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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兩相歡[白蛇] > 50-60
    第51章

    ◎白蛇◎

    客棧之中。

    法海跟在冷情與陳心兩師姐弟身后下了樓。

    陳心嘰嘰喳喳的,他回頭,拿法海八卦,“沒想到法海大師化緣還能化來支簪子,也不知是哪位姑娘施舍的?”

    白衣僧人不語,不動如山。

    冷情瞥陳心一眼,“師弟,慎言。”

    陳心立刻閉嘴。

    金山寺與昆吾之間交流不多, 只是主持與昆吾掌門之間交情深厚, 此事說來復雜, 又是在杭州追尋避水珠,主持派出了金山寺佛子法海。

    一是為表重視,二來也因為冷情是昆吾下一代掌門,對標派出下一代主持也算對等。

    但這全是仗著掌門的情面,法海與他們并無任何關系,只是聽從主持的命令,跟著他們來走這一趟算是壓陣。

    冷情是做慣了主的,性子雷厲風行,雖年紀比法海小,但她也并沒有拿自己當個小輩的意思,連帶著把法海一并安排了,“小師妹在樓上休息,羅盤指示方位在東南方,我們今日便去尋那避水珠……”

    “倒是少見方士,”樓梯邊一人正靠在柜臺邊扯閑天,見冷情陳心兩人下來, 就瞅了一眼, 而后又仰頭瞅了一眼跟在那兩人身后那高大的和尚。

    “也少見和尚。”

    法海抬手,垂眸行了一禮。

    那人又問,“不知幾位來此有何貴干?”

    “方士還能做什么?不就是除妖。”

    柜臺內的伙計接了話茬,“這幾日城中不太平,夜里不安穩,容易撞上不干凈的東西,聽說張小家后院幾十只雞一夜之間被咬死了,也不知是什么妖孽,想來這幾位方士就是來降妖除魔的。”

    那人反駁,“怎么可能是妖怪,少胡說了,我們杭州城幾十年來從未有妖怪作亂,這么多年以來,也就最近聽說林知府府中有怨靈攪擾。這回夜里撞上不干凈東西的人都是在林府附近撞見的,說不準是那邊風水不好。”

    冷情與陳心兩人對視一眼,冷情道,“我去林府看一眼,你跟著法海大師去尋避水珠。”

    若真是妖怪作亂,早一些去或許就能早救下一人。而三人之中只有法海能催動羅盤,放著陳心一人去查探她也不放心,這樣分配是最好的了。

    ……

    “玉奴,你能不能替我編一下辮子?”

    許纖還沒撩起簾子就開始喊人了,“林玉京——玉奴——”

    她今日穿了一身淺色的衣裙,腰間綴著那日“林玉京”送給她的腰鏈,紅繩在腰間繞了幾圈,紅繩末端垂下一顆柔潤的珠子。

    一頭鴉黑的發里,幾條紅色的發帶已經被編進了頭發里,發髻處帶上幾個鈴鐺。

    她腳步輕快,沒有大家閨秀的穩重,跳脫得很,那鈴鐺聲便也細細碎碎地響個不停。

    許纖撩起簾子,才發現堂屋之中不止林玉京一人。

    他今日一身外袍也是淺色,上頭繡了霧青的藤蔓,頭發用發簪束起一半,剩下的披散在肩背上,端麗得很,如玉郎君的打扮。神情只表面溫柔,內里但說不出的客氣與疏離,顯然是在商談些什么。

    她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赧然道,“我不知今日有客來……”

    她歪了歪頭,頭上的發飾也垂落在臉頰邊上,目光落到地上,顯然有些怕生,不知該做些什么。

    堂屋里的幾個人不是大妖就是修道之人,一早就聽見那鈴音慢慢近了。

    在初聞鈴音之時,坐在主座上的主人就先停下來了說話,耐心地等待著什么到來。

    光聽這鈴音與輕快的腳步聲便知道來人是個俏皮活潑的姑娘,早就已經先聞其聲,但后見其人時仍是不免被驚艷了一把。

    天下美人各有千秋,只這姑娘是極其生動的美,靈氣四溢,仿佛未曾被任何東西拘束過,讓人想到林間的鹿。

    發髻梳得有些散亂,手中還拿著梳子跟發飾,拖長了聲音叫人時嬌憨得很,只讓人想應下她一切要求。

    “兩位來得突然,并未跟內人說過。”如玉般的郎君起身,對著兩人微微頷首,又朝著許纖招招手,“過來,我替你重梳。”

    男主人起身,兩位客人也跟著起身行禮。

    許纖還了禮,小跑到“林玉京”身邊,附耳道,“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白涉搖搖頭,“是我耽誤了給你梳頭。”

    許纖還未回話,那白衣僧人再次站了起來,雙手合十,深深施了一禮。

    眉心一點紅,腕上佛珠繞。五官俊秀,行止文雅。

    “還要多謝那日姑……”他話到一半又停住,頓了一下才改口道,“女檀越布施給貧僧,解了貧僧與同伴的困窘。”

    法海是金山寺佛子,一早就是要繼承金山寺衣缽的,自修佛道從無阻礙,心境超脫,雖年紀輕,但于辯經之上從無敗績,還一早就修出了法相金身。

    金山寺主持曾道,法海是這世間最有望成佛的一人。

    得道于他來說,從來便是一件篤定的,必定會到來的事情。

    這么一個神仙一般的人物,說是天之驕子也不為過,自然是到何處都是被眾星捧月著的。

    而法海每次出門,也都是為著降妖除魔去的,吃穿住行一路上都有人打點,他自是不用擔心半點,是故法海此生從未化過緣。

    這一次是金山寺想著有昆吾那三個小輩一起,就沒讓人隨行。

    但誰又能想到那三個小輩降妖除魔是一把好手,但就是看不住錢袋呢?杭州城里又干凈,又沒個妖怪怨靈之類能賺點快錢。

    說得不好聽一點,這四個人里,只有法海和尚的身份能光明正大跟人要飯。

    不然另外那三個有手有腳,穿的好好的,俊眉秀眼的人,憑白跟人討錢,說出去都丟人。

    只是法海到底面皮薄,他身上穿的也都是上好的衣料,那串佛珠也價值不菲,向那些穿著粗衣麻布的平民百姓化緣,他自己都不落忍。

    餓幾頓,風餐露宿一天,于他自己來說也只是一時的艱難,但若是為了他自己的舒服,給人家本來就艱難的生活添麻煩,法海寧肯自己艱難些。

    在街頭上走著,也不知道該往哪里去,又正逢燈會,站在人群里又被人嫌棄擋道,頗為狼狽地被擠到了一處屋檐下,身邊還躺著一個叫花子。

    法海向叫花子施了一禮,歉意道,“打攪了。”見對方并未驅趕自己,才松了一口氣,在叫花子身邊打坐,捻珠誦經。

    只很快,人群就散去了一點,有姑娘聲音清脆道,“不要擠,排隊一個個來領。”

    他抬眼望去,一個粉色衣裙的姑娘正在給四五個小叫花們分發糖葫蘆,又從荷包里給他們每人發了點兒小玩意,或是金銀做成的小元寶又或是一把金瓜子。

    全是從自己身上跟荷包里掏出來的。

    她咬著自己的糖葫蘆,快速又隱蔽地給那些孩子們分發完,又彎腰在法海身邊的叫花子手里放了把金瓜子,或許是察覺到身邊的視線。

    她抬頭,對上法海的雙眼,“呀,大師,怎么在這兒化緣呢。”

    那姑娘沖著他彎了眉眼。

    法海怔了一怔。

    燈火在她背后絢爛著,花燈簇擁著,熱鬧非凡,只那些燈一盞也比不上她的眼睛。

    她或許是瞧著這和尚坐在這里實在落魄,又掏了掏自己的荷包,只是再掏不出什么東西來了,又從提著的一堆東西里翻出來了一根簪子。

    ——也是金子打的,但漂亮得緊。

    她張開手,卻見那僧人只愣在原地,并不動作,又抬手將那根簪子扔到了法海懷里。

    法海握住那根簪子,想叫住那姑娘,還給她的時候,卻見她早已經沒入人海,不知去向。

    “咦?”許纖現在才敢抬眼看向那白衣僧人,她放松了些許,沒有方才那樣膽怯緊張,她想了想,才回憶起來,“那天晚上是你呀?”

    那天晚上她著急買到糖葫蘆去尋“林玉京”,怕他掛心,也沒怎么多看,發完身上那堆小玩意兒就忘了。

    被這和尚當面道謝,才后知后覺想起來,“能幫到你就好了。”

    她坐在“林玉京”身邊,跟他同坐一張椅子,姿態自然而親昵。

    白涉不咸不淡道,“倒不知纖纖與大師還有這樣一番淵源。”

    許纖一聽他說這話,就知道這人又醋了,嘆了口氣,用手肘捅了他一下,“別陰陽怪氣的。”

    本來就沒什么的事,被他說的這些酸話弄得氣氛尷尬。

    陳心咳了一聲,“貴夫人還真是……活潑。”

    生機勃勃的,連帶著把主座上那人都給沾染的帶了點生氣。

    原先講說處事倒也溫文爾雅,也是笑著,只不管說什么做什么都分外客氣,隔著一層,任何真實的情緒都不顯露。

    只有那姑娘來之后,才仿若玉雕裂開了條縫隙,讓人一窺其中的真實。

    他開了口,白涉也就順勢向許纖介紹了這二人的來意。

    “是來求避水珠一用的。”他輕描淡寫地將前因后果一一說了一遍,只是將原本如何得到避水珠與擊退金鵬妖都推在了李青城身上。

    許纖還是頭一回知道自己帶的這珠子是避水珠,還有這么多功能,她提起腰間那顆明珠,“既然是人家的東西,還是還給人家吧。”

    陳心搖搖頭,“避水珠本就是無主之物,我們尋它也只是為了給師妹解毒,用完之后它就會匯入水流之中。”

    所以提出這件事本就冒昧,陳心有些緊張地看向許纖,生怕她不給,又加上一則條件,“我們昆吾自此欠您一條人情。”

    許纖不清楚昆吾到底是個什么門派,她只道,“救人要緊。”

    說著就把那珠子摘了,取下來遞給陳心,只遞到他手中那瞬間,那顆珠子忽地冒出白光,刺了陳心一下似的。

    白涉這才道,“先前李青城與我說過,避水珠或許已認你為主。”

    他垂眸,瞧著許纖,輕聲道,“這珠子你帶在身上也已經滿十天了,它還未消失。”

    陳心訝異,只他腦子轉得快,很快就彎腰行禮,“解毒一事便勞煩姑娘……夫人親自動手了。”

    【作者有話說】

    佛子登場! ! !本文時髦值1(bhshi

    終于快到周六周天了! !

    第52章

    ◎白蛇◎

    許纖當即跟著他們去了客棧,替陳心的小師妹解毒。

    她路上還有些不安,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成了避水珠的主人,去客棧的路上,在馬車上拿著那顆珠子看了又看,硬是沒看出什么與眾不同之處。

    還悄悄問“林玉京”,“他們不會是認錯了珠子吧?”

    “我不會解毒怎么辦?”

    這話被旁邊的陳心跟法海聽去了,“林玉京”還沒回答,陳心已經快言快語地回了, “怎么可能,法海大師絕無出錯的可能,至于解毒,姑……”

    他瞥了眼“林玉京”, 半道改口,“夫人不用擔心,自然而然就會了。”

    許纖點點頭, 也只能接受了他這安慰, 只是注意力被另外一個稱呼給吸引了去, “法海大師?”

    她重復了一遍之后忽地笑了起來,探過身道,“原來杭州真的有個叫法海的和尚,不會還是金山寺出身吧?”

    可惜這里沒人懂許纖為何而笑。

    法海撥動念珠的手一頓, 原本在心中默念的經句被她的笑聲攪亂, 也不知背誦到哪里了,他垂眸,不去看她, 只低聲回, “確實是金山寺出身。”

    許纖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這么巧么?”

    “林玉京”問,“哪里巧?”

    許纖含糊了過去。

    法海閉上眼,從頭開始默念心經。

    到了客棧之后,許纖原本惴惴不安的心才徹底放下,避水珠解毒是全自動的流程,到了房間,立刻化為一股水流,盤旋在了病人床鋪的上空,快到許纖都沒看清到底是怎么解毒的,解毒就完成了。

    根本用不著會。

    最后避水珠回到手中,許纖還有些恍惚。

    她定了定神,將那顆珠子重新掛回腰上,連忙扶起行禮的冷情陳心。

    這倆實誠孩子是真的該行大禮就行大禮,跪的一點不含糊,尤其冷情生得又高,許纖險些沒扶起來倆人。

    起來一看,倆人都眼淚汪汪的了。

    “大恩大德無以為報,來世我們三人給您當牛做馬……”

    “也沒什么,”許纖一驚,連忙攔住,“舉手之勞舉手之勞而已。”

    冷情道:“避水珠本就是無主之物,先前也沒人知道認主之后會是怎樣,姑娘冒著可能會失去避水珠的風險幫小師妹解毒,已經不是舉手之勞這么簡單,實乃姑娘心善,若是姑娘……”

    冷情一口一個姑娘,她每說完一個姑娘,陳心都默默捅她一下,小聲糾正道,“是夫人。”

    沒見她身邊那個玉郎君面上越來越難看了嗎?

    許纖倒是不在乎稱呼,只是她承受不了這么熱情的寒暄。

    好容易寒暄完,送許纖走的時候,送到客棧門口還不夠,這倆人又熱情到把許纖送出去了一里地。

    幾人后邊還跟著一個和尚。

    正拉扯間,倒是有人橫插一腳,劈頭蓋臉,大喝一聲,“妖孽還不現形!”

    許纖聞聲望去,還沒抬起頭來,已經被“林玉京”拉到了身后,等回過神,“林玉京”那身白衣已經染了大半身的血。

    周圍的侍從這才反應過來,將那潑血的幾人圍住。

    “林玉京”擋著,不讓許纖看那邊,只將她轉向了馬車,催促道,“你先上馬車。”

    說著便將她往上推了一把,好讓許纖上得輕松一些。

    其中一人喊道,“這是做什么?當真不認你父母親了嗎?”

    許纖上馬車上到一半,聞言回頭,只見人群已經擠成了一堆。

    “我女兒被這人蠱惑到不認父母,失心瘋了啊,那日大火,都說林家郎君已經葬身火海,現下這人卻齊齊整整,一點傷都沒有,分明不是人!”

    “是鬼啊。”

    “我女兒自小便聽話,雖然癡傻了些,但有什么好吃的都是想著念著父母的,嫁給這人之后就不認父母了,說不準就是什么妖魔鬼怪占了我女兒的身子!”

    許纖回過頭,終于頭一回看清了這個時代,她父母的臉。

    不一樣,她心下一松。

    并不一樣,跟她現代父母的樣子一點也不像。

    白涉替許纖拉上馬車的簾子,他望向不遠處的茶樓,二樓處有人關上了窗。神色立時陰沉下來,怒火襲心,情緒翻涌,眼睛隱隱有變成豎瞳的趨勢。

    再垂眼時,便好似換了一個人。

    圍上來的人越來越多,冷情與陳心護在馬車兩側。

    法海上前一步,“各位施主且明辨,許纖姑娘……”

    “塞了他們的嘴,”林玉京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送到官府去。”

    他顯然是知道這些人的弱點是在哪里的。

    “誰若敢攔車,也送到官府去。”

    與法海擦肩而過時,林玉京側過頭,眼珠也側了一下,“大師,打蛇是要打七寸的,跟他們講道理是沒有用的,念經更是沒用。”

    不知是不是在記恨先前許纖多給了這和尚一些關注,還是敏銳察覺到了他的不軌之心。

    但這番話里確實是敵意滿滿。

    法海不語,雙手合十,行了一禮。

    林玉京瞬間沒了趣,興味索然地轉身,上了馬車,只沒進馬車里頭。

    許纖喊他進去。

    他只道,“身上臟,待回府換了衣裳再說。”

    回府之后,林玉京先去沐浴更衣,再去見的許纖。

    許纖身上濺到的血少,但也不是沒有,也洗了個澡,坐在梳妝臺前有一搭沒一搭地梳著頭發,心不在焉的樣子。

    林玉京從身后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我替你梳罷。”

    他看出她心情不好,只這方面實在不知如何哄她,語氣越發溫柔。

    許纖抬頭,看著銅鏡里林玉京的身影,她抿了抿唇,小聲道,“我就是想著,好像帶累你了。”

    古代孝道是極重要的,就是林玉京這么離經叛道的人,都勸她至少要做做表面工夫,想來也是為了她好,怕她被那些人抓到把柄,日后扣下一個不孝不敬的罪名來。

    如今她跟林玉京結了婚,在旁人眼中,她是林玉京的妻子,于是這不孝的名頭,林玉京也得擔著一半。

    林玉京這才知道她為何情緒低落,他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心頭好似被什么燙了一下。

    她在憂心他,是在為著他不高興。

    他從背后擁住許纖,下巴抵住她毛絨絨的頭頂,輕聲道,“別為我難過。”

    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讓她高興而已。

    ……

    半夜,怨女來匯報了,“今日鬧事的是夫人娘家那些人,似乎是原先那個姓高的書生跟他們說了些什么。”

    “想來應該是那書生鼓動的。”她狗腿道,“夫人的娘家人只是被蒙蔽了。”

    她還殘存著些人類的思維與常識,女人與娘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下意識不愿意讓許纖受娘家牽連。

    林玉京托著下巴,冷笑了一聲,“他們還沒這么大的膽子。”

    從放出流言到鼓動許纖父母來鬧事,背后種種他一猜便知是誰,只是不敢置信,那幾人已經淪落到快死的地步了,還有心思來算計他的家產。

    甚至不惜與宗族里聯合。

    不過也沒什么,只是變成妖怪的名單里多出幾個人而已,這么幾個妖丹,他還是出得起的。

    林玉京想著,又扔給了怨女幾顆妖丹,“這些妖丹低級些,省著些用,用完了這幾天也很難補充。”

    “夫人的娘家人怎么處置?”

    林玉京沉默了許久,他內心是想將那些人一起給解決掉的,只那是許纖的父母,不免多了幾分慎重與考量。

    雖許纖現在對她父母不冷不熱的,并不想認他們為父母,但這也不意味著她希望看到那兩人死去。

    若是她心狠些,倒是好辦,他替她除去便是,只現在,林玉京覺著,若他真的引導了許纖父母的死亡,日后怕是會是他跟許纖之間的一道鴻溝。

    “便只教訓一頓就是了,”林玉京最終道,“流言也不是他們放出來的,罪魁禍首不是他們,輕信旁人,容易被鼓動的蠢貨而已,算計他們還怕臟了我的手。”

    怨女領命而去,化為一股水流。

    林玉京托著下巴,轉頭朝著游廊拐角道,“出來吧。”

    青蛇走了出來,“你倒是不避諱我。”

    “反正這件事也不是我起的頭,”

    林玉京懶洋洋的,“我充其量只是替那個膽小鬼收尾而已,別說不用避著你,便是面對纖纖,我也是問心無愧的。”

    他倒是坦然自若。

    青蛇“嘖”了一聲,“不要臉,白涉什么時候出來?”

    “誰知道呢,等他壓壓妖性吧。”

    今日被怒火燒灼,險些不管不顧地在那個和尚面前露了原形,昆吾那三個小的好打發,那和尚可難騙。

    ……

    許纖這幾天總是做一個夢。

    開頭與之前的噩夢差不多,她落入水中,眼前是升騰的氣泡,水包裹著她也灌入她的口鼻。

    只是之后的發展并不一樣,還未曾等到肺里灌進去冰冷的湖水,眼前一番天旋地轉,有什么帶著她破水而出。

    許纖睜開眼,巨大的白蛇將她盤旋其中,低下頭,注視著她。

    那雙碧綠色的豎瞳仿佛澄凈平靜的湖水,唯獨有她在的地方破開了漣漪。

    接下來,許纖就醒了。

    她睜開眼,坐起身,蹬開纏在自己身上的被子,一旁的林玉京也隨著她起身,“不多躺一會兒了么?”

    這個時辰距離許纖起床的點還早,許纖看了一眼林玉京,他已經穿戴齊整,一頭鴉黑的發梳理整齊,披在背后,儼然一個芝蘭玉樹的世家公子,原先身上帶著的那點紈绔勁兒也被掩蓋掉了。

    她開口問,“你睡了多久?”

    林玉京并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道,“已經睡夠了。”

    他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替你梳妝么?還是再睡會兒?”

    “睡不著了,”許纖道,“小黑醒了嗎?醒了的話我想跟它玩一會兒。”

    “它醒得早,阿青把它放到書房去了。”

    “跟它玩一會兒之后要記得吃飯,我今日不能陪你用早飯了。”

    “你要去哪兒?”

    林玉京將床簾掛起來,細細回了許纖的話,“林知府那邊出了些怪異的事,先前你去給那位修士解毒之時,昆吾那幾位修士跟那位大師提了幾句,我便將此事委托給了他們。”

    這一次去是帶他們進入林府的。

    許纖一下子清醒了,“又有妖怪?你先前怎么不跟我說?”

    “也不是什么大事,何況你修道也沒幾天,李青城也不在杭州城,而且昆吾早就去探過了一次,既然他們開了頭,便由他們負責到底未嘗不可。”

    “說得也是。”

    再怎么說人家也是專業的。

    許纖停了停,還是不大放心,“要不我跟你一塊兒去吧。”

    林玉京也不會什么法術,她多少入了個門,還能保護他一下。

    第53章

    ◎白蛇◎

    林府的反常就算是普通人也能輕易看得出來, 府邸周邊的樹木與花木俱都生得不好,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寸草不生。

    周邊謠言早就* 從林玉京與許纖身上轉移到了林府。

    畢竟林府的異樣是擺在明面上的,毫不掩飾, 自從林老爺不讓任何人進去府邸之中那天,流言就四起了。

    林氏族中的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輩還去探望過林老爺,誰知一去不回,

    經了這一遭,更是塵囂四起,就連官府那邊也遣人來問林玉京,林玉京則是非常寬容地表示由自己出面請昆吾的三位修士與法海大師去除妖。

    林玉京這一次來,不僅是因為他是林老爺的兒子,也因為他是出錢的金主。

    他因為許纖對此事如此上心稍稍不滿, 在馬車里時提了好幾次自己把小金庫都掏出來大半請那幾個人去就是不想她太勞累的。

    只是許纖不去親自看一眼,總是心里不安,還是堅持要親自跟著去一趟。

    距離她上次來這里, 不過幾天工夫, 卻破敗到像是許多天無人居住一般。

    門口種著的蘭草已經枯萎,灰暗的花朵垂下,在府門打開的一瞬之間便化為了齏粉。

    而大門之后,入目的就是蛛絲縱橫的景象。

    仿佛打開了什么封印,在門口并未感受到的妖氣,在打開門之后幾乎可以用肆意來形容,毫不掩飾。

    一處院落之中,房間內是挨挨擠擠的人,有衣著樸素的侍從也有華服的主子,甚至還有幾個小孩子,他們都屏氣凝神,安靜地聽著外頭的東西撞門的聲音。

    砰、砰、砰。

    一個小女孩摟住一個女人的腰,“嫂嫂,我怕。”

    “別怕,它們進不來的。”

    “外面的是父親嗎?”她仰頭,“是父親跟兄長他們想吃了我們嗎?”

    女人搖搖頭,“是妖怪。”

    門內已經用了衣柜堵住,但撞門的聲音越來大,衣柜已經開始晃動。

    女人把女孩的頭按進自己的懷里。

    就在門被撞開的那個瞬間,在驚呼聲中,女孩掙扎著抬起了頭,在黑暗之后,映入她眼簾的第一幕并不是丑惡的,想要吃人的妖怪,而是手持弓箭,風姿凜然的一個姑娘。

    一只箭矢穿透了她面前那只妖怪的心臟。

    那只妖怪有著她兄長的臉。

    許纖隨手將弓箭遞給身后的林玉京,看著一屋子的人,社恐屬性發作,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怔了半晌,求助性地望向了林玉京。

    林玉京嘆了口氣,上前一步,便換了一副溫柔的神情,輕聲安撫眾人。

    許纖這才松了口氣。

    法海的羅盤顯示府邸里的妖怪有好幾只,分散在可以用廣闊來形容的府邸之中,為了除妖效率高一些,幾個人就分頭行動了。

    幾人之中唯一不會法術就是林玉京,他就跟許纖一組了。

    原先許纖不大想讓林玉京跟著進來,現在她反倒有些慶幸讓他跟著自己了。

    除妖的過程順利得有些不可思議,只有冷情與法海那邊的妖怪棘手一些,稍微費了些時間。

    至于林知府他們為什么會變成妖怪,也很快找到了原因。

    其中一個被救出的管事說前些天府里來了一個方士,那人帶來了幾顆丹藥,說是能解林老爺的毒,不但能解毒,還能延年益壽,一朝成仙。

    而那丹藥還剩下幾顆。

    法海接過來,“是妖丹。”

    “服用妖丹,可令人成妖。”

    先前林知府后院井中怨靈的事情也鬧得沸沸揚揚,因那怨靈中毒的事也是眾人皆知,接下來的一切就能順理成章地推出來了。

    林玉京輕輕鼓掌,贊嘆道,“不愧是法海大師。”

    他放下手,鴉黑般的頭發垂至腰間,越發顯得窄腰寬肩,又生得白,穿了一身竹青色的衣衫,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此事能如此順利結束多虧了諸位。”

    “不如由我在福壽樓定一桌席面,為諸位擺個送行宴。”

    事情水落石出,就此塵埃落定。

    只是……許纖扭頭,看向林玉京,心道這人正常得有些不正常。

    林府剩下那些人的安置問題也很快被處理好了,林老爺還有幾處宅子跟莊子,愿意在哪兒住就搬過去。

    林玉京表示既然嫂嫂還活著,那么他父親還有兄長留下的那些財物跟田產宅邸都由嫂嫂跟剩下的弟弟妹妹繼承就是了。

    若是不夠,他還能再給添上些。

    總之這件事結束得完美而突然。

    好像只是出去吃了頓早飯的時間就解決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回去的路上,陳心問冷情,“變成妖怪之后都會變得這么壞么?”

    許纖聞言,拉開車簾,待外頭騎馬的少年聽到動靜看向她時才道,“他們沒變成妖怪之前就挺壞了。”

    她對此有不同的看法,“他們壞是因為他們本來就壞,變成妖怪也是壞妖怪,要是好人,就算變成妖怪也是好妖怪。”

    干嘛替他們的壞找理由?

    就比如怨女,人家怨女變成妖怪之后可是一件壞事都沒干過!

    ……

    “阿秋!”

    怨女狠狠打了個噴嚏,她揉了揉鼻子,惡狠狠地把面前的石子一腳踢走。

    怨女現在看什么都不順眼。

    她這幾天差點忙死了。

    讓那幾個人吃下妖丹并不難,甚至都不用哄騙,怨女跟他們明說了服下妖丹的作用,他們就心甘情愿吃下了。

    讓怨女頭疼的反倒是他們服下妖丹之后立刻就想進血食,連一點掙扎跟猶豫都沒有,礙于白涉的命令,她還得保護府邸里的其他人,保護也就算了,人總是要吃飯的。

    府邸里的活人分散在了好幾個地方躲藏,怨女這幾天天天光送飯就要花去大半天。

    還得先拿銀錢去買吃的,再給送過去,還有個小孩一直哭哭啼啼地嫌棄飯菜不好,吃不下去。

    呸!怨女惡狠狠地想,愛吃不吃,餓死算了!

    她現在可是大妖怪,管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那小孩忒挑食,怨女早先做人時就認得她,就愛吃那些甜口的。

    好不容易解脫,又被白涉那邊傳音說在那幾個修士跟和尚離開杭州之前得安安分分的。

    怨女把手里的那包云片糕扔給了一旁的狗吃,化成原形融入了河流。

    她可什么都不管了,睡覺去。

    【作者有話說】

    今日短小,啊啊啊明天我要奮起! ! !不然感覺完結猴年馬月啊啊啊啊死手快點寫! ! ! !

    第54章

    ◎白蛇◎

    林玉京與幾人分別之前又提了一次送行宴的事, 大有今天晚上就把幾個人打包送出杭州城的意思,只是叫冷情推辭了,說小師妹剛解了毒, 等休養幾日再行拜別。

    他面上笑意未變,只許纖了解他,敏銳地察覺到林玉京周身忽然冷下來的氣氛,知曉這人又暗自生了氣, 一時無語。

    不過她也習慣了林玉京的小心眼, 動不動就恨這個恨哪個的, 哪天他寬容起來才該震驚。

    分別之時,冷情對著林玉京道,“節哀。”

    馬車從石橋上過, 許纖升起車簾,探出頭瞥了一眼底下潺潺的河流。

    “怎么了?”林玉京問。

    許纖將手中握著的避水珠松開,那顆圓溜溜的珠子墜在了裙邊,她搖搖頭, “沒什么。”

    林玉京抬手替她按肩, “今日當真辛苦夫人了。”

    許纖就勢栽在了他懷里,躺在了他膝上,隨著馬車走動,外頭光影一掠而過,她閉上眼, “今日天氣真好。”

    “嗯,”林玉京附和道,“不冷不熱的, 正正好。”

    許纖握住他的手,想起冷情說的那句節哀,她倒是差點忘了這一茬,林知府自作自受不假,怎么說也是林玉京的生身父親,雖說他向來對這個父親嗤之以鼻,但從他勸自己別對父母做這么絕來看,在這方面似乎還是比她遵循孝道的。

    雖然林玉京似乎只是為了她的名聲考慮。

    她欲言又止,猶豫著該怎么安慰林玉京,“你父親跟你兄長……”

    林玉京彎腰,湊到許纖跟前,兩人的臉貼得極近,耳鬢廝磨,親昵得很,他不滿道,“這種時候提他們做什么?平白掃興。”

    明明是二人難得的獨處時光。

    許纖見他如此,原本想要安慰人的心思收了回去,不難過就好。

    她閉目養神,林玉京就替她用手指梳理著頭發,他不但不難過,反而心情難得的好。

    他還計較那天許纖被潑血的事,道,“往后你多少面上做個樣子,被人傳出去不孝的名聲于你不好,只面上做個孝女樣,背地里再做打算不好么?偏生成婚那日非得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讓你父母下不來臺,這樣流言都說你的不是。”

    倒是稀奇,許纖睜開眼,“你什么時候也在意起名聲了?”

    林玉京自己的名聲就壞到不能再壞了,現在反倒在意起她的名聲來了。

    林玉京低低嘆了口氣,“名聲這東西我先前不在意,只以為那東西于我便是草芥,誰知道帶累了你。”

    若是他名聲好些,那些流言也不會那么一邊倒,至少會有部分人站在許纖那邊。

    他跟許纖成婚的消息傳出去之后,可憐許纖的有,笑話她的也不少。

    “若是早知道會遇著你,我定把我的名聲整治得好好的,好好讀書做文章,金榜題名之后再來求娶你,到時讓杭州城的人都知道你嫁了個前途無量的如意郎君。”

    “中個探花來。”許纖躺在他膝上跟著一塊兒瞎想。

    “怎么,姑娘不要狀元郎么?”

    “探花郎多好聽,一聽就生得俊秀。”許纖吃吃地笑,“我只要生得最俊的。”

    林玉京低下頭看她,跟著她一起笑,“好,那我往后中個探花郎來。”

    他俯身,發絲垂落在許纖兩邊,柔情似水,幾乎將她整個人淹了去,“不知小生可否探一探夫人這朵花?”

    許纖別過頭,躲開他的視線,咬著唇,“你這個人……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平白無故把探花郎這三個字給污了,往后叫她怎么直視這三個字!

    “待小生金榜題名時再來探夫人么?那或許有些晚。”

    “也不知夫人等不等得及。”

    許纖當然等不及。

    馬車停在門口,林玉京布了結界,外頭聽不到里頭的動靜,趕車的木頭也只以為是夫人睡著了,郎君才抱著她下馬車的。

    柔順的裙擺垂在竹青色的衣袍之上,那袍邊不知怎的揉皺了些。

    林玉京生得俊秀,身段又高,發上一根玉簪,這么打扮倒真似一個書生,只看著像是個柔弱書生,腰細肩寬的,抱著人下馬車時卻穩當得很。

    許纖把頭埋在他脖頸,只當自己睡著了,方才歡愉,現在才覺出跟他是怎樣胡鬧了一場,后知后覺的羞惱。

    林玉京抱著她往府邸走去。

    行至無人處,許纖才敢睜開眼,她剛一睜開眼,就聽得頭頂出聲,“不若下次在蓮池之中的烏篷船里試試?”

    “下次……”許纖原本想義正言辭譴責他胡鬧的,只是話到嘴邊,忽然想起來先前禁欲的林玉京,又怕他從此就正經起來了,跟上次那樣要同她約法三章,就連幾日一次都規定好。

    不教她沾一點邊。

    于是語氣一轉,紅著臉含糊道,“下次的還是下次再說吧……”

    先專注當下吧。

    ……

    一場酣暢淋漓過后,許纖饜足地趴在枕上,聽著窗外細細的小雨,內心充盈著被滿足過頭之后才有的平靜。

    林玉京已經替她洗漱過了,現下正在收拾自己,浴池之中響起出水聲,床簾被拉開,衣衫松散的林玉京站在了床邊。

    他胸前露出大片結實的胸膛,發絲彎彎繞繞的,披散在身后,頗具風情,只可惜許纖現在看到這番美景也只能平靜地欣賞。

    剛才吃太飽了,現在她平靜到可以短暫地看破紅塵。

    只是等林玉京跨過她,把她翻過去,替她按摩的時候,這紅塵就又堅韌到看不破了。

    今日發生的事情顯然都讓林玉京心情很好,就連提起林知府那件事時,他的好心情都沒被破壞。

    還能同許纖分享自己為何如此高興,“他們變成妖怪的事情用不了多久就會傳出去。”

    只是林知府與他先前的人類之身是父子,林知府變成妖怪的事情也能帶累到他。

    只不過矛頭再不會對準許纖了。

    “到時我再出錢做場法會,收個尾,再給捐些錢辦個燈會之類,大概這事就能壓下去了。”

    到時旁人記著的就不會是什么妖怪之類的流言。

    許纖翻過身,瞧著他,“捐了這個又捐那個的,你日后鐵了心要做個林大善人呀?”

    林玉京就笑,“沒有金榜題名的名聲,有個樂善好施的名聲也是好的。”

    下一句語氣一轉,神情也跟著陰沉下來,“只是便宜他們了,死的這么干脆利落,早知道應該叫李青城來用火燒他個幾天再讓他們去死。”

    許纖:……

    她語重心長道,“你往后別在旁人面前露出這個神情。”

    這個模樣,誰敢信他是個大善人,說是陰暗爬行的反派還差不多。

    【作者有話說】

    果咩納塞非常抱歉,明天奮發吧orz,今天再短小一下。

    第55章

    ◎白蛇◎

    林玉京趁著許纖睡著的時候去尋了青蛇, “這些日子別叫她一個人待著,多跟她說說話。”

    “她殺了一只妖,是林府那些人。”

    林玉京只這么一說,青蛇便了然。

    許纖先前只殺死過那些連形都未曾化成的惡妖,那些惡妖只有妖身,少有人形。縱然如此,在頭一回殺死妖怪時, 她也悶悶不樂了半天。

    林玉京本來不想讓許纖進去林府,進去之后也沒想讓她動手,誰知陰差陽錯之下,教她撞見了那一幕,還沒等他使出手段,許纖已經將林子京一箭穿心。

    縱然說太多次那是妖,可林子京到底曾是個人,化妖之后仍舊保留著人的樣貌。

    “纖纖心思細, 偏又后知后覺。”

    林玉京道, “情急之下沒想太多, 可過后幾天,怕她想起來難過。”

    只他一人安慰不了許纖,林玉京倒是想讓許纖只跟他好,有什么事也只跟他說,只是一個人需要的感情不止一種,需要的交際也不止一種。

    許纖在這里的父母親情已被她親手斬斷,而她姐姐正懷著孕,許纖有什么壞消息也不會遞到她那邊去。

    許纖在這里也沒有什么閨中好友。

    現如今, 也只有青蛇與他能分散許纖的注意力。

    “她在這里, 活得未免太辛苦。”

    “也該早做打算將她送回千年之后。”

    千年之后會好些么?千年之后會有誰安慰她么?

    青蛇猛然抬頭, “白涉?”

    方才這兩句話,他有一瞬間沒分清到底是林玉京說的,還是白涉說的。亦或者是一人一句?

    只青蛇沒得到回答,說不清是在何時,坐在他面前的如玉郎君那張端麗的臉上爬上了紅色的妖紋,濃重黏膩的妖氣在府邸之中蔓延。

    因為那幾個修士,府邸之中的侍從從隔壁調來許多人類,小妖們都被安排到了其他地方。

    而如今,府邸之中的人類都悄然陷入了沉睡。

    府邸的主人陷入了夢鄉,趁著這個空當,她的愛人撕裂了那副柔弱俊秀的人類皮囊,露出了從未在她面前展現過的模樣。

    陰森鬼艷,周身的霧氣黏膩沉重,冰冷,容貌秾麗,眼尾一點紅痣更添詭譎之氣,一眼望去便知非人。

    白涉千年修為,聲名在外,因著距離仙途一步之遙,受菩薩稱贊過,又是那副冷清謫仙的樣子,便有好事者給他取了個玉觀音的諢號,只是現在哪還有半分如玉觀音的樣子。

    玉像落入紅塵,沾染了情愛。

    比起先前,他更像一個妖怪了。

    青蛇也不知這轉變是好是壞,但這妖氣濃郁沉重令他心驚。

    何況,他心里也有一個疑問,白涉還能壓得住這妖氣么?

    先前,是因著不在法海面前露出破綻,白涉頭一次主動地將身體掌控權讓給了林玉京。

    林玉京說白涉須得兩天壓一壓妖性,青蛇現在卻忍不住想,若他壓不住呢?

    先前青蛇沒怎么留心,只是現在細細一想,林玉京掌控時也能使用妖力與法術,那么會不會有一天白涉與林玉京都壓不住這妖性?

    白涉甚至連人形都險些維持不住,頸側與臉頰上浮現出細細的,銀色的鱗片,這些鱗片反倒給他增添了些許美艷,可非人感也強烈了幾層。

    他壓抑著喘息,一雙猩紅的豎瞳亮了一亮,忽地轉向了青蛇,“去看著纖纖。”

    “她快醒了。”

    話音還未落,妖氣已經在往回收了。只從上空看的時候才能發現,黏膩的妖氣戀戀不舍地、極其緩慢地從許纖的院子退了出來,只留了那一小塊兒空白,明確地表達出主人想與那人親近的愿望,在那院子的外頭黏黏糊糊地不肯離開。

    青蛇心領神會,“你快些去泡蓮池吧,我去跟她說說話,今日必不會讓她出院子。”

    他看著白涉的樣子嘆了口氣,“只是我拖延不了多久,你也得快些處理好。”

    ……

    青蛇拎著小黑豹一塊兒去的。

    有了小黑,許纖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一部分,對他給白涉找的借口也沒細想,還表示了理解,“生意重要,這陣兒忙,正趕上歸攏賬本的時候出了許多事,他處處都要顧到,分身乏術。”

    忙之前還跟她胡鬧了好幾次,對于許纖這種一天只能干一件事的人來說,林玉京堪稱精力充沛。

    青蛇松了口氣,他今日是提著食盒來的,府邸里的侍從還在沉睡,好在許纖不愛出門,出了一趟門就得緩幾天,今日她剛出門除了妖,他拖著她一兩天不出門也容易。

    留給白涉的時間也還寬松。

    “今日你除妖辛苦,”青蛇將那兩個食盒提到許纖面前,“特意叫廚房給你添了一道菜。”

    說著,打開食盒。

    許纖原本期待的神情隨著食盒打開悄然凝固。

    她眨眨眼,“你吃過這道菜嗎?”

    “這倒沒有,但據說是名菜。”

    妖怪,尤其是青蛇這種級別的妖怪其實已經不需要進食了,更不用說人類的食物,只是青蛇跟著許纖吃了幾頓好的之后也養成了一日三餐的習慣。

    這道西湖醋魚是青蛇這些天搜羅到的名菜,今日他在湖底睡覺的時候恰巧捉到了一條鯉魚,就讓廚房做了。

    許纖不想辜負阿青一番好意,舉起筷子硬著頭皮吃了一口之后果斷道,“好意我心領了,就是我今天好像跟西湖醋魚八字不合,我跟這道菜不適合。”

    青蛇一頭霧水。

    青蛇拿起筷子。

    青蛇放下筷子,神情放空,“說起來我身為半個修行之人,早已辟谷,本就不該貪這口腹之欲。”

    兩人對視一眼,默契地不再提起那道魚。

    青蛇:“過些日子給那幾個修士舉辦送行宴的時候,我得記著把這道菜給加上。”

    原本說是要在外頭請客的,只是之前幾人客氣推辭的時候,陳心說到福壽樓吃也太破費了,聽說您府中廚子便是杭州城數一數二的,不如到家里吃頓便飯就好了。

    林玉京本意是不想讓這幾個人再到他的地盤上來,索性就在杭州最好的福壽樓給定下席面,反正他最不在乎的就是銀錢。

    誰知對方反而嫌貴。

    倒是教他回來后對著青蛇好一頓抱怨。

    青蛇也不愛接待外人,更何況接待的還是修士,除了招待好,還得兵荒馬亂收拾一頓。

    許纖聽了就彎了眉眼,“還是算了,都是送行宴了,還是讓人家好好吃一頓。”

    青蛇道,“我也就說說。”

    “還真的讓他們來這里嗎?不會不方便嗎?”

    “有什么方不方便的,府里空著也是空著……”

    “我的意思是,他們畢竟是修士,還有個和尚,那個和尚還叫法海,修為好像也挺高深。”

    “這話說的,好像咱們是妖怪似的,修士也是人,吃的喝的還不都一樣?”

    許纖沒說話。

    青蛇默了默,開口,“什么時候知道的?”

    “知道什么?林玉京是妖怪這件事么?還是說你是妖怪這件事?”

    青蛇嘆了口氣,“你怎么看出來的?”

    他好像沒哪里露出馬腳來。

    許纖低著頭,過了半天才期期艾艾開口,“倒也沒看出來……就感覺不對勁。”

    本能察覺到了不對勁,就是說不上哪里不對勁,心里有個模模糊糊的猜測,但總是確定不下來。

    “之前還不確定,現在確定了。”

    她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頰,“剛剛莫名其妙腦子抽筋想詐你一下來著。”

    誰知道炸出來個大的。

    青蛇:……

    他神情復雜起來。

    許纖倒是沒什么想法,換個物種而已,問題不大。

    【作者有話說】

    這章晚了好幾個點,我去我蠢到家了,我以為我鍵盤壞了,我哐哐一頓研究沒研究好,被迫手機碼字,然后剛剛發現是我忘了充電,它沒電了…… orz

    第56章

    ◎白蛇◎

    “那你是怎么忽然想起問這一句的?”

    青蛇想了半天沒想到是栽在了哪里, 他見許纖并未因此兢懼,半顆心落肚。就是實在郁悶,思忖自己做的事情并未有任何疏忽, 好奇問:

    “什么時候發現不對的?”

    “我就是胡亂想的,”

    許纖道,“先前不是有謠傳說林玉京沒從那場火里出來么?”

    林玉京說那是謠言,可許纖從那會兒就覺出些變化來。細枝末節處,幽微的那么一點變化。

    不論是莫名變低的體溫還是林玉京只同她在一處時才進食, 以及某些她主動親昵的時刻, 他下意識地回避與顫抖,亦或者是驟然變換的語氣。

    這些變化不大,仔細拎起來說顯得她大驚小怪,但一直沒說并不意味著這些改變消失了,它們只是一點點累積著,如同一顆顆小石子,慢慢摞在心頭。

    或許直覺已經得出來了答案, 因為她一直沒仔細想, 也就沒有清晰地擺明。

    直到自林府回來,馬車打橋上過,潺潺流水裹挾著冰冷的水汽從簾的罅隙鉆進車廂,帶來一陣涼意。許纖腰間避水珠亮了一亮,她眼前忽然閃過了怨女的身影,林子京變成妖的模樣。

    那摞成小山的石子轟然倒塌,露出原本就清晰不過的答案。

    林府這件事,也并不是機緣巧合的結果。許纖直覺背后的推手應是林玉京。

    他對這一切的發生表現得從容不迫,還帶著一種果然如此的篤定。

    后續的處理也早就想好了一般, 沒有絲毫猶豫, 而最讓人起疑心的,就是這出事件之中,并無任何人出現傷亡。美好得像是童話故事的結局。

    許纖一向運氣不好,幸運巧合與她向來無緣,每碰上什么好事,自然都得仔細想想。

    她輕聲道,“我后來一直在想,他真的出來了嗎?”

    身為人類的林玉京死在了那場大火里,重新站在她面前的,是變成了妖怪的他。

    由人成妖,不論是怨靈成妖,還是服用妖丹,總得先死過一回。

    他是死在火中的么?

    許纖想著,眼前就模糊了,她眨眨眼,努力想把眼淚憋回去,只是越努力反而掉眼淚掉得越快。

    她胡亂用袖子抹了幾把臉,淚水越抹越多。

    “他明明那么討厭妖怪,天天在我跟前叨叨說妖怪最壞了。”

    怎么就主動去變妖了呢?

    死一次應是很疼的。

    她做噩夢時,也曾模模糊糊隔著一層界限觸碰過死亡,醒來時殘留下的支離片段仍令她心驚。

    青蛇見她如此,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安慰無用,干巴巴地轉移話題。

    “那、那你是怎么知道我是妖怪的?”

    許纖果真被轉移了注意力,一邊抽泣一邊回,“我、我見他不怎么派事給木頭了,把事務都交給你處理,他這人,疑心多得很,一點被發現的風險都不肯冒的。加之我又同你說得來。”

    就莫名其妙想到,她的所思所想在這個時代被打成妖孽,阿青卻能跟她想到一處去,他怕不是真妖怪?

    “就連林玉京都在我面前提了幾回孝道,給我念了幾回經,勸我至少在表面上做個樣子,可你上來就跟我說是我父母做的不對。”

    算是誤打誤撞吧。

    青蛇一時無語。

    許纖說著說著,眼淚反而止住了,只有說話時還帶著點抽噎,“你、你家主人不是方士么?養個妖怪當手下坐騎之類,話本里不是很常見么?”

    不過,許纖就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她胡亂擦了擦臉,湊到阿青身邊道,“你妖身是什么啊?”

    青蛇原想直接告訴她,沒什么好隱瞞的,開口時忽然想到她怕蛇,不愿讓許纖因為這一點疏遠了自己,猶豫道,“我不愿告訴你。”

    見許纖臉上神情由好奇轉成失望,他又含糊道,“不過能告訴你三個特征,你盡去猜便是。”

    “有鱗,喜水,成仙化龍。”

    這是直接把迷底給她了,許纖再不濟也知道鯉魚躍龍門這句話,小時候她經常看電視上放的小鯉魚歷險記。

    不過美人魚也挺好的,“是青色的魚嗎?鯉魚?”

    她開始猜品種了。

    青蛇有意誤導,見許纖真的往自己說的方向想了,不由松了一口氣。

    許纖原先還想阿青是不是白蛇傳里的小青呢。

    都說白蛇傳里的小青原先是男身,她想著都見著法海了,說不定面前這個就是青蛇呢?

    她原先一直以為這是民間傳說,現在想想說不定就是真的。小時候看的法海就是個老頭子,而法海現在還那么年輕,想來得再過幾十年,故事才開始。

    說不準阿青還能親自見到故事中的主角呢,畢竟他是妖怪,壽命悠長。

    只是想到了法海,不由得叮囑他,“往后你還是躲著點兒那個和尚走。”

    青蛇離開之前,許纖道,“我知道他是妖怪這件事不要跟他講。”

    “我要他自己同我說。”

    其實仔細想想,變成妖怪之后也挺好的,比做人也自由,林玉京好些想法離經叛道,做妖就沒有那么多束縛,沒有那么多世俗規矩。

    搞些陰謀詭計也更隱晦了,不容易被人抓到小辮子,就像林府那事兒,許纖就只能靠猜,她知道林玉京肯定做了些什么,可就是找不到證據。

    ……

    也不知過了多久,從蓮池之中才走出一個身影。

    滿身濕透,頭發往下滴著水,赤裸著上身,自水中走出。

    青蛇一時認不出是誰,直到對方漫不經心地開口,“不是那老東西。”

    是林玉京。

    青蛇見是他,猜到八成是白涉壓不住妖性了,若非如此,他絕不會將身體的掌控權讓渡出去。

    青蛇對白涉與林玉京兩者之間并未分的太開,因這兩人越來越像,不論是神情還是語氣。

    只是讓人憂心的還有一點,青蛇看向林玉京眼下那一道妖紋。

    “還能遮掩住么?”

    林玉京抬手抹了一下,那道紅痕便隱沒不見。他抬頭望向高懸的月亮,“也不知纖纖睡下沒有。”

    回到臥房,拉開一角簾子,便見許纖躺在床上蜷縮成一團,半張臉埋進被子里。

    避水珠就放在枕邊,可她睡得仍不大安穩。

    也不知是夢到了什么,眉頭緊鎖,下一刻便睜開了眼睛,胸前起伏,喘息劇烈。

    林玉京替她輕輕拍著背,“別怕,別怕,我在這兒。”

    許纖聽到他的聲音,慢慢和緩,她翻過身,伸出手勾著他的脖頸,將他拉倒在柔軟的被上。

    “怎么半夜才回來?教我一個人睡覺,倒不習慣了。”

    以往都是林玉京陪她一塊兒睡的,許纖聽過一個說法,說二十四天就能養成一個習慣,這么一算,自來這個時代之后,她養成的習慣幾乎都是跟林玉京有關的。

    習慣有他陪著入睡,習慣了他幫著洗漱,習慣了他給挽發,習慣了他給穿衣,乍一離開,許纖一點都不適應。

    還生出一點孤獨。

    這一點因林玉京而生的孤獨讓許纖感到不可思議,以及意識到這孤獨是因他而生之后的忐忑。

    她對他生出了依賴么?

    許纖不想依賴任何人,她打小就是姥姥姥爺帶大的,小時候對父母本能生出的依賴與親近讓她吃足了苦頭,背地里哭了不止多少次,鼓足勇氣的親近被拒絕過幾次她就知道了這樣做是不應該的。

    依賴任何一個人都是不應該的。

    因她無法掌控旁人的心。

    可她似乎也無法掌控自己的心,失控感讓許纖覺出些不妙。

    好在意識到這一點意識得早,許纖想了半宿,既然她能習慣有林玉京在身邊,那么應該也能習慣沒有他在的日子。

    將他的重要性再放小一些應也不是什么難事,只是需要時時提醒自己而已,許纖決定將林玉京離開自己的情況早點在心里預演幾遍,等那日真的到來,也能平靜地接受。

    不管是他變心還是兩人和平分手,許纖在上半夜將各種情況都想了個遍。

    一遍遍想著,一遍遍難過著,第一遍的時候許纖甚至不自覺地落下了淚,只要稍想一下就胸口悶痛,洶涌的情緒迎面將她淹沒,許纖吃驚于自己對林玉京的依賴程度。

    好在心中預演的次數越多,難過一層層遞減,那忐忑也慢慢減弱了下去。

    直到不知第多少遍,許纖終于睡著。

    而現在,她看著月光朦朧下林玉京的臉,心中的第一個想法就是他真好看。

    第二個想法便是就算他現在說他喜歡上了旁人,她也能平靜地接受了。

    林玉京不知她在想什么,他抬起許纖的下巴,驚詫道,“眼睛怎么這樣紅?”

    有些不妙,許纖想,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問了這一句,她反而有些想哭了。

    她想著千萬不要哭,但眼里迅速聚集了淚水。

    林玉京心疼地捧著她的臉,聲音前所未見的溫柔,仿佛他聲音大一點就會嚇到許纖似的,“誰惹你難過了?嗯?跟我說好不好?我替你去解決掉。”

    “沒有誰。”許纖搖頭,眼淚已經掉下來了。

    她打小就愛哭,又要面子,經常親近父母時碰了一鼻子灰,要么是牽手被拒絕要么是提出跟媽媽睡的要求被拒絕,明明當時就難過到淚水在眼睛里打圈圈了,硬是等到了沒人的地方才放聲大哭。

    那*會兒還上幼兒園,那么點的小孩子能遮掩多少情緒,偏大人拿這個當個玩笑看,姥姥姥爺每次提也是說她那時可憐可愛。

    許纖只覺得丟臉。

    這么丟臉的事還要被一次次提,顯得她就不配被愛似的。

    既然心知肚明那時她哭了,因為這件事情難過了,為什么那時候不去問問她為什么哭?為什么不去哄她呢?

    林玉京一點點替她擦去眼淚。

    他低頭,蹭了蹭她濕漉漉的臉,不帶一點欲望的親昵,“別哭。”

    許纖順勢埋到他脖頸處,不想讓林玉京看自己此時的臉。

    林玉京那頭鴉黑的發散下,給她遮蔽出一片能夠自欺欺人的天地。

    “誰讓你難過了?”他側過頭,親了親她的耳朵,聲音溫柔到不可思議。

    “我去殺了他。”

    最后一個音節落下時,許纖看不到的地方,那雙眼睛變成了豎瞳,漂亮的梅紅色里帶著凜然的殺意。

    若是青蛇在這里,也要困惑,方才那句話到底是誰在說呢?

    白涉輕聲道,“我去殺了他。”

    【作者有話說】

    久違的三千! !進步了一點!再接再厲!

    第57章

    ◎白蛇◎

    “沒、沒誰。”

    許纖抽噎著, “我就……就是想哭,不行嗎?”

    從頭說起來未免太長,何況她也不想將前因后果都講給林玉京聽。

    絮絮的, 全是些瑣碎的小事,講到最后無非是述者委屈,聽者厭煩。

    白涉只出來了一瞬,妖氣也波動了一瞬, 好在有結界在, 并未引起許纖的注意。

    等眼底那片梅紅褪去, 掌控身體的又是林玉京了。

    聽出許纖不愿意說,他也不再追問,只是用自己的臉蹭了蹭她的, “好。”

    林玉京輕輕拍著她的后背,柔聲安慰,“纖纖想哭便痛痛快快地哭。”

    不知過了多久,許纖才哭累了,就是抽泣一時半時還停不下來,她抽噎著接過林玉京遞給自己的帕子,將手帕蒙在眼上,翻了個身,不要他看。

    林玉京從身后摟住她。

    “有什么東西礙到纖纖的眼了么?”

    方才問是誰沒問出來, 現在他換了個問法, 湊在許纖耳邊,仿若妖在蠱惑,“告訴我, 我替纖纖除去。”

    許纖已經平復下來, 情緒褪色之后, 再想起方才的失控不免臉紅,想自己真是矯情。

    分明只是一點小事,還是不知何年何月的小事,陳芝麻爛谷子一樣的東西,被她莫名其妙翻出來痛哭一場。

    她以前經常為了類似的事情哭,大學畢業之后自覺自己是個大人了,認清這世間就是有父母緣淺的人,少去想這事,也就少難過了,再難過也不會哭了。

    要不是林玉京安慰,她剛才也不會哭,難受勁兒過了就行了。

    許纖頭一回知道,原來難過的時候被安慰是會更委屈更想掉眼淚的。

    她抽噎了幾聲,把眼上的帕子扯下來,坐起身。

    林玉京隨許纖起身,把她攬在懷中,下巴抵著她的頭頂,手箍著她的腰。

    許纖拍了拍他的手臂,“你不用擔心,哭出來反而好了,心里不堵得慌了。”

    “說起來都是一些不值當提的小事,講出來怪煩人的。”

    “于我來說,纖纖的事全是大事。”

    林玉京的嘆息融進月光里,隨著那片銀色流淌在房間之中,“我想知道纖纖的一切,想知道纖纖為何而喜,為何而憂,為何而泣。”

    他貪婪地想尋求她的所有,若是可以,他甚至想讓許纖吞下自己,將兩人的骨血都糅合到一起。

    歡愛之時,無論是誰在主導,總是有個聲音在叫囂著不滿足,僅僅是這樣不夠,不僅只想與她唇齒相依,身體相觸,而是想徹底地與她結合。

    那貪婪無窮無盡,無法填滿。

    或許這就是妖的本性。

    他自己也不知道還想向她祈求什么,是心么?還是愛?亦或者這本就是一樣的東西

    那未免太過奢侈,林玉京想,他早已被許纖判了死刑,她不恨自己已是僥幸,先前他還是人類時,她就說過,她絕不會對他產生愛情。

    而如今,他甚至已經不是人類了。

    人妖殊途,兩者之間更是鴻溝難越,他怎還能奢求這種東西?

    她不拒絕他,能接受他的愛,已是他費盡心思騙來的情狀了。

    若她知道自己懷抱的是只妖怪,她會怎樣?會殺了他么?她這么愛哭,她會因此哭么?

    他不要她哭。

    他只要瞞住許纖一輩子,他便一直是人。

    他本就是人呀,妖怪是白涉,林玉京想,他只是妖怪的一顆心。

    妖怪不能去愛許纖,他不能給許纖帶去麻煩,但是他管不住自己的那顆心。

    林玉京這樣想著,忍不住低下頭去親許纖,他一下又一下吻著她,忍不住道,“我愛纖纖。”

    這是他生來的命運,林玉京生平第一次如此慶幸自己的由來。

    只是下一刻,他察覺到懷中的人僵硬了一瞬,隨即不自在地揚起脖頸,企圖與他拉開距離。

    林玉京屏住了呼吸,他不知自己做錯了什么,也不知該如何挽回,祈求般地低頭吻上許纖的脖頸,“別這樣。”

    他細細密密地往上吻著,企圖挑動許纖的欲望,讓她需要自己,“別厭棄我。”

    他幾乎是在懇求了,滾燙的淚水隨著話語落下去,“別不要我……”

    別不要他的愛。

    許纖有點被嚇到,在林玉京說出愛這個字眼的時候,她就驚了一驚。

    先前兩人之間誰都沒有提起過這個字眼,但許纖仍知道林玉京愛自己,他的愛無須說出來也清晰明了,任誰都能看出來的。

    許纖不傻,她自然知道,她唯一困惑猶豫的只是這份愛能持續多久。

    她不討厭林玉京,甚至可以說喜歡他,愛或者也有一點,許纖不確定,但絕不是討厭。

    她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在她過去二十多年有限的人生里,實在是沒人對她提過這個字眼。

    家里人表達感情的方式從來都是克制的,無聲的,令人察覺不到的,亦或者是通過暴力與爭吵。

    在她的人生之中,我愛你三個字只出現在電視之中。這導致許纖在大學宿舍聽到舍友跟家人打電話,被舍友結束時說的我愛你驚訝了好久。

    她還以為舍友是特例,結果用心觀察了一下發現大學都不跟家里打電話的自己好像才是特例。

    不要說我愛你,許纖就連正確地表達喜歡的經歷都少有,在父母那邊表達親近受挫算是幾次,除此之外,高中情竇初開時倒是給人家寫過情書。

    面對面她表達無能,將感情訴諸筆端還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圍內。

    跟做賊一樣將情書放到人家柜子里,然后當天就被當眾讀了好幾遍,那份情書還在班級傳閱了好多天。

    唯一幸運的是她膽小到沒署名。

    還能在大家都爭著搶著看那份情書的時候,裝作局外人一般好奇地一起去看那封她用心寫的情書,混在人群之中一同對收到情書的男同學調侃。

    初開的情竇當天就死了個徹底。

    許纖也徹底錯過了早戀的機會。

    但負面影響一直到現在,甚至有持續到未來的趨勢。她若是心動過誰,是死也不會說出口的,更不要說愛上誰。

    也沒有人真正地愛過她,有的只是見色起意的心動,沒怎么了解就對她表白,對她說喜歡,說愛。

    許纖那時候是很平靜的,因她知道對方的喜歡也非常膚淺,所以她能非常平靜地接受或者拒絕別人的表白,虛榮地接受其他人說自己受歡迎的調侃,不過戀愛幾天,男友總是又率先提出分手,控訴她冷暴力。

    談了一兩次,發現戀愛也就這么回事之后,許纖就不再談了。

    她接受表白接受得隨意,腦海里閃念好奇戀愛到底是個什么感覺,這么想著,也就接受了。

    第一次戀愛的對象不算丑,甚至還算得上帥哥,但許纖夢想中的男友一直都是對標二次元紙片人,在頭一回牽手的時候就因為接受不了對方手汗,拒絕牽手而被分手。

    許纖絕不會主動向任何人表白,更不會主動提出分手,所以每次都是被表白,也是被甩的那個。

    她能坦然地面對男人聲淚俱下地控訴自己渣女,控訴她冷暴力沒有心,還能在對方哭的時候貼心地、及時地遞上紙巾。

    但許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林玉京的眼淚。

    不止是因為他哭起來漂亮到令人心碎,更因為她清楚,他口中的愛是真的。

    他流露出來的愛比他說出口的愛要沉重得多。

    而她也心照不宣地享受著他的愛。

    “你別哭,”這次輪到許纖不知所措了,她轉過身,與林玉京面對面,伸手替他擦眼淚,忙不疊哄他,“別哭,我要你要你,只要你好不好?”

    她猶豫著,想多少說句讓林玉京高興的話,不論如何,先哄哄他,跟他說句我也愛你,或者我也喜歡你,只是欲言又止幾次,話到嘴邊卻成了,“我不討厭你。”

    許纖直立起上半身,捧著他的臉,學著他先前安慰自己的樣子,也蹭了蹭他的臉,“我…我沒有不要你。”

    她清楚,自己是個愛意非常匱乏的人,是個徹底的愛無能者,以前分手也多半是因為男友受不了她的回避與冷淡,受不了投進去的喜歡得不到任何反饋,但林玉京不一樣。

    他的愛意仿佛無窮無盡。

    他給予了她充足的愛,充足到溢出來,充足到讓她也有能反饋出去的,給出去的愛意。

    許纖不想讓他難過,她想,如果林玉京真的想聽,她也可以鼓起勇氣,說一句我愛你。

    只是區區三個字而已。

    但她連這三個字都沒有說,在抱住他的時候,林玉京就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臉上的淚水還沒有擦干凈,眼中淚水還在往下落,他就已經開始笑了。

    許纖意識到,林玉京要的東西比她要少得多。

    也不像她那樣,非要確切的愛,非要預設未來的不愛,非要他掏出心來證明真的是愛。

    只要她說一聲不討厭就能哄好了。

    而這句不討厭,是不是謊言他全然不在乎。

    許纖說出來,他就信,他不質疑。

    林玉京閉上眼睛,將許纖擁入懷中,他能感受到,身體之中的另外一個人格也隨著許纖的這句話而平靜下來。

    哪怕她騙他,林玉京想,也只能說明她是肯在他身上浪費心思的,她在乎他,才肯花心思。

    許纖趴在他懷里,指尖還殘留著溫熱的淚水,她心思晃了一下,妖怪的淚水也是溫熱的么?

    再有下一次,許纖又想,她至少得對他說聲喜歡。

    總不能老是教他得不到任何回應,憑空消磨光了情緒。

    第58章

    ◎白蛇◎

    “總不好讓人家破費, 麻煩人家好幾次了。”

    冷情就送行宴一事與陳心商議,“我想著小師妹已經大好,不如明日到林府辭行,送行宴就算了。”

    法海大師因著他們三人,已經在杭州停留了不少時日。

    陳心是可有可無的,屬于什么都行,聽從安排, “我瞧著玉郎君似乎也不大歡迎我們做客。”

    面上是客氣的,只話里話外總想著給他們送行,陳心自然能察覺到對方面具下的不喜。

    小師妹玉兒將養了這幾日,早已活蹦亂跳的了,在一旁聽了兩人的話,不滿地插了一句,“咱們替他們解決了妖怪,吃他們一頓飯而已,我們沒嫌應酬麻煩就不錯了,還輪得到……”

    “慎言。”

    冷情截斷她的話, 正聲道,“這一遭本就是我們麻煩人家,欠下一樁天大的人情,若不是許姑娘替你解毒, 你這小命都難保。”

    玉兒自小在昆吾長大,生來就是高高在上的修士,在她眼里,修士到哪里都是被上趕著捧著奉承的那方,什么時候被嫌棄過麻煩?聞言不大信服地撇撇嘴, “知道了。”

    “我去同法海大師說一聲, ”陳心起身,“明日便去林府辭行。”

    第二日就出了岔子。

    玉兒跟著一塊兒去林府辭行,本憤憤不平地想著去看看到底是個什么人還嫌他們昆吾麻煩,誰知只往廳堂正座上瞧了一眼就被林玉京迷了心去。

    林玉京在人前總是那副樣子,溫雅如玉,翩翩公子,他那副皮囊又生得好,極具迷惑性。

    玉兒一顆少女心怦怦直跳,盯著林玉京挪不開眼,聽見冷情正在辭行,連忙插話道,“我正好餓了,不如留下吃頓便飯再走吧。”

    林玉京的笑僵了一僵,半晌后又恢復那副溫雅的模樣,柔聲細語道,“說得也是,總不能餓著肚子上路。”

    “只是我家夫人近日心情不大好,對我依賴得緊,身邊離不得人,這頓便飯恕我不能作陪。”

    玉兒一顆少女心從砰砰直跳到死寂中間也就隔了不到三秒。

    等林玉京走后,她才不敢置信道,“他怎么是個有家室的?”

    冷情蹙眉,“小師妹,待人接物的規矩你都忘了嗎?”

    “知道了,”玉兒癟了癟嘴,低著頭,“我就是餓了。”

    剛戀心萌動就失戀,她心情不好。

    吃飯也是食不知味的,吃到一半就吃不下了,出城的時候也恨不得直接插雙翅膀飛到昆吾,好離開杭州這個傷心地。

    誰知行至一半,又被個姓高的書生在橋上攔下來,那書生口口聲聲說林公子是妖。

    他一口咬定林玉京是妖,語氣篤定地說妖怪搶走了他的未婚妻。

    玉兒煩不勝煩,“照你說的,冷情師姐跟法海大師都沒有你厲害嘍?你一個凡人在這里胡說些什么。”

    “他真的是妖,”高海慘然一笑,先前林氏宗族的人來尋過他,告訴他林玉京是妖怪,他越想越堅信不疑。

    “他若不是妖怪,何以忽然變化了性情,原先還幫我出謀劃策如何向纖纖姑娘賠罪,結果見了纖纖姑娘,就立刻改了主意。”

    玉兒自己都剛失戀,滿腹委屈,怎么有耐性在這兒聽這個書生的失戀歷程,當即拉著冷情要走,被高海下一句話定在了原地,“先前林府都成了妖怪窩,林玉京的父親,兄長俱都是妖怪,他何以能獨善其身?”

    說的好像有點道理。而且那林玉京生得那么漂亮,非人一般,比她見過的所有妖怪都好看。

    “若他不是妖怪,纖纖又怎會被他迷惑?怎會嫁給他?她分明心悅于我。”

    玉兒上下打量了一下骷髏般的高海,發自內心道,“你這就不大講道理了。”

    陳心在一旁連連點頭,“有時候人還是得認清現實。”

    這句不知怎地惹到了高海,他惡狠狠地瞪了陳心一眼,“你也看上纖纖了?”

    下一句就變成了陳述句,“你看上纖纖了,你也看上她了,你要與我搶她!”

    玉兒看他癲狂的樣子,躲到冷情身后,嚷道,“他就是個瘋子!我還跟他說了那么多話。”

    她懊惱又后怕,“哎呀!”

    法海站在橋邊,并未留心這番爭論,風過,袈裟拂過玉闌干,他垂眸,注視著橋下微波,雙手合十,念了一句佛號。

    霎時間,水波涌動,好似沸騰,隨后化成兩道水綢朝著法海襲去。

    法海抬手,手中現出一金缽,佛光璀璨,立時便令那東西現了原形。

    怨女哀嚎一聲,落在橋上,現出了原形。

    她抬起頭,一臉的傷疤滲人得很,令玉兒跟高海不由得往后退了一句,怨女死死盯著法海,惡念洶涌,“你這死和尚!”

    法海并不發怒,平靜地捻動佛珠,念著經句。

    怨女隨即面皮顫動,妖氣漸消,由惡念轉化成了善念,妖性盡去,變化成了人類時的模樣,神情哀婉,“大師……小女子未曾傷過任何人啊。”

    婉娘跪著,俯下身,“求大師寬恕。”

    “確實如你所說,并未未沾過血腥之氣,”法海道,“只是你化妖時日已久,需進我這金缽凈去妖氣,化去妖性,方才能被超度。”

    她抬起頭,仍帶著幾分身為人類時的清麗,“可是婉娘不愿意被超度。”

    婉娘站起身,“我不愿再做人,做人時總是要跪。”

    說著,周身妖氣忽地席卷而來,她化為一陣水流自法海身邊穿過,婉娘回過頭,暢懷大笑,“還是做妖痛快!那些人都得在我跟前跪下。”

    什么惡念善念,什么妖性人性,她愿意怎樣就怎樣。

    那金缽卻也旋即跟上,覆蓋了她頭頂的那片天空,婉娘心里一沉。

    ……

    見林玉京進門,許纖問,“送走了?”

    “送走了。”

    她松了一口氣,“這幾日他們一直待在杭州,教我總是擔心。”

    林玉京還問呢,“擔心什么?有他們在該安心才是,有什么妖魔鬼怪也不用你出手解決了。”

    許纖哼了一聲,心想還不是替你這個妖怪擔心,口上卻道,“說的也是。”

    她抬起手,好讓林玉京替自己穿衣裳,穿好之后,他忽地半跪下去,替她整理裙擺。

    ……

    法海收回裝著怨女的金缽,手腕一翻,便不知隱入何處,正要走時,那高海卻已在他面前跪了下來。

    “求大師幫小人將纖纖從妖怪手中解救出來。”

    他抿了抿唇,好脾氣地跟這書生解釋道,“許纖姑娘的夫君并非妖魔,她身上帶有避水珠,世間妖魔皆退讓。”

    “可是纖纖……她,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身陷險境。”

    法海語氣疏離下來,“還是不要如此稱呼許纖姑娘得好。”

    “大師說的是……纖,不,她雖說是我未婚妻,可到底未過門,也已經嫁人,如此稱呼確實不妥。”

    “可那林玉京真的是妖怪啊。”

    “他是許纖姑娘的夫君,夫妻一體,你在這里說一些沒有證據的論斷,污蔑他的名聲,于許纖姑娘也并非好事,不可妄言,施主,你著相了。”

    “一見桃花,嗔心莫起。”

    言罷,法海不再看他,繞過他欲要離去。

    身后高海癱坐在地上大笑,“大師已見過她了?起了心思的只有我么?不然何以將她比作桃花?”

    法海腳步頓了一頓。

    陳心趕高海,“去去去!說什么胡話呢。”

    又轉頭對法海道,“大師別理他,這人是個瘋子,逮著誰都胡亂攀咬,別跟他一般見識。”

    陳心還記得將才這書生說自己的事兒,說他倒是沒什么關系,只是怕牽連到人家姑娘,現下見這書生連帶著又牽連上了法海,不免要說幾句解圍,“過會兒指不定還要說玉兒也喜歡上許纖姑娘了呢。”

    法海掩在袖下的手下意識摩挲上那只簪子,垂眸“嗯”了一聲。

    玉兒不滿,“誰說的!我才不喜歡她!做什么胡亂說人?”

    她又不是男人,做什么喜歡一個姑娘?何況那姑娘又是間接導致她失戀的罪魁禍首,不免遷怒些許。

    法海又“嗯”一聲。

    引得陳心側目,驚道,“法海大師?”

    法海這才回過神來似的,后知后覺意識到方才玉兒說了什么,蹙眉,“等你見了許纖姑娘便喜歡她了。”

    喧鬧久了,周圍的人也越聚越多。

    玉兒大怒,“你們都被那個許纖姑娘迷得神魂顛倒的!怎么連法海大師也這么說!”

    法海卻不理她,他也不理人群,只注視著高海,忽然道,“我會在杭州再留幾日。”

    等高海聞聲抬頭,便見那修眉俊目的和尚居高臨下地,冷冷地注視著自己。

    都說我佛慈悲,他卻沒在那和尚眼中找出半點慈悲來。

    “貧僧乃金山寺下一任主持,法號法海,自幼便降妖除魔,從未有妖魔能自這金缽底下逃脫,便是施主未曾聽過貧僧的聲名,方才應也見了貧僧的本領。施主說的事情,貧僧應下了,貧僧會查明許纖姑娘的夫君到底是妖是人。”

    “唯獨一個,待貧僧查清事實,你斷不可再污蔑關乎許纖姑娘的任何人或事。”

    法海想起那日她被人潑血的場景,語氣不由更冷,“還要為她澄清此事。”

    “好好好!”高海爬過去,眼中冒出精光,“他一定是妖怪。”

    法海念了一聲佛號,而后掐了一個法決,高海立時便不能出聲了。

    “言語生妄,施主且先清凈三日。”

    第59章

    ◎白蛇◎

    看熱鬧的人群圍了一重又一重,不知從哪兒丟出來一顆石子砸在高海身上,一個女童聲音脆生生的,“壞蛋!”

    有了開頭, 周圍的人也開始議論。

    “你這書生,白讀這許多年的書,屬實不知好歹,林家郎君從前荒唐是不假,可自從與許纖姑娘成婚后就一心向善了,撥給善堂跟慈幼局的銀子成箱成箱地進,旁的大大小小的法場燈會之類就不提了,你們南山書院也受過人家的銀兩碳火,怎么好意思反過來咬人家一口呢?”

    近日兩夫妻又給官府捐了一筆銀兩,說是要幫著建一個女學。

    唯一容易遭人論長道短的地方大約就是許纖姑娘對生身父母的態度了。

    鬧劇最終在一輛馬車到來時停下。

    車簾被掀開,里頭端坐的公子如玉,容顏秾麗,仿如隔著云端遙遙而來的謫仙。

    “讓法海大師見笑了, ”林玉京微微俯身, 行了一個禮,發絲垂落,端得是風姿郁美。

    他只輕飄飄地掠了地上癱坐的高海一眼,又看向法海,微微一笑, “也不必勞煩大師再在杭州逗留了,今日便將事情理清罷,大師盡可用任何手段來查我到底是不是妖。”

    高海顫抖著,他日夜恨毒了林玉京,可現如今咬牙切齒恨著的人到了跟前,他卻不敢再說半句話。

    ……

    許纖坐在青蛇面前,懷里抱著小黑,偷偷摸摸地看了看四周,做賊一般,悄聲問他,“你再跟我仔細說說林玉京的事情好不好?”

    青蛇卻問道,“他呢?”

    “出門去了,說是什么事情要去收個尾,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不過我讓他給我帶炙羊肉了,到時分你一半。”

    她好奇得很,問題一堆。

    “林玉京變成妖怪的時候疼不疼?”

    “怨女喝了我的血變成厲害妖怪了,金鵬妖也想吃了我,”她突發奇想,“林玉京能不能喝我的血會變厲害嗎?他現在在妖怪里算厲害嗎?”

    如果他在妖怪里排不上名號,她倒是可以給他點血。

    青蛇被這一堆問題砸得頭疼,“別成天瞎想一些有的沒的,喝你的血做什么,他又不修邪道,姑奶奶你可別千萬給他放血。”

    叫白涉知道,又得發瘋。

    小黑從她懷里跳出來,追著一只蝴蝶滾到了廊下。

    “我對你們這些妖妖鬼鬼的不大明白,要不你從頭跟我說一說。”

    “我須得告訴你一點,林玉京與怨女不一樣。”

    青蛇道,“他本就是妖。”

    “我想了很久,這件事情你得知道。”

    他緊緊盯著許纖,觀察她的反應。

    “啊,”許纖眨眨眼,顯得有點傻乎乎的,又“啊”了一聲。

    怔愣半天,忽然發問,“那他怎么忽然就……自從火災之后就變了性子似的。”

    她還以為是物種轉變的副作用呢。

    “唔,這就說來話長了。”

    ……

    青蛇果真從頭到尾給她講了一遍,只是略去了白涉妖身為何的部分,將他不清楚的白涉與許纖的前世今生也略了去,只撿著林玉京與白涉兩者間的關系說了。

    他不知道許纖會如何想,只一口氣說了,最后道,“不管是林玉京還是白涉,稱呼的都只是同一只妖怪罷了,人妖殊途,更何況你又是修士,想離開的話就趁現在好了。”

    青蛇看著蹲在自己面前的許纖,目光流露出不舍,難得遇到個能同自己說得來,玩得來的人。

    他向來不愛跟人打交道,因自己與人類從來都說不到一起去,也不理解他們的所思所想,不懂他們所謂的規矩,更不懂他們用所謂的規矩把自己都框到一個范圍內,束手束腳的。

    許纖是頭一個跟他聊得來的人類。

    若她是一個普通的,謹慎小心遵守規矩的人類女子,如許嬌容那類性格,青蛇也不會跟她講這些,講了是害了她,還不如叫她蒙在鼓里,安穩地在白涉的庇護下度過一生。

    但許纖不一樣,她想法很是不同,并不拘束,現下也有了自保的能力。

    她應該有知道這些事情的權利,也有自己作出決定的權利。

    而且這種事情,越往下拖下去,越不好再澄清,若許纖一輩子都不會發現還好,一旦她自己察覺,爆發出的矛盾只會大不會小。

    何況,許纖已經感受到了不對勁,猜對了一半,猜出剩下的一半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還不如趁著現在和盤托出。

    “你若是不想留下,現在就是離開的最好時機,白涉跟林玉京那邊,由我來攔住。”

    許纖“啊”了一聲,她好像慢了半拍,看青蛇肅了神色,正了語氣,有點懵,反過來安慰他,“不是什么大事。”

    “雙重人格而已,”許纖拍了拍他的肩,“我還聽說有分裂出二十四個人格的呢,林玉京才倆。”

    “你想想,現在情況總是比先前好點的,總算兩個人格不是各自一個身體了。”

    許纖安慰道,“歷史性的進步,算是好了一半。”

    青蛇收到了安慰,神情茫然,不知所措。

    他原本都做好許纖知道真相之后離開的準備了,怎么攔下白涉,跟白涉解釋都預演了不知多少遍。

    “你……不生氣嗎?”

    “還好?林玉京投胎之后也不知道自己是分裂出的人格呀,他不是之后才知道么?”

    不知者無罪。

    “那你,也不生白涉……另外一個人格的氣?”

    青蛇順著她的用詞改掉了對白涉的稱呼。

    “說到這個,”

    許纖托著下巴,她仔細想了想,搖頭道,“我不知道,應該是有一點生氣的?”

    但是這個消息過于震撼,她還在接受當中。

    而且白涉給她付出的已足夠多了,不論是修補她魂魄耗費的修為,還是給她尋來的那些靈丹妙藥,雖然把她給吃成了唐僧體質,但毋庸置疑好處多于壞處。

    加之修補完魂魄,他還愿意應下來送她回去原來的時代,甚至還愿意將林玉京一起送回去。

    原先許纖不清楚這其中所要付出的代價,只以為耗費不多,畢竟那方士與她并無交情,她自己猜認為這代價或許并不大。

    但站在現在來看,將兩個人跨越時間,送回千年去,想想也知道不是個簡單的事情。白涉應是看在前世恩情的份上才應下的。

    許纖一開始就知道林玉京不是什么好人。

    自己的身體壞了就順勢去搶另外一個人格的身體是什么反派行為啊!這么一想白涉都成了受害者了,但是仔細想想白涉一直試圖殺了林玉京收回心臟跟人格的行為也很反派啊!

    果然,不愧是同一個妖怪么?

    如果說在之前,林玉京與白涉不在一個身體里的話,許纖能很快做出判斷該站在哪一邊。她跟林玉京先認識,先戀愛,對白涉幾乎沒有什么印象,也不知道白涉為自己做了什么事。

    但現在兩人在一個身體里,而且有一段時間了,回想以往的相處,林玉京跟白涉肯定是輪著掌控身體的。

    現在回想起來,內心翻涌上來的更多竟然是后知后覺的刺激跟羞惱。

    而且在知道雙重人格的現在,她回想的時候,是能清楚分出哪個是林玉京,哪個是白涉的。

    嘶……她這岌岌可危的道德底線,還好現在倆人在一個身體里了。

    “不過,”許纖轉過頭,問青蛇,“為什么林玉京會被分裂出來?”

    青蛇默了一瞬,關于許纖前世與白涉發生了什么,他也不甚清楚,就挑著知道的講了一下。

    但是林玉京為什么被分裂出來他是清楚的。

    林玉京是白涉的心。

    他不承認自己的心愛著許纖,但是管束不了自己的心。

    “但我現在不知道前世的事情,更不記得他了。”

    許纖垂下眼睫,長長的睫毛微顫,“感覺在這一點上,很對不起他。”

    她只做過一些支離片段的夢,夢到過死亡,不知是她的臆想還是前世真切的死亡。最近還經常夢到一條巨大的白蛇,說來好笑,許纖還以為是胎夢,以往只聽過夢到白蛇生個孩子有帝王之兆,嚇得她忐忑不安了好久,等月經來了之后才放心。

    青蛇沒想到許纖會說這個,他怔愣一瞬,又問,“你不生氣么?”

    沒頭沒尾的一句,許纖卻明了他的意思。

    她看向外頭的蓮池,“有什么好生氣的,不管他是為了前世還是今生,都是為我做的那些事情,而且他不是也不記得前世的事情了么?被林玉京這個壞蛋給搶走了。”

    說起來這個許纖也難免有些無語,林玉京這個人還真是,什么都要爭要搶。

    前世今生到底是不是一個人的話題爭辯起來也是無窮無盡。

    許纖不想拿這么深奧的問題來為難自己,人家對她好,她加倍還回去就是。

    圣人論跡不論心。

    就是,難免有點忐忑不安。

    如果他們發現報錯了恩怎么辦?她到底是不是前世的那個恩人呢?

    如果是的話,她又不知道前世的事,倘若林玉京提起以前,她該怎么回應呢?如果不是的話……許纖有些不敢想下去。

    她好像不生氣,也不該生氣。

    就是胡思亂想到某個點,莫名其妙的難過。

    前世的她是不是會更好?所以才引得白涉如此,生了心魔。

    【作者有話說】

    纖纖這里沒有前世今生煩惱,也沒有倆人格的煩惱。

    以下涉及劇透!想看的小天使繼續往下看可以!不想看的小天使緊急避難!

    前世是今生的她穿過去的,是一個莫比烏斯環。纖纖這樣的性格,很難對人說愛,更很難主動表達好感,因為今生得到了白涉(林玉京)足夠的愛,知道了確切的結局,穿回去的時候才會主動一點!前世篇打算到時候放到番外!本文等下一個高潮過去就完結了!不知道還有多少字啊啊啊好難預估,番外打算寫前世篇,還有現代篇,大家還想看什么可以點* !

    第60章

    ◎白蛇◎

    月光下,青蛇攏著手,懶散地靠在柱子上,他今日穿了一身淺青色的衣裳,幾乎與旁邊的藤木融入一體。

    他在等白涉。

    不管是林玉京還是白涉,在進入與許纖居住的院子時一向謹慎,不會直接用妖怪的形態現身在房門前,而是先換一身衣裳,再像個真正的,普通的人類似的,從院門走進來。

    而這個甬道就是白涉的必經之處。

    他等到后半夜,才聽到腳步聲。

    青蛇轉頭望去,竟一時分不清向自己走來的人到底是林玉京還是白涉。

    對方一身淺色衣裳,世家貴公子的打扮,姿態從容優雅。

    “纖纖呢?”

    “睡了,”青蛇猜測現在這個應是林玉京, “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說。”

    林玉京也不知是從何處開始往這里走的, 披了一身潮濕的夜色, 行走間衣衫帶動的風都冷得驚人。

    他望向許纖房間的方向,腳步停下來,口中道,“何事?”

    “法海打發走了么?”

    林玉京聞言冷哼了一聲, 很明顯不大愉快, “已經走了。”

    這件事已經攪擾了他好幾天,今日才終于結束,一想起法海心情就不虞,又有個討人嫌的高海在,林玉京前所未有地討厭海這個字。

    青蛇嗅到他妖氣之中濃重的殺意, 不由得問道,“你沒殺人吧?”

    他的妖氣越發黏膩了,渾濁暈沉成一團,青蛇從中分辨不出是否有血腥氣。

    “纖纖會不高興的,”林玉京淡聲道,“想要殺他也無須臟了我的手。”

    “怨女呢?”

    林玉京知道青蛇在擔心什么,“被那個和尚帶走超度了。纖纖對她還挺上心,我也不會蠢到去跟她一般計較。”

    對怨女來說,被超度之后進入輪回,也不用受地獄之苦,是條好路。

    這些曲繞盤覆的陰謀白涉都是瞞住青蛇的,青蛇只能猜測著,兼之從林玉京這邊窺得一二。

    “妖氣還能壓住么?”

    “那個廢物壓不住而已,”林玉京道,“我定是不會嚇到纖纖的。”

    他言語間已經有了些許不耐煩。

    青蛇也就不再問,回頭看著他又整理了一下衣冠,小心無聲地進了屋去。

    ……

    許纖一覺睡醒,睜開眼,林玉京已經躺在她身邊了。

    他難得閉著眼睛,只是縱然許纖已經非常輕手輕腳,他還是在她坐起身的時候睜開了雙眼。

    妖怪的精力都是這么無窮無盡么?昨天不知出去處理了什么事情,也不知什么時候才回來,仍舊能跟她一塊起床,甚至就像是已經洗漱過了一樣,頭發齊整,容色昳麗,沒有一點熬夜的憔悴。

    有了林玉京是妖怪的前提,原先的那些疑惑現在此刻都迎刃而解。

    許纖任由林玉京把她攬入懷中,聽著他問自己,“不再睡會了么?”

    許纖不回他,反問,“事情都辦妥了嗎?”

    她稍微想一想也知道他要去辦的那些事情不可能是什么正經的生意上的事。她就是故意問的,想看看林玉京如何回答。

    林玉京道,“嗯,以后就不會跟這幾天這么忙了。”

    他低頭細細吻她的頭發,“之后我就日日陪著你,再也不同你分開。”

    許纖抬頭,看了林玉京的臉半晌,忽地傾身過去,在他下巴上親了一下。

    這個舉動顯然讓他措不及防,直接愣在了原地,甚至等許纖都從他懷中離開,下了床,他才反應過來,沒了方才游刃有余的模樣,有些狼狽地抬手捂上許纖剛剛親過的地方。

    許纖不理他,自顧自地給自己穿衣裳,她系上內衫的時候,林玉京貼到她身后,想要接過接下來的活,被許纖抬手避開。

    她也不知道哪里來的一股子無名火。明明昨天跟青蛇說話的時候一點都不生氣,結果今天跟林玉京說了幾句話,想到他跟自己的開始是因為報恩,中間出了什么差錯,他可能報錯恩,報到旁人身上去,就莫名心頭火起。

    許纖晾著林玉京,趁著那股怒氣給自己穿好衣服,見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終于忍不住開口問,“你當初是為什么看上了我的?看上了我哪里?”

    林玉京怔愣一瞬,“就是看上了你,你哪里都好,哪里我都看上了。”

    “一眼看上的無非就是臉,若有朝一日我容顏老去,再有一個跟我生得一模一樣的人出現,你是不是又會看上人家?”

    “跟生成什么樣無關,”林玉京搖搖頭,“無論纖纖變成什么樣子,我都能一眼認出纖纖。”

    何況,他也不會讓她經受生老病死的苦楚。

    以往許纖從不跟他計較這些事情,也少提,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如今提起來,他反而高興。只是心疼許纖生怒。

    他笑起來,“纖纖吃什么醋?纖纖現如今已經修道,若我有朝一日變心,纖纖可輕而易舉取了我的性命去。”

    許纖被他這一說,才意識到自己方才那些話確實聽著就是吃醋,她一邊懊惱自己怎么一時昏了頭,說出這些話來,一邊隨著林玉京的擁抱走向了他。

    他彎下腰來,那張俊秀的臉湊近,許纖滿心就只有他真好看這一個想法,什么不好的情緒都沒了。

    她連眼睛也不閉,目光又落到他薄紅的唇上,不由得心搖意蕩。

    只是她越坦然,林玉京反倒害了羞,面上緋紅,閉上了眼睛。

    兩人的距離已經近到許纖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睫毛的顫動。

    她心里癢癢,踮起腳,將最后一點距離給泯滅掉。

    在知道林玉京是妖怪之后,很多以前未曾在意過,但下意識覺得不對的細節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釋。

    許纖忽地想起忘了問一問林玉京的妖身到底是什么,也不知好不好看。

    她只走了那么一下神,隨后就被迫專注于面前的事情了。

    唇齒間交換了一個來回,許纖踮腳踮累了,剛想離開,后腰落上了一只手,把她往上托舉著,又教她與那具灼熱的軀體貼得更近了。

    現下倒是不涼了,許纖想著,方才穿好的衣裙又一件件落到地上去。

    隨后便是男子的衣裳一件件覆了上去。

    【作者有話說】

    非常久違的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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