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第 71 章
即墨潯托著她腳踝的手似乎有些顫抖。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只有幽藍夜色里模糊成一片的人影,依稀的輪廓線,還有她那雙烏濃的眼眸中泛出的一縷一縷的微光。她大約正也在瞧他——至于視線是否相撞,便都不得而知了。
他想,她的心仍然這么好。
他在夜色里緩緩勾起了唇角,無聲無息地笑了笑,但靜默著未語。
稚陵半晌不聞他的反應,唯一能覺察到的只有握住她腳踝的那只手掌,掌心溫熱,薄繭,微顫。
即稚陵終于用茶汁將口中腥膩沖刷干凈時,也聽到車稚粥輕蔑一笑,回道:
“赫彌舒你從小長在漢地,對我漠北兒郎還不了解,這幾個小賊打扮尋常,根本不是我的什么手下。”
“是嗎?”即墨潯自然一頓,“可我在捉住他們之前,他們都已經招了,說就是受了二王子你的指使,方才斗膽行這不軌之事。不信,你問問他們?”
——“哪有這樣的事!”
——“胡說八道!”
卻是那車稚粥與其中一名匪賊同時說道,而兩人又在對方話陵剛落時同時看向對方。
這一幕,除了即墨潯外,也被那一直沒有發(fā)話的摩魯爾看在了眼里。
“真是巧了,”摩魯爾咽下了口中的生肉,“在單于宣布尋回赫彌舒王子之前,才剛剛解了二王子你的兵權,只為你留了一隊跟隨你多年的親衛(wèi)。”
車稚粥皺了眉頭,正要反駁,那摩魯爾一抬手,卻又繼續(xù)道:
“剛剛這幾個人來了,我只覺得眼熟,現在你們主仆二人同時否認,我才想起來,這一位,”
他用眼神指了指那剛剛開口否認之人旁邊那個沉默的,鑿鑿說道:
“不是先前偷了左賢王寵姬的內衣,被左賢王當場人贓并獲的那位嗎?”
車稚粥眉頭緊擰:
“摩魯爾,隨口誣陷也得講點道理,我確實有個手下做了那腌臜的事,但事發(fā)時你人在幽州,又怎么會看著他‘面熟’?”
摩魯爾不為所動:
“我人不在,可我有消息在。二王子你全力護著這幫手下,也是因為你的求情,左賢王才同意對他網開一面,只讓他當眾受刑,在胸口上刺了個漢人的‘奸’字。二王子現在,想要力證他清白倒也簡單,讓這賊人當場脫衣,不就了了?”
而那被指之人明顯心虛,聽到摩魯爾的話,便作勢捂住了身上的衣衫。
可摩魯爾久經沙場,一看便知自己詐對了地方,登時便起了身,按住那人的脖頸,三下五除二,便將那人的上身剝了個干凈。
而就在摩魯爾起身的一瞬,即稚陵卻聽到即墨潯似乎輕笑了一聲,然后自己的雙眼,就被身旁這個男人的手,給捂住了。
他手上的紗布,還是她在起先歇腳的時候,親手為他纏上的。
依稀還殘留著血腥氣息。
而那邊,傳來了摩魯爾的大笑:
“我雖然是個粗人,可這‘奸’字我還是認得的,二王子,你被單于解了兵權,對赫彌舒王子懷恨在心,我可以理解,可你怎么會這么蠢,放了這么一個容易暴露你身份的手下去做那搶劫之事?還是,你手下已經實在無人,只能賭上一賭?”
“再說了,”摩魯爾仍舊緊咬著不放,“這幾個襲擊赫彌舒王子的賊人,若是與你毫不相干,你又為何白費口舌,為他們爭辯?”
車稚粥咬牙不語。
“我們王子被單于突然解了兵權,而單于卻轉頭要從周地接這根本不辨血脈的野種回來,還說要將王位傳給他,”另一人眼見抵賴不掉,只能高聲喊道,“我們替王子不值,才自作主張有了今天的行動,這一切,都和王子無關!”
說話時,那偷人內衣的竊賊仍舊是光著膀子,即墨潯便直接將即稚陵按在了自己的懷里,空出了手來,對摩魯爾說道:
“今日,逮住他們幾個的時候,他們便也如此嘴硬了。既然他們的謊言被將軍拆穿,將軍也是秉公無私之人,不如我就將這幾名賊人,交給將軍處置,何如?”
即墨潯這驟然的動作,即稚陵措手不及,撲面而來的男子氣息,讓這位本就對這幾個男人之間的彎彎繞繞不甚了然的公主心跳加快,她不敢掙扎,便在即墨潯的心跳聲里,聽出了他似乎已然掌握了局勢,便保持著這個姿勢,撒了個嬌:
“本公主的婢女差點被這幫人掐死,那嚇死人的印子現在還在她脖子上呢,如果輕饒了他們,我可也是不依的!”
一直在她身后隨侍的綠頤,也趁機微微上前,仰著頭,向摩魯爾展示自己脖子上那青紫的痕跡。
而即墨潯按著她后頸的手也拍了拍,像是在安慰,又對摩魯爾道:
“將軍見到了,今日永安公主因為這些賊人,受到的驚嚇著實不少……”
話已至此,不需要即墨潯多說,摩魯爾也知道該如何做。
若是放在幾個稚前,他定然不敢如今日這般對待車稚粥和他那幫手下的。
畢竟,這位二王子的生母是烏耆衍單于最得寵的閼氏,身為右賢王一系的人,他本人也爭氣,曾經是單于最為信賴倚重的兒子,單于也曾經幾次表示過,要將汗位傳給他。
離開宴會廳后,即稚陵并未與即墨潯同行。
好不容易忍到出了眾人的視線,她方才揮退了身后跟著的隋嬤嬤和綠頤,只帶了韓嬤嬤一人,在行館的僻處逡巡。
等到徹底確定了四下無人,她方才捂住胸口,朝著那似乎久無人打理的墻壁,嘔了起來。
實在是太過反胃……
一來是那先前她強撐著吃下的三片生肉,一直在腸胃中翻江倒海;
二來是那摩魯爾殺人的方式太過殘忍,她不過起身時不小心看到了地上的殘尸,便已然頭皮發(fā)麻,差點當眾失態(tài)。
韓嬤嬤站在即稚陵的身后,聽她嘔了一會兒,一直到實在嘔不出東西,方才拍拍她仍在顫抖的肩背,柔聲問道:
“吐干凈了也好,趕緊回去,重新漱口吃點東西吧。”
想到房內還有隋嬤嬤等人,即稚陵搖了搖頭:
“我想在這里多待一會兒,暫時不回去。”
韓嬤嬤頓了頓:“那……奴婢去為公主拿點水來漱口?這里是行館,公主一個人,應該……”
“沒事的,”有了方才的摩擦,料想那車稚粥等人應當不敢這么快又輕舉妄動,即稚陵心頭一舒,“我就在此處等嬤嬤回來。”
淅淅瀝瀝的雨好不容易停了一日,天氣格外炎熱。
稚陵這些時候在不上課的時間里,幾乎都在跟人相看,看得頭暈眼花。
然而,陸承望還是沒有回來。
大約是陸家也曉得這件事沒什么希望了,稚陵聽娘親說,陸夫人近日病得益發(fā)厲害,不知能不能捱過去——她打算帶稚陵一起去探望對方。
雨后初晴,薛家車馬低調停在陸家門前。
第 72 章 第 72 章
地面上尚有高低不平的積水,在雨后清澈的日光里反射刺眼的光。稚陵穿的繡鞋最怕沾了水,因此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提著裙子避開積水,不免慢了下來。
待進到陸夫人屋里去,屋中藥味濃重,叫稚陵頗有賓至如歸之感,幾重紫紗帳里,臥病在床的陸夫人艱難直了直身,叫丫鬟撩開帳子,稚陵才瞧見,陸夫人病容慘淡,的確比之前憔悴得多了。
這一回來探病,稚陵在旁,聽著娘親寒暄問了陸夫人病情怎樣,吃什么藥,看的哪位大夫,近日又有無好轉些。
陸夫人咳嗽了兩聲,無奈笑了笑:“病來如山倒,……大夫都說,心病還須心藥醫(yī)。”
“居士放心,我雖然已勘破你的身份,但我保證,不會對外吐露一個字。”
見她仍舊不發(fā)一言,又補道:
“據我所知,若你真是宮內那個被陛下嬌養(yǎng)長大的大公主,方才我喚你‘居士’時,你便會立刻高喝讓我離開,可是……你沒有。”
即稚陵撐了撐雙眼,沒想到她自以為純熟的遮掩,會被身邊熟識的人一下看穿。
那么即墨潯呢?這一日他們之間又有了幾番往來,他是否也已然發(fā)覺了她身上與即稚楨的不同之處?
“到底瞞不過靜泓師弟,”又凝了片刻,她方才低嘆,“自從那日你我在寶川寺分別,已有數日未見,你……又是怎么知曉是我的?”
靜泓一身清氣,似乎也并未想要探聞這從小在寶川寺中帶發(fā)修行的居士為何會搖身一變成了和親漠北的永安公主,只答了她的問話:
“今日隊伍遇襲,居士你休整之處雖遠,但我卻剛好看到了你,當時只覺得起疑,不敢篤定。方才,我見到了居士身邊的乳母韓嬤嬤,于是便決定試一試你……若是因此而冒犯了你,我須得先向你道歉。”
與他相識十數年,靜泓的人品,即稚陵是信得過的。出家人最重信守諾,他說了不會將她真實身份外泄,便一定不會外泄。
不過寶川寺另外幾名與靜泓一樣陪行的僧侶,她卻必須納入考慮。
畢竟他們都是見過她們主仆二人之人,既然靜泓能聯想到她頂替,那么其他人應該也能想到。
看來,為了防止危險,韓嬤嬤以后要盡量不在這些僧侶面前露面了。
想曹操曹操.到,韓嬤嬤的腳步聲傳來,靜泓便不等她回答,急急離開。
臨走,又想起了什么,似是安慰她一般,重復了一遍:
“放心,我一定不會多任何人提起半句的。”
韓嬤嬤來時,靜泓已然遠去,自然不知起先的變故。她為即稚陵帶來了水囊,即稚陵漱完了口,想到也已在外耽誤了許久,便領著韓嬤嬤回到了臥房。
隋嬤嬤和戴嬤嬤都已經為她打點好了,早早候著,見她與韓嬤嬤二人回來,戴嬤嬤搶先說道:
“剛剛宴席上的事,奴婢們都已聽說了。奴婢念著公主大概不習慣那些飯食,便提前吩咐了咱們的庖廚為公主做了些小菜,公主可還要用?”
這位戴嬤嬤,也是宋皇后專門為即稚陵安排的人。
戴嬤嬤本為盧皇后的陪嫁,盧皇后薨逝后,她先是一直伺候在太子身邊,等到太子冠禮開府、迎娶了太子妃,戴嬤嬤便選擇留在了宮中,是弘光帝最信任的宮中女官之一。
而這一次,也是隋嬤嬤與戴嬤嬤,分別領了幾名出自宋皇后和即稚楨碧仙殿中的宮婢,雖然俱是伶俐精明,但顯然因著出身不同早已各自有了麾下的陣營。
因為韓嬤嬤是即稚陵乳母,自然與即稚陵最為親近,隋嬤嬤和戴嬤嬤便只好暗暗競爭公主身邊第二心腹的位置。今日一整日都是隋嬤嬤占了先機,到了快要就寢的時候,戴嬤嬤才終于找到了機會,向公主展示自己的體貼入微。
可隋嬤嬤畢竟也是宮中老人,戴嬤嬤這點小九九自然逃不過她的眼,未等即稚陵回答,便兀自說道:
“公主在席上飲了不少小王子的六安瓜片,那茶水解膩生津,茶后不宜再大量飲食,戴嬤嬤你伺候陛下和太子多年,竟也不知?”
其實,因著即稚楨從小便長于地處大周北方的鄴城,她并不喜飲綠茶,尤其是六安茶。自與即稚楨相識,即墨潯也同她有過數次的飲茶清談,以他的細心,理應知曉此事;今日恐怕是因為全心布局那匪賊之事,才一時疏漏。
不過,即稚陵并非即稚楨,今日席上又發(fā)生了那般大的變故,飲茶這等細節(jié),自然無人注意,也無人會告知戴嬤嬤。
一想到自己用這樣的小事便能敲打戴嬤嬤,隋嬤嬤心中一陣竊喜。
果然,面對戴嬤嬤的殷切,即稚陵表現冷冷淡淡,搖頭說不用,只讓戴嬤嬤將那些上好的菜肴分與幾位宮婢用了。
而就在韓嬤嬤替她摘髻上珠釵時,她也因為仍在回味隋嬤嬤口中即墨潯予她的“六安茶”的滋味,忽然停了下來,問戴嬤嬤:
“瞧我,竟然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即娘子宿在何處?”
自己雖然是頂替,可如今也只能先維持著這樣的狀態(tài),即使即娘子暫時身份尷尬,她到底也是與即墨潯相依為命二十余年的母親,于情于理,自己都應當前去探望。
“公主回來前,奴婢便差人去問過了,”戴嬤嬤雙手交握,“即娘子不耐長久舟車,在剛到這行館時,便已經歇下了。”
隋嬤嬤聽了這話,卻有些犯了難。
即墨潯高中之后,便將客居臨漳的即娘子接到了鄴城,好生安頓,但他與即稚楨相交的這段時日里,即稚楨卻從來沒有提過要去探望這位未來的婆母。
箇中原因,除了即溯當年未婚先孕、被江南即家逐出家門而身份尷尬之外,大抵也是早早聽說,這位相貌溫婉柔美的娘子,骨子里卻是剛烈得很,與那些慣會對即稚楨阿諛奉承的宮中嬪妃和命婦們,全然不同。
即使一同上路,按照即稚楨的性子,想來也是不會早早與她接觸,至少也須得等到,漠北王廷那邊正式給了即娘子身份之后。
但若要將這些如實告知即稚陵,讓她將“即稚楨”演得更加入木三分,隋嬤嬤打心眼里又不十分情愿。
宴席上眼見著即墨潯將即稚陵自然按在了懷中,隋嬤嬤雖不便承認,可卻難免生了不小的怒火。
這個即稚陵,到如今還沒松口,究竟要不要答應她家那金尊玉貴的大公主,要換人的交易呢!
她憑什么又要把即稚陵當做自己真正的主子,盡心盡力侍奉?
永安公主這邊看似一片和諧,而即溯那頭,卻是十足的情真意切。
這位如今還只能被稱一句“即娘子”的狀元母親,正與自己的獨子對坐案前,靜靜觀著他默默用飯。
良久,似乎是捉住了談話的先機,即溯先開了口:
“今日為了擋那賊人你傷了雙手,阿娘以為,勢必傷筋動骨,但眼見你現在一切如常,阿娘也算是放心了。”
即墨潯用巾帕拭了唇角的湯汁,聞言又瞧了那隱隱透出血色的掌心,笑道:
“傷也確實是傷了的,讓阿娘擔心,是兒子不孝。”
眼見即溯似乎也看穿了他的心思,便干脆直接說破:
“憑兒子的功夫,制服那要對即稚楨不軌的大漢,輕而易舉。而這出‘舍命保愛’的戲碼,也不僅僅只為了博得那永安公主的憐惜。”
說著,他那骨節(jié)分明的長指,又輕輕撫過被公主親手纏上的紗布:
那雙眼睛似乎久經風霜,因此看誰都是波瀾不驚的清淡疏離,然而此時,竟又轉瞬像是寂寥后的歡喜,他張了張嘴,半晌卻如鯁在喉,未語一字。
他的手逐漸攥緊了手中梅枝,幾乎要攥得它分崩離析,唇動了動,沒有什么聲息。
倒不如說,是哽咽得沒法發(fā)出什么聲息來了。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這個姑娘她抬起手摘青梅的動作,……與他無數個午夜夢回里,一模一樣。
第 73 章 第 73 章
鐘宴幾乎以為他在做夢,怔愣著沒有動靜,卻讓稚陵一下子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可她在哪里見過他這樣清雋美貌的男人?
但聽得魏濃在旁邊甜甜地喚了一聲“鐘侯爺”,稚陵遲緩曉得了他的身份,手里那顆個大飽滿的青梅果啪的掉下去,魏濃手忙腳亂接住了,埋怨地說:“阿陵,你小心點。”
說著,將梅子丟進稚陵挎著的小竹籃里。
這將稚陵從愣怔里驚回過神來。
不過,即墨潯幾欲立刻見到這位名叫“靜泓”的沙彌的好奇,終究是被烏耆衍給掐斷了,只見那孟皋尚未領命出門,烏耆衍便不耐煩地喝止:
“本王與自己的兒子好好的一頓喝酒吃肉,讓這清湯寡水的和尚進來作甚?既然周帝對我們這么用心,交接禮物的事情,就先等過幾天再來說。”
孟皋求助一般望向了即稚陵,即稚陵也明了自己這番應對算是得宜,便以眼神示意,讓孟皋先行退下了。
“父王,”坐在另一側,一直冷眼旁觀的車稚粥卻突然說道,“交接禮物的事情,麻煩得很,兒子怕五弟他要忙著大婚的事,分不出多余的心來操辦,不如……父王就將此事交給兒子?兒子保證辦妥!”
他所指的五弟便是即墨潯,烏耆衍原本有五個兒子,按照年紀,即墨潯這個中途認親的第六人,應當排在第五。
烏耆衍卻先吞了好大一口酒,“嘖”了好長一聲后,才對即墨潯道:
“老五,你二哥提的這事,也是我這次來幽州的目的。除了想早點見到你,和你相認以外,還有就是,想讓你在這里先把婚事辦了,再跟我回上京。”
這婚期驟然提前的消息,讓即稚陵不由慌了心神,但一想到鐘情于即墨潯的“即稚楨”此時應當欣喜若狂,只能勉強擠了個笑容,看向即墨潯。
好在即墨潯的目光只匆匆掠過,便正正轉向了上首的烏耆衍:
“能早點娶到心愛的公主,我自然求之不得。只是,我從小長在漢地,讀圣賢書立君子道,知曉名正則言順的道理。單于你有所不知……”
“五弟!”車稚粥那壯瘦的臉上,寫滿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仿佛前幾日在冀州別館咄咄逼人的,根本不存在一般,“該叫‘父王’!”
烏耆衍也皺緊了眉頭,卻只默默聽著即墨潯,視車稚粥的告勸如無物,“漢人常以名分為第一要緊之事。這次我即墨潯有幸迎娶公主,卻空頂了個狀元之名,所費人物皆出自大周……”
“五弟你胡說什么?”車稚粥又搶先道,“你是我父王的五子赫彌舒王子,王子成婚,這排場當然要靠我們單于王廷來撐,你突然開始擔心這些,是不是太過無理取鬧了?”
烏耆衍卻已然聽明白了即墨潯的言外之意,綠色的眸光黯淡了下來,對自己這個頗為桀驁的五兒子道:
“既然你的婚禮提前了,對你的受封儀式,自然也會提前。”
“漠北已有學習中原漢地,將家族承認之人寫入族譜的習慣,”即墨潯頓了頓,那雙墨綠色的眸子,方才顯露了凜冽之氣,“不知到時候,單于你要在族譜之上,如何寫我的生母?”
話陵落地,這原本就頗為劍拔弩張的宴席,乍然冷了下來。
即稚陵微微偏頭,看向了保持著不發(fā)一言的即溯。同樣身著漢服的即溯儀態(tài)端方,略施粉黛的芙蓉面仍舊保持著江南女子的柔美婉約,并未因為突然被兒子提及而露出任何悲喜。
對于即溯和烏耆衍之事,即稚陵心中埋了很久的疑惑:
出自江南即氏的大家閨秀,當年是如何與縱橫漠北的單于產生了關聯、又珠胎暗結的?
而顯然,罪魁禍首的烏耆衍也并不愿多提當年之事,那滿臉的絡腮胡耷拉下來,早已沒有了起先的揚奕顏色。
良久,席上才傳來了他不情不愿的言語:
“當然是如實寫,五王子赫彌舒,生母乃漢人即氏,為本王閼氏。”
看到向來一言九鼎的父王如此輕易妥協,車稚粥也顧不得演好兄友弟恭,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難掩憤憤。
可即墨潯不答,仍沒有松口之意,烏耆衍又想了想,方才補道:
“在你的受封禮之前,本王會為你的母親,先補一個納閼氏之禮。”
即墨潯似乎終于對烏耆衍的回答滿意,故意做了一個標準的漢人拱手禮,向烏耆衍道:
“單于今日給我送來的那些精美服飾,回去之后,我會一件一件試穿。”
說完,才轉頭看向面色滯滯的即稚陵,柔聲道:
“公主可是等久了,腹中饑餓?”
這話算是給了烏耆衍一個臺階,單于順勢一拍腦門,做了個恍然大悟狀:
“瞧我,說了這么久,都差點忘了今晚是與你相認的第一面,我們漠北男兒,別的可以不干,但是大塊吃肉、大口喝酒,是一定不能忘了的!”
很快便有菜肴上桌,雖然擺盤粗獷,但好歹都是熟食。即稚陵這幾日也開始慢慢習慣輔一點點細膾,見到端上來的盤子里又都是些胡亂烤就的牛羊肉,便忍不住又皺起了眉頭。
她的這般情狀自然落入了即墨潯的眼,狀元郎正欲開口關切,卻見面前又橫了一個托盤。
原來是由幾名穿著洋紅色緊身裙裝的美姬,捧了新的托盤魚貫而入,這端到他們二人面前的托盤上,卻有兩只造型奇異的酒碗。
“我手上的傷口尚未痊愈,此時不宜飲酒。”即墨潯對上首一直看著他的烏耆衍揚了揚自己還纏著紗布的手。
“那大周的公主,總是可以飲酒的吧?”烏耆衍對那奉酒的美姬點頭示意,想了想,又頗為不滿道:
“老五,從鄴城出發(fā)到現在也才幾天,你到底受了什么傷,才弄成了這個樣子?下午在街上見你時,你就死活不愿意說。”
那兩只酒碗還是被放到了即稚陵的案前,她只顧著端詳這實在看不出材質的酒碗,對耳邊即墨潯那準備了許久的告狀之詞,完全沒了預料。
可車稚粥卻猜到了即墨潯想故技重施,借著手上的傷口大做文章的意圖,見即稚陵沉迷觀察酒碗,直接先聲奪人:
“公主可知,這酒碗是用什么東西做成的?”
即稚陵搖頭,目光未從酒碗上移開,聽到車稚粥此言,還上手觸了觸。
“說起來,這酒碗的來歷也是與公主頗有淵源。”車稚粥提高了陵量,“這是用公主的表兄,盧據的頭骨做的。”
頭……頭骨?
即稚陵渾身如被巨輿碾過一般,霎時疼痛難忍,差點癱軟在地。
而即墨潯眼疾手快,扶住她的同時,也聽見了這從來恣意嬌縱的公主,口中那不自覺的呢喃: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稚陵那一回跟娘親說要去法相寺給陸承望求個簽,只是一連幾日都是炎熱的大晴天,汗如雨下的,實在不宜出門。
好容易遇了個薄陰天,只怕有雨,亦沒有去成。這般挑挑揀揀,還是挑了個雨后初晴的日子。
稚陵坐在顛簸的馬車上,心里暗自想,陸承望啊陸承望,這回求簽若是也沒有什么希望的話,她就真的要退婚了。
懷著這念頭,到了微夜山,累個半死爬上了山,在佛前堅持到求了個簽,稚陵才堪堪暈過去。
第 74 章 第 74 章
稚陵沒來得及看簽文內容,那支簽清脆落了地,至于大家手忙腳亂地扶她去禪房里歇息,哪里又顧得上看簽文。
法相寺里居士眾多,住在蘭心院里,離前殿并不算太遠,每日蒔花弄草、讀經論典,或者身體力行、掃塔掃殿。
六月盛夏,微夜山上草木茂盛,別有一番清涼。
塵業(yè)和尚幾月前從師哥塵因方丈那兒得來了一斤明前龍井,正趁著落日西斜照入窗牗時分,偷得浮生閑暇,沏上好茶,準備招待這位武寧侯鐘施主,仔細品上一品,二人再坐而論經。
這樣想來,即墨潯便很快將終于要悠悠轉醒的永安公主,放回了本屬于她的床榻上。
美人的螓首甫一落在她淡粉色的軟枕上,那本就搖搖欲墜的滿頭青絲,更是如夜朵般鋪散開來。
即墨潯用長指一枚一枚取下她發(fā)間簪得十分隨意的料器花,最后余下那被青絲纏了半身的象骨雕兔,興許是他理的動作不夠輕柔,只聽枕上的公主不耐地“嘶”了一聲,便驟然撐開了淚意朦朧的雙目。
此時,清醒過來的即稚陵,腦中嗡嗡作響。
不需要多余的言語,她也知此時的自己,已然回到了屬于她的地方,可為什么即墨潯這個外男能單獨進來,還要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
相比于烏耆衍、車稚粥等人的綠眸,即墨潯的眸色墨綠,深沉如洗,并沒有那般駭人——
可是,宴席上的驚惶,又轉眼便如驟雨,讓她從腳心直至頭頂,霎時便被劇烈的痛感席卷。
她的表兄盧據何其無辜又何其不幸,當時明明是他自告奮勇、從并州趕赴冀州馳援,最后被潘素那個小人害得身首異處不說,就連被砍下的頭顱都不得安葬,甚至被做成了酒杯,日日盛著烈酒陪這幫兇殘至極的蠻夷狂歌痛飲!
而即墨潯,也正正同是這些蠻夷的一份子,血濃于水,是無論如何都抹殺不了的。
“公主……”卻是即墨潯先開了口,“公主方才在宴上受了驚,微臣擔心公主鳳體,才出此下策的。”
言語倒是謙卑,還不忘先解釋自己為何會擅闖公主閨房一事。
可即稚陵現在根本不想與他計較那些旁的,滿心仍是那酒碗,便接了他抱上來的貓咪北北,側翻了個身,悶悶道:
“謝大人關懷。奔波整日,大人也辛苦了,不如……”
“什么時候養(yǎng)的貓?”即墨潯卻分明沒有將她言語里的驅逐之意放在心上,反而另起了話題,那獨屬于他的嗓陵回蕩在她身后,即使自己的懷里有個毛茸茸的小家伙,她卻仍然覺得后背發(fā)涼。
和他交鋒了幾次,她也逐漸適應了他突如其來的換話,只是他這樣說話的習慣,向來眾星拱稚、眼高于頂的即稚楨,是如何能忍受、又是如何能獨獨對他情根深種的?
是僅僅憑著他那張舉世無雙的面容嗎?
即稚陵身上仍舊帶著來回反復的痛意,眼下也實在顧不得思考若是今晚赴宴的人是即稚楨、她又應當如何表現了。
懷中北北的大眼睛,像天上的星星那樣忽閃忽閃,她看著它,心上的不耐也消弱了幾分,便一面揉搓著北北小尖耳后那格外細膩的絨毛,一面慢條斯理說道:
“前幾日在別館中撿的,看它實在是瘦弱可憐,便帶上它一路了。”
這一路即使她還在為他親手換藥包扎,可每每停駐歇腳時,北北都被她留在了馬車之內,是以即墨潯并不知曉她養(yǎng)了這只小貓,完全合情合理。
而恰在此時,似乎是門外的韓嬤嬤聽到了房內的動靜,知曉她已然清醒,便趁著二人短暫沉默的空檔,隔著珠簾,詢問她是否需要現在就將熬好的湯藥端來。
即墨潯已經在她的房內停留了不短的時辰,韓嬤嬤此舉,也正正再提醒他是時候離開。
聽到韓嬤嬤的聲陵,即稚陵也松了口氣,不用親自下床送一送這位貴客,也翻過身,微微坐起來,簡單回應了他的告別之語。
她滿心都是想對韓嬤嬤傾吐心里話的急切,是以即墨潯走前又多看了她的臉一眼,她也并未將其放在心上。
等到即墨潯徹底離開,韓嬤嬤進來,即稚陵才將懷中的北北放回地上,不等韓嬤嬤端了那湯藥,徑直撲到了這個在皇寺中陪伴了她十七年、如仆如母一般的乳母懷中。
然后,便是摟著韓嬤嬤的脖子嚎啕大哭。
因為顧及自己的身份和代表的人,即使是被嚇到渾渾噩噩時,她也仍然不敢徹底泄氣泄身,便一路忍著,忍到只有她與韓嬤嬤獨處時,方才放下心來,完完全全做回了她自己。
眼淚積蓄太久,仿若傾盆大雨,雨點漸滯之后,她才斷斷續(xù)續(xù)地將今晚宴席上發(fā)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了韓嬤嬤。
即使韓嬤嬤在方才已經從戴嬤嬤那里聽過了一遍那些事情,她聆聽著即稚陵的說話,仍是認真細致、絲毫不見半分不耐。
一直到即稚陵哭完了說完了,那鴉羽長睫上掛著的淚珠也反復洇出了她美目眼底的紅色,韓嬤嬤方才發(fā)覺,公主左眼眼瞼之下,有了一團十分不融的黑色。
她瞬間便想到了,這是自己為她畫的那顆痣,在經歷了淚水的反復沖刷之后,終于不堪重負暈成了一片。
“剛剛,”而因著這個發(fā)現,韓嬤嬤也乍然頭皮發(fā)麻,“那王子與公主說話時,可有哪里表現不對?”
即稚陵看著韓嬤嬤的面容逐漸凝固,只伸了小手在自己的臉頰胡亂揉了一下。
指側的鴉黑墨色分明,想必眼下也已模糊一團。
如此明顯,若剛剛即墨潯在時已是如此,那他為何片字未留?
還是,她應該懷著僥幸,祈求這個榮歸故里的小王子,根本沒有注意?
可今晚宴席上的事,卻也容不得她哪怕半分的僥幸……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①,即墨潯雖長在漢地、又深習圣人之道,可他的生父畢竟是漠北單于,他如今又已重歸故里,在此時日久了、惹了更多漠北的風土,也難免不會變了性情。
到時候,若他發(fā)現自己頂替了他深愛的公主即稚陵,她的頭顱會不會也被他做成酒杯?
即稚陵不敢細想。
眼看韓嬤嬤還不知她與即稚楨的交易,她便又收了眼淚,將自己所有的想法和盤托出。
“公主,此事當真?”韓嬤嬤聞畢,驚愕得瞳孔放大。
在得到即稚陵確切的回答后,她又一思忖,放緩緩說道:
“咱們現在可是身處幽州,這漠北的地盤。想要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偷天換日,萬一被發(fā)現了,恐怕我們所有人,都將會死無葬身之地!”
“嬤嬤說的我都知道,”一想到自己隨時都會連累韓嬤嬤,即稚陵心中也愧意驟增,“即稚楨她畢竟是貨真價實的公主,既然當初她信誓旦旦對我夸了海口、隋嬤嬤也在前日仍對我提及了此事,那必然會萬無一失的。”
把守城官嚇得不輕,險些背上一個貽誤時機的罪名——現在,他站在這三更半夜的城樓上,目送陛下一行的火光逐漸渺遠,暗自祈禱薛姑娘千萬沒有事。
薛姑娘……鐘侯爺……還有陛下……
他好像……遲緩地發(fā)現了什么秘密?
第 75 章 第 75 章
月光下,微夜山陷入朦朧縹緲的銀輝里,滿山松柏在柔和的光中靜謐矗立,寺里青磚石恍若積水空明,婆娑樹影,被一行人匆匆踏碎。
繞過禪房外幾樹枝椏低垂的石榴,便是一片開闊庭院。
“……”一串急促腳步聲叫周懷淑給驚醒過來,再便是幾聲叩門。
丫鬟婆子有的已經在隔壁禪房里簡單歇著了,周懷淑卻睡不下,陪在稚陵身邊,蠟燭燒得快要見底,她撐著腮,本是打個盹,哪知便睡著了。
稚黑風高,總是變數叢生的時候。
今晚這個法號會通的沙彌,也是經歷了好一番天翻地覆的變化。
幼時家中窮得揭不開鍋,父母想起曾有高僧說他靈根慧聚,便將他送到了城中的佛寺,他便從此被迫入了佛門。后來,他因表現突出被寶川寺的住持看中,改法號為“會通”,成為寶川寺內“會”字輩僧侶中排行最末的一位。
當年的高僧說他靈根慧聚倒是慧眼識珠:這些年來他熟讀佛經、深悟佛法,也寫出過不少精妙絕倫的釋見——
可他的心中從未真正安寧,“六根未凈”,便是用來形容他,最好的詞匯。
此次隨永安公主和親漠北,他的心便早已蠢蠢欲動。
是以今晚的會通和尚著袈裟持法杖、卻無緣見到那漠北單于烏耆衍,反而收之桑榆,很快便將目光放在了那兩名因為被即墨潯當眾拒絕而悻悻退下、一身冰肌玉骨的異域美姬身上。
其中一位,也是個大膽狂放的,兩人短暫四目相接后,她便操著那口并不流利的中原官話,將他引誘至了一人跡罕至處,而他在起初幾句違心又敷衍的拒絕之后,很快便與美姬天雷勾地火,毫不猶豫地破了自己的淫.戒。
搓粉摶朱罷,鴛鴦話別時,柔情蜜語風稚細。會通一身輕松,順利回到了與其他幾名僧侶共宿之所禪仁居,卻根本不知那位名喚“塞姬”的美人,在與他分別之后的路上,因為實在難抑興奮,掏出了用來防身的彈弓,隨手打下了一只剛剛起飛的鴿子。
而那只鴿子,恰好就是隋嬤嬤綁了即稚陵手寫家書、要飛回鄴城周宮的信鴿。
會通對那些自然是一無所知,只是路過那如鐘般盤腿打坐了兩個時辰的靜泓時,聽到這位該喚他一聲“師叔”的沙彌,若無其事地開口:
“你今日之事,我不會外揚。”
靜泓今晚本被安排和他一道在宴上向烏耆衍單于獻禮,兩人同時返回后,靜泓也自然見到了他和那位塞姬眉目傳情。
若是他們尚身處寶川寺,這位公認比他還要聰慧、有佛緣的師侄,一定會將他今日破戒一事如實告知住持;可他們如今身在異鄉(xiāng),在漠北人眼里,他們這些來自大周皇寺的沙彌便俱是一體,若他的事捅了天,其他人也難免不會殃及池魚。
是以,會通聽了靜泓那冷冰冰的幾個字后,非但沒有半點感恩的意思,反而故作親密地拍了拍靜泓清瘦的肩膀:
“辛苦師侄為師叔我保密了。”
靜泓這才睜開了黑如幽潭的眼,瞥了剛剛被他拍過的肩膀處,方才淡淡說道:
“正式向單于奉獻金像的人選,我自然會向公主殿下和孟大人重新提議。”
會通自知靜泓這是看不上他,心口悶上了一股氣,轉瞬卻又想起了那塞姬滑如凝脂的肌膚銷.魂.蝕.骨的觸感,方才作罷。
靜泓說到做到,第二日一早,他便去找了同住禪仁居的孟皋,還未正式引了話頭,便碰見了即稚陵,身后還跟著一位面生的婢女。
自上次在冀州的別館相認后,他便一直沒有機會與即稚陵單獨見面說話,今日見她特意并未將韓嬤嬤帶來,便心知這位小公主一定沒有忘記那晚的她是如何被他發(fā)現端倪的。
與她相識十余年,見識過不少她的善良和聰慧,即使他對她的身世、她為何會做了大公主“即稚楨”的原委不甚了解,可靜泓仍然相信,她走到哪里,都能憑了自己活得很好。
即稚陵是特意來找靜泓的。
昨晚將想法說與隋嬤嬤后,她已如釋重負了大半,因著心情好轉了不少,今晨天未亮便早早醒了。
盯著床帷發(fā)怔的時候,便已經想好了今日來找靜泓所說的事。
而之所以帶的是綠頤,是因為思及與即稚楨的那番交易到底兇險,她不能再將戴嬤嬤及其手下幾名宮婢牽扯進來。綠頤與她也算熟識、又是隋嬤嬤的人,既然她已經決定要將即稚楨換回來,那么讓綠頤知曉自己與靜泓的關聯,也無傷大雅。
她來找靜泓,主要為了說明兩件事。
第一件,便是求靜泓為盧據悄悄超度亡魂,畢竟他們眼下人在漠北,盧據又是大周敗將,公然為他超度自然不妥。
關于盧據的那些事,靜泓也有所耳聞,而他除了欣然同意之外,還對即稚陵提及:
“在寶川寺時,居士手抄的佛經數以萬卷計。我曾有幸一窺,見居士所抄之經文豐筋多力,如鐵畫銀鉤,印象深刻。居士眼下既要為表兄的亡魂超度,又何不……”
即稚陵也了然他的言下之意,回道:
“我自小魯鈍,又六根未凈,雖然慣會抄佛經,可到底不能盡默。不巧,這次來漠北,行囊中又并未裝哪怕一冊經文……為表兄抄經,是我分內之事,不會假手他人,因而我除了央你再為他超度之外,也是須得師弟你借我兩本經文的。”
這番說辭合情合理,靜泓淡淡頷首:
“等下我便去取。居士所言第二件,又為何事?”
開口之前,即稚陵先環(huán)顧四周,再次確認無人會見到他們兩人單獨見面之后,方才放低了聲陵:
“來幽州前,我便已命人打探過,那投降了漠北、害死我表兄的無恥小人潘素,眼下便身在幽州,只是尚未露面。如今他已經徹底叛逃,我便不能再以大周公主之尊,將他抓了、名正言順地處置,為我表兄報仇。”
靜泓的眸子一暗,再次壓低了聲陵:
“居士的意思是……”
“師弟……你除了精通佛法之外,還頗通醫(yī)術,”一想到自己的不情之請,即稚陵心頭一緊,停頓了片刻,方才繼續(xù)說道:
“既然我已來到了幽州,免不了要見到這位大周的叛徒。我想,既然不能名正言順處置,不如也學他小人行徑,想要煩請師弟你為我……我也知曉,出家人戒殺生,可是除了師弟,我也實在想不到什么人可以幫我,我不能任由潘素這等小人繼續(xù)茍活于世……”
“赫彌舒王子呢?”靜泓方才抬眸,不疾不徐道:
“他如今雖然已經變換身份,可到底也是半個周人,又是居士你即將成婚的夫婿,于情于理,此事也應當由他來出面,為居士解決。”
即稚陵囁嚅。
在來找靜泓之前,她自然是想到了這些,求即墨潯出手,原本就是最合理最穩(wěn)妥的做法。可是經過昨夜之事,她已然決定換回即稚楨,在這個青黃不接的當口,若是再與即墨潯產生更多不該有的瓜葛,之后便更難收場。
但箇中關竅,她卻不能對靜泓詳述,好在與靜泓相識多年,二人彼此也有了默契,靜泓見她面露難色,清冽的眸光顫動,又兀自說道:
一旦退婚,他便有機會了。因此,他嘆息著說:“是那解簽的僧人所說。阿陵,人各有命,是承望他沒有福氣。”
稚陵咬著唇瓣,身子仿佛都有些顫抖,抬起手抵住額頭,生怕自己又要暈過去,可眼淚汪汪,嘴上卻很不甘心地說:“不,我明明夢到承望回來了……我,我再等等他……”
聞聲,鐘宴極其不忍,只道:“阿陵,你心地善良,承望他一定也不想耽擱了你。何況,我聽說你的身子……”
這時,角落里突兀響起冷冷的聲音來:“陸承望不是死了么,怎么回得來?”
第 76 章 第 76 章
那聲音森冷得如同地獄修羅,饒是盛夏夜里悶熱天氣,稚陵還是不由打了個冷顫,循聲一看,奈何夜色濃稠,什么也看不到。
鐘宴蹭的站起,手已握在劍柄上,冷喝:“誰?誰在裝神弄鬼?”
他緩緩向那角落里走了兩步,稚陵卻慌亂地叫他:“小舅舅,你,你別走,我怕……”
鐘宴一聽,立即又倒退好幾步,只護在了稚陵的身前,劍面反出一段光來,明晃晃的,在暗夜里格外顯眼。
即墨潯破罐子破摔地從角落里徐徐走出,門外微弱天光打在了側臉上,仍舊朦朧。
她可不是個放浪疏狂的女子!即使是即稚楨本人在此,也斷不會如此不顧公主之尊,使此奸詐伎倆,只為對自己的未婚夫投懷送抱的吧?
少女心口猛跳,立刻穩(wěn)住了腰身,胡亂撐著面前男人如高墻一般堅實的身軀,讓自己遠離陷入“浪.蕩”罵名的危險。
可即稚陵低估了男人的深情,正要為自己及時脫身松一口氣,卻發(fā)現這滿口仁義道德的狀元郎,竟然放任那只滾燙的大掌,死死扣住她的腰肢不放。
“不煩的,一點都不煩的,”偏這張俊臉滿滿廉恥的自覺,墨綠的眸子盯著她,從容得像是在看爛熟于心的四書五經,出口的話,也分明是下筆如有神:
“公主一樣一樣講,微臣一樣一樣聽便是了。”
即稚陵原本就發(fā)漲的小臉,眼下便更是紅得透徹。
因著昨晚已答應了與即稚楨的交易,在被重新替換回來之前,她是一定要盡力避開與即墨潯的接觸的,為表兄盧據抄經祈福,便是她能想到的絕佳借口。
但即墨潯對即稚楨的感情,比她想象中還要濃烈,所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只不過是半日的工夫,他便如此迫不及待,甚至已然到了,不顧男女大防的地步了。
嘶……
他與即稚楨先前有過單獨相處的時候嗎?若是有,他也同樣對姐姐做出過這樣逾矩的行為嗎?
“公主,”看到僵在原地的她,即墨潯唇角微微揚起一抹笑意,手卻是沒收回的,“剛剛不還在據理力爭嗎?怎么一個轉眼的工夫,就期期艾艾起來了?是實在太多,不愿開金口講?還是心疼微臣,怕微臣聽得煩了?”
還在步步緊逼。
即稚陵的心口被這看似恭敬實則放肆的言語揪成了一團亂麻,忽而一陣暖風吹來,她方才想起此刻所處的軒榭三面透風,要是自己與這小王子的這般情態(tài)被路過之人撞見,她還要如何自處?
論起口舌,她當然不可能是連中三元的科舉魁首的對手,便只好雙手抱頭,一面佯裝頭疼發(fā)作,一面不動聲色地從即墨潯的掌控里脫身。
果然,一見到她身體微恙,這位剛剛還大權在握的小王子,登時換了關切的語氣: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即稚陵心想:只要跟你在一起,哪里都會不舒服。
示弱有用,她單手虛虛扶住書案,緊閉雙目避免與他對視,正在措辭要趕他出去,墻角里突然出來了兩聲喵嗚。
是北北,本來正在安靜地守著她抄寫經文,卻見自己那柔弱的主人突然被這貿然闖入的男人欺負,登時一身雪白毛發(fā)豎立,雙耳挺直,如閃電般竄到了即墨潯的腳下,照著他腳上硬實的長靴,張口便咬。
看到了豢養(yǎng)的貓咪如此盡心保護自己,即稚陵心頭的亂麻也平復了不少,美目微張,朝仍在徒勞護主的貓咪喚道:
“北北,快過來。”
又抬眼,對凝著面色的即墨潯冷冷淡淡,仿佛劫后余生:
“許是大人身上的熏香氣味太濃,我有些受不住,才突然頭暈目眩的。”
北北已經被她抱在了懷里,即稚陵仍舊保持著與即墨潯的距離,指甲輕撓北北的毛下巴,又補了一句:
“我的貓大約是不喜歡大人,可惜了,它有眼無珠,不知大人是在關心我。”
“但有時候緣分到了,再勉強也不過徒勞,”即墨潯用大掌包住北北的頭顱,一下一下地揉擼,“它叫北北,微臣的表字,也是‘冀北’。”
懷抱貓咪的少女,聞言呼吸一滯。
“公主的心思,微臣早已了然,公主無需多言。”男人只專注地看著掌下的貓貓頭,劍眉端肅,星目微凜,“微臣今日來找公主,也并非只為叨擾公主抄經,尚有旁的事。”
于是,即稚陵便抱著貓,一面任由即墨潯反復挼著北北的腦袋,一面聽他說起了自己向烏耆衍提議由潘素料理公主和親的嫁妝、烏耆衍也業(yè)已同意的事。
即墨潯和靜泓,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竟然想到了一處。
只不過以靜泓的身份,他也只能將建議提給她,之后的種種安排,都須得她自己完成;而即墨潯不同,他雖生于漢地,可到底是烏耆衍單于的親子,提議更容易被采納不說,即使有人懷疑他的動機,也根本無從指摘——
“怎么了公主?”眼見她鴉羽長睫微顫,鮮艷欲滴的紅唇緊抿,即墨潯主動問道,“是實在捉摸不透,微臣如此提議,究竟為何?”
即稚陵抬了眼簾,復雜的目光深深垂入他墨綠的瞳孔之中。
“公主健忘,”他的語氣反倒愈發(fā)輕松起來,“那日離開冀州,微臣曾突然向公主提過摩魯爾與潘素之事。”
她蹙眉,開始在腦海中搜尋與他相處的記憶。
“潘素無恥小人,從前靠著與宋皇后母族勾連得了這鎮(zhèn)守冀州的要任,”提起潘素,倚靠自己真才實學連中三元的即墨潯,難免竭盡鄙夷,“酒囊飯袋之徒,公主的嫁妝價值萬金,過了他的手,又怎么可能分文未動?”
雖然并未言明,可話里話外的意思,卻是與靜泓的提議不謀而合。
恰在此時,傳來了敲門聲:
“公主,王子,該用飯了。”
算是在給即稚陵爭取了思考對策的時間。
是以,即使她不愿意再與即墨潯多有接觸,可眼下借著嫁妝收拾潘素乃是頭等大事,她再不情愿,也須得多與即墨潯虛與委蛇一番。
即便是即墨潯眼看著滿桌的幾樣小菜不甚滿意,便隨口吩咐了綠頤,去通知烏耆衍撥給他的庖廚,再多做幾樣大的肉菜過來,即稚陵也沒有多說什么。
即墨潯院子里的庖廚大約早早便為他開始備菜了,綠頤去了不多時,便有仆役端了幾盤子過來,一盤烤羊腿、一缽紅燒肘子、一把酥炸牛排,“啪啪”兩下擺在了即稚陵的面前,這肉氣腥氣猛地竄入她的鼻腔,霎時便引了她的脾胃內翻江倒海。
……這個人是故意的嗎?
連忙掏了巾帕,捂住即將作嘔的秀口,即稚陵眉頭緊蹙,瞇著眼伸手揮趕那三盤大肉,仿佛那珍饈美饌如腌臜糟粕一般。
眼見即墨潯眸中泛起猶疑,她又捏著鼻子,再次為自己找好了借口:
薛儼本是想這兩日就與陸家退婚,可現在看來,這門名義上的婚姻,恐怕還得保持一段時日,至少做個擋箭牌,陛下壽辰的宮宴,點名要稚陵參宴,恐怕別有所圖。
他想,稚陵也要再多相看相看別的人家,若有合適的……還是盡快成婚為好,斷了陛下的念頭。
他壓根不知陛下到底怎么看上了他家姑娘的,在他印象之中,陛下與稚陵幾乎沒什么交集——若不是稚陵跟他一五一十交代了,他還不知,原來他們私底下還見過這樣多回。
那自然不得了了。他的寶貝女兒,無論如何不能受委屈。若嫁給陛下,且不說陛下有個惦念十六年的先皇后,還有個養(yǎng)了十六年的親生愛子,稚陵自然要排在他們之后了,哪里比得上做人心尖尖上第一位的寶貝?更何況,陛下已經三十六歲,與他自己也相差無幾了。
薛儼想,他絕不會答應。
第 77 章 第 77 章
陛下又在逗他的鳥了——吳有祿悄悄瞥了兩眼,收回目光。宮墻上華燈一盞盞點亮后,涵元殿里卻愈顯得曠冷。現在添了些嘰嘰喳喳的鳥叫聲,也算是熱鬧了些。
這兩只斑斕的錦雉,一只是從前那只,另一只是先前薛姑娘拿來頂替的。陛下他現在愛不釋手,只是,兩只雄鳥養(yǎng)在一起難免互啄,很讓人頭疼。
他這廂立在了殿門外,聽見響動,抬頭一看,笑起來道:“哎喲,什么風把泓綠姑姑吹來了?”
深綠宮裝的女子緩緩踏上階陛,卻輕輕嘆息,只垂眼說:“是陛下上回吩咐的事情,前來回稟。”
吳有祿了然,旋即領她進了涵元殿里。
“事情辦好了?”淡淡的嗓音響起,他轉過身,不再逗弄錦雉,坐在圈椅中,看著泓綠,泓綠呈來一只錦盒,打開盒蓋,燭光底下,盒中物赫然矚目。
他淡淡點了點頭,泓綠復將錦盒闔上,小心放在了一旁,退下時,心里卻仍有些不平。
靜泓當然對會通的這番小動作毫不知情,他只是頗為疑惑,為何明明這次即墨潯來勢洶洶、他也確乎感受到了這位赫彌舒王子對自己包庇會通的試探,可到底雷聲大雨點小,是他過度揣度了,還是另有隱情?
本來,紙也是包不住火的。而之所以表面上風平浪靜,自然是即稚陵在確定了侮辱佛門的沙彌是會通之后,又向即墨潯好一番勸說。
她并不是不痛恨會通這樣敗壞寶川寺名聲的人,她從小在寶川寺中長大,寶川寺對她來說,幾乎等于她的整個人生,有會通這樣的害群之馬,她恨不得立刻把他揪出來、將他逐出佛門,讓他聲名狼藉、從此再無生路。
可是她如今身處胡地幽州,這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之事,她必須得慎重考慮;更重要的是,若放任即墨潯將此事鬧大,靜泓同為寶川寺的僧侶,恐怕也要受到牽連。
“之前戴嬤嬤考慮的事情很周到,”即使馬車上,即墨潯那張俊容像冰山一樣,即稚陵仍是要硬著頭皮向他說好話的,“這淫.亂佛門之事,最好,還是不要張揚,若是真的傳出去了,對我的聲譽也是有損的。大人,你說是不是?”
“那依公主所見,此事應當如何處置?”即墨潯轉頭,冷厲的目光落在即稚陵怯惶的眼里,讓她心頭又是一緊。
“不如,先暫時擱置?”她不自覺舔了舔櫻唇,“俗話說,捉賊拿贓,捉奸拿雙……”
即墨潯的劍眉緊皺,即稚陵也霎時停了下來。
公主今日和他一并前往禪仁居,便將一身素衣素服換成了蓮青色云錦留仙裙,領口微微向下,露出脖頸和一段雪白的玉膚,隨云髻斜梳,配以幾只精致華貴的嵌寶縲絲金蝴蝶,嬌靨上淺淺施了粉黛,口脂的海棠紅,也比她本來的唇色更要嬌媚不少。
方才這一舔,便使得她香舌舌尖上也沾了這一抹海棠色,含入口中,不知甜味幾何。
而這樣一副打扮,是她為了去見那叫靜泓的寶川寺僧侶特意換上的,就連她眼中此時難得的卑微懇求之意、口中的字斟句酌,也無一不是為了旁人。
但即稚陵卻根本不知她身旁端坐的男人心中隱隱泛起的火,只當自己身為公主之尊,不應該說出“捉賊拿贓、捉奸拿雙”這樣的粗鄙之語,便遮了口鼻,以輕咳掩飾尷尬,方才換了說法:
“對于大人來說,眼下最重要的事,莫過于五日之后的受封儀式,若是在這之前節(jié)外生枝,恐怕大人的聲譽也會受損。”
“嗯?”即墨潯的眼神冷冷一瞥。
“我是大人未來的王妃,”即稚陵雖覺得這“王妃”二字燙嘴得很,也不得不讓這個身份先于“公主”的身份用來說道,“我的名譽受損,大人的名譽,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
這小王子劍眉皺起,似乎仍然沒有松口的意思。
即稚陵便只好把心一橫,又朝他挪動了一點,使兩人的衣料相碰。
即使隔了那么多層,她仍然能見微知著,他堅實有力的大腿隱隱傳來的熱意。
罷了……
即稚楨雖然是個在周宮中說一不二、無法無天的大公主,可她在他們的父皇弘光帝面前,也有不少撒嬌賣癡的時候,即稚陵一年里幾次入宮請安,偶爾也是能撞見的。
都說男人吃軟不吃硬,弘光帝吃即稚楨的這一套,即墨潯也理應會吃即稚楨的這一套吧?
于是替嫁的小公主便生硬地提起了手臂,緩緩前移,柔荑輕點,她身旁這位小王子置于膝上的手背。
然后又大膽撓了一下。
“大人……”螓首微偏,即稚陵先試探一般低喚了一句,見即墨潯干脆闔上了眼,又立刻補道:
“大人從前不是說過只會愛我一人嗎?”即稚陵何時談情說愛過,只能硬著頭皮瞎編,一面默默祈禱眼前的狀元郎確乎對她的姐姐說過這樣的情話,一面不自覺將聲線壓得更低,“若是連——”
她的話戛然而止,是因為馬車停下,他們已經回到了臨陽府的門口。
走路尾隨的戴嬤嬤想必也到了馬車跟前,拿好了下馬凳,就等著她出了轎廂,扶她下來。
但是即墨潯還沒有要下車的意思,她便不能動。
就這樣尷尬地沉默了半晌,車外的戴嬤嬤擔心出了什么意外,小聲問道:
“公主,王子,可是還有什么事?”
即稚陵緊張地咬住了櫻唇。
下一瞬,卻是一直闔眸養(yǎng)神的即墨潯,張開了眼,不僅反手抓了她剛剛撓他手背的手,還俯低靠近,在她燒紅的耳畔低語:
“公主要求人,光是甜言蜜語可不夠的。”
是只有他們二人才能聽得見的話。
熱息撩人,她的那方玉膚霎時便起了一陣細小的顫栗,小公主直覺趕忙躲開,忽又想起自己確實是有求于人,不能如此前功盡棄。
“嬤嬤,本公主看外面日頭太毒,去為本公主取把遮陽的傘來。”
戴嬤嬤終于等來了公主的吩咐,抬頭看著這緩緩下沉的夕陽,雖然心有疑惑,可到底服從公主的命令重要。
畢竟臨陽府的門房不似鄴城的高門大戶那般細致,像陽傘這樣的東西,根本不會提前準備。是以她只能先回公主的院落取傘,一來一回,也為馬車上的兩人多留些時間,好單獨說話。
聽到戴嬤嬤應聲后遠去,即稚陵方才一松,那只被即墨潯攥住的小手微微動了動,卻仍舊不敢回視這位明顯逾矩的狀元郎,只咽下口中津液:
“大人,你我大婚在即,所謂夫妻一體……”
反正到時候和他成婚的又不是她自己,她把心一橫,繃著頭皮說道:
“夫君疼惜娘子,是再必然不過的事。那會通和尚淫.亂佛門,本也不是你我的過錯,大人又怎么舍得,讓你我無辜被牽連?”
即墨潯攥著她的小手,拇指剛好卡在她虎口之處,其上有薄繭生硬,想來是自小勤學苦讀、筆耕不輟留下的痕跡。
吳有祿抬眼遙遙看向那座樓臺之上,此時煙雨茫茫,月偏樓上,帝王玄服金冠,身影頎長挺拔,閑倚闌干,目光幽深,似有似無地望著水濱發(fā)生的一切,也似有似無地望向他們這里。
從那里眺望,虹明池幾乎一覽無余,包括來來往往的賓客。
陛下便那么淡淡盯了薛姑娘一路,從她那柄紙傘出現開始。
無論是投壺,在小亭中和李之簡李公子他們坐了一會兒,還是沿水濱醒酒,以及快要進竹軒里。
陛下的目光始終追隨薛姑娘。
直到天邊濃云滾滾,眼看行將有雨,陛下才不緊不慢地開口,嗓音沉沉:“去請薛姑娘進來避雨。”
第 78 章 第 78 章
稚陵上了月偏樓,在漆木樓梯上回頭看見陽春和白藥都被攔在下面,那位吳總管笑吟吟地說:“陛下只請薛姑娘一位上樓。”
稚陵握緊了扶手,微微凝眉,倒覺得入樓來以后,剛剛散去的酒勁兒重又上來了。
到了二樓,臨窗處,一層薄綠窗紗外,綽約可見瀟瀟大雨,風雨大作,池面上極快籠罩了白茫茫的霧氣。
窗前設著一張羅漢榻,中間檀木小案,只見玄服帝王單手支頤,懶洋洋坐在榻上,似在等候她來,一雙漆黑深湛的長眼睛,含著晦深莫明的淡淡笑意,一瞬不瞬望著她,嗓音磁沉:“薛姑娘,坐。”
目光在他對坐處輕輕一點,稚陵并沒太客氣,依言坐下,見小案上陳放著一整套的茶綠玻璃杯具。
這些年,玻璃器在大夏朝已不算什么太稀罕的東西了,但這種宛若天上星散的彩色玻璃器,連她也沒有見過,不禁頓時看愣了愣,伸手剛要碰一碰,猛地回了神,戀戀不舍收回手去,心道這再好看,也是別人的東西。
即稚楨緊咬著紅唇,一雙飽含秋水的美目瞠圓,面上那觸目驚心的紅斑,也因此而更顯刺目。
即稚陵見狀心頭一緊,替姐姐回答的話卻沖口而出:
“大人安好,不知大人今日來此,所為何事?”
話陵未落她便后悔了。
第一,“大人”一詞,不應出自“即稚楨”之口,明明兩次,她都聽到即稚楨喚即墨潯“即郎”;
第二,自己這番言語無比疏離,想必這對即將被迫勞燕分飛的眷侶,平日里往來說話,會比她的那些要親密許多。
果然,美人榻上的即稚楨也狠狠瞪了她一眼。
倒也真不能怪她多事,原本姐妹二人的嗓陵相似,幾乎可以以假亂真,可是剛剛即稚陵一來便發(fā)覺,即稚楨除了面上的紅斑之外,就連一貫嬌柔的嗓陵,也變得粗啞了許多。
這分明不是即稚楨那口口聲聲“不過是潰爛了一點面頰”“不出稚余便能康復”的情狀,病況兇險,可見一般。
想到這里,剛剛那點驚惶和愧疚也陡然煙消云散,又聽屏風外傳來即墨潯的回答:
“微臣今日入宮,是為核對入漠北人員而來,聽引路宮人偶然提起公主殿下病了,忍不住前來探視,若是擾了殿下病休,微臣惶恐。”
即稚陵抿唇沉吟。
漠北王廷與中原大周分庭抗禮,漠北王子當與大周公主平等,根本不應稱臣,但這即墨潯卻是一口一個“微臣”;而他甫一聽聞即稚楨病了,便第一時間前來探視,可見傳言中他對姐姐情根深種,當是不虛。
這“生病”一事,須得趕忙澄清,不等即稚楨反應,即稚陵便兀自回道:
“昨晚翻涼,入夜便受了點寒氣,今早起來有些咳嗽,又被他們小題大做了。”
說完,還故意咳了兩聲。
“殿下萬金之軀,宮人們著緊了些,也是尋常。”聽到她的回答,那邊的即墨潯似乎也放下了心來,溫潤的嗓陵接著說道:
“微臣此來,還為殿下帶了漠北王廷特意準備的小禮,因是體己之物,故不與其余聘禮混雜,由微臣親奉。”
說著,便聽見那邊窸窸窣窣,透過薄紗,能看見即墨潯從袖籠中掏出一物,移步上前,似乎是要她親自去接。
繡著洛神賦圖的圍屏雖薄,卻因這隔著的一層,讓即稚陵分外安心。她原本想著裝作姐姐的語態(tài)應付一下即墨潯即可,誰知道這說話間,竟然需要她露面,才能徹底了了這樁異事。
雪上加霜的是,今日入宮,她也如尋常那般穿著皇寺中縞白色的居士常服,與本該滿身綾羅綢緞的公主,根本不沾邊。
萬萬不可露出真身。
思忖間,又見即稚楨小臉脹得通紅,卻也只敢微微揚起手指,指向那圍屏外原本放著琺瑯彩花瓶的小幾。
“本公主剛歇了晌,實在有些乏,”這句話,即稚陵才是有心模仿著即稚楨的語氣,“即郎的心意,本公主收下了,就請即郎將那物,置于你身側的小幾上吧。”
幸好在即墨潯來之前,隋嬤嬤便已經迅速吩咐了人將一地的狼藉碎片清理干凈,但即稚陵一時也實在想不出旁的原因,來解釋那本該放置琺瑯彩花瓶的小幾為何空空蕩蕩。
不過即墨潯也并未多言,照做之后,便識趣告退了。
即稚陵在宮人們重新入內之前,拿到了即墨潯所贈之物。
那是一只人工雕刻的兔子,如尋常玉佩般大小,卻又不是玉制,米白帶黃,攥在手中,輕巧溫潤。
她正欲細看,卻又聽見終于能開口說話的即稚楨冷冷喝道:
“這是即郎送給本公主的東西,誰允許你擅自拿來?被你汗手臟了,你可賠不起!”
隋嬤嬤此時也迅速移步到即稚陵的身側,向她伸出了手,是為要她還回那兔子之意。
方才殿內的對話被隋嬤嬤聽了完全,她萬萬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柔弱內向的野丫頭,竟然如此膽大包天,當著大公主的面,假扮公主欺瞞小王子。
無論即稚陵是否確乎要替姐出嫁,今日這兔子,必須要先拿回大公主的手。
隋嬤嬤這態(tài)度的轉變,即稚陵自然也是知曉,只見她身形未動,不疾不徐回道:
“姐姐,要嫁給即公子的是我,這兔子若是今日給了你,他日即公子問起,我又該如何回答?”
“待到需要時,奴婢自然會拿出來。”隋嬤嬤忍下心中噌噌冒上來的火,“姑娘久居精舍,想必也明白有借有還的道理吧?”
“即稚陵,”見她遲遲未動,即稚楨也按捺不住,帶著哭腔破口而出:
“你別以為父皇讓你替本公主出嫁,你就真的能代替本公主!與即郎兩情相悅的是我,你剛剛寥寥數句便已然破綻百出,到時候在即郎面前露了馬腳暴露身份,你以為,你還能活著走出漠北草原嗎?”
見她似乎話里有話,即稚陵攥緊了手中的兔子,穩(wěn)穩(wěn)說道:
“請姐姐先把要說的話說完,妹妹再考慮,要不要把這兔子拿給姐姐吧。”
她刻意用了“拿”字而非“還”字。
即稚楨抽了抽,才刻意壓低了已然粗啞的嗓陵道:
“太醫(yī)說了,我的病雖然來勢洶洶,卻也是一兩個稚內能好的。到時候,我悄悄到草原,將你換回來……”
即稚陵將那兔子攥得更緊了。
“辛苦妹妹,費心扮演我,若你我此番成了,我許下重諾,放你自由遠走高飛,可好?”
忘記今夕何夕。
灼熱的溫度熨在了胸膛上,仿佛終年不見日出之地,忽然得到了日光的眷顧,暖洋洋的,像要化了。
他整具身軀都在輕輕顫抖著。連想去固住她腰身的手,也在戰(zhàn)栗,使不上力氣。
他聽到她在喃喃:“好涼快。”
稚陵雖迷迷糊糊又昏昏沉沉,腦子還有一絲的清醒,曉得對方是即墨潯,是當朝天子,是她不應該逾界的那人——可她只覺得熱,出于身體原始本能的反應,抑制不住地……抱住了他,更舍不得松開手了。
那唯一一絲清醒反復折磨下,她觸電般松手,不可置信地抬頭望著即墨潯。
不可置信在于,她竟對他有……那樣的想法了。
第 79 章 第 79 章
那想法電光火石般閃過后,似在她混沌一片的腦海里劃出一條長長的光痕。
稚陵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兩步,轉身便想下樓,腿軟得厲害,剛抬起腳,猛一個趔趄,腰身已被一雙結實臂膀撈在了臂彎。
靜謐的一剎那里,她恍恍惚惚聽到的只有潺潺雨聲,和背后激烈的心跳。
即墨潯的手臂箍得太緊,她躲不掉。
她不無難過地想,難道這是她的在劫難逃……?
即墨潯這般說來,即稚陵便是無論如何都必須吃下這生肉了。
他所說的這件事,她先前也有所耳聞。
端午宮宴,正值漠北鐵騎突襲占領冀州、對距離冀州只有不到四百里的周都鄴城虎視眈眈之時。冀州大敗、即家江山岌岌可危,彼時朝中上下沸反盈天的,便是是否要遷都南下,好歹保住大周半壁江山了。
弘光帝雖然為政平庸懦弱,卻也并不愿就此放棄祖上經營了二百余年的周都鄴城,而即稚楨作為天子以天下供養(yǎng)的長女,自然也要拿出幾分破釜沉舟的氣概,鼓勵鄴城乃至大周上下同仇敵愾、守住國門。
加上表兄盧據又剛在冀州因為潘素這個叛徒身首異處,即稚楨心中本就難忍憤懣,是以面對宮宴案上那來自漠北的生牛肉時,她也毫無嬌女忸怩之態(tài),反而眼都不眨地猛吃了兩盤。
壯志饑餐胡虜肉①,在場的所有妃嬪命婦們,有大公主做表率,也紛紛效仿,回家后更是將公主英姿遍傳,至此,天子死守國門的決心也成為了大周上下的共識。
即稚楨猛啖生肉一事,自然也傳到了冀州、上京等漠北的地盤,今日即稚陵若不效仿姐姐,不說被這漠北的二王子車稚粥恥笑,恐怕她身邊的端午宮宴親歷者即墨潯,登時便要懷疑她的身份。
“端午生肉的滋味,雖時隔多日,也猶在本公主口內。”即稚陵既下定了決心,便要好生端出公主的架子來,“聽聞漠北兒女日常茹毛飲血,不知二王子以這碩大的肉塊來款待貴客,本公主是否也應當入鄉(xiāng)隨俗,學了蠻荒習性,上手生啃?”
車稚粥自然聽懂了她的譏諷,一拍腦門,佯裝恍然大悟:
“看我忙中出錯,竟然忘了大事,趕緊的,給公主上小刀,免得這肉涼了。”
小刀很快便放在托盤里呈了上來,即稚陵卻也沒接,只看向身旁的即墨潯:
“今日舟車整天,我實在是沒了多余的力氣。就要勞煩大人,為我做這割肉切膾之事。”
即墨潯的雙手仍然纏著紗布,卻也未見猶疑,只持了那尾刃微彎小刀的刀柄,慢條斯理地為她將那碩大的生肉,一片一片切了下來。
因為她坐在了他的右方,他持刀切割時,右臂難免與她的左臂相碰。
待生肉片已鋪滿了小碟,他方才將其緩緩推到即稚陵的面前,溫柔笑道:
“公主先食,若是不夠,微臣再為公主切一盤。”
“大人辛苦了,”即稚陵用竹箸夾了一片,又放回了即墨潯面前的碟中,“大人先替我嘗一嘗,可好?”
這一句,倒是很有嬌柔小女兒的模樣了,即稚陵很滿意自己的這番表演。
而那即墨潯也果然受用,依言將那肉片夾起后放入口中,細嚼慢咽,俊朗的面容平靜無波。
看他若無其事地吃著,并無毒發(fā)跡象,即稚陵也不好再磨蹭,一咬牙,決定長痛不如短痛,直接將整片肉胡亂塞進了嘴里。
撲鼻而來的腥氣和著血肉的筋韌口感瞬間便溢滿整個口腔,舌尖濕淋淋的,又不得不快速與貝齒相碰,每一個咀嚼,都讓她幾欲作嘔,偏她此時面上又不得不做出享用的表情,對目光未從她身上移開的車稚粥、摩魯爾還有即墨潯,她都只能報以不過爾爾的端持之態(tài)。
“公主,這來自漠北的純正生牛肉,味道如何?”車稚粥笑著,眼角擠出了桃花紋。
“嗯……尚可。”即稚陵將眼眶內的熱淚生生忍了回去,又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再次夾了兩片生肉,一股腦塞進了口中。
櫻桃小口霎時被這過量的生肉塞得滿滿當當,眼見她咀嚼困難,即墨潯也體貼備至,雙手端了他身側茗煙裊裊的茶盞,遞到她的身前:
“公主慢些,用這六安茶壓一壓吧。”
那茶汁清香味甘,流入唇齒,很快便解了她周身的不適,正當即稚陵捧著茶盞小口小口消化時,又聽即墨潯提了聲量,對上首的車稚粥道:
“既然二王子為了我與公主如此煞費苦心,我便也好開誠布公,心中有疑,不知二王子能否替我解惑?”
那車稚粥眉毛一挑,絲毫不相讓:
“赫彌舒你可是那大周皇帝御筆親封的狀元,還能有什么事,需要我這個粗通文墨的兄長來解?”
很快,和親使官孟皋便帶著今日活捉的幾個突襲的匪賊上來,扔到了車稚粥面前的地上。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即墨潯道,“以兒子一人之身換鄴城安穩(wěn),對得起我習的圣人之道。至于將來如何,既然已經行至此處,便只能往前看了。”
周與漠北能有今日的表面和平,端午宮宴上即稚楨的那番破釜沉舟的表演只是添頭,真正定下乾坤的,還是即墨潯以自己回歸漠北為條件,讓烏耆衍單于承諾,停了漠北南下的鐵蹄。
“嗯,”即溯心中的波瀾漸緩,“若是不幸,真到了要與大周兵戎相見的那日,想必這位永安公主,會比你更加難以自處。”
“至于即稚楨的話……”向來口若懸河的狀元郎,提起這位皇女,也難得陷入糾結。
“忌北,事到如今,你還在失望于這皇帝陛下的掌上明珠,早已不是那年臨漳匆匆一眼時,溫柔善良的模樣了?”即溯試探。
即墨潯墨綠色的眼底,掠過了一道陰影。
幾年前,母子二人輾轉來到臨漳,尚未安頓落地,便遇上了饑荒。
因著城中物價高企,他們先前積攢的銀錢轉眼見底,禍不單行,即溯又染上了疫病,很快便臥床不起。
窮病交困時,聽聞天子廣布恩德,不日便派人到了臨漳,迅速控制了局勢,同時贈粥施藥。
與寶川寺的僧侶們一同救助災民的,有一位身著布衣素服、頭戴帷帽的少女。
這位不知姓名的少女,對災民們熱情又細心,不顧可能被傳染上疫病,親自料理過好幾名病弱的老者。
那一日,突降狂風,少女的帷帽被猛然掀起,盡管她立刻反壓、不讓眾人窺見真容,可那張清麗的秀容,卻早已深深印入了即墨潯的心里。
那時候他便想,若是能與這少女結為伉儷,該是他晦黯幽翳的一生里,最為光明燦爛之事。
只可惜,那日后,他再見不到她的身影。
后來金榜題名時,才方知那位偶爾入他夢來的少女,原是這大周天子的掌上明珠。
只是那記憶中的人,已變了許多。
座上帝王靜靜聽著緋色朝服的陸承望,跪在堂中,一一呈述他半年來所遇。
他摔落山谷,順水而下,失去記憶,一直被水沖到了摩云崖一帶,幸被當地漁夫所救。
期間,他發(fā)現此處眾多蠻人部族,彼此交戰(zhàn)不休,且不知世外有大夏朝。
他被困當地,原只跟著漁夫一起出海打魚,后來憑借學識,得到了酋長賞識,幫助他們生產農桑,修筑工事,后來記憶恢復,更勸說幾位酋長修路離山。今次他帶領數位蠻人酋長,前來朝貢覲見大夏的君主,以求修兩地之好。
是大功一件。
“陸愛卿今次立此大功,想要什么賞賜?”
淡淡嗓音響在堂間。
陸承望喜不自勝,只叩首道:“陛下,臣別無所求,只求陛下一個恩典,為臣與未婚妻……賜婚。”
第 80 章 第 80 章
帝座之上的男人驀地攥緊了搭扶在椅臂上的手指。
陸承望久未聽到金殿之上元光帝的回應。
漆黑磚石上依稀倒映出了他自己的臉,凌亂的發(fā)絲垂落,一路風塵尚未盡除。
金殿燈火照得黃金革帶上光色凌凌,在一片昏沉暗淡中顯得奪目。
終于,元光帝換了個姿勢,單手撐著額角,淡淡垂睫,注視下方所跪的陸承望,嗓音和緩道:“陸愛卿這門親事不好,朕擇一門更好的親事怎樣?”
陸承望聞言一愣,愣著抬頭:“陛下,臣的親事如何……不好?”
兩個稚前的冀州之敗,也幸而有了即墨潯這個變數,否則,即稚陵此時不是在南下逃亡的路上,便是身為因京都城破而被擄北上的俘婦之一了。
馬車進入幽州城時,這位心事重重的替嫁公主,正從軟榻上打盹醒來。
緊了緊懷中酣睡的貓咪北北,她讓綠頤為她掀了那側簾,眼前閃過一座座府苑高墻,光是從外觀看,倒是與她生活了十七年的鄴城相差不大。
想來,一是因為這幽州在數百年前也屬漢地,自古流傳的生活習性不易更改;二是漠北王廷在統一的過程里,也從漢地習了一些風俗習慣,幽州偏南,自然更容易受中原影響。
正在思忖間,馬車卻突然停了。
原來是烏耆衍等不及要見到自己這位流落中原二十余年的兒子,不等和親隊伍抵達官邸,便親自出來迎接。
即墨潯在距離幽州最近的一次歇腳時又換成了騎馬,走在隊伍的前列,想必他們停頓的這點工夫,這父子二人已然在幽州街頭相見。
即稚陵暫時還不想下車,便命了韓嬤嬤將車門稍稍透了一個縫隙,從這窄窄的淺縫中向前方望去,只能見到身材高大的即墨潯已立于馬下,脊背挺直,似乎不卑不亢。
而即墨潯面前那一身潞綢胡服的綠眸高漢,雙眼放光,深棕色的絡腮胡鑲了幾乎整個下頜,只露出了烏紫的嘴唇,便襯得那因為興高采烈而奔放外露的牙齒更加白如皓雪。
對于這位經歷可堪傳奇的單于,即稚陵倒是早有耳聞。想象中他當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卻不想今日一見,除了滿頭披散的深棕頭發(fā)略顯狂放之外,無論是他考究的衣著還是頭頂發(fā)帶上精致的金鑲寶石,都無處不彰顯著,這個穩(wěn)坐草原之王的男人,絕非等閑之輩。
一想到距離她不遠的烏耆衍便是造成大周北線無數百姓拋家傍路、顛沛流離的罪魁禍首,即稚陵心中原本隱隱升起的好奇,便很快湮滅殆盡。
不知他對即墨潯說了什么,只見烏耆衍先是拍了拍即墨潯的肩膀,之后又與他并排,并順手摘下即墨潯頭頂的玉冠和玉簪,拆了他每每梳得一絲不茍的發(fā)髻,之后又從懷中掏出了另一圈鑲嵌寶石的發(fā)帶,莊正威重地為他戴上。
君子死而冠不免①,這位飽讀圣賢之書的狀元郎,今日卻在眾目睽睽下被異族生父除冠易發(fā),也不知他心中會作何感想。
可是也就在這個念頭起了的同時,即稚陵的心頭卻也忽然一澀:
先前自己只當即墨潯與她同源,從未真正視他為異族,今日她才驚覺,他與她,本就不是同一艘船上的乘客。
漠北于他來說,是回歸。
而這里對于她來說,卻是遠離故土。
徹底入了他人的地盤,她以后行事,應當更加小心才是。
抱著這樣一番心思,為晚上的宴席做準備時,即稚陵便多費了幾番心思。
除了沐發(fā)浴身、熏香上妝之外,她還特意將那只象骨雕兔拿出,讓宮婢們想方設法,一定要在穿戴上凸顯這只兔子。
最后,是曾經為即稚楨梳過不少靈巧發(fā)髻的隋嬤嬤,將那如尋常玉佩般大小的兔子置于她的元寶髻正中,替代了原本那位置應當插戴的金鳳。
青絲其余各處,則狀似隨意地釵了幾朵銀底粉藍的料器花,配上一身稚白底暗紋的留仙裙,既不過分張揚顯得驕矜太過,卻又屢屢在細節(jié)處,透著一朝公主應有的尊貴。
不過出乎她意料的,是即墨潯和即溯母子二人,竟然都還是著漢服。
尤其是即墨潯。
只見他青絲高束,筆挺蟬腹巾冠正,以鴉青色大袖道袍②為底,外罩稚白暗紋比甲,腰間綴以金黃絲絳,絲絳流潯經由碧玉絳環(huán)垂于前側,腳踩大紅方舄,從上到下,皆是鄴城上下士大夫最為時興的打扮。
而令即稚陵眼前一亮的,還不止這個在胡地穿著正統漢服的即墨潯。那幾名引著他們入席的艷色女郎,轉身之間,那鮮紅色裙裝緊致的束胸便露出一片雪白,配上那不堪一握的柳腰墜著的叮當銀鈴,饒是可餐秀色,足以眼花繚亂。
“公主……”戴嬤嬤實在看不下去,忍不住俯身,在即稚陵耳邊低聲說道,“那小王子是你的愛郎,你怎么能看著他被其他女人包圍而無動于衷呢?”
聽著母后的陪嫁那焦急的口氣,這替嫁的公主方才抿唇,自己只顧著看這些絕色佳人,一時竟然忘了,現在的她,是鄴城里說一不二的大公主即稚楨呀!
也不知若今日在此的是即稚楨,她見到即墨潯這般左擁右抱,會作何反應呢?
不過此地早已不是任她翻云覆雨的鄴城,也幸好即墨潯對那兩個女郎的靠近并沒有半點表示,即稚陵便輕咳一聲,向即墨潯睨了一眼:
“即郎,本公主舟車了一整日,手都有些抬不動了,不如你過來,幫我夾菜倒酒可好?”
即墨潯聞言便起了身,頭也不回地將那兩個妖艷女郎扔在了距烏耆衍最近的那坐席上,那兩女也不料這新貴小王子竟然如此無情,均是望向坐于上首的烏耆衍。
烏耆衍擺了擺手,壓下了這兩名嬌滴滴女郎滿臉的委屈,只看向已然在即稚陵身旁重新落座的即墨潯,道:
“剛剛還沒發(fā)覺,坐在了一起才看到,原來你們是商量好了,都穿一樣的顏色。”
這是大周永安公主第一次面見漠北烏耆衍單于,按理應當十分隆重,可這位單于所作所為皆只有與兒子相認,絲毫不將即稚陵等人放在眼里。
沒等即稚陵發(fā)作,即墨潯率先回道:
“我與公主事先并未商量,不過夫妻之間,自當心有靈犀,豈是那些故作風騷的蠅營狗茍們可以比擬的。”
用詞雖艱澀,可那兩名雪膚藍眼的女郎似乎也聽懂了即墨潯的辛辣諷刺,俱是狠狠地瞪向即稚陵,又不好立即發(fā)作。
即稚陵從小居于佛寺,哪里見過這等風情萬種的美人,若沒有即墨潯的關系,她倒是很愿意與她們親近,眼下兩個美人卻恨不得對她剝皮拆骨,她那點好奇的心思,也頓時消弭殆盡。
“永安公主,是吧?”烏耆衍的開頭明知故問,卻不等即稚陵回答,兀自說道:
“這次你們來,除了你要做我兒赫彌舒的女人之外,其余的一概免了。你們拉過來的那堆貢品,還有你帶的那些人,留下幾個趁手的,其余的,都散了吧。”
這番話畢,在場的周人皆是難堪至極,尤其是揣了弘光帝親筆手書的禮單、早早便立侍在側,等待雙方正式完成外交禮節(jié)的使官孟皋。
這位做了周宮控鶴衛(wèi)指揮使十余年的孟使官,從未如今日這般困窘卑微過,他持手端立,額頭上卻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忍不住看向此時代表著大周國體的永安公主,究竟會如何回應這漠北單于的輕蔑鄙薄之語。
果然,即稚陵清了清喉嚨,一字一句說道:
“如今單于占領西域商道,自西域而來之各色金玉寶器絡繹不絕,單于看不上我大周所奉之綾羅綢緞和茶葉藥品,是我大周天子早已料到之事。只不過禮單上有一樣,與以往番邦往來之物皆不同,乃我大周天子,此行特為單于準備的。”
上首的烏耆衍聞言,只摸著滿嘴的絡腮胡,不置可否。
“此物,便是佛家世尊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金像,”即稚陵緩緩看向了孟皋:
稚陵左思右想,沒有想出其中聯系,后來便沒有放心上了。
她如今更重要的是準備她過幾日的大婚。
成婚雖是倉促之下的決策,但絕不等同于簡陋,她爹爹作為個讀書人,從前擔任禮部堂官,在獨生愛女的婚事上,事事親手操辦,無論怎樣,要給女兒一個最體面的婚禮。
納采、問名過后便是納吉之禮,依照大夏舊俗,須將寫有男女雙方姓名和生辰八字的庚帖同置在神靈像前三日三夜,求問吉兇。
這一雙庚帖便置在檀木漆匣里,供在上京城東大相國寺天王殿前。
若無意外,便可奉還兩家,繼行請期親迎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