此事蓋過嗎?
帝王最忌諱剛愎自用,本?是以知情達理著稱的?女帝姜拂玉,為了?一個男子,竟然將心眼子偏到了?一邊,連虛情假意的?裝都不愿意裝一下。
先帝昏庸至今在老臣們心里歷歷在目,女君一葉障目,自我蒙蔽,跟來的?言官們霎時醒酒,知道?來活了?。
大臣“砰砰砰”跪倒了?好幾個。
“陛下,此事未明,官家小姐無辜死于林郎君之手,理應(yīng)押解林郎君審問,陛下即便再寵愛林郎君,也怎可如此偏袒郎君!”
“陛下不能因一時私心而罔顧大局!”
“陛下三思!”
“朕的?夫君,朕自會審問!”
姜拂玉目光冷淡,君威萬鈞之重,“傳朕命令,今夜瓊?cè)A殿所有宮人一律扣留,尤其是方才來傳話那位,還有東殿傳膳的?宮女。”
“是非真假,一問便知!”
話罷,踩過一地的?鮮血,來到林愫身前?,朝他伸出手:“走罷,郎君,朕牽著你?回去。”
第57章 人心
姜拂玉適才大病一場, 她的指尖還帶著因病所導(dǎo)致的蒼白。
燈火落在她的脂腹上,如琉璃般清透,寒光流動。
林愫已經(jīng)快看不清東西了?。
他閉了?閉眼睛, 眼前似乎回閃過很多片段。
姜拂玉不是第一次這樣朝他伸出手?。
他記得許久以前,在學(xué)宮的人流之中,崇湖湖畔, 又或者是在皇宮中某個角落,微風(fēng)吹動她的石榴裙角,她背后是延展無盡的滿天的云霞,風(fēng)吹起她的袖子,披帛翻飛,她玉白的手?朝他伸了?過來, “既然你害羞,不如讓我牽著你走吧。”
艷陽三月春,梨花、柳絮飛了?她滿頭,她將他的手?緊緊地握在掌中,掌心溫度傳遞過來。
她站在他身側(cè), 笑說道:“這樣牽著手?, 就好像真的到了?白首相依的時候。”
他喉結(jié)微動,因為藥效而?產(chǎn)生欲念暗流涌動。
腦海中浮現(xiàn)的記憶, 似乎全部只?剩下美好的幻影,那些經(jīng)年的齷齪, 全都偃旗息鼓。
不知道過了?多久,林愫上前一步, 終于伸手?搭上了?那一只?手?。
林愫已然有些腿軟, 腳步踉蹌,傾倒在她身上。
準(zhǔn)確的說, 他整個身體都是軟的,姜拂玉雙手?捧住他,三千青絲前傾,落了?她滿懷。
她莞爾笑笑,支起身子的同時,也扶穩(wěn)了?他。
四目相對,姜拂玉那如墨玉般沉靜的眼眸,倒映著他醉玉頹山的身姿。
其實林愫依然能站得穩(wěn),不過是想?要試探一下,她是不是真心想?要扶起自己。
似乎讓他給?賭對了?。
她今天的笑容,也變得格外動人。
十指相扣,兩個人緊緊地依偎在了?一起,宛如一對尋常夫妻,靠得那樣緊密,這個纏綿姿勢,當(dāng)真是像極了?在眾人面前偷/情。
在場年邁的臣子紛紛皺眉,一個個憋青了?臉,要不是現(xiàn)在的場合不合適,他們甚至都想?大喊一句不成體統(tǒng)。
下方還?跪著的言官察覺女帝要走的意圖,連忙喊道:“陛下,不可!真相未明,請陛下一并收押郎君!”
“呵……”
可那位陛下卻?嗤笑著打斷他們的話,語氣輕蔑道:“攔朕的路,你們也配!”
若是姜拂玉堅持不聽,的確沒有人能攔住她的路。
她堅持要帶林愫走,他們還?能拿她怎么樣,要不然就只?能撞死在這里。
很顯然,眼下的局面,還?不足以讓他們做到那一步。
他們只?是重?重?叩首:“陛下三思!”
門口的侍衛(wèi)已經(jīng)替她清理出一條道路來。
御袍曳地,女帝收攏目光,不再管言官那些說辭,而?是全心全意都在自己郎君身上。
向來被?別人仰視的女君,此時輕輕地攙扶著她的夫君,像是捧著掌心珍貴易碎的珠寶,邁過門檻,揚長而?去。
等她走后,李尋安還?跪跪坐在地上,臉上還?帶著淚痕。
有同情他的同僚過來安慰道:“李大人,節(jié)哀……”
言官們彼此交換眼神,陛下此舉,無疑是打算包庇林愫到底。
她將宮里的人全部都扣下,卻?沒說交給?誰處理,恐怕是要她自己審問。
這樣一來,她想?要為林愫擬造證詞,瞞天過海輕而?易舉。
李尋安恐怕是難以為他妹妹討回公道。
“陛下近日究竟是怎么了?!”有人疑惑,“先是不顧勸阻立郎君為后,今日又……”
想?起外面?zhèn)鞯蔑L(fēng)風(fēng)火火的謠言,那人瞬間就閉了?嘴。
——狐妖禍?zhǔn)溃詠y君心。
姜玥來到了?父親身邊:“父親,這下該怎么辦?”
李尋安振袖起身,“莫怕,為父一定會?替你姑姑討回公道!”
李尋安的臉色很是不好,可見這個結(jié)果令他很不滿意。
本來以為,他今天再怎么說也會?剜下林愫一塊肉的,可姜拂玉竟然為了?林愫不惜做到這種地步。
但是轉(zhuǎn)念一想?,李尋安很快鎮(zhèn)定下來。
柳暗花明,達成這個這個結(jié)果……倒是還?有轉(zhuǎn)機。
李清嘉已成枯骨,姜拂玉若是收押審問林愫還?好。
她帶著林愫一走,無論最后查出的真相如何,已然成了?偏私。
朝廷肱骨大臣歷經(jīng)三朝,大多都經(jīng)歷了?先帝那一代,因為先帝昏庸無道,所?以他們對天子的品行要求更為嚴苛。
他們之所?以愿意讓姜拂玉以女子之身坐上那個位置,就是因為她明事理,有賢君風(fēng)范。
可這些天以來,她為林愫一次次破例,今日又這般袒護林愫,如何不令朝官畏懼,擔(dān)心她因男色墮落,變成與先帝一般暴戾的人。
崇湖案未解,此時城外有關(guān)林愫的謠言正沸沸揚揚。
李尋安本來一直反對姜潮散布那些謠言,可沒想?到,誤打誤撞,竟然幫了?他一個大忙。
林氏以殘忍手?段殺害臣眷,而?君主被?蒙蔽,徇私枉法?。無一不對應(yīng)那傳言。
如果姜拂玉不給?個說法?,那失去妹妹的悲痛欲絕的長兄,自然有資格清君側(cè),誅奸佞。
李尋安眼中閃過了?一絲意味深長。
他今夜本來只?想?除林愫,可姜拂玉非要袒護,呵呵…可就別怪他……
姜玥掃過地上的血跡,宮衛(wèi)已經(jīng)過來將李清嘉的尸身抬走。
她癟了?下嘴:“姑姑今天被?這么多人看到了?身子,到時候我的出嫁會?不會?受影響?”
好歹李清嘉也是李家的姑娘呀,和她養(yǎng)在同一個府邸中。李清嘉今夜失去了?清白的生命,連帶著也會?連累到李氏其他的姑娘,連累到她。
沒想?到李尋安嚴厲的目光下一刻就掃了?過來,“為父培養(yǎng)你,不是讓你想?著怎么嫁人的。”
姜玥立刻噤聲。
李尋安平時最討厭姜玥說起議親,可是嫁人這種事情,小女兒家家,哪有不浮想?聯(lián)翩的?
姜玥很早就知道,她只?能是李家的人,根本不可能出嫁。
……
宮衛(wèi)清理完北殿的血污,開始成群地將宮人扣押,暫時關(guān)押在廷尉府。
宴會?被?迫終止,賓客被?官兵護送回府。
謝蘭修走出東殿,憂慮地看著晃動的宮燈還?有遠處緝拿宮人的侍衛(wèi)。宮女們和內(nèi)官分為兩列,被?驅(qū)趕著往前。
哭嚎聲連成一片。
李尋安故意將事情鬧大,姜拂玉想?要封口已經(jīng)來不及,謝蘭修即便一直貓在東殿中,也大概知曉北殿發(fā)生的事情。
謝蘭修心中緊張,目光也變得漂移不定。原本沉穩(wěn)得像個成年人的他難得露出孩子般慌張的一面。
他明白這些事他本來不該管,也輪不到他管,祖父曾經(jīng)告知過他,要學(xué)會?置身事外,適時要懂得裝聾裝瞎。
他想?要遵循祖父的告誡,置身事外,但是……出事的人是林郎君。
是公主殿下的父親。
沒有人注意到,方才宴會?上,謝家三郎君一直在默默注意著姜瑤。
看著那位小公主坐在她父親的身邊,吃吃喝喝,偶爾拉著她父親的衣袖撒嬌。直到小公主離開,才收回了?目光。
公主殿下應(yīng)該和她父親關(guān)系極好,她可以無所?顧忌地向外人炫耀著自己的父親。
那日嫣紅的石榴花下,公主殿下依偎在父親身邊,一撇一笑都鮮妍明媚,生動活潑。
姜瑤離開得早,只?怕此時還?不知曉自己父親出事。
林郎君如果真的有個三長兩短,只?怕公主殿下也會?受此牽連。
公主殿下此刻知曉父親出事了?嗎?陛下如果想?要處置林郎君,那小公主必然要回避。陛下封不住瓊?cè)A宮,卻?并不意味著陛下管不住鳳儀宮。
但如果公主殿下要是知道自己的父親出事,那她究竟會?急成什么樣子?
不知道為什么,想?到這些,謝蘭修就覺得腦海一片嗡嗡作響。
有人提著燈籠從他身前走過,他的眼睛被?那明亮的燭火晃了?下,被?灼傷似的生疼,他下意識捂住雙眼,耳畔忽然間有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回響。
黑暗中,像是有人從身后摟住他的脖頸,軟軟地一團,垂落在他肩窩上,“哥哥,等過了?這陣子,我就找人治好你的眼睛,然后帶你去找見見我爹爹好不好?”
“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他了?,我好想?念他,我也想?他見見你……”
謝蘭修移開手?,發(fā)現(xiàn)竟然被?燭火晃得落了?一掌心的淚。
他努力鎮(zhèn)定下來,攥緊自己的衣袖,神色凝重?,像是在做出什么極其重?大的決定。
——他放心不下,他想?去見殿下。
就在這時候,謝夫人匆匆抱著謝四郎從西殿趕了?過來,“出事了?出事了?!剛剛李尚書家的……”
赴宴的謝家六口人終于湊在了?一起,謝知止眉頭一皺,示意夫人閉上嘴。
“我知道。”
謝知止方才跟隨陛下沖到了?北殿前頭,目睹了?那一幕。
他身為刑部尚書,職責(zé)之內(nèi),姜拂玉今夜指不定要傳召他,“今夜我恐怕要去陛下那里一趟,宮中是非多,你帶著孩子們先回去!”
謝夫人在大是大非上還?算認得清,聽丈夫這么一說,便明白該怎么做,不能留下了?拖累丈夫,哆嗦地道:“好,我?guī)Ш⒆觽冏撸蚓缧w來。”
她立刻摟著謝小四和丈夫告別,抱一帶三準(zhǔn)備離開,幾個人匆匆走出瓊?cè)A殿,跟隨散去的賓客人流,往外宮中去。
謝蘭修跟在兩個哥哥身后,借著夜色藏匿身形,頻頻回頭。
謝蘭修本就不受謝夫人重?視,他覺得即便自己有所?異常的舉動,恐怕也不會?被?輕易發(fā)現(xiàn)。
在一個轉(zhuǎn)角處,找準(zhǔn)時機,放慢腳步,和家人們拉開一陣距離。
眼看著差不多了?,正要準(zhǔn)備溜走,沒想?到還?沒有跑兩步,身后有人拽住他胳膊。
他回頭,對上謝鎏明亮的眼睛。
他二?哥眼眸中露出警告的意味:“蘭修想?要去哪里呢?”
此言一出,謝夫人也疑惑地回過頭來:“你們做什么?”
連著那不怎么說話的謝大郎也轉(zhuǎn)過頭來,掀了?掀眼皮,目光懶散地看著兩人。
謝蘭修想?要抽出自己被?抓住的手?,但謝鎏抓得緊緊的,就是不讓他掙開,他只?好故作鎮(zhèn)定自若地解釋道:“我想?起我有些東西放在文庫,我想?要順路去拿。”
沒想?到謝鎏壓根不上道,“不準(zhǔn)去,現(xiàn)在宮闈戒嚴,你還?亂跑什么,文庫現(xiàn)下應(yīng)該熄燈了?,連個人影也沒有,烏漆麻黑,你去能夠找什么?”
謝鎏也進宮過幾次,陪著謝蘭修在文庫進修了?好幾天,他也就只?能騙騙謝夫人,騙不了?他。
文庫在外宮,謝蘭修跑向的那個方向,分明是內(nèi)廷。
人生雖然沒有那么多觀眾,可惜耐不住謝鎏一直盯著謝蘭修看。
自從聽到林郎君出事,他整個人都坐立不安,出宮路上,他整個心神都是飄忽不定,恐怕意不在文庫。
他究竟想?要去哪里?
謝夫人可沒那么多耐心去探究謝蘭修此時在想?什么,冷喝道:“回家!還?嫌今天不夠亂是不是,大晚上的別亂跑。”
謝蘭修抿著唇,只?能垂眸:“孩兒知錯。”
謝鎏大概猜出了?他的心思,等謝夫人走遠后,湊在他身邊碎碎念道:“放心吧,我早說了?那個林郎君不是個普通人,那位公主殿下更是非同尋常,他們不會?有事的。”
……
廷尉府收押宮人后,來到景儀宮中朝姜拂玉匯報。
“陛下,行宮之中宮女共一百二?十三人,內(nèi)官五十四人,全部收押完畢,接觸過李小姐與郎君的宮人,以及負責(zé)傳膳的宮女,已單獨關(guān)押,李小姐的尸身移送別院,單獨存放。”
話罷,又提到了?,“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大理寺少卿,李大人,還?有御史臺諸位大人,都在外面等候,陛下是否需要傳召。”
姜拂玉脫下了?染血的御袍,跪坐在屏風(fēng)后。
燭火將她的影子在屏風(fēng)上拉長。
刑部和大理寺大概是擔(dān)心姜拂玉想?要臨時把?案子交由他們處理,特地在外面候著,這可以理解。
而?李尋安,無疑是還?不死心,非要抓著姜拂玉,為他妹妹討個說法?,等在這里,這也可以理解。
但是御史臺……那群言官居然也一起追過來,他們可真勤快,十三州貪官污吏那么多,不見他們彈劾一下,非追著自己不放。
姜拂玉清楚,她今日不顧群臣阻攔直接將林愫帶回宮而?不施于任何懲罰,的確太過莽撞。
就算是演戲也好,她也該關(guān)一關(guān)林愫,等找到證據(jù),或者事情調(diào)查清楚再放出來,讓自己的偏心顯得不那么明顯。
只?不過林愫這副模樣,她實在沒有辦法?將他放在自己眼皮子以外。
而?且,她潛意識里似乎很抗拒牢獄這種地方,她不確定將他關(guān)入獄中,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
她不敢想?,也不愿想?。
“此事全權(quán)交由廷尉府處理,刑部不必插手?。”
比起刑部,廷尉府則是完全處于姜拂玉的掌控下,既然帝王要偏私,那就從一而?終貫徹到底。
姜拂玉揮手?,輕觸那扇蠶絲屏風(fēng),柔軟的絲緞如水波般蕩漾。
似乎想?到了?什么,她隨口吩咐道:“外面的人,他們愿意回去的就讓他們自己回去,不愿意回去的直接丟出內(nèi)廷,讓他們站景儀宮外邊,朕嫌心煩。”
“是。”
廷尉卿又問:“那廷尉押走的宮人?”
“關(guān)著,今夜不審。”
“是。”
廷尉卿心中疑惑,陛下若想?為郎君伸冤,最好的調(diào)查時機就是今夜,可她為何按兵不動?
但他向來只?聽從女帝命令行事,不敢過多揣摩。
她下令只?押不審,那直接去做就好了?。
……
廷尉卿離開以后,姜拂玉重?新看向眼前的人。
廷尉卿沒有注意到,在屏風(fēng)后,還?藏匿著另一人。
劉孚,女帝的心腹。
也是城外禁軍的統(tǒng)領(lǐng)。
他一身風(fēng)塵仆仆,像是趕了?很久的路。跪在姜拂玉面前,姜拂玉交代完廷尉卿后,又接上了?方才與他的話題。
“上京城駐軍五萬,你手?中掌著城外兵營駐扎的兩萬大軍,其余三萬,朕掌控著內(nèi)廷禁軍三千,外宮的羽林軍三千,剩下的,就是負責(zé)宮外巡守的虎賁軍,長水軍,還?有散軍……”
“虎賁中郎將乃李尋安親弟,而?長水軍校尉又是李尋安舅父……”
燭火下,她逐一細數(shù)著上京內(nèi)外的兵力。
中央軍五萬,先帝不懂得帝王制衡,官職調(diào)動壓根沒在意這些錯綜復(fù)雜的姻親關(guān)系,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竟然讓李氏一家在京城或直接或間接擁有了?兩萬可以直接調(diào)動的兵力,這就宛如一柄懸在頭上的利劍。
姜拂玉登基以后,忙著和諸侯周旋,一直沒來得及抽出空來除掉這個隱患。
李尋安和姜玥的囂張并非沒有緣由的,他們不僅在在京中有可以調(diào)遣的兵力,李氏起源于荊州,荊州刺史正是李尋安的族兄。荊州的駐軍,他們也能使?喚得動的。
所?以,李尋安今夜敢這么做,是篤定了?姜拂玉會?看在他身后的兵權(quán),也要給?他兩分薄面。
可是姜拂玉護著林愫,不僅不給?他臉,還?啪啪往上扇了?幾巴掌。
如果李氏接機逼迫,又或者是狗急跳墻,不必等荊州那邊動亂,單是京城鏖戰(zhàn),就足以讓人頭疼。
何況,李家手?中還?偏生握著姜氏的血脈……
“你回來得正是時候,”姜拂玉問道,“那邊的事情,處理得怎么樣了??”
劉孚答:“陛下,明日清晨。”
“明白了?。”
既是明日清晨,那就不足為懼。
……
終于處理好一切,姜拂玉松快多了?,披衣而?起,走向偏殿。
御醫(yī)跪在外面:“陛下。”
姜拂玉垂眸問道:“郎君如何?”
御醫(yī)回答道:“郎君似是服食了?‘七藏花’,此乃迷情的烈藥。”
果然是被?下了?藥。
姜拂玉問:“可有解法??”
“這……”
御醫(yī)支支吾吾,“此藥無法?通過施針逼出,若想?解開,只?能強行拖延至藥效過去,又或者……”
后面他沒說,但是姜拂玉又不是不經(jīng)人事的少女,怎么會?猜不到?
她揮手?讓這里的人都退下,推開門走進屋內(nèi)。
巨大屏風(fēng)遮擋下,隱隱有水流波動的聲音。
她繞過屏風(fēng),迎面就撞上泡在冷水中的男子。
七藏花藥性?烈且持續(xù)時間極長,方才在北殿那處的都只?是開胃菜,此刻才是藥性?發(fā)作最濃烈的時刻。
只?見泡在浴桶里的林愫,三千青絲在水中被?打散,皮膚如上好的羊脂玉,凝水之后,色愈皎然。
春夜寒冷,他浸泡在冷水中,身子似乎已經(jīng)開始發(fā)抖,抬頭看向姜拂玉時,眼尾一片殷紅。
姜拂玉心想?,這是被?水冷哭了?嗎?
真是新奇,她似乎又解鎖了?一種可以弄哭林愫的新方式。
不知道為什么,看到他這副樣子,她反而?感到興奮起來,目光也柔和了?許多。
正要款款走向他身邊,他猛地抬眼,似野獸宣誓自己領(lǐng)地一般,嘶吼著警告道:“出去!”
可是他剛剛才能突破藥性?壓制,開口說話,喉嚨嘶啞,根本就不具有威懾力。
姜拂玉也不畏懼他,該怎么來還?是怎么來,直接來到浴桶邊,伸手?去撫摸他嘴角的傷口。
“疼嗎?”
她的動作很輕,像是愛撫。
林愫似乎不耐煩了?,扭過頭去,然而?姜拂玉偏偏就是要和他磋磨。
直接捏著他的下巴把?他給?扭了?過來,“惱羞成怒什么,別告訴我那藥不是你自己要喝,現(xiàn)在知道回避了??”
“百毒不侵沈不循,現(xiàn)在竟然抵擋不住一副情藥。”
林愫被?迫與她對視,姜拂玉的眼睛中倒映著燭光,濃黑中透著一點紅。青絲垂落,覆蓋了?他大片視線。
他抿了?下唇,眼尾殷紅更甚,姜拂玉稍一用?力,一滴水珠,竟然順著他的眼角,滑落了?下來。
他是真的哭出來了?嗎?
姜拂玉怔愣片刻,就在這時,她感受到一顧巨大的推力勾起她的脖頸,往前傾頹,她前半身幾乎完全摔入水中,冰冷的水猛地爆沸起來。
“唔……”
姜拂玉感覺到嘴角發(fā)疼,猛地瞪大眼睛。
這個人!
她氣得反手?就往他臉上扇去。
“啪!”
清脆的一聲回蕩開來。
一個紅色的巴掌紅印出現(xiàn)在林愫臉上,姜拂玉掙扎者從水上起來,暈濕的衣袍粘黏在身,她摸了?摸唇,指尖一點鮮紅,是剛被?咬出來的血跡。
她顫抖著指著他,“你這個瘋子!”
他從冷水中豁然起身,身上披著的薄紗與他的身線黏合在一起,走到她的面前,姜拂玉的一后退,抵在了?屏風(fēng)上。
“何必拐彎抹角,阿玉進來,不就是為了?這個嗎?”他舔舐著唇齒間的鮮血,低頭看著她,聲音依然沙啞,“臨到陣前,反而?罵我是個瘋子。”
他心潮翻涌是因為“七藏花”,那姜拂玉呢?
被?他現(xiàn)在這副模樣迷惑,情之所?至?
果然,天底下的女人都是一樣的,總會?被?這些俗物所?吸引。
她是愛他這個人?還?是單純貪戀他的容貌,或者說只?是為了?他能夠給?她帶來的歡愉?
姜拂玉當(dāng)然不會?臨陣脫逃,她只?是討厭處于下位者,被?人主導(dǎo)的姿態(tài)。
林愫猜的不錯,她今天把?林愫直接帶回景儀宮,是出于諸多考慮,也是為了?私心。
想?想?方才他動手?殺人時的驚艷,姜拂玉決定壓下火氣,“不必這樣激我,莫非你真的打算在這水里泡到明天?”
燭火明亮,水光瀲滟。
林愫垂眸,脫離了?冷水,那股惱人的熱浪再次洶涌襲來。
“當(dāng)然不是。”
第58章 坦誠
皇宮的夜色如此寂寥, 重露下,蟲鳴聲在花草間縈繞。
景儀宮中偏殿燭影重重,守夜的宮女立在門?前守著?, 一個個面紅耳赤。
陛下登基多年,向來克制,從來還沒有像今日這般, 在宮中召幸男子。
即便郎君回宮以后也還是頭一次被召侍寢,偏偏還是在瓊?cè)A宮出事以后。
不知道過了多久,里面的聲響終于停歇。
紅紗帳,衾羅被。
燭火微光下,床上是兩個交錯的身影。
林愫閉了閉眼睛,仰頭凝視著?紗帳, 七藏花的藥效終于退下,意識清爽了許多,連視野也?變得明亮起來。
兩人頭發(fā)?散落,交織在一起,像是濃稠的墨混雜成了一團。
姜拂玉面無表情的穿上寢衣, 拉上紅色紗帳起身, 回頭望著?床上躺著?的男人。
宛如久旱逢甘霖,欲望得到滿足之后, 兩人竟一時相顧無言。
片刻后,姜拂玉察覺到一邊隔著?的衣飾。那是林愫剛剛換下宴會上的衣裳和配飾, 她撿起地上掉落的玉佩,把玩著?玉佩上墜落的天青色流蘇墜。
這塊玉佩玉質(zhì)純色, 不帶一絲雜色, 好像山川倒映在水中的顏色。里面雕刻的,正是盛開的合歡花。
“這塊玉, 我很少見你佩在身邊,還以為你弄丟了,今日為何要帶?”
“我怕阿昭摔壞。”
林愫沉默片刻,終于開口。
“我戴在身邊的配飾,很容易就被她拿過去玩,一般的玉摔壞也?就罷了,這塊玉,還是皇太后給的。”
姜瑤的手賤程度,林愫是再清楚不過的了,玉是易碎之物,他要是時常佩戴,明晃晃地勾起她的興趣,很有可能會被偷偷順走,玩壞了可就不好了。
這塊玉,是姜拂玉的養(yǎng)母給姜拂玉的。
皇太后還是皇后的時候,撫養(yǎng)的女兒有四個,除了她親生的大公主姜青玉,還有十四公主姜拂玉,以及十公主和十一公主。
十和十一公主是一對雙生胎,天生不足,自小體弱,十多歲時,兩姐妹先后逝世。
最后活到成年的,就只有姜青玉和姜拂玉。
這塊玉就是皇后在姜拂玉成年的時候贈給她的,是西蜀出的上好的玉胚打磨而成。
她這個嫡母雖然做不到親生母親那樣?面面俱到,但?是對于養(yǎng)在身邊的女兒,該給的還是會給。
及笄年歲的姜拂玉還只是個待嫁的少女,在宮里長大,也?并未被逼到非要奪了這皇位不可。
她長姐已經(jīng)出嫁,皇后把這塊玉交給她的時候,告訴她讓她今后把玉轉(zhuǎn)交給未來的駙馬,意味著?今后和丈夫百年合歡。
“所以今天太后壽辰,你特地將玉帶在身邊,給她老人家看?的?”
姜拂玉摸著?這一塊玉,冰冷的觸感繞上指尖。
生于皇宮,姜拂玉從小就知曉,她身為公主,享受天家俸祿,命運身不由己。
那時候的她,明明知曉自己的婚事不能由自己決定,或許等她年紀稍長,就要被父皇指婚,像長姐一樣?聯(lián)姻塞北或者嫁給自己素未謀面的人。
跟林愫的這段戀情,或許從始至終,都得不到結(jié)果。
但?年少的她還是放任自己的感情,將這塊玉佩交給了林愫。
年少的林愫初初收到玉佩的時候 眼眸瞬間明亮起來,他甚至還不知道這塊玉佩的意義是什么?,還只是單純的以為這是情侶間互送的一個普通禮物,就不斷地反復(fù)確定,“真的要給我嗎?你確定要給我嗎?”
當(dāng)聽姜拂玉講清楚這塊玉佩的含義,他差點沒感動?得哭出來,直接將玉佩藏在身后,不舍得拿出來,生怕她要收回去。
而此?時,聽到姜拂玉問話,床上只是傳來輕輕地“嗯”了一聲。
玉佩的話題終結(jié),兩個人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姜拂玉凝視著?他,五指漸漸收攏。比起年少的時候相比,他們終究是不一樣?的。
她本?來以為今天難得對他勾起了欲望,一夕歡愉之后,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總會有所改善。
可是等一切的熱潮褪去,思?緒冷靜下來以后,卻發(fā)?現(xiàn)一切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歸到了原點。
愛意與情欲并不相通。
年少時只是輕輕地碰到彼此?雙手,或者隔著?窗欞遠遠地看?上一面,就足以令人瘋狂心動?。
她明白,她和林愫之間的隔閡依然存在。
就連這種做最親密的事情,也?無法消除。
她還是沒有辦法做到像從前一樣?愛他,或者說,林愫也?沒有辦法做到和從前一樣?對她坦誠。
愛是相互的,他們彼此?對對方都設(shè)下了心防,心與心之間又如何能親近?
姜拂玉啞聲片刻,竟是沒忍住脫口而出道:“為什么?我們之間會變成這個樣?子?”
是因為年紀大了,顧慮多了,所以沒有辦法做到坦誠相待嗎?
還是因為年少時的愛戀太過熱烈,以至于對比一下,如今他們之間的感情顯得太過慘淡。
又或者……
她問道:“你恨我嗎,林愫?”
她垂頭看?著?床上的人,他也?換上了一身雪白的寢衣,斜倚在床頭,烏發(fā)?在紅色的軟被上鋪開,神色清冷如雪中寒竹。
他從前從來不會對她露出這種表情。
林愫不是性?情冷清的人,恰恰相反,他的性?格如驕陽般溫暖,時而又如水般柔軟。
哪怕對陌生人,他都能做到時刻笑容相待。對待親近之人時,他更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獻出他的真誠。
可他卻對自己露出這種漠然,乃至于有點厭惡的表情。
在姜拂玉說到“恨”的時候,林愫臉色微動?,那種冰冷的表情似乎松了松。
時間流逝,他雙唇囁嚅,眼角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
姜拂玉心沉了下去。
她何其?了解他的性?子,一旦被說中了不想讓別?人知道的心事,就會忍不住想哭。還不想人知道他要哭,別?扭得要死,把眼圈都憋得紅紅的,就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
他這個樣?子,跟點頭說是有什么?區(qū)別??
姜拂玉盯著?林愫,兀自苦笑,喃喃道:“你果然恨我。”
既然都已經(jīng)說開了,姜拂玉不妨繼續(xù)說下去,“當(dāng)初我拋下你和阿昭離開,你雖然說著?不在意,但?是你心底里還是在意的吧……阿昭年紀這么?小就離開了母親,你一個人照顧她,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小時候你要時刻抱著?她,喂她喝奶哄她睡覺,她生病了也?是你這個父親一個人照顧……”
“而我這個將她生下來的母親,明明說好了要陪著?你,就像這天底下千千萬萬個夫妻一樣?,守著?夫君,陪你白頭偕老,一起看?著?女兒長大,可是我卻突然反悔,拋棄你,也?拋棄她。”
“即便你最開始不恨,但?是日積月累,你的心里一定埋怨,埋怨我離開,埋怨我拋下你……”
聽見這些話,林愫終于坐不住了,他驟然起身,那姿勢似乎是想要過來抱她,可他沒有過來,堪堪停留在了床上。
他雙手緊緊地攥著?被褥,“不是這樣?的,我沒有恨你,我當(dāng)時……”
“你的眼睛。”
姜拂玉指著?自己的眼睛,平靜地對他說道,“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你騙不了我的。”
“你恨我。”
姜拂玉無比篤定,林愫心里必然恨她。
看?到眼前凌亂的被褥,不知道為什么?,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還是個少女的時候,借著?兩杯小酒壯膽,將林愫約進自己的寢宮中。
窗外?的桃花開得正好,風(fēng)一吹,簌簌落下一片粉色桃花雨,有花瓣落入室內(nèi),搭在青色的裙擺邊。
南陳民風(fēng)還沒有開放到未婚少女和情郎亂來,但?怎奈公主大膽,酒過三巡,她故意挑逗,去拉開少年的衣襟,他頓時滿臉通紅,步步后退,卻被她逼迫,壓到了書架前,差點把那滿書架的書壓到。
無可奈何,少年用力將她的手按在地上,阻止了她的行?動?。
而后,又輕輕地擁抱著?她,湊在她的耳邊,支支吾吾地說道:“不要這樣?,等以后……你等一等,等我功成名就,就向陛下求娶你,我一定會娶你,所以現(xiàn)在還不行?……”
后來,姜拂玉真的就嫁給了他。
……
她被先帝追殺,腹部被長劍刺中,那是一道貫穿傷,失血過多,她昏迷了三天三夜。
本?來以為自己沒有辦法活下去,然而醒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床頭守著?的林愫。
她從來沒有見到這么?狼狽的林愫,向來整潔的他,臉上帶著?青色的胡茬,在她睜眼眼睛的這一刻,他疲憊的臉上露出了欣喜,撲過來,絮絮叨叨地問她身體疼不疼。
為了救她,林愫也?受了很重的傷,行?走在外?,他甚至都不敢穿淺色的衣裳,生怕身上的傷口滲血,顯露在外?太過明顯。
那時候為了躲過先帝追殺,林愫帶著?她隱姓埋名,遠離京畿,換了好幾個身份。
因為要逃亡,帶在身上的銀錢不多,所以林愫將山上采來、還有藥鋪能夠買到的所有的傷藥都留給她。
直到姜拂玉意識稍稍清醒,當(dāng)了帶在身邊的金釵,才讓他們手頭寬裕一些。
再后來,林愫就帶著?她去到了那個寧靜的小山村。
那個小山村沒有名字,當(dāng)?shù)厝藢⒋?地自稱為“桃源”,哪里真的宛如世外?桃源一樣?,遠離京中權(quán)勢紛爭,山清水秀,民風(fēng)淳樸。
這里也?是林愫走遍天下,最終選定的隱居之地。
也?將姜拂玉帶回此?地,暫時躲避。
姜拂玉畢竟出身高貴,從小到大生活在宮闈之中,村子里風(fēng)景再秀美,怎么?比得上宮闕中瓊樓玉宇。
初來乍到,姜拂玉不習(xí)慣院子外?的濕潤泥巴路,不習(xí)慣簡陋的竹席,不習(xí)慣隨地出現(xiàn)的蠅蟲,更不習(xí)慣周圍村婦們投來的打量的眼神。
那些日子,林愫就跟她的侍女一樣?,包攬了她生活的全?部,為了能讓她過得舒服些,給她做飯,給她鋪床,焚燒艾草驅(qū)蟲,帶著?禮物一家一家叩門?,委婉去求親鄰里暫時不要靠近他們的屋子,因為姜拂玉需要靜養(yǎng),不想要這么?多人看?見,還暫時充當(dāng)她的眼線,替她聯(lián)系上京的殘部。
京中有消息傳來的時候,姜拂玉已經(jīng)臥床三個月,堪堪養(yǎng)好傷。
然而等候多時得到的消息是,她的人馬全?都先帝重創(chuàng),十三州刺史個個見風(fēng)使舵,原本?已經(jīng)談好的盟友,全?都逆轉(zhuǎn)風(fēng)向,投向先帝。
她多年來的布局與經(jīng)營淪為泡影,心灰意冷,看?著?舊部傳來的密信,連哭都哭不出眼淚。
林愫怕她想不開,幾乎是寸步不離地跟在她的身側(cè),把屋子里的道具瓷器全?部收好。
她失去了回京的機會,終日渾渾噩噩。
她灰心喪氣多久,林愫就守了她多久。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似乎才緩緩回過神來。
終于有一天,她拉著?林愫,問道:“你愿意娶我嗎?”
婚禮就在這一方小院中舉行?,沒有想象中高朋滿座,也?沒有父母的祝福,他們兩個人披著?紅衣,拜了天地,從此?就算是了夫妻。
新婚之夜。
她靠在他的胸膛前,在燭火下跟他說了許多話。
“以后我就留在這里做你的妻子,你若想隱居成為一村夫,我就是村婦,我們還會有孩子,我不想要那么?多孩子,就一個就足夠了,我希望那是個女孩子,女孩子嬌,可以將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肖父,她一定長得和你一樣?好看?。”
她臨摹著?未來的愿景,“我們可以看?著?她慢慢長大,不祈求她成才,健康平安就好,然后你我慢慢衰老,百歲之后,共歸一室,像天下無數(shù)普通百姓一樣?。”
那時候的她真的做好了決定,想要在這里過一輩子。
在這個遠離世俗的桃源小村,她真如她所說的一樣?,開始去學(xué)習(xí)適應(yīng)村中的生活,砍柴生火做飯,學(xué)會和村里的鄰居來往,然后學(xué)著?村里別?的人家一樣?,在自己門?口開墾一片菜地,種些新鮮的蔬果。
只不過菜地還沒來得及動?工,她就已經(jīng)先一步感覺到惡心,想吐,甚至好幾次險些昏厥。
她似有所感,把脈診斷之后,果然是已有兩個月身孕。
對于這個孩子的到來,初為父母的兩個人皆是欣喜若狂。
林愫甚至告假,日夜黏在她身邊,生怕她摔了磕了碰了,也?不讓她干任何農(nóng)活,就連她每日晨起下床,都要小心翼翼地牽著?她。
山居不知歲月,姜拂玉一天一天感受著?孩子在腹中成長。
閑暇之余,村子里其?他婦女討教?養(yǎng)育嬰兒的經(jīng)驗,再給孩子親手裁剪衣裳,歲月寧靜美好到就像是她偷來的一樣?,她都快忘了京城之中的腥風(fēng)血雨。
直到舊部聯(lián)系她的前一刻,她還在給未來的孩子做一頂小帽子。
得知先帝重病與藩王謀反的消息,她繡花針扎在手上,鮮血滴在布帛上。
她呆滯地看?著?哪滴鮮血,許久,許久……
或許是上天看?不得她安靜過日子,又或者是天命如此?,姜拂玉天生就不可能成為個普通人。
……
“你要恨我就恨我吧,即便你要恨我,我也?不會后悔。”
姜拂玉感覺渾身血液冰冷,“若是我不回來,先帝死后,諸侯紛爭,天下無主,必然亂作一團,我身為公主,就有澄清天下的責(zé)任,我承認我沒有完全?放下我的野心,我想要回到上京,我想要皇位。”
“我負了你,你的確有資格恨我,我本?來無顏回去找你,但?是為了我想要一家團圓的私心,為了想要阿昭回到我的身邊,我還是強行?逼迫你回到我的身邊……”
林愫的聲音陡然凌厲,“我沒有因此?恨你!”
姜拂玉抬頭看?向他,發(fā)?現(xiàn)他又哭了。
這個容貌、才華都都接近完美的人,唯有一個不像缺點的缺點,那就是天生多淚,明明是男子,卻生了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眸,動?輒落淚,令人好不憐惜。
姜拂玉有些怔怔的了。
林愫薄唇微抿,恨姜拂玉嗎?
他當(dāng)然恨。
他永遠忘不了他上輩子趕回京城看?到阿昭尸身時的震怒與悲痛。
他當(dāng)然恨姜拂玉,她可是一國之君,他那么?信任她,將最珍貴的東西交給她,可是她卻連阿昭都保護不好。
她為什么?這么?沒用?
她逼著?阿昭,一步步將她推進深淵之中。
他的阿昭,在回宮之后從來都不開心。
她離開人世的時候才十六歲,渾身都是傷,她生命最后的時光,一定充滿了絕望和痛苦。
阿昭究竟犯了什么?錯,要這樣?子折磨她?
這些事情,他光是想想,都快要瘋掉了。
他不僅恨姜拂玉,他還恨自己,恨自己游離世外?的態(tài)度,堅持離京隱居,以至于這么?多年來,從來沒有關(guān)心過阿昭。
他那時候真的想要一劍殺了姜拂玉,然后也?捅死自己,全?部人一起去地獄團聚,給阿昭恕罪。
可是這樣?子,他又擔(dān)心他的阿昭在地下不安寧。
他害怕,阿昭看?著?她的父母相殺,心里會難受。
他恨姜拂玉,他恨的是上輩子的它。
理智上告訴他,眼前的姜拂玉,還明明什么?都沒做,她尚且還是無辜的。
阿昭還好好的,一切都可以挽回。
他知道自己不應(yīng)該將上一世的恩怨全?部都帶到這一世來,遷怒到眼前人的身上,但?恨意的怒火燃燒著?他的內(nèi)心,快要將他燒成灰燼。
他實在沒有辦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將上一世對她的恨分裂開來。
“其?實,你懷著?阿昭的時候,我一直都知道你和他們有聯(lián)系,如果我想要不聲不響地讓他們消失,或者帶著?你離開,輕而易舉。”
林愫擦拭眼角的淚,轉(zhuǎn)過臉去,“可是我沒有那么?做,因為理解你,我知道我愛你,就必須接受你的野心,還有心懷天下的志向,你要走,我就照顧好阿昭,我打定主意,如果你敗了,我就獨身撫養(yǎng)阿昭長大,為你守一輩子節(jié),若是你勝了,你要和阿昭團聚,我就帶著?阿昭回來。”
“我從來沒有因此?埋怨你,也?沒有因此?恨你。”
他像個孩子一樣?辯解著?,試圖想要讓姜拂玉相信。
可是姜拂玉還是怔怔地看?著?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喃喃道:“林愫,我發(fā)?現(xiàn)我好像看?不透你。”
林愫說:“你不信我?”
“我想要相信你的話,”姜拂玉看?著?他的眼睛,“但?是感情是說不了謊的,你得看?看?自己的心。”
燭火響起一聲爆鳴,燈姜拂玉跪坐在床上,“你說我不信你,可是你這心口不一的樣?子,讓我如何信你?”
昏黃的燭火將姜拂玉原本?凌厲的五官模糊得柔和起來,四周靜悄悄的一片。
“或許呀,阿序,你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你內(nèi)心深處,在憎恨我。”
她喊著?的,是他從前的名字。
姜拂玉的聲音溫和下來,“其?實沒關(guān)系的,你不必虛情假意地討好我,你是阿昭的父親,即便坦然承認恨我,我也?不會在意,皇后之位,依然非你莫屬,就算不在村子里,在這座皇城,你我也?終將會相攜終老,你的愛與恨,都不重要。”
說著?,她笑了一下,“何必自欺欺人呢,讓自己過得舒服些不好嗎?”
林愫看?著?她的眼睛,時間流逝。
他忽然發(fā)?現(xiàn),他們從前好像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面對面,審慎地討論著?彼此?之間的感情。
他沉默半天,才說出話來:“如果我說真話,你愿意相信嗎?”
姜拂玉毫不猶豫地點頭,“若你說的是真話,我愿意相信。”
“好。”
林愫迎向她的目光,“那你相信,這個世界,有前世,有輪回轉(zhuǎn)生存在嗎?”
姜拂玉臉色一變。
“什么?意思??”
林愫張口欲說,就在這時,漫漫長夜的寂寥被猛地打破,“臣北城守將蕭度,請見陛下——”
兩人神色一凝,披衣起身,沖出外?面。
姜拂玉一開門?,只看?見內(nèi)官和宮女們滿臉著?急,一人身披兵甲,恭恭敬敬地跪在院子里。
正是蕭度。
姜拂玉眉頭緊鎖,正想怒斥一句誰放她進來的,值夜的徐芳菲先開口道:“是微臣讓他進來的,微臣知曉夜深不宜叨擾郎君和陛下,但?此?事重大,微臣害怕遲了稟告會出事……”
還沒等她說完,蕭度就開口道:“今夜臣奉命守北城門?,城門?落鎖后,卻遇見一隊人馬意圖出城,領(lǐng)隊者是個孩子,她手中拿著?的是陛下的令牌,臣只能放人,但?,臣疑心其?正是公主殿下,事后不得不夤夜入宮,將此?事告知陛下。”
聽到這話,姜拂玉眼前一黑,差點沒從臺階上摔下來。
她的布局考慮到了一切,卻萬萬沒想到,無意中竟然遺漏了一個最薄弱的地方。
她給了姜瑤令牌,給了她自由出入宮的權(quán)力,今夜賓客眾多,宮門?衛(wèi)忙著?處理瓊?cè)A殿的殘局,有所疏漏,公主混雜于其?間,他們一時不察,遲來匯報也?是可以理解的。
如果這時候有人特地將她引出宮,將她引出城。
她渾身開始顫抖,“去鳳儀宮,看?公主在不在……”
第59章 烈焰
姜瑤平日里幾乎每天都要沐浴, 因而鳳儀宮中早早就備好了?熱水。
姜瑤剛被送回鳳儀宮,就?舒舒服服地泡了?熱水澡,將?這滿身的葡萄味道給洗掉。
她起身穿好蘭草花熏過的衣裳, 讓宮人將?她那柔軟細長的頭發(fā)絞干,在林愫還沒有回來的時候,盡情享受著“我爹不在家, 我就是一家之主”的感受。
今天是宮宴,菜肴飲品品類豐富,對?于?姜瑤的飲食,宮人總有照顧不周的地方。
姜瑤東殿西殿的到處亂躥,吃吃喝喝。
她今天喝的飲品里,就?摻了?點茶葉。
平日里林愫禁她飲茶, 現(xiàn)在驟然飲用,茶葉提神的作用明顯多了?。
晚上本?該瞌睡的時間,她卻偏偏精神頭十足,才沒有想那么快爬上床睡覺
恰恰就?在這個時候,她讓人盯著的城外的酒坊來了?消息。
禾青來稟告的時候, 她正在書房里研究著這幾天送來的城里酒坊的賬簿。
她清算完襄陽王府的賬, 還順便將?這京中十余家酒肆的賬本?也?算一遍。
這些賬本?并不是姜瑤讓人從酒肆賬房扒來的,畢竟造假的事情多了?去了?, 在姜瑤穿來那個世界,買咖啡會莫名其妙跳號、就?連好端端養(yǎng)在海底的扇貝都能被一場臺風(fēng)刮跑, 賬房記錄在本?的數(shù)據(jù)也?不盡然完全正確的。
這些賬本?是她讓暗衛(wèi)蹲門外充當(dāng)個實時人工監(jiān)控,細細記錄酒肆每一筆交易, 得來的結(jié)果, 作偽不得。
禾青的步伐向?來很輕,如貓兒?一樣繞到了?她的身邊, 姜瑤注意力在賬本?上,沒有察覺。
直到一道?黑影遮擋住姜瑤眼?前的光線,她才反應(yīng)過來有人靠近。
禾青的聲?音清冽,輕聲?喚她,“殿下。”
姜瑤抬頭,對?上他被燭火勾勒得愈發(fā)英挺的五官,揉揉眼?睛問?道?:“何事?”
禾青稟告道?:“方才襄陽王府的人傳來消息,說襄陽王宴席之后沒有立刻回府,而是往城外而去 ,看其所去,正是城外酒莊。”
“什么!”
姜瑤當(dāng)即將?筆拍在桌子?上,按耐不住心頭的激動和雀躍。
“他終于?肯聯(lián)系酒莊了??”
這幾天姜瑤一直苦苦蹲守襄陽王府的消息,她知道?城外酒莊必然有問?題,也?知道?酒肆背后的那位主人有很大可能就?是襄陽王,但是一直沒有抓住襄陽王與酒莊有關(guān)系的直接證據(jù)。
而且,姜潮似乎猜到她在蹲守,一直避嫌,近日來襄陽王府的人也?沒有和酒肆來往。
姜瑤本?以為,以姜潮那老狐貍性子?,她可能還要蹲個十天半月才能等到他出動。
然而就?在今日,他意料之外地動了?起來,還是親自前往。
不過姜瑤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想來也?是,今日是宮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瓊?cè)A殿中,連姜瑤也?分神,在盯梢他這方面有所懈怠。
姜潮如果等不及了?想要動這筆產(chǎn)業(yè),或者有事需要囑托,赴宴后提早離席,正好可以卡著這個時機趁著眾人不備,無聲?無息到城外去。
如果能夠抓到姜潮與酒莊有來往,那么就?足以可以證明他們之間有所關(guān)聯(lián)。
“禾青!”
“屬下在——”
“你親自帶人,不,”姜瑤止住了?話,眼?神變得兇狠起來,她將?拍掉的筆又攥在掌心,“我親自帶人去!”
姜瑤抿著唇,一陣興奮洶涌上來。
姜潮是她上輩子?恨不得千刀萬剮的仇人,想想他曾經(jīng)是怎么對?待自己的,姜瑤恨意濤濤難以覆滅。
她上一世最大的遺憾,就?是臨死之前沒有殺了?姜潮,讓他還好端端地活著。
即使重生回來,這人依然死性不改,居然想要算計到林愫頭上。
這一世,她一定要親手抓住他的把柄,將?他送進地獄!
現(xiàn)下林愫和姜拂玉他們可能還在瓊?cè)A宮中應(yīng)酬,恐怕不會這么快回來。
林愫在時,或許會不允許她深夜離宮。
林愫不在,沒有人能管得住姜瑤。
姜瑤手里握著姜拂玉給的令牌,想要出宮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只是,她不確定姜拂玉會不會偏袒姜潮,所以在抓到切實的證據(jù)呈交上朝廷之前,她絕對?不能讓姜拂玉知道?自己在圍堵姜潮。
——唯恐她知曉,又要記掛著曾經(jīng)那該死的救命之恩,一再偏袒。
因而,姜瑤還使了?個小心機。
姜瑤害怕臨春她們知道?她出門,轉(zhuǎn)頭就?會去告知姜拂玉,所以出發(fā)前,還特地在鳳儀宮中演了?一出戲。
她當(dāng)著一群宮女們的面大聲?嚷嚷著困了?,假裝回房睡覺。
結(jié)果剛剛熄了?燭火,立刻悄無聲?息地從窗戶里翻了?出去,讓禾青帶著自己從墻上翻了?出去。
很快,她就?坐上了?出宮的馬車。
今日宮宴,進出宮的賓客太多,對?于?離宮的人,宮衛(wèi)查得也?沒有那么嚴厲。
出宮的時候,禾青亮出姜拂玉給姜瑤的令牌,“公主殿下吩咐我等出宮辦事,還請宮尉速速讓路!”
宮衛(wèi)便沒掀開?車簾巡查,放他們一行人出了?宮。
他萬萬沒想到,這個小小的疏漏,居然讓姜瑤一路溜出城,直到在北城門被攔截,才稟告到姜拂玉這里。
姜拂玉匆匆趕到鳳儀宮,宮女內(nèi)官見?姜拂玉突然到來,一個個行禮道?:“陛下。”
姜拂玉緊張地問?道?:“公主殿下何在?”
“殿下?”幾個守夜的宮女相視一眼?,表情有些懵,“殿下在睡著,陛下這么晚了?要找殿下嗎?”
其實,早在瓊?cè)A殿出事之時,姜拂玉已經(jīng)派人來了?鳳儀宮一趟,讓人守好口風(fēng),不要將?林愫出事的事告知姜瑤,也?不要讓她外出,怕她知曉父親出事,會著急。
可是她沒想到,姜瑤會在此時出宮。
“阿昭!”
姜拂玉闖進姜瑤的屋子?。
姜瑤睡覺的時候不喜歡在屋內(nèi)留燈,寢室內(nèi)一片黑暗,姜拂玉被木箱險些絆倒,跌跌撞撞爬到床頭,看見?床上有一個凸起的人影,藏匿在被褥下。
她猛地將?那層薄棉被掀起,看清楚床上的東西時,整個人徹底癱軟在地上。
身后的宮女也?掌起了?燈,床上只有幾個被疊起偽裝成人形的棉花玩偶,而姜瑤早已不知所蹤。
“陛下!”有人來扶起姜拂玉,她卻死死扒著床沿。
她才大病初愈,身體還沒有好全,如今被姜瑤這么一嚇,整個人都頭昏目眩起來。
“立刻調(diào)動城外守軍,出城!”
她整個大腦一片空白,回頭剛想要叫林愫,這才發(fā)現(xiàn)林愫的身影早就?不見?了?。
比起她,林愫還是更?了?解那個小兔崽子?。
打從蕭度入宮起,他就?知道?姜瑤肯定是偷偷跑了?,根本?就?不需要去鳳儀宮察看。
雖然夜刃有在替他監(jiān)視姜瑤,但是匯報到他這里的消息都是滯后的。
夜刃的令牌已經(jīng)給了?姜瑤,林愫不在的時候,姜瑤也?是他們的主子?。
何況,他們恐怕并不知曉姜拂玉的布局,姜瑤今日出城究竟有多么危險。
林愫手里有著城外禁軍的調(diào)令,姜拂玉跑去找姜瑤這會他早就?揪著蕭度乘一騎快馬出城,調(diào)動騎兵攔截姜瑤。
蕭度在察覺公主出宮的那一刻就?快馬加鞭入宮,姜瑤還不會騎馬,乘馬車總歸是比不上騎馬。
林愫安慰著自己,總會趕得上的,總會趕得上的。
另一邊,接近城外酒莊時,姜瑤棄了?馬車,生怕車馬動靜太大,會驚動到酒莊里的人。
她干脆讓禾青抱著自己,帶著她在黑夜中前行。
這時候姜瑤身材嬌小的好處就?顯現(xiàn)出來,她的體重很輕,禾青武功又好,帶著她跑不在話下。
幾道?身影潛伏,在密林中前行,悄悄靠近那座釀酒的莊子?。
這座農(nóng)莊看起來和城外別的莊子?沒什么不同,幾座磚瓦房連在一起,形成了?寬大平房,黑暗下,房子?里大多數(shù)燈光都歇了?,只有那么一兩個窗口里面透著光。
姜瑤貓在禾青的懷里,一雙眼?睛機靈得很,直勾勾地盯著農(nóng)莊打轉(zhuǎn),好像正在沉思著什么。
“殿下……”
他提醒道?,“我們的探子?來了?。”
他們來到此地,前面的探子?接上了?頭,密林中,一個帶著銀色面具的人來到姜瑤身邊,是姜瑤安排盯梢的人。
姜瑤問?道?:“姜潮進去了?嗎?”
那人道?:“殿下,你看,那是襄陽王的車馬。”
姜瑤順著他手指的地方看了?過去,今天沒有月光,她看到的只有黑乎乎一片,哪有什么車馬?
姜瑤:“……”
也?不知道?這群暗衛(wèi)的眼?睛是不是基因突變,視力這么好。
她煩悶地道?:“車馬有什么好看的,說他在哪。”
“屬下從出宮起始,就?跟隨在襄陽王身側(cè),一路看著他來到此地,農(nóng)莊雖然偏僻,但是夜莊子?守衛(wèi)皆有人巡視,那些人見?了?襄陽王,將?他迎進屋中,而后東面廂房有燭火亮了?起來,屬下生怕打草驚蛇,沒有靠近,殿下是否要動手?”
姜瑤瞇起眼?睛,打量著農(nóng)莊外圍。
到了?晚上,她的視力不是特別好,隱隱約約,的確看見?有人在巡視。
“他們有多少人?”
暗衛(wèi)道?:“屬下守在此地多日,已查清農(nóng)莊巡衛(wèi),共五十七人。”
姜瑤又轉(zhuǎn)向?禾青,“禾青,我們有多少人?”
禾青回答道?:“奉公主命令,我等二百三十人,今日全部出動。”
姜瑤捏緊了?拳頭,“那如果我下令動手,活捉姜潮,你們有把握嗎?”
“屬下只能說,硬要對?上,成功率的確很大,但屬下等并沒有百分百把握,因為擔(dān)心打草驚蛇,探子?從未進入酒莊內(nèi),不知道?酒莊內(nèi)部構(gòu)造,里中是否有暗道?,若是有所疏漏,襄陽王從暗道?逃走,也?是有可能的。”
姜瑤垂眸不語。
“殿下,還要進攻嗎?”
姜瑤深深吸了?口氣,這就?是沒有十足的把握。
要賭嗎?
賭對?了?,就?能將?姜潮一起拉下來了?。
賭錯了?,沒有抓到姜潮,雖然一樣能夠破解崇湖謎案,但是只怕這次放過的姜潮,以后想要抓住他馬腳就?更?難了?。
放過他,他還會成為她,成為爹爹的威脅。
猶豫片刻,姜瑤下令,“圍住這個農(nóng)莊,不要讓任何一個人逃了?,活捉姜潮。”
夜色濃郁。
天邊密云翻滾,星辰與明月光輝全部都被遮擋。
暮色沉沉,暗衛(wèi)悄然無聲?地散開?,姜瑤今天出門時也?換上了?一身應(yīng)景的黑色,夜風(fēng)刮過她身上小披風(fēng),她蜷縮在兜帽下,一雙眼?睛烏黑透亮。
不遠處的枝頭傳來“哇”的一聲?叫喚,寒鴉驚枝,撲扇翅膀飛翔遠處。
巡邏的守衛(wèi)被驚了?一下,抬頭看著那只大鳥飛走,片刻的走神,火把晃了?一下,他感覺到脖子?一痛,下意識伸手去摸,然而看到的卻是大片的紅色。
是血……
他感受到了?一陣恐懼,想要張口去喊身后的同伴,但回頭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身后早已經(jīng)是橫七豎八倒了?一片。
火把掉落在地上,照亮那鮮血瀅瀅,染紅的青草地。
他驚恐地看著像幽靈一樣出沒的黑衣人,他們帶著銀色的面具,夜色包裹下,宛如從地獄中爬出來的修羅。
他瞪大眼?睛,甚至都來得及尖叫出聲?就?已經(jīng)失去了?所有生息,仰面倒了?下去。
解決完這一批,暗衛(wèi)們再次散開?,襲向?下一批。
不到片刻,外面的守衛(wèi)都解決地差不多大時候,散開?的暗衛(wèi)們收攏在一塊,往屋中去。
他們有序地堵死農(nóng)莊外的每一個出口,有部分人悄無聲?息地靠近東邊燈火通明的窗戶,偷聽窗戶內(nèi)的聲?響。
還有另一批人,打算從正門闖入。
禾青抱著姜瑤,在其余暗衛(wèi)的掩護下,接近酒莊。
姜瑤不敢說話,朝他比了?一個“進去”的手勢。
禾青似乎有些遲疑,他看著姜瑤的目光好似勸告,他們也?不清楚農(nóng)莊內(nèi)部構(gòu)造,他害怕帶著姜瑤進去會遇見?危險。
他們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但是姜瑤不同,她還是個孩子?,她不能冒險。
見?他不動,姜瑤急了?,堅持地指著里面,朝他比著嘴型:“我要進去!”
禾青啞然,他有苦說不出,誰讓他是當(dāng)下屬的,就?是要聽主子?的話。
他這個主子?,有的是勇于?探索的冒險精神。
兩個暗衛(wèi)先走進屋中探路,禾青帶著姜瑤緊隨其后。
剛進去,姜瑤就?聞到了?十分濃烈的酒香味,熏得她鼻子?一皺,連忙捂住自己的鼻子?。
酒莊內(nèi)沒有太多燈火,暗沉的屋子?中,姜瑤依稀看見?兩邊堆滿的酒壇子?。
暗衛(wèi)們很快就?探出了?前方東邊廂房的路,一路向?前,姜瑤的心也?揪緊,忍不住抓緊禾青的衣襟。
……
“我們還以為殿下最近都不會來了?。”
禾青抱著姜瑤,接近廂房門口。
“不來怎么行?”
姜瑤聽見?了?姜潮的聲?音,“你們要是嫌棄丁香價貴,故意偷工減料,可是對?不起買酒的酒客了?。”
姜瑤的心松了?下來。
還好,姜潮沒跑。
“殿下真?是說笑,咱們怎么可能會偷工減料……”
除卻姜潮,屋內(nèi)還有另一個人陪笑的聲?音,“只是擔(dān)心殿下,最近風(fēng)頭緊,那個丫頭天天令人在城內(nèi)酒肆外晃著,殿下這突然來,會不會……”
姜潮冷嗤道?:“今夜皇宮有宴會,那丫頭自顧不暇,怎么可能會有空盯著這里?你把最近收購的藥材賬目都拿出來給我看看!”
“殿下稍等,我這就?去……”
姜瑤心里“咯噔”一跳,原來他們知道?她派人盯著酒肆呀?
姜瑤聽了?片刻墻角,本?來還想從他們的對?話之中撲捉到更?多的信息。
然而聽著聽著,忽然發(fā)覺,里面兩個人的聲?音似乎戛然而止,很長一段間隔沒有再發(fā)出聲?音了?。
她忽然意識到不好,“進去!”
女孩子?清脆的聲?音發(fā)出,暗衛(wèi)立刻撞入屋中,只見?燭火依舊,卻人去樓空,方才還在這里談話的人,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不見?蹤影。
窗外守著的暗衛(wèi)同時破窗而出,一群人對?著空空的廂房,面面相覷。
還是禾青有經(jīng)驗,目光注意到擱置在屋角的一個巨大的酒壇子?,將?懷中的孩子?放下,上前兩步,打開?木制的蓋子?,酒壇子?底部似乎閃過一絲光束,又恢復(fù)黑暗。
拿燈火探照,果然酒壇底部被掏空,赫然是一條密道?。
“殿下,他們在這里!”
姜瑤連忙道?:“快追,他們走不遠!”
“禾青,你去!絕對?不能讓他們跑遠了?,活捉最好,哪怕是尸體……”
她咬著牙:“哪怕是尸體,也?不能讓他們離開?!”
話音未落,禾青帶著幾個暗衛(wèi),跳下了?地道?。
就?差一點點……
姜瑤心想,他們是什么時候意識到被包圍的?
然而,就?當(dāng)姜瑤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地道?中的時候,更?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
“殿下——”
姜瑤忽然聽見?身側(cè)的暗衛(wèi)在驚恐地喊自己,然后看他撲向?自己,一顧巨大的撞力,將?她從廂房內(nèi)往門外推。
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就?在空中打了?個滾,掉落在地上那一刻,“砰”的,巨大的爆破聲?,幾乎要震碎耳膜。
姜瑤伏倒在地上,四肢劇痛,她大腦一片空白,回頭望去,只見?方才她所在的廂房已經(jīng)坍塌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燃燒的熊熊烈焰,推開?她的暗衛(wèi)身影已經(jīng)淹沒在火海中。
是…炸藥……
姜瑤艱難地站起身來,還沒有站穩(wěn),猛地又一道?沖擊波,將?她掃飛在地上。
旁邊放酒的庫房也?炸了?起來,酒壇一個個爆裂。
姜瑤忽然感覺到額頭劇痛,有溫?zé)岬囊后w流淌下來,她勉力睜開?眼?睛,鮮血染紅她的視線,是爆炸中炸碎的陶瓷碎片彈了?過來,劃過額頭,拉開?巨大的一到口子?。
爆炸之后,酒水流了?滿地,烈火瞬間就?爬了?上來,如洪水般迅速蔓延四周,原本?黑暗的屋子?,此時宛如白晝一般明亮。
林愫帶人趕到此地的時候,只看見?被大火吞噬的房屋。
他翻身下馬,看著那洶涌的火浪,心臟砰砰亂跳。
遲了?一步,還是遲了?一步……
他渾身都在顫抖,好像這輩子?都沒有經(jīng)歷過這么大的恐懼。
他在心里祈禱著,阿昭可千萬不要在里面。
可是事情并沒有如他所愿,有的暗衛(wèi)方才守在窗前,卻依然是被炸得半身是血,看見?林愫到來,痛苦地下跪道?:“主子?,殿下,殿下剛剛進去了?,她還在屋子?里,有…炸藥……”
此話就?宛如晴天霹靂一般,炸得他雙腿一軟,竟直接跪了?下去,他看著那人身上的血肉模糊,差點沒有昏厥過去。
在外面都被炸成這個樣子?,阿昭要是在里面……
他不敢想。
蕭度帶著騎兵,跟在林愫身后,緊隨而至,看見?著火,立刻吩咐道?:“救火,快救火!”
“水井在那里!”
騎兵迅速找到水井,一個個提著水桶,試圖挽救這滔天大火。
可是這里本?來就?是酒窖,一著起來就?沒完沒了?,火勢洶洶,這點水好像杯水車薪。
不行……
救火……
林愫強撐著站起來,雙目赤紅,在沒有見?到姜瑤之前就?還有希望,他這時候不能倒下。
剛剛打起水的士兵正要沖向?房子?,卻猛地被林愫搶過水桶。
“郎……”
士兵正想叫他,卻陡然看見?他將?水淋在自己身上,放下木桶,往屋里沖。
他驚道?:“郎君,不能進去!”
這大火燒得那樣厲害,還有炸藥,且不說里面的人還能不能活下來,就?這樣沖進去,肯定是兇多吉少。
……
大火中,被炸藥轟了?兩次的姜瑤腦子?反而靈光了?起來。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在她派人蹲守酒莊的這些天,從來都沒有收到過酒莊的人往里運炸藥的消息,也?就?是說,這里的炸藥早就?埋好了?的。
早在姜瑤接受這個案子?之前,早在崇湖案之前,一切都是被算計好的。
送到姜瑤書房中的賬簿,還有醉仙樓里的人總是有意無意地提示著云娘死前曾經(jīng)喝過的酒。
難怪姜瑤總覺得這案子?到她手里查起來居然離奇順利,原來有人在故意牽引著她。
她卻被對?姜潮的恨意所蒙蔽,一心想要查出姜潮,沒有發(fā)覺他已經(jīng)在自己身上布局。
——或許這些都是崇湖案真?相,那個人愿意將?真?相送到她的手里,但是她想要查清案件,必須要付出相應(yīng)代價,這個代價就?是——她的性命。
姜瑤艱難地從地上撐起身子?,匍匐向?前,她還記得來時的出口。
她要出去!
她不能死,絕對?不能死!
她絕對?不能死在這里!
可是身邊的溫度卻在飆高,她渾身上下也?燙得可怕,炙熱得幾乎要令她失去理智,濃濃黑煙嗆得她無法呼吸,她眼?前一陣陣發(fā)黑,都快要看不到來路了?。
房子?的木制結(jié)構(gòu)本?就?經(jīng)不住燃燒,大火之下,梁柱一個接一個坍塌。
姜瑤趴到在地上,眼?睜睜看著她身前的道?路被倒塌的房梁攔腰斬斷。
崩裂的聲?音傳來,頭頂?shù)牧褐袈洹?br />
絕望中,姜瑤聽到了?一聲?悶響。
在昏迷的瞬間,冰涼的感覺傳來。
好像有人抱住了?她。
第60章 反思
“阿昭, 阿昭。”
“快醒醒……”
姜瑤聽見有人焦急地喊著她,還在用力掐著她的人中。
她識海混沌,連帶著那些聲音都隔絕在一片屏障中。
她的身體像是置身于深海中, 緩緩下沉,那些聲音就?好像無數(shù)只手,托起她的身子, 將?她往上拖拽。
終于,四周聲音由遠及近,豁然變得清晰起來。
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她被一件濕衣包裹,躺在草地上。
不遠處的大火還在燃燒,火光沖天, 濃濃黑煙彌漫,木屑燃燒形成?的灰燼像雪花一樣降落在她身邊。
再怎么努力救火也止不住火勢蔓延,所有的努力都無濟于事?。
救火的士兵累得癱倒了一片,見無力挽回大火,索性擺爛, 遠遠地看著房子在大火中倒塌。
“阿昭醒了!”
“阿昭還好嗎?”
欣喜的聲音傳來, 姜瑤睜開眼睛后,首先?看到的就?是林愫和?姜拂玉兩張放大的臉。
見她醒來, 兩個人的臉色皆是一松。
姜瑤下意識想要?撐起身子,卻發(fā)現(xiàn)渾身綿軟無力, 居然起不了身,或許方才的爆炸震出?了內(nèi)傷, 她渾身的肌肉都在痛。
她張口想要?說話, 可濃煙嗆傷了她的嗓子,一動就?想咳嗽, 喉嚨像是火燒了一樣疼痛。
“阿昭。”
兩個人臉色一變,爭先?恐后想要?將?她捧在懷中,結(jié)果就?是都沒人能將?她完全抱起來,讓她著實體會了一把被爭奪的感覺,到最終兩人誰都沒能夠把她搶進懷里,只能一人貢獻出?一只手各自捧著她一邊,將?她支撐坐在地上。
林愫看到她醒來,眼淚流淌下來,他喉口哽咽:“阿昭,阿昭……”
他已經(jīng)說不出?別的話來了,只會反復(fù)喊著她的名字。
摟著她的手臂還在顫抖,就?差一點點,差一點點,假如再晚發(fā)現(xiàn)一點,他趕來的時間再晚一些,姜瑤就?要?永遠困在大火中。
一念之差,這一世他的女兒就?又要?重?蹈上輩子早夭的命運……甚至,時間比前?世還要?早。
姜瑤剛醒,腦子還有些懵懵懂懂的,她還是第一次在他們兩個臉上看到這種?表情。
如果說剛剛趕來的姜拂玉在她面前?尚且得體,林愫闖進屋中救她,原本雪白的臉上被煙熏得如黑炭一樣,看不清容貌的美丑,水靈的眼睛此時布滿了紅色血絲,好似要?落下血淚來,這雙眼睛……不像是他哭出?來的,反倒像是濃煙熏的。
在她的記憶中,林愫一直都是干干凈凈的,今天怎么弄成?這副狼狽模樣?
她腦子還未清醒,就?先?心疼了起來,她抬起脹痛的手摸了摸林愫的臉,眼睛當(dāng)?即就?酸了,想要?喊他,嗓子還是啞得發(fā)不出?聲音來,只是張了個口,干巴巴地喊了個“爹爹”的口型。
林愫見她發(fā)不出?聲,淚意再次洶涌,搖頭道:“阿昭先?別說話。”
“剛剛你爹沖進火里將?你抱了出?來。”
姜拂玉的眼睛已經(jīng)紅了,內(nèi)心后怕不已。
剛剛她趕來的時候,房屋大片已經(jīng)坍塌,得知林愫闖進屋中去救姜瑤,理智瞬間被沖破,竟也不受控制往里沖。
蕭度不小心放林愫闖進去,這會長了記性,見姜拂玉又要?不知死?活往里闖,心跳到了嗓子眼,這夫妻倆怎么都是一個性子,連自己的死?活都不顧了?
當(dāng)?即揮手讓人把姜拂玉死?死?按在地上。
只是誰也沒想到,身為一國之君的姜拂玉力氣居然這么大,掙扎起來甚至五六個人都沒有將?她按住。
直到看到林愫抱著她昏迷的女兒出?來,人們才敢將?她松開。
姜拂玉跌跌撞撞地跑到林愫身前?接過姜瑤,兩個人相?視一眼,卻誰都不敢觸碰姜瑤。
最后還是姜拂玉鼓起勇氣,顫抖著伸手探向她頸間的脈搏,直到感受到小姑娘脈搏還算平穩(wěn),姜拂玉平生頭一次感受到失而復(fù)得的滋味。
渾身松懈,倒在地上,喜極而泣。
……
姜拂玉至今指尖還在發(fā)顫,將?姜瑤鬢角被燒掉的發(fā)攏到耳后,按著她的小腦袋,抵住她的額頭,“阿昭,娘親差點以為差點見不到你了。”
觸碰瞬間,姜瑤感受到額頭劇痛,下意識往后縮了一下。
連她自己都快要?忘了,她額頭上還有一道被瓷片割開的傷口,黑夜中,在她劉海和?熏黑皮膚的遮蓋下,那一抹紅色并不是特別明顯。
她爹娘都快急瘋了,當(dāng)?然沒有發(fā)現(xiàn)她還有傷。
林愫連忙撕開姜拂玉的一片干凈衣擺,簡易地包扎在她頭上。
“阿昭先?忍耐一下,我們這就?帶你回宮找御醫(yī)。”
姜瑤現(xiàn)在狀況不算樂觀,兩個人心里雖然都氣她偷偷跑出?來,但是看見她這副可憐模樣,憐惜之情多?過氣惱,也不好現(xiàn)在訓(xùn)斥她什么。
她在爆炸中存活,已經(jīng)是萬幸,此地不宜久留,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先?帶她回宮檢查身體,看看有沒有暗傷。
姜拂玉摟著姜瑤的腋窩把她給?抱了起來。
姜瑤腦子還有些昏昏沉沉的,處于一種?半掉線狀態(tài),都是被動得接受著眼前?的信息,直到她軟軟地趴在姜拂玉身上,看著遠處的大火,回憶終于陸陸續(xù)續(xù)地回到她的大腦中。
她來這里,是為了圍堵姜潮的。
她拉了下姜拂玉的衣襟,喊道:“禾青……”
她的聲音很虛弱,如果不仔細聽,根本就?發(fā)現(xiàn)不了她在說話。
姜拂玉身子一僵。
在她喊出?這個名字的時候,遠處忽然傳來了一個少年的聲音:“殿下!”
姜瑤努力抬眼望過去,禾青正帶著人朝這邊趕。
地道的出?口在不遠處的密林中,禾青帶人追出?去后不久,酒莊的炸藥幾乎毫無銜接地被引爆,不過既然是姜潮留給?自己的逃亡之路,自然沒有第一時間受到波及。
禾青聽到爆炸聲,暗叫不好,本來想要?帶人立刻折返去救姜瑤。
可他一思考,頓時明白了姜潮的意圖,如果他回去救姜瑤,那豈不是白白放走了姜潮,于是咬牙果斷追了上去。
事?實證明他果然賭對了,因?為他再在地道多?待一刻,濃煙就?會彌漫上來,地道也會跟隨爆炸坍塌,摧毀,根本就?沒機會救姜瑤。
他一路追逐姜潮,終于在出?口處將?姜潮和?酒莊的管事?給?截住,將?他們給?押了回來。
即便已經(jīng)達到了姜瑤最初的目的,可酒莊中已燃起大火,遠遠的就?能看到亮光。
禾青一邊往回趕,心里卻愈發(fā)不安寧,他根本不敢去想姜瑤此時情況,兩次爆炸,她是否能逃出?火海中?
若是姜瑤葬身火海中,即便抓住了姜潮,也是得不償失。
禾青一路忐忑地回到農(nóng)莊,看到被人抱在懷里的孩子事?,終于松了口氣。
他又看到那抱著孩子的人正是姜拂玉,連忙跪下稟告道:“陛下,郎君,屬下已經(jīng)將?酒莊管事?和?襄陽王兩人抓獲。”
姜拂玉臉色平靜,好像并沒有對此感到意外,她目光冷漠地朝遠處掃了一眼,幾個黑衣人果然押著一個身著紅衣的男子。
正是姜潮。
見到姜潮出?現(xiàn)的那一刻,姜瑤渾身血液逆流,不由得激動起來,在姜拂玉懷中撲騰了一下。
姜拂玉撫摸著她的后腦勺,將?她按入懷中。
她目光漸冷,掃過她那個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的弟弟,淡聲下令,“一起帶回去,找地方看押好。”
姜瑤怔愣。
出?乎意料,姜拂玉這次竟然沒有放過姜潮。
……
姜瑤大概被炸得輕微腦震蕩了。
回宮路上,馬車顛簸,顛得她一陣眩暈。終于沒忍住,眼前?一黑,再次昏迷過去。
迷迷糊糊恢復(fù)意識時,姜瑤已經(jīng)回到了宮中。
她的寢宮內(nèi)燭火澄亮,她半夢半醒間聽到御醫(yī)在床頭對姜拂玉道:“殿下頭部的撞傷,只需喝藥調(diào)理,臥床安養(yǎng)一月有余便可恢復(fù),額頭的那道傷口較深,所幸殿下年幼,生肌能力更強,只要?按時涂抹膏藥,便不會留疤。”
“朕知道了,太醫(yī)先?下去吧。”
“是。”
姜瑤努力睜開眼睛的時候,姜拂玉和?御醫(yī)已經(jīng)不在了,守著她的是臨春臨夏二?人。
方才看到姜拂玉抱著渾身是血的姜瑤回來,兩人都快要?嚇破了膽,姜拂玉走后,更是一動不動地盯著姜瑤。
她醒來后,兩個人都圍上來,小心翼翼地問道:“殿下,你有什么哪里不舒服的?”
“殿下,想要?喝點水嗎?”
姜瑤喉嚨被灼傷,此刻難受得厲害,聽到“水”這個字,連忙點頭,臨春立刻給?她倒了一杯涼水。
姜瑤喝了下去后,終于感覺自己的嗓子舒服了好多?,歇了片刻,也能正常開口說話了,“爹爹和?娘親呢?”
“郎君在偏殿,御醫(yī)正在給?他上藥,陛下見殿下無事?,便去守著郎君了……”
臨春還沒有說完,姜瑤就?差點跳了起來,“爹爹受傷了?”
“……咳咳咳。”
說話太急促,姜瑤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她回想起方才在城外所發(fā)生的一切。
那時候她大腦腫脹,整個人都處于一種?迷迷糊糊的狀態(tài),她只光顧著看林愫的那張被熏黑的臉,從而忽略了,林愫衣衫上還帶著的鮮血點點。
那不只是姜瑤額頭上的傷留下的血,還是他被火灼傷的傷口。
姜瑤又想起在大火昏迷前?,有個不顧一切朝她跑來的身影。
他脫下濕外衣裹住她,將?她緊緊抱在懷里,房梁倒塌,砸在了他的身上。濃濃烈焰似乎要?包裹他全身,他卻江姜瑤攏在身軀下,替她攔下大火。
姜瑤抿著唇,視野漸漸模糊了。
如果不是林愫,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
看到小姑娘的眼淚,臨春心里一驚。連忙安慰道:“殿下,你別哭……”
姜瑤抿緊雙唇,拳頭握起又松開。
她起身下床,臨春連忙給?她穿好繡鞋,只見小姑娘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一言不發(fā)地往外跑去。
姜瑤跌跌撞撞地跑下臺階,迷茫地穿過中庭。
黑夜中,院中竹影稀疏。
她似乎想要?去找林愫,可是走到庭院的時候,卻先?看到了禾青,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殿下。”
禾青繞路將?姜潮直接送去的景儀宮,姜拂玉派親兵看押,剛剛才回來,正看見小姑娘披著小披風(fēng)在亂晃,風(fēng)把她那頭糟亂的頭發(fā)和?披風(fēng)吹得鼓鼓的。
姜瑤停下了腳步,咽了咽口水,努力讓自己說話能夠流暢些。
她想起了一件事?。
她想問,卻又不敢問,害怕知道結(jié)果。
她徘徊片刻,還是開口:“禾青,這次因?我而死?的,有多?少人?”
禾青一愣。
姜瑤想起大火中將?自己推開的暗衛(wèi),姜瑤運氣好,有個愛她愿意為她沖進火中、將?她救出?來的爹爹。
可是那些人,又有多?少個能逃出?來?
見禾青不語,姜瑤堅持道:“告訴我。”
他們不可能現(xiàn)在都統(tǒng)計不出?傷亡數(shù)目,禾青必然知曉。
禾青終于是緩緩地說道:“殿下,酒莊爆炸,我等在地道中追蹤襄陽王十余人皆無折損,但是當(dāng)?時與殿下同在東廂房的十二?人,只有一人從窗外逃生,因?爆炸而牽連重?傷者?,共三十余人,而后因?大火沖進廂房因?救殿下而喪命者?,十人。”
姜瑤張了張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姜瑤的優(yōu)點是吃一塹長一智,但她的缺點也是吃一塹只會長一智,再多?的沒有了。
上一世別人給?她下毒,然后她次次進食前?都會隨身攜帶銀針,試毒之后再食用。
上一世別人給?她被窩里放毒蛇蝎子,然后她干脆去跟養(yǎng)殖這些毒物的人學(xué)了捉蛇和?捉蝎子的手法。
姜潮乘人不備推她下湖,她就?記得身邊時時刻刻帶著侍衛(wèi),盡量不去湖邊或者?高臺,也不讓自己落單。
因?為上一世她被言語和?傳言中傷過,所以她能夠從只言片語之中得知林愫被陷害,想要?為他申冤。
她感覺自己好像一個努力的做題家,一遍一遍地復(fù)盤著自己做過的題,努力地學(xué)著讓自己不要?走從前?走過的坑。
可是一旦遇到新的題型,她就?會發(fā)愁,遇到?jīng)]有經(jīng)歷過的謀算,難以預(yù)知,便束手無策。
就?好像她不知道,今日姜潮會以身入局,誘她進入酒莊。
直到炸藥引爆時,她才猛地意識到——原來還可以這樣。
她曾經(jīng)以為她經(jīng)歷了一世,見識過太多?的殺人的辦法,已經(jīng)悉知對方的套路。
可是當(dāng)?對方用新的、她所不知道的方法套路她的時候,她還是和?上一世一樣,處處掣肘,防不勝防。
她還以為自己已經(jīng)在這個世界生活了十六年,在這個這個皇宮生活了八年,已經(jīng)能夠熟悉這個世界爭權(quán)奪利的規(guī)則。可是實際上,她骨子里還是個現(xiàn)代人,她的所有思維,還停留在最初的那個世界。
在曾經(jīng)那個時代,她能夠游刃有余地應(yīng)付著生活中的一切事?情,人際關(guān)系,憑借自己的能力,將?所有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
她以為她有點小聰明,但那只是在她以前?那個世界。
在這個皇宮中,她還是太過愚蠢。
夜風(fēng)涼得一如她此刻的心,她心想林愫天天夸她機靈,果真是有親爹濾鏡的。
她悟性那么低,怎么可能和?聰明沾得上邊?
事?實上,上一世朝臣說她的那些話才是正確的吧,公主愚笨,德不配位。
不然,她也不知道被朱夷明蒙騙兩年,以至于到謝蘭修來到自己身邊,才發(fā)現(xiàn)端倪。
“對不起……”
禾青在風(fēng)下等了姜瑤許久,只聽小姑娘落寞地開口說道,“我沒有想到里面會埋有炸藥。”
姜瑤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可能性,畢竟那是個酒窖,存放著上百壇易燃品,連火星子都要?嚴控。
如果要?早早埋下炸藥,風(fēng)險極大,稍不留神,擦邊走火,沒等到姜瑤前?往的那天,他們自己就?先?炸沒了,就?算要?設(shè)計她,也不大可能用這么猛烈的方法。
姜瑤實在是太恨姜潮了,姜潮就?是她噩夢的根源。
她太想要?親手打破這個噩夢,所以才要?堅持追到底。
她要?親眼看著他的計謀被自己戳穿。所以,她被感性驅(qū)使,想都沒想那么多?,就?讓人帶著她沖在最前?面。
在這個世界失敗的代價太大了。
因?為她的疏忽,林愫重?傷,連帶著手下暗衛(wèi)也被重?創(chuàng)。
她知道,“對不起”這句話或許不該對著禾青說,應(yīng)該對著死?去的人說,可是她此時能看見的,也就?只有禾青了。
“殿下。”
察覺到姜瑤的情緒低落,禾青不知道應(yīng)不應(yīng)該提醒她。
禾青知道,身為下屬,不應(yīng)該和?主子嘴碎說太多?,可是猶豫再三,沒管住口,還是開口道:“殿下其實不必為我們感到內(nèi)疚,夜刃的人,在來到這里前?,都是走投無路之人,是主子將?我們從鬼門關(guān)救回,又幫忙安置好我們的父母親族,我們的命就?是賣給?了主子,我們這一生的使命,就?是不斷為主子送死?,直到我們的生命終止。”
姜瑤一愣,抬頭看著他。
禾青的聲音清朗如風(fēng),眼眸明亮如星辰,“陛下將?我們送給?殿下那刻,我們就?成?了殿下手中的一把刀,殿下作為執(zhí)刃之人,您只需要?在乎我們這把刀是否能夠完成?好任務(wù),能否保護住殿下,至于我們是否有所損傷,這并不在殿下的考慮范圍之中。”
說著,禾青忽然撩起衣袍,單膝跪下,那是臣服的姿態(tài),“我們本就?不能與‘普通人’相?提并論,無論是因?為保護殿下而赴死?,還是因?為殿下的失誤而死?,又或者?是殿下哪天懷疑我們,覺得我們成?為威脅,讓我們當(dāng)?場自盡,我們都會立刻聽令,在所不辭。”
他跪下的時候,身段故意放得比姜瑤還要?低,讓姜瑤從抬頭可以轉(zhuǎn)為俯視。
“殿下不必說對不起,您貴為公主,而我們命如草芥,為你而死?,是我們本分之內(nèi)。”
姜瑤沉吟。
禾青說出?的這些數(shù)字,曾經(jīng)也是一條條人命,或許也是禾青朝夕相?處的親友。
他說得卻如此云淡風(fēng)輕。
或許她身為南陳公主,身份使然,很多?人就?該天然為她而死?。
就?連禾青覺得,他理所應(yīng)當(dāng)?為她犧牲,他們甚至將?此視為光榮。
上輩子的禾青也是為她而死?的。
不止是禾青,姜上一世還有很多?像禾青這樣的人,謝家人,謝知止,還有謝蘭修……
可是她今天如果再謹慎一些,其實這些人都不用死?的。
上一世也是,如果她能夠提前?識破那些陰謀,所有人都會活得好好的。
可是她上一世沒有保下謝家人,這一世她的失誤連累身邊的人受傷。
她已經(jīng)重?生了一世,卻還是宛如上一世一樣,一竅不通。
意氣用事?,咎由自取,愚昧無知。
她憑什么讓這些人為她效忠?她有什么資格讓爹爹沖進大火之中救她?
就?只是因?為投胎好,有個公主的身份嗎?
她情不自禁懷疑,她真的配得上南陳公主這個身份嗎?
禾青等了許久,都沒等到她開口,怕她想不開,又補充道:“即便殿下沒有跟隨我們出?宮,沒有跟隨我們?nèi)刖魄f,我們身為下屬,也需要?替殿下闖進酒莊中,殿下知道,酒莊的確有問題不是嗎?即便殿下不在,我們的人闖入酒莊中,襄陽王一樣會引爆炸藥,權(quán)謀爭斗,環(huán)環(huán)相?扣,必定有傷亡。”
“何況,襄陽王意在殿下,如果殿下沒有跟隨前?往,襄陽王恐怕不會為了引誘殿下而逗留這么久,屬下也沒機會將?他抓捕,既然這些事?情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已經(jīng)無法補救,殿下何必一直糾結(jié)?”
姜瑤閉了閉眼睛,最后一滴眼淚劃過眼角,風(fēng)一吹,很快就?凝結(jié)成?淚痕。
她一個人在風(fēng)中站了許久,直到被吹得有些頭暈,她才開口。
“禾青……”
“屬下在。”
“把我書房里,我準(zhǔn)備好的東西都搬出?來,我明日會用到,還有那個人……也帶過來吧。”
風(fēng)中回蕩起她的一聲輕嘆。
……
和?禾青告別以后,姜瑤擦干了眼淚,走向林愫的寢殿。
遠遠的,就?看見白茵守在外面。
“白大人,”姜瑤頷首道,“能夠讓我進去看看父君嗎?”
白茵有些出?乎意料,姜瑤今天居然認認真真地喊她“白大人”,而不是直呼她的名字。
她有點懷疑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果不其然,白茵伸手攔住了她,“陛下和?郎君有事?商榷,殿下請稍等片刻。”
白茵本來還以為,這小姑娘會嚷嚷著直接闖進屋中,然而她并沒有,只是安靜地道:“好。”
“我等。”
然后就?真的乖乖站在廊下,盯著自己繡鞋鞋面,垂手等候。
白茵默然。
她怎么覺得,公主殿下好像變得沉穩(wěn)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