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溫暖
姜拂玉在給林愫上藥。
御醫剪開他的白色長衫, 被他的的背部給嚇了一跳。
誰也沒有想到,這位郎君身?上,居然有著密密麻麻交錯的舊傷疤。
林愫平日從來不穿露太多的衣裳, 連帶著袖子也不敢挽過手?肘,就是擔心被人察覺身?上的傷疤。
自他年幼學武開始,他的身?上大部分被衣裳所包裹住的地方, 都是新傷覆蓋舊傷。
和刀劍打交道,他早就習慣了。
而此刻,他的背部,橫亙一道長長的血痕。
一眼望去全是鮮紅,他肩胛那部分,皮膚全部被燒毀, 沒有一塊地是完好的,血肉模糊,觸目驚心,四周的皮膚還冒著血泡。
燒垮的梁柱傾倒,砸在了他的身?上, 形成了這一片大面積的傷口?。
御醫給他清創完畢后, 就剩下?的敷藥工作就交給了姜拂玉。
姜拂玉咬緊雙唇,拿著一個白玉藥瓶在他背部輕抖, 那是御醫開的外傷藥,可以幫助傷口?凝血, 并防止留疤。
雪白的粉末撒落在上面,與血水融合在了一起, 林愫雙手?緊緊按著床沿, 沉默著,一言不發。
“疼嗎?”
姜拂玉問道。
姜拂玉能夠感覺到, 當藥粉融合在他的血肉中時,林愫額頭在冒著冷汗。
藥效發作,似乎很疼。
姜拂玉讓人拿手?帕過來,替他擦了擦額頭的汗,“疼的話,你?可以哭出來。”
除了背部的這道傷口?,林愫身?上也就兩塊指甲蓋大小的傷,他向來輕功了得,可以靈巧地避開冒上的火舌,不是非到萬不得已之時,他不可能被柱子砸到。
他是為了保護姜瑤。
若非林愫攔下?,這個柱子下?一刻就要砸穿姜瑤的頭顱。
救了姜瑤一命,林愫覺得,再怎么?疼都是值得的。
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沒有掉落。
林愫搖頭,示意自己還好,又轉而問道:“阿昭還好嗎?”
“阿昭的情況比你?好一些?,”為了安撫他,姜拂玉故意將姜瑤的傷說得輕點,“多?虧有你?救援及時,阿昭也就只是受了點驚嚇,只需服藥靜養就好,就是她額頭上那道傷口?,是被彈飛的碎瓦片割傷的,傷口?有點深,你?可要督促著她好好敷藥,不然?有可能留疤。”
“你?也是,這些?天都別折騰了,御醫說你?最好臥床靜養,不要亂動,否則傷口?很容易撕裂。”
說著,第一瓶的傷藥也就敷完了。
姜拂玉又換了一個瓶子。
不多?時,幾樣藥粉都已經均勻給他敷上,姜拂玉拿起紗布,纏繞了他一圈又一圈,她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當年,和林愫被追殺的時候,在野外或者臨時歇腳的客棧,夜里在昏暗的燭火下?,給他上藥包扎。
姜拂玉給他包裹完后順手?打了個蝴蝶結,又道:“你?要不趴著睡會兒吧,還有一個多?時辰就到朝會了,趁現在還有時間,還是歇會兒吧。”
先是中了七藏花后又受傷,姜拂玉怕他撐不住。
林愫還沒回復,只是隨手?抓著一邊放置的干凈衣裳披在身?上。
就在這時候,外面白茵進來匯報道:“陛下?,郎君,殿下?在外面等著。”
“阿昭醒了?”
兩人俱是一驚,姜拂玉將藥瓶全部放回藥箱中,順便?讓人將旁邊那血水濕透的衣裳收拾好,問道:“她等了多?久?”
“殿下?站在屋外,有幾刻鐘的時間了。”白茵道,“臣見陛下?為郎君在上藥,不便?打攪,故而此時才?來匯報。”
幾刻鐘?
林愫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姜瑤可不是什么?乖巧守規矩的孩子,他和姜拂于將她無法無天,她今日竟然?能夠安安靜靜在外面等那么?久嗎?
不合理。
這里可是鳳儀宮,姜瑤可以橫著走的地方,按照她和白茵那不對?付的性子,不是應該早就嚷嚷著沖進來了嗎?
姜拂玉說道:“快讓她進來。”
外面風大,怕吹久了對?她身?體不好。
姜瑤臉上的黑灰已經被宮女們擦洗干凈,頭上的傷口?也被重新包扎過一次,白色的紗布遮住了她的眉毛,只露出一雙烏溜渾圓的大眼睛。
她穿著一身?雪白的寢衣,垂落烏發襯托下?,她的臉色因失血而顯得有些?蒼白。
白茵稟告之后,她躡手?躡腳地推開門,從那扇云母屏風后探出個小頭,看著她那對?坐在床上的爹媽,似乎有些?躊躇,片刻后才?躡手?躡腳地朝他們走來。
林愫似乎發現,姜瑤和平時有些?不大一樣了。
不過姜瑤才?經歷了這種事情,哪怕她的心理再強大,也會留下?陰影。
姜瑤心里肯定不會好受。
林愫朝她招手?,“阿昭快過來。”
姜瑤這才?加快了些?腳步,來到床前?。
她看看林愫,又看看姜拂玉,沒有立刻開口?說話,而是將頭枕在薄被上,抬頭凝視著姜瑤和姜拂玉,活像一只憂傷的小貓。
平日里林愫見慣了孩子調皮搗蛋的樣子,真到她難過傷心的時候,反而是束手?無策,看著枕在床上輕微變形的小臉,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只是下?意識伸手?,揉了揉她被被褥擠出來的那塊小肉團。
姜瑤呆愣愣地看著林愫伸來的手?,片刻后,小姑娘開口?道:“爹爹,娘親,我錯了。”
宮女們都退下?了,屋內只留下?這一家三口?。
姜瑤原本稚嫩清脆的聲音還帶著些?許沙啞,一聽就知道是嗓子沒有養好。
姜瑤向來擅長撒嬌,連帶著可憐兮兮的認錯,也那么?容易惹人憐惜。
此話一出,姜拂玉眼里露出了動容的神色,林愫的動作亦是一頓。
林愫嘆道:“阿昭……”
姜瑤垂眸,眼睛里淚水在打轉,“我不該跑進去的,讓爹娘著急,爹爹還為了救我而受傷,我連累了爹爹,對?不起,我以后不會亂跑了,也不會做爹爹和娘親不放心的事情。”
雖然?她說這話的時候沒有看林愫的眼睛,但卻很認真,宛如承諾一樣。
她真的知道錯了。
林愫松開了手?,從揉她臉的動作改成了撫摸著她的腦袋,將她頭頂的亂發都壓了下?去,緩緩撫平。
其實,今天在發現姜瑤不見的時候,他腦海中最壞的念頭都閃過了。
在騎馬飛馳出城的時候,他心里想著的是,如果把?姜瑤帶回來,他這次絕對?不能手?軟,讓她罰站,從早站到晚,必須要讓她好好長長記性。
他向來是反對?打孩子的,可他那時候急的火燒眉頭,真的覺得要再狠狠給她手?掌心來幾棍子,或者拿那小鞭子抽她幾下?,她知道疼了,以后才?不會再犯。
他還要將她的出入宮令牌收起來,找人時刻盯著她,以防她再次出事。
可是真的抱著她沖出大火,那時候她昏迷不醒,他甚至不敢去試探她的鼻息,害怕她真的沒了,那時候他就只想著,她能夠平安無事,好好活著就足夠了。哪怕以后再調皮搗蛋,他也不要生她的氣了。
現在姜瑤好好地站在這里,認認真真地向自己認錯,林愫心想,什么?都不重要了。
別說他之前?想的那些?抽她一頓、湊她一頓,讓她長記性的法子,他都不想訓斥她了。
他低頭凝視著姜瑤,心漸漸平靜了下?來。
“阿昭,爹爹從來不覺得阿昭連累爹爹。”他看著姜瑤,“爹爹覺得,今天能夠救下?阿昭,爹爹實在是太幸運了。”
姜瑤一愣,她忽然?發覺,林愫的話和禾青剛剛對?她說的很像。
禾青說,暗衛們因她而死,是理所應當。
而林愫說,能夠救下?她,是他的運氣。
禾青他們為她而效命,是因為她是南陳的公主,而林愫……因為林愫是她父親,他救自己,是出于親情的本能。
姜瑤埋頭,把?自己的下?巴往被子上拱了拱。
她心想,她這輩子哪怕做牛做馬,都沒辦法報答林愫了。
林愫收回了手?,又說道:“今天的事情,不能全怪阿昭,今夜是太后壽辰,爹爹和娘親今天晚上注意力?全在瓊華殿中,對?其他事情有所疏忽,也沒有看好阿昭,讓人有了可乘之機,引誘阿昭出城。”
真的要深究起來,這個局只怕要從那杯“七藏花”端上桌的時候就設計好了的。
用?“七藏花”吸引著他和姜拂玉的注意力?,讓暗處的姜瑤暴露出來。
姜瑤又是跳脫和急躁的性子,姜潮甚至親自前?往酒莊,這么?大的誘餌,足夠吸引她出城。
而且,今夜他和姜拂玉在景儀宮中爭執磋磨,兩個人都沒有覺察到,對?方還留有這么?一個后招,直插他們的心臟。
姜瑤是他們的命門,一旦姜瑤出了事,他敢篤定他和姜拂玉都會失去理智。
阿昭可是個孩子呀,他們成年人都沒有覺察到的失誤,為什么?要怪罪到孩子身?上?
真的深究誰對?不起誰的,他和姜拂玉也得對?著阿昭說這句話。畢竟,他身?為父親,是絕對?了解姜瑤的性格的,早該預料到這一切的發生。
如果他不是非要喝下?那杯茶,或者姜拂玉能夠提早派人盯緊鳳儀宮,他們對?姜瑤的關愛再多?一些?,也不至于造成今日的局面。
姜瑤張口?:“可是我……”
“阿昭在調查崇湖案,今夜雖兇險,但是阿昭也抓住了兇手?,這就已經很厲害了呀。”他寵溺地打斷了姜瑤的話,“爹爹等著阿昭為爹爹正名。”
他的聲音本來就溫柔,因為受傷而顯得更加柔軟。
今夜姜瑤雖然?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但是她的確抓住了姜潮。
姜瑤吸了吸鼻子,“爹爹的傷……”
“爹爹的傷沒事……”林愫剛開口?,陡然?間咳嗽起來。
姜拂玉拿起床上的一件薄絨被,蓋在林郎君身?上,替他回答道:“爹爹的傷沒事,就是被煙嗆了一下?,阿昭不用?擔心,很快就會養好的。”
姜瑤忍不住握住林愫的手?。
才?不是被煙嗆了。
她記得,林愫替她擋下?了倒塌的梁柱。
可是姜拂玉撒謊時,林愫并沒有動作,是默認和姜拂玉一起哄著姜瑤,讓她不要擔心,姜瑤閉上了嘴巴,沒有戳穿這個謊言。
然?而,事實上,今天的傷對?于林愫來說,壓根不能算什么?重傷。
比起以前?他受過的更加嚴重的傷,這只能說是小兒科。
當年他怒發沖冠為救姜拂玉,以一己之力?應對?先帝的千軍萬馬,敵人的劍曾穿透他的胸口?,險些?危及心臟。他東躲西藏,甚至無法及時用?藥醫治,他也還是熬了過來。
今天的傷口?僅僅只是看起來嚇人罷了,可別嚇到孩子了。
見姜瑤眼圈紅紅的,姜拂玉也忍不住戳了一下?姜瑤的另一邊臉,只不過她沒有太多?擼娃的經驗,戳的力?度不小心大了些?,留下?了個紅印子,在白花花的臉上十分突兀,只能訕訕地收回手?。
姜瑤清咳了兩聲,說道:“對?了阿昭,以后你?想要出宮,還是先跟娘親說一下?吧。”
既然?林愫沒有囑咐她,那就由姜拂玉來告知她,“娘親不是想限制你?做什么?,只是,你?還是個小孩子,很多?事情考慮不周到,你?是娘親的孩子,娘親不想拘著你?,像養鳥兒一樣將你?關在籠子里,只是,阿昭現在羽翼尚未成熟,還需要娘親保護。”
“內廷之中,娘親尚可掌握,宮外有的地方,娘親的眼睛看不到,以后如果你?要出宮,或者出城,可以提前?派人告知娘親,娘親不會攔著你?,只是想要知道,你?在干什么?。”
成年人尚且會疏漏,何況姜瑤還只是個小孩子。
姜瑤點頭,她今天格外乖巧,心服口?服地道:“阿昭知道了。”
無論?是林愫還是姜拂玉,他們都沒有過多?呵斥自己。
姜瑤本來以為她受傷了,可以避免挨揍和罰站,但是禁足什么?的懲罰大概是逃不掉的了,她已經做好了被關在鳳儀宮一兩個月的準備。
可是他們甚至她手?里的令牌都沒有收回。
姜瑤忽而抬眼看著姜拂玉,如果是上輩子自己闖出這樣大的禍,姜拂玉恐怕早就讓她去罰跪宗祠了。
這一世的姜拂玉似乎對?她寬容多?了,不僅是對?她寬容,連帶著對?她和林愫的維護,也是上一世所沒有的。
以前?姜拂玉好像只是偏袒別人,可她今天,似乎沒有偏袒姜潮……起碼,她讓禾青把?人關押住了,禾青關押的人,也就是意味著,處置權在姜瑤手?中。
姜瑤感覺到,在林愫回來以后,她跟姜潮那種若有若無的曖昧情愫也消失不見了。
“娘親……”
她再次抬眼,“我明天,我能和你?一起去上朝嗎?”
“證據,崇湖案的證據,”姜瑤平靜地說,“我已經找到了。”
……
姜瑤一夜未眠,臨近清晨的時候,她讓臨秋幫她將被火灼燒的發尾都剪掉。
她本來頭發就不多?,被大火這樣一燒,修剪完畢后,頭發又少了一半,且參差不齊,像狗啃了一樣。
姜瑤本來想讓臨秋再好好修修,結果臨秋撂剪子說不能再修剪下?去了,再剪下?去,她的頭發連辮子都扎不起來了。
臨秋看著姜瑤這頭一言難盡的雜毛連連嘆息,許久后安慰道:“殿下?,沒關系的,你?現在年歲還小,頭發沒了,遲早會長出來的,將來新長出來的頭發,肯定會比以前?的更濃密更好看。”
然?后臨秋轉頭就默默吩咐人把?屋子里的銅鏡都收了起來,以免姜瑤對?鏡自照,看到這副模樣會想不開。
姜瑤:“……”
姜瑤倒是沒有這個顧慮,她穿越前?留的就是齊耳的短發。
不過她此時這個頭發長度,梳起發來的確有些?難度,就連臨秋對?著她的腦袋搗鼓許久,也沒能想出合適的發型。
姜瑤今日隨姜拂玉上朝,頭發也不能隨便?梳,必須要全部挽成高?髻。
姜瑤干脆讓她用?一塊包頭的頭巾把?頭發全部包到后面去,因為姜瑤額頭上受傷,需要纏繞紗布,這樣奇特的打扮也是說得過去的。
她這具身?體還沒有熬過夜,經歷了昨夜的一遭,困得不行,已經達到了沾到被子就能睡過去那種境地。
于是姜瑤拉著御醫給她開了醒神茶,泡了幾壺濃茶咕咚咕咚給自己灌了下?去,提神醒腦,終于稍稍好了一些?。
朝會前?姜拂玉讓徐芳菲將她的朝服給送了過來,她身?為公主,當然?有上朝聽政的權力?這身?朝服早就在尚衣局備好了。
她雖然?可以因為頭傷可以將頭發給糊弄過去,但身?上的打扮必不可少。
而且,姜拂玉讓徐芳菲來,還有另一個目的……
“什么?!”
正在更衣的姜瑤記得當即站了起來,聽完徐芳菲的話后,眼睛快冒火星子,“他們竟然?敢這樣污蔑爹爹!”
姜瑤宴會離開得早,壓根就不清楚后來發生的事情。
姜拂玉扣了瓊華殿一干人,連帶著言官一齊打包扔出內廷,今日朝會,只怕少不了唇齒交戰。
姜拂玉擔心姜瑤一無所知,會被那群老臣的口?水給嚇到,所以特地讓徐芳菲來,將昨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姜瑤。
在徐芳菲的訴說下?,姜瑤大概拼湊出了昨天壽辰的全貌。
合著是李尋安與姜潮二人聯合起來,設計好坑她還有她爹。
最開始是姜潮提前?離宮,前?往城外,借此吸引姜瑤的注意力?。然?后李尋安安排自己的妹妹在暗室中,給林愫送茶。
林愫喝了茶,覺得不舒服,不能照顧到姜瑤,可能會提前?遣姜瑤回鳳儀宮。
因為林愫還要在東殿應酬,所以不到迫不得已的時候,不會那么?快離開,何況藥性發作之初,他也不會感覺特別難受,只想著稍作休息就好了。
于是種種巧合之下?,林愫只是讓人將他帶到偏殿中休息,這樣正好就和李清嘉撞在了一起
這些?人想要合謀,亂他清白。
結果就是林愫拼死反抗,用?一根簪子先殺了李清嘉,等到眾人趕到,李尋安見情況有變,趁機改口?指控林愫謀殺罪。
姜拂玉為了保護林愫,力?排眾議將林愫帶回宮中。
這時候,姜拂玉的注意力?都在林愫身?上,故而忽略了姜瑤。
姜瑤收到了姜潮出宮的消息,趁著這個空檔追了出去,險些?被炸死在城外。
好狠毒的計謀,如果成功,一箭雙雕,她和她爹一個死無全尸,一個背上人命債,就此蒙冤。
如果這些?事都成功了,那么?對?于林愫來說,該是多?大的打擊。
“對?了,”姜瑤想起了一件事,“七藏花是什么?迷藥?爹爹服用?了這種迷藥,會留下?后遺癥嗎?”
徐芳菲不好與姜瑤直言,只是拐彎抹角跟姜瑤說了“七藏花”是一種迷藥,會讓服用?者頭暈。
聽到小公主發問,徐芳菲支支吾吾,她也不過只是個未出閣的姑娘,臉色一片通紅。
“不…不會有后遺癥,昨夜陛下?已經替郎君解藥了,郎君沒事,殿下?不必擔心。”
姜瑤只是注意到“郎君沒事”這幾個字,并沒有去在意為什么?是“陛下?替郎君解藥”而不是御醫給林愫解開迷藥,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那就好。”
徐芳菲生怕姜瑤追問,只想快點度過這個話題,連忙讓人給姜瑤系上腰封,替她整理衣飾。
姜瑤陷入了沉思中,她記得昨天她離開的時候,林愫明明還好好的,那時候的他應該還沒有服下?迷藥,除了失手?打翻茶壺,好像也沒有什么?異常的了。
不對?。
失手?打翻茶壺,撒了她滿身?的葡萄茶……
姜瑤感覺頭顱里邊那塊地有點癢癢的,腦子似乎要長出來了。
林愫遣她回宮,是因為她的衣裳被葡萄茶倒濕了。
那時候她就疑惑,林愫好端端的為何會造成這種失誤。她心里漸漸生出了大膽的想法:會不會是他故意而為之?
可他為何要自己跳進別人設計好的坑里?
姜瑤從來不敢奢望林愫會有心機。
她嘆了口?氣,往窗外掃了一眼,東方將晞,朝霞鋪展開來,熹微的光照亮宮闕的金頂,熠熠生輝。
“殿下?,”禾青把?賬簿都捧了過來,“今日上朝,屬下?會一直守在你?的身?邊。”
是姜拂玉特地叮囑他的,文官戰斗力?不比武將弱,她似乎害怕這群人打起來,誤傷姜瑤,所以允許禾青上殿護衛姜瑤。
姜瑤往那堆本子上掃了一眼,隔著紗布揉了揉太陽穴,“那個人……”
“已經準備穩妥了。”
禾青在姜藥面前?展開一個紙包,上面擱置的,是紅色的粉末。
姜瑤正要碰,禾青卻后退了一步,避開她的指尖,“殿下?小心。”
“不怕,我沒有碰過丁香。”
兩種藥效相沖才?會發作。
姜瑤抓了一把?,將粉末揉進自己的指甲中。
“走吧。”
第62章 堂上陳詞(上)
自從?林愫回宮以?后, 朝會是一天比一天熱鬧。
大臣們一直詬病林愫的身世。
他來路不明,出身鄉野,沒有足夠強大的家族, 不可以?為姜拂玉提供任何家族支持,憑什?么走到姜拂玉身邊,和姜拂玉一起站在高堂上, 受他們跪拜?
即便他是皇女的生父,那又如何?
姜瑤是姜拂玉生的,又不是林愫生的。林愫又沒有經歷懷胎十月,生育之苦,他對姜瑤誕生做出的貢獻充其量就只是和女帝睡了一覺,憑什?么以?此居功自傲?
他就算對姜拂玉有恩情?, 也不可這般挾恩圖報,皇后之位就別想了,他當個侍君在?宮里照顧公主還差不多。
多年來,朝中覬覦皇后之位的人不在?少數,可惜姜拂玉心如磐石, 硬是一個也不納, 后宮空置連個侍君都沒有,這些人內部撕了多年, 都沒能將?他們自己或者他們的兒子送進宮,憑什?么要讓林愫占了這個便宜!
林愫成了皇后, 豈不是輕而易舉就得到了他們自己也得不到的東西。
他們得不到的,也別想讓一個不如他們的人得到!
今日的朝會更是空前絕后的熱鬧。
近日京城謠言四起, 有關熒惑犯沖, 狐妖惑主的傳言越傳越玄乎,姜拂玉雖然有派人鎮壓, 可是民意已?起,她的這些舉措宛如揚湯止沸,又怎么是姜拂玉能鎮壓得下來的?
雖然朝臣也有拿來說事,有意無意指向林愫,但都被姜拂玉以?“無憑無據”還有“子不語怪力亂神”給?全部駁了回去。
朝臣自知不占理?,也無法抓著不放。
而昨天發生的事情?,女帝公然對林愫表示偏袒,漸漸讓朝臣們感到害怕了。
自古以?來,文官的臉面?,比性命還要重要。
女帝甚至直接派人將?言官給?丟出內廷,相?當于是掃了整個御史?臺的顏面?。
女帝所作所為,對那位郎君不加掩飾的寵愛,正?好?也應證了謠言內容。
之前朝臣們可能是出于私心針對林愫,可是現在?,他們是真的擔心南陳會出一位紅顏禍水,先帝的狠厲歷歷在?目,他們也擔心姜拂玉變成那個樣?子。為美人不顧江山社稷。
所以?今日上朝,諸位朝臣各懷鬼胎,無論是真心想要針對林愫的,或者是看熱鬧的,又或者是真心為國為民的官員,都無法坐視不理?。
平日里嚷嚷個不停的幾派在?上朝時達成了統一的戰線。
林愫有沒有殺人已?經不重要,懷璧其罪,帝王之愛,在?于雨露均沾,絕不能將?全部的情?愛都付諸雨一人。
無論如何,林愫絕對不能再?好?好?留在?宮里了,將?他除掉再?說!
假如除不掉,這人要是對他們這些人記恨在?心,挑唆姜拂玉報復他們,到時候他們可就要遭殃了。
御史?臺的幾個官員就先打頭陣,剛升朝,就跪倒了好?幾個,好?像他們的頭是鐵打的一樣?,把丹陛下那幾塊板磚磕得“砰砰”響。
他們慷慨陳詞,請求女帝收押審問林愫,懲處林愫,還李家小姐一個公道。
姜拂玉也不是好?惹的,在?朝廷上和這群人相?對多年,她當然知道怎么和這些老狐貍們周旋。
用不著她親自下場爭吵,她昨夜就已?經派人前去她的心腹臣子家中,挨個給?他們暗示了一邊,就差沒幫他們把腹稿打好?。
今天姜拂玉只需一個眼神,他們立刻就沖到最?前面?,為林愫辯解。
下方吵得不可開交,姜瑤提著自己的小裙子,躲在?龍椅背后的屏風中,時而吵到激烈處,姜瑤忍不住探出自己的小腦袋偷偷張望。
她是完全想象不到,平日看著衣冠楚楚的文官來到朝廷上簡直換了一個面?孔。
他們居然真的可以?吵到面?紅耳赤,甚至上手?去扯同僚的衣服和頭發,更甚者,還用手?中的笏板去打人家的頭冠。
姜瑤震驚,她以?前和小孩子玩過家家鬧矛盾了,也不至于打成這個樣?子。
這跟菜市場大媽撒潑有什?么區別?
眼看著這群人吵得差不多了,姜拂玉面?無表情?地喝了口茶,掐著時間召御醫院院正?前來,讓他將?昨夜“七藏花”的脈案甩了出來。
御醫院院正?張正?儀今年年歲已?七十有余,歷經三朝,戰戰兢兢,德高望重。
他都這把年紀了,姜拂玉用不著讓他幫忙做假證。
他說的話,不可能有所作偽,林愫昨夜的異常,的確是中了藥。
這樣?一來,林愫就從?朝臣們口中所說的“加害者”變成了“被害者”。
這一切都是被別人設計好?的,若是林愫不殺李清嘉,那么他必然會失去清白之身。
他是女帝的男人,清白被玷污可不算是小事,這涉及到天家尊嚴,乃至于小公主的顏面?。所以?他必須要反擊,在?緊要關頭,先殺李清嘉。
幾個正?在?撕逼的大臣戛然而止,面?面?相?覷,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很快御史?臺的言官反應過來,又道:“哪怕殺人并非林愫本心,但李家小姐無辜丟了性命,世上從?來沒有無心之失便可逃脫刑罰的道理?,他既殺人,就要付出代價,還請陛下懲戒林氏。”
姜瑤躲在?龍椅后,想這群人可真是無理?取鬧。
無論事情?的起因如何,他們似乎都不愿意放過林愫。
他們就只是單純地想要除掉林愫。
姜瑤感慨,姜拂玉每天上朝都對著這樣?一群各懷鬼胎的人,下朝后還能保持鎮定自若,這得是多么穩定的精神狀態呀!
下一刻,姜瑤聽見姜拂玉冷笑。
“害人性命?”姜拂玉冰冷的聲音在?大殿中擴散開來,姜瑤離得近,甚至可以?聽見她手?重重撞擊在?椅子把手?上,“愛卿可知,是誰在?郎君杯中下藥,你口口聲聲說李家小姐無辜,可她真的就無辜嗎?”
此言一出,眾人反應過來,究竟是誰設計的林愫呢?
為什?么他中藥后只是單純地被送進李清嘉的屋里,而不是別人呢?
那日赴宴的臣子那么多,是誰最?想要林愫身敗名裂?
是誰有著足夠大權力和財力,能夠買通宮女,準確無誤地將?林愫送進偏殿中,然后又喊動眾人一起去圍觀的呢?
姜拂玉的聲音逐漸壓低,“李卿,朕記得你女兒清河郡主昨日與?公主比射,因郎君介入而心生不服,是嗎?”
姜拂玉沒有直接提點是李尋安干的,而是拐彎抹角,從?昨天的投壺入手?,順便點出了清河郡主和姜瑤。
大家只消仔細一想,就能明白個中緣由。
清河郡主冠姜姓,李尋安為了這個女兒,可謂是費盡心思,姜瑤沒有回來之前,所有人都覺得,假如姜拂玉要一生不成婚納夫,也不生孩子,那么李尋安的女兒很有可能就是將?來的繼承人。
結果女帝在?平定藩王之亂后,不僅僅宣告自己有了丈夫,還憑空帶回來了那么大一個女兒,讓李尋安的美夢淪為泡影。
如果林愫出事,那么姜瑤這個女兒也很有可能受到波及,他們父女兩人一旦出事,那么得利最?多的最?有可能是誰。
言官們陷入了思考之中,思考完后,紛紛轉頭看向了李尋安。
李尋安雙眼通紅,布滿了紅血絲,像是哭了整整一個晚上,受到四周質疑的眼神,他“噗通”一聲跪下,聲聲切厲:“清嘉是臣幼妹,自太妃崩逝以?后,臣就只剩那么一個妹妹了,她的死令臣痛不欲生,臣只想為她申冤,還她一個清白公道!”
他痛心地扯著自己的官袍,“怎奈世道昏昏,可憐吾妹清嘉!兄長不僅不能為你正?名,反而污了你死后清白!”
說著,他就要往丹陛上撞去,“為兄這就隨你而去罷了!”
“李大人!不可!”
同僚心中一驚,連忙將?他攔住,生怕他真的想不開,一頭撞死在?這里,你拉著我拉著你,朝廷上頓時亂成一鍋粥。
姜瑤:“……”
姜拂玉:“……”
有本事你就真的撞死,安排那么多人在?這里當托兒拉著你,陪你演戲又算什?么?
不過演技好?也是一種本事,他這樣?一演,倒是令人多信了他三分。
“李大人前些日子還在?張羅著為清嘉小姐定親,怎么可能害清嘉小姐,再?怎么說,清嘉小姐也是李大人的妹妹呀……”
“是呀,聽說昨夜李家老夫人聽聞此事后,當場就昏了過去……”
這樣?一說,官員們又收回目光,看向姜拂玉。
但如果不是李尋安,又會是誰設局將?林愫和李清嘉這兩個毫不相?干的人聯系在?一起?
李尋安跌跌撞撞地倒在?殿下,“家妹不幸罹難,昨日家中老母聞訊,已?經哭暈過去,至今未能醒來,陛下英明,秉公無私,還請陛下將?案件移交刑部和御史?臺處理?,查明真相?,讓家妹沉冤得雪!”
他嗷的這一嗓子提醒了大家,現在?這案件還在?廷尉府,姜拂玉的眼皮子底下,她若是有心偏袒,可以?查出任何結果。
若是按照李尋安所言,聯合刑部和御史?臺,由大家公開審理?,這樣?子的可信度也會高一些。
言官聽到這話,干脆推波助瀾道:“陛下不如請郎君入刑部,調查之后,也可還郎君清白。”
他們此時說這話的時候委婉多了,畢竟林愫殺了人,左右是脫不開關系的,若是姜拂玉允了,還是要收押林愫,到最?后三司會審,恐怕還是得給?林愫定罪。
姜瑤玉沉默,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們。
許久之后,她扶著那鑲金的椅把手?站起身來,長長的冕服拖拽在?身后,廣袖上的龍紋金光閃閃,“說到底,你們不過還是擔憂那子虛烏有的狐妖之說,擔心朕會像那些昏君一樣?,不分青紅皂白,被一個男子所迷惑,所以?想要借此機會,將?他帶離朕的身邊,要是郎君進了刑部,還不任由你們磋磨定罪!”
“林愫乃朕救命恩人,更是朕女兒的生父,救命之恩當涌泉相?報,朕落魄的時候,只有他陪在?朕的身邊,朕今日富有四海,理?應讓他陪伴在?朕身側,朕再?怎么寵他,寬容他,給?他與?朕并肩的地位,也是理?所應當的,若非是他……”
姜拂玉指著下面?的人,張口就嘛道,“朕早就曝尸荒野之外,你們現在?……也就只能逼迫朕,有種在?先帝朝廷前也這般試試看,恐怕現在?已?經成了先帝的刀下亡魂!”
幾個文官被她指得臉色一紅。
比起先帝,姜拂玉的脾氣好?太多了。
她說的話不假,如果放在?先帝朝,他們敢這樣?他的某個寵妃不敬,只怕早就被斬了,誅九族的那種。
“你們聽信傳言,覺得孤會被一個男子所左右,往無辜之人身上潑臟水,你們簡直就是無恥至極,讀了這么多年的圣賢書,你們的良知全部都被狗啃了!”
“倘若朕真的應了你們所言,舍棄陪朕度過微末時的夫婿,豈不是登枝而捐其本,和你們一樣?,違背了自己的良知!”
姜瑤震驚,她上輩子到了可以?議政的年齡時,被種種事情?限制,一直沒能踏上朝堂。
她從?來沒想到,原來姜拂玉親自下場罵人,氣勢竟絲毫不輸于御史?臺的言官,一個人就把下面?幾位堵得面?紅耳赤,壓根說不出話來了。
她繞開了案子本身,直接指出了言官的意圖——
其實大多數言官抓住此事不放,無非是忌憚姜拂玉太寵林愫了。
自從?帶回林愫起始,姜拂玉就非要立林愫為后,被駁回后,又公然讓林愫在?太后生辰宴上穿繡了金絲的鳳袍,甚至在?昨天沒有查明真相?的時候就帶走林愫。
帝王修德立身,拋卻愛欲,為國為民。
言官想要的,是林愫回宮以?前,不會偏袒私情?,全心全力帶著他們平定藩王之亂,推行新法,不為任何人左右的雷厲風行的女帝。
這是言官們為天下所謀求的私心。
女帝可以?娶夫,但絕不能給?予夫侍太多的寵愛,皇夫是臣,要謹遵君臣之禮,林愫已?然逾越了寵愛的限度,所以?他們才?會想著抓住一切機會讓女帝疏遠他。
否則,有朝一日,只怕那謠言真的會應驗在?姜拂玉身上。
姜拂玉瞇了瞇眼睛,“傳言……”
“朕從?來不覺得,京城那些傳言是空穴來風,早不傳晚不傳,偏偏要到現在?才?傳,在?場各位心里清楚,傳言,不過是造勢的工具,都是陷害罷了,既然昨夜都有人往郎君的茶水中下藥,那么……”
姜拂玉笑了,“這傳言,一樣?也能是有人故意為之。”
說著,姜拂玉已?經繞到了屏風之后,朝姜瑤伸出手?,“阿昭出來吧。”
姜瑤抬頭,玄色廣袖下伸出一只雪白的手?。
姜瑤伸手?搭了上去,姜拂玉握緊了她的小手?,被她牽到了朝堂中央。
吵鬧的朝臣紛紛安靜下來,這才?發現,原來龍椅背后的屏風下,居然藏著個小孩。
小公主……今日怎么也來上朝了。
而且,她頭上的紗布又是怎么回事,是不小心磕傷了嗎?
大部分大臣忙著連夜寫折子,自然沒有心思去在?意昨夜林愫與?姜拂玉的去向,只有零星幾位大臣收到了風聲,林愫和姜拂玉昨夜飛奔出城,又乘馬車快速趕回宮中。
這幾個聰明人大概猜到了什?么,今天從?始至終都很聰明地沒有參與?到這場鬧劇中,籠手?站在?一邊,等著看熱鬧。
現在?熱鬧……哦不,是小公主來了。
姜拂玉重新坐下,看著自己的女兒走下丹陛,她這些天的規矩學得不錯,明明還只是個小孩子,卻也能端正?身板,自如地撩起衣袍跪下。
姜拂玉還沒有被自己的女兒跪過,她垂眸看著她,聲音也溫和了許多,“母皇在?此,阿昭但言無妨。”
姜瑤拱手?,嗓音清脆、不卑不亢地道:“母皇,諸位大人,崇湖案并非意外,是有人故意借崇湖案造勢,加助狐妖的謠言傳播,兒臣奉母皇之命調查,昨夜已?經找到了其背后兇手?。”
“還請諸位大人,能夠聽我詳細敘說。”
眾人皆驚,姜瑤才?八歲。
在?姜拂玉將?案子交給?她女兒的時候,朝臣們都在?質疑女帝是不是腦子抽了,這么重要的案子居然拿來哄小孩玩?
誰都沒想到,姜瑤居然不聲不響整了個大的。
就她,真的把案子給?查出來了?
朝臣們看著走上大殿的姜瑤,一時間紛紛露出了懷疑的表情?。
禾青走到姜瑤身邊,自從?姜瑤上殿起,他的身影也從?暗處顯露出來,手?上捧著的,是姜瑤要的東西。
他將?一個酒壺遞到了姜瑤身前,那是姜瑤那日到外面?酒肆里買回來的三壇酒之一,還沒有開過封。
她讓禾青當著眾人的面?打開,用干凈器皿盛了一杯,將?清酒展示給?諸位。
“這酒是我在?西市小巷子里的一家酒肆里買來的,那間酒肆看起來和普通的酒肆并沒有什?么區別,就是窗前掛著個紅色的酒幌,門前種了課杏花樹。”
她緩緩說道:“我年紀小,尚不能飲酒,這酒的味道如何也沒有嘗過,不過殿上諸位大人恐怕都對此酒的香味熟悉,這是桑葉酒,這個酒肆的東家在?京中一共開了五家這樣?的酒肆,還在?城外官田上設下一酒莊,專門負責釀酒,釀成后酒水再?運回京中各個酒肆售賣。這五家酒肆遍布上京城,因為酒香清醇,無一不生意火爆,不僅是市井中的平民,哪怕是在?場的諸位大人,也不免時常光顧。”
說到這里,在?場的部分官員的確想起了自家好?像的確買過這種酒,忍不住“咯噔”一下。
旁邊有個聲音弱弱地問道:“這酒有問題嗎?”
“當然有。”
沒有的話姜瑤無緣無故端著個酒壺在?這里干什?么,“我之所以?會調查這些酒肆,是因為崇湖案唯一的死者——云娘,在?登船之前,服用了這種酒。”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尤其是那些酒肆的常客,更是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姜瑤神色冷靜,娓娓道來,“兩船相?撞之時,這位云娘立于船頭之上,撕破自己的衣裳,大喊著狐妖降世,狀若瘋狂,若非是受人指使,就是她本人已?經癲狂,失去了意識!”
“云娘生前曾是醉仙樓的女伎,我帶人查了醉仙樓,將?她生前的親友找來,逐一詢問了她登船前的情?況,發覺云娘生前并未與?外客接觸,她唯一做過的可疑的事情?,就是喝了一些這家酒肆的酒。”
姜瑤看著酒盞中的清酒,“于是,我當即讓人將?她那天喝剩下的酒水以?及酒肆購買的酒送去查驗,果然發現,這種酒中混雜有“丁香”這種藥材,所謂丁香,可以?令人致幻,使人失去理?智!”
姜瑤篤定地道:“所以?云娘在?登船之前,行為就已?經不受她自己控制!”
聽到這話,喝過這種酒的朝臣臉色一沉。
姜瑤說了那么多話,忍不住停頓了下,她感覺到自己額頭有些火辣辣地疼痛,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情?緒過于激烈,以?至于說話時候撕裂了傷口。
姜拂玉察覺到她微妙的表情?,似乎知道她狀況不好?,想要上前來,然而姜瑤卻沖她搖了搖頭。
“后來,我又追查酒肆,以?及其背后的東家,”姜瑤堅持把話說完,“調查中,我發現城外釀酒的農莊占用的是官田,這種田地若無官府特殊的批文,是絕對不可能建成農莊,只能說,這個農莊背后的主人,非富即貴,能夠打通官府,得到該田地的使用權。”
既然云娘臨死前的瘋癲和這種桑葉酒有關,也就是說明,制作出這種酒的人,也就是造成崇湖案、將?臟水潑向林愫的罪魁禍首。
姜瑤閉了閉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道:“官府的批文太久遠,我也不愿意去翰林院翻閱文書,逐一追查,何況當時給?批復這塊官田用作農莊的大人們只怕也是想賣個人情?,沒有想到八年過去,會造成今日的詩,既是大人們的無心之失,我便不深究,以?免連累當年批復這片田地的大人們。”
“我干脆派人出城,日日蹲守在?農莊以?外,希望能夠蹲到其幕后的東家,多日以?來沒有消息,直到昨日——”
姜瑤摸了一下頭上的紗布,“昨夜我收到探子來信,說襄陽王在?宮宴后趁著夜色出城,正?往農莊而去,我想著襄陽王此舉可疑,于是帶人追捕,然而萬萬沒想到,襄陽王竟然在?酒莊中埋下炸藥,發現被跟蹤,便要魚死網破,引爆炸藥……”
堂上靜悄悄的,大臣們此時不約而同地緘默,全都凝神聽她說話。
朝臣們愛憎分明,雖然瞧不上林愫,但姜瑤再?怎么說也是姜拂玉蓋棺定論親生的,如假包換的南陳女帝唯一的皇女。
引爆炸藥……如果她說的是真的,那襄陽王就是謀害皇嗣。
誰都沒有想到,為了查案,姜瑤甚至還經歷了這樣?的危險。
看著她頭上包裹的白色紗布,眾人心中對她的質疑放下少許,不由得對這個小公主的敬佩起來。
姜瑤說道:“我額上的傷,就是昨夜的爆炸所造成的。”
第63章 堂上陳詞(下)
“公主莫非還想?說, 是我故意害你不成!”
朝廷外傳來一陣喧鬧音。
回頭一看,甲兵擁著一人上殿。
他?身上還穿著昨夜參加壽宴時穿的親王的禮服,在景儀宮偏殿被捆了一夜, 他衣裳和發冠已經亂了,只是面色如常,毫不畏懼。
“昨天我?出?城到自己的莊子里處理一些?私事, 不料突遭強盜,不僅殺我?酒莊守衛五十余人?,還想?要闖入屋中,拿我?性命。”
姜潮冷笑一聲,“事發突然,本王又怎么知道是公主行事, 竟如悍匪一般,我?若不引爆炸藥以求自保,只怕要死在公主手中。”
姜潮既然肯做,那當然已經是想?好了該如何辯解。
聽他?話里的意思,是姜瑤故意圍堵他?, 想?要接機殺他?, 他?迫不得已,才做出?反擊。
目光交錯, 一時之間兩人?對峙起?來。
姜瑤輕輕挑了下眉,“也就是說, 你承認那個酒莊是你的,這批酒水都是在你的授意下釀造的?”
“是。”
姜潮幾乎沒有?猶豫就承認了。
畢竟他?被姜瑤在酒莊里被抓了個正?著, 如果不承認, 他?也無法自圓其說。
“那好。”姜瑤看著他?,“那你對這酒里所加的藥材, 有?何辯解?”
“這酒水里的確加了丁香,但是凡事都要講究用度,我?這酒里不僅加了丁香,還有?白銀針,叢蘭等諸多藥材,雖然這些?藥材各自都含有?微毒,會使人?致幻,但用度極少,只是用來提香,而且藥性中和毒性相抵,人?喝了并不會有?問題。”
姜潮嗤之以鼻,一個八歲的孩子,實在還是太好騙了,隨便露出?點?馬腳,就讓她踏進自己設計的陷阱中。
他?拉高了聲音道:“如果我?的酒真?的有?問題,我?的酒肆如何能開在上京城中數年?”
“在場大人?們不少有?喝我?的酒,這么多年來也沒見喝出?什么問題來,為何只是云娘一個人?出?了問題,公主只知查驗我?酒中藥材的藥性,卻不知其中的效果。”
“不過殿下誤解也是應該的,當初我?為了研制酒方,找了不少人?試酒,才得了這樣一行好方子,各種草藥看著有?毒性,其實中和起?來什么都不會發生。”
周圍的大臣微微動容,姜潮說得對。
如果這酒真?的有?問題,酒肆又怎么能在京中開那么場時間,而且喝了酒的人?不止云娘一個,為何獨獨她有?事?
姜潮掃過姜瑤,眼神不加掩飾地挑釁道:“你年紀還太小,想?法太簡單,做事太不周全了。”
“本王開酒肆,不過是覺得朝廷發的俸銀不夠,掙點?錢花罷了,朝廷律例哪條規定親王不給行商開店?我?做的可是正?經買賣,公主沒有?調查清楚,就將罪名加諸于我?身上,這個黑鍋,我?可不背。”
眾臣看向?姜瑤,她藏在白紗布下的眉頭似乎擰著,連帶著眼神也凝在一起?。一個孩子,居然會有?這樣深邃的眼神。
連帶著姜拂玉看向?她,眼神中帶著擔憂,似乎想?要替她說話,但最?后也沒有?動口,想?要看看她怎么圓。
“是嗎?”
隨后,姜瑤竟然笑開了。
她轉身,忽然點?了身后的一個人?,“孫大人?。”
正?跪在地上的御史中丞孫乾莫名被cure,有?點?懵地抬頭:“啊?”
姜瑤拖動著裙擺,走?到他?身前,“你家就在西市的酒肆旁,我?去酒肆探聽的時候,酒肆的跑堂可是說,你很喜歡喝這種酒,家中小廝常年到酒肆中買酒。”
孫乾說道:“那倒沒錯。”
那有?什么問題嗎?
姜瑤抬手,將方才倒出?的一杯清酒遞到他?面前,“那你應當熟悉著酒的味道,你嘗一口試試。”
他?下意識接過酒杯,只是還沒動,猶豫著道:“現在是朝會,當堂飲酒,恐怕……”
女帝直接道:“公主要你喝就喝。”
孫乾被說得身子一縮。
姜瑤不緊不慢地抽出?一根銀針插在上面,懸置片刻后提起?,銀針光潔如初,“孫大人?就放心吧,這酒中無毒,是直接從酒肆里買來的,你但喝無妨。”
既然女帝都已經吩咐了,姜瑤也當堂驗過,反正?也沒毒,他?也不再推辭,以廣袖掩面飲下杯中酒。
再抬頭的時候,姜瑤微微瞇著眼睛,“大人?覺得這酒,和平時酒肆購買的有?什么區別?”
孫乾放下酒杯,咂摸了下嘴里的味道:“并無區別。”
姜瑤依然是笑盈盈的,下一刻卻是膽大地將手伸向?孫乾的臉上。
“啪”一聲,在場眾人?皆膽戰心驚,姜瑤小手一揮,竟然打在了孫乾臉上,尖銳的指甲在他?臉上劃開了一道血痕。
“這…這這……”
朝臣們的一句“不成體統”卡在喉嚨里,還沒喊出?口,就發現孫乾好像被姜瑤一巴掌扇懵了,整個人?呆愣愣的,眼神有?些?渙散了。
姜潮見此情?況,似乎想?到了什么,臉上的笑容收斂。
姜瑤朝孫乾勾了勾手指,微笑道:“過來。”
孫乾整個人?呆呆的,居然盯著姜瑤手指,向?著它?的方向?膝行幾步。
姜瑤又說:“下跪,磕頭。”
孫乾果真?往地上磕了幾個頭。
朝臣們看得一愣一愣的,壓根就不清楚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孫乾竟然真?的乖乖聽話了呢?
接下來的一刻鐘內,孫乾就好像一個寵物一樣,無論?姜瑤說什么,他?都乖乖地聽話地去做。
姜瑤也不緊不慢、如牽絲木偶一樣讓孫乾做著一些?簡單的指令。
方才姜瑤可是在龍椅后邊都聽見了,孫乾沖在最?前面罵她爹爹,如今孫乾中了藥,任由她擺布,她當然好好玩弄一下他?,把他?當成狗一樣,在大殿上溜了整整一圈。
直到旁邊有?人?露出?不解的神色,問道:“殿下,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姜瑤這才準備收尾,指著梁柱一角,對孫乾說道:“孫大人?,你要是有?種就撞死在這里。”
孫乾當即支起?身子,搖搖晃晃,竟然真?的一頭往那地方栽了過去,可把朝臣們嚇了一跳。
就在他?要碰到梁柱的時候,禾青眼疾手快,一手刀劈在他?后頸,將他?打暈過去,然后面無表情?地吩咐道:“將孫大人?帶下去!”
甲兵上殿,把昏迷的孫乾給抬了下去。
經歷了這么一遭,朝臣們目瞪口呆,紛紛看向?姜瑤。
姜瑤攏回了手,冷冷地盯著姜潮,這才開始解釋,一字一頓地道:“平哀之花。”
“《西洲縣志》中有?說,西洲城中生長?著一種極為罕見的花,西洲人?將其命名為平哀,此花枝葉帶刺,花色艷紅,只生長?于荒漠戈壁,西洲也是盛產丁香的地方,西洲城的人?曾發現,他?們那里的鳥兒常年啄食丁香果實,再被平哀花的花枝扎傷后,會在短時間內無法飛起?,或者撲閃著翅膀亂撞,有?時候甚至會乖乖地撞進朝他?們大聲喊叫的人?的懷中。”
“久而久之,西洲人?便發現,長?期給鳥獸喂食丁香后,割開他?們的腳踝,在它?們的傷口上涂抹上平哀花花粉或者花葉研碎的粉末,它?們便會百依百順,跟著人?類的指令行事,從不會違反。”
禾青讓人?將一沓本子拿了上來,最?上面的一本,就是姜瑤派人?去文庫里翻了半天,終于翻出?來的《西洲縣志》的殘稿。
姜瑤說著,將上面記載了關于“平哀花”的一頁翻開,示意所有?人?看。
“這本來是西洲人?用于馴鷹的法子,畢竟鳥獸是聽不懂人?話的畜牲,不借助些?外力,哪怕相處多年,也不可能讓它?們完全順從,而平哀花卻可以做到。”
姜瑤抬起?手,“這種馴獸的法子用在人?的身上,居然也一樣管用。”
“我?今日的指甲上就是混了平哀花的粉末,孫大人?就是常年服用摻合了丁香的酒,方才我?只是在他?皮肉上劃了一道傷口,花粉融入血中,效果立竿見影!”
方才孫乾的狀況,大家可都看得清清楚楚,無一不在印證著姜瑤所說的話。
片刻的沉默后,有?人?沉聲道:“襄陽王,這又是怎么回事?”
姜潮終于露出?了一絲不可思議的表情?。
畢竟平哀花極為稀罕,西洲人?都難得一見,在中原幾乎找不到蹤影,連見多識廣的御醫也不一定見過,難以查出?蛛絲馬跡。
本來可以蒙混過關,可沒想?到這個小丫頭居然找到了《西洲縣志》。
她是怎么發現的?
姜瑤得謝謝上輩子陪著謝蘭修修史的五年。
那五年里,她閑來無事翻謝蘭修的書箱,什么書都看過,諸子百家,古今歷史,各地風土人?情?樣樣涉獵。
也因此,她才能從疙瘩角里找到這么奇怪的控制人?精神的法子。
雖然也不知道這種法子的原理是什么,和她從前那個時代的催眠有?什么區別,但只要管用就行了。
“我?曾經親自去見過死者的尸身,”姜瑤丟下《西洲縣志》,伸手對著自己胸口比劃了一下,“她的胸口上有?三道傷痕,是用鈍刀劃尚的,那時候那時候我?就猜測,或許她的死因,和平哀花相關。“
說著,她的聲音陡然凌厲道:“禾青,把人?帶上來!”
血腥味隨之彌漫開來,大殿上,臣子們紛紛掩住鼻子,側目看向?大門。
甲兵們將一個渾身是血的男子給拖了上來。
是醉仙樓的小倌——青萍。
姜瑤解釋道:“此人?正?是醉仙樓的跑腿,也是侍奉過云娘的人?。”
云娘臨死前沒有?見過外客,可她見過樓里的人?。
這位小倌,在醉仙樓時唯唯諾諾,卻對姜瑤一再強調酒水有?問題,吸引姜瑤的注意力。
正?如姜潮所說,這酒的釀制方法只是看起?來有?問題,其實酒方被他?精心設計過,將藥性微妙地中和,單純的服用并不會對身體產生損傷。
他?這么做,是想?要讓姜瑤誤以為自己發現了真?相。
她年紀小,思慮不周,行事沖動。
他?設下的一步棋,引著姜瑤去調查酒莊,在此埋下炸藥,即便到最?后,他?真?的炸死了姜瑤,也有?屬于他?自己的一套說辭脫身。
故意殺害公主和為了自保而誤傷公主,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罪名。
然而,姜瑤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了世上有?平哀花的存在,只要查驗出?他?的酒中有?丁香,這就已經足夠了。
……
去醉仙樓第?一天,姜瑤就懷疑上了青萍這個人?。
可能連青萍自己也不知道,那日姜瑤審問醉仙樓眾人?的時候,那個名叫紅櫻的小姑娘曾經在收了姜瑤的金葉子后,悄悄告訴過姜瑤一件事——云娘生前,和青萍有?染。
紙總有?包不住火的時候,或許云娘和青萍自以為掩飾得很好。
紅櫻這個小姑娘,夜起?時曾經悄悄見過,青萍偷偷進了云娘的屋中。
或許在這樣的煙花之地,女伎與小倌間朝夕相處,久而久之也就有?了感情?,紅櫻心地善良,平日不愿意對外人?提及。
姜瑤記得自己曾經拉開云娘閨房的柜子,看到的那些?18+的東西。
姜瑤也算是經歷過現代的人?,看東西也更開放,經歷了兩輩子,她還是不理解為什么有?人?會喜歡s/m,不過她選擇尊重。
青萍是負責照顧云娘起?居的人?,最?后也是他?送云娘上船。
如果有?人?想?要在云娘身上做什么手腳,那青萍就是最?有?可能的那個人?。
而且云娘的傷口在胸口,得知青萍和云娘的關系,姜瑤那顆小小的不由得聯想?起?一下少兒不宜的事情?,想?到青萍究竟是怎么樣用一把鈍刀,輕聲細語地哄著云娘,讓她乖乖地被自己雕刻,享受著疼痛的快感,并一步步成為自己的傀儡,最?后赴死。
不過這些?聯想?姜瑤也不會當著眾人?的面說出?來,她只挑重要的部分說。
“青萍與云娘接觸最?多,我?當日便認為他?最?可疑,暗中將他?捉拿審問,這一審果然抖出?來不少東西。”
“他?本是襄陽王府的人?,埋伏在醉仙樓就是為了替襄陽王府收集消息,崇湖案發生那日,他?奉襄陽王之命,給云娘用了平哀花,使云娘失控,才說出?那些?話!而我?現在手中所得到的平哀花粉,全都是從這人?屋里搜出?來的!”
“至于,兩船不受控制地相撞,那就更簡單了,是因為襄陽王派人?動了船舵的結構,后來樓船撞擊,被他?們做了手腳的地方被撞毀,無從考究,這一切,都是他?的陰謀。”
說著,姜瑤伸手指向?姜潮。
其實姜瑤說得并不全,這個過程省略了很多事,比如說,她最?開始只是想?要人?盯著青萍,結果這人?壓根就不聯系襄陽王府,姜瑤盯了個空。
于是姜瑤干脆讓人?直接把人?逮了,為了防止打草驚蛇,她還特地讓人?易容成他?的樣子守在醉仙樓。
見姜潮遲遲不語,姜瑤來到青萍面前,原本衣冠楚楚的青年男子被折磨得不像樣子,一看見姜瑤,立刻往后縮,他?捂著腦袋,瘋瘋癲癲地道:“我?說,我?都說,平哀花在我?房間的進門第?三塊地板下面,挖開,你們去找……”
“云娘我?殺的,我?親自給她用了平哀花…襄陽王指使的,船也是……我?說,求求你饒了我?!”
“啊——”
他?突然尖叫起?來,把旁邊一個大臣嚇了一跳。
最?初,姜瑤也沒完全把握能撬開這個人?的嘴巴,她并不擅長?逼供的刑罰,術業有?專攻,她把審問青萍的任務交給了手底下的暗衛。
沒想?到夜刃的人?有?兩下子,居然真?的讓他?開口說話,有?了他?的證詞,可省了姜瑤不少事。
姜瑤不知道的是,她的命令下達后,她爹親自帶人?半夜拖走?了青萍,關在籠子里不人?不鬼地折磨了好幾天,直接將他?的精神給壓垮了,所以他?招供完畢后就瘋了。
姜潮沉默許久后,竟是開口大笑,“哈哈哈…好…好極了,公主殿下!”
他?看向?姜拂玉,雙目赤紅:“肅宗皇帝當年指定收養的我?,我?當年還為陛下擋下三箭,有?護駕之功,我?可是親王,就憑一個青樓小倌,你就想?污蔑本王!”
可姜瑤還沒完,她把那些?賬本全部都掀了起?來。
她沒有?被那笑聲影響,依然鎮定自若道:“獲取青萍的證詞后,我?又讓人?翻了襄陽王府的賬簿,發現襄陽王每個月有?多了兩千兩銀子的進賬,這筆進賬從何而來?何況襄陽王府日日山珍海味,裝飾華貴,滿地金銀珠寶,就算多了這兩千兩,也未必能讓襄陽王過上如此舒坦的日子。”
事實上姜瑤在得到青萍的證詞前就先翻了姜潮的賬簿。
不過為了讓自己搜查它?賬簿這一件事情?合理化,她故意把時間順序顛倒了說。
“襄陽王說了在酒中加入丁香是為了增香,可是丁香這一味藥材比尋常的香料要貴重,且帶有?微毒,連入藥都不常見,為何你不選擇其他?藥材,而非要選擇丁香?”
姜瑤盯著他?,這一次,她手里握著證據,再也不會害怕,“平哀之花生長?于西洲,西洲城自危陽之難就被胡人?占據,兩邊商賈不通,想?要得到這種花,除非讓胡人?送進來!”
姜瑤雙眸瞇成一條細線,寒光凌厲,步步緊逼:“你在京中設酒肆,賣出?的酒有?給平民,也有?給諸位大人?們,除了孫大人?,戶部尚書林大人?,中書監許大人?……這些?人?都因為喝了你的酒,而無意中常年服食用丁香,如果哪日你——或者說,胡人?想?要控制我?朝肱骨,只需要給他?們劃傷一道小傷痕,涂抹些?花粉就可以了!”
“襄陽王,”姜瑤痛斥道,“你究竟收了胡人?多少賄賂,竟然膽敢叛國,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隨著姜瑤的敘述展開,朝堂上的大臣臉色漸漸黑了下去。
他?們今日上朝,是為了彈劾女帝和林愫。誰都沒有?想?到,小公主竟然會給他?們帶來如此大的“驚喜”。
本來,朝臣并不是特別熱衷于崇湖案,畢竟整個案子也就死了一個女伎,除了案子在市井街頭流傳,興起?謠言牽連了林愫,這也不算是什么特別大的案子。
他?們竟不知,這個案子背后的牽涉居然這么大,平哀花,胡人?,平時服用的摻了丁香的酒……他?們仔細思索起?來,不由覺得脊背發涼,紛紛倒吸了一口涼氣。
平時喝過桑葉酒的臣子臉已經快繃不住了,似乎恨不得立刻去把這些?年喝點?酒的全部都吐出?來。
他?們當然知道這件事后果有?多么嚴重,如果不及時發現,胡人?就可以通過平哀花迷惑他?們朝臣,進而輕而易舉地把控他?們朝廷。
不僅僅是他?們,就連姜瑤自己,推斷出?這個結果的時候,都是嚇了一跳。
姜潮整張臉白了又青,半天才惱羞成怒地憋出?了四個字:“血口噴人?。”
“你是覺得一個小倌不能證明什么是吧?”姜瑤轉向?座上的姜拂玉,跪下道,“那懇請母皇可以下令搜查襄陽王府,收押審問襄陽王的臣屬,是非黑白,一問便知!”
姜潮怒道:“誰敢,我?可是親王!”
他?看向?姜拂玉,喉口一哽,“姐姐……”
眾臣見姜瑤帶頭,也不顧慮那么多了,紛紛跪下,請求道:“請陛下搜查襄陽王府!”
姜瑤抬眼看著姜拂玉。
她感覺到自己的頭有?些?暈,導致些?許眼花,看不清姜拂玉的表情?。
她心想?,群臣逼諫,事關胡族,姜拂玉但凡有?點?腦子,就應該不至于在這種場合下袒護姜潮。
然而,下一刻,她聽到姜拂玉道:“查?為何要查?”
姜瑤猛地瞪大眼睛。
氣氛都烘托到這種地步了,她不會還不查吧?
姜拂玉卻朝她笑了,“阿昭起?來吧,你父君來了。”
話音未落,姜瑤就忽然感覺有?人?支著她的腋窩,將她拉了起?來,她抬頭,穿著冕服的林愫已經走?到了她的身后。
朝臣們都跪著,也是這時才發現,林愫居然上殿了。
……他?這個時候來干什么?
林愫才受了傷,臉色有?些?蒼白,尤其是他?的嘴唇,甚至不帶一絲血色。
他?伸手摸了摸姜瑤的腦袋,“辛苦阿昭了。”
他?笑道:“剩下的交給父君和母皇吧。”
“唉?”
姜瑤恍惚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
與此同時,甲兵從四面八方涌出?,又架著一群人?出?來,全扔在大殿上。
一個個被打得渾身是血,被麻繩捆著。
姜瑤下意識捏了一下林愫的手指,林愫卻趁機握住她的手,將她攏在自己的廣袖下。
姜瑤只露出?了個小腦袋,看著被林愫帶上殿的人?。
為首的一個姜瑤認識,名叫李九,原本是她宮中的內官,前些?時候突然失蹤不見,她還以為是調去了別的地方,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她滿臉驚訝地看向?林愫,忽然間,似乎意識到了什么。
她爹真?的不是傻白甜。
……
當日林愫刑訊完李九,就猜到這些?人?很有?可能會被滅口,于是立刻就給他?換了個地,用別的死囚來代替,果真?,當夜詔獄就燃起?了一場大火。
這批偷梁換柱活下來的人?則繼續被林愫挨個審問,除了不小心打死的,堅持不說被滅口的,全部都被丟在了這里。
林愫刑訊逼供人?的方法最?是刁鉆惡毒,只要活著到了他?的手里,十個人?里有?九個都會開口。
姜潮大概也沒有?猜到,他?原以為的廢棋,全部成為了林愫手中的籌碼。
林愫道:“自己說。”
朝會到了后半截,完全成了逼供大會。
這群人?一個個眼神空洞,林愫開口后,就不受控制地哆嗦著將姜潮安排他?們入宮讓他?們當探子的事全部吐了出?來。
這些?人?都是姜潮的眼線,自從入宮后,便負責盯梢宮中女官、女帝以及公主等人?的動向?,將內廷消息傳遞給姜潮。
林愫揪著李九,準確無誤地把這些?人?全都拔了出?來。
他?們還將林愫崇湖案當天出?宮的消息也說了出?來,是他?們將林愫和公主的行蹤告知襄陽王,使其能夠追蹤二?人?,造成崇湖案。
朝臣聽得愈發膽戰心驚,同時也發覺不對勁。
姜潮一個親王,如何有?錢能養那么多的探子,除非背后有?人?提供支持。
如果姜潮真?的和胡人?勾結,那胡人?豈不是通過姜潮,以及他?養的探子,對宮中諸事如同探囊取物,一清二?楚。
而且更要緊的是,這些?人?說著說著,還抖出?了另一個人?。
“我?們之所以能入宮,是李大人?借助太妃,在我?們的戶籍上作假,安排我?們到各個宮中!”
一直埋頭裝死的李尋安聽見這話,當即跳了出?來,“陛下明鑒,微臣乃是朝廷命官,郎君怎可憑借這不知道從哪找來的宮人?,就污蔑微臣!”
“簡直一派胡言,血口噴人?!”
姜瑤原本放空地站在林愫身邊,差點?被他?的唾沫星子給濺到。
她委屈地往林愫身后退了一步,她心想?,他?和姜潮可真?像,無法辯解時,只會拿身份來壓人?。
林愫神色淡淡,用像是看戲一樣目光看著他?。
就在這時,一道女聲從殿外傳了進來。
“他?們說的話不作數,那我?呢?”
李尋安的身子定住了,回頭看去,只見一個身穿白色衣裳的少女立在殿外,抬眼看向?李尋安。
她身形單薄瘦弱,目光宛如一潭死水。
她走?進殿中,在李尋安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輕聲開口,對他?喊道:“哥哥。”
第64章 結束
李清嘉。
眾臣們整齊劃一地露出了見了鬼似的表情。
李尋安的妹妹, 她不是已經死了嗎?
李清嘉今天穿了高領的衣服,可?她抬頭的時候,衣領下?縮, 還是露出脖子上纏繞了一圈的紗布。
因為傷了喉嚨,她說起話來有些沙啞。
“哥哥,我沒死, 你不?高興嗎?”
李尋安頹然倒在地上。
姜瑤疑惑地抬頭看?林愫,她沒有見過?李清嘉,但是通過?稱呼,她已經猜到了眼前這位就是李尋安的妹妹,那個本該死在林愫手上的人。
她出現?在大殿上,也印證姜瑤心里?猜測的一件事。
那杯茶, 真的是林愫自愿喝下?的,他此舉是以身涉險,空手套白狼。
林愫溫和地看?向她,溫聲道:“阿昭既然已經猜出來了,就不?要用這種眼神看?爹爹了。”
大概是對這個哥哥太失望了, 李清嘉收回了目光, 邁步走?倒姜拂玉面前。
她跪下?,說道:“陛下?, 臣女要告發兄長李尋安與襄陽王,暗通胡族, 謀殺親人。”
“前些日子?,臣女偶然間聽?見兄長李尋安與襄陽王在家中花園議事, 一時好奇偷聽?, 無意中竟發現?他們商量的事竟是與胡人相關,他們二人早就與胡人勾連, 妄圖控制我朝朝政,那個酒莊就是在胡人的授意下?建成,胡人為其提供平哀花花粉,為的就是控制對我朝重臣。”
“在崇湖案前,他們已經通過?平哀花控制過?朝廷命官,不?久之前,襄陽王控制城門尉,讓其批復部分胡人的通關文書,又為胡人偽造假身份,讓胡人能夠自由進出。”
李清嘉幾乎是咬牙切齒,“臣女不?過?一介女流,聽?聞此事時慌亂踧踖,不?慎驚動草木,被兄長發現?,從那以后,就此被他囚禁在家中,若非臣女還有利用價值,他甚至要殺臣女保住秘密。”
“這次太后壽辰,他們也是用平哀花控制我,想要用我的清白陷害郎君,幸好郎君及時識破隨機應變劃傷臣女的皮膚,并打暈臣女,將?計就計讓臣女金蟬脫殼,今天才?能站在這里?將?真相說出。”
林愫懂醫術,當時李清嘉被戳傷脖頸,傷口看?起來可?怕,但并不?致命。
她倒地后不?久就被林愫串通的侍衛帶走?,請御醫診治。
可?是當時李尋安甚至不?屑于檢查一下?地上倒下?的李清嘉是否有呼吸,就開始滿門心思投入到誣告林愫。
他對這個妹妹,除了利用,沒有絲毫愧疚之情。
既然李尋安不?仁,也別怪她李清嘉不?義,李清嘉清醒過?來后就一絲一毫全?無保留地將?李尋安的預謀告知前來審問的劉孚。
既然要死,那就大家一起死,尤其是李尋安,她要他,要李家給自己償命!
她的話擲地有聲,“胡人在上京城南三十里?的小?鎮上茶樓設有據點,他們運來的平哀花粉末就放在此處,還請陛下?明察。”
姜拂玉當即站起身來,“昨夜朕已經派劉孚去查了,李小?姐說的東西,一樣不?少,查驗的平哀花更是有兩?車多?李大人,你還有什么要狡辯的?”
李尋安雙目赤紅,昨夜姜拂玉不?是為了救姜瑤手忙腳亂嗎?
她是什么時候分神去做這些事的?
這群胡人果真是蠻人,據點被端了,這么大的事情,竟然沒能通知到他府上!
李尋安眼里?掠過?一絲狠色,人贓俱獲,還有什么可?以辯解的。
李尋安還有最?后一步棋,非到迫不?得已之時,他絕對不?會走?到這步。
他默默地按住袖子?下?的短刀,他是李家家主,吏部尚書,宮門尉根本就不?敢搜他的身,也沒有想到,他竟然敢將?兵器帶上大殿。
他陡然出手,沖向姜瑤——
事到如今形勢所逼,他只能這樣做了。
挾持女帝唯一的女兒?,逃出城,調動中央軍,展開巷戰,然后立刻傳訊荊州,調出荊州的兵力……
狐妖惑主,女帝昏庸無能,他的女兒?也是姜家血脈,他可?以打著?清君側的旗號,讓荊州軍攻入京畿,扶持另一位明君上位……
若是他女兒?登基,即便十三州有怨言,也必然不?敢輕舉妄動……
“小?心!”周遭的朝臣看?到他藏起的寒光,尖聲道。
姜瑤遲鈍地回神,想要躲閃可?已經來不?及了。
下?一刻,李尋安陡然瞪大眼睛。
他低頭盯著?自己的胸口,一柄短刀穿心而過?。
他還沒有接近姜瑤,忽然上前的林愫就輕而易舉地卸下?他手中的刀刃,反手刺進他的心臟。
動作快到幾乎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
座上的女帝淡然抬頭,表情都沒變過?,似乎對這一切早有預料。
林愫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上,“吏部尚書李尋安,通敵謀反,庭上作亂,妄圖刺殺陛下?,現?已伏誅。”
話罷,林愫拔出了手中刀,一腳踹開了李尋安,他倒在地上,一劍穿心,他活不?了了。
眼睛睜著?,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樣。
李清嘉往那個方向掃了一眼,冷漠地移開了目光。
自作孽,不?可?活。
畢竟離得太近,林愫雖有心控制,但鮮血還是不?可?避免濺了一滴在姜瑤臉上。
有點臟了。
林愫伸手擦去,溫聲道:“別怕。”
姜瑤眨了眨眼睛,心中的震驚多過?后怕。
李尋安就真的這樣死了?
這……似乎也太簡單了吧?
姜瑤微微皺眉,后知后覺發現?,林愫這個踹人的腳法,似乎有點眼熟。
此時,劉孚帶兵上殿,“陛下?,幽、并二州騎兵已至城外,長水軍與虎賁軍知曉不?敵,現?已投降,臣帶人長驅直入,包圍襄陽王府和李府。”
幽州與并州距上京千里?之遙,而這二州的鐵騎居然出現?在上京城中。
朝臣們這會可?是明白了,女帝早早地開始布下?了這盤棋。
襄陽王、李尋安,早就在女帝的股掌之間。
這些天發生?的事情,崇湖案,太后壽辰,可?能都是女帝有心為之。
姜拂玉站起身來,給今日的朝會收了個尾,“襄陽王府的人通通捉拿,押入天牢等候指示,而李家……沒有朕的命令,不?允任何人出入。”
“散朝。”
乾坤已定,朝臣們在震驚中離去。
姜潮看?著?姜拂玉,眼神已經有些空洞,身側的人拉了一下?他,他險些摔倒。
為什么…為什么會發展成這個樣子??
明明一切都是按照他所預料的那樣發展。
他被人帶走?前,不?死心地看?著?姜拂玉,蒼白地開口:“姐姐……”
姜拂玉被這個聲音喊得一愣。
姜拂玉回頭看?著?他,目光復雜。
她忽然想起小?時候,第一次見這個異父異母的弟弟時,他正一個人孤零零地在花園里?蕩秋千,身影瘦弱可?憐。
那時候姜潮才?十歲,剛離開了父母,從千里?之外的封地被送到了皇宮之中。
她動了惻隱之心,忍不?住上前和他打招呼,說些寬慰他的話。
后來每逢遇見他,總會讓人去御膳房拿點心給他吃,主動和他說說話。
她向來知曉姜潮性情陰冷孤僻,她的這些舉動雖然不?能解決思鄉之苦,只求能夠給他帶來少許的慰藉。
宮闕之內的齷蹉事數不?勝數。
后來姜拂玉某次路過?姜潮的寢宮時,竟然在門口看?到了她那個沒用的皇兄的侍從。
她心中陡然一驚,毫不?猶豫地闖入寢宮之內,竟然發現?她的皇兄壓著?那個瘦弱的孩子?,生?硬地扒開他的衣裳,行不?軌之事。
年少的姜拂玉一腔熱血,氣不?過?來,甚至沒有去想得罪皇兄的后果,就拿起一邊的花瓶,用力砸在皇兄頭上,將?姜潮從他身下?拖了出來,蓋上外衣。
事后,姜拂玉更是拽著?皇兄的衣領警告,如果他還有下?次,就拉著?他去父皇和朝臣。
因為這件事,姜拂玉還被皇后罰跪了兩?個時辰。
她救姜潮時并沒有想那么多,只是出于正義,關心他,則是因為惻隱之心。
卻沒有想到,久而久之,姜潮竟然對她起了私心。
她登基之時,曾遭遇刺殺,是姜潮不?顧一切攔在她身前,替她擋下?最?致命的三箭。否則,就她剛剛生?產完的虛弱身子?,根本就無法扛過?來。
為了彌補,姜拂玉后來增加了給他的俸銀和賞賜,給了他親王的殊榮。
她知曉姜潮的感?情,但她也明確地拒絕。
姐弟間如何能生?出男女之情,那簡直就是亂/倫。
她原本以為,守好分寸,他們還是能夠一輩子?做姐弟。
只是……
姜拂玉冷聲道:“你太令我失望了。”
……
姜瑤昏昏欲睡地趴在林愫的膝蓋上,她朝會上情緒過?于激動,完全?沒有注意到,她額頭上的傷口已經崩裂,血水都染紅了紗布。
退下?來精神松懈,她疼得就差沒哭出來。
林愫手中握著?濕布,沿著?她傷口的邊沿,輕輕地擦去她的血跡,然后撒上止疼和凝血的藥粉,一圈一圈地繞,給她重新包扎好。
最?后順手打上個蝴蝶結。
姜瑤委屈地摳著?林愫衣服上的繡邊,“這個傷口會不?會留疤呀?”
林愫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頂碎發,溫柔地說道:“不?會的,等凝血以后,御醫會給阿昭開祛除疤痕的‘玉顏膏’,阿昭只要聽?話,每天按時涂抹,皮膚一樣會恢復如初的。”
姜瑤哀怨地道:“絕對不?能留疤,留疤了,我就不?好看?了。”
“放心吧,阿昭無論如何都好看?,一個傷疤,還不?至于損傷阿昭的容貌。”
姜瑤自顧自地說:“有疤就沒有爹爹好看?了。”
林愫:“……”
這個小?孩子?怎么這么愛攀比,還偏偏喜歡和他比。
他半是開玩笑半是安慰地道:“放心吧,阿昭的臉如果花了,那爹爹也在額頭上劃一道,到時候還是阿昭好看?,爹爹比不?過?阿昭的。”
“不?行!”姜瑤支起小?腦袋,一聽?他要劃花自己,當即就急得不?行,正當林愫感?動地以為這小?丫頭在心疼自己時,這逆子?發話了:“我要比也只和長得最?好看?的人比,你要是劃花了臉,長得不?好看?了,我比贏了也沒意思,我才?不?要和你比了。”
林愫:“……”
不?生?氣不?生?氣,往好處想,自己還是她心目中長得最?好看?的人不?是嗎?
他嘆了口氣,“那就別動了,你現?在動得越厲害,越容易觸及傷口,反復撕裂,恢復得更慢。”
姜瑤乖乖聽?話,不?再動了,乖乖地靠在竹席上,朝會耗盡了她所有的精力,她現?在都快睜不?開眼睛了,之所以還醒著?,不?過?只是依靠著?和林愫打嘴炮,給自己提神。
她現?在還不?愿意閉上眼睛安睡,就是想要聽?案子?最?終的處理結果。
父女兩?人正坐在景儀宮一處檀木屏風后,自從下?朝后,林愫就抱著?她來到了這里?。
屏風前,姜拂玉在接見幾位朝臣,商議著?對李尋安和姜潮及其黨羽的發落。
“陛下?,還有一件事,”劉孚說道,“荊州那邊是否要注意……”
畢竟荊州牧是李家人,唇亡齒寒,得知李尋安在京中死訊,只怕要生?動亂。
“去找新城公主,”姜拂玉說道,“李尋安死了,但他還有兩?個李姓的孩子?,隨便挑個來接管李家,再讓新城公主李家主母的身份給荊州牧去信,就說朕顧念親情,看?在新城公主面上,愿意大度放過?李尋安以外的李家人,若荊州牧愿意安守本分,朕不?會找他麻煩,讓他好好地掂量一下?。”
“是!”
姜瑤聽?著?姜拂玉有條不?紊地逐一吩咐,忽而明白,她和姜拂玉之間,在智商上有一定的距離。
姜拂玉能夠從公主一步步登上皇位,成為南陳第一位女帝,姜瑤或許永遠也達不?到她那個境地。
如果沒有上輩子?的記憶,她甚至發現?不?了平哀花。
而她娘則可?以暗中籌謀布局,織下?一張天羅地網,連帶著?在李尋安死后,平衡李氏一族的方法也想到了。
姜拂忽明白了,這就叫做降維打擊。
她又將?目光投向林愫,那么,林愫在這局中,究竟參與了多少。
姜瑤忍不?住問道:“爹,你們什么時候發現?平哀花的?”
林愫道:“爹娘怎么放心得下?阿昭一個人去查案,阿昭去的每一個地方,審問的每一個人,我和你娘親都知曉。”
聽?到這話,姜瑤心臟咯噔跳了一下?。
她回想起林愫朝廷上踹李尋安的那腳,陷入了沉思中。
原來他們一直在……監視自己。
“那個名叫青萍的小?倌招供后,我和你娘也意識到崇湖案背后真相非同尋常,且抓了李九后,我與你娘漸漸也知道李尋安與襄陽王來往緊密,或許也參與其中,對著?他們兩?人查,自然而然就查出來了。李家手握兩?萬中央軍,你娘考慮到最?壞的打算,干脆命劉孚北上調軍,保證京畿安全?。”
林愫所說的每一件事,主語幾乎都是“我和你娘”,姜拂玉的布局,全?都有他的身影。
明白了,這是她爹娘共同solo的主場。
姜瑤心想,合著?就算沒有她,她爹娘也能審查清楚,她的貢獻相當于零。
她偷偷跑出城,踩進姜潮的全?套中,還差點亂了他們的布局,成了他們這場必勝的棋局中唯一的犧牲品。
林愫看?出她的心思,又說道:“當初青萍招供時,他本人也不?了解那些能夠控制云娘的紅色粉末,也說不?清來處,若非是阿昭翻出了《西洲縣志》,我們還也不?知道這些東西是產自西洲的平哀花,并認定此事和胡人有關。”
“阿昭還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
本來他們允許姜瑤查案,只是放她出去玩玩,對她沒有太多的要求。她能獨自查出這個結果,他和姜拂玉心里?還是跟滿意的。
姜瑤翻了個身,冷哼道:“下?次你們設局,可?不?能再這樣瞞著?我了。”
鬼知道她這些天多么為外面流傳的那些謠言憂心。
事情也算有所著?落,她松了口氣,總之,能夠將?姜潮和李尋安繩之以法就好了。
只不?過?,姜拂玉在外面和大臣們討論了半天,將?李家每個人都安排得一清二楚,唯獨沒有說怎么發落姜潮。
姜瑤努力地聽?著?,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等到有大臣提出:“陛下?,襄陽王該如何處置?”
快打蔫的姜瑤立刻豎起耳朵,然而此時姜拂玉卻掉線了。
時間漸漸流逝,一秒…兩?秒,四周陷入死寂中,女帝久久沒有回答。
長時間沉默,讓姜瑤抓心撓肝,她伸手想要去碰那扇屏風,然而剛剛起身,忽然力竭,失去意識,從榻上翻了下?去。
林愫臉上一變,手快撈住她,才?沒讓她栽跟頭 。
他抱起昏睡不?行的姜瑤,搭上她的脈搏,終于松了口氣。
原來是太累睡著?了。
……
過?得的勞累加上前一日被炸藥震傷了腦子?,姜拂一睡就睡了整整兩?天一夜。
在此期間,京中幾乎要翻天了。
禁軍浩浩蕩蕩封了五家酒肆,并在城中大肆抓捕胡人的間諜,鬧得沸沸揚揚。
他們在追查奸細同時,還順便將?襄陽王和吏部尚書私通胡人的消息一起傳了出去,將?崇湖案和之前狐妖的傳言歸咎于胡人想要挑撥離間。
自危陽之難后,南陳人對胡人深痛惡絕,知曉此事后義憤填膺,之前說林愫是什么禍亂君主的狐妖的傳言自然土崩瓦解。
……
對于李家幾個孩子?的處置,姜拂玉很快就有了決斷。
劉孚奉女帝之命,親自帶著?御林軍沖進李府。
彼時,姜玥當時正和三個弟弟躲在母親身后,見到甲兵進入,幾個孩子?嚇得尖聲驚叫,連帶著?新城公主也捏了把汗,不?過?在孩子?面前,還是強行鎮定。
“陛下?有令,清河郡主以及大公子?冠以皇姓,理應在宮中宮由陛下?教導,不?宜再留在府上,帶走?!”
劉孚揮手,甲兵上前,拉起姜玥和她年紀最?大的那個弟弟往外拖,姜玥哭喊道:“母親,母親,快救我救我!”
她弟弟同時也大哭出來。
新城公主抱著?剩下?兩?個年幼的孩子?,連忙一遍遍磕頭道:“劉大人,求求你,能不?能讓我見陛下?一面,讓我求求陛下?,不?要讓我們母子?分離!”
劉孚受不?起她的大禮,只好也跪了回去,拱手道:“陛下?說了,公子?和郡主雖冠以皇姓,但內里?卻是李家人,他們既然用了這個姓,就應該承擔起用這個姓的后果,殿下?慈母心懷,舍不?得孩子?也是正常,但孩子?被錦衣玉食囚禁一輩子?,也總比謀反丟了腦袋強,對嗎?”
聽?到這話,新城公主呆愣在原地,劉孚揮手,正要吩咐人帶著?兩?個孩子?離開。
新城公主這才?反應過?來,起身追了上來——
“等等,等等,劉大人!”
她穿著?華貴的三疊裙,跌跌撞撞推開甲兵來到長子?和長女身前,看?著?兒?子?女兒?滿是淚痕的小?臉,長久地盯著?他們看?,似乎想要努力把他們的容貌都記住。
新城公主明白,這一別,這輩子?都可?能無法再相見。
劉孚按著?劍,給她和兩?個孩子?的告別留了點時間,并沒有阻攔。
姜玥哭著?喊道:“娘……”
新城公主替女兒?擦干了淚水。
新城公主從小?就不?如幾個姐妹,她不?如姜青玉那般會審時度勢,也不?如姜拂玉那般驚艷絕才?,只能隨遇即安,走?一步看?一步,規規矩矩地長大,嫁人。
也因此,她一生?中也無法給孩子?太多的東西,她的一切都來源于她丈夫,明知所嫁非人,也沒有辦法像姜青玉那樣帶著?孩子?們避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彎下?自己的脊梁,去求她妹妹,給孩子?們留一條生?路。
“別哭了,玥兒?,你是姐姐……”
她哽咽道:“今后的日子?可?能會很艱苦,再也不?如往日在府中的自在,阿娘知道你性子?烈,但是,好死不?如賴活著?,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千萬不?要尋短見,一年,十年……活著?,就已經比很多人要好了。”
“從今往后,多加保重。”
……
姜瑤做了個很長的噩夢,醒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有些魂不?守舍的。
“殿下?,殿下??”
“啊?”姜瑤一驚,原來是臨春在叫她。
“郎君昨日就去了景儀宮,只怕沒那么快回來,殿下?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姜瑤點點頭,“那…吃吧。”
她傷口沒好,不?能吃太過?油膩上火的食物,姜瑤看?著?這一桌清淡的飯菜,正要起筷,可?她凝視著?自己的雙手,猛然間閃過?一些畫面,像是著?了魔一樣,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扶著?桌子?就干嘔起來。
“殿下?!”
四周宮女立刻來查看?她的情況,“快,快去叫御醫!”
“不?要!”
姜瑤扶著?桌子?,喊住了她。
姜瑤滿眼通紅,“我沒事!”
臨春擔憂道:“真的沒事嗎?”
姜瑤問道:“襄陽王,現?在如何?”
“襄陽王府的下?人已經被全?部斬首,只是……襄陽王現?在被陛下?關押在天牢中,陛下?還沒有說該如何處置……”
第65章 報仇
昭徽二年, 姜瑤十六歲。
女帝在行宮遇險,昏迷不醒,經過調查, 兇手正是東儀宮儲君。
以女弒母,謀逆大罪。
姜瑤被押入天牢,等候處置。
……
鐵門上傳來一聲清響, 姜瑤下意識蜷縮到?角落里,皮膚與土墻的糙面剮蹭,單薄衣衫下的傷口被牽扯,鮮血洇紅了她入獄時?所?穿的碧色羅裙。
姜瑤怔然抬頭?。
襄陽王姜潮。
他來了……
自從母皇在行宮中遇刺,舊傷反復,這些天更是?昏迷不醒。這皇宮好像就成了李家人?的天下。作為?與李氏家族交好的襄陽王, 姜潮也漸漸得勢。
一個小小的親王,竟然也能?自如出入天牢重地。
看守姜瑤的獄卒已經習慣了姜潮的到?來,他抬手做了一個指令,獄卒便心領神會地走進來,熟練地將角落里的姜瑤拖了出來, 架在刑具上。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受刑時?間。
她十根手指的指甲被逐一拔去, 鹽水撒在姜瑤的傷口上,一根接著一根銀針扎入她的血肉中。
剛剛開始進入天牢的時?候, 姜瑤被這些刑罰折磨得崩潰大叫。
她從小被父親愛護,林愫從來不舍得打她連帶著說話都?是?輕聲細語下。
跟隨母親回宮, 她貴為?一國公主,身份尊貴, 從來沒有?人?敢對她做出這些事情。
而自從她淪為?階下囚, 她覺得自己不是?人?,而是?一個動物, 沒有?任何屬于人?的尊嚴,可以隨時?被擺弄。
長時?間的折磨后,到?了現在,姜瑤已經習慣了姜潮隔三差五對她上刑,她已經對疼痛感到?麻木。
獄卒對她一頓慣常的用刑后,輪到?姜潮親自上場。
她冷漠地看著姜潮拿起燒鐵烙,按在自己胸口的皮膚上。
炙熱的疼痛蔓延四肢百骸,如萬蟻噬心,姜瑤渾身都?按耐不住顫抖著,她甚至聞到?了焦熟的味道。
她的皮膚向來光潔如玉,自從她年歲見長,嘗嘗學著南陳女子?的方法保養皮膚。
可是?在天牢的許多天后,她渾身的皮膚全是?各種?傷口,不忍直視。
她目光依然冰冷,似挑釁般看著姜潮。
姜瑤的態度當即將姜潮激怒,他上來抓著她的頭?發,大喊:“疼嗎?你喊我?一聲父親我?就放過你,你喊呀,你喊呀!”
“只?要你喊,我?就饒你性命,喊呀!”
刑訊是?為?了逼供,姜潮剛開始是?想屈打成招,逼迫姜瑤簽字畫押,承認她刺殺女帝的罪行。
姜瑤可以死,卻不能?讓自己的死為?人?做嫁妝,她滿身的反骨在獄中體現得淋漓盡致,硬生生挺過刑罰,即便再痛苦,也偏偏咬緊牙關,就是?不招供。
哪怕他們打死自己,沒有?她的證詞,就永遠無法證明她有?罪,哪怕他們最后扶著那個傀儡登上了皇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順,十三州藩王隨時?可以以此為?借口進軍京畿。
哪怕最開始,姜瑤從來沒有?想過,她居然能?夠抗過這么多懲罰。
大抵是?沒有?想到?姜瑤如此硬氣,咬死不愿意招供,姜潮積攢了一肚子?怒氣,漸漸的將對她的逼供變成了發泄,將他的求而不得遷怒到?姜瑤身上,拿她取樂。
他手中的鐵烙幾乎要刺進她的心臟,重傷下姜瑤眼神間漸漸迷蒙,眼前一陣陣發黑,都?快要看不清東西了,耳邊充斥著姜潮癲狂的吼叫:“你承認我?這個父親就這么難嗎?就這么難嗎?”
姜瑤嗤之以鼻,姜潮也想和她生父作比,他也配?
在這個世?界上,她只?愿意承認林愫一個父親。
姜潮讓她喊他父親,比讓姜瑤簽字畫押還要難。
不知道過了多久,快要失去意識之際,一盆冷水澆灌下來,姜瑤瞬間清醒了不少。
四肢上刻骨的疼痛傳來,她顫抖得更加厲害,她本是?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可此時?終究是?按耐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姜潮大概是?累了,或者不想繼續浪費時?間,揮手讓人?將姜瑤抬下去。
獄中有?安排醫師,每次折磨完姜瑤后,姜潮都?會讓醫師給姜瑤診治,進行簡單包扎止血,防止她真的死了,后續的招供沒有?著落。
其實,最開始入天牢的時?候,在第?一次被嚴刑折磨后,姜瑤是?真的想過要尋死的。
她甚至對著墻角狠狠撞了下去,把自己磕得頭?破血流,她想要用這種?方式把自己撞死,可惜被獄卒救了回來。
她那時?候想著,死了就不用被這樣無休止地折磨下去,死了他們想要自己認罪的想法就落空了。
可是?到?了后來,姜瑤一想到?害她的人?還活著,她就沒有?辦法瞑目。
她要活下去,無論多痛苦,她都?要好好活下去,她就這樣子?和他們耗著,看看到?最后,究竟誰能?活得過誰。
可惜的是?,長久的拖延下,李家人?始終會失去耐心,他們才不會允許姜瑤一直活下去礙他們的眼。
既然她不愿意寫認罪書,那她存在也沒有?什么價值了。
姜瑤死去的那夜,是?一個有?月光的夜晚。
彼時?,獄中靜悄悄的,守夜的獄卒都?在打著瞌睡,姜瑤一如既往,疲憊地靠在墻角。
睡夢中,忽然被開門聲驚醒,陡然睜眼,借著高窗上照進的月光和遠處微弱火光,姜瑤依稀看見一個人?站在鐵門前,手中握著白色長綾。
她下意識往后縮,探手伸向稻草堆里。
上官寒那日探訪天牢,離開之前,曾經偷偷將一把短刀塞進她的手中,她悄悄地藏了進了稻草中,如果有?人?想要對她圖謀不軌,那她就……
然而,下一刻,那個黑衣小吏卻一動不動地展開手心,一塊玉佩垂落下來,流蘇墜子?無風而動。
姜瑤早就習慣了在黑暗中視物,月光下,姜瑤看見那塊玉佩發射著明亮的光澤,這是?一塊青色的玉佩,還有?上面的合歡花圖案。
認出玉佩的時?候,她心漸漸沉落下去,藏在稻草后的手握緊又松開。
她不可置信地上前兩步,伸手去握住那塊玉佩。
雖然離家多年,但?是?她還是?記得林愫常年收在盒子?里的那塊青色玉佩。
他珍藏的東西很少,像這塊玉佩一樣小心收著,甚至因為?擔心被她弄壞,都?不愿意給她多看一眼的更是?世?無其二。
年幼時?姜瑤好奇,曾經哀求撒嬌撒潑,才有?幸在林愫的盯梢下,賞玩一番。
那時?候的她,只?是?單純地想要看清被爹爹愛惜的物件究竟是?什么樣子?的,看清后也覺得不過爾爾,卻唯獨認認真真記住了玉佩上的圖案。
小吏給她看的這塊玉佩的玉質、色澤,還有?上面的花紋,和她年幼時?觀賞的玉佩一般無二。
如果他們不是?見過林愫,又如何能?拿出這樣的玉佩來威脅她?
她這雙傷痕累累的雙手捧著玉佩,血漬染污了青玉,和幼年時?相?比,再次見到?這塊青色玉佩,一切已然物是?人?非。
姜瑤哭了,眼淚沖洗著她臉上的血污,滴落在玉佩上。
小吏握著白綾一圈圈地纏繞上她的脖頸,收緊,窒息感傳來。
她明白了,為?什么他們夜里只?派一個瘦弱的小吏就敢來殺她。
林愫珍藏的東西,很少會落入他人?手中。
他們是?什么時?候找到?爹爹的?
爹爹還好嗎?
可是?姜瑤也沒有?太多時?間去想這些事了。
她沒有?反抗,也不敢反抗。
再不甘心她也無可奈何。
她不想死在這里,但?是?她更害怕林愫因她連累。
落到?李家人?手里,只?要她還活著,李家人?肯定不會善待她爹爹的。
白綾的纏繞下,她感受到?空氣在消失,大腦因缺氧而脹痛,萬物化為?流光從她的世?界中抽離出去,連帶著她的生命,也緩緩流逝。
她這一生過得足夠失敗的了,她死了就死了吧,只?求用她這條命,換取吉光片羽的希望,護住她的爹爹……
這樣就足夠了。
姜瑤認命地閉上雙眼,不再掙扎,手中的玉佩掉落,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
姜瑤從醒來開始就是?悶悶不樂的,連飯菜也吃不怎么下去。
臨春方才看她不舒服,又不肯找御醫,心想她可能?是?因為?頭?傷未愈,本來就頭?疼郁悶,加之醒來時?沒有?看見林愫和姜拂玉,心緒不佳,有?些魘住了。
小孩子?都?是?粘人?的,姜瑤也不是?宮女們看大的,宮女們說不上是?她親近的人?,比起從前宮里長大的孩子?,姜瑤更像是?個民間長大小孩,也更粘父母。
臨春特地找人?去景儀宮,將姜瑤蘇醒的消息告知女帝和郎君,希望他們能?回來開解姜瑤。
可惜那兩位這兩天忙著追查胡族奸細,幾乎腳不沾地,根本無暇分神。
林愫更是?已經在廷尉司呆了一天一夜,審問最新抓捕的胡人?,最快要到?晚上才能?夠趕回鳳儀宮。
姜拂玉只?是?吩咐御醫和宮女們照看好她,等她忙過了這幾天,她抽出時?間再好好陪一陪姜瑤。
胡人?膽敢勾結南陳親王與重臣,妄圖把控南陳朝政,姜拂玉怎能?咽下這口氣?看這兩天的風向,朝臣們大抵能?猜到?不久之后可能?會發生什么。
恐怕就在不久之后,繼危陽之難以來,南陳和胡人?,將再有?一戰。
姜瑤查出姜潮背后是?胡人?時?也猜到?了這一點,不過后續就不關姜瑤的事了,真的要打,那也是?姜拂玉要考慮的事情,排兵布陣是?武將該想的,而統籌布局則由文官考量。
作為?只?有?八歲的公主,在戰爭大事上,姜瑤甚至連上桌吃飯的資格都?沒有?。
她怔怔地坐在窗臺前,看著院子?里漸漸長高的花樹。
時?節輪轉,春夏代序,距離他們剛剛回宮那會兒,這院子?里的花草愈發繁盛,連帶著雀鳥也多了起來。
有?幾只?麻雀在屋檐上筑巢,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臨春將御醫熬好的藥端給姜瑤:“殿下,您先把藥喝了吧,陛下暫時?不能?過來,郎君晚上就會回來,你還是?別?等了。”
姜瑤向來怕苦,但?她發呆的時?候大腦放空,只?會無神地聽從臨春,像只?木偶一樣乖乖地捧起碗,把藥喝完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臨春話中的意思,是?以為?她現在走神是?為?了等姜拂玉和林愫。
其實不是?。
她只?是?因為?又夢見了上輩子?天牢里的場景,有?些魔怔。
夢中,她被囚禁在那一方小屋中,不辯日夜,渾渾噩噩,被刑訊逼供,打得渾身是?傷,每一日都?活在恐懼之中,不知道哪天就會莫名其妙地死去。
她拉開袖子?,低頭?看著自己雪白的手臂,依稀記得雙手全是?血水的模樣,好像還感覺到?身上有?些幻痛。
她將藥碗還給臨春,順便漱了個口。
姜瑤已從臨春口中得知姜拂玉下令將襄陽王府所?有?下人?棄世?街頭?,且唯獨還將姜潮留在天牢中,至今未處置,也沒有?消息。
可能?,真的是?要放過他……
姜瑤思緒翻涌,如果姜拂玉看著舊情放過姜潮,讓他還能?從天牢中出來,上輩子?已經死去的她也不會安息的。
如果姜潮還活著,她這輩子?也不會安寧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姜瑤終于下定了決心,開口喊道:“禾青……”
禾青方才一直蹲在屋檐下的梁柱上,饒有?興趣地看著麻雀孵蛋,聽見姜瑤的呼喊,從上面跳了下來,闖進她的視線中,“殿下有?何吩咐?”
姜瑤也從榻上跳了下來,“走走走,跟我?去天牢。”
再一次踏出天牢,雖是?隔世?,但?對于姜瑤而言,不過才過去了幾個月的時?間。
姜瑤看著望不到?頭?的陰暗的牢房,有?些悵然。
天牢就在外宮,平日關押的都?是?朝廷要犯。
最近抓捕的胡人?全部都?關在廷尉司,剩下一些牽涉其中的李家及其幫兇,則都?被收押在此處,姜拂玉調重兵看守。
見到?小公主出現,守衛皆驚訝,“殿下,天牢乃污穢之地,殿下尊貴之身,怎么親自到?來?”
姜瑤吸了吸鼻子?,周遭陰冷潮濕的味道涌入鼻腔,喚醒一些不太愉快的記憶,她忍不住捂住口鼻。
“襄陽王是?關押在這里嗎?”
“是?的,”守衛遲疑地問道,“殿下是?想要進去嗎?”
姜瑤點點頭?。
“母皇這些日子?忙著和朝臣們周旋胡人?之事,無暇管顧襄陽王府,何況……”
姜瑤壓低了聲音,“襄陽王與母皇又是?姊弟,念及舊情,母皇不好直接處置襄陽王,所?以托了我?來。”
獄卒聽懂了姜瑤的言外之意,她這是?暗示女帝親緣,不好意思明面上處置姜潮,所?以讓她這個女兒來代勞,偷偷了結了姜潮的意思嗎?
可是?,姜瑤年紀那么小,女帝就算真的要暗中處理?了姜潮,也不至于讓姜瑤來吧?
獄卒疑惑地問道:“殿下可有?陛下的御令?”
姜瑤看著他,目光冷了下去,肅聲道:“本公主在此,就是?御令。”
姜瑤是?女帝唯一的孩子?,女帝對她的寵愛宮里宮外有?目共睹,若非女帝吩咐,她身為?公主之尊,也不會屈身到?這種?地方來。
她一發話,獄卒就不敢追問了,只?好恭恭敬敬地請她進入牢房中。
只?是?在她進去的時?候留了個心眼,讓人?立刻去通報景儀宮。
姜拂玉都?沒有?想好怎么處理?姜潮,怎么可能?有?御令?
姜瑤想空手套白狼,糊弄獄卒的。
趁著姜拂玉現在還在景儀宮中接見大臣,無暇顧及到?姜潮,姜瑤捏著袖子?底下藏起的短刀,提起裙擺,快步跟著獄卒上前。
——她要宰了姜潮!
很快,姜瑤就到?了關押姜潮的牢房。
進了天牢,眾生平等。
哪怕是?再尊貴的人?到?了這里,也一樣會被剝下尊嚴,像畜牲一樣被關押在昏暗的牢房中。
牢房內暗沉,唯有?高窗上泄下點點陽光,需要掌燈才能?看清屋中情況。
獄中飯菜吃不慣,姜潮被餓了好幾天,渾身都?沒有?力氣,癱軟在稻草堆中。
他的臉上全是?泥垢,原本眉清目秀的五官幾乎已經看不清形狀。他的衣裳和頭?發也全亂了,外袍灰撲撲的,好不狼狽。
姜瑤就站在鐵欄桿前,垂眸看他。
雖然姜潮精神萎靡,但?是?起碼渾身上下的皮膚還是?完整的,沒有?人?給他上刑。
他見了姜瑤,反而精神了起來,掙扎著從地上起來。
“小公主,你是?來看我?的嗎?”
姜瑤冷冷地盯著他,袖中的短刀蓄勢待發。
她知道,她沒有?拿出姜拂玉的詔書,獄卒半信半疑,哪怕放了她進來,也肯定會回去告知姜拂玉。
姜拂玉肯定會帶人?過來的
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哦,不對,”姜潮笑道,“你應該是?討厭我?的,怎么可能?來看望我??”
他扒拉著鐵窗,隔著鐵窗,那雙眼睛幽深,淬滿了毒意,不加掩飾地怒罵道:“你爹是?個賤人?,你是?你爹生的,也是?個小野種?,明明是?你我?先認識你娘的,如果沒有?你爹硬插一腳,我?和你娘早就在一起了,都?怪他那個賤人?,他就該千刀萬剮不得好死,而你這個野種?也一樣!”
姜瑤捏緊了拳頭?,冷冷地盯著姜潮,然而片刻后,她忽然發現,姜潮似乎已經虛弱得站不起來了,還能?趴在欄桿上說話,全憑對姜瑤的憎惡吊著一口氣。
姜瑤愣了片刻,見過姜潮虛弱的樣子?后,她忽然發現,原來他并不可怕。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不再恐懼,而是?平靜地說:“我?爹會長命百歲,一生平安無虞,該千刀萬剮不得好死的另有?其人?。”
“襄陽王,”姜瑤對他道,“有?些東西,你得不到?的就是?永遠得不到?,我?爹已經是?我?娘的夫君,我?娘愛惜我?爹,即便群臣反對她也還是?堅持要立我?爹為?后,哪怕你詛咒也好,謾罵也好,他們都?會好好的,活著的時?候就是?夫妻,一生一世?一雙人?,哪怕百年之后,葬于同一墓穴的,也是?他們二人?。”
姜瑤當然了解姜潮,說的都?是?掏他心窩子?的話,果然當姜瑤說道“一生一世?一雙人?”時?,姜潮神色狠戾,立刻隔著欄桿伸手,想要去掐姜瑤的脖子?。
結果才剛剛探出手,就被身側的禾青抓了過去,姜潮疼得失聲尖叫,他雙手手筋竟然頃刻間被扭斷。
他雙手垂落,已經無法抬起,靠在鐵欄桿上,一邊痛得冷氣一邊謾罵道:“你和你爹那個賤人?不就是?想要殺我?嗎?可姐姐會如你們的愿嗎?為?什么姐姐殺了我?王府所?有?人?但?是?唯獨放過我??你以為?她對我?沒感情嗎?”
他掙扎著起身,“她不可能?殺我?的,無論如何她都?會留我?一條命,我?當初替她擋下三箭,這條命,是?她欠我?的。”
兜兜轉轉,最后還是?提到?救命之恩。
除了救命之恩,他和姜拂玉之間,似乎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東西。
姜拂玉會不會因為?記掛救命之恩而放過他姜瑤不知道,因為?,這已經不重要了。
姜瑤給了禾青一個眼神,他接過獄卒的鑰匙,“噠”的一聲將鐵門打開,兩個暗衛立刻沖進牢房,抓著姜潮手臂按在地上,踩著他的膝蓋逼他下跪。
姜瑤終于從自己袖子?里掏出短刀。
姜瑤不止一次想過,將姜潮弄刑架上去,將自己上輩子?經歷過的那些全部還回去,折磨他個一個月兩個月再殺了他。
可是?現在,時?間趕不及。
而且姜瑤也不想真的變成失去理?智的瘋子?,被仇恨蒙蔽心智,不顧一切地對他上刑拷打。
只?要能?夠殺了姜潮,親手殺了姜潮,那就已經足夠了。
到?了這時?候,姜潮終于意識到?姜瑤是?真的要殺他,可算是?知道了害怕,眼睛里閃過一絲恐懼,用盡力氣想要掙脫暗衛的束縛。可是?還是?被按得死死的。
“你…你想要干什么…你殺了我?,你就不怕陛下……”
他的聲音中斷了,喉嚨里發出咯咯的奇怪聲音,下一刻,鮮血在他的唇角溢出。
姜瑤的刀刺進了他的胸口中,那是?心臟的位置。
她的力氣不大,甚至一次沒有?完全將刀推進去,她雙手握住刀柄,腳跟往后蹬,借了個力,才讓刀鋒完全沒入他的體內。
“怕?”
姜瑤像是?聽見了什么天大的玩笑話,忍不住笑了起來,“你覺得我?憑什么會害怕?”
“我?是?母皇唯一的女兒,南陳唯一的公主,母皇就只?有?我?這個孩子?,你覺得你那個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姐姐,會因為?你而和我?鬧掰嗎?你戴罪之身,其罪當死,我?殺了你,母皇為?了對你那點微不足道感情就讓她的女兒來償命嗎?或許她會罰我?禁足,呵斥我?,責罵我?,但?是?除此之外,她還會對她只?有?八歲的女兒做什么呢?”
“別?做夢了,你并沒有?那么重要。”
說著,姜瑤用力拔出了刀刃,一連后退了好幾步。
溫熱鮮血噴涌出來,她的臉還有?她的衣服,濺得到?處都?是?。
姜潮輕微掙扎了兩下,就不動了。
禾青伸手探了下他頸間的脈搏,對姜瑤說道:“殿下,人?已經死了。”
姜瑤擦了擦臉上的鮮血,怔然看著倒下的姜潮。
親手殺了仇人?,她胸腔中并沒有?充斥著想象中的快感,反而大腦一片空白,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有?種?失去目標的落寞。
但?這種?情緒只?持續了片刻。
她漸漸感覺到?了一種?解脫,一種?由衷的解脫。
她想,以后她終于不用再做噩夢了。
第66章 禁足
人是殺完了, 但至于怎么樣和姜拂玉交待,姜瑤還沒有想清楚。
她站在原地放空地站了一會兒,才緩緩轉身離開?。
既來?之則安之, 所有的結果她都已經在腦海中過了一遍不是。
姜拂玉可?能會罰她,但懲罰不會太重,大不了就是在?禁足在?宮中, 反正姜拂玉自己心里有分寸。
姜潮本來?就犯下死罪,他死在?姜瑤手?上,姜拂玉除了咽下這口悶氣?,還能有什么辦法?
姜瑤心想,她可?是獨生女,獨生女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是有底氣?的。
想清楚了這點以后, 姜瑤踏出天?牢,日照當空,午后的陽光分外?明媚,落在?她的沾血的手?上,在?陽光下照耀下顯得白皙。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 她很少親自動手?殺人, 沒有經驗,也沒料到鮮血灑自己一身。
她今天?穿著青色的羅裙, 這身血太過灼目。
“殿下……”
禾青的聲音回響在?耳邊,姜瑤抬頭, 卻看到了一個她意料之外?的身影。
林愫。
姜瑤心跳凝滯片刻,遲疑地想到:他怎么來?了?
如果是姜拂玉站在?這里, 姜瑤可?能是以為她在?得知姜瑤來?天?牢后, 擔心姜潮,擔心自己的女兒, 疑惑她為什么來?此,會對姜潮做什么,在?得知真相后,興師問罪。
林愫站在?臺階前,好像已經等在?這里很久了,手?中拿著是姜瑤平時穿的黑色小?披風,姜瑤出來?后,便上前兩步將披風圍在?她身上,遮擋住她身上的血跡,又拉起兜帽。
姜瑤看著他的動作,一時無言。
等他手?上的帕子敷到臉上的時候,姜瑤才發現原來?他準備的居然還是濕手?帕。
“暫且先掩蓋一下吧,待會回去以后再洗干凈。”林愫溫和地將她臉上的血跡擦干凈,將手?帕收好,拉起她的手?往前走,“走吧,回去。”
“爹爹?”
姜瑤疑惑地抬頭,林愫這個表情就好像早已預料到她今天?必然會來?天?牢,會殺姜潮,甚至,連她殺人手?法不熟,被血濺一身都預料到了,斗篷和濕手?帕都準備好。
可?是,他似乎并不覺得姜瑤親自動手?殺人有什么問題,也不阻攔,只是默默地等在?外?面,替她擦拭血跡,處理殘局。
“你……”
她被牽著走了幾步,腦子遲鈍的運轉,其實,她對林愫這些天?的表現早已有了懷疑,只是現在?才意識到了——一件被她忽略了的事。
她抬頭看著林愫,眼?光漸漸深沉可?就在?這時候,林愫的臉色冷了下去,把姜瑤拉向身后。
姜瑤向前望去,士兵們?簇擁著中央風塵仆仆的急切人影,正是帶著人匆忙趕來?的姜拂玉。
她來?得匆忙,衣裳都是在?內宮中穿的常服,見?到被林愫拉著的姜瑤,停在?了天?牢的臺階下。
獄卒觀摩著這三人的狀況,已經察覺了不對,走到姜拂玉面前,將方才里面發生的情況告知姜拂玉:“陛下,襄陽王已死,是…公主?殿下動的手?……”
姜拂玉的眼?中充滿了錯愕與?不可?置信,抬眼?朝姜瑤看來?。
雖然林愫的遮擋已經足夠嚴密,但仔細看,姜瑤的披風下面,還是露出了染血的衣擺。
姜瑤嘆了口氣?,她要殺姜潮,就已經想到了此刻這一幕,她從林愫背后出來?,將手?中染血的刀丟在?地上,血珠從刀刃上彈出,落在?白玉階上。
姜瑤承認過道:“是我做的。”
“襄陽王是我殺的,我親自動的手?,因為我恨他。”
姜拂玉雙唇微動:“阿昭,你……”
姜瑤已經做好了迎接雷霆暴雨的心理準備,她平靜地道:“之前他不止一次兩次地刁難我與?爹爹,他到處傳播謠言,恨不得我爹死,而且太后壽宴,他也故意幫著清河郡主?刁難我,娘親遲遲不殺他,是想要留他一條命嗎?我氣?不過,也無法容忍他活下來?,將來?繼續禍害我和我爹爹,所以我必須要殺了他。”
長久的沉默,姜拂玉的臉色凝固,姜瑤不知道她此刻的心情,是在?為姜潮難過,還是因姜瑤的逾矩而震怒?
片刻后,她目光轉向姜瑤,重重搖了搖頭。姜拂玉似乎不認為姜瑤年紀輕輕,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看向林愫,篤定地道:“是你教她這樣說的?”
姜瑤臉色一變,當即開?口。
“不關爹爹事!”
“是我做的——”
兩道聲音同時發出。
姜瑤的話被林愫的聲音蓋過,她猛地回頭,著急地道:“爹爹,你摻和什么!”
這分明就是姜瑤自己和姜潮的恩怨!
為什么要承認這個莫須有的誣陷?
林愫站在?臺階上,自從接過這個話以后,他就和姜拂玉對峙起來?,氣?氛劍拔弩張。
“是我讓阿昭來?天?牢的,”林愫一字一頓地道:“這兩日來?,你一直防備著我,監視我,更別說讓我踏足天?牢,所以我只能拜托阿昭來?,阿昭是我養大的,她最聽我的話。”
“我讓她幫我殺姜潮,她就乖乖地來?了,不過我只是讓她幫我除掉姜潮,不會讓她替我擔責,這件事,是我做的,你要打?要罰,盡管沖我來?。”
他說著,伸手?摸了摸姜瑤的臉,這個動作直接激怒了姜拂玉,怒喝道:“別碰她!”
驚得姜瑤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不是因為被姜拂玉的聲音嚇到,而是林愫此刻的眼?神——
姜瑤第一次看見?林愫這樣的表情,所有的溫和柔軟從他臉上卸去,眸如寒霜,如站立的冰塑,不帶一絲情緒。
“爹……”
姜瑤剛想喊他,他卻轉頭向她投來?一個眼?神,那是讓她噤聲的眼?神,他的意思就像是:我和你娘吵架,小?孩子躲開?。
姜瑤停在?原地不敢動,閉上嘴,說不出話來?了。
林愫收回目光:“襄陽王府眾人皆死,唯獨留下他一人,你不舍得動手?,我就來?替你動手?。”
“可?你不該利用阿昭!”姜拂玉痛心地道,“她還是個孩子,她懂什么!你甚至教她替你撇清罪名?,你簡直……”
她咬牙切齒道:“不配為一個父親!”
林愫笑了,真要譏諷起一個人來?,他的嘴還真不輸于任何人,“你就那么護著你那個弟弟,不僅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保住他的性命,現在?還為了他遷怒我和阿昭,你們?的感情可?真好,好得令我這個丈夫都有些嫉妒了。”
“你們?就算不是同父同母,也是同姓的宗族姐弟,你知不知道,這有違人倫!”林愫陰惻惻地道:“你真令我感到惡心!”
此言一出,最先感到驚訝的是姜瑤。
姜瑤心驚如伐鼓,她知道林愫這個樣子不對勁。
他似乎已經不是想要單純地為姜瑤攬過罪責,倒像是故意激怒姜拂玉。
她心中有個猜測,但她不知道對不對,只好小?心地觀察著姜拂玉的反應。
姜拂玉怒極反笑:“你瘋了,我們?之間的恩怨,你憑什么將孩子牽扯進去?”
“我是瘋了,那又如何?”
“白茵!”
身后跟著的白茵上前來?:“陛下。”
姜拂玉問道:“東儀宮都清理出來?了嗎?”
“自公主?回宮后便開?始整理,現在?公主?隨時可?以入住。”
“好,”姜拂玉下令道:“郎君失了心智,無法扶養公主?,公主?今日起遷居東儀宮,郎君禁足鳳儀宮,無朕口諭,不得踏出鳳儀宮半步,來?人,將公主?帶下去。”
姜瑤完全沒有想到接下來?還有這一遭,大腦空白,連忙說道:“不,娘親,你不能這樣做,我不能和爹爹分開?!”
姜瑤伸手?去牽林愫的手?,然而林愫向后揮袖,避開?了她的觸摸。
林愫低頭看著她,臉色晦暗不明,“走吧,阿昭。”
他的眼?里掠過一絲哀傷,“留在?這里,爹爹會連累你的。”
姜瑤急切地想要挽留他,“可?是明明……”
侍衛走上前來?,攔在?姜瑤和林愫之間,遮擋住姜瑤的視線,他們?恭敬地對姜瑤說道:“殿下,請吧。”
……
與?其說是搬到東儀宮,不如說是姜瑤又回到了東儀宮,她上輩子居住的地方。
從建筑布局上來?講,東儀宮比鳳儀宮要大得多了,東儀宮歷來?都是儲君居所,內設議事堂,以及東儀宮書房,儲君可?在?此地召見?臣僚。
姜拂玉讓人將姜瑤的行李全都送了過來?,從春夏秋冬四位宮女,到她從前家里帶過來?的一些小?木雕,全部?一起搬了過來?,大有讓她永遠住在?東儀宮,永遠也不回去和她爹一起住的形勢。
姜瑤來?到東儀宮的第一時間就是將身上的血跡洗干凈。
這里的院子寬敞大氣?,而鳳儀宮小?巧雅致。若真比起來?,院中景色反倒沒有鳳儀宮別致。
姜瑤換上了雪白的中衣,坐在?院子的臺階前。
臨春一邊給她擦干頭發,一邊安慰道:“殿下,不必擔心,陛下可?能只是一時氣?急,讓殿下與?郎君父女分離,等過不久,陛下氣?消了,就會讓殿下回去的。”
臨春也以為是林愫唆使姜瑤去殺襄陽王,嘆息道:“說起來?,郎君也真是的,他與?襄陽王那是私怨,哪怕他再想要殺人,也不應該拉殿下下水。”
“那…爹爹現在?怎么樣了?”
“郎君被關在?宮里,陛下也沒有把他怎么樣……奴婢過來?的時候,郎君正和平時一樣,坐在?院子里發呆,也不知道郎君心里在?想些什么……唉,殿下,頭發還沒干!”
姜瑤搖搖頭,將自己的頭發攏了回來?,往大門中去,果然被侍衛攔住了。
姜瑤問道:“母皇不是只讓爹爹禁足嗎?為什么連我也攔著?”
侍衛生怕惹這位小?祖宗生氣?,小?心地說道:“殿下,陛下有言,她擔心殿下為了郎君而太過偏激,何況殿下頭部?創傷,所以……殿下這幾日就留在?東儀宮中靜養。”
也就是也不能出去的意思。
姜瑤臉色沉了下去,正當所有人都以為姜瑤要發作的時候,小?公主?像只河豚一樣泄氣?了。
她默默垂下手?,轉身離去,回到殿宇中。
……
禾青被姜瑤傳喚的時候,還以為姜瑤姜瑤不滿禁足,想要自己帶著她翻出去。
跟著姜瑤這些天?,禾青也摸清了自己這位小?主?子的性子,視宮規于無物,全憑自己的喜好行事,菜且愛玩,有時候甚至不帶腦子,一胡鬧起來?,沒完沒了的。
然而姜瑤只是將從鳳儀宮搬過來?的一匣子東珠,連帶著林愫給她籌集起來?的銀兩裝在?木箱中,推到禾青面前。
禾青疑惑道:“殿下,這是……”
“母皇給我的賞賜很多,我自己吃穿用的都是宮里的,花不了什么錢,這些日子夜刃跟著我胡鬧,也算是辛苦了,你把母皇給我的賞銀、加上這些珠寶都拿給夜刃的人分了吧,生者就直接分了,至于之前在?城外?酒莊為我死去的人,沒有辦法將賞賜給他們?,就加倍補償給他們?的父母親人……”
姜瑤垂眸,她能夠做出的彌補,也就只有這些了。
“殿下。”
禾青忽然喊她。
她疑惑地問道:“錢不夠嗎?”
“不是這個,只是,我們?這些人早就和父母斷絕了關系,我們?這個身份,貿然找回去,即便人死燈滅,但萬一被人知道了他們?父母的身份,只怕也會被尋仇,禍及家人。”
姜瑤點點頭:“是我思慮不周,那就給死者立個墳冢,多給他們?燒點紙錢,祈愿他們?下輩子能夠托生在?一個……更好的世?界,禾青,我也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你讓他們?相熟的人去辦這件事吧……”
她吩咐完以后,就揮手?讓禾青下去。
臨春又捧著藥碗過來?,姜瑤的頭傷早中晚都要喝一次藥,這是第二次。
禾青站在?原地沒走,看見?姜瑤捧起那比她臉還要大的藥碗,咕咚咕咚,囫圇吞棗一樣將藥喝了下去。
拿開?瓷碗后,露出一臉苦相,快速伸手?拿起同時端上來?的梨膏糖,放在?口中,緊皺的五官才松快些。
“殿下……”
禾青忍不住問道:“你不需要屬下做別的事情了嗎?”
姜瑤與?林愫被分別禁足兩地,姜瑤居然沒有鬧起來?,太不合理了。
禾青年紀小?,和其他前輩們?相比,他有個缺點——那就是總是有點管不住自己好奇心。
姜瑤笑著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我今日非要你帶我闖出東儀宮不成?”
“不…不是……”
“放心吧,我不會像之前半夜出宮那樣,凡事不過腦就往外?闖。”
姜瑤垂下眼?眸,“幾日、一旬、一個月,我還是等得起的……”
姜拂玉能禁足她幾天?,不可?能禁足她一輩子。
她心想,讓子彈飛一會兒吧。
……
“公主?這兩日情況如何,可?有按時服藥?”
姜拂玉剛剛將奏章批完,疊在?書桌上,就看到了白茵捧著一碗藥進來?,便順口詢問姜瑤的情況。
白茵說道:“殿下一切安好,倒是陛下,這幾日政務繁多,操勞太過,舊傷反復,還是先喝藥吧。”
姜拂玉揉著太陽穴,露出疲憊的倦容。
自從和林愫在?天?牢前吵了一架以后,她身體的舊傷再次發作,比前一陣子還要兇險。
加之這幾日政務繁忙,她幾乎沒有什么時間休息,甚至還要加大劑量服用湯藥。
“阿昭沒有鬧嗎?”姜拂玉掃了一眼?那碗藥,“沒有絕食,或者鬧著不喝藥?”
“這倒沒有,”白茵回答道,“聽東儀宮的宮女臨春來?話說,公主?近日一直遵循醫囑,早睡早起,按時用膳服藥,即便偶爾問起郎君,也并沒做出硬闖出宮之舉。”
姜拂玉點頭道:“阿昭倒是懂事多了。”
“陛下還是趕緊喝藥吧,”白茵勸道,“再不喝藥就涼了。”
姜拂玉這才捧起藥碗,正準備將碗中藥服盡,然而,她雙唇剛剛碰到碗沿,又抬起頭來?。
白茵忽而發現,姜拂玉眼?眸凝聚,正用一種奇怪的眼?神在?看著自己。
白茵心跳凝滯片刻。
“白茵,”姜拂玉將碗放下,“你在?朕身邊多久了?”
沒有等她回答,姜拂玉自顧自說道:“朕記得,朕四歲的時候,你就被分到皇后宮中,負責照顧朕起居,教導朕禮儀,待朕識字啟蒙,還曾教導朕誦讀詩書,在?朕心中,你是朕的老?師,是朕的好友……”
姜拂玉溫和地笑著,“這兩日,朕時常會想起年幼時的場景,朕記得從前皇后宮中有個秋千,長姐出嫁后,那個秋千就時常被朕占據,朕會坐在?上面,讓你推動秋千,想起少女時的光景,可?真的是懷念。”
白茵聽著姜拂玉描述著溫情的一幕,卻是背冒冷汗,“陛、陛下如果還想要蕩秋千,可?以讓人在?院子外?也支一個。”
可?是姜拂玉沒有接她的話,只是繼續說道:“朕記得,你從前雖然不愛說話,但遠沒有今日這般性情冷肅,不近人情,果然逝者如斯,人都是會變的。”
白茵接話道:“陛下說笑了,臣已不再是少女,性情有所改變,也是正常的。”
“白茵。”
姜拂玉忽然冷聲道:“朕對你不好嗎?”
大殿內靜悄悄的,不知何時,所有的宮女都被屏退下去,只剩她們?二人。
白茵猛地抬頭,卻看到姜拂玉神色淡淡地將她剛剛捧上來?的藥倒進花盆里。
“在?朕登基以后,第一時間你調回朕的身邊,成為御前女官,若你愿意,朕還會允你風光出嫁,可?是……”
她那雙眼?眸中充滿了哀傷,“為什么要背叛朕?”
白茵雙目漸漸紅腫,只知道盯緊了姜拂玉,已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平哀花。”
姜拂玉開?口說道,“此種穢物,竟然已經滲透到了宮里。”
“知道朕有舊傷、接手?過朕的藥的人不多,能夠出入宮禁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朕這些天?逐一排查,懷疑過徐芳菲,懷疑過其余宮女,朕到最后才開?始懷疑你,最后才開?始調查你!”姜拂玉聲聲逼問,“為什么這么做?”
白茵扶著書桌,險些摔倒在?地。
姜拂玉什么時候開?始懷疑,并且開?始調查的?
今天?,還是兩天?前?
應該是襄陽王死去的那天?……
姜拂玉和林愫在?天?牢前吵架的那一日,怒發攻心順理成章引起的舊傷復發。
讓人誤以為姜拂玉和林愫生出嫌隙,讓白茵看到了可?乘之機,頂著這個風頭,給姜拂玉下藥,讓姜拂玉下令處死林愫,這樣一來?,姜拂玉之于小?公主?,是母親,更是是殺父仇人,將來?母女必然決裂……
殊不知,從那天?開?始,白茵的一舉一動,都落入女帝的監視之中。
“什么時候……”白茵蠕動著雙唇,說話已經不自如了,“什么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姜拂玉卻盯著她的眼?睛:“你回答我為什么!”
多年的感情,姜拂玉想不通,白茵為什么要做出這種事!
白茵笑了。
癲狂地大聲笑出來?,笑得渾身都在?顫抖。
她年少時起就很少露出笑容,后來?跟在?姜拂玉身邊,更是不茍言笑,成日里板著一張臉,小?宮女們?都怕她,都不喜歡她。
可?是,這又不是她不想笑,是她從姜拂玉登基以后,每日每夜,每分每秒,都活在?痛苦之中,她已經失去了開?心的能力!
既然死到臨頭,她也不害怕了,扶著書桌,大笑道:“因為我的孩子,因為你,逼迫我親手?殺了我的孩子!”
姜拂玉一巴掌扇在?她的臉上。
“你瘋了,那是先帝的奸生子!”
“可?他也是我的親生兒子!”白茵的眼?淚落了下來?,“我這一生,就只有這個孩子,可?是你因為你那穩固的地位,你親手?逼我殺了他,他可?是我的骨血呀,我十?月懷胎將他生下來?,卻因為你冷冰冰的一句話,我就要將他溺死!”
“他還那樣小?,我聽著他的哭聲漸漸停止,最后消失,你知道我當時有多痛苦嗎,我一輩子都沒辦法原諒我自己!”
姜拂玉上前揪起她的衣領,“當初你懷孕時,朕讓你趁早流了,你說當時孩兒已成型,落胎傷身子,朕便允許你將孩子生下來?,朕還允許,如果你生下女兒,朕便允你好好撫養孩子,可?是那是個皇子!朕還是允許你親自處置他,之后更是不計前嫌將你留在?景儀宮!”
“如果讓別人知道這個皇子的存在?,如果他還好好活著,朕的地位就會不保,他們?就不會承認公主?為帝!這些事情還要朕教你嗎?”
白茵痛苦地閉上眼?睛,“你也是個母親呀,你也有孩子,我每次看到公主?,我就會想到我那個命喪黃泉的孩子,為什么你就可?以和女兒相聚,而我卻要因為你的一己私欲,與?我的孩子陰陽相隔……”
姜拂玉再次扇了她一巴掌,打?得她嘴角溢出了一絲鮮血。
姜拂玉說道:“你沒資格談論朕的女兒,朕可?是救了你的命,若是沒有朕,你以為以先帝的性子,知曉你懷孕后,會允許你以卑賤之身在?他的寵妃之前生下孩子嗎?”
“這你還不滿足,莫非還要朕替你養著孩子,扶他登上皇位,然后再讓你當太后嗎?”
姜拂玉胸腔壓抑著怒火,急促地起伏著,“朕平亂的時候,你有出過一兵一卒嗎?朕拉攏大臣時候,你有出謀劃策過嗎?你什么都沒有做過,被先帝囚禁折磨兩年無法自救,還是朕將你從暗室中拉了出來?!卻要朕事事順你心意!”
她用力將白茵推開?,白茵跌坐在?地上。
“你說朕為了一己私欲殺你孩子,可?這天?下,向來?是贏家說了算的。”
姜拂玉高聲喊道:“來?人,拖下去,凌遲處死。”
第67章 澄清
白茵已?死。
在宮外風風火火抓胡人間諜的時候, 姜拂玉雷厲風行搜查全宮,根據白茵平日的行蹤,連帶著宮里最后的暗樁都拔了出來。
與此?同時, 姜瑤也解了禁足。
林愫來東儀宮看望她的時候,她?正在院子外頭支了?張小榻,裹著被?子在外頭曬太陽。
日暈將她?晃得昏昏欲睡, 視野中出現林愫身影時,她?還?有些懵懂,伸手揉揉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是林愫。
林愫走到?她?身邊,垂眸看著分離多日的女兒,替她?拉了?下她?的被?子, “阿昭在這里睡,就不怕冷嗎?”
這幾日姜瑤安心養傷,吃好睡好,整體看上去,胖了?一點, 脖子與頭的連接處多了?一圈肥肉。
見到?林愫的瞬間, 姜瑤的眼圈立刻紅了?,這幾天被?壓抑的情緒放了?出來。
她?雙唇緊抿, 都快成了?三瓣嘴,仿佛委屈得很, 這個?模樣,好像一只小白兔。
這些天姜瑤其實也不是特別確定姜拂玉和林愫的計劃, 這兩天一直在“他們故意演戲”以及他們動真格之間反復跳躍。
她?這幾天睡得不安寧, 就害怕他們是真的吵起來,兩人?反目, 姜拂玉一急眼搞去父留子那一出。
直到?今天看到?林愫,她?才完全確定他們兩人?無事。
看見她?的眼淚,林愫連忙揉揉她?的頭,安慰道:“阿昭別哭呀,爹爹不就是在這里嗎!”
姜瑤看著親爹那張溫和臉,想著自己這幾日的提心吊膽,越來越氣不過,覺得他無比欠揍。
她?一直是個?切實的動手派,吸了?吸鼻子,立刻從榻上彈跳起來。
林愫從來沒有揍過姜瑤。
但并不意味著,姜瑤不會動手揍他。
就好比現在,久別重逢,姜瑤見到?他的第一眼,就給他送上了?一記偷襲。
男人?打架可以有很多種方式,用拳頭打用腳踢用頭撞近身肉搏,可是女人?打架,無非就兩種方式——扇耳光和扯頭發,無論哪個?年齡段都是一樣的。
姜瑤選擇對付她?爹是扯頭發。
她?上來對著林愫的頭發一頓猛薅,小拳頭拽動她?親爹的頭發,然后憤怒地砸在他的胸口。
“你個?騙子你個?壞人?!”
姜瑤哭出聲?來,眼淚混雜著鼻涕啪嗒啪嗒掉落,“之前你是怎么答應我的,都說了?做局要告訴我,結果你根本就沒認真聽?,害我白白擔心了?那么久!”
“混蛋,我不要理你了?!”
姜瑤年紀小力氣不大?,但是對她?爹下手足夠惡毒,一頓扒拉將他的頭發給薅了?不少下來。
“疼疼疼…阿昭輕點……”
偏偏林愫理虧,壓根不敢反駁,更不敢還?手,只好擰著眉頭忍受小姑娘的發泄。
“哼!”
姜瑤冷哼一聲?,她?拽著林愫的頭發把他頭當皮球一樣晃了?許久,手上全是被?摔斷的頭發,林愫覺得,她?可能是真的奔著弒父去的。
姜瑤松開手,看著手上沾染了?一團亂發,感覺像是沾染了?什么臟東西?,一個?勁拍手,將手里的頭發給抖落。
她?從小榻上跳下來,一手抱起自己的被?子,一手收起自己的折疊小榻,直接噔噔噔跑回屋里。
“砰”一聲?,將門用力帶上,留著林愫一個?人?在外風中凌亂
宮人?們面面相覷,小公主這是……生氣了??
還?和親爹鬧別扭了?。
大?家幸災樂禍地看向郎君,被?小孩子甩臉色,也不知道郎君怎么收場。
林愫整理了?一下拽亂的頭發,頭皮還?在火辣辣地發痛。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走上前去,輕輕地敲了?敲門,“阿昭,阿昭?”
姜瑤沒有說話。
林愫竟然覺得這一幕有些似曾相識,竟是忍不住笑出聲?。
他想起很久以前,在村子里居住的時候,姜瑤因為一點小事和他鬧別扭,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和他慪氣,自己喊她?吃飯,喊了?半天都不愿意出來。
到?了?當天晚上,他聽?見廚房里乒乓亂響,提燈去看,發現這個?小姑娘自個?餓得受不了?,偷偷摸摸跑去廚房,摸黑啃冷菜冷飯。
燈光下映著一雙紅紅的眼睛,她?被?抓了?個?正著,大?概是覺得不好意思,當即假裝自己夢游成了?僵尸,舉起雙手,叼著饅頭一跳一跳地彈了?回去。
孩子大?了?,生氣了?就更不容易哄。
“阿昭。”林愫當然不會讓姜瑤聽?見自己的笑聲?,在門外把自己裝成可憐的老父親形象敲門,“爹爹錯了?,你頭發也扯了?,氣也該消了?,爹爹幾天沒見過你了?,你就這樣要趕爹爹走嗎?”
他就猜到?姜瑤今天會生氣,不過他來之前,也找到?了?應對的方法,他看著懷中聳動的小包袱,溫聲?地說道:“阿昭,我給你帶了?賠罪禮,你不想看看我給你帶了?什么嗎?”
孩子生氣的時候,最需要的就是大?人?服軟。
姜瑤雖然把門帶上,但是一直在聽?林愫動靜。
當他說到?“賠罪禮”的時候,姜瑤忽然記起來,林愫方才來找她?的時候,懷里好像還?摟著一個?包裹。
林愫在門口等了?片刻,門被?打開,姜瑤一臉怒氣地從里頭走了?出來,伸出雙手。
“賠罪禮在哪?”
林愫懷里的小動物聽?到?聲?響,也抬起頭來,白滾滾的一只,眨著金色的瞳孔,正好奇地打量著姜瑤。
姜瑤眼前一亮,“貍奴!”
姜瑤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接過小貓,將它捧在懷里
這只貓兒應該才剛出生不久,它的性子溫順得很,貓在姜瑤的懷里舔著爪子,哪怕姜瑤手賤彈了?一下他的小鈴鐺,小貓也只是瞥了?她?一眼,就安心地繼續舔毛。
林愫看見女兒逐漸緩和的神色,心想姜瑤的氣應該消了?吧。
“阿昭以前不是說想要養只貍奴嗎,爹爹找了?很久,終于?找到?一只乖順的,阿昭以后可以將它養在東儀宮中。”
姜瑤從來沒有養過什么小動物,從感情上講,她?也沒有養貓養狗的執念,只不過為了?上次為了?勾住謝蘭修,沒忍住朝林愫提了?一嘴,他竟然記住了?。
這只小乖乖蜷縮在她?懷中的時候,姜瑤感受著它身上的溫暖,很是欣喜。
她?想,她?一定要教會這只小奶貓后空翻。
姜瑤摸著小貓,后知后覺意識到?什么,“我以后,我一直會在東儀宮嗎?”
“是的。”
林愫說,“阿昭以后若是要進?學?,還?是東儀宮的書院最合適,我和你娘商量以后一致認為,鳳儀宮太小,你應該搬到?東儀宮來,如果你以后想念爹爹,我也會時常會來看你的。”
姜瑤心想,林愫和姜拂玉背著她?安排了?很多東西?,她?的今后,她?的一生,都被?他們考量在內。
姜拂玉那日讓她?遷宮,并不是一時氣話,或許是真的想要順勢讓她?搬到?東儀宮來,以后也沒有想要她?搬回鳳儀宮。
或許,連帶著她?要殺姜潮,也在姜拂玉和林愫的預料之內。
她?摟著小貓,讓它前爪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看著林愫,烏眸明亮,“我答應不生你的氣了?,但是你也要答應我,你不能再騙我!”
林愫的笑如春風,“爹爹答應你,不會騙你了?。”
然而下一刻,他就笑不出來了?,因為姜瑤得到?她?的保證后,揮手讓宮女們都離開院子,分明就是一副要問話的架勢。
林愫這才明白是中了?姜瑤的圈套。
禁足幾天,姜瑤腦子怎么好像變靈光了?,居然也會套路她?爹了??
白茵已?死,后宮中的間諜背完全拔除,他們倆的布局再藏著掖著也沒意思,林愫很干脆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吐了?個?干凈。
“在發現平哀花的時候,你娘就隱隱察覺,可能不僅朝廷,可能宮中也有滲透平哀花的痕跡,而身為帝王的她?,就更是首當其沖。”
“若是我與你娘一心,便很難讓人?找出間隙趁虛而入,所以,你娘故意放著襄陽王不處理,并且叮囑天牢的守衛對你放松看管,襄陽王是我和你娘默認讓你殺的,由此?引發爭吵,從而設局請君入甕。”
后面一切就順理成章。
林愫在鳳儀宮禁足這幾天也沒閑著,半夜換上黑衣當梁上君子,順著和白茵這條線,把平日里和她?走得最近,來往密切的人?都抓了?起來。
“誰要聽?你說這些?”
姜瑤卻?似乎不必在意他說的這些話,“我要問的是,爹爹,你也是和我一樣……”
“帶著以前的記憶。”
林愫的表情肉眼可見地僵住了?。
他低頭的時候發現,姜瑤并不是在發出疑問,而是用一種篤定的眼神看著他,讓他沒有辦法撒謊。
林愫心想:孩子還?是蠢蠢的比較安心。
陽光安安靜靜地灑落在殿前的臺階上,將階上的瓦礫縫隙明暗交錯,無風塵不動。
林愫啞聲?許久,輕嘆一聲?。
“阿昭呀……”
林愫目光漸漸變得復雜起來:“你是什么時候發現的呢?”
姜瑤小手輕輕掠過小貓背部,撫摸著那一團小毛絨絨。
等得到?林愫肯定的回答,姜瑤垂落雙目,反而不敢抬頭看林愫的眼睛了?。
“其實,我這些天反復思考著一件事情,爹爹和娘親在布局的時候,是怎么猜到?我一定會主動去殺姜潮的?”
“我恨他,是因為前世他在天牢鞭打過我,他如果還?活著,他最終會害死我,也會害死爹爹你,所以我這一世從開始就在防備著他,殺他也是為了?斬草除根。除非你們當中有人?知道我對他的恨,知道上一世的事情……我猜那個?人?,是你。”
人?的智商都是天生的,不能說姜瑤被?炸藥轟過兩次,腦子里面的水全部都被?顛了?出來,忽然間神志清明,變聰明了?。
這次的教訓教會了?她?凡事三思而后行。
她?學?會了?靜心,靜下心來好好觀察身邊的一切,哪怕是很細微的細節她?都要揣摩多幾次,才做出決斷。
林愫和姜拂玉吵架的時候,她?沒有第一時間沖上去攔架,而是站在一邊,默默地思索著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推測他們的動機。
她?被?禁足在東儀宮的這幾天,她?腦子里一遍一遍地復盤著這幾天發生的事情,由此?抓住林愫也是重生的破綻。
其實在重生以后,林愫身上似乎總是給姜瑤帶來一種奇奇怪怪、不真切的感覺。
但是姜瑤的固定思維里,她?一直認為林愫的形象是個?柔弱、善良、傻傻的、沒見識、不知世故的笨蛋美人?。
可是林愫,一次又一次突破著姜瑤對他的認知。
倘若林愫也是重生的,姜瑤可以由此?推想,林愫愿意跟著姜拂玉回宮,是因為他經歷過上一世,和自己一樣,不滿足上一世的選擇,所以改變想法。
除了?林愫的重生,姜瑤認真思考后,還?注意到?了?很多事情。
她?還?發現了?,林愫既然能夠在朝廷上奪刀反殺李尋安,那他肯定是習過武的。
當初殺了?兩位太妃的那個?刺客就是他。
難怪姜瑤總感覺那個?刺客身上若有若無的熟悉氣息,還?有她?外出在宮外晃蕩那些天,身邊總是跟隨的一個?顯眼包的黑衣暗衛。
所以那天她?跟謝蘭修吹牛說他會演雜耍后,他立刻就回到?鳳儀宮里給他們表演了?一個?。
而夜刃……雖然說是姜拂玉給她?的人?,但是卻?從來沒有人?向她?通報過她?爹也混在其中的消息,或許,夜刃真正聽?命于?林愫,而不是她?。
這一切足以讓姜瑤對她?爹改觀。
是呀,能夠十六歲就考上崇湖學?宮的,都不能說是普通人?。
她?爹,深藏不露,且并不柔弱。
“爹爹……”
姜瑤哽咽著道,她?不敢抬頭,林愫只是看到?她?被?淚水洇濕的睫毛和墜著水珠的的尖尖下巴。
她?什么話也說不下去了?,氤氳的情緒推著她?上前抱著林愫的大?腿,大?哭起來,“對不起……”
“對不起……”
她?哭得身子微微顫抖,一下一下地起伏著。
如果林愫和她?一樣,帶著前世的記憶重生了?,那么他應該也知道,姜瑤曾經為了?姜拂玉拋棄過他,她?虛榮,她?可恥,她?向往著上京的權勢榮華,毫不猶豫地離開他們曾經的家。
她?從回到?上京的每一日都過得無比失敗,不僅讓自己送了?性命,甚至到?最后,還?牽連到?爹爹。
她?曾經無比害怕,林愫會因此?怨她?。
可是林愫并沒有因此?憎恨她?,疏遠她?,即便有記憶,這一世還?是和從前一樣對她?好。
“對不起,我錯了?,我以前不應該離開你的,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這都是她?上輩子臨終前,最想回到?林愫身邊,最想告訴他的話。
可惜重生回來以后,她?一直以為林愫不知情,所以這些話一直藏于?心口,無法說出。
時至今日,她?才能夠將這些虧欠你一輩子的話告訴他。
她?哭到?聲?音都不清晰了?,到?最后只會抽噎。
林愫想要拍拍她?的背,可是雙手落在半空,竟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
看到?她?哭,他自己的眼淚也出來了?。
他擦拭自己臉上的眼淚。
“阿昭別哭,其實……爹爹從來沒有怪你。”
姜瑤當然知道林愫沒有怪她?,只是姜瑤沒有辦法原諒自己。
小白貓趴在姜瑤的肩頭,似乎對這對父女突然的情緒轉變感到?好奇,一雙睿智的貓眼在眼眶里轉著。
片刻后,大?概是不滿當夾心餅干,小貓咪用力蹬了?一腳,從姜瑤的肩頭跳了?下來,在地上安靜地舔爪子,不時還?歪了?歪腦袋,疑惑地看著兩人?。
姜瑤放開林愫的時候,林愫的衣裳上已?經被?淚水印了?張人?臉的模樣。
林愫連忙拿出隨身攜帶手帕,擦拭著她?臉上的淚水。
冰冷的手指掠過她?的眼瞼,動作那么溫和。
“那爹爹呢?”姜瑤抽噎著,“你什么時候猜到?我重生了?,那你為什么不…不和我相認?”
林愫眼眶紅紅的,但是為了?哄姜瑤,他最后強忍著沒哭。
聽?到?這話,他動作一頓。
“一開始就猜到?了?。”
姜瑤是他親生的女兒,又是他一手帶大?,天底下哪有父母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小姑娘尾巴一翹,林愫就能知道她?小腦袋里運轉的是什么東西?。
姜瑤重生回來的時間僅僅比他晚了?幾天。
她?回來后對自己說第一句話時,林愫就意識到?了?她?的改變。
“我記得那天,你也是這樣子抱著我的腿哭,”林愫的聲?音因為哀傷而更顯溫和,“我那時候就明白,阿昭已?經不一樣了?,是阿昭有了?記憶,前世那個?阿昭回來了?。”
“至于?為什么不告訴阿昭,事實上,爹爹是最想阿昭忘記上輩子那些事情的人?,我寧愿阿昭這一生像個?小孩子一樣平安地長大?,無憂無慮,不必去在乎前生的那些痛苦,背負那些仇恨,而且這句‘對不起’,爹爹也不想聽?阿昭說,爹爹沒有覺得阿昭對不起爹爹,阿昭只是選擇了?自己想要的路,那時候你才八歲,什么都不懂,爹爹又怎么怪阿昭?”
他替姜瑤擦干凈了?最后一滴眼淚,微笑著看著她?,“阿昭,爹爹也不需要你感到?愧疚,如果非要說對不起,應該說的人?是我。爹爹當年將你養得太天真,讓你以為這個?世界上人?性本善,但是皇宮中的每一片瓦礫,都是由名?利與權勢堆積,聚集了?人?世間無盡齷蹉,我不該放你回來,又或者?說,不應該讓你一個?人?回來。”
“在你不知事的年紀,放任你野蠻生長,反而會害了?你。”
暖陽溫煦,微風徐徐。
遠處金色的琉璃瓦反射的光芒落于?他的指尖,宛如揉碎的星辰。
姜瑤怔然看著他陽光描繪鑲金的手指,猛地想到?了?什么,連忙反握住林愫的手,脖子伸長了?問:“爹爹,那他們上一世對你怎么樣了?,他們有沒有為難你?有沒有打你?”
姜瑤對她?死后的事情幾乎是一無所知,尤其是林愫。
她?死的時候,林愫肯定是被?那群人?給挾持了?。
她?不清楚,那個?想要她?死的人?,在她?死后,是否能夠饒了?林愫。
“爹爹……”姜瑤急得都快跳出來了?,“他們最后有沒有放過你,還?是……”
下一刻,姜瑤從林愫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驚惶。
“阿昭,你說什么?”
……
上一世所有人?都說姜瑤是自縊而亡。
林愫和姜拂玉都不相信姜瑤會自己尋死。
如果說是因為難以忍受折磨而自裁,可姜瑤自縊之時,已?經在獄中待了?將近一個?多月,從夏至秋,如果她?真的熬不過去,要自盡也不應該拖延這么久。
而且,當時上官氏家主的上官寒已?經潛伏入天牢,對姜拂玉說過會帶她?離開。
還?剩一天,只要再堅持一天姜瑤就能逃出天牢,姜瑤絕對不可能在這個?時間找死。
只是仵作檢查她?脖子上的勒痕,并沒有找到?姜瑤掙扎的痕跡。
那時候無論是林愫還?是姜拂玉,都是推斷她?在死去的時候,已?經被?人?迷暈,可誰曾想到?……
……
景儀宮內,御醫剛給姜拂玉診完脈,收起了?玉枕和蠶絲手帕,恭敬回復道:“丁香本帶微毒,與臣開給陛下的藥方相沖,陛下服用此?藥,舊傷不僅不會恢復,反而會反復無常,漸漸惡化。”
“但是給陛下下藥之人?十分了?解陛下情況,每次下藥都將丁香的用度把握得恰到?好處,既能阻止陛下身體康復,又不易被?察覺,若非及時察覺,陛下繼續服藥,只消三五年,身子便會被?完全蠶食。”
姜拂玉收回自己的手,靠在軟榻上問道:“那現在朕的身子可還?有方法醫治?”
御醫戰戰兢兢地道:“幸而陛下發現尚早,丁香之毒如今表現在外的只是體衰之兆,若是想要增益壽數,只要悉聽?醫囑,陛下自可百歲無憂,但陛下的身子早在生育公主時已?經摧毀,且如今早已?錯失最佳的治愈時間,若是陛下想要再次誕育子嗣,臣無能為力。”
也就是說,姜拂玉這輩子還?是無法再生育孩子了?。
對此?,姜拂玉神色淡淡,似乎對這個?結果并無不滿。
能不能再有孩子,對于?她?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她?也并不打算再要別的孩子,阿昭一個?就夠了?。
她?讓御醫退下。
外面便有人?傳話說,林愫過來了?。
姜拂玉立刻支起身子,然而抬眼看到?的,卻?是一張含淚的臉。
她?見林愫哭過無數次,還?是頭次看他哭得這么傷心。
那雙好看的桃花目充盈著淚水,恍若云夢水汽蒸騰,縈繞在他秀麗的面孔上。
姜拂玉心中疑惑,他卻?沖過來抱住她?。
姜拂玉張開雙手,驚訝的同時也皺緊了?眉頭,“你干什么?”
“阿昭……”
他靠在她?肩膀上說道,“上一世阿昭,是因我而死的。”
第68章 尷尬
姜瑤將雞胸肉和熟蝦搗碎, 與蘿卜蔬菜丁混合在一起,加上兩只雞蛋黃,攪拌攪拌, 簡簡單單的一頓貓飯就做好了。
她將小碗推到貓咪面前,溫柔地撫摸著小貓的頭,絮絮叨叨道:“快吃吧, 發財吃了?好長大,我還等著教你后空翻呢。”
“發財”是姜瑤給小貓咪起的名字,紀念她穿越前想要暴富的夢想。
不愧是小某書強烈推薦的小貓飯,小貓咪嗅了?一口就愛上了?,當即伏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吃著, 不?時用它那雙金色的瞳孔,打量著眼前這位善良的人類,感激她的喂養之恩。
姜瑤笑瞇瞇地看著小貓吃飯,只是忽然想起方才?的事情,忍不?住輕聲嘆息, 撫摸小貓咪的動?作也變緩。
從方才?林愫的表情的推斷, 上一世姜瑤大概是被人暗算了?。
林愫或許并?沒有落入危險中,或許他也不?知道那塊玉佩是怎么丟的, 然后被送入獄中,來到姜瑤面前, 成為別人威脅姜瑤受死的器物。
其實如?果?對方真的想要讓她死,即便姜瑤不?接受這個威脅, 那條白綾也一定會纏繞上來。
早知道這樣, 她就不?告訴林愫了?,剛剛看他那副受傷的表情, 只怕他把自己死去的責任攬在自己身上,跑去哪個角落去傷心哭了?。
小貓似乎感覺到她的情緒低落,吃到一半停了?下來,蹭蹭姜瑤的腳踝,柔軟的細毛掃過她的皮膚,有些癢癢的。
姜瑤忍不?住笑了?,不?愧是林愫選的小貓咪,發財還挺通人性。
……
“微臣拜見殿下。”
姜瑤聽見身后有個聲音在喊自己,她回頭,發現是李清嘉帶著景儀宮的人走了?進?來。
自從李尋安死后,作為告發的功臣,李清嘉就被留在宮里?當女官。
為了?保護她,也是為了?監視她,她直接被姜拂玉調到了?御前,正好頂替白茵的位置。
“李大人?”
姜瑤站了?起來,“你怎么過來了?,母皇找我有事嗎?”
李清嘉說道:“陛下說,她想要和殿下談談,今夜如?果?殿下閑暇,可以去景儀宮用膳,郎君也在。”
姜瑤回復道:“知道了?,我一會兒過去。”
李清嘉恭敬地朝姜瑤行禮,正要轉身離開?,然而姜瑤卻眼尖地看見她脖子上的紗布,連忙喊住。
“李大人!”
李清嘉回頭,姜瑤拋下小小貓咪追了?過來,“李大人留步,大人脖頸上的傷可好些了??”
“這個?”
李清嘉下意識撫摸著脖子,一時沒想到姜瑤會突然間關心她,只是慣常地躬身道:“好得差不?多了?,臣多謝殿下關心。”
姜瑤轉身吩咐臨春道:“將我的玉顏膏拿來。”
她又?對李清嘉說道:“李大人正值青春年少,要是讓這傷口留下疤痕就可惜了?,都?說玉顏膏祛疤一絕,我平日里?用的玉顏膏是父君特地找來的,比之御醫院的玉顏膏,里?面加了?犀角和別的生肌的藥材,效果?要更好一些。”
“父君做了?許多盒,我只用了?一盒,頭上的傷就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多出來的部分放在我宮里?堆著也是無用,李大人也受了?外傷,我想,大人應該會需要。”
對于姜瑤的事情,林愫當然最是上心。
雖然御醫院有現成的可以治療外傷祛疤的玉顏膏,但是林愫總覺得御醫院的玉顏膏藥材陳舊,藥效不?夠,所以特地收集了?更上成的藥材,重新制了?膏藥。
林愫制的玉顏膏效果?顯著,自從結疤后姜瑤日日涂抹,外傷好得極快。
瓦片劃出的那么深一道傷口,現在已經不?需要纏繞紗布了?,只有淡淡的的紅痕,薄劉海蓋下來以后已經看不?到任何痕跡。
照這個趨勢,不?到兩三天,傷口就會被新長的皮膚完全覆蓋。
臨春將玉顏膏拿出來后,姜瑤雙手?接過,送到李清嘉面前。
珠寶裝飾的玉匣精致,女孩子都?是愛漂亮的,這個玉顏膏對李清嘉的吸引力?毋庸置疑
然而李清嘉看著姜瑤明亮的雙眼,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接。
她和姜瑤無親無故,姜瑤為何要給她如?此珍貴的禮物?這禮物她收著也不?安心。
她躊躇片刻,還是拒絕道:“殿下還是自己收著吧,微臣不?能收。”
“再珍貴的東西,到不?了?合適的人手?里?,也是無用之物,李大人脖子上的傷皆因我父君造成,這盒玉顏膏,也是我替我父君對大人的一點補償。李大人不?必多想。”
姜瑤說著,連忙往她手?里?一塞,然后背起手?,不?讓她有機會還回來。
她知道李清嘉現在的情況。
李家經此一事,已經日薄西山。她身為李家的叛徒,當然也沒辦法再回到李家當他們金枝玉葉的小姐,從前在錦衣玉食的李家小姐,現在手?頭也變得拮據。
姜瑤只是想要努力?地照拂能夠照拂的人,一盒玉顏膏,如?果?能換來李清嘉的好感,那也算是盡了?這盒玉顏膏的價值。
即便被她誤以為不?安好心,那也沒什么。
反正東西送她了?也就送她了?,用不?用也是她的事。
李清嘉長得模樣標志,脖頸那樣修長,最適合穿露頸的衣裳。
姜瑤心想,若是她脖子上留疤,她因此自卑,以后就得穿高領,那就太可惜了?。
李清嘉拿了?玉顏膏,也不?好再塞回去,只好道謝:“多謝殿下賞賜。”
……
李清嘉走后,姜瑤也要準備要去見姜拂玉。
姜瑤知道,林愫已經將他和姜瑤已經重生的事告訴了?姜拂玉。
姜拂玉還沒有前世的記憶,只是單純地經過林愫的轉述知曉了?部分事情。
前世的林愫沒有回宮,這些年間宮里?發生了?許多事,只有姜瑤知道。
姜瑤推斷,姜拂玉找自己,八九不?離十是想談論前世的事情。
前世的事,無非就是姜瑤因愚笨而被冤枉,最終被人害死。
這些黑歷史,姜瑤想想就覺得糟心,壓根不?想提起。
她心想,還好姜拂玉沒有恢復從前的記憶。不?然,她都?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的母親。
……
景儀宮中,姜拂玉纖纖玉手?輕拍著懷里?啜泣的男子,一邊思?索著他對自己說的那些“前世”的事。
其實,早在林愫告知她前世的存在之前,她就已經有所懷疑。
這些天總是反反復復夢見一些光怪陸離的畫面,夢里?的她,仿佛已經走完了?一次人生。
她并?沒有所謂前世的記憶,但是根據她夢中的片段已經林愫告知她的話,將上一世發生過的事情拼湊出了?七七八八。
上一世的她,并?沒有發現李家人與襄陽王的陰謀。
她信任的白茵將被放有丁香的藥一次次端到她面前,她的身子在經年累月的湯藥中,被掏空,朽爛,以至于藥石無醫。
更可怕的是,她并?不?知曉那種可以控制人心神的花存在。
好幾次,發現襄陽王和李家人犯錯時,她明明都?已經下定決心處置他們了?,卻到了?關鍵時刻,總是莫名?其妙地輕輕揭過,以至于他們氣焰逐漸囂張,到最后,不?僅讓他們差點篡位成功,還導致她唯一的女兒夙隕。
前世的姜瑤,死在十六歲那年。
而她和林愫,因為姜瑤的死反目成仇。
林愫得知女兒死訊,不?遠萬里?趕來,與她恩斷義絕。
在林愫的描述中,上一世她在元夕設下鴻門宴,準備誘殺雍王,然而消息被白茵傳了?出去,被對方先?發制人,遇刺昏迷。
姜瑤則因此無端冠上了?刺殺的罪名?,落入天牢中,被折磨至死。
林愫說,姜瑤當時在獄中扛過了?所有刑罰,到最后卻因為一塊玉佩,誤以為他落入了?李家人手?里?,為了?保護他而甘愿赴死。
而當時為姜瑤辯駁的謝家,也被扣上了?同黨的帽子,全家被發落。
想到這些,姜拂玉心里?驚惶不?已,同時也慶幸,幸好這一世發現及時,現在李尋安連帶著襄陽王俱死,一切塵埃落定,也算是為前世的姜瑤復仇了?。
鈍刀割肉,改日她將荊州刺史給換了?,再在朝廷提拔一些新血液,李家剩下的人被新城公主壓著,也成不?了?風浪。
只是,做完這一切后,姜拂玉總覺得還是有點怪怪的。
但具體那里?奇怪,她也說不?上來,只是心里?單純不?安寧。
她不?像林愫和姜瑤那樣帶有記憶,只能通過夢境的片段和林愫的敘述中窺得前世的一二。
如?果?她也能恢復記憶,那就好了?。
懷中傳來男子的低吟,喚回了?姜拂玉的思?緒。
他還在啜泣,可見“阿昭前世因他而死”這件事,對他有著極大的殺傷力?。
姜拂玉思?慮深重,還未認真瞧過眼前人的模樣,仔細望去,他發絲凌亂,雙目赤紅,秋水瑩潤,楚楚可憐,令人一瞬間心猿意馬。
她想起第一次見林愫的模樣,那時候的他被自己退了?請帖,躲在角落里?哭泣,眼尾通紅像是上了?胭脂。
那時候的她單純地以為自己善心發作,可憐他,被他的淚水,可憐兮兮的模樣哄得情不?自禁動?了?心。
可是年歲見長后回過頭來看,原來她只是單純地好這口,喜歡這種柔軟得像只小白兔一樣的男子。
姜拂玉忍不?住出力?將他拉到自己的腿上,林愫完全沒有想到她會這么做,悶哼一聲。
姜拂玉垂眸看著他被姜瑤抓亂的頭發,心想她女兒干得可真棒,這就給了?她正當的理由將他的發冠摘下,讓他潑墨的長發散落在軟榻上,與松軟的毛毯交織在了?一起。
林愫渾身一陣顫抖:“你做什么?”
“替君綰發。”
姜拂玉摸向自己的身后,竟然是將自己的發帶給摘了?下來,玉白的手?指纏繞著紅色發帶的一段,另一端落在她嫣紅的唇上,被輕輕含著。
只是她的手?指在他發間穿梭了?半天,依然沒有給他將頭發束起,摩挲間,反倒是給他衣服拉下去了?不?少。
林愫微皺眉,伸手?阻攔,卻不?料中了?計謀,真是好一招引蛇出洞——姜拂玉牽著發帶繞過他的手?腕,將他的雙手?捆在了?一起。
他愣了?一下,猝不?及防撞進?她的雙眼中,倒也沒有拒絕,只是問道:“要在這里?嗎?”
這方軟榻看起來有點小,而且不?結實,經不?起折騰。
“嗯。”
回復他的是懶洋洋的一聲。
姜拂玉輕輕撫摸著他的臉。因為哭泣而變得滾燙的肌膚炙烤著她冰冷的指尖。
他可真會哭,淚水把她的裙子都?濕了?,在她雙腿上留下一片水漬。
姜拂玉勾起他的下巴,情迷之下正欲去觸碰他的雙唇。
自從上次壽辰以后,他們像是重新回憶起了?年少時動?情歡愉的滋味,對這些事情也得心應手?,愈發不?知饜足起來。
兩個人都?沒有想到這時候會有人進?來。
就好像外面的宮人們并?不?知道光天化日之下,正在批閱奏章的女帝和哭得不?能自已的郎君會在里?頭發酵,產生如?此這般不?可描述的化學反應。
加之小公主實在太受寵,她來景儀宮的時候,女帝從來不?加阻攔,所以大家默認女帝會允許她進?去,也沒有通報。
今日在景儀宮外當值的是徐芳菲,對姜瑤及其友好,跟姜瑤在外頭說了?幾句話后,就微笑著目送她進?去了?。
千萬種巧合湊成了?一個天大的過錯,這個過錯給姜瑤小小的心靈造成了?巨大的創傷。
姜瑤繞過屏風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對交疊的身影,好在兩人還處于一種前奏的調情期,衣服還算完整,就是動?作看起來有些難以描述。
對于活了?三輩子但是還是個雛兒的姜瑤來說,這個畫面就相當于限制級片,簡直不?要太震驚。
頭一次見活春宮,還是她親爹親娘奉獻上的。
姜瑤如?遭雷劈,雙目頓時瞪的老圓,在原地不?動?站了?兩秒后,喉嚨先?于腦子一步發出奇怪的叫聲,“啊——”
“阿昭?”
姜拂玉立刻惶恐不?安地站起身來,看到姜瑤的那刻整個人都?不?好了?。
更不?好的是,外頭的女官宮女侍衛們聽見小公主的尖叫聲,都?以為殿內是發生了?什么事情,一個兩個抄起家伙喊著“護駕”“保護陛下”一窩蜂涌入屋中。
姜瑤被嚇得六神無主地往后退了?一步,無意識撞在那塊云母屏風上,巨大的聲響,那塊云母石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與此同時,所有人都?涌了?進?來,像極了?聚眾抓奸。
沒有屏風的遮擋,大家伙都?毫無阻攔地看見了?這香艷的一幕,一個個目瞪口呆地看著里?頭臉帶紅暈的女帝和郎君。
四周闃然無聲。
有個反應遲鈍的侍衛不?明所以地喊了?一句:“刺客何在?”
姜拂玉捏緊了?拳頭,“滾!”
林愫當機立斷翻起毯子蓋住自己的臉。
他丟不?起這個人。
……
姜瑤將冷水拍打在自己的臉上,雙頰紅得像只燈籠 ,她撐開?眼皮,想要將眼睛完完全全洗一遍。
救命呀,小孩子看這些東西,是會長針眼的!
徐芳菲在她身后,走走停停,反復不?停,痛苦地抓耳撓腮,“完了?完了?,不?好了?不?好了?,我完了?,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陛下鐵定要罰我了?,啊啊啊誰知道陛下會在光天化日下干這種……嗚嗚嗚嗚殿下,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給我燒紙錢呀!”
姜瑤心想,完了?,徐芳菲也瘋了?。
她用帕子擦了?擦臉,等?臉上的熱度全部退下去以后,心想里?頭的兩人應該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
姜瑤捏起小裙子,輕巧地跳過門檻,往主殿的方向去。
猶豫再三,姜瑤學會了?禮貌地先?敲門。
“叩叩叩……”
三聲以后,里?面還沒有動?靜,姜瑤踮起腳尖,準備假裝沒來過,小心翼翼地離開?。
這時候,姜拂玉的聲音傳了?出來。
“阿昭進?來吧。”
聽到這話,姜瑤心臟咯噔跳。
深吸一口氣,緩緩推開?了?門。
姜瑤發現里?面碎掉的云母屏風已經收拾好了?,原先?的位置被換成了?六折的琉璃屏。
兩個人已經將方才?的衣裳換掉了?,連帶著頭發妝容都?打理得一絲不?茍,若無其事地坐在書桌前看書。
姜瑤小心翼翼地往他們手?上盯了?一會兒,忽然發現了?什么。
她走過去,把她爹的書取了?出來,倒了?個方向,又?重新地放了?他的手?中。
姜瑤雙手?交握,十分乖巧地道:“阿爹的書拿反了?。”
林愫:“……”
他真的很想挖個地洞鉆進?去。
氣氛當真是尷尬極了?。
姜瑤摳手?指,心想,她剛剛是不?是做錯了?什么事情?
姜瑤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高情商的人,生怕自己這低情商再說錯什么,干脆不?再開?口,等?別人先?說。
內室寂靜無聲。
氣氛更尷尬了?。
姜拂玉的臉皮比林愫的厚一點點,管她看見了?什么,直接面不?改色地將話題帶過。
只要我不?提,那么這件事就沒有發生過。
姜拂玉輕咳兩聲,“阿昭,今天阿娘找你來,還是要提一提你念書的事。”
“本?來以為你不?認字,所以之前阿娘先?給你安排了?啟蒙夫子,等?你識字后,再讓夫子們教你些別的。”
姜拂玉俯下身來,輕輕碰了?碰姜瑤的腦袋,“但是現在阿娘知道了?,阿昭什么都?懂,所以可以跳過啟蒙這一步,學習四書五經,治國之道。”
“唉?”
姜瑤疑惑地抬頭,姜拂玉沒有問前世的事情。
姜瑤把目光轉到林愫面前時,林愫已經放下了?書,沖她搖了?搖頭。
他不?愿意姜瑤為前世之事所羈絆,該死的人已經死了?,過去的就已經過去了?,這一生她應該重新開?始。
所以,他反復提醒姜拂玉,讓她不?要再提起從前的事情。
姜拂玉和姜瑤討論的,是她的將來。
姜瑤收回目光,已經明白了?林愫的意思?。
“娘親想要為我選夫子嗎?”
“是呀,禮樂射御書,君子六藝,必不?可少,武學也該練起來,不?然身子弱,容易生病,還有……”
姜拂玉說了?,“我和爹爹還打算為你選伴讀,同入東儀書院學習。”
給姜瑤選伴讀這件事情是林愫提起的,一來,是宮里?只有姜瑤一個孩子,給她找個伴讀,也是為了?給她找個伴兒,讓她可以和同齡人來往。
二來,是姜瑤將來長大,需要輔政之臣,現在就可以為她培養助力?,在世家中選擇天賦異稟的孩子入宮,做她伴讀。
這個伴讀不?止一個,最好要幾個。
姜拂玉和林愫一合計,就已經先?將謝家三郎內定了?。
如?果?要替姜瑤選伴讀,那謝蘭修必然是最合適的人。
姜瑤曾經與他相處過一陣子,三郎君珪璋特達,有其祖父之風,今后入朝為官,必是國之肱骨。
而且謝家清流,人盡皆知,前世為純臣,不?與李家茍合,寧為玉碎,擁護姜瑤,導致滿門被殘害。
謝蘭修在姜瑤身邊,林愫和姜拂玉都?極為放心。
姜拂玉認為,伴讀里?不?能光有男孩子,也得有個小姑娘陪著姜瑤,她選定的是她長姊姜青玉的女兒,也是姜瑤的表姐,蘇培風。
即便她母親不?愿意讓蘇培風出風頭,但夜明之珠,哪怕藏于匣中,也總有光芒溢出。
姜拂玉敲定了?第二個人選。
第三個,是林愫決定的。
上官寒。
上官究想要將兒子留在宮里?,那么將孩子送入東儀宮當伴讀便是最好的安排。
而且林愫深知自己女兒那學渣屬性,前兩位太過驚艷絕才?,對比之下,未免會讓她感覺自卑,長久以來,她的學習熱情也會被打擊。
這時候就要運用到平衡之術,讓一個和她差不?多的孩子、甚至比她差一點的入宮。上次壽宴上,姜瑤就和上官寒很合得來。
選上官寒,姜瑤的自信心被學霸們重創的時候,便可以在上官寒那里?找回一點平衡來。
姜拂玉將伴讀的名?冊交給姜瑤,她一眼掃了?過去。
姜瑤:真巧,都?是老熟人了?。
林愫和姜拂玉眼光真是獨到。
比起上一世,她的伴讀還多了?兩個,難怪姜拂玉讓她提前遷居東儀宮,因為就鳳儀宮那小書房,根本?就裝不?下。
伴讀都?選到了?她心里?去了?,只是夫子……
姜瑤想起了?崇湖學宮中,那位夫子鏗鏘有力?的話語,她再次側目看向林愫,發現他微笑朝自己示意。
姜瑤還記得林愫說的話,如?果?想要伍卓當她的夫子,那么她只能自己和姜拂玉提起。
“娘親,”姜瑤將名?冊合起來,鼓起勇氣來到姜拂玉面前,“您為兒臣安排騎射,禮樂,兵法,書畫等?諸門課程,這些誰來當兒臣的夫子,都?不?重要,只是……四書五經,圣賢之理,乃治國之本?,不?可不?察。兒臣想要的是與兒臣心中治國理念相合的夫子,兒臣心中,已經有了?人選。”
姜拂玉反問道:“那阿昭心中的治國之念是什么?”
姜瑤不?假思?索地答道:“《禮記》有言:大道之行,天下為公。自危陽之難后,國祚衰微,然天命尚在南陳。”
“母親理應知曉,自古以來,得民心者得天下,民不?安則戰亂四起,兒臣以為,中興之國,在于養民,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民為貴,君為輕,君主應當以民為本?,上行下效,民生安樂,國君自可垂拱而治。”
“使天下人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便是吾心所歸。”
第69章 獨生女
姜瑤上輩子回到皇宮, 剛剛成為儲君的時?候,對于?治國安邦,腦子其?實有很多想法。
生長在現代, 經歷過社會主義的洗禮,姜瑤深刻明白,身為統治者, 必然要為老百姓著想。
她是儲君,將來便是國君,享天下人供養,必然也要回饋天下人,替黎庶著想。
她雖然做不到給這個生產力低下的時代帶來社會主義,這也不現實, 但千百年來圣賢明君的治國大道印刻在她心中,她多年來的思想教育不是白學的。
變法,革新,親民?,她前世?是真的想要憑借她當?年在書本上學到的東西, 為這個時?代做一些事?情。
可惜上一世?的她, 還沒?成長起來,就一腳陷入了泥潭之?中, 從此爭斗不休,反而失了最初的本心, 最后一事?無成。
現如?今李家已除,姜瑤若能?成為儲君, 便可以大膽地去做當?年自?己想要做的東西。
她選伍卓, 不僅僅是因為林愫,更因為她自?己。
崇湖學宮中的對答, 他口中所說?,正是“仁愛親民?”四字,也是姜瑤學了五千年歷史,所印刻入腦海中的東西。
她躬身對姜拂玉說?道:“崇湖學宮夫子伍卓,兒?臣曾在學宮中聽聞過?他的講課,他主張仁德為治國之?本,體察百姓,與兒?臣的主張不謀而合,路漫漫其?修遠兮,兒?臣想要追隨伍夫子,學習治國之?道。”
……
姜拂玉默然,片刻后轉身看向林愫,他臉色一凝,也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他們都?被姜瑤的話震驚了。
即便林愫告知姜拂玉,姜瑤帶著前世?的記憶,但是在她眼里,姜瑤還只是個八歲的女?孩。
這樣的話會從姜瑤口中說?出來,著實令姜拂玉感到驚艷。
姜拂玉溫柔地撫摸著姜瑤認真的小臉,“阿昭,告訴娘親,你是真心喜歡伍卓的,還是受人唆使?“
說?著,姜拂玉轉身,惡狠狠地盯了一眼那個“教唆”姜瑤的人。
伍卓與林愫故交,她怎么可能?猜不出來,姜瑤這個選擇,很有可能?就是林愫在背后教唆的。
包括姜瑤所說?的這些話,也很有可能?是林愫引導姜瑤對自?己說?出口的。
姜瑤連忙搖頭?,“爹爹沒?有教我說?什么,他只是曾經將我帶到崇湖學宮,聽伍卓夫子講課,他頂多就是舉薦,談不上教唆。”
“爹爹說?過?,如?果我想要他做我的夫子,便親自?來請示娘親,我那時?候以為,爹爹與伍夫子相熟需避諱……但現在我想明白了,爹爹是在給我自?己選擇的機會,我思考了很久,我想要伍卓成為我的老師。這些話都?是我的心里話,還望娘親成全。”
相處幾個月,姜拂玉已經幾乎了解了自?己女?兒?的性情。姜瑤活潑好,調皮搗蛋,可當?她要認真起來時?,誰也沒?有辦法將她當?成個孩子。
如?果她現在提出別人當?她的夫子,姜拂玉考察過?后,若是對方人品好,可能?會輕易地滿足她,可她非要伍卓……
她不動聲色地轉移開話題:“阿昭先用膳吧,這件事?,娘親還要好好想想。”
姜拂玉沒?有反對,那就是有贊成的余地。
姜瑤也不勉強。
今日的晚膳用得早,或許是因為襄陽王和李尋安都?死了,大仇得報,加上和林愫說?開了,將前世?的事?情揭過?,姜瑤連帶著胃口也好起來。
她傷口未痊愈,為了防止引發炎癥,吃的都?是偏清淡素淡的菜。姜拂玉和林愫也陪她一起吃。
可她依然吃得香甜,不管是啥都?干脆利落地往嘴里塞,仿佛那些挑挑揀揀的毛病已經離她遠去。
連林愫也夸贊道:“阿昭今天不挑食,得多夸夸,阿昭是長身體的時?候,多吃是好事?,多吃是福氣。”
用完晚膳后,姜拂玉便讓人先將姜瑤送回去。
關?于?定下伍卓為她夫子這件事?,姜拂玉今夜還得和林愫商榷。
然而姜瑤放下筷子,站在原地不走,目光在姜拂玉和林愫之?間來回打量,小臉漲得通紅。
林愫優雅地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有話就說?。”
姜瑤手指捏個衣角打圈圈,有些難為情:“娘親,爹爹…我…我想問…你們會給我生個弟弟妹妹嗎?”
“噗——咳咳咳……”
一口茶水從林愫口中噴出,本來以為這件事?情已經悄悄過?去了,結果臨到最后,姜瑤又給他殺了個回馬槍。
姜瑤曾經向御醫詢問過?姜拂玉的情況,停藥以后她的身體也在漸漸恢復。
姜瑤心想,或許她養好了身子,連帶著無法生育的毛病也一起治好了。
其?實她本不想就這個問題問太多,但是姜瑤今天看了那少兒?不宜的一幕,知道她爹娘現在感情還是不錯的,他們也還年輕,照這個趨勢,沒?準姜拂玉真的生個二胎給她玩。
她離開前,還是沒?忍住開口問出來。
姜拂玉忍俊不禁:“怎么,阿昭想要個弟弟妹妹嗎?”
姜瑤被這話問得愣了,手上的圈圈繞得更快了。
“唔……”
對于?二胎,老大的態度差不多也就那么幾種。
其?一就是,要生就生,反正我無所謂。比如?說?前世?的姜瑤,她爸媽積極響應國家號召生二抱三跟她有什么關?系?反正她和那群弟弟妹妹們又不熟,甚至連他們名字都?沒?記全。
其?二就是,還有堅決不接受弟弟妹妹的。比如?姜瑤大學的舍友,她媽在她二十歲生日那天打視頻告知她給她生了個弟弟,問她驚喜不驚喜,得知消息時?那位姑娘仿佛受到了晴天霹靂,在電話這頭?崩潰大哭,要不是同宿舍的人拉著,她都?能?從他們陽臺跳下去。
當?然,世?間千萬家,更多的是和睦之?家。大多數的兄姐與弟弟妹妹相處的都?是第三種方式:與父母一樣疼愛弟弟妹妹,一家子相親相愛的。
說?到底,姜瑤在古代做了那么多年的獨生女?,地位上還是特別優越的。
她是姜拂玉和林愫獨一無二的孩子,在他們心里的地位肯定是頭?等的。
這也給了她在宮里橫著走,作天作地的底氣。
私心上說?,她是完全不希望姜拂玉給她生一個小東西分走她寵愛和父母的心。
但是如?果姜拂玉真的生老二,她也不至于?像她曾經的舍友一樣尋死覓活。
她知道姜拂玉和林愫都?不是那種偏心,一碗水端不平的父母。
再退一萬步說?,姜瑤是長女?已經先一步入住東儀宮,將來就算老二出生,那么他永遠都?是老二,動搖不了她作為長姐。
假如?那個孩子真的生出來的,姜瑤也會做一個好姐姐,把好吃的好玩的分給他,有自?己一塊肉吃和就分他一口湯喝。
姜瑤想的開,說?道:“娘親自?己決定即可,不必詢問我的意見,只要是你生的,我一定會好好疼愛他的。”
姜拂玉看出她有心事?,笑著撫摸她的頭?,“阿昭,你是娘親唯一的女?兒?,現在是,以后也是,阿昭就不要胡思亂想了。”
“這是娘親的意思嗎?”
旁邊的林愫笑道:“也是爹爹的意思。”
……
得知自?己獨生女?的地位穩如?泰山,姜瑤開開心心地回到了東儀宮。
進入書房后,她發現自?己的書桌上多了幾封信。
姜瑤疑惑,招來禾青詢問。
禾青說?道:“是謝家郎君送來的。”
“自?從公主在宮外受傷那日起,他每隔幾天就會寫一封信來問候,至今屬下已經收了四封信,不過?前一陣子的事?情積壓太多了,加之?殿下禁足養傷,陛下不允許外界的消息與殿下相通,擔心信中的事?令殿下多慮,所以這些信今日才呈送到殿下面前。”
姜拂玉前一陣子禁足姜瑤,其?實也是擔心偷溜出城的事?情再次發生,她擔心外面的人對姜瑤圖謀不軌,給她傳遞一些不切實際的消息,讓姜瑤置身于?危險之?中。
由此特地將外界的消息與姜瑤隔絕,讓姜瑤能?夠安心養病,林愫還特地約束了夜刃的人,雖然禾青名義上已經脫離夜刃,屬于?姜瑤,但是公主主子顯然年紀太小,在大是大非上,他還是聽從林愫的話。
哪怕是謝蘭修的信,他也幫姜瑤外面。
姜瑤拿起四封信,撫摸著上面的火漆印記,印記沒?有損壞,看來姜拂玉足夠尊重她的隱私,只是命人把信攔截下來,并沒?有拆開查看。
姜瑤一封一封地拆開,那是熟悉的雋雅字跡。
謝家公子文辭斐然,含蓄內斂。
從壽宴那日,謝蘭修就開始擔心姜瑤,得知她出城被火藥炸傷,特地寫信來問姜瑤情況。
姜瑤沒?有回信,又反復寫了幾封,字字句句,無不在關?心著姜瑤。
他信中說?——
“近日宮禁森嚴,微臣擔憂殿下身體,不能?入宮探望殿下,只好聊寄尺素,敘說?相思之?意……”
前兩封信,他在信中說?他已經得知了崇湖案的真相,夸贊姜瑤機警有鋒,并祝賀她破獲此案,希望她可以快些養好傷。
后兩封信,則是跟她提了一些宮外的事?情,這些日子謝蘭修不能?入宮,外出走街串巷,去搜索謠言的蹤跡。
他令姜瑤放心,謠言已經銷聲匿跡。
只是,民?間被胡人激起的戰意宛如?濤濤洪水,不絕不休,不久之?后,十三州必有征戰。
他還說?,等這些日子過?去,宮禁戒嚴解除,他將帶著二兄,一同前來拜見姜瑤。
四封信箋的結尾,皆是一句“愿殿下安好”。
姜瑤一封封信箋仔細看完,久久無言。
她和謝蘭修相處多年,怎么不知道他是多么冷靜自?持的人?
能?讓他寫那么多信,可見他這些天也在關?心自?己,情之?所致,難以自?持。
看完后,姜瑤將信全都?疊好放進信封里,坐在窗欞前,托腮看著夜空。
晚風已經變得溫暖起來,將她的劉海吹亂。
上一世?,也就是在這個窗框前,無數個日月,她與謝蘭修同坐一席,看春夏輪轉,繁星麗天。
在陽光或者在燭火下安靜地握筆書寫,屋內闃寂,只剩下宣紙翻動的聲音。
“喵嗚”一聲,發財小貓咪不知道什么時?候溜了進來。
它輕輕一躍,就憑借著輕盈的身子上了小榻。它兩只前爪搭在姜瑤的小腿上,一上一下,像是在伸著懶腰。
姜瑤正想要去摸它,卻后知后覺地發現——
小貓咪好像在給她踩奶唉!
兩只粉紅的前爪來回在她小腿上按著,然后跳上她的膝蓋上,踩著她的裙子,走來走去,東嗅嗅西聞聞,似乎在熟悉著姜瑤身上的氣息。
但只過?了片刻,發財好像發現了比踩奶更好玩的東西——姜瑤腰帶上的羽毛流蘇墜子。
這是一個掛飾,由一片漂亮孔雀翎和流蘇組成的小墜,上面懸掛四角鈴鐺,以一條紅繩系在姜瑤的腰間,發財好像特別感興趣,用它那小肉墊反復去拍那片孔雀翎,鈴鐺發出“叮鈴鈴”的聲響。
姜瑤將掛墜取了下來,舉起手來對合貓咪搖晃,小貓似乎被吸引住了,甚至學會了只用后腿站立,單支起雙爪去碰那片輕飄飄的羽毛。
“發財喜歡這個?”
發財直勾勾地盯著那片五彩斑斕的孔雀翎,那眼神好像會說?話:不是喜歡還是什么?
姜瑤心念一動,抓起旁邊的毛筆,把掛墜系在筆桿子上,這不就是古代簡易版的逗貓棒。
姜瑤站起身來,引導著小貓咪去抓那個羽毛,一會向左一會兒?向右。
她樂不思蜀地陪小貓咪玩了小半天,忽然好像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脈一樣,當?姜瑤握著毛筆帶動羽毛從小貓頭?頂掠過?,它翻身去接,竟然凌空翻了個跟斗。
姜瑤:!!!
后空翻!
好像掌握的什么訣竅,姜瑤連忙按照方才的角度再度揮舞著這個簡易逗貓棒,小貓咪也很給力,順著逗貓棒的方向又給姜瑤翻了一個。
小貓咪這次終于?抓住了那片孔雀翎,抱著滾到一邊亂啃。
“天吶!我的發財小寶貝!你怎么學得這么快,媽媽太愛你了!”
姜瑤雙眼發亮,連忙將小貓咪抱在懷里,一頓猛親,她低頭?看著桌子上擺著的信封。
窗外月光將樹影投落窗前,火漆印明暗交錯。
姜瑤心想,她有貓了,小貓咪都?會后空翻了,她也該要出宮,去謝府,去和謝蘭修見面了。
……
無獨有偶,想要出宮的,不止姜瑤一人。
林愫同樣也要出宮。
在姜瑤離開以后,姜拂玉和林愫就是否讓伍卓成為姜瑤夫子一事?展開徹夜長談。
伍卓是林愫推舉到姜瑤面前的,林愫當?然是支持姜瑤的選擇。
只是姜拂玉始終心有芥蒂,不愿意松這個口。
她“啪”的一聲將書摔在書桌上,“不要跟我說?那些‘內舉不失其?親,外舉不失其?仇’的話,我管他伍卓有多大的能?耐,他當?年就是為盧泳思辯駁!”
“危陽之?難,我南陳山河焚毀,當?初你假死跑得遠遠的,可我是真正去過?朔州,我親眼看見胡人的鐵騎踐踏我南陳子民?,他們生于?蠻夷,行?為粗鄙,不講禮制,每至一座城池,凌辱婦女?,像阿昭那么大的女?孩子他們也不放過?。屠城之?后尸骸遍地,他們將南陳人的尸體推下河中,江流堵塞,兩岸白沙被血水染成紅色,赤色濤濤,經年不變!”
“若無盧泳思打開城門,危陽就不會失守,邊境十九城,也不會這么輕而易舉地丟失,導致后方百姓還沒?來得及逃跑就慘遭屠戮!盧泳思罪無可恕,而擁護他的伍卓,也一樣難以原諒。”
姜拂玉氣得指向林愫,“你看看你干的什么好事??我不允許這種不分是非的人成為我女?兒?的老師!”
林愫知道,姜拂玉放不下危陽之?難。
危陽之?難發生時?,肅宗已經年邁,而太子無能?,穿上男裝,代替太子遠征的人,就是姜拂玉。
她也是通過?此戰逐步掌握了北方三州的兵權,以至于?后來她有能?力與她兄長纏斗。
當?年的姜拂玉,也是個少女?。一路北上,見到了胡人鐵騎下受苦受難的黎庶。
她不可能?不恨胡人,也不可能?不恨盧泳思。
林愫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入自?己的懷中,輕輕地拍打著她的背部,軟聲喚道:“阿玉……”
這個聲音宛如?一顆定心丸,讓姜拂玉起伏的情緒稍稍安靜了下來。
林愫撫摸著她背部散落的長發,“我知道你不待見伍卓,但是阿昭總是要從師學習的,術業有專攻,若論經綸,天下難以找到第二個才比伍卓之?人,且他人人品也擺在那里,除了當?年他替盧泳思申冤,幾乎是太傅的最好人選……”
姜拂玉身體軟下來了,輕嘆道:“我何嘗不知道,但是……”
林愫打斷了她的話:“盧家滿門忠臣,盧泳思及冠之?年入仕為官,哪怕是記掛家人,也不應該犯下叛國重罪。伍卓當?年為他申冤,并不算無理。”
盧泳思完全沒?有和胡人勾結的動機,他更不會自?己去打開城門,最后死于?胡人鐵騎之?中。
“我明白你的意思,”姜拂玉靠在他的肩頭?沉思,“……只是當?時?守城將領,危陽幸存百姓皆目睹盧泳思打開城門,你說?,他有何冤屈?”
當?初肅宗皇帝流徙盧氏,遷怒伍卓,當?然不止是被社稷夷毀之?痛沖昏了頭?腦,因為盧泳思,真的做過?這些事?。
“阿玉,你是不是忘了……”他雙唇輕輕湊到姜拂玉耳邊,呼吸間帶著燥熱的氣息,“平哀花。”
姜拂玉蔫地睜大雙目,在他懷中蜷伏著微微一顫。
“或許,從那時?候開始,胡人就開始用平哀花滲透南陳了呢?”
……
轉眼間過?了立夏,雨水也暫且歇了下來,天氣一天比一天炎熱,尚衣局開始趕制今年夏裝。
姜瑤今日出門,換上了尚衣局送來的新裙子。
裙擺是荷葉尖尖的青色,袖子是用蠶絲做的,只包裹住了上臂,露出手肘以下的位置。
裙子的布料輕薄多了,且比冬裙要短一些,姜瑤腳踝衣裳的位置都?裸露在外,跑起來也不需要提裙子,裙擺飛舞,還可以清晰感覺到吹過?裙底的風。
她握起一把竹編的圓扇,梳好頭?發就準備出宮去找謝蘭修,結果馬車剛出宮門就撞見林愫的車馬。
姜瑤拉起車簾,招手道:“爹爹!”
林愫讓人截停她的馬車,讓她下車問話,“你去哪呢?”
“謝府。”
林愫瞇了瞇眼睛,“你去那里干什么?”
姜瑤眨眨眼,“我找我的小伙伴玩耍。”
說?完以后,她又補充了一句,“我已經跟娘親報備過?了。”
她身邊護送她出宮的親衛,都?是姜拂玉安排的。
“謝三郎?”
姜瑤點頭?。
林愫敲著車窗,“你上車吧,我送你過?去。”
姜瑤便掀起車簾走進去坐穩,她好奇道:“爹爹今日為何也要出宮?”
林愫:“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問。”
姜瑤:“……哼。”
車內一時?寂靜無言。
謝府里宮門不過?一刻鐘的時?辰,穿過?鬧市,便已經到了謝府門前。
這時?候,林愫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你拜帖呢?”
姜瑤懵懂抬頭?,“還需要拜帖嗎?”
她以前拜訪謝蘭修,都?是直接進謝家的,門衛都?和她混了個眼熟。
不過?姜瑤轉念一想,以前的她和謝蘭修太熟了,而謝蘭修也愿意包容她,竟然從來沒?有要她遞過?拜帖。
林愫嘆氣:“謝家是清流世?家,你無論是以公主的身份,又或者是以他們家三公子的友人的身份拜訪,初次登門,都?是要遞拜帖的。”
就知道她沒?帶,林愫從車廂的暗格里摸出一封空的,順便把筆墨掏出,他已經寫了模板,就差填個名字。
姜瑤沒?想到他連這玩意也帶上了,連忙把剩下的補上。
“爹,我走了。”
吹干了筆墨,她就下了車蹦蹦跳跳地走向了謝府的大門。
林愫心想,這孩子,真是不令人省心。
目送她走進謝府后,林愫才吩咐車夫開車。
伍卓的家住在城西的一個逼仄的小巷中,車馬完全進不去,只能?下車行?走。
林愫年少的時?候和他相熟,拜訪他時?懶得敲門,仗著輕功好,直接翻墻而過?。只是時?至今日,他也不能?像學宮里那般任性瀟灑。
他敲著幾次門,門里才傳來了一個匆忙的聲音,“來了,是誰呀?”
大門打開,看到林愫時?,那個中年男子一愣。
林愫微笑著頷首,“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第70章 蜂蜜
“我記得, 你喜歡喝綠茶?”
屋內正咕咚咕咚地燒著熱水。
桌上擺著已經泡好了的黃山毛峰,伍卓與林愫隔著木案對坐。
茶水還太燙,林愫捏著蓋子輕輕剝開上面的浮沫。
“沒想?到你還記得。”
林愫懶得和?他寒暄, 都認識多年了?,直接開?門見?山地?說道:“第一件事,你應該已經知道了?, 陛下欲聘你為公主太傅,教導我們的女兒。”
伍卓也沒想?到多年沒見?,這?個朋友是越來?越直接了?。
本來?以為,好歹要寒暄兩句,一來?就切入正題,讓他感?覺有些猝不及防。
他松了?口氣, 眉頭緊皺,“是你向陛下舉薦的?”
林愫看出他臉上的遲疑,心里知道,伍卓大概是覺得,自己是就近吹枕邊風shui服了?姜拂玉, 才幫他開?了?后門, 讓他以教導公主為借口任職太傅,從而幫助他入朝為官。
伍卓就是這?樣子的人, 太過正直。
曾經學宮的院長曾經提醒過他八個字:“金以鋼折,水以柔全”。
可是過了?這?么多年, 他始終沒有改變自己的性?子,或者將自己的原則降低。他對什么事情都逞能, 最怕別人幫他, 欠別人人情。
他本身就最是厭惡通過特殊關?系獲去官位。如果是林愫以奴顏媚骨在姜拂玉那里替他換來?的官位,他寧愿不要。
世人贊譽他有文人風骨, 但是林愫覺得他是死腦筋。
明?明?是自己幫他,但是他還得說服他同意接收自己幫他。
林愫嘆氣,將一張紙條放在茶臺上,推到他身前,“那日你于學宮講述安民之道,我抱著公主帶你去聽了?一堂課,公主回去后和?陛下點名要你,這?紙上文字,就是公主對她母親所說之話。”
伍卓抓起?紙條一看,正是姜瑤對姜拂玉說的話,看到“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時他的臉色已經不平靜,但是看到“以民為本”時候,眼中更是露出了?驚異的神色。
他為人沉穩,臉上表情很少出現這?么大的變動,他難以自抑地?說道:“這?些都是公主說的?”
林愫說:“自然是公主所說,那孩子雖然才八歲,但是腦子里想?法很多,表露出的許多政見?都和?你不謀而合。”
“是公主看上了?你,想?要拜你為師。”
聽到這?話,伍卓又沉默了?,他抓著紙條,目光垂落下來?。
林愫等?了?許久,等?到茶都涼了?,他還沒有回答,只好輕嘆一聲?,“白青蒲曾經和?我說過,如果是我的女兒想?要聘你為師,看在曾經相識一場,你絕不會拒絕。”
“可是知道我的女兒身為公主,你反倒猶豫起?來?,是覺得這?份太傅官銜太重,不愿承擔?”
伍卓喝了?一口冷茶,總算是開?口:“年輕時讀圣賢書,希孔孟之道,立志施義于天下。可是這?些年來?靜心鉆研經書,也愈發心境通透,明?白天下本為一體,熙熙攘攘,不過是飄零浮萍,順勢而為,年少時渴望考取功名,名揚天下,可最終白身數年,一事無成,如今雖說是看開?了?,可人生無定數,若有機會入朝為官,我亦不會推辭。”
“我知曉你的意思?,”伍卓抬眼看著他,“只是當年的事……陛下定然心懷芥蒂,我亦不愿你與陛下夫妻生嫌隙,何況,我如今陋室安居,怡然自樂,不再去求那些不切實際的虛妄幻想?。”
他說道“陋室”的時候,林愫不著痕跡地?掃了?一眼他居住的屋子,破敗的磚瓦房,不知多少年未經修葺,屋中帶潮,陽光從破瓦中漏了?出來?。
草痕青苔,盈滿臺階。
……的確是個陋居。
多年前林愫多次踏出來?過此?地?,和?從前相比,這?個屋子倒是并無不同,只是少了?些人氣。
林愫忍不住問:“令堂和?弟妹……”
伍卓答道:“家母數年前已西去,家妹前些年也出嫁,弟弟已娶新婦過門,也搬走了?。”
也就是說這?里只剩下伍卓一個人了?。
放眼望去院墻萋萋,一副缺乏打理的模樣。
“我記得崇湖學宮夫子的俸銀百兩,是個不小的數字了?,這?么多年了?你還住這?破屋,也沒有好好修葺一下,而立之年孤身一人尚未成家,想?必是為補貼弟妹掏空了?積蓄,都說長兄如父,讀圣賢書多了?,你可真是個十足的圣父,一味付出不求回報。”
伍卓:“……”
不得不說,有時候林愫性?格里是有點毒舌要素存在的。
只要他想?,諷刺人從來?不用起?草稿,你壓根不知道他什么時候突然就刺你一下。
伍卓想?起?多年前林愫在學宮與人辯論,這?人不講武德,對罵不過別人的時候就采用人身攻擊戰術。別人引經據典,而他則偏偏從對方的私德上出手指指點點,起?碼氣勢上先壓過去。
和?他對辯的人到最后無一例外全都被說哭了?。
伍卓當即就閉上了?嘴,不就此?和?他爭辯。
言歸正題。
林愫重新把?話題繞了?回來?,“我與陛下不至于鬧翻,你方才可是說了?,若有機會入朝為官不會推辭,這?話說得沒錯吧?”
伍卓:“……是。”
“我來?找你的第二件事,正是和?盧家有關?。最近的案子你也聽說了?,李氏一族勾結胡人,收受賄賂,妄圖控制南陳朝臣。
“我懷疑當年盧十七郎很有可能沾染上了?平哀花,在失去理智的情況下打開?了?城門,陛下已經允許我過幾日去刑部調案宗,查實詳情……”
說著,林愫抬眼著看著他:“只要此?事翻案,你和?盧十七郎的事全都能揭過,你也不必有無法入朝為官的顧慮。”
“要不要一起?來?幫我查?”
……
謝家明?顯沒有想?到小公主會突然帶著拜帖敲響謝家府邸大門。
更沒有想?到,她要來?拜訪的,是向來?的不善結交的三公子。
得知姜瑤到來?時,謝蘭修正在院里看書。
當門房將拜帖遞到他手上的時候,他立刻將書扣在桌上,便匆匆跑了?出去。
跑得太匆忙,跨過門檻的時候還險些摔了?。
從小照顧謝蘭修長大的劉嬤嬤還是頭一次見?自家公子這?副急躁的模樣,連忙喊道:“公子慢些。”
姜瑤來?得低調,她是以三公子友人的身份登門,故而也沒有驚動謝府的其他人,只是安靜地?客房內等?待謝蘭修。
謝蘭修穿過長廊,看到她正坐在高腳椅上,垂落一雙小腿,纖細的足腕在裙擺間搖晃。
她坐得無聊,托腮看著桌上被精心擺放的用來?招待客人的茶點。
姜瑤養傷這?幾天,所有糕點零嘴都被停了?,搞得她有點嘴饞,眼睛盯著那些精致的糕點不放。
不過,她又擔心謝蘭修過來?時看到她吃東西,顯得不大矜持。
心里兩只小人在打架,一個喊吃一個喊不吃,姜瑤一時間沒有下嘴。
片刻后,那個喊著“吃吃吃”的小人完勝,姜瑤沒忍住,還是拿起?了?一塊青色的山茶花糕。
“公主殿下!”
謝蘭修的聲?音忽然傳來?,姜瑤打了?個激靈,震得手中的糕點差點掉落,她還沒開?始吃,連忙把?茶點放回放回托盤里。
只見?謝蘭修穿著一身淡藍色的長袍朝她小步快跑而來?。
陽光拾階而上,逐漸著亮他全身,微風帶動塵埃飛舞,在空中形成特殊的折射現象,光圈蕩漾,把?他秀麗的小臉晃得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姜瑤站起?身來?,理了?理自己的裙子,歡快地?和?他招手道:“蘭修哥哥!”
謝蘭修很快就跑至客房,躬身道:“微臣拜見?公主殿下。”
他今日沒有指出姜瑤對他稱呼的不妥。
姜瑤心想?,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們之間的關?系,又比從前好了?一些。
“不必多禮。”
沒有等?他彎下腰,姜瑤就先扶起?他,沖他眨了?眨眼睛,“我今日是以你朋友的身份來?拜訪你的,朋友之間,不需要在意這?些繁庸的禮節。”
陽光將姜瑤的烏眸暈染得有些淡黃。
謝蘭修忽然覺得,她今天穿的這?身衣裳和?她真配,碧色蒼翠,顯得她渾身上下煥發著盛夏草木的繁茂生命力。
謝蘭修問道:“殿下今日怎么有空……”
“你想?問我為什么來?呀?”
姜瑤微笑,“因為蘭修給?我寫了?信呀,每一封我都看了?,我知道,蘭修哥哥一定很想?我,又不能入宮,所以我養好了?傷就出來?了?找你。”
謝蘭修小臉微微發紅,“是、我是有點掛念殿下……”
那日壽宴出事后,謝蘭修曾經想?過溜去鳳儀宮找姜瑤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原因想?要去找她,只是心中隱隱擔憂,她會為了?郎君急切傷心,所以想?要陪在她的身邊。
只可惜,被眼尖的謝鎏發現,抓了?回去。
后來?,謝蘭修聽父親從宮里傳來?消息,說姜瑤那夜跑出宮,結果被火藥重傷。
他的心一直不安寧,后悔前一天晚上沒有堅定地?陪著姜瑤。
他想?要去入宮去見?姜瑤時,皇宮就已經戒嚴起?來?。
這?幾日,女帝和?郎君帶兵圍了?李府和?襄陽王府,開?始滿城抓捕胡人間諜,連帶著進出城關?管得嚴厲。
他就算替姜瑤感?到心急,也無法與她見?面。
念及她在宮中,多受束縛,所以這?些日子他也一改整天悶在書房的性?子,出府四處轉悠,替姜瑤收集了?一些宮外的信息,寫信告知她,希望能夠幫到她。
只是他并不知道,這?些信昨日才到姜瑤手中。
見?他臉色發紅,姜瑤也不太好意思?逗他。
她轉身喊了?禾青,讓他和?幾個親衛將馬車里的兩箱書扛了?出來?,“最近宮中戒嚴,你也沒辦法入宮,所以我讓他們去文庫,將你之前動過的,可能需要的文書都找了?出來?。”
她拍了?拍箱子,“你書房在哪,我讓我的人幫忙給?你搬過去。”
謝蘭修的院子偏僻,幾乎是在謝府的角落。
英國公年紀大了?,喜好安靜,所以住得偏遠。
而謝蘭修又是英國公撫養長大,院子自然和?祖父的離得近些。
姜瑤讓人扛著書箱,繞過謝府的亭臺樓閣,來?到謝蘭修的書房前,靠著墻角放好。
“有勞殿下了?。”謝蘭修凝視著姜瑤的劉海,關?心地?問道:“只是不知殿下的傷如何了??”
“外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姜瑤撩起?自己的劉海,幾乎已經看不到痕跡,“內傷再養養也就好了?。”
外傷并不要緊,要緊的是內傷。
傷筋動骨一百天,為了?避免今后留下頭疼的后遺癥,御醫院要她喝滿三個月的藥。
不過姜瑤覺得,御醫院就是純純在折磨人,她覺得現在的身體已經恢復得和?以前沒什么區別,還要她喝藥。
她感?覺十分不滿,昨夜已經想?要把?藥倒掉,結果準備動手時他爹神出鬼沒飄到她身后,逼她把?藥喝完。
劉嬤嬤知道公子要帶著朋友過來?,方才就喊人去燒水泡茶。等?姜瑤到來?的時候,正巧將茶水送到她面前。
今天天熱,姜瑤從客房那邊走過來?,額頭出了?些薄汗,剛好有些渴了?,伸手從托盤里端起?茶杯就喝了?一口。當苦澀的味道充盈至她喉口的時候,姜瑤下意識“唉”了?一聲?。
她平日在宮里都是喝花茶,而劉嬤嬤給?她泡的是全發酵的紅茶,她喝著有點不大習慣。
不過她很快適應過來?,換為小口細抿。
反倒是謝蘭修看到她的反應,有些遲疑。
他記得當時去鳳儀宮,姜瑤早早給?他準備好了?加了?蜂蜜的花茶和?一桌的點心。
這?次輪到她來?自己院中做客,自己竟然什么也沒有準備,只給?她端了?一杯寡淡的茶水,未免有些招待不周。
姜瑤沒有注意到謝蘭修的小心思?,喝了?兩口茶水后就開?始打量起?謝蘭修的書房。
他的書房很樸素,沒有什么花里胡哨的的裝飾,就是書桌書案文房四寶,桌子上的燭臺壓著他的的手稿。
姜瑤對此?評價道:“你書房好簡約呀。”
雖然只是普普通通的評價,姜瑤也沒有惡意 ,但這?話說得謝蘭修更加窘迫了?。
他并不喜歡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房屋裝飾一向以實用為主,能用的過去就行了?,加上不知道姜瑤前來?,他壓根就沒這?么收拾,書呀筆呀,都是亂擺的,看起?來?未免雜亂。
他見?過姜瑤的書房。
姜瑤的書房是被宮人精心布置過的,還被林愫修整過幾次,里面擺滿了?珍貴的木雕,掛件,九曲屏風將里面隔絕成幾個別有洞天的小隔間。
相比之下,他的房間顯得格外簡陋。
謝蘭修忍不住抿唇。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嫌棄自己的書房,情不自禁地?想?,是時候得翻新一下了?。
雖然書房已經來?不及捯飭,但是姜瑤平日里愛喝的蜂蜜茶還是要有的。
謝蘭修伸手接過了?姜瑤的茶杯,“殿下,我讓嬤嬤給?你換一杯吧。”
他轉身對劉嬤嬤說道:“嬤嬤,能不能去廚房要一些蜂蜜和?干菊花,泡茶給?殿下喝,殿下身上有傷,不太適合喝濃茶。”
“啊這?個……”
嬤嬤有些為難,“府上只有四公子要喝蜂蜜水,四公子又在夫人房里,廚房的蜂蜜,一般都是用來?供給?夫人房里的,如果三公子要,只怕得去問夫人……”
而謝蘭修和?夫人的關?系,府里的人盡皆知。他院里的人去問謝夫人要東西,還是和?小公子搶,沒被罵回來?就不錯了?。
兩人對話的時候,姜瑤忍不住看向謝蘭修。
聽嬤嬤說道謝夫人時,謝蘭修眼神明?顯有些失落。
上次是宮宴上公然訓斥謝蘭修,現在是偌大的英國公府,謝蘭修竟然連蜂蜜也要不到。
夠了?,姜瑤心疼他!
劉嬤嬤連忙想?辦法補救,“要不…我去找國公爺要些?或者用花蜜?”
姜瑤連忙把?謝蘭修手中的茶杯搶了?過來?,“不用了?不用了?,天氣那么熱,蜂蜜水不解渴,我才不要喝呢,還是喝茶吧,嬤嬤不必費心為我準備什么,您出去歇著吧,我今天只是來?找三郎君說說話的而已。”
姜瑤記得,前世謝蘭修和?他母親以及他兩個兄長的關?系都不是很好。和?他母親幾乎是已經快要瀕臨斷絕關?系,差一點就要到不及黃泉不復相見?的地?步了?。
古人重孝道,生養之恩大于一切,很難想?象,謝蘭修這?樣一位在世人眼中堪稱完美的君子居然敢不敬生母。
你不仁我不義,姜瑤能夠理解謝蘭修。
謝夫人偏心其他兄弟,唯獨冷落謝蘭修,對他的打壓滲透在他生活中方方面面,甚至連他想?要用來?招待客人的蜂蜜水都不愿意給?。
難怪謝蘭修平日哪怕泡在文庫也不愛回家,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的確太過壓抑了?。
回想?起?上一世謝蘭修不聲?不響居然在重孝悌的時代?就已經敢于突破禮教束縛和?母親叫板,可見?其精神狀態極為超前。
姜瑤拽著謝蘭修的衣袖,拉著他一起?坐到窗前的竹席上,“蘭修,你過來?,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千萬可別告訴別人!”
謝蘭修本來?還想?掙扎一下,讓嬤嬤從角門出去到集市里買來?,但姜瑤已經打發走了?嬤嬤,便只好順著她的話題說了?下去:“阿昭請說。”
姜瑤靠在他耳邊,神神秘秘地?道:“母親讓我遷居東儀宮,就要為我選伴讀,同入東儀學院學習,你猜這?些人里面有誰?”
的確是秘密,這?份伴讀名單還未公布,也就只有景儀宮中的幾個人知道。
謝蘭修一愣,鳳眸中帶著迷惘與不可置信,他指了?指自己,不確定地?說道:“殿下的意思?是,有我嗎?”
“對呀,”姜瑤高興地?道,“蘭修哥哥那樣優秀,可是母親的首選伴讀,東儀宮那么大,東儀書院旁便有給?伴讀的偏房,我大可讓哥哥搬進宮里去住,不用待在府里,受這?鳥氣!”
謝蘭修怔愣片刻,后知后覺地?明?白了?姜瑤的意思?。
原來?姜瑤是看穿了?他的窘迫。
謝蘭修有些感?動,嗓音也沙啞了?:“阿昭,其實我……”
“我懂,”姜瑤拍拍他的肩膀,“夫人不喜歡哥哥,我喜歡哥哥,哥哥去我那里就好了?,我宮里有蜂蜜水,哥哥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我宮里還養了?一只小貍奴,你不知道吧,它會后空翻!”
“是嗎?”
聽她說到貍奴,謝蘭修忍俊不禁,“還會后空翻,真的神奇。”
聽他這?么說,姜瑤以為他感?興趣,心里默默感?謝發財小朋友送來?的話題,連忙將這?些天給?小貓喂飯,教它后空翻的事情一股腦告訴謝蘭修。
她說,謝蘭修聽。
謝蘭修端坐在窗前,很認真地?聽姜瑤講述她的貓,神情恬靜到有些恍惚了?。
姜瑤說著說著,忽然發現他的走神。
她這?個人不允許別人在她講話的時候開?小差,連忙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蘭修哥哥?蘭修哥哥!”
“沒事,”謝蘭修連忙道,“只是想?起?很久以前一些往事。”
姜瑤:“什么事?”
他怔然片刻,才緩緩說道:“我年幼時曾經在路邊撿了?一只小貓回府中養,也是白色的,和?發財應該也有些像,養了?許多年,直到我九歲,父親調回京中任職,母親也跟著回來?了?,母親那時候正懷著四弟,有一次小貓跑出去,被母親發現了?,母親認為它臟,讓下人給?打死丟了?出去……”
他的語氣平靜,平靜到有些黯然。
姜瑤喉口一窒,說不出話來?。
她上一世……怎么沒有聽見?這?些事?
不然哪怕她情商再低,也懂得避諱,不在這?種時候跟他提小貓。
說著,謝蘭修笑了?,“其實,我知道我不能怪母親,母親也是為了?腹中的弟弟著想?,就好像我也不能怪她我從我出生到九歲,都未能見?她一面,因為她要隨父親任職,迫不得已,只能與我分離兩地?……”
“可是,公主殿下,我真的沒有辦法做到。我年少時曾經希望有母可以回京,那樣子我也可以天天見?到母親,和?母親說話,生病的時候有母親照顧,后來?……后來?母親回來?了?,但這?些事情,母親也從來?沒有為我做過。”
說到末尾,他的眼里充滿了?哀傷,“母親有很多個孩子,我不清楚,為什么我和?她其他的孩子不一樣?”
“她對哥哥和?弟弟都很好,唯獨我,是個例外。”
謝蘭修曾經也向往著母親的疼愛,即便祖父將他照顧得很好,但是年少時,孩子總是天然地?親近母親。
他盼望了?九年,才盼得母親回來?,卻讓他的所有期待,都成為了?泡影。
其實母親就算沒有對他有撫養之恩,但畢竟是生育他的人。
謝蘭修哪怕知道母親對自己不好,但始終告誡自己,要敬重母親,不得對母親有怨恨。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他今天忽然之間就想?說這?些話,一股腦全倒出來?。
而且,是只對姜瑤說。
所有的克制,所有的謹言慎行都被拋之腦后。
他明?白,這?些話就是不忠不義,傳出去,他的名聲?就不用要了?。
但是他對姜瑤有著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天然的信任,可以無條件地?向她傾訴。
他垂眸,長而細密的睫毛上落下一滴水珠,姜瑤伸手觸碰他的臉,輕輕地?替他抹去。好像這?滴淚從來?沒有來?過一樣。
她心里想?了?很多話來?安慰謝蘭修,但最終只是輕嘆道。
“哥哥,我理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