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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1 章   第 61 章

    元光十九年二月初,誰也沒想到,開春時節,是夜天降大雪。

    已抽枝生長的花草樹木莫不凍個半死,重重花樹一夜之間綴滿白雪,望去如春風忽至,萬樹梨花。

    雪風浩大,雪中花樹經風吹拂,簌簌落雪,紛紛揚揚。

    薄陰天氣,飛雪如花,沛雪園的正門大開,韓衡在門口迎接貴客,卻左等不來,右等不來。

    韓衡著急得讓人去流翠堂回報母親,怎知,小廝訕訕回來,低聲告訴他:“公子,……陛下與太子殿下已經在流翠堂了。”

    太子府跟來的侍從們這幾日都注意到太子自從回來之后心情就不大好。雖然無論是之前還是現在太子平日里都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但是之前在京城時仆人們討論起主子只會說他是清冷有禮,可現在,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太子殿下眉眼間出現了一絲狠戾之氣。

    張愷自然也是注意到了太子的不同尋常,看到太子走路還帶有些許緩慢時他明白了,殿下這是因為腿傷而不爽呢。別人或許對即墨潯不太了解,但張愷作為太子副官是知道即墨潯此人是容不得自己出現一絲差錯和瑕疵的。

    平日里連皇帝多夸了晉王一句即墨潯的眼神都會變的陰沉,更不要說此時自己的腿腳變得不便了。

    于是,張愷為即墨潯找來了一位晉州有名的神醫前來為即墨潯看診。

    即墨潯聽說此事也沒有阻止,甚至想著開幾副安神藥這樣夜間出現在他腦海里的身影便會消失了。

    然而,在神醫看診后卻道:“看脈象殿下身體并無大礙,外傷恢復的很好,只是腿上的傷還需靜養兩月有余便可!

    “兩個月?”即墨潯冷笑了一聲,“也不知是晉州無人會岐黃之潯了還是你這神醫慣會招搖撞騙,居然說這傷要兩個月才能好。”

    神醫聽到這話連忙跪下,頭發接近花白的小老頭被人以禮相待了一輩子,此刻顯得十分可憐顫顫巍巍道:“殿下息怒,草民豈敢欺騙太子殿下。這斷骨之傷本就難好,殿下一個月便可下地走路便是草民行醫一輩子也是沒見過啊!

    看著眼前之人一副恭敬害怕的樣子不像是在說謊,可是那個女孩明明說過……

    只聽那神醫又道:“草民曾在醫潯上看到過有一種藥可加速斷骨愈合,只是這藥藥方似是秘方醫書上并未細寫,且其中有一藥材只在人煙稀少的懸崖峭壁上生長極其難得。若是殿下能尋到這種藥想要快點愈合也是可以的。”

    聽到這話,即墨潯突然想起那女孩曾和自己說過為了救自己她將壓箱底的藥材都拿出來用了,當時只當是那女孩夸張拿喬想要更多的錢,如此看來她說的倒是真的了。

    想到那女孩即墨潯的心里更加煩躁了,他當時自尊心作祟時確實想過帶稚陵回來?伤缃裼肿兓亓耸鼙娙司囱龅奶,又何必再去管一個村婦回來在自己面前礙眼呢?匆娝,只會讓自己想起落魄的自己,而他不喜歡自己的存在有污點。

    “你下去吧!奔茨珴〔荒蜔┑負]揮衣袖。

    神醫聽到這話如釋重負趕緊退下,在外室寫下一張安神藥的藥方頭也不回的告辭了。

    晚上,即墨潯接下侍從遞上的安神藥,用完后便閉上了眼睛陷入沉睡。

    這次他沒有夢到這幾日出現在他夢中的少女,而是夢到了年少時的自己。

    即墨潯的母親,當朝皇后在家給現在的皇帝時,皇帝還只是個沒什么存在感的王爺。

    皇后是當朝最有權力的世家——鐘家的嫡女,莫說嫁給王爺,就是嫁給當時的太子也是配得上的。

    人們都議論為何鐘氏女會嫁給一個默默無聞的王爺,直到后來太子被廢,那個名不見經穿的王爺成了有力的繼承人,人們的議論便消失了。

    人人都知道是鐘氏扶持了勢弱的王爺上位,但是沒有人敢捅破這層窗戶紙。當你有一些權力,人們會背后議論你;但當你足夠有權力時,人們便會不敢議論你。

    鐘氏成了皇子們奪位的最大贏家,一時間風光無限。鐘氏女成了皇后,而她誕下的皇子一出生便被封為太子。

    即墨潯的人生,從開始就是順遂的,他有很多兄弟姐妹但皇帝的眼中只能看到他一個。直到幾年前皇帝突然開始寵愛貴妃,子憑母貴連帶著晉王也成了有身份地位的皇子。

    當天上的太陽習慣了自己霸占一方,連只能發出微弱光芒的月亮也會被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看著以前只會對自己諂媚的人也會對晉王恭順有加,以前只會夸贊自己的父皇也會在晉王回答出他問的問題時露出和藹可親的表情,即墨潯的內心第一次滋長出了奇怪的情緒。

    后來他才知道那叫嫉妒?伤翘,不應該還有能讓他嫉妒的人存在的。

    即墨潯從夢中驚醒,額頭上滿是汗珠,雖然喝了止痛藥但他此刻覺得自己腿上的傷口疼得比之前還要厲害了。

    “來人!”他起身掀開床簾,“現在是什么時辰?”

    守夜的侍從連忙起身:“稟告殿下,寅初初刻(凌晨三點)了!

    “喚張愷來,再備一輛馬車,孤要出城!”

    張愷被人從床上喊醒,聽說太子要半夜出城連忙穿戴好去見即墨潯。

    只見即墨潯已經穿戴整齊了,一副心煩意亂的樣子眉眼間有掩飾不住的疲憊。

    難道是又出了什么事情?張愷問道:“殿下如此心急,可是有什么要事?”

    “孤有一樣東西忘在那個破茅草屋里了!奔茨珴∫蛔忠蛔值恼f道,“一個,讓孤心煩的東西”

    自那天回來后稚陵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都沒有出門。

    即墨潯消失了,他究竟是被自己的人接走了還是被他的敵人抓走了呢?其實只要仔細想想就知道,屋里屋外都沒有打斗的痕跡,只有門口留下了些許馬蹄和車轍的痕跡。

    難道有人來抓他還會帶輛馬車來方便腿腳不便的即墨潯嗎?

    “即墨潯,你個大騙子……”好討厭,好討厭的人。

    只是稚陵的腦海里始終回蕩著即墨潯的那句“必有重謝”。她等了六年才等來這一個機會,錯過了這次機會,她的下一次機會又在哪里呢?難道她真的要在這深山老林里待一輩子嗎?

    第三天,稚陵終于從床上爬起來,開始了和以前一樣規律又無聊的生活,每天起床、采藥、趕在天亮之前回來、就寢。

    雖然她的行動還是和以前一樣,但她的內心卻不再像之前平靜。

    當生活中有了一線光芒后誰又能安心地待在黑暗中一輩子呢?

    稚陵決定自己走出這片樹林。就算沒有即墨潯,沒有人來拯救自己,也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何況她還有一身醫潯,她就不信自己還能餓死在外面。只要能走到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她就可以先去當地的藥館去找一份工了。

    定下了目標稚陵便開始為接下來的離開做準備,在離開前她還想再湊點錢順便多為自己準備些干糧。

    這天,正當稚陵在屋里為自己縫制一套方便外出的衣物時臥在他身旁的飛飛突然起身向門口走去。

    “飛飛?”稚陵有些疑惑,卻終于也跟著起身了,她知道飛飛不會亂走,他起身一定是外面有什么動靜。沒想到短短一個月她這小破屋來的人比過去六年都要多。

    走出房門,稚陵有些希冀地看向飛飛盯著的方向,會不會是即墨潯回來了呢?

    然而來人是一個莫約四十多歲的婦女,稚陵不禁在內心苦笑,果然自己只是在空想罷了。

    許是忌諱稚陵身上不祥的名號,婦女的神情也顯得不太自然,但她看到稚陵糾結了一會兒還是主動和她搭話道:“你就是稚陵吧?”

    稚陵聽得睜大了眼睛,以為自己腦子凍出毛病了。

    母、母后?

    她這廂一驚一不留神,抓握假山石的手勁兒松了,一腳踏空,直直往后摔去。

    本該摔進冰冷的涵影池中,卻摔進一個……比涵影池也好不了多少的冰冷懷抱里。

    這懷抱,不是太子殿下,不是韓衡,更不是魏濃——那是誰?

    第 62 章   第 62 章

    稚陵遲緩地轉過臉去,一抬眼,視線驀然撞進一雙狹長漆黑的眼睛里。

    她驚訝地望見那雙黑眼睛里,頃刻間寒潭盡化,烏水驚瀾,泛起了瀲滟無比的波光,像是朝陽初升時,映照在滿江春水上的粼粼光色。那般動人。

    待看清這張臉時,她不由在心底驚呼:這世上的男人,還能長得這么好看。

    ——她這輩子,周圍的青年才俊見過的多了去了,不乏英俊之輩,無論是周業,李之簡,韓衡,陸承望……他們每一個都堪稱百里挑一的美男子,可與眼前人相比,竟都要遜色一籌。

    眉如墨描,鬢若刀裁,高挺鼻梁,殷紅薄唇,臉龐棱角分明,宛如鬼斧神工。

    她從未見過如此俊美好看的男人,幾乎立即就看呆了。

    稚陵沒想到自己會那么快就被抓住,她本以為至少自己可以爬過這個山頭。

    她也沒想到村子里的人會對她如此恨之入骨,到了要趕盡殺絕的地步,居然不惜在大半夜帶著能識別氣味的兵犬也要抓到她。

    稚陵被村子里的人綁起來推搡著往前走,剛才逃跑時她的心里很亂但此時被抓住了內心卻意外的平靜。

    她突然想到小時候聽別人說過人在死之前生平會像走馬觀花一樣出現在眼前,而現在自己大概是快要死了吧,為什么腦海里卻什么都想不起來呢。

    然后就是幾天前,即墨潯還在的時候。且說王六那邊,他雖然平日里貪了稚陵不少賣藥的錢財,但該做的事情還是會做。

    他將信交給鎮子上的信客,還特地叫了最貴的信客——反正錢都是從稚陵應得的銀子里扣的,若是到的快些說不定稚陵收到信就快些,屆時他便能再多撈一筆銀子了。

    王六心里美滋滋地打著自己的算盤,卻不知此信到了收信人手中便被連夜由密探送入了州牧府,而最終接到信的就是張副官。

    雖然是留痕差的炭筆在粗糙的草紙上寫下的字,但張副官還是一眼看出了這是太子即墨潯的親筆信。

    “太好了,殿下還活著!”張副官連夜懸著的心終于稍稍落下了幾分,連黑眼圈此時都顯得發亮了。

    晉州牧當日邀太子去秋狄,用的是獵晉州獨有的花豹的由頭。那花豹地處晉州偏遠處,當時他們一行人車馬浩蕩的走了兩天,而聽說送信的是最貴的信使、速度最快,想來信已經寄出來一天有余了。

    若是此時出發,最快一天應該就能到達太子所寫的地方。

    此時已是危急之時,越快找到太子他們這一行人就越安全。張副官思及至此,當下便決定立刻出發。

    “我帶一路兵馬去殿下說的王店村,現在我們雖然知道了殿下的方位,但兵力還是不足,一切還需安排地謹慎周全!睆埜惫俚,“那晉州牧敢陰咱們一次難保不會與我們撕破臉皮,你帶幾個密探去找趙小侯爺,務比讓小侯爺快馬加鞭趕到王店村與我們會合!

    還好王店村和禹州都位于晉州的西南方向,加上此時他們的消息比晉州牧得來的要早,還是有機會安全歸來的。

    送信的密探當即領命,消失在房中。張副官又叫來一人,按照即墨潯信中說的那樣讓那人扮成自己的模樣留在州牧府穩住州牧的人,免得讓他們起了疑心,自己則換成他人的打扮暗中帶人向王店村夜襲而去。

    信送出去已經三天了,即墨潯還沒等到他的人,內心的焦急已經開始浮現在面色上了。

    稚陵看到即墨潯如此內心也是明白了七八分,但就像即墨潯說的那樣她從來都不會過多地過問即墨潯的事情。

    其實不止是即墨潯,換成其他人稚陵也會如此對待對方;蛟S是天性如此也或許是之前被村子里的人趕出來傷透了心,即墨潯這兩天觀察發現稚陵雖然將他照顧的很好但是內心并不像他想的那樣熾熱。

    雖然即墨潯不怎么說話也不和她交流,受傷了還需要她照顧,但是每天回家后家里還能有一個活人在那里讓她覺得自己似乎也是在過著正常的生活。

    即墨潯,稚陵想起這個人不禁心酸:“即墨潯,你個大騙子……”

    將稚陵圍起來的村民聽見她似乎在低喃著什么,只當她是在垂死掙扎罷了,并沒有在意。

    村子里的人也都漸漸圍了上來,稚陵看這眼前的人們里面不乏有熟悉的面孔都是稚陵小時候的鄰居,他們此時只是冷冷的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沒有人想要站出來發聲。

    在稚陵十二歲那年出了那樣的事情后她的父親便帶著自己娶的新媳婦和后來生的兒子搬走了,她的舅舅一家也在她的姥姥去世后不久也搬走了。是以,周圍根本就沒有可以幫她說話的人了。

    其實就算有人幫她說話又怎樣呢,稚陵突然在臨死前想明白了,他們不會在乎真相如何只會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稚陵低下頭,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滑下掉落在地上濺起一個個小淚花,突然一雙繡著金絲龍紋的錦靴進入了稚陵的視線中,她抬起頭卻看見了她從沒想過會出現在這里的人。

    “即墨潯?”自夜襲晉州牧府后已經過了一周,即墨潯整天忙于和晉州各地的官員和豪紳世家打交道,雖然晉州令已經被關押在府內的地牢里但是鹽鐵案背后的勢力錯綜復雜,晉州的平靜下是一片暗潮洶涌。

    向皇帝匯報此次事件的文書已經快馬加鞭送往京城,不知道皇帝會如何決斷。但即墨潯只要在晉州一日,就要盡量在此多安插自己的勢力。

    連續幾日的處理公務讓即墨潯幾乎快要忘記自己前不久的落魄之事了,只是腿上時不時傳來的疼痛還會提醒他這個事實。更讓他煩躁的是幾次午夜夢回時醒來他總會下意識的覺得自己還在那個破茅草屋里,疑惑為何身邊少了一個瘦弱單薄的身影。

    難道她真的會什么妖潯不成?即墨潯搖搖頭試圖讓那個身影從自己的腦海中消散。不過是時間還沒過去太久罷了,即墨潯告訴自己,時間長了自己自然就不會再被這些東西影響。

    聽到婦人和自己說話,稚陵忽然想起來對方是什么人了。她是王六的老婆。

    當年稚陵還沒有被人說是不祥之人,還是個生活在村子里的懵懂的小女孩。她記得自己還參加過王六和眼前這位婦人的喜宴。

    只見即墨潯站在那里身著一襲黑色錦袍長身玉立,眉眼間有說不出的威嚴,與周圍的破落的環境顯得格格不入。

    眾人雖然不認識他,但不知為何也沒有人敢上前阻攔他的腳步。而剛才被他們搭話的婦人更是上前將自己夫婿從人群中拉了出來直往人群邊緣走。

    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覺得離那個佩劍的黑衣男人太近不是什么好事。

    即墨潯盯著眼前的稚陵,這幾天的天氣比之前他還在山林中的時候要冷,可稚陵還穿著和之前一樣的衣服。他曾想過自己回到太子的身份后再見到稚陵時一定要讓她對自己諂媚恭敬,可此時看到落魄的稚陵他居然只覺得她還是不哭的時候比較好看。

    一群人連滾帶爬的沖到村長面前:“村長,此女先是傷了我家兒子,這又仗勢行兇,你可要為我們討回一個公道!”

    聽到這話,本來竊竊私語的人群此時又沸騰起來。是啊,他們或許打不過眼前的一群人,可是律法在此,就算他們收拾不了這些人還有官兵呢。

    即墨潯聽到只覺得這些人吵鬧,正當他要下令時一隊官兵突然從一處圍上來。

    村民看向從一眾官兵中間冒出來的馬車,馬車上下來一個身著青色官服的男子。

    “長水縣縣令陳元,參見太子殿下。”

    人死不能復生,她明白這個道理,她以為過了十六年,她這個弟弟也應該明白了。

    只怕衡兒這樁事,即便能成,也要坎坷許多了。更難保她弟弟不會因為薛姑娘容貌肖似便要留她在身邊……想到這個可能,長公主覺得,還是很有必要勸一勸他,萬不能做出什么瘋狂之事來。

    她似乎聽到即墨潯在一個人喃喃自語:“認錯人了……認錯了……”

    長公主便說:“阿潯,恐怕只是長得像呢。這天底下長得像的多了!

    他不語,神情寂寥。

    已走出一段路,即墨潯忽然捂了捂肩膀,抬起眼睛,猛地回頭。

    那一眼,他卻極其堅定,似穿破這紛飛大雪和重重雪樹,定在某處。

    第 63 章   第 63 章

    “不好了!薛姑娘暈倒了!”

    “阿陵!阿陵你可千萬不能有事啊,我,我跟伯父伯母都打了包票的!……”

    “母……薛姑娘!薛姑娘?”

    “先扶薛姑娘去最近的剪霜樓歇息罷,我已讓人去請大夫了——”

    “韓公子——拜托你再派人去跟薛伯父和伯母說一聲吧!嗚嗚……阿陵,早知道我就不帶你來了……”

    太陽已經完全降落至山頭下,一隊人馬中間圍著一輛華麗的馬車向王店村駛去。

    張愷依舊是獨自策馬在隊伍前面,不禁回想起剛才發生的事情。

    他是鐘氏的子弟,母親也是鐘氏女,得益于這一層關系他自學成后便一直在太子身邊,幾經歷練最終在一眾子弟中脫穎而出成為太子副官。

    他們這些鐘氏子弟自少年時便是以侍奉太子為自己的目標,太子就是他們心中的明月。而即墨潯也正符合他們心中理想的太子形象,他文武雙全,身處高位卻待人溫潤有禮在人情世故方面滴水不漏,遇事處世不驚,不悲不喜,從來不會過多流露自己的情緒。

    直到剛才,他突然對一個平平無奇的村民大動肝火,用御賜的寶劍挑著對方的衣衫嚇得那人面如篩糠。

    張愷雖不知為何,但卻依舊在太子聽那村民說完后好好安撫了他,又給了他幾兩銀子恩威并施讓他不許和任何人提及此事,更不能聲張。

    即墨潯坐在馬車里,他的臉龐被身旁的燭火隨著馬車的顛簸而照的忽明忽暗,面色卻絲毫沒有變化,仿佛在深思著什么。

    自他上了馬車后腦海中就全是剛才那個村民說的話。

    他說村子里的人明日就要上山去討伐那個女子。

    他說是因為村里有孩子被欺負了,還說那個女子本來只是個不祥之人如今卻成了會妖潯的妖女了。

    聽了他的話即墨潯才想起自己之前是幫她趕跑了幾個少年,只是沒想到這些村民居然會對她趕盡殺絕。不但相信什么不祥之說還相信有妖女的存在,也不知道是單純的壞還是單純的蠢。

    即墨潯從不信鬼神之說,他只相信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然而近年來世人對這些神仙天命、道士仙人之說越來越狂熱,就連皇家之中、他的父皇當今皇帝這幾年也封了一個道士為天師,還為他設立了一個什么欽天監。

    一群蠢貨。稚陵還未從剛才的震驚中恢復過來又被眼前長水縣縣令的一句太子殿下弄的有些恍惚。

    太子,他是說即墨潯嗎?稚陵看向站在身旁的男子,這才注意到他雖然身著一身黑衣但是近看衣服上卻有騰蛇樣式的暗紋。

    即墨潯聞言看向她,他本來也沒想著要克扣她的報酬,畢竟那些銀子在稚陵看來可能是能改變她命運的救命稻草,但對他來說不過是無足輕重的東西罷了。

    但自己剛才好歹也算是救了她,又默許了她無理的要求。她同他說的第一句心里話不是道謝不是關心他的傷勢如何,居然是要錢?

    一股異樣的情緒突然涌現在即墨潯的心頭,越來越濃,鬼使神差下他聽到自己說:“孤何時欠了你報酬?”

    既然那些人打算明天上山去抓她,那自己就今天將她帶走好了。反正身邊多養一個女子對他來說并不是什么費力的事情,就這樣一了百了也挺好。

    即墨潯將手附到自己腿上腿骨斷裂的地方,那個地方骨頭已經愈合的差不多了甚至可以下地走路,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即墨潯總覺得那里在隱隱約約的發痛,尤其是到晚上這種感覺尤甚。

    深夜的樹林,一個單薄的身影穿梭在崎嶇的山路中,她的身邊還跟著一個矮小的身影像是一個什么動物。

    那個身影似是在林中穿梭了好久,身形已經有些搖晃,終于她找到了一個之前發現過的一個山洞連忙和身邊的動物一起躲了進去。

    深秋的夜晚已經有些寒氣了。稚陵穿的單薄,雖然剛才一直在沒停下的走路但此時也是有些發抖。她顫巍巍的從隨身帶行囊中拿出打火石用落木堆起一個小木堆,用落葉做火引子將打火石摩擦了幾次才講火堆點燃起來。

    “呼——”稚陵將手靠近火光試圖汲取一些溫暖,終于當身體不再發抖時將飛飛抱過來一人一狗相互取暖。

    其實飛飛一身皮毛冬日里只要在屋內都不見冷,如今秋季她被主人抱在懷中一會兒已經熱的將舌頭伸出來哈氣了。但或許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寒冷她并沒有從稚陵的懷抱中掙脫出去,反而將頭埋在了主人的懷中。

    稚陵看著懷里的飛飛,她絲毫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仍是一副平時安心的樣子,在自己的懷里躺了一會甚至閉上眼睛小憩起來。

    有時候當一條狗也挺好的,稚陵想,沒心沒肺不會被眾人厭棄,只要找一個好主人就可以了。

    稚陵雖然今年才十八歲卻已經覺得人心復雜了,她已經盡量變得樂觀了,但生活卻總是給她打擊。為什么想把日子過好就這么難呢?她只是想像普通人一樣生活,想拿到一點點報酬,想不被世人厭棄可以光明正大的活在世界上。

    但是她只能自己住在偏僻的小樹林中,碰到負心的落魄人,如今連僅有的棲息之處也容不下她了。稚陵不禁抱緊了懷中的飛飛,自己只有她了,還是小狗好,永遠都不會背叛自己。這大概是她唯一能得到的愛了。

    稚陵忍不住落下幾滴眼淚,即使如此在深山之中她也不敢放聲大哭害怕引來來追她的人。

    回想到今天白天的事情稚陵還是忍不住害怕,她跑出去后原本想趁著傍晚夜色不明偷偷從村里逃走,但是沒想到從山里到村子里的路口早已經被村子里的人派人守住了,她只好折返又回到山中。

    折返的途中她還看到企圖欺負自己的那個混混罵罵咧咧的護著下身從山上下來,嘴里喊著今夜就要叫上自己的親戚朋友一起來找“妖女”,找到后將自己“繩之以法”。

    可是,自己根本就沒有做錯事,沒有犯法。稚陵此刻對那個白衣道人的恨達到了極點,如果不是他自己也不會落到如此境地。

    “那樹林子本來就沒人去,她一般過去就更沒人敢去了,她既然自己在樹林子里大家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汕皫滋齑謇飵讉孩子不小心去了樹林里,居然被那個妖女給打了,你說氣不氣人?而且聽他們說那妖女真的會妖潯能控制石頭自己往他們身上砸呢!

    “呵!睆垚鹇牭阶约荷砗髠鱽硪宦暲湫Γ八钦娴臅凉,那些人早就被亂石砸死了,怎么會只留下一點皮外傷還能有命逃出去告狀。”

    婦人聽了這話一愣,要是平常人說這話她早就吵回去了,可見說話的人坐在馬車里衣著氣度皆是不凡,而且還一臉怒色她居然不敢再說了。

    “怎么不說了?接著說!瘪R車里的人又道,言語間的氣勢不容人反抗。

    張愷聽到這事也覺得真是不可思議,他自小學的也是四書五經的圣賢書!白硬徽Z,怪力亂神!彪m然京城里的世家也經常燒香拜佛,但從未聽說過借用鬼神之說去害人的,而且還是一個小女孩。

    “那怎么今天夜里就開始了呢?”張愷問道。

    “唉……今天白天村里有個人又去山上了,聽說被那個妖女打了一頓。他們家里人多氣不過,嚷嚷著要今天夜里就去抓她,村里人怕他們別抓不到人反而讓人逃了,別逃出去后又回來給村子里下什么妖潯,便也夜里就去抓她了!

    就在婦人剛說完這句話后,村里子去往山林的路盡頭便出現了一眾火光,熙熙攘攘的人中間似乎圍著什么東西。

    “啊!眿D人看到回來的人群,聲音有些激動,“他們好像抓到人回來了呢!

    她睜大了烏濃的眸子,看著那只骨節分明的修長的手。對方手指上戴著的黑玉戒指分外醒目,不知為什么,她益發覺得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

    她愣怔之際,那人已在床沿坐下,輕輕道:“稚陵!

    她愣愣答應一聲,才后知后覺:“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呀?……誒,你,我不認識你,你怎么叫我名字?”

    話音剛落,那人忽然一陣沉默,漆黑的長眼睛靜靜地望著她,好半晌,他改口道:“……薛姑娘!鄙ひ衾飬s少了剛剛的歡喜。

    直到這時,近距離地打量對方,稚陵逐漸清醒過來,望著面前這張俊美無瑕的臉龐,想起了他是誰了,霎時間僵住。

    第 64 章   第 64 章

    稚陵僵住歸僵住,目光卻還是忍不住打量元光帝他這張臉——生得實在是挑不出一絲不好。她甚至分了個神想,難怪旁人都說,他平日總冷著臉,若是成日帶著笑,……真是叫人目眩神迷,恐怕威嚴就要大打折扣了。

    此時他的唇角噙著淡淡的笑意,逆著光,燭光柔和地落滿他側臉,襯得他眉眼多添一絲麗色。

    她晃了晃神,才記起回答他,便說:“回陛下,……我感覺好多了!

    沒有等她開口問旁的事情,眼前俊美的帝王先她一步,閑談似的含笑問她:“薛姑娘莫非第一次來上京城,水土不服?”

    稚陵抿了抿唇,睜大了烏濃的眸子,眸中一片惶惑,點頭小聲說:“是……第一次來!彪y道說暈過去是水土不服?可連瀛洲離上京城,也只百十里遠,恐怕是“煞氣”作祟。這句話她不能說,只心里嘀咕一二。

    煮飯的香味在不大的茅草屋里彌漫開來,即墨潯算準了時間差不多了便放下了書,果然看到稚陵端著兩個飯碗過來。

    為了方便即墨潯在床上吃飯,稚陵將吃飯的飯桌挪到了床邊,將兩碗飯放在桌子上。帶雞蛋的那碗是即墨潯的,只有咸肉的是稚陵的。

    經過這一個月的相處即墨潯已經摸清了稚陵的生活的習慣。雖然生活貧苦拮據但是很有規律性,每天都在一樣的時間醒來、離開,又回來。

    饒是如此,即墨潯看到已經吃了六天的咸肉拌飯后表情還是略微有些失控。

    “我給你的那些金子,你究竟換了多少錢?”即墨潯拿起筷子,卻沒有下一步動作。

    “嗯……王叔說換了十兩銀子,然后去掉買的咸肉和雞蛋還剩五兩!敝闪瓿粤艘豢陲,想了想道。

    即墨潯平日里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也知道稚陵是被人騙了——一兩黃金能換二十兩白銀,他給稚陵的那些金子換個二十兩不成問題。

    而且五兩銀子就買了那么些玩意,這晉城的物價是瘋了嗎。  稚陵自從兩年前姥姥去世之后便一直一人一狗在樹林里生活。她的話不多,卻也有忍不住自然自語的時候,唯一能傾聽她的只有和她相依為命的小黃狗飛飛。

    姥姥臨終前曾和她說過有機會一定要離開這個地方,稚陵記住了,但無論她如何縮減開支,如何努力的去懸崖峭壁處采珍貴的藥材卻總也湊不夠錢。

    她隱隱約約意識到了王六在克扣她換藥的錢財,但他是唯一愿意幫她的人了,她別無選擇。

    直到她遇到了即墨潯。

    兩年來,她攢下的銀子加上一身家當甚至沒有即墨潯一次給她的多。

    所以,就算即墨潯真的是傷了貴人的歹人又和自己有什么關系呢。稚陵想,更何況若是真的講這件事告訴其他人,只怕自己會一起被解決掉吧。

    “我最近沒有在樹林里看到人!敝闪険u搖頭。

    “也是,你那破林子常年沒人晚上還和鬧鬼一樣,料也沒人去”王六感到有些可惜,“這次的懸賞可是州令大人親自下發的,也不知道是哪個能人會拿到這筆報酬!

    看王六信了自己的說法沒有再追問,稚陵松了口氣再三叮囑他一定要將信寄到。

    眼下拿到報酬才是真的,至于除惡揚善那些事情,自然由該做的人去做吧。

    第二天,稚陵將昨日從王六那里聽來的事情假裝隨口說給即墨潯一聽,看到對方面無波瀾反應后還是暗暗松口氣。

    雖然自己沒想著當幫官府抓人的好人,但知道自己并不是和壞人同處一個屋檐下還是好的。

    稚陵松了一口氣,即墨潯這邊卻懸了一顆心。

    雖然早就想到陷害自己的人不會善罷甘休,但即墨潯沒想到對方找的那么快。

    自己的人應該也在路上了,但是不知道是哪路人能最先找到自己。萬一……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第二天,稚陵同往常一樣中午回到家中,卻看到即墨潯在扶著桌邊艱難行走。

    “你怎么起來了!敝闪贲s緊走過去想要扶住他,卻被即墨潯甩開了手。

    “啊……”稚陵沒想到對方的反應會這么大,畢竟兩人同吃同住了那么多天,期間稚陵還幫他換藥都沒見他有什么反應。

    “抱歉!奔茨珴”M量讓自己的臉色看起來溫和些,畢竟萬一有什么意外,可能還真的要靠眼前這個女孩來幫自己,“我只是想自己先試試能不能走路!

    稚陵點點頭表示理解,這人驟然受傷還斷了一只腿,此時有機會了自然是想自己試試,全然沒有意識到男子的神色中有對自己的隱隱不喜。

    “你的腿我昨天看已經好多了,還好你只是輕微的骨折如今可以勉強下地,若是真的斷了沒三個月是好不了的!

    稚陵本想讓即墨潯一直等完全痊愈了再下地,但奈何對方一意孤行,稚陵只好替他用木頭簡單做了一副拐杖。

    稚陵給即墨潯搬來一個木椅讓他在院子里曬曬太陽,自己則開始削木頭。

    不得不說,稚陵會的東西可真不少,不然也無法在深山老林里獨自生存這么久。

    即墨潯看著稚陵殷勤地將做好的拐杖進行最后一道打磨工序,眼神晦暗不明。

    他從小眾星捧月般的長大,受的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教育,要說稚陵給他的這些東西在他眼里實在不算是什么,但不知為何稚陵越是賣力在即墨潯看來就越是礙眼。

    這個人不知道自己是太子,卻還是對自己這么好,即墨潯不喜歡這種感覺。

    “你想要什么?”在稚陵背后即墨潯冷不丁的問道。

    “嗯?”稚陵停下手中的動作抬起頭,“你說什么?”

    “我說,你想要什么?”即墨潯道,“你瞻前馬后的這么多天,想要什么?”

    稚陵有些疑惑的看著即墨。骸耙婚_始不就和你說好了嗎?我要錢啊!

    “你要多少錢?”這么久了兩人一直都沒提過這個問題,雖然多少錢即墨潯都能給得起,但是至于具體的金額稚陵從來沒提過。

    許是自己快要走了,想趕緊和這女孩算清,即墨潯今日的話格外的多。

    稚陵聽到這個問題也愣住了。其實她對錢沒有什么概念,她本來就沒什么錢,也沒有自己去采買過什么東西。雖然張口閉口都是要錢,也和即墨潯說了要和他每一筆賬都算,但究竟要多少她還真的沒有想過。

    稚陵看他如此也不強求,便將咸肉放進鍋里煮去鹽分給飛飛當狗糧。

    稚陵心里也明白即墨潯這是吃不慣腌制過的肉,但是她無法去集市上買東西,也不好意思麻煩王叔每日幫她帶東西。

    “你身上有傷,要多吃點有營養的東西。”稚陵心地純良,即墨潯越是沒說什么她心里越是有些愧疚,“我明天不采藥了,去山里給你打只兔子回來吧!

    “不必了。”即墨潯不是貪好口腹之欲的人,吃飯對他來說只是維持身體正常運轉的必做之事罷了。

    況且,明日有更重要的事情讓她去做。

    即墨潯從懷里掏出一封信放在桌面上:“明日勞煩你,將這封信寄出去。”

    稚陵疑惑的將信收下,上面寫的都是她不認識的字,她平日只認識一些醫書上的字和自己的名字,而即墨潯也知道這些,不然也不會放心讓稚陵去送信。

    稚陵雖然看不懂,但也沒說什么,應下這件事。

    她霎時間心虛下來,又連忙改口說“不好不好,寫字實在很難”,也不知元光帝知不知道那代筆之人是她。

    要是知道的話,該不會還這樣和顏悅色了吧?畢竟那次太子殿下重傷,寫家書瞞下他,聽魏濃的意思,后來他很生氣來著。

    哪知道下一句話他便低笑著說:“是嗎?朕怎么覺得薛姑娘天賦異稟,尤其是在,臨摹字跡上……”

    稚陵心頭一咯噔,下意識抬眼,與即墨潯四目相對。

    車輿卻穩穩停下了。

    他說:“到了。”

    第 65 章   第 65 章

    隨他話音落下,稚陵那顆心吊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的,連忙跳下馬車。

    誰知她忘了前些時候崴了腳,一著地,險些摔在雪地里,被一只有力的手穩穩挽住。

    她驚魂未定,心撲通撲通跳著,回過頭來,隔著霏霏的細雪,半倚在車門處的即墨潯伸出手挽住她的手,神色一瞬驚惶,卻像是驚鴻一現,極快地恢復成了淡然平靜的模樣。

    燈燭柔和的光鍍在他的容顏上,他靜了靜,良久才松開手,只低聲說了一句:“小心。”

    晉州連下了幾天的雨,稚陵便和芍藥一起待在錦繡閣內沒有出去,芍藥為人老練又摸爬滾打多年自是在第一天便將稚陵的情況摸個底朝天,只不過稚陵雖然天真卻也沒有將自己與即墨潯之間的事情說出去,更沒有說過自己曾經被當成過“不祥之人”。

    而即墨潯說是帶她一起回來是為了讓她給自己看診,可不知為何自從回來后便像忘了她這么一個人一樣,一直未傳喚她也沒有讓人過來探視她的情況。不過稚陵也樂得清閑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雖是下雨可是飛飛精力旺盛不像人一樣甘愿待在屋里,它出去遛了一圈回到屋里甩去浮在毛發上的雨又抖了抖,可愛的樣子逗得芍藥和稚陵皆是一笑。

    “要是以后能出去,我也想養一只這樣的小狗!鄙炙幠脕硪粭l巾子將飛飛身上剩下的水擦干,擦完后又隨手遞給身旁的侍女。

    “出去?”稚陵和她一起坐在榻上摸狗,聽到后不解,“你現在不能出去嗎?”

    芍藥聽到后輕笑一聲:“我說的可不是出去逛逛,不過現在也不能離開這個院子就是了!彼瓜卵劬,“我說的是離開這個地方再也不回來了。”

    “本來我們這些罪臣的家眷按理說應該都是要被發賣的,更不要說我連家眷都算不上!比粽f是家眷怎么也要是個妾,可她瘦馬出身,雖然倍受晉州牧寵愛可對方也只把她當個玩意兒,連奴籍也沒給她脫。

    有的上位者,越是位高權重就越是吝嗇。芍藥的眼中閃過一絲恨意,晉州牧就是喜歡她曲意迎合、伏低做小的樣子,甚至她瘦馬的身份也是他特地挑選的。

    只是晉州牧不會想到,就是這樣一個身份低賤的女子在他被即墨潯生擒的第二天就向即墨潯遞了投名狀——芍藥在他身邊多年,雖然身份低微卻也因為這一點有些事晉州牧竟也不避諱她,許是覺得這種煙花女子是聽不懂的,就算是聽懂了那又怎樣呢?

    “我和殿下做了交易,他答應事成之后會脫了我的奴籍再給我一筆錢讓我安置。”芍藥提起這件事臉上才有了些神色。

    稚陵聽到這話不禁想到自己和即墨潯之間的交易,幽幽道:“你就不擔心他會不信守承諾嗎?”

    “怎么可能呢?”芍藥聽到這話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一樣,“殿下堂堂一個太子怎么會因為我而失了自己的信譽。”

    怎么不可能?稚陵暗自腹議,這有一個被他坑了的人就在你面前站著呢。不過這話她沒有說出口,她一個孤女去指責太子不守信譽,說出去怕是沒人信的。況且這幾日芍藥待她很好,她也不忍心戳破她的美夢,只希望即墨潯此次能夠守信罷了。

    “況且太子殿下看起來溫潤如玉,是個君子呢。”其實無論他給多少她都會接受吧,稚陵想。雖然當時即墨潯說了會給她“比這腰扣貴百倍的東西”,她也沒當真。畢竟那一個腰扣隨便扣點金子下來就值了十兩銀子呢。

    “要錢,是想給自己攢嫁妝?”即墨潯又冷不丁拋出另一個問題。

    終于,腳步聲在背后不遠處停下了。

    “他們說你是妖女?”

    但即墨潯什么都沒說,如今趕緊養好傷想辦法回去才是正經。至于稚陵是否被騙,和他有什么關系。

    同前幾天一樣,即墨潯勉強將米飯吃完了,至于咸肉只動了些許。

    稚陵看到被即墨潯剩下的咸肉覺得有些可惜:“你不吃了嗎?這些都是你花了錢的!

    即墨潯聽到這話在心里冷笑一聲,這小姑娘說這句話可不是因為關心他,言下之意是就算他不吃,她也不會同他少算錢。

    貪財的鄉野村婦,這是即墨潯對稚陵的印象。

    早在稚陵救下即墨潯的那一天就和他說好了:救他是一個價錢,他日常里的吃喝用度則是另算的。

    “不必了!奔茨珴u搖頭。

    這話稚陵倒是沒有再反駁,她初見即墨潯時除了覺得他面容俊美外也覺得他是一個謙和有禮的人,只是平日里話太少性子有些冷罷了。

    所以當她看到即墨潯能夠不眨眼就指使別人將別人的雙手砍去時心中不光有恐懼還有一種恍惚感。

    仿佛她從來都沒有認識過他。

    不過也是,只是相處了一個月的人,估計也只有像她這種與世隔絕、不常與人交流的人才會天真地以為即墨潯會將自己所有的樣子展現給她看,就像她對即墨潯毫不掩飾那樣。

    稚陵搖搖頭不再想即墨潯的事情,轉而問道:“那你出去后想要做什么呢?嫁人嗎?”

    芍藥搖搖頭:“我是不再想嫁人的事情了。”她摸了摸稚陵的臉,“小稚陵,姐姐告訴你靠男人是靠不住的!

    稚陵點點頭深以為然,她想起了十二歲那年拋棄她的父親。她記得自己的母親臨死前可能已經意識到自己的丈夫是個薄情寡義的男人,在自己去世后一定會續娶。于是她用盡力氣抓住眼前人的衣襟求他以后好好對待自己僅有的一個女兒。

    “我也沒想過靠其他人!敝闪甑,也許是自己一個人習慣了,也許是再害怕受到別人的傷害她從來沒有想過以后要依靠別人,“我有我的醫潯。”

    “要是我也有你這樣的手藝就好了!鄙炙帗Q了個姿勢半臥在榻上,“我以后大抵會開個胭脂鋪子吧!

    “你不是會彈琴嗎?為何不以此謀生呢?”稚陵道。

    芍藥苦笑一聲,且不說她的琴藝并不是頂高超的水準,她的出身就決定了不會有人愿意將她當正經的琴藝人看。奴籍雖然可以被抹去但是過去不可以,萬一被以前相識的人或者有心之人發現還會惹來額外的麻煩。

    兩人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聽到芍藥要開個胭脂鋪子稚陵隨口說了一句自己從未用過胭脂水粉,芍藥起了興趣非要拉著稚陵讓她試一試。

    “反正今日也無事,外面還下著雨不能出去,甚是無聊,不如讓我來給你打扮一番吧。”芍藥道。

    稚陵本來就對外面的東西好奇,聽到芍藥如此說自然心動便點頭答應了。

    芍藥像是得到了一個好玩的玩具一般,讓稚陵洗凈臉坐在妝奩前,自己將胭脂水粉并發簪首飾都拿了出來。

    稚陵看著這么多東西擺在面前驚呼:“這也太多了吧,每種都要用嗎?”

    “這才哪和哪啊。”芍藥用拿著手絹的手捂住嘴輕笑道,“這還只是上妝用的東西,若是護膚用的東西都拿出來還要多一倍呢!

    “這還只是我有的,聽聞京城的貴人們連身上用的香粉都有好幾種,每天睡前都要擦上呢。”

    “這也太麻煩了……”稚陵小聲嘀咕道。

    芍藥拿起瓶瓶罐罐們開始往稚陵的臉上涂抹,稚陵只覺得臉上被涂了一層又一層東西,聞起來香香的,其余的并沒有什么感覺。

    然而,芍藥只進行了一半便看見侍女從門外過來道:“張大人在門口說要稚陵姑娘過去一下呢!

    稚陵聞言睜開眼睛,芍藥也只好停下手道:“怎么這個大雨天來找人了?”

    兩人走到前廳,張愷果然已經在那里等著了,看見稚陵他微微愣了一下轉而恢復了原來的神色道:“還請稚陵姑娘隨在下來一趟,太子殿下傳喚你。”

    甚至目光隱隱約約瞧向了她這里。不過,她坐在臨窗處,想來他是在看窗外飛過的雀兒。時值二三月春光正好的時候,花樹繽紛盛開,館外綠意盎然,稚陵以為,實在沒法讓人專心致志。

    太子殿下雖不怎么和她說話,但和魏濃經常說話。魏濃藏不住話,所以都告訴了她,比如今日太子殿下讓人準備的點心是蟹黃酥,明日是梅子餅,還有清涼飲子,問她要不要吃點。

    稚陵說要梅子餅。后來幾日,就一直都是梅子餅。

    稚陵說要綠豆湯。后來幾日,又全是綠豆湯。

    稚陵說每天都能猜到第二天是什么了,好沒意思。后來幾日,梅子餅、桂花糕、藕粉酥每天什么樣的都有了。

    一連半個月,稚陵都不曾在宮里遇見到元光帝,總算曉得了,旁人口中說他“深居簡出”,并非虛言。

    直到三月三的上巳節。

    第 66 章   第 66 章

    三月三,上巳節,水邊多麗人。

    稚陵前一日還問魏濃,明日出不出去玩,到沛水水濱踏青去。魏濃搖頭,表示太子殿下要苦讀,她就陪同他一起苦讀。

    稚陵干笑兩聲,托著腮說:“那我可自己去了!

    “你怎么去啊?”

    稚陵說:“坐馬車去!

    稚陵不是一直住在深山里的,也不是一直這樣“特殊”。

    她出生在鎮上一個普通的人家,雖然家里不富裕,但稚陵從未覺得這樣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父親偶爾會嫌棄自己不是個男孩,這沒什么,因為村子里其他人家也會這樣。

    母親在生弟弟的時候難產一尸兩命,這也不是什么罕見的事情,她從小就知道女子生育困難,危機重重,鎮上時常有女子因為生產而逝去。

    父親再娶了后娘,還生了一個弟弟。這也挺常見的,她看其他女子難產而死時只有她家女眷才會悲傷,至于她孩子的爹,若不是真的窮的揭不開鍋了大多也是會續娶的。

    稚陵小時候過年吃到的糖葫蘆從此只會出現在弟弟口中,她也沒有去爭,因為父親說自己長大了不應該再吃小孩子的東西。

    稚陵就這樣,沒心沒肺,不爭不搶的活了十二年。

    直到那個人來了村子里。

    稚陵到現在還記得那天發生的一切。

    鎮子里來了一個身穿白衣道風仙骨的男子,聽說師從名門,是個大師,在去往京城的途中借住在村子里。

    他見村子里人們生活困難,便樂善好施主動幫人們看病,還指導他們看天象知氣節,很快便贏得了眾人的好感和信任。

    他對村子里的人們都很好,除了稚陵。即墨潯的到來,令原本寬敞的馬車車廂,霎時變得擁擠逼仄起來。

    即稚陵心下一緊,微濕的眼眶又平添了幾分水意。柔荑抻著巾帕已經觸碰到了眼瞼,她忽然又想起,左眼角下有韓嬤嬤這幾日早起時必為她點上的黑痣。

    那是她在這外貌上,唯一與即稚楨的區別。

    小心避開那處,輕柔點拭淚痕,收起巾帕后,方才發現坐在她對面的即墨潯,似乎一直都在看她。

    可即稚陵卻一點不敢回視。

    一來,自己頂替了對方的心上人,到底是心虛;

    二來,這幾日她反復思量著那日在碧仙殿與即墨潯往來的種種細節,總也不好確認,他究竟有沒有起疑。

    不僅僅如此。

    那日隔了一層薄薄的圍屏,她便只能看穿眼前這位赫彌舒王子高大的身形和挺拔的英姿。

    可方才細看,才知他生得英朗韶秀,可堪她生平見過的最為風姿俊逸之人。

    尤其是那雙墨綠色的瞳孔。

    漢家兒女,大多瞳孔呈赭黑或赭棕,偶有自與外族通婚所生者,也大多只是瞳色偏淺。

    即墨潯本就生得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再配上這雙渺如深海的眼,更是令人一見難忘。

    傳聞自殿試開創以來,進士一甲前三狀元、榜眼、探花之中,被欽點為探花者,當為其中容貌之翹楚。

    即稚陵并沒有機會見到新科的榜眼與探花,可即墨潯這樣的相貌,理應風頭無兩,絕不會再有“探花”與之分庭抗禮。

    大抵是因為殿試時其表現太過出眾,弘光帝不忍讓他屈居人下吧。

    “前幾日殿下說你只是受了寒氣,”沒等到即稚陵從沉思中回神,即墨潯卻率先開口,“今日看來,似乎還沒好全?”

    “大,大人……”即墨潯凜氣逼人,即使這幾日反復思量,當真面對了他,即稚陵還是張口便露了怯,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

    “多謝大人關心,昨晚,太醫已經看過了,不礙事的!

    “你我即將結為夫婦,公主何必如此客氣。”即墨潯語氣倒是十分淡然平靜,“那日我為公主送上小禮時,公主第一次喚我‘大人’,倒是十分稀奇!

    這一回,他不再在她面前自稱“微臣”了。

    即稚陵這才將視線回轉,與即墨潯四目相對,未及回應,又聽他說來:

    “父王派人向陛下遞交國書時,我尚未接到翰林院的正式任命書,并無任何官職在身。左右皆以‘即狀元’或‘冀北’稱我,這敬官僚之‘大人’二字,我可是萬萬受不起的!

    這下,除了雙眼紅腫之外,即稚陵又覺得小臉也發脹起來。

    從搬進碧仙殿到今日正式出發,她也有幾次,是專程去探望了病得愈發厲害的即稚楨的。

    她對這個姐姐并無好感,之所以如此“惺惺作態”,不過是因為向困難低頭,要做好替嫁的萬全準備。

    其中便包含了向即稚楨討教,她與即墨潯相處時的種種細節。

    但即稚楨已然病到無法下床,面上的紅斑也愈來愈大,試問又怎么可能忍下被代替的委屈和憤懣,心平氣和將那些情狀一一告知呢?

    何況,她向即稚陵所提及的“換回來”一事,即稚陵是遲遲沒有松口,究竟同意與否的。

    是以,這位頂替了雙生姐姐的替嫁公主,從頭到尾,除了幾句明顯搪塞的“即郎”“公主殿下”,和即墨潯表字“冀北”之外,便僅得知了他自小與生母即氏相依為命、母子二人艱難度日之事了。

    年輕的白衣男子看到稚陵,神色迷離,仿佛神游在外看到了什么其他東西一般。

    過了一會兒,白衣男子眉頭微蹙,只對稚陵說一句話:“你以后切莫去京城,會引起禍端!

    男子在說完這句話的第二天便離開了,可他說出的話卻永遠的留在了村子里和稚陵的生命中。

    謠言在一天內便傳遍了整個鎮子。

    大家不知道男子具體說了什么,卻一傳十,十傳百,都知道了稚陵是個“不祥之人”。

    村里人和父親的態度轉變讓稚陵不知所措,就在她以為自己要被沉塘時,還是她的姥姥站出來護住她。

    于是,十二歲的稚陵跟著姥姥住進來深山之中直到現在。

    稚陵自己從來沒有覺得自己不祥或者是什么妖女。

    但她聽到背后傳來即墨潯的質問時,還是莫名的心虛了。因為她知道,這種事情別人怎么看待從來都不會在乎她的想法。

    即墨潯是從來不信這些鬼神之說的。

    這時,她忽然在柳枝垂拂里,看到河水近岸有人。

    那是個男人,正在河中沐浴。

    稚陵倒抽一口涼氣,匆忙間只看到對方寬肩窄腰,背脊結實,傷痂交錯縱橫,頗顯兇狠氣質。烏黑長發垂在肩背上,一條條一縷縷一片片,宛若懸瀑,十分惑人。

    她連忙背過身去,抱著自己手里一捧蘭草,出了一身汗。

    沒有猶豫,她恨不得插翅而飛,剛走出一步,就聽背后一聲冷喝:“誰!”旋即有嘩啦啦出水的聲音。

    嚇得她腳步一僵,躲在這顆兩人合抱的柳樹干后,不敢動了。

    第 67 章   第 67 章

    稚陵甚至緊張得忘記了呼吸,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

    她腦子一片空白——長這么大,她雖然讀過很多圣賢書,也讀過很多圣賢書以外的雜書,然而從沒有讀過市面上那些世俗的春宮圖卷,更不必提親眼看到男子的身體。

    她捂著眼睛。剛剛那匆忙一眼,勁瘦的身軀背脊,那人潑墨般的長發……竟在眼前屢屢揮之不去了。

    稚陵臉頰驟燙,躲在楊柳樹后,被那聲冷喝又嚇得腿軟,僵著靠在樹干上,好容易緩了緩神,只盼那人沒有發現她,等聲音平靜些后,她再悄無聲息地離開,這樣,神不知鬼不覺,……

    沒人曉得是她。

    青藍交染,裊云淡淡,幾只高飛的鴻鵠,恰似靜謐黑夜點綴的繁星點點。

    又像是,即稚陵與雙生姐姐即稚楨面上唯一的那點區別,左眼角下的小痣,姐姐有,她沒有。

    不過她駐足的這一點遐思,很快便被那殿中的碎落之聲打斷。

    引路的嬤嬤姓隋,是姐姐幾個乳母中她最信賴的一位,向來都是眼高于頂,之前即稚陵每每見到她,都要畢恭畢敬地施禮福身。

    若是放在從前,隋嬤嬤親自來引她,她又哪敢耽誤半分?

    但今時不同往日,隋嬤嬤聽到那殿中隱隱傳來的辱罵之聲,反而穩住了身形,朝她做了個留步的手勢,保養得宜的面上,多了幾分愧意。

    而若要深究隋嬤嬤態度大改的原因,從那殿內的聲聲辱罵之中,便可窺之一二——

    “父皇糊涂!明知即郎求娶的是本公主,憑什么要讓她來頂替?”

    “本公主不過是潰爛了一點面頰,幾位太醫都說了,不出稚余便能康復,父皇怎么就如此等不及?”

    “她即稚陵算什么,當年克死母后,若不是父皇仁慈,留下她這條賤命,她早就該被處死,又哪里有機會頂替本公主……”

    后面的話驟然停止,大約是隋嬤嬤入了殿,好言好語安撫了這自出生起便被弘光帝寵得無法無天的大公主。

    站在殿外的即稚陵,倒是一點不急。

    從小在皇寺中長大,經文祝禱繞耳,她是清凈慣了的人。

    更何況,她的這位雙生姐姐,自小便沒將她放在眼里過,一年難得見上幾次,即稚楨也從來沒拿正眼瞧過她,何況是當面說上今日這番“肺腑之言”。

    能讓這以天下供養的金枝玉葉在人前如此儀態盡失,這一趟她突然被弘光帝急召入宮,也算不虛此行。

    未幾,大約是隋嬤嬤已然安撫好了那位脾氣甚大的大公主,即稚陵被另一位宮女引著入了殿。

    余光瞟過散落滿地的碎片狼藉,她輕巧繞過那繡有洛神賦圖的落地圍屏,映入眼簾的,便是半臥在美人榻上,那蓋著秋香色浮光錦衾被的美貌女子。

    只是印象中比她豐腴幾分又嬌柔幾分的姐姐,不僅消瘦了不少,那原本干凈白皙的鵝蛋臉上,赫然一塊巴掌大的紅斑,叫即稚陵忍不住多留了一眼。

    但只這一眼,又如不露聲色的銀針,狠狠扎痛了榻上白璧微瑕的美人,只聽她聲調高起:

    “好你個賤婢!見了本公主,還不速速請安?”

    即稚陵收了目光,好聲好氣行了個福身禮,曲了的膝彎尚未回攏,又聽自己那雙生姐姐刺耳的質詢,在她頭頂盤旋:

    “即稚陵,父皇同你說什么了?”

    她并未抬頭:“父皇他說……”

    “大膽!”卻又一次被即稚楨生生搶斷,“‘父皇’也是你配叫的?”

    “陛下說了,”她不疾不徐地改口:

    “漠北那邊召回即公子一事耽誤不得,事出倉促,這次遠嫁漠北的重任,只能由妹妹我來代姐姐完成!

    “姐姐……”即稚楨掐細了舌尖,咬牙切齒地重復著她對她的稱呼,“別以為父皇施舍了你一個‘即’姓,便配和本公主在這里姐妹相稱。”

    平心而論,這話倒是沒有太失公允。

    大周皇室即家到了這一輩,兒郎從“木”,女郎從“女”,是載入皇家族譜,白紙黑字改了金印的。

    只有“稚陵”這個兩不沾的名諱,是弘光帝將她送入皇寺前,才隨口起的。

    明稚皎潔清冷,只可遠觀不可褻玩,又怎么會有“陵”呢?

    除了信口胡謅之外,大約也是弘光帝厭惡她至極,才起了這么個如幻夢般本就不該存在的名諱一樣吧。

    這邊的即稚陵還在醞釀回答的措辭,殿中卻有通傳:

    “殿下,赫彌舒王子來了。”

    聽了這話,立于一旁的隋嬤嬤面上難掩得意。

    這赫彌舒王子,便是近來大周鄴城之中,風頭最勁之人。

    他漢名即墨潯,在端午前剛剛結束的殿試中,面對頗為棘手的題目,第一個以獨到的政./見和卓然的文采,洋洋灑灑當場口述了一篇數千字的策論,被弘光帝當即欽點為狀元,也是大周國祚二百余年來,唯一一位連中三元者。

    更難得的是,這位器宇不凡的狀元郎又生了一張極為俊朗的面容,金榜題名那日,春風得意馬蹄疾①,不知引來了鄴城中多少閨閣少女,對其傾慕不已。

    偏這招蜂引蝶的狀元郎,只將目光投到了乘著朱輪華轂、也來一睹狀元豐姿的大公主即稚楨身上。

    不久,新科狀元與金枝玉葉的一段佳緣,便在鄴城中傳得人盡皆知。

    不過,好事多磨。

    先是日前剛剛吞沒了大周北境要塞冀州的漠北鐵騎,突然發了國書,直言這新科狀元即墨潯,原為漠北王廷烏耆衍單于流落在外的小王子;

    之后這小王子又挾著冀州之戰一事,向弘光帝提出,要帶走他的掌上明珠、大公主即稚楨為王妃。

    即使眼下,大公主因為突發的惡疾不能順利嫁給即墨潯為王妃,可這小王子每每入宮必至碧仙殿對大公主噓寒問暖,如此深情,宮內外無人不是艷羨不已。

    即狀元愛慕的是她家金尊玉貴的大公主,即稚陵那個皇寺中長大的野丫頭,又怎么配比?

    情郎驟然拱手她人,一向心高氣傲的大公主咽不下這口氣,是自然而然之事。只是,她如今這番樣子,現在可萬萬不能在小王子面前露出馬腳呀!

    隋嬤嬤正捏了把汗,便聽到圍屏內的傳出的聲陵,算得上平靜:

    “讓即郎進來,你們都先出去吧!

    圍屏之內的即稚陵聞言也看了自己這位姐姐一眼,不知她這“你們”里,是不是也包含了自己。

    和親隊伍不日便要出發,說不定今日便是這對兩情相悅的愛侶,最后一次單獨見面、互訴衷腸的機會了。

    她到底應該成人之美才好。

    可一想到先前那無數入了耳的譏諷挖苦,即稚陵挪動的腳步,便不由得慢了幾分,剛要出了圍屏最后一折,便已經聽到幾聲沉穩的腳步,由遠及近。

    即墨潯入了殿,她若此時現身,必會穿幫。

    便只好倒退一步,藏在最后一折的圍屏之后。

    “參加公主殿下!奔茨珴∩ち甑统,饒是如今已由人臣一躍成為了漠北的赫彌舒王子,對公主的請安問禮,也沒有半點輕漫。

    稚陵說:“就是……互相贈用!

    即墨潯眸光一閃,把玩那支手里的蘭草,嗓音卻像沉了沉,說:“你收到這么多?”

    稚陵睜大了眼睛,剛要否認,忽又覺得即墨潯就算是皇帝也管不到她的婚姻大事上來,于是點頭,他的神色極快變了一變,稚陵察覺到他身周的冷意,立即改口:“都蔫了,我也不要了!

    即墨潯將蘭草重新放回了石頭上,若有所思。

    稚陵倒還記得她入這園子的初心:“陛下,我遠遠看到有人放風箏,才誤入此園,……陛下恕罪!彼枫返,又有些期盼,“是誰在放風箏呢?”

    即墨潯目光緩緩落向她眸中,微微笑道:“薛姑娘何罪之有!羰呛闷妫蘧团隳闳タ纯!

    第 68 章   第 68 章

    稚陵跟著即墨潯的腳步,沿小徑繞過數折路后,假山花卉掩住一片開闊地界,這是濱水處一方草地,芳草鮮美,沒有遮攔,仰頭是無垠的天,至于放風箏的……

    稚陵抬手搭在眉骨間向草地上的眾多身影看過去,頓時呆了一呆。

    沒有進園時,她以為,應是姑娘小姐或者小孩子們在放風箏;等知道這西園的主人是元光帝之后,便以為是宮娥侍女,F下定睛一看,只看到一群身著黑甲的衛士們在放風箏。

    她呆了半晌,望著那十數個黑甲漢子放風箏,風箏還放得又高又遠,腳步無論如何也邁不動了,甚至倒退一步,捂著嘴角,不可置信。

    她再仔細抬眼一瞧,順著絲線看清,最吸引她的那只飛鳥形的綠風箏,線在一個錦衣少年的手中。她揉了揉眼睛,太子殿下不是應在弘德館上課么,怎么會在這里放風箏?

    即稚陵回到寶川寺時,早已是暮色沉沉。

    先前碧仙殿發生的齟齬和變故仍然縈繞在心,是以當她發現宮內已經來了人將寺后獨屬于她小院內的日用行裝全部打包好時,并未多發一言。

    而對于遺棄她那滿室的佛經,宮人的理由倒是充足:

    “公主此番移宮,是為和親漠北做準備,大公主酷愛詩書與琴藝,是全天下皆知之事。這滿室的佛經,自然不會出自大公主之手。”

    思慮周全,合情合理至極。

    擔抬她兩箱體己的宮人們腳步飛快,即稚陵倒也沒刻意去跟,緩步在后,恍然垂首,卻看見自己身上仍著縞白色的居士常服。

    今日在那碧仙殿,她只顧著思索如何在言語上應對即墨潯,卻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隔著那薄紗糊制的絳環板,她既然能看清圍屏外的即墨潯,那么想必,即墨潯也一定看見了她的!

    即稚楨從來喜穿鮮艷豐彩的衣衫,又多佩玉鳴鸞,自己渾身素凈,加之言語前后不一,即墨潯是否已經起疑了?

    他如此鐘情于即稚楨,若是讓他知曉自己冒名頂替,又會如何對她?

    即稚陵心頭又是一抽,不知不覺已行至小院門口,余光瞥見門旁,立著一名身著豆青色僧袍、高大清瘦的雋朗沙彌,看到她出來,微微上前。

    她這才回神,眼見宮人們已然走遠,方才同那沙彌道:

    “靜泓師弟,你來找我有事?”

    “居士,”靜泓的目光只停留在他們二人腳下,“我特意過來,是要向居士你告別的!

    即稚陵被弘光帝送到寶川寺,除了寶川寺的住持了然內情以外,寺內外僧眾無人知曉她的真實身份,只當她是在此帶發修行的哪家貴女,因此,都以“居士”二字稱呼她。

    一聽到“告別”一詞,即稚陵以為靜泓已發現了她替嫁和親的端倪,正欲詳問,又聽這清雋沙彌補充道:

    “此番大公主和親漠北,寶川寺也有幾名僧侶隨行,我也在其中!

    真是趕巧,靜泓恰為未來將要與她同行漠北之人。

    “和親漠北……”即稚陵垂下眼簾,努力端出驚訝的語氣,“那可是大公主一輩子的事,靜泓師弟,你們也將一去永別,不得返回故土鄴城了?”

    “和親是為大周與漠北王廷結秦晉之好,求得兩地長久和平,”靜泓頗有安慰她之意,“佛祖普度眾生,我等此去漠北,也是為弘揚佛法、在草原傳道,佛法在何處,我的故土便在何處。”

    靜泓不愧為“靜”字輩僧侶中最聰慧有悟性之人,即使知曉與他日后見面的機會不知凡幾,即稚陵仍舊忍不住嘆道:

    “靜泓師弟之悟,我再多修十年也未必能趕上,既如此,我便祝愿師弟此行順利。只是日后,恐怕再也沒有機會,如當年與師弟同赴臨漳那般,為老弱貧衰們贈粥施藥了!

    說的是幾年之前,臨漳鬧了饑荒,為彰顯皇家恩德、為皇家廣布霖澤,弘光帝曾命作為皇家寺廟的寶川寺派出僧侶前往臨漳施粥贈藥。即稚陵本不在出行之列,可她實在想要親自表達善心,便央了靜泓,悄悄帶她前去。

    也因著這次臨漳之行,她與靜泓便比其他“靜”字輩僧侶多了幾分親近。

    一說起此事,靜泓這才抬眸,那一向平靜無波的深棕色眸子望向了她佯裝惋惜的雙目,又是一頓,方才回道:

    “居士心懷大善,日后多得是行善積慈的機會。只是,靜泓無法再陪在居士身邊,為居士排憂解難了!

    臨別贈言,難免多了幾分懇切。

    即稚陵與這個年紀長過自己幾歲的“師弟”一向頗為投緣,多寒暄了幾句,又顧著自己這般耽誤太久難免“恃寵而驕”,便匆匆告辭。

    再赴碧仙殿時,此處已然全無即稚楨的蹤影。

    碧仙殿乃弘光帝當年專為即稚楨所建,一磚一瓦皆是煞費苦心,即稚陵每年寥寥數次入宮向弘光帝請安時,每每路過,都不得不感嘆一句金碧輝煌、美輪美奐。

    如今,為了做戲做全套,弘光帝也舍得了這突患惡疾的掌上明珠移宮,讓自己這個冒名頂替的妹妹,鳩占鵲巢。

    收拾洗漱完畢,坐在弘光帝斥重金為即稚楨打造的妝臺和鎏金銅鏡之前,即稚陵仍舊是心中惴惴。

    今日即墨潯贈予“即稚楨”的那枚雕兔,一早便被她珍而重之地收在了妝奩最外層,一打開,便能見到。

    她到底沒有將這兔子“還”給即稚楨。在即稚楨提出那匪夷所思卻值得回味的提議后,她佯裝思忖,卻是趁著在場宮人未及反應,轉頭便小跑出了碧仙殿。

    畢竟她的身份已然今時不同往日,即稚楨和隋嬤嬤等人,不敢明目張膽對她如何。

    眼下,將這枚雕兔,捧在手中細看,方才發覺此兔似乎與中原漢地常見的兔子不同,不僅體小,而且兩耳短小且薄,應是漠北的工匠們,按照草原野兔的形狀雕琢的。

    只是……即墨潯為何會特意贈這兔子?

    “赫彌舒王子倒是有心,”她的乳母韓嬤嬤仿佛知曉她心中所惑,適時張口,“這兔,便是公主你的生肖!

    是她的生肖,也是早她半個時辰出生的雙生姐姐,即稚楨的生肖。

    “若是奴婢沒有看錯的話,”韓嬤嬤柔聲道,“此兔,應當是由象骨雕成的。”

    “象骨?”即稚陵在雕花銅鏡里看向自己的乳母。

    “公主忘了,奴婢本是出身商賈?未出嫁時,奴婢也曾幫家中料理過一段時日的生意。象非我中原獸類,象骨更是稀有之物,只能經由西域商人以數倍溢價傳到中原,”韓嬤嬤又沉思了片刻:

    “西域商道,如今早已盡數落入了漠北王廷那烏耆衍單于之手,赫彌舒王子以這象骨雕兔為禮贈予公主,意在表示他將以漠北之大,全力愛護公主!

    韓嬤嬤這樣一說,即稚陵只覺得手中的兔子,明明身如輕燕,又忽然力重千鈞。

    弘光帝身體力行,傾大周之力嬌養即稚楨;如今“即稚楨”尚未出嫁和親,便得到了未來夫君以整個漠北愛寵的重諾。

    若是即稚楨沒有突生惡疾,一切又該是如何順風順水呢?

    而如果她真的答應了與即稚楨的交易,待到即稚楨病愈,這位千恩萬寵的大公主,就會遠赴漠北王廷,將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換回來。

    那時候——

    她們倆到了承明殿外,稚陵抬眼果然見到院墻攔不住的滿樹淺紫色楝花。風一動,有護花鈴清脆地響。

    只是……果然被守門的侍衛攔住了。

    “承明殿是宮中禁地,無令不得入,二位請回吧!

    稚陵踮起腳看里面,什么也沒看到,反而一陣頭暈心悸,拉著魏濃說:“那咱們走吧?”

    偏偏此時,從殿中撲騰著飛來一只錦繡斑斕的鳥兒,不偏不倚,停在稚陵的肩頭。

    第 69 章   第 69 章

    稚陵嚇得懵了懵,好容易反應過來,側臉看去,只見這只鳥兒,乃是一只雄雉鳥,羽毛五色斑斕,華麗錦繡。再仔細看,才發現,此時鳥喙還銜著一支玫瑰金簪。

    稚陵僵著身子,魏濃笑吟吟地說:“這鳥兒還很親你。”

    稚陵干笑一聲,倒有些不敢動,生怕驚到這鳥兒。

    雄雉鳥睜著一雙黑葡萄般的眼睛,左右四顧,稚陵試著抬手撫了撫它光滑如緞的羽翼,見它竟還頗享受似的將腦袋靠過來,稚陵慌忙收了手,生怕它銜著的玫瑰金簪子扎到她。

    魏濃也連忙趁機想摸一摸它的羽毛,誰知這雄雉鳥嘩啦一下,撲騰起翅膀,騰空飛走了,愈飛愈遠,叫魏濃哎哎幾聲沒追上,十分氣惱地在原地跺了跺腳:“這什么丑鳥,怎么還看人下菜碟呢?”

    不僅是第一個,可能也是唯一一個。

    畢竟即墨潯現已貴為漠北的赫彌舒王子,到了漠北,左右皆會以“王子”稱之。

    說完,即稚陵裝作要咳嗽,以帕掩口,卻悄悄看向了對面的即墨潯。

    這個穿著雪青色坦領長袍的男人,似乎唇角動了動,像是在對她這番話報以微笑回應。

    但須臾,笑意又似消退,不免讓她懷疑他是否真的笑過。

    “公主巧思,”男人的話也依舊淡淡,“微臣自愧不如。”

    這一下,他似乎又回到了最初那謙恭的樣子了。

    即稚陵正要松氣,即墨潯緊接著的話,又霎時令她心弦緊繃:

    “與公主相識至今,微臣對公主的脾性,也略識一二。每每與公主相見,公主皆是坦然,可那日,為何非要隔那一層圍屏?”

    “不過是偶感微恙,”即稚陵悄悄掐著手心,迅速思索著應對,“怕給大人過了病氣。”

    “那既然病了,又為何不臥于榻上,卻非要站在那圍屏之后,與微臣只隔了咫尺的距離?”即墨潯卻窮追不舍。

    她緊繃的心弦快要斷了,仍舊是不敢回視。

    即墨潯對即稚楨情根深種,他這般關切,她此時最應該做的,便是一面嬌泣著“因為實在舍不得與大人你遠離”,一面撲到面前男人的懷里。

    是不是他也想她這么做?話本里情到濃時的愛侶,似乎都會這么做。

    可對她來說,這本就是她生平第一次與外男單獨共處一室,又因籠著那隨時可能暴露的陰云,薄薄的衣衫內早已汗流浹背,若真如他所愿,靠得太近,豈不是更快便露了端倪?

    “公主是害怕微臣嗎?”這一次,即稚陵確認即墨潯的話里帶著濃濃的笑意,可源頭飄逸,似乎是要站起。

    “大人開什么玩笑,”她趕緊瞠目回視,重新抖起了“即稚楨”的威儀,“本公主與大人相交日久,何時怕過?”

    這是在賭。

    賭即稚楨從前在即墨潯面前,也是如她從小那般的嬌縱,不肯退讓分毫。

    “公主說得是,是微臣僭越了。”即墨潯這么一說,即稚陵便確定她賭對了。

    “今日失態,不過是本公主思及遠離故土親人,難免感時傷懷,”她順著剛剛的架勢繼續下去,“大人不必費心勸慰,多予我時日,也可自行消化!

    說完,沒等即墨潯回應,她便闔上了雙目,兀自靠著車內身后的軟墊,養起神來。

    這下,倒真像個養尊處優、說一不二的公主了。

    漠北王廷如今坐落上京,地處茫茫草原與漢地交匯之處,也是他們此行的最終目的地。

    自鄴城至上京,路遙兩千余里,即使八百里快馬加急日夜兼程,也需要行三日。何況送親隊伍車馬駢闐,又有擔抬力士、粗使仆役等靠雙足行走,若要順利到達上京,也起碼需要稚余。

    大約也是知曉迢迢遠路舟車勞頓,又因著對即稚楨的愛重,即墨潯在出發后第一個歇腳驛站,便下了馬車,體貼無比地為即稚陵召來了侍婢。

    一個是她自己的乳母韓嬤嬤,另一個則是本屬于即稚楨的貼身宮女,名喚綠頤。

    此次和親,弘光帝的繼后宋氏為即稚陵安排了不少伶俐精明的宮婢,充盈永安公主的和親隊伍。

    即稚陵自小身邊只有一個乳母韓嬤嬤,自然不習慣被如此“眾星拱稚”,可她到底現在頂了“即稚楨”的名頭,這位大公主出行的排場,她從前也有幸見識過。

    是以,即使她并不愿意被不熟悉的宮婢們近身伺候,為了不露出馬腳,她也只能忍下。

    好在綠頤醒事,自從她搬入碧仙殿起便循著各種由頭向她和韓嬤嬤示好,相處了這幾日,即稚陵雖仍舊未松口許她貼身伺候,卻也對她的親近并不反感。

    韓嬤嬤與綠頤替換了即墨潯上了這馬車,明明多容了一人,車廂內卻比先前即墨潯在時松泛了不少,即稚陵也終于可以除了鞋襪,舒舒服服地躺在早就想躺下的軟榻上。

    紛擾雜念一一在腦海喧鬧,卻也擋不住她的困意,很快她便陷入了沉睡,車身搖搖晃晃,可她連夢都沒有起。

    卻是被激猛狂切的兵戈之聲吵醒。

    “公主莫慌,”韓嬤嬤見她如驚弓之鳥一般坐起,旋即俯在她榻下,溫語安撫,“此行的護衛們個個身經百戰,必會保全公主萬無一失。”

    “可知發生了何事?”即稚陵蹙眉。

    “似乎是有一群流寇,看中了公主陪嫁寶物,舍命強奪,”綠頤面上也不見慌亂,穩穩說道:

    “奴婢剛剛大膽掀簾望了,為首的幾名賊匪最先沖向了即娘子與即公子所乘馬車,護衛和即公子同力,不出片刻便已將賊人殺退,公主大可放心。”

    即娘子便是即墨潯的生母即溯。

    因著即溯在即家時并未婚配,漠北王廷那邊也還尚未給她任何閼氏封號,只讓她隨隊伍同去漠北,故而所有人都只能暫時稱她為“即娘子”。

    即稚陵正要細問,她們的馬車突然劇烈搖晃起來,韓嬤嬤趕緊將她扶穩以免她跌落,卻在同時,發現車門被人“嘭”地一聲撞開了。

    門口立著一名身著胡服、披頭散發的彪形大漢,橫肉滿溢的面上還掛著深淺不一的鮮血,手握的彎刀一展,便要擠入這因為他的到來而變得更加逼仄的車廂。

    那一身的血腥氣也隨之撲面而來。

    即稚陵從小在皇寺中長大,所見所聞絕大多數都是平靜祥和之事,即使曾經跟隨靜泓赴臨漳賑災濟困,入目的也都是餓殍衰殘,哪里見過這等驚心動魄的場面?

    韓嬤嬤和綠頤倒是反應迅速,牢牢將她護在了身后,從二人相護的身縫處向外望去,只見那大漢越逼越緊,冒著熒光的兇眸寫滿了志在必得,僅須抬手的工夫,兩個瑟瑟發抖卻強撐架勢的宮婢便會成為刀下之鬼。

    可旋即,這馬車又是一抖,似乎大漢的身后來了位不速之客,那大漢見狀便直直往車廂內擠,遍布血污的手,距離綠頤纖細的脖頸,只有咫尺之遙。

    即稚陵的心跳仿若停止。

    雖然那大漢已經幾乎阻擋了車廂門所有的視線,可她卻看得真真切切,那大漢身后雪青色的衣料,分明屬于即墨潯。

    “保護公主!”韓嬤嬤的呼喊響起,與此同時,那大漢的糙手已然握住了綠頤的脖子,生生將她提起,就要直接甩在一邊。

    可陛下的意思,倒叫她捉摸不透了。她沒有連累薛姑娘么?而且薛姑娘人不在這里,便有這么大的影響力,叫殺伐果決的陛下也能慈悲一回?

    好歹保住一條性命。

    不過橘香又覺得……說不準求求薛姑娘,薛姑娘能再替她求求情,甚至不必貶到浣衣局去呢?

    懷著這心思,橘香第二日被發配浣衣局后,苦苦干了一整日的活,到夕陽西下時分,算準了時候,顛顛兒跑去了弘德館。

    昨夜里興師動眾去找,那只錦繡斑斕的雄雉鳥和玫瑰金簪都未找到,這事,稚陵已經聽說了,自己心里也七上八下的。

    幸好沒有人捉她去問罪。下了課,她卻看到橘香來找她。

    “什么……求情?”

    第 70 章   第 70 章

    橘香重重地點了點頭,眼淚汪汪地拉著稚陵衣袖,聲淚俱下哀求她,稚陵頓時為難道:“這……”她心中自然也很害怕,但凡那個苦主是別人,她早就一口答應下來了,然而是……是即墨潯,她委實有些本能的抗拒。

    只是看到橘香這么個小姑娘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她又于心不忍,頭腦一熱答應了她。

    橘香破涕為笑,恨不能現在就要跪下來給她磕兩個頭了,被稚陵連忙攔著,她猶豫道:“只是我,……”

    斜陽照在廊間,她發髻上簪的金釵子隨她回過頭,熠熠生光。

    稚陵回頭是想喊魏濃一起去,哪知沒看到魏濃,她折過身走了兩步,叫道:“濃濃?”

    魏濃不在,難道已經走了?稚陵蹙著眉擰著手絹兒,心想難道她得自己去?

    “大人,你的手……可還要緊?”

    即墨潯雖面容淡定,可臉色卻明顯因為失血過多而白了幾分,他那雙墨綠色的眸子快速掃過了蜷著身子的即稚陵,方才略微搖頭,復道:

    “公主你呢?”

    “多虧了韓嬤嬤和綠頤舍身護我,”她拍著胸口,“不過,我最應當感謝的,是大人你!

    “公主本為萬金之軀,保護公主,是微臣分內之事。”即墨潯的指尖仍舊滴著血,“經此一事,這車廂內外都留了太多血腥之氣,恐怕得勞煩公主在此停留些時辰,待到一切都重新休整好了,再行出發!

    北上和親的隊伍,雖然絕大部分都是由大周皇室安排,可因著即墨潯特殊的身份,這支隊伍的實際首揆,卻是他這個漠北王子。

    弘光帝派出的和親使官叫孟皋,原本是周宮控鶴衛指揮使,雖無沙場御敵的經驗,卻也做了十余年的守衛。和親隊伍在離開鄴城不久便遭此襲擊,結果雖有驚無險,可赫彌舒王子卻因此受傷,孟皋難辭其咎。

    即稚陵被迫下了馬車,來到即墨潯身邊時,孟皋便正在向他逐一匯報,發現的這次襲擊的種種細節。

    “王子,活捉的幾名賊匪始終不肯說出主腦何人,”孟皋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此時寫滿了謙卑和恭敬,“是否需要我這邊,嚴刑拷打?”

    即墨潯只淡淡掃過仍盈著血的雙手,“既然是胡人,來歷我已了然,務必留他們活口,旁的無須要多行。”

    孟皋正要領命退下,卻又見劫后余生的公主,領著宮婢們就站在他的身后,便即刻抱拳請罪:

    “微臣保護公主殿下不利,請公主責罰!”

    即稚陵生平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事,一時也不知,究竟該如何回應。

    正不知所措時,卻在不遠處的隊伍中,瞥見了靜泓的身影。靜泓同樣正在原地休整,他穿著和其他幾名寶川寺的僧侶相同的僧袍,正微微側頭同他的師弟說著什么,若不是因為他的相貌在僧侶中太過出眾,即稚陵還不能一眼看見他。

    在靜泓即將移了視線過來時,即稚陵又連忙收回,只對著仍等待她回復的孟皋道:

    “路遇匪賊,本就難以預料,此次也幸得孟大人和你的手下反應敏捷、及時應對,才保了這大隊的人員和財產萬無一失,孟大人又何須自責。”

    也不知是不是“孟大人”三個字刺耳,正凝面不語的即墨潯乍然低咳一聲。

    耳聰目明的孟皋,則迅速環視二人,回道:

    “公主殿下寬和恤下,乃我大周之福。王子手上的傷口頗深,下官這就命人,趕緊為王子包扎!

    “我來吧,”即稚陵對身后已經候著的隋嬤嬤自然吩咐道,“這種事,怎么好假手他人?”

    她并不蠢鈍,當然知曉這是孟皋給她創造的機會。

    先前即墨潯舍命保護了公主,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也會順勢意料,公主為報答愛郎的深情,應當不吝在所有人面前展一番紆尊降貴。

    而公主生來便十指不沾陽春水,不擅包扎,也完全情有可原。

    即稚陵正恰好確實不識此技,眼看即墨潯棱角分明的面上,因為她的胡亂觸碰而淌下幾滴汗珠,她心中愧怍微泛,忍不住柔聲問道:

    “可是碰疼大人了?”

    “公主親自為微臣包扎,微臣已是榮幸至極。”即墨潯的語調似乎帶了幾分戲謔和自嘲,但旋即收緊,“今日之事,若是發生在鄴城之中,恐怕孟使官和手下所有的人,都難逃革職問罪的下場!

    即稚陵心下一緊。

    即墨潯此話,難道是在借機揶揄,她這個在弘光帝膝下嬌縱慣了的大公主,離開了故土故地,卻突然轉了性,變得寬和大度、善解人意了?

    即稚陵悔意叢生。

    她到底是不該如此高拿輕放,非但沒有懲罰孟皋等人保護不利,反倒言語安慰、既往不咎。

    可是……道理分明正如她所言,孟皋他們什么都沒有做錯呀。即稚陵自知讀書不多,可善惡忠奸的大道理也是牢記于心,要她全如即稚楨那般任性,她著實是做不到的。

    這樣想來,手中為即墨潯纏著紗布的力道便不由加重,只聽他“嘶”了一聲,她方才回神,急急抬眼。

    即墨潯也正看著她。

    他修長有力的手還被她握著,似乎是發現了她的慌亂,又兀自先道:

    “不疼,公主包得很好!

    即稚陵再次垂下了眼簾,只專心為他包扎。

    今日親眼見到這小王子為了心愛的女人舍命相護,除了感嘆自己這尷尬的處境之外,她又不由得想起即稚楨同她的交易——

    前路可能尚余不知多少危險,而她為了自己的小命,必不能再如剛剛那般,不經意暴露本性了。

    反正即稚楨的心腹隋嬤嬤也隨同來了,若要徹底下定決心,倒是隨處都有機會。

    原地休整至日晡,整個和親隊伍也著手重新出發。綠頤被那大漢掐得幾乎斷了氣,脖子上也留下了觸目的指印,她便以無法好好侍奉公主為由,自請換隋嬤嬤來即稚陵的馬車。

    隋嬤嬤并著剩余的幾名宮婢,都擠在另一輛馬車上,即稚陵心疼綠頤為了保護自己而受傷,自然沒有這般再讓她受難的道理,便一口回絕了。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即稚陵也并不想那么快再與隋嬤嬤正面交鋒。

    再回上馬車,車廂內經過了開窗通風和熏香凈化,早已沒有了血腥氣味,重新出發后,韓嬤嬤便從食盒中拿出一碟紅茶栗子糕和竹箸,遞到即稚陵面前:

    “剛剛公主歇腳時便沒水米未進,眼下這廂內舒適,又沒有旁人,可以放心再用一些吧!

    即稚陵卻將那碗碟微微一推:“嬤嬤和綠頤都沒用,你們吃吧,我吃點棗糕便好!

    “這些都是御膳房專門為公主準備的糕點,奴婢粗鄙卑微,怎么敢用?”一旁的綠頤連連推辭。

    這話倒是沒什么錯漏。宋皇后體貼,除了打點好御膳房提前準備了路上方便食用的糕點之外,此次和親的隊伍中,也安排了好幾名手藝出眾的庖廚,專門為金尊玉貴的公主制作各色珍饈美饌。

    不過,即稚陵是吃慣了齋飯的人,這些甜膩油腥之物,她只要嗅聞,便難忍脾胃翻涌,棗糕已經是其中她難得可以多食用幾口之物了。

    “是奴婢思慮不周,”韓嬤嬤先替即稚陵說出了心中所想,語帶慚愧,“不過公主,來日方長,有些事情,也須得早做準備為好!

    稚陵吃了一驚,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臉,可她嗅得出龍涎香的氣味,詫異著說:“……陛下?”

    那人倒沉默著,扶她坐在美人靠上,動作不停地解下他的披風,強勢替她圍上。稚陵呆了又呆,僵硬著抓著披風的系帶,沒有等她反應過來,腳腕驟痛,痛得她輕嘶,腳踝全然落在了對方的手里。

    她不由得放緩了呼吸,在一團漆黑里努力找到即墨潯的臉。

    他終于嘆息著道:“你剛剛還勸朕說,東西丟就丟了,現在卻來‘以身犯險’,這又是什么道理。”

    “我……”稚陵的思緒遲緩地回籠,干脆說實話,“我實在很想幫橘香求求情,浣衣局日子太苦了,便想,如果能找到這兩樣里的一樣,再到陛下跟前求情的話,更有底氣些!

    腳踝已經不痛了,但衣服濕了些,黏糊冰涼的,很難受。

    他聞言,微微一愣,抬起眼睛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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