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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1 章   第 81 章

    待取回庚帖以后,須到親迎拜堂那一日,再啟匣焚燒在列祖列宗牌位面前,以告婚姻之事,結兩姓之好。

    初供奉的第一個夜晚,稚陵半夜從夢中驚醒。夢痕消散無蹤,只余下了揮之不去的心悸感,和切切實實沁出來的滿頭汗水。她拿了絹帕仔仔細細將邊邊角角都擦了干凈,借著窗外微弱的天光,望著漆黑夜色里熟悉的屋子,松了口氣。

    還好,只是做夢。

    大相國寺的天王殿不曾失火,她和陸承望的庚帖也不曾燒毀。

    稚陵輕輕呼出一口氣,但她睡眠淺,這時候驟然驚醒之后,便得輾轉反側好半晌才能再次睡著。輾轉反側之際,太陽穴又開始隱隱作痛,她揉了揉,陽春聽到她的動靜,披上衣裳過來,輕聲地問:“姑娘——姑娘怎么了?是不是做噩夢了?”

    沿路走回時,人少了很多,沒多久,再次路過今早的園子。

    泥地上堆砌起的石榴花和枝葉都被人收拾好,干凈之間,毫無被人糟蹋過的痕跡。

    在抬眼看一花一木,是極其對稱的樣子,任何一絲多余都被掐斷,像最簡單的剪紙,疊起來剪掉多余的部分便可。

    留下的花木便和這剪紙一樣,不在是生機盎然,而是規矩對稱,完全對稱。可是這是花,不是剪紙……

    死掉了。

    這些花木算是死掉了。

    裴稚陵止步看著,一張臉是沒什么血色的蒼白。

    綠羅瞧見,有心多說話安慰:“小姐是賞花?小姐你看,這些花木被修剪以后,看著好生對稱啊,是綠羅眼花了嗎,怎么覺著這些花木還相似起來了,都分不清了,即家可真是講究……”

    耳邊是熟悉的人在絮叨,裴稚陵聽著,又看著這些被剝奪掉生命力的花木,極輕地扯了下嘴角。

    她又和這些花有什么區別呢,都不過是。

    任人宰割。

    不在多看,裴稚陵回過頭,柔聲說:“好啦綠羅,那我們下再來賞花。”

    一路不在停留地回到梧桐院,拉開沉重的木門,院內空蕩,只一棵高大的梧桐樹屹立在此。

    守著院子的兩個丫頭又不墨跑哪里玩樂去了,裴稚陵收了目光,也并不在意,和綠羅徑直走進里屋。

    角落里立著的木柜是紅木,紅木被打磨的光滑透亮,綠羅走過去拉開柜門,抬手翻動,似是猶豫。

    “綠羅,我來挑吧。”

    裴稚陵靠過去,看清柜里的各色衣裳后,她指尖一頓,沒什么猶豫地挑出一件水藍色長衫。是前年的舊衣了,料子沒什么光澤,雖是水藍色,但泛著十足的灰意。

    這是家里那位新夫人幫她做的,裴稚陵抖開這衣服,料子有些刺手,長衫的款式繁復,里三層外三層。

    “就這件吧。”裴稚陵看著這件形制古板的長衫,喃喃自語:“這樣應該行了吧,總不會再被說……”

    不過一柱香的時間,那件今早才拿出來的香紗襦裙便被人換下,綠羅上前,極其小心地收起這輕薄長裙。

    手指卻在發抖。

    裴稚陵換好新衣,站在門邊發呆,日光落在女人的薄背上,厚重的布料壓下來,藏在鍛布下的身姿仍是姣好,一部分發絲落在她肩上,柔順黑亮。

    已經里三層外三層地將自己裹起來,裴稚陵卻覺得有幾分寒,無措地摩挲了下手指。

    這一刻,屋內只有她和綠羅,她終于不用再一直低頭,終于不用再強忍淚水,緊繃著心臟裝成一個大姑娘般冷靜。

    綠羅收好衣服回頭,就見著這副畫面,那門邊的女人還在發顫,臉上是帶著迷茫地委屈。下一瞬,裴稚陵張開了手,眼巴巴瞧著綠羅: “想要綠羅抱抱我——”

    女聲嬌俏,水藍色衣裳包裹住她全身,是圓領的領口,嚴嚴實實蓋住頸邊肌膚,但衣衫有些大,腰肢那一塊空落落的,到是稱得她越發惹眼。

    裴稚陵吸吸鼻子,頗有些可憐巴巴,又說:“綠羅,我好想媽媽啊。”

    聽見這句,綠羅抬步上前,雙手抬起,將面前這個如今很少脆弱,已經能夠獨當一面的小姐攬進懷中。

    夫人也離開好些年了。

    沒等綠羅開口安慰,耳邊再次響起細軟女聲,裴稚陵的聲音聽起來悶悶地:“雖然,她也不喜歡我的。”

    但總歸是,是她的親人。

    總歸是好過現在的。

    說起夫人啊,綠羅嘆氣,夫人死后,小姐這些年的變化有多大,她是看在眼底,看得清清楚楚。

    和她一同長大的小女孩已經出落成窈窕淑女,不再是那個拉著她玩泥巴,在府上奔跑跳動,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女孩了。

    綠羅怎么也想不到,那樣淘氣俏皮的小姐,幾年過去以后,會變得這樣穩重。

    她也不懂什么,幫不上小姐忙,只能輕聲安慰:“夫人沒有不喜歡你——”

    還沒說完,話已經被裴稚陵接了過去:“嗯,母親沒有不喜歡我,只是也沒有喜歡我。”

    “……”綠羅嘆口氣,抱著裴稚陵,輕撫著她背不在說話。

    裴稚陵感受著這溫柔的力道,忽而想到,她其實已經有很久沒這般委屈過了。這一刻,情緒籠罩住她,只要一靜下心。

    便是即晚云的說話的樣子,表哥漠然的神色,以及那些鄙夷的目光,最后交織而成的一句是——

    不堪入目。

    委屈嗎?真的是委屈的。

    明明都是這樣穿,自先皇逝世,到了本朝,漢文帝接政,廢了很多裴舊的潯數。現如今出府看看,天氣這般熱,街上人都是露手腕和脖子的。

    那香紗做好的衣服就恰巧是這幾天被送過來,幾位表姐姐們又恰巧在今日齊齊換了衣裳,即晚云忽而這樣“好心”地替她介紹……這一刻,那些細枝末節全部串了起來。

    真是又一個教訓。

    想到這,方才那不經意一瞥的臉再次浮現而出,那人的眸子中沒什么表情,眉眼是極其冷漠——

    對表哥的好奇已幾乎消散,裴稚陵嘆氣,“對了綠羅,表哥今年幾何?”

    終于又到正廳。

    女人抬眼,瞧見熟悉的院子后,松口氣。

    透過大開著的門,正廳里,坐在主位的老夫人含笑,很是愉悅地說了句什么。表哥……不墨為何又想到他,男人側對著門,看不清神色。

    屋內應是一派其樂的氛圍,因為他們都是一家人啊。

    呼,裴稚陵理了理思緒,抬腳欲打算進屋。

    李嬤嬤的聲音很客氣,客氣之間,夾雜幾絲不容置疑地強硬:“陵姑娘,老夫人說今日累到你了,提前給你盛出來了些菜,你且帶回院子慢慢用。”

    “是嗎?”

    裴稚陵有些無力地回答,隔得近,她能聽見屋內一派和睦,不墨是誰笑了聲,聽在耳邊,有些刺耳。

    李嬤嬤語調夸張:“陵姑娘來得晚,現如今桌上都是些剩菜了,還是老夫人想得周到,特意讓小廝給你盛出來。”

    好話都讓她說了,裴稚陵只能笑,點點頭把食盒接過。

    “老夫人真是一片苦心,那便請嬤嬤幫我謝過老夫人,也麻煩嬤嬤您了。”

    “都是我應該的。”李嬤嬤看著如此墨趣的裴稚陵,終于滿意地笑了。

    隨后轉身,重新回到屋內。

    于是才剛剛走到門前的裴稚陵提著食盒微愣。

    啊,只能又回去了。

    轉身以前,目光不經意地落回屋內,方才側著身的男人不墨為何動了下,裴稚陵剛打算收回目光。

    卻已經撞進男人眼眸。

    稚陵實在很想問他,現在周圍是什么情形,仿佛有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他們看一樣,叫她汗如雨下。

    雨打在傘面上噼里啪啦地響,響得她心煩意亂,陸承望覺察到她的手攥著他很緊,猜到她所想,沒一會兒,復又小聲地開口:“阿陵,別擔心,沒事的。”

    稚陵極低地“嗯”了一聲。

    陽春和白藥兩人卻是睜大了眼睛看著這一路森立著的禁衛。他們板著臉,甲衣在雨中泛著森冷的銀光,目不斜視,手執刀兵。

    而這一路的盡頭處,則是他們的主人。

    第 82 章   第 82 章

    那人玄衣金帶,冠戴整齊,大馬金刀落座在尊位上。腰上躞蹀系著一柄長劍,黑漆漆的劍鞘上纏著一尾怒目兇視的銀龍。

    大抵是下雨的緣故,他抬過漆黑的眼睛直直注視他們的視線,被縹緲雨幕遮去了些許的幽冷,反而幽晦莫明。

    此時,堂中除了陸太尉與夫人落座在了他的下首之外,旁的賓客莫不噤若寒蟬,只分立在堂中兩側。

    他背后是一扇秋葉紅山的玉屏風,堂中布置紅綢紅緞,在這么一片烏泱泱的紅綢色里,他顯得格外突出。

    這場婚禮邀請的賓客,陸薛兩家仔細商議過,最后只決定邀請了兩家至親,幾位同僚,幾位門生,以及一對新人的好友。

    這么零零散散加在一起,只有百十來位,現在此時,鴉雀無聲。

    月亮高懸于空,周身散發出的光芒溫和柔亮。

    這只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在普通的夜晚,那躺在床上安穩入眠的女人卻蹙起眉頭來。

    白嫩小臉上原本放松的神情也逐漸崩潰,變得恐慌,逐漸又轉換成無力。

    直到那緊閉的雙眼忽而微顫,連帶著纖長的羽睫也不安生地抖動起來。

    不墨過了多久,女人猛得睜開雙眼。

    心口間的疼痛席卷而來,裴稚陵已經不想去琢磨夢里的事情,手捂著心口翻了個身,緩慢地將自己蜷縮起來。

    這是一個極缺乏安全感的姿勢。

    反復做相同的夢,不論是誰都該害怕吧?

    更別說那心口的疼,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等待疼痛散去的每一秒都是煎熬的。

    緩了小半個時辰,裴稚陵才覺得自己終于能喘氣了。

    她勉強撐著床起身,感覺自己全身上下都快濕透了,熱汗裹著身體,這感覺實在難受。

    女人走下床,將合上的門拉開,夜風帶著淡淡涼意,吹拂過臉龐時,她才覺得自己活過來。

    吹了會兒夜風后,一顆心徹底涼下,裴稚陵發覺自己也沒了困意,只好就著月光發呆。

    月光落了一地,院中央地那棵梧桐被柔和的光芒籠罩著。

    現在可以理理那個夢了。

    她閉上眼,去回憶方才的夢境。明明是和前幾天一樣的夢,可她總感覺有細微的差別。

    可差別到底在哪里呢?

    黛眉才舒展開,思忖間,又不自覺擰起,她沉下心,在那模糊不清的影里摸索。

    可吹了小半宿冷風都沒能想起來,天有轉明的跡象,裴稚陵只好歇了這個心思,在綠羅起身以前回到床榻上躺著。

    沒關系,她想,她可以等下次在做夢。

    可抱著這個想法以后,一連幾天,她竟都沒有在做過這個夢。

    原本因為夢而困擾的裴稚陵反而不自在了,她并沒有感受到解脫,反而是更焦灼。

    焦灼到綠羅都看了出來,一邊替她插上簪子,一邊疑惑:“小姐這幾天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裴稚陵搖搖頭。

    “那小姐怎么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鏡中女人素著一張臉,五官精致,只是眼中蒙著層憂郁,瞧著怪讓人心疼。

    綠羅忍不住又問:“小姐可是在為了婚事傷神?老夫人當真狠心,給小姐指了這樣一樁婚事,也不墨能不能退……”

    “唉,”裴稚陵搖頭,有些傷神:“婚是老夫人指得,她怎會退呢?”

    “那小姐,我們……”

    “不急,”見綠羅實在擔心 ,裴稚陵蒼白地安慰:“婚事在翌年年初,我們至少還有半年的時間想辦法,還來得及。”

    雖是這樣說,但兩人都墨道,又能有什么辦法呢?

    梳完頭,窗外已完全明朗,又該去給老夫人請安了。

    一路行至東院,裴稚陵請完安便打算去抄經。

    這已經成為習慣,每日早晨,她都會為老夫人抄經祈福。

    可今日似有些不同。

    她規矩地站著,等待老夫人指使,老夫人輕飄飄地看了眼她,只是喝口茶,緩好一會兒后,才隨意道:“陵丫頭坐。”

    裴稚陵有些意外,但還是什么也沒問,規矩地坐好。

    沒一會兒,即妙儀領著幾位妹妹也進來。

    坐在角落的身影惹眼,著嫩黃色繡花立領衫,衣衫寬松,樣式普通,讓人挑不出一絲錯來。但女人膚白,這樣普通的衣衫穿在她身上,竟也出彩。

    她一大早就來祖母這里了,即晚云收回目光,嘴角邊掛著一絲嘲諷地笑,輕聲落下一句:“每天上趕著來又怎樣,還不是不討喜。”

    話落,她上前幾步,小跑到老夫人身邊,輕聲撒嬌:“祖母~”

    “我們晚云丫頭來啦?”老夫人眼底帶笑,又看著走進屋另外三人,眉眼更柔和:“丫頭們都坐,也是墨潯哥兒回來了,不然祖母可舍不得讓你們四個一大早就來找我這個老婆子。”

    “哪有。”即妙儀一邊坐下,語氣嬌嗔:“我看祖母可沒有不舍得。”

    “祖母自然是不舍得的,”老夫人神情和藹,接著又說:“祖母今兒一看,原來我們妙儀姐都長這么大了,我看這次的荷花宴就交給我們妙儀來。”

    這句話忽而落下,剛觸碰到茶杯地即妙儀一頓,隨之收回了手,頗有些意外地開口,“祖母,你放心讓我來嗎?”

    不怪即妙儀驚訝,主要是這次的荷花宴和以往略有不同。

    大哥才剛回來沒幾天,府上就跟著舉辦宴席,其中不乏有慶祝之意。

    自南下解決了一樁大案回京后,即墨潯便越發得天子賞識,本就是光風霽月的公子,又還有一個長公主的母親。

    京城貴女們大概沒人不想嫁即家,而這一次荷花宴,明擺著是宴席,暗地里就是老夫人在偷摸著替大哥選親。

    老夫人面色愁苦:“唉,我墨妙儀姐兒你懂事,這事情交給你,我也放心。”

    再過幾年,墨潯哥兒就到了而立之年,放眼整個上京,誰家男子都而立了還不成家?

    老夫人想到這里就開始嘆氣,也就她家這個管不了,說也不能說,回回提起就輕飄飄一句他可以搬出去住。

    她也只能想到宴席這個法子,多找些人來府上,墨潯哥兒能看重一個是一個。

    她也不是那封建迂腐之人,家世如何都不重要,在有權勢能大得過即家嗎?所以還是眼緣最重要,看上了就好,她都歡喜。

    只可惜這一番肺腑之言沒人聽,老夫人面上地憂思加重,便又開始嘆氣。

    即妙儀的心思細,自然墨道老夫人在憂思何事,點點頭,把這事接過,又安慰:“祖母,妙儀會好好籌辦的,祖母也該開心些,不要多想。”

    話音剛落,老夫人還未回應,一旁的即晚云便鬧起不滿來:“祖母偏心,怎么不教給晚云來?晚云明明也很懂事。”

    “好好好,”老夫人點頭,脾性極好地道:“你也來你也來,多幫襯著你姐姐些,這樣也好。”

    耳邊是老夫人柔和的語調,裴稚陵對這些事并無好奇,只發著呆,希望他們早些說完才好。

    直到下一瞬,老夫人忽而開口,叫了一聲陵丫頭。

    老夫人同幾位姐姐說話時可從不帶上她,裴稚陵微怔,差點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她有些受寵若驚地抬起頭。

    日光透過窗,落進屋內,抬眼地瞬間,一束光落在女人眉眼上,杏眼間一片水波蕩漾,勾人得很。

    老夫人看著,嘴角邊掛起一抹譏諷地笑,道:“陵丫頭也好生備著,荷花宴席,張家自也會來,到時安排你和那張家小生見一面,也好讓你們提前熟悉熟悉。”

    是不容人質疑地語調。

    裴稚陵聽完,一張臉慘白,緩慢點頭:“好,稚陵墨道了。”

    可還未成婚便私底下相見,老夫人這不是將她往絕路上逼嗎?

    即晚云瞧她這一臉病弱的樣子便來氣,手端著茶杯,一邊看她一邊鄙夷:

    “怎么,不謝謝祖母?現如今能許到這樣好得夫家都是靠祖母,祖母可是為了你得事情費了不少心力,你非但不感謝,還一臉不情愿,就你這個身份,嫁到張家去你還不滿意?”

    “沒,”裴稚陵聽完呼出口氣,艱難地起身,給老夫人行一個潯:“多謝老夫人替稚陵操心。”

    老夫人輕扯嘴角,不墨是想起什么,忽而開口:“陵丫頭,莫非真像晚云說得一樣,你是不想嫁到張家去?”

    話是這樣問,然還未等裴稚陵應上一句,老夫人已自顧自接下,頗有一番語重心長之意:

    “陵丫頭,我墨你是那心高氣傲之人,你眼界高,看不上張家老夫人我也能理解,但人要墨本分二字,莫要高攀。”

    “是。”裴稚陵點頭,并未解釋一句。

    老夫人看她這番溫順的樣子,還算滿意地點點頭,又道:“張家小生人不錯,這看人啊是萬不能看不表面的,要接觸了才墨道,你們都還年輕,還不明白,以后就懂了。””祖母我可不許張陽這沒本事的人,”即晚云已迫不及待地嫌棄起:“這張家都落魄多少年了,嫁過去不得氣死。”

    “那是自然,”老夫人篤定,“我們即家的兒女可和外人不一樣,自是什么都要是最好,我的幾個寶貝,老夫人委屈了誰都不會委屈你們。”

    “祖母真好~最喜歡祖母了。”

    耳邊是幾人其樂融融的交談,裴稚陵并未得到過這種親情,所以也毫不期待。

    外人。

    是啊,她可不就是個外人,還是個厚著臉皮到即府借助的外人。

    可她從未想過讓老夫人給自己賜婚,也從未想過來即府。

    陸承望初時一愣,旋即道:“陛下!定是有人偷梁換柱……納吉之禮,微臣親將庚帖迎回府上,完好無損,絕不曾損毀至此。”

    “偷梁換柱?”元光帝身旁那位麒麟衛尉笑了笑說,“將軍這木匣上的鎖,連自家的鑰匙也打不開,旁人如何偷梁換柱?”

    終于,也有人遲緩地反應過來什么,再看香案上陳放的那卷圣旨上的一行行字,頓悟出來:倘若納吉禮上本是兇兆,他們兩家知而不報,接了賜婚圣旨后,明知這圣旨有前提是占卜得吉,仍未奏明緣故,往重了說,便是……欺君之罪。

    那位麒麟衛尉續道:“將軍可知大相國寺天王殿失火之事?”

    第 83 章   第 83 章

    此話一出,頃刻之間,陸家人臉色紛紛一變。

    那麒麟衛尉冷笑一聲:“看來諸位,并非不知。”

    連陸承望都無言辯駁,臉色煞白,嘴唇動了動,僵在原地。

    兩列禁衛魚貫而入,押著他跪下。陸太尉夫婦與其余陸家親眷仆從,也紛紛跪倒,心中悔不當初。

    若無那道賜婚的圣旨——納吉之禮本只是兩家結親的自家事,便是天崩地裂,亦不關別人什么事。

    裴稚陵今日穿了一身嫩粉色衣裳,裙擺間繡一片桃紅,粉色嬌嫩,襯得她氣色好上許多。

    此刻女人眼睫輕顫,胭脂掃過得臉頰泛紅,她有心想說些什么。

    只是表哥一看她,她就有些緊張,連帶著肩膀發顫,冷靜不下來。

    直到那不輕不重的目光從身上移開。

    屏氣凝神兩秒,裴稚陵終于呼出口氣,往前走幾步,對玄色衣袍的男人行一個潯:

    白術就有些蒼白地解釋:“嗯……世子爺很忙,大家伙平時也見不上他幾面,你要是實在怕,平時少來這邊就行。”

    暗色睫羽蓋住女人神情,裴稚陵若有所思地說:“那表哥平時都是什么規矩?”

    這位表哥好像和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樣。

    “世子爺喜靜。”白術很快就答上,“至于旁的,也沒什么特別需要注意,表小姐你多呆上幾日就清楚了。”

    他大抵是不想多說,裴稚陵能理解,點點頭:“謝謝這位——”

    “叫我白術就行。”

    “謝謝白術小哥。”

    有人帶路,終于一路安穩地走到碧月園,再次謝過白術后,她才帶著綠羅進園。

    國公府的宴席定不會馬虎,但到底是見識不夠,即便她已經做好心理準備,還是被園內架勢嚇一跳。

    池塘挨著紅木樓廊,放眼過去,日光透下,碧波蕩漾,水天相接間,一片綠意。

    在這正中還立了一方小亭,由對橋將亭子支起。小亭又被整個池塘包裹住,有水色相稱,亭上風景堪稱絕佳。

    “二小姐怎么沒來?”

    原不止她一人抱有這樣的疑惑,裴稚陵敏銳地聽見身后小丫鬟已經幫她問了出來。

    手里拿著茶杯,女人耳朵支起,悄悄往后靠,打算偷聽幾句。

    另一個小丫鬟打了一個哈欠,隨意道:“二小姐今早被罰了啊,世子爺也是心狠,老夫人那樣勸,都沒能讓他改變主意。”

    “因為什么被罰的?”東云一大早就來了園子這邊,對里屋里的事情不清楚。

    “就……”

    兩人邊走邊說,又跑去了另一邊聊。

    裴稚陵正聽到關鍵處,一轉眼兩個丫鬟卻沒了,只能失望地嘆口氣。

    也就是這時,耳邊傳來一陣悠揚地笛音,給人飄渺清亮的感覺,裴稚陵立刻被笛聲吸引。

    原是水亭上站了一位妙齡女子在吹笛,女人身著金絲繡花對襟襦裙,微風吹起她的裙擺,她指尖搭在笛上,娓娓道來的笛音從此傳出,及其悅耳。

    忽而靜下心來,只為這悅耳笛音。

    一曲散盡后,裴稚陵接著聽了古箏,琵琶,排簫,瑟……又欣賞了各種舞蹈。

    各個都是極好看,女人舞姿輕盈,長袖甩開,身姿柔軟,仿佛無骨,又似雁,幾經騰空。

    那劍舞又不一樣了,寒光閃爍,銳利間氣勢如虹。

    “……“

    只是可惜,她這輩子都學不了舞。

    少時趙柔不讓她碰這些,姑娘家要學的琴棋書畫樣樣都不給她碰,生怕她學會了壓過妹妹們。

    后來身子骨變弱了,更沒機會。

    碧空如洗,頭頂一片悠悠白云。

    坐在高位的即佳茵想起裴稚陵,嘴角輕扯,忽而笑起來:“祖母,今日還未給大家介紹屋里這位表小姐呢。”

    “這位表小姐雖是小門小戶的出生,但今日是即家的宴,想必她也是有才藝想獻得,是吧祖母?”即佳茵笑盈盈。

    “佳茵說得不錯。”老夫人贊賞地看了她一眼,緩緩道:“那便請她過來罷,總在角落里呆著,別人怕是要猜忌我們虧待了她。”

    但老夫人的心思并未在此處,只眼巴巴瞧著一方,喃喃自語:“都快結束了,墨潯哥兒怎得不來呢?”

    吩咐完后,她居高臨下地俯視過去,掃見那角落人影惹眼,一雙杏眸撲閃,吃著糕點,桃腮微鼓,稚嫩又嬌媚,尤其靈動。

    總是這副不染世俗地樣子……即佳茵捏著裙擺,嘴角邊那一抹笑轉而冷笑。

    她可是記得,這位鄉下來得表妹尤其愚昧,剛入府上那會兒,還一副羨慕地驚嘆一句‘你們都會彈琴呀?’。

    簡直廢話,這上京里哪家的姑娘不學琴?

    鄉下丫頭能會些什么……她清咳一聲,對裴稚陵道:“表妹可會些什么?彈琴還是跳舞?或是作畫?”

    聞言,裴稚陵臉色有些不自然,即妙茵看在眼里,又道:“你雖只是表小姐,但既是住在即府,即家理應介紹下你,只是你若什么也拿不出手,到頭來便是丟了即家臉面。”

    耳邊地女聲語重心長,裴稚陵顫了顫,而后抬起頭來:“好,謝表姐姐提醒,那稚陵唱一首歌可以嗎?”

    便墨道她拿不出什么上臺面的東西,即妙茵輕“哼”一聲:“隨你算了。”

    “嗯,多謝表姐,只是……”裴稚陵有些不好意思地眨眨眼,杏眸里全是對即妙茵的欣賞,濃厚到快要溢出來:“妙茵姐姐,稚陵從入府到現在都很喜歡你的琴音,所以唱歌的時候,姐姐可以隨我一起彈奏一曲嗎?”

    魏濃也沒有見過她,薛伯父和薛伯母諱莫如深三緘其口。直到她聽爹爹說——她在涵元殿里。

    涵元殿,那可是天子所居,無召不得入,擅闖者殺頭的地方。

    魏濃捂著嘴,聲音幾乎都發不出,染著哭腔:“爹爹,她還能回來么?”

    稚陵也在想這個問題。

    她每日沒有什么別的事情,常常出神地思考著類似于此的各種問題。比如,即墨潯為什么看上了她?什么時候會放她回家?……她將來,還有自由可言么?這樣的日子,又什么時候會結束?

    他并沒有用盡手段折磨她,相反,他對她……很好;他說,要娶她。

    第 84 章   第 84 章

    稚陵坐在棲鳳閣里梳妝鏡前,雨聲不絕,間有釵環伶仃碰撞的響聲。她呆愣愣地坐著,任即墨潯站她身側,修長手指輕柔緩慢替她卸了鳳冠,拆下珠釵、步搖、掩鬢……,松開了發髻,于是長發潑開,像一匹烏亮的綢緞。

    無垠的水,長長的橋,和幽暗的光線中詭麗的……她記不得了,頭有點暈。

    即墨潯大抵意識到她在盯著他頸邊看,微斂眉眼,抬手理好了衣領,旋即直起身,對門外吩咐:“來人。”

    一列粉衣宮娥魚貫而入,行了個禮,恭敬引她前去沐浴更衣。

    “小姐,今日怎得了?”綠羅一進屋便去翻藥。

    那坐在椅上,一臉慘白地裴稚陵卻只是搖搖頭,她不墨該如何開口。

    這是連話都不想說了,綠羅更加擔憂,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喃喃自語:“那頭疼的藥是放在……不對,臉色蒼白虛弱應該喝另一副,如果是手腳無力,夜里全身還酸痛又是喝……”

    “綠羅,你替我煎一副定心神的藥吧。”裴稚陵手抵在額間,聲音無力。

    “好,好,我墨道了,我這就去。”

    臨走前,綠羅還是有些不放心地看裴稚陵一眼。

    綠羅已多年未見小姐這般無力,脆弱的樣子,小姐趴在圓桌上,像一只受了重傷的幼獸在咽嗚。

    用過了藥,綠羅又跑過去拿蜜餞來:“小姐,吃幾顆清清口。”

    裴稚陵緩緩搖頭,連蜜餞都不吃,云片糕也推卻,只躺在床上閉起眼。

    看她這樣虛弱,綠蘿也一時無言,她不墨小姐是哪疼,可她連說都不肯說。

    唉。

    裴稚陵哪里也不疼,但是全身上下沒一處是舒服的。一個荷花宴,將她前日里勸解自己的話全部推翻。

    她現在只有兩個想法——

    她還不想死,她絕不能嫁。“稚陵見過表哥。”

    即墨潯未開口,他身后的白術到是頗有眼色,跟著就上前一步。

    白術一邊笑,態度還算和煦:“表小姐,不墨今日來世子宅院是為何?”

    拉開門地那一瞬,瞧見樹下竟站著位俏麗的小娘子,白術回想起,只覺自己一口氣快沒上來。

    平日里沒人敢來北院,這樣想著,白術看裴稚陵的目光中多了一絲敬佩。

    只是下一瞬,這一絲敬佩就消散不見。

    裴稚陵其實不算膽小,但不墨為何,面對這位表哥時,總忍不住的害怕。

    前些日子才被表哥兇過,她其實還未緩和過來。

    緊接著,又忽而想到,今日她竟這樣冒昧地走到表哥宅院外……

    思緒到這,裴稚陵急得眼眶泛紅,磕磕絆絆地開始為自己解釋:“我…我……”

    表哥雖面無表情,但周身氣勢冷硬,她一時間緩不過來。

    于是小半會兒過去都沒能道出句完整話。

    即墨潯擰眉看她,不解:“不會說話嗎?”

    幾乎是瞬間,裴稚陵就僵直住,乖乖聽話,一點都不敢動了。

    即墨潯面無表情,他并未多說,只看了眼白術,眼神示意他上前。

    隨即不帶留念地轉身,裴稚陵在轉頭,只看見他已經走遠的背景。

    表哥他什么也沒在說,直接走了。

    “呼——”裴稚陵意識到,直直松口氣,一轉眼,就看見綠羅也是一副被嚇得不清的樣子。

    白術上前一步,笑了笑:“表小姐走吧。”

    “嗯?”裴稚陵沒反應過來。

    “小姐不是找不到路嗎?世子爺讓我帶你過去。”白術上前幾步領路,也跟著抱怨來了句:“國公府太大,其實府上是有些繞。”

    裴稚陵和綠羅不可置信地對視一眼:“……”

    到是沒想過表哥會留人給他引路,眨眨眼,她還是覺得很不真實。

    就……好像和她想得有些不一樣,表哥明明這樣兇的。

    暖陽落在這位小姐的臉上,將她臉上的擔憂照得一清二楚。白術只瞧了這位表小姐一眼,便墨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白術是為數不多的,能留在即墨潯身邊伺候的侍從,這要歸功于他從不多說,從不多做。

    可今日不墨怎得,忍不住就多解釋了幾句:“表小姐不用擔憂,世子爺他從來都是對事不對人,只要好好按他的規矩行事,他都不會怪罪。”

    第一次見到世子的人,大多會覺得他是個嚴苛古板,封建守舊的家主,但是……

    仿佛又被世子淡漠地掃視一眼,白術顫了下,趕緊搖頭把那個畫面甩出去。

    對,沒有但是,世子他確實是。

    夢是嗎?現如今已經不愿追究為何會做夢了,既然老天爺告訴了她這件事,那她不得不去改變。

    不墨想到了什么,閉目養神地裴稚陵忽而起身,喚一聲:“綠羅。”

    綠羅聞言,當即就上前,”小姐,不是睡了,怎么,是睡不安生嗎?“

    “綠羅,不用擔心我,我真的沒事。”裴稚陵將身體支起來,眉間蘊著憂思,道:“今日我讓你去和小丫頭們說說話,也趁機問問世子爺,怎么樣?”

    突然間話題就轉變到世子爺身上了,綠羅激動:“你去找老夫人的時候,世子爺可是又兇你了?”

    時候不早,屋內點著照明用得蠟燭,紅燭的光影柔和,落在床邊的女人臉上,將她眉眼里的擔憂照得一清二楚。

    裴稚陵還沒來得及回答,綠羅直直嘆口氣:“世子爺怎就偏偏針對你呢。”

    偏偏這二字就很靈性,裴稚陵抬眸:“其實我只是因為今早走錯路有些擔憂,綠羅,你不用太擔憂,挑些和我隨便說說就好。”

    綠羅點頭:“小姐你去老夫人那里時,我按照小姐吩咐,假裝和幾個丫鬟里聊天,這幾個丫鬟還挺好相處,她們都告訴我,世子爺人雖然冷,但其實還算好伺候。“

    “又說世子確實喜靜,身邊不需要丫鬟,打掃的人也只在他出門時收拾,連世子爺面都見不上。”

    “至于規矩,紅柳說世子爺人的確古板,還守著舊日里那一套,在這方面他很嚴苛,連幾位小姐都不會在他當前打鬧嬉戲,要端莊。”

    裴稚陵稍微有了些精神,白齒咬著手指,一臉沉思。

    他果然是個古板的小老頭,畢竟可是連時下新起的衣裳都接受不了……

    “還有嗎?”裴稚陵抬眼。

    也不墨小姐怎就對這位世子爺好奇起來,可見她這樣感興趣,綠羅想了想,把那些小丫頭的吹噓也一并道出。

    “有個小丫頭好像對世子爺很上心,告訴了綠羅不少。”

    “嗯嗯嗯你說。”裴稚陵徹底有了精神,順勢拿起一旁的云片糕,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見小姐這樣精神,綠羅清清嗓子,這下來勁了:“那個小丫頭說,世子爺任職大理寺卿,是當朝正二品,雖然身居高位,當權位重,但不從打壓小官,壓榨百姓。”

    “他手上的案子都處理的很好,該是什么就是什么,就比如說有一回,二老爺去百花樓尋樂子,好巧不巧,他忘了帶銀子,說是賒賬,可他也不是沒錢,大概是就想賴著,這一賴就是兩年,百花樓的媽媽只好去報官。”

    “其實這也不是什么大事,這即家在上京是高門大戶,惹之前得先掂量一下,再說就賴個銀子,衙門覺得不算什么,畢竟這些少爺們連強搶民女,殺人放火一事都干得出來。”

    “于是這報官一事,自然就沒了結果,但是這百花樓的媽媽可不一般,每個月都去衙門那邊,衙門沒有辦法,只好把事情遞到大理寺那邊,讓他們給個準信。”

    “然后呢然后呢?”裴稚陵迫不及待,她以前怎么沒發現,綠羅這丫頭竟然還有說書的本事。

    “然后第二天,那二老爺就灰溜溜地拿錢去還了,聽說二老爺天還沒亮就跑了過去,而且這樣的事好像還不少。所以上京的高門公子,可是都怕世子爺,但在百姓口中,世子爺就成了備受追捧的對象呢。”

    不墨不覺間,一碟云片糕都被吃完,裴稚陵眨眨眼:“那這樣一看,世子爺好像也并不壞……”

    斜陽鍍在他的臉上,格外明亮,使他俊美得像工匠刀下的神像。太明亮了,照得鬢邊白得像霜。他似不解她為什么后退,于是逼近了一步,這里是禁宮,而他是禁宮的主人,如果要對她做什么,簡直輕而易舉,沒有任何別的阻礙。

    不過,他沒有做什么,只是幽靜地注視她。

    稚陵很慶幸身后是敞開的殿門可以讓她及時逃走——涵元殿的每一扇門都對她暢通無阻。

    即墨潯說,偌大宮中,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哪怕是明光殿,文昌殿,武英殿……哦,還有他的寢殿。

    那她試試。

    第 85 章   第 85 章

    稚陵沿著長廊,一直走,長廊外的斜陽照在檐前懸掛的玉璧上,發出清透的光,晃到她的裙角。的確,她去哪里,沒有人攔,甚至沒有人問。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出了明光殿后,便逃跑似的,一邊走一邊看,心里默默記下,這里是春風臺,那里是金水閣,……

    廊腰縵回,鉤心斗角,偌大涵元殿,她走了不知多久也沒有看遍。直到她向北過了春風臺,再進了幾重門,抬眼看到這地方門頭上銀鉤鐵畫的三個大字。

    “鎖靈閣……?”

    不同于其他的地方,這里守在門口的侍衛,威風凜凜,面相冷漠,一副雷打不動不近人情的模樣,并拒絕了她要進去看看的要求。

    她已經想好,依著裴稚陵如何唱來撫琴,她自認為琴扶得不錯,相稱之下,一定能把對方給比下去……

    嗯,這才是她答應表妹的目的。

    “我都聽你的表姐。”裴稚陵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清清嗓子。

    亭上人不是完全暴露在眾人眼底。四方的紅木柱子支起亭頂,上好的香紗從上至下地而落,卻又不完全蓋住亭內風光,半遮半掩間,最是引入目光。

    而裴稚陵刻意躲在香紗底下,短暫地思索自己唱什么。

    她生在江南,江南人愛聽評彈小調,誰家的女子都會哼上一兩句,她也不例外,無聊時便會哼幾聲打發時間。

    既然綠羅都這樣說了,那定不會太差,她便開口,挑了那首傳播最廣的。

    “浮云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醉……”

    一句話落,吳儂軟語就這么從口中娓娓道來。

    即妙茵扶在琴上的手跟著就是一頓,她沒繃住一根琴弦,微怔間,就不小心彈錯一個音。

    裴稚陵毫無察覺,雙手交疊著,緩緩唱道: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紅裳翠蓋并蒂蓮開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這軟風兒向著好花吹,柔情蜜意滿人間。

    浮云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最。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紅裳翠蓋并蒂蓮開

    ……”

    一曲歌閉,裴稚陵呼出口氣,有些期待地看向即妙茵,自然而然地問道:“妙茵表姐,好聽嗎?”

    她模樣生得極好,一雙眼眸里更是煙波蕩漾,今日還上了妝,頰上微粉,靈動生機。

    在滿池荷花地相稱間,竟比這荷花更奪目耀眼。

    即妙茵一直不愿承認,她其實是有些羨慕這位表妹的長相,可今日,她忽而釋懷了。

    原來這位表妹除了不會撫琴,連歌也不在調上啊……要說這花好月圓的調子,可是連她這個上京人都能哼上兩句。

    “表姐姐,我有丟人嗎?”見即妙茵沉默,裴稚陵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心里有些緊張,小心翼翼地又問。

    “也沒……”即妙茵同裴稚陵對視,難得夸贊了句:“你唱得很好聽,但下次可以試試唱別的調子。”

    這樣她就不墨表妹有無跑調。

    畢竟好聽非彼好聽,這位表妹唱起歌來,句句不在調上,可她說起景江話來,軟糯婉轉,又句句有風情,句句敲在人心上。

    勾得她琴音都繾綣起,倒也是,頗耐人尋味。

    即秒茵幾步走去:“大哥好。”

    即墨潯朝她點頭,冷硬地臉色稍微送還:“即妙茵,陪著你祖母。“

    他站起身欲走。

    老夫人急得也起來:“墨潯,你才剛過來就走,這周家那個你還沒看呢,你得在陪陪祖母才成。”

    “等會兒還有個案子要審,祖母,讓即妙茵陪你罷。”男人并未多言。

    老夫人瞧他這冷情冷性的樣子就來氣,煩躁地放下茶杯,陶瓷與木板接觸,發出清脆地一聲“哐當”。

    她視線落在即妙茵身后地姑娘上,冷聲一叫:“陵丫頭過來,張家那個來了,我替你們相看相看。”

    即墨潯并未走遠,這聲音傳入耳畔,男人罕見地微怔,隨即立刻回神,沒有猶豫地走出園子。

    柳樹的影子落了一地,半明半暗間,他忽而想起方才那副畫面,輕紗飄渺時,這位表妹唱起歌來怎就不結巴?

    另一邊,裴稚陵被迫接過玉佩。

    觥籌交錯間,似乎還能聽見那些人在笑。

    “這就是那張陽那未過門的妻子?都落魄成這樣了,倒還能娶即家姑娘。”

    “什么即家姑娘,不過一個遠房表妹罷了,要真得老夫人喜愛,會給她尋這們婚事,這不是害人。”

    ……

    這些流言她不會在意,只是——

    裴稚陵看著眼前男人,長期的熬夜讓張陽瘦到脫相,他個子也小小,頭發沒幾根,額前空蕩,只一雙眼睛還算看得過去,可這眼的眼底渾濁不堪。

    如果不是李嬤嬤站在身后,裴稚陵只想立刻轉身走掉。

    她原以為自己已經認命,可今日相看,她才發現自己想錯了。

    張陽見美人看自己,卻是忍不住挺起身板來,自以為風流倜儻地拍拍胸脯:“小美人唱起來歌好聽,等過門以后,你可要好好給我唱唱。”

    縱使見過許多美人,但眼前這個仍舊是絕色,是樓里那些胭脂俗粉怎么也比不上的。

    想到這里,張陽又笑了起來:“我送你這塊玉佩那可是頂好的,是我們張家的傳家之寶!如今贈你,代表了我對你深沉的愛意,稚陵,今年過去,你便是我張陽的妻了,你放心,我定會好好對你!”

    他念起稚陵二字時,一臉自以為的深情款款。裴稚陵幾經奔潰,立刻退后一步,視線匆忙地落到手中玉佩上。

    此玉為墨紅色,及其瑩潤,讓人看一眼便挪不開目光,光澤這般的玉并不常見,更別說這玉的顏色如此罕見。

    可竟是墨紅。

    怎會是墨紅色呢?

    裴稚陵身形發顫,幾乎是在看見這塊玉佩的一瞬間,腦海里的那夢恍然清晰了。

    有什么不一樣?她連日里思來想去地疑惑在這一刻揭開,原來如此啊。

    裴稚陵僵住,臉色轉為蒼白,是連那胭脂也蓋不下去白,她只是有些絕望,怎么會這樣?

    仿若撐不住一般,女人指尖松開,連輕飄飄一塊玉也拿不了了。

    那上好的墨玉就這么摔在草地上,發出悶透了地一聲慘呼。

    張陽并未夸大,這玉石是真上品,這還是先帝曾賞賜給張家的。

    落地以后,張陽和李嬤嬤都慌忙地去撿,生怕玉出了什么事情。

    只有裴稚陵六神無主地愣在原地,不管不顧。

    她只是想起,原與那夢不一樣地方是這塊玉啊——

    視線之間只看得清鮮紅的喜字,濃稠黑影籠罩著整個夢境,一切都像死了一般寂靜,除了,除了這塊玉。

    黑色之間,這塊玉曾短暫清晰過。

    裴稚陵絕不會認錯,這世間的墨紅色玉本就少之又少,她不相信天底下還有這么巧的事情。

    如果是這樣的話,一切就說得清了。所以那夢不是迷障,不是臆想。

    嫁給張陽她本就不情愿,現在好了,她嫁過去可能連一天壞日子都過不了,得直接去見閻王。

    “……”

    脆弱間,那玉已被李嬤嬤拾起來,李嬤嬤看著這位表小姐,眼神銳利:“怎么連塊玉都拿不好,摔壞了可怎么辦?”

    裴稚陵被兇,身形顫得更厲害了,面上一副及其虛弱的樣子,精神氣明顯不對。

    可不能還未過門就把人給嚇跑了,張陽瞧未婚妻一臉委屈,嬌柔軟弱地樣子,立刻心疼,緊忙說:

    “可是生病了?聽人說你身子不好,稚陵,我墨你不是故意的,也墨你身子不好,我不會怪你的,等你嫁過來,我就去找最好的藥給你……”

    簡直一片“肺腑之言”,裴稚陵點點頭,雙眸已經濕潤,要哭不哭地看著張陽,虛弱地道:“可能是吹了冷風,頭忽然好昏沉啊,張公子,稚陵想回去喝藥了。”

    “好好好,美人你去,美人你要小心身體……”張陽雖然想多和未婚妻接觸接觸,但也墨道這生病了是得不償失。

    反正年后就嫁過來了,到時候在做些什么也不遲。

    裴稚陵欲走,李嬤嬤打量了她好幾眼,見她臉色果真慘敗,幾乎下一刻就要暈倒般。

    真沒用,不過吹點風便要死要活的,李嬤嬤不客氣地抬手:“拿著,陵姑娘,這可是你得定情之物,陵姑娘這回可要當心,需妥當放好。”

    “是。”裴稚陵指尖顫抖,接過那塊散發著柔和光芒的墨紅色玉佩。

    一旁地綠羅看自家小姐這幅樣子,早就想上前了。

    等了許久,終于有了機會,她扶起裴稚陵,擔憂地問:“小姐,你沒事吧,這回事哪里疼,可是心口……”

    她們走得快,也就錯過了李嬤嬤心疼地嚷嚷:“真是的,這玉佩要是壞了,張家找過來要賠怎么辦,先帝也就賞賜了這么兩塊,總不能把世子爺那塊賠給張家吧。”

    留在原地的張陽還癡癡看著裴稚陵背影,沒過幾秒,一直站在角落里的翠柳上前,雙手抬起,柔若無骨地搭在張陽胸口上:“張公子真是舍得,都還沒過門呢,那傳家寶物就這么送出去。”

    “美人。”張陽牽起翠柳的手,光天白日下,吻了一口。

    又道:“你真以為我舍得,還不是家里那個老頭想巴結即家,非要叫我送出去。”

    “你之前不是還說要贈我嗎?”

    “等她過門了,東西不就是回來了。”張陽抓著翠柳地手聞來聞去,不欲多說:“翠翠,你今天好香啊,用了什么?””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子……”

    稚陵皺了皺眉,剛剛還在想明天起早——還是打消這個念頭罷。

    誰知背后忽然響起一串腳步聲:“稚陵。”

    她轉過身來,見即墨潯大步過來,出了汗,呼吸尚顯急促,胸膛劇烈起伏著,一身被汗水浸濕的黑袍幾乎緊貼著他的身軀,曲線畢現,肌肉賁張。他笑了笑,瞥了眼那個小太監,對她溫聲說道:“朕說過,你想去哪就去哪。”

    稚陵見他隨意將外衣掛在了衣桁上,有什么東西啪嗒落地。稚陵看清那是一支紫金色的令牌。旋即被他收起,不知放哪里去了。

    紫金令牌……

    第 86 章   第 86 章

    稚陵突然想起,那后邊鎖靈閣的守衛便說過,若有這令牌,才可以進出。

    ……說不準也能拿來出宮。

    但她極快又想到,單憑她的本事,也拿不到這東西。

    她坐在錦凳上,百無聊賴,手肘撐著嵌玉的圓桌托腮發愣,殿里熏著淡淡的沉香,叫人直打瞌睡。

    面前忽然推過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羹食,稚陵一下子直起身回過神,吸了吸鼻子,好香。

    稚陵還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么,她的淚痕還掛在臉上,嘴里還在咒罵著。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她還沒能去理解即墨潯話中的含義就被對方一把從陸承望懷里拉出來。

    即墨潯拉她用力太狠,她甚至還踉蹌了幾步。

    稚陵覺得自己的胳膊被拽得生疼,下意識的想嗔怪對方,但看見即墨潯陰沉著一張臉還是閉嘴了。

    每次和他起沖突準沒好事。稚陵想。既然吵不過那就沉默,對方比她有權有勢還蠻不講理,惹不起她還躲不起嗎!

    果然即墨潯沒理她,只給了她一個凜冽的眼神,轉而面向陸承望,皮笑肉不笑道:“在這里看到國師大人真是讓人吃驚,不知道國師大人在這里做什么?”

    “這人昨日冒犯了國師大人,孤才將她攆出來。難道國師大人是覺得不解氣,想要親自來懲處她嗎?”

    聽到如此幾句國師大人,就算對人情世故遲鈍如陸承望此時也感覺到了對方的不友善。

    “昨日之事不過是一場誤會,在下今日前來便是來和稚陵姑娘解開誤會的。”陸承望盯著稚陵,然而對方看到他投來的眼神并不配合,故意講眼睛瞟向了別處。

    “即是誤會那便更好了。”即墨潯撇了一眼身后的人,她正扭過頭不看他也不看陸承望,似是兩個人都不想理的樣子。

    “既然國師大人對昨日之事既往不咎,那她也不必被攆出去了。”

    稚陵聽到這話才有些反應,她略有些吃驚的看著即墨潯,沒想到他的態度轉變得如此之快。

    可是,她也并不想回去。

    稚陵在州牧府這幾日也發現了自己和即墨潯似是不大能合得來。

    他身份高貴,身邊的人對他都恭敬小心。但她不懂尊卑禮儀,說話也直來直去,好像很容易惹他生氣。

    她好不容易從樹林子里出來,若是還不能自由自在的,那出來了又有什么意義呢?

    稚陵想要開口說自己也不要回州牧府,然而還沒等她先把話說出去陸承望便又開口了。

    “在下看稚陵姑娘有緣,是個修道的好苗子。想收她為徒。”陸承望看著稚陵眼神堅毅。

    稚陵沒想到陸承望會對此事如此執著,明明是自己的去留之事,為何是他們兩個在各執一詞?稚陵覺得很是別扭。

    即墨潯聽見這話也是一驚,他輕笑一聲讓人摸不清他此時的情緒。

    “呵,想不到她居然還有如此好的福氣。”即墨潯看向稚陵,拉著她的手不禁用力幾分,“怎么樣,你愿意同國師一起去修道嗎?”

    “我才不要去修道。”稚陵一臉抗拒。

    但我也不想回州牧府。稚陵將這句話在肚子里轉了幾圈最后還是沒說出去。

    但有即墨潯在這里擋著陸承望大概不會像剛才那樣糾纏不休。稚陵想。

    能先送走一個是一個,至于即墨潯這邊……稚陵看向他,對方此時心情好像還不錯,那就等陸承望走了再和他好好說一說吧。

    “即使如此,真是可惜了。”即墨潯話雖如此,但語氣反而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想必國師大人也不會強人所難吧。”

    稚陵充滿抗拒和戒備,而即墨潯又毫不掩飾自己的敵意,陸承望覺得頭有些痛,果然還是修道這種不與人打交道的事情比較適合他。

    陸承望意識到自己再待在這里也無用便道:“即事如此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陸承望拱手離開,經過稚陵身邊時對她道,“你要是改變主意了隨時可以來找我。”

    稚陵聽見陸承望的聲音從自己耳邊飄來,依舊沒有回頭,待到陸承望離去的腳步聲漸遠她才松了口氣抬起頭。

    然而抬起頭便又是即墨潯那張冷著的臉,門外金兒不知道什么時候早就被張愷拉走了,屋里此時只剩下了她和即墨潯兩人。

    稚陵感覺有些緊張,自從她再次見到即墨潯后兩人獨自相處時一般都沒什么好事。

    她動了動手腕,即墨潯意外的沒有再緊握著沒放手,她稍微用些力便掙開了他拉著她的手。

    失去了束縛,稚陵立刻和即墨潯拉開距離,一時間兩人都沉默著大眼瞪小眼。

    “孤聽聞你身子不舒服?”即墨潯率先開口,他找了張椅子坐下,輕咳一聲假裝無意道。

    “啊?”稚陵聽到這話有點懵,但突然看到門外的張愷不知道什么時候探出一顆頭向她試了個眼色,略微反應過來了一點,“哦……我現在已經沒事了。”

    “既然沒事了,國師也原諒你了那就回去吧。”即墨潯起身留了個背影給稚陵,似是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的表情。

    “免得到時候孤被國師在外編排,說孤苛待下人。”即墨潯走到門口又加了一句,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掩飾。

    然而即墨潯沒有聽到身后傳來他預想中的感激,也沒聽到女孩跟上來的腳步聲。

    他蹙眉回過頭,這才看到稚陵一臉糾結的表情。

    “唔,你要是不生氣了,能不能現在就放我走?”

    “走?”即墨潯淡淡的看著她,似是沒明白她話里的意思。

    “對啊對啊。”看見即墨潯面色沒變,稚陵覺得自己此時有了些希望,“你的腿已經好了,我留在你身邊也沒用,不如現在就放我走吧,我自己去京城。”

    即墨潯沒有說話,稚陵只當他是在思考而后恍然大悟一般從衣服的夾層中拿出一張紙。

    那是在馬車上她讓即墨潯寫的字據,如今她已經能將上面的字看懂個七七八八了。

    既然他們之間的交易不作數了,那這張紙也就沒有用了,這上面還有即墨潯親自寫的自己的名字。

    在州牧府跟著即墨潯習字這段時間她經常看到有專門的侍從將即墨潯寫廢的字銷毀,想來這張紙也是一樣,如今放下她身上是不太合適了。

    “這個還給你。”稚陵以為即墨潯大抵是不好意思向自己再要回這張紙,這才沉默不語。自己主動還給他,他心情好了自然就會答應自己了吧。

    然而即墨潯不但沒有接過這張紙,而且神色又暗沉了幾分。

    即墨潯盯著稚陵微微向上抬起的臉,她瞳孔微張臉上凝固著笑意,他甚至在稚陵的臉上看見了幾分討好,這是他一直想要稚陵展現給他的表情。

    現在他終于看到了,卻也意識到對方好像根本不想留在自己身邊。

    “你想離開?”即墨潯終于明白了稚陵的意圖,“你以為孤身邊是什么地方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即墨潯眉頭緊皺,他看不懂稚陵。旁人都是費勁心思想要和他搭上關系,但她卻好像對自己避之不及。

    哦,除了之前他受傷時說要重金答謝的時候。

    即墨潯自認自己對稚陵還不錯,然而對方一旦和自己沒了金錢關系就要離開自己。

    也不對,現下好像是就算自己出錢對方也不愿意了呢。

    真像個養不熟的貓。

    即墨潯想起了自己小時候曾經養過一只貓,那是皇祖母見他勤奮好學獎勵給他的。

    稚陵暗自唾罵自己沒事找事,剛剛若說找到了就好了,現在只好胡謅說:“是……是紅珊瑚的耳珰。”為了顯得真實,她格外還描述說,“鑲金絲的。”

    怎知她隨口這么一說,過了沒一日,即墨潯當真拿來了三只錦盒,分別盛了三對樣式不一的鑲金絲紅珊瑚耳珰,同她歉然道:“原本的恐怕找不到了,這幾對新做的,你看看喜不喜歡。”

    稚陵啞了啞,沒想到還因此多得了三對耳珰。

    但……等即墨潯走后,她還是想,她是要走的。

    一轉眼就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佳節,那個約定的日子。

    第 87 章   第 87 章

    冷月如霜,清冷銀輝覆照宮殿樓閣,明月影里,水面波光動搖,遠處零星的琉璃燈火,忽明忽滅的。船行水上,漸漸將那座巍峨的宮城拋在身后,稚陵抱著膝縮坐在船艙里。

    這條不起眼的小船,欲沿沛水南下。

    這樣清冷的夜晚,河面寒風獵獵,立在船頭的男人撐著槳,一身不起眼的黑衣勁裝,戴一柄竹編斗笠,帽檐壓得很低,明月皎潔的光里,也看不清他的臉。

    稚陵心有余悸,后怕地下意識回頭看向了沛水岸上,官道已經消失在視野中,何況夜色這樣深,用來攪亂視線的馬車、馬匹,都已經各自奔去了。

    她捂了捂心口,又生怕被人發現一樣急忙收回了目光,抬手把身上的黑色披風裹緊了一些。

    張愷見即墨潯深色晦暗不明,正當他猶豫該不該再繼續說下去時終于聽見即墨潯道:“她是不是已經出發快要到長水縣了?”

    張愷松了口氣,知道自己這次算是賭對了。

    他連忙道:“今日稚陵姑娘身體不適,屬下便留了稚陵姑娘仍住在客棧內并派人在那里看著她,打算明日再送她回去。”

    “想不到送個人回去還能耽擱那么久。”即墨潯雖是如此說但言語間并無責備之意,也并沒有追究下去。

    “罷了,備車孤去看看她。”即墨潯恍若無事般淡淡道,“怎么說也是從府里出去的人,免得在半路上病倒了被人抓住把柄說孤苛責下人。”

    張愷雖然早就猜著會有這么一出,但聽見這話從即墨潯嘴里說出來心里還是不免一驚。對即墨潯來說這大概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了。

    去客棧的馬車很快就備好了,即墨潯先行走在前面,張愷在后面跟著。

    正當他們走到門口時張愷感覺到自己的袖子被人從后面輕輕拉了一下,他回頭一看,是州牧府內派去國師身邊伺候的侍女。

    “張大人,國師大人方才離開府里了。”

    “我知道了。”張愷并沒有放在心上,畢竟國師沒事就出門,光是今天侍女們就來回稟了三次。

    然而侍女并沒有離開,她一臉為難的說:“可是國師大人之前問了奴婢可知道昨日被趕出府的姑娘去了哪里?”

    張愷聽見心中疑惑,只覺得這不是什么好事:“你和他說了嗎?”

    侍女搖搖頭:“奴婢并不知道那位姑娘去了哪里,國師大人聽了之后也沒說什么,之后便出門了。不過不知道國師大人有沒有問其他人。”

    此時即墨潯已經登上了馬車,張愷只好跟上去不再問此事,只希望這件事別像他想的那樣向最壞的方向發展。

    ——

    稚陵和金兒待在客棧的房間里大眼瞪小眼的待了一個下午。

    起初金兒還嘰嘰喳喳的和她說她家姑娘昨天擔心了一個晚上,沒想到今天早上張大人便去向她家姑娘要人,她家姑娘知道了后才安心了一些。

    稚陵自是知道芍藥是真的打心底里擔心她,她在心里默默的感激芍藥,只是眼下就算能多拖一日回去又能怎樣呢?該來的分別還是要來。

    稚陵看著金兒沒心沒肺的樣子,只能微笑應和她。

    金兒今年不過十六的年歲,比稚陵還小上兩歲,正是閑不住的年紀。她陪著稚陵悶在屋里也覺得無聊,只是來的路上張大人特意吩咐過她,要好好的和稚陵姑娘待在房間里哪里都不能去,尤其是要寸步不離的跟著稚陵姑娘——就算是去茅房也一樣!

    金兒起初還不知道為何張大人要這樣說,然而事情真的像張大人說的那般,稚陵姑娘光是下午就去了三四次茅房。

    “其實你不用跟著我的。”稚陵有些無奈。

    “不行!”金兒抱著飛飛跟在稚陵身后,張大人說看住這條狗就等于看住了稚陵姑娘,“張大人吩咐過我要好好陪著姐姐。”

    什么陪著,明明就是監視!還抱著飛飛,難道她還要真的拋棄掉飛飛自己走嗎?稚陵覺得張愷此人真是和他的主子如出一轍,都是心思眼光毒辣之人。

    兩人回到屋里,卻發現里面不知道什么時候站了一個白衣男子。

    男子聽見身后的動靜轉過身來,稚陵看清他的面孔,不是陸承望還能是誰?

    “你怎么在這里?”稚陵見到他只覺得生氣,好像渾身的血液都沖到了頭頂上。

    金兒看見陸承望并不知對方是何身份,見稚陵如此反應只覺得疑惑,便問:“稚陵姐姐這是誰啊?”

    稚陵沒做聲,陸承望見稚陵身邊還有一人,淡淡道:“在下國師陸承望,這位姑娘能否出去片刻?在下有些事情想同稚陵姑娘說。”

    這個人竟是國師!國師和稚陵之間有沖突之事金兒也略有耳聞,她心中有諸多疑惑但見二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還是默默退出去將門關上了。

    屋里此時只剩下陸承望和稚陵兩人.

    稚陵絲毫不想和陸承望說話,卻又知道自己無法將對方攆出去,便翻了個白眼自顧自的坐在一旁。

    陸承望見狀也不惱,只道:“抱歉,之前的事情是我對不起你。”

    稚陵聽見后眼神微動,她蹙眉略帶驚訝地看向陸承望,沒想到對方居然會向自己道歉:“你……”

    “昨日我確實沒想起來你是誰。”陸承望又道,“但現在我想起來了。我不曾想過自己的一句提醒會為你帶來那么大的影響,抱歉。”

    “你沒想過?”稚陵流下淚來只覺得可笑,“我被眾人唾棄,被家人拋棄,被攆到山里。我最愛的親人臨終前還在為我擔憂!我現在又因為你被趕出來,你一句沒想過和抱歉就能抵消這一切嗎?”

    “我……抱歉。”陸承望面露難色,卻什么也說不出來。他本就不善言辭也不常與人打交道,此時面對哭泣的少女只能笨拙地道歉。

    “你走吧。”稚陵擦了擦眼淚,“我不想聽你的道歉也不想再看見你。”

    然而陸承望卻沒有離開,而是轉而道:“我聽旁人說你要去京城是嗎?”

    “和你有什么關系?”

    陸承望搖搖頭:“不行,你不能去京城。”

    這話聽的稚陵怒火中燒:“我憑什么聽你的?就因為你說我去京城會引起禍端嗎?”

    “你不相信我無所謂,但是你不能去京城。”陸承望堅持道,“你要什么我都可以補償你,你若是愿意,也可以做坤道同我一起修行。”

    “莫名其妙,我為什么要去當道士啊。”稚陵覺得自己和陸承望說話簡直比和飛飛說話還要難,“你不走我走,我才不要聽你的。”

    言罷稚陵便轉身離開,被金兒跟著就跟著吧,總比和這個她看見就煩的人在一起強。

    然而陸承望卻一把抓住她:“等等,你聽我把話說完——”

    稚陵被討厭的人抓住胳膊只覺得自己像被毒蛇咬了一般反應強烈對陸承望又打又踢:“你放開我!你個大壞蛋,神棍!”

    陸承望見狀害怕動靜太大引起外面人的注意,情急之下只得從背后將她抱入懷里控制住她的雙手:“你冷靜一點。”

    就在這時,房間的門被人從外面打開了,出現在兩人眼前的卻不是金兒,而是一臉冰冷的即墨潯。

    “你們在干什么?”

    他才知道,原來焐熱人心,是那么難,彼時的她,不知付出多少真心,卻未必能得到他同等的回報……。至于今時,他的報應來了。

    他既望著她記起前生,記起她愛過他的那些時候;又無時無刻不在擔心她記起前生,便要永遠永遠地恨他,不再給他任何機會。

    他沒有來日方長了,便想他所余無幾的時光都可以對她好一點——原以為自己能做到寬容大度,可沒想到,昨夜里他在涵元殿外徘徊許久不見她回來,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她逃了。

    而且是和鐘宴。

    涵元殿里,他幽幽關上殿門,所有光線被隔在了門外。

    第 88 章   第 88 章

    即墨潯垂睫注視著眼前女子,她一步一步地后退,而他則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她想躲,躲不掉,后退了兩步,被逼到長案邊,咣當幾聲,杯盤狼藉。

    她沒有退路,最后還是落在他的禁錮中。

    她身量比他嬌小得多,他單手就能擎住她的腰身,握緊了,固若金湯。

    是這么輕而易舉。

    張愷又和稚陵交代了一下,待馬車駛出長街,他回頭踏進府中,卻發現陸承望并沒有離開,而是駐足望著剛剛馬車所在的地方。

    “國師大人。”張愷作為即墨潯身邊的人雖然不喜陸承望,但仍舊行了個禮準備離開。

    然而陸承望叫住了他:“剛才那個姑娘,她去了哪里?”

    張愷面上不動聲色,心思卻已經轉了幾回,只答道:“那位侍女冒犯了國師大人,殿下已處罰了她,將她攆了出去。”又道,“國師大人若是沒有其他事情要問,在下還有事情向殿下稟告,先行告退了。”

    陸承望也沒有追問下去,只點點頭。他的走出州牧府,朝著剛剛馬車駛去的方向望了片刻,終是嘆了口氣走回府,回到自己下榻的地方。

    張愷的話雖然剛才有幾分搪塞陸承望的意思,但也確實是有事和即墨潯稟告。他來到即墨潯的書房前,見屋內燈火通明,即墨潯果然還在處理政務。

    張愷進去,剛要稟告今日處理的事務進度,卻被即墨潯先開口打斷了。

    “她送走了?”

    雖然沒明說是誰,但二人都心知肚明。

    張愷沒想到即墨潯會先開口過問這件事,只道:“已經命人將稚陵姑娘送走了。”

    即墨潯聞言手里的筆不自覺停下片刻,將文書洇出一個墨點,又聽見張愷道:“只是天色已晚,臣先命人將稚陵姑娘送至客棧休息一晚,待到明日再趕路。”

    即墨潯沒再說話,正當張愷以為他不會再過問這件事情,要張口再次稟告時又聽見即墨潯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她沒帶走府中什么東西吧?”

    這個問題就有些奇怪了,張愷回想了一下稚陵帶的東西,如實回答:“稚陵姑娘只帶了自己的包袱和跟著她一起來的那只狗。”

    “哼。”只聽見即墨潯幽幽說道,“她那么貪財的一個人,在這待了那么多天一分錢沒拿到就這么心甘情愿的走了?沒和你要些什么東西?”

    “并未聽稚陵姑娘提起過酬勞之事。”事實上稚陵收拾的可算是爽快利落,甚至芍藥勸她用完晚膳再走都沒有聽。

    不過這事還是不說出來為好。張愷想。

    然而他沒說即墨潯卻問了:“她沒用晚膳便走了?”

    張愷只好如實稟告。

    其實這事即墨潯自己想想也知道,他剛到書房后不久張愷便來回稟了,想來稚陵是一點時間都沒耽擱便離開了。

    這時,侍女正好將煮好的宵夜端上來,放到即墨潯的書桌上。

    今日即墨潯將陸承望好生安撫一頓后,又設宴宴請了他和晉州的一些豪紳官員。只是宴席上他心情不好加上要和各方勢力周旋,并未用什么東西。

    而他餓著肚子去找稚陵,話還沒說幾句便又吵了起來,氣得他覺得胃病都要犯了。

    即墨潯看著宵夜只覺得心煩,便揮揮手讓侍女將其撤下。

    張愷見狀,心中已有幾分明了。

    即墨潯不再提及此事,他默默地聽著張愷稟告著今日的事務進程,面上雖無異常,但眼底的煩躁卻怎么都消不去。

    另一邊稚陵要顯得輕松的許多。她今夜坐的馬車不同于之前同即墨潯同乘時的那般豪華,不但內里空間小上許多,連坐起來都顛簸了幾分。

    故而她到了客棧后稍微洗漱了一下便倒頭就睡了。

    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了,稚陵用完早膳百無聊賴的待在客棧的房間里哪里也不能去。

    若不是隔壁就有昨日和她一同來的車夫守著她,她早就偷偷逃走了,她才不想回到村里子還要多趕一段路。

    然而那個人又耳力極好,每次都還沒等她走到門口,他便已經出現在了門外隔著門問她可是有事情要辦。

    終于正當她等不及時,外面傳來了張愷同車夫講話的聲音。

    稚陵見狀以為是要出發了,卻見張愷對她道:“今日天氣不佳,還請姑娘在這客棧再住上一日,我們明日再出發。”

    稚陵望向陽光一片明媚的窗外:“……”對方睜著眼說瞎話,但她又無可奈何。

    “這是芍藥姑娘的侍女金兒,姑娘獨自趕路不方便,她今后便同姑娘一起。”

    稚陵:“……”這是害怕她逃跑吧。

    然而她又能怎么辦呢,只能接受張愷的安排,只見對方將車夫也一并帶走了,說是明日再來。

    稚陵只當這些都是即墨潯的安排,又狠狠的在心里罵了對方一句。

    即墨潯昨日又沒休息好,也不知道是天氣轉涼他受涼了還是怎么回事,白日里無緣無故打了好幾個噴嚏。

    張愷為他又尋了一個醫師過來,開了一個方子,見即墨潯對這個醫師不似對第一個名醫那么反感,又思及他的腿傷,便問他是否要讓對方每日來問診。

    “不必了。”即墨潯道,“趕緊將晉州的事情處理完回京城是正經,不必每日再浪費時間在這上面。”

    即墨潯喝完藥,處理了一會兒文書覺得眼睛略有些干澀,便起身去花園里休息一下。

    然而剛走進花園便聽到兩個侍女在議論些什么。

    “聽說今年天氣異常,長水縣的花豹都跑進村子里吃人了。”

    “是真的!我家就是長水縣的,聽說現在村子里夜里都不敢滅燈,就怕有花豹來夜襲呢。”

    兩人絲毫沒注意到有人來到自己周圍,依舊嘰嘰喳喳的說著花豹的事。

    張愷在旁窺見即墨潯的臉色已經不好,便輕咳了兩聲,侍女們抬頭見是即墨潯趕緊噤聲,低頭側站著。

    即墨潯看了她們幾眼,駐足沉默良久,終是什么也沒說離開了。

    她也終于從泓綠口中得知,鐘宴就被關押在宮中,風聲很緊,大家說,恐怕要關個十年八年的。

    “什么,十年八年……?”

    稚陵不可置信,泓綠給她輕輕簪上發釵,卻無聲點頭,“鐘侯爺屢次犯忌,……這回觸了陛下的逆鱗,陛下不會輕易放了他。”

    “為什么,只是因為小舅舅幫我逃跑么?”稚陵嗓音輕輕顫抖著,染了哭腔,“他為什么不沖著我來?”

    泓綠的手一頓,欲言又止。

    靜默之際,稚陵卻驀然想起了那日即墨潯的話。

    悔過的機會……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難道——

    她另有什么她自己也不知的秘密么?

    第 89 章   第 89 章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秘密,可若連自己的秘密都不知道,——人生總歸是不完整的。

    稚陵想著,那一夜的噩夢,還有即墨潯的那句話,便成了扎在心口上的一根芒刺,要么,徹底地拔除,要么,徹底地融進心臟。無論怎樣,……她應該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

    中秋節過后,天氣一日更比一日涼了,眼見庭中草木搖落,枯黃起來。

    即墨潯自從病了,關于他的一切,仿佛都成了秘密。畢竟他是堂堂天子,一舉一動關乎國家社稷,所以他的病情,別人無從得知。

    稚陵也不想知道。

    但從他稱病不朝多日這一點來看,大約……病得有些厲害。

    即墨潯回到書房處理了一會文書,面上似是與平常無異,但與平時相比顯得略微噪雜的翻書聲透露出了翻書人不佳的心情。

    張愷在一旁見狀垂下眼簾思索一番終是什么都沒說退了出去。

    一旁的侍從小心翼翼地將即墨潯常喝的茶放在桌上,卻在即墨潯拿起嘗了一口后以茶味太淡為由被訓斥了一番。

    奉茶的侍從只得將茶端下去重新沏茶,屋內眾人都察覺到今日太子殿下似是心情不悅,一時屋里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即墨潯重重地放下一本文書,撇了一眼一旁還未處理的文書,堆積如山。

    “來人。”

    張愷不在沒人敢上去觸即墨潯的霉頭,一個張愷手下的侍從見眾人都無人敢應只得硬著頭皮上前。

    “將長水縣的文書都挑出來。”

    聽見太子只是讓他挑撿文書侍從在心里松了口氣,開始挑撿起來。

    長水縣的文書并不多,只是即墨潯似是很心急的樣子,文書被挑選出來一本他便翻開查閱,只是看了幾眼后又扔在一旁,像是在找什么東西。

    侍從看在眼里卻不敢問,只得低著頭加速挑撿,沒一會兒長水縣的文書便被他全部挑撿出來了。

    即墨潯翻開最后一本被呈上來的文書,仍是看了幾眼就放下了:“長水的文書就這么多嗎?”

    侍從低著頭:“是,長水縣的文書都在這里了。”他雖然看不見太子的臉,但覺得太子此時臉色定是不好看。

    所幸即墨潯聞言并未說些什么,只是揮揮手讓他下去。

    此時張愷不知道去外面做了些什么正好回來了,見桌面上文  他將文書都合上整理好,不動聲色問道:“殿下為何突然將長水縣的文書都翻出來了,可是還是對陳元心存有疑?”

    即墨潯搖搖頭,陳元不過是一屆縣令,何況他也早已派了密探在陳元身邊監視,就算他是假意投誠也掀不起什么風浪。而且就目前的表現來看陳元并不是有二心之人。

    不過……

    不知道為何深閨婦人們都喜歡養貓,連當朝太后都不免俗。她的原話是:“潯兒平日里勤于讀書是好,卻少了幾分稚子玩樂的樂趣,這只貍奴便送與你解悶。”

    然而即墨潯不知道,太后曾對身邊親近的宮人說過自己送貓的真正原因。

    時過境遷,太后已駕鶴西去多年,而那只她送給即墨潯的貍奴也早就被他轉手交給了下人去養。

    倒也不是他沒嘗試著去和貍奴親近,只是他似是與貓八字不合,那只貓還將他抓傷過一次。

    之后那只貓便一直由東宮里的宮人飼養了,即墨潯后來又見過那貓幾次,被養的白白胖胖的在宮人的腿上鼾睡。看來是真的只和他不親近了,即墨潯想。

    “真是個,養不熟的白目貓。”

    即墨潯這句話傳到稚陵耳朵里讓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對方在說些什么。

    白目,難道是在說她嗎?

    稚陵回到錦繡閣時已是平日里快入寢的時候了。

    芍藥今日見她許久沒有回來本就心急,終于看見了稚陵,卻是臉上一片木然回來的。

    見她如此,芍藥迎了上去:“今日怎么回來的這么晚?我給你留了些晚膳,讓她們給你熱一熱吧。”

    稚陵搖搖頭,只道:“我要收拾東西走了。1

    “這是怎么回事?”芍藥向門口一看才看見張愷負手站在門口,似是在等稚陵收拾好東西。

    芍藥看稚陵已經開始將自己的東西打包了,夾在兩人中間來回望了望最后還是壯著膽子去問了張愷。

    “張大人,這是怎么了?”

    “是太子殿下的命令。”張愷只說了這一句,他今日一直在外,剛才才有小廝過來和他說了事情的原委。

    只是這些事情,沒必要讓更多的人知道罷了。

    芍藥聞言沒想到事情如此嚴重,只是想不到稚陵能犯下什么大錯惹的太子如此生氣,只以為是些小事故而她又走到稚陵面前勸她。

    “你快去和太子殿下謝個罪吧,興許他氣消了就不讓你出去了。”

    “我才不要。”稚陵的聲音雖然小但語氣決絕,“他就是個忘恩負義的大騙子,我再也不相信他了。”

    芍藥聽了這話一驚,她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敢這么說太子,看樣子兩人的梁子算是結下了。

    稚陵能感覺到有些零星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也聽見了他們嘰嘰喳喳的議論聲,只是她并不在乎罷了。

    和村民的討伐聲比,這些議論聲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想起那些村民,稚陵不由得有些發愁,她回去后要趕緊再自己跑出來,不然萬一再被那些人堵住路就不好了。

    雖然那日即墨潯和長水縣令都為她出頭,但人心難測,誰知道這事能震懾他們多久。

    稚陵覺得即墨潯這人真是可惡,趕她走就算了,居然還想把她送回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真是殺人誅心。

    她心里生氣,便開始踢路上的小石子。

    張愷聽見身后的動靜向后看去,便看到稚陵低著頭一副氣鼓鼓的樣子。他在心里嘆了口氣,只道這姑娘的性格和太子殿下還真有幾分相似,兩人都是倔強不會低頭的性子。

    他轉回頭,正好看到遠處一個身影和他們相向走來,正是陸承望。月色下他的長發和一身白衣被微風吹起,身資飄逸,一副道風仙骨的樣子,還真是符合了世人對世外之人的幻想。

    夜色朦朧,陸承望停下腳步向他們的方向看來,張愷想起今日發生在前廳的事便側過身子擋在兩人中間。

    稚陵察覺到身前之人的動靜,有些疑惑的抬起頭。正好兩人此時也走到了州牧府門口,張愷便單手做了個“請”的動作:“稚陵姑娘先上車吧。”

    他也不知為什么突然就病了。病來如山倒,這話誠然不錯,太醫總是來診,脈案記了又記,吃了許多藥,沒有絲毫的起色。

    即墨潯其實心里明白,這是心病。心病心病,俗話說,心病只能心藥醫,可他的心藥……他正試圖戒了他的藥。

    即墨煌陪著爹爹陪到半夜,因為醒了,便不容易再睡下了,他有些懊悔自己貿然過來,反而吵醒了他。

    即墨潯沒有了睡意,便干脆地支起身子坐起來,和他說話,問了問他近日的功課,也聽即墨煌說一些公務上的瑣事,這般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下去,漸漸的,仿佛又有了點困意了。

    忽然,門外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即墨煌只當是吳有祿過來上茶來了,便說:“不用進來。”

    這門卻被人直直推開。

    第 90 章   第 90 章

    更深露重,秋天的月亮慘白一彎高掛在天穹,婆娑樹影幢幢搖晃,廊下檐鈴輕晃了兩下,伶仃地響。

    殿門大開,來人一襲素衣,系著天青色的披風,身上素衣白衫在這樣的夜風里,徐徐地飄搖著。

    望著門中佇立著的女子,太子殿下只短暫地愣了一下,緩緩從床邊起身,止不住地微微笑了笑,驚喜道:“……薛姑娘,你,你怎么來了?”

    她徐徐進殿,手里似乎攥著一樣東西,燭光飄搖,攥的什么,看不太清。

    那女子微垂著眼,視線幽幽地轉看向他。不知為什么,即墨煌心頭一動,恍惚覺得,她和剛剛見到的……有些不一樣了。

    “你居然不記得我?”稚陵覺得不可置信,連帶著聲音都有些顫抖,“你一句話害得我被趕出村子,孤苦無依自己生活了那么多年,你居然不記得我?”

    她還要說些什么,卻被一旁的即墨潯又拉了回去順便捂上了嘴。

    眼下不是讓她發泄情緒的時候。

    “來人,把她給我拉下去關起來!”即墨潯并不在乎這件事究竟真相如何,他現在一心只想著要怎么安撫陸承望。

    和稚陵一同來的兩個侍女早就被嚇的魂飛魄散了,聽到即墨潯的話趕緊捂住稚陵的口鼻將她拉了下去。

    稚陵沒想到自己會被這樣對待,她掙扎著還想再說些什么,但是絲毫無法掙脫身上的束縛。

    最后她被兩個侍女關在了不知道哪里的一個空房間里,起初她還想辦法敲門大喊想要出去,但喊了許久都無人回應。最后,她許是累了自己走到角落里坐下將頭埋在雙膝里。

    稚陵無法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她只覺得自己想逃離這個地方,離開州牧府,離開晉州,去到一個誰都不認識自己的地方。

    她突然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六年前那個無措的時候,但是此時已經不會再有人跳出來救她了。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被關了多久,夜色來臨,這件被遺棄不用的屋子里連個燭火都沒有。屋里漆黑一片,稚陵的肚子都開始叫了,但她卻很喜歡這種感覺,這讓她覺得這種平靜永遠不會被打破。不會有人來打擾自己,不會有人來傷害。

    但她的祈愿注定不會得到實現,稚陵聽到房間被打開的聲音,她抬起頭看見即墨潯的身影,侍從們舉著燈籠在他身后讓她看不清即墨潯的臉。

    看著稚陵臉上的淚痕,即墨潯覺得這幕有些似成相識。這讓他想起前不久稚陵被村民抓起來的時候似乎也是這樣的,稚陵在哭,而他在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只是這次讓她哭的人變成了自己,這讓他的心情有些復雜。

    “你可知這次犯下了多大的錯?”即墨潯冰冷的聲音從稚陵的上方傳來。

    稚陵能感受到即墨潯身上的怒氣,其實她并不知道國師是什么人,但是從今日即墨潯反應來看對方應當是個大人物。而她當眾掌摑了那個大人物。

    若是換成一般人此時怕是早就跪下認錯了,但稚陵不同于常人。她在成長的時期沒受過父母的教導,沒經歷過人情世故,沒有被規訓。

    她像生長在外不常見的野草,在看不見的地方有著自己的刺。

    “我有什么錯?”稚陵站起來擦去臉上的淚痕,“他害得我那么慘,我就是要找他的事!”

    即墨潯聞言心里壓著的怒火瞬間飛漲,他知道眼前的女孩不知世事,但他沒想到都到了州牧府這么多天了她居然還沒學會低頭。

    正當他打算發怒的時候,突然聽到眼前的少女說:“你是不是也和他們一樣覺得我不詳?”

    即墨潯被稚陵突如其來的質問打得措不及防,原本要說出的斥責的話此時也堵在了喉嚨里。

    “你之前說你不信這些東西,但今天你知道了預言我的那個人是國師后,后悔了,是不是?”稚陵看向即墨潯。

    眼睛是不會騙人的,稚陵今日在前廳的時候就在即墨潯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眼神,那是六年前和村里人眼睛里一樣的眼神。雖然只有一瞬,但也被她捕捉到了。

    “騙子……”稚陵低喃道。

    “你說孤什么?”即墨潯不知道為什么只覺得心里想被針刺了一般。

    “我說你是個騙子!”稚陵大喊,“我把你從鬼門關救出來,你不但一分錢都沒給我還不相信我,你——”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即墨潯用手捏住雙頰讓她說不出話。

    門外舉著燈籠的侍從已經被嚇的跪下了,舉著燈籠的胳膊也顫顫巍巍的。

    晃動的燭火印得即墨潯在墻上的影子此時也扭曲無比,兩人的影子逐漸貼近,稚陵終于看清了即墨潯的表情。

    他面色不改,嘴角甚至還有一絲弧度,但狠戾的眼神出賣了他的內心。他在暴怒。

    “看來是孤對你太好了。”即墨潯這話說的極其緩慢,“你是不是真的以為,孤在晉州真的找不到醫師,離不開你?”

    稚陵還想說些什么,但即墨潯的手仍在施力讓她說不出話,她用力想要掰開他鉗在她臉上的手,但男人的手都被她抓破了都沒有放開。

    稚陵真實的感受到即墨潯是在生氣了,他是因為自己打了國師而生氣?還是因為自己說的話而生氣?稚陵已經無心去分辨了,她現在只想讓即墨潯放開他,然后趕緊離開他身邊。

    她突然想起了上次即墨潯生氣的時候,他命人砍去了一個人的雙手。

    也許即墨潯說的對,他對她是太好了,讓她以為自己可以在即墨潯面前暢所欲言,讓她忘了他也有狠戾的時候。

    終于,即墨潯放開了她,稚陵趕緊退后幾步離他遠遠的,眼睛里全是恐懼。

    “既然你覺得我不好,不如直接說出來,何必這樣假惺惺的。”稚陵感覺自己真是沒出息,眼淚又不爭氣地往外冒,“一邊說不信鬼神之說,一邊又這么忌諱我……真是虛偽。”

    屋外的侍從聽見稚陵這話一邊恨不得能自己沖進去捂住她的嘴,一邊將身子伏得更低了,生怕等會兒太子黨怒火波及到自己身上。

    “呵。”即墨潯氣極反笑,他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在他的雷點上來回蹦跶這么多次,“孤假惺惺?孤虛偽?……張愷!”

    張愷早在稚陵大喊即墨潯是騙子時就被侍從們叫過來了,他剛趕來就聽見了即墨潯叫自己進去。

    “殿下有何吩咐?”張愷還沒來得及搞清楚情況,只得先應和即墨潯的命令。

    “她既然覺得孤虛偽,就送她回那些不虛偽的人身邊。”即墨潯眼底一片幽深。

    “殿下是指……”

    “當然是哪來的就回哪去!”即墨潯道,“她不是喜歡被人‘真誠相待’嗎?就送回她原來住的那個地方。”

    稚陵本以為即墨潯只是把自己趕出去,這她倒無所謂,反正她可以自己再趕路去京城。可他居然把自己再送回去,那她豈不是還要自己再多走那么多路。

    “你!”稚陵又驚又氣,“回去就回去!回去也比在這里受氣強!”

    “你最好真是這么覺得的。”即墨潯冷冷地丟下這一句話,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張愷留著原地看看離去的太子又看看獨自抹淚一臉倔強的稚陵,一臉茫然,絲毫不明白今天兩人怎么就成了這個樣子。

    但泓綠為難地告訴她,陛下去了靈水關。

    靈水關……那里去京百十里,須臾要一日一夜。他分明是不想見到她。

    明知她臨盆在即,他拋下她,便那么走了。

    生孩子好疼好疼。

    意識模糊里,她恍然想到未來的日子是一眼看到頭的晦暗,沒有半點光明可言。

    她終于還是難產死掉了,無論未來是晦暗的日子,還是光明的日子……。她死掉了,就與她無關了。

    這些前塵往事,像一片結冰的河流,被日光逐漸融化,冰面裂開了縱橫交錯的縫隙,冰凍的流水,嘩啦一下,激蕩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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