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凝煙匆促逃回到了藏梨苑,緊緊關上門,后背靠在門上出神許久,才閉了閉眼睛,脫力般走到屋內坐下。
“郎君回來了。”不知隔了多久,她聽到院外響起寶荔的聲音。
第一反應竟是葉南容怎么來了,恍惚了片刻,才意識到自己傻了,他們是夫妻,他是她的丈夫,自然是要來她院里的。
她收拾起情緒起身相迎,葉南容進來一見她便彎出笑說:“等久了吧。”
凝煙清楚看到,他如今看她的目光里滿是思念與情深,若是過去,她一定欣喜若狂。
“不久。”凝煙搖頭,朝他柔婉一笑。
葉南容去牽她的手,凝煙指尖僵了僵,葉南容感覺到她的不自在,只更用力的握緊,他知道他們之間隔閡太久,他會將一切彌補。
“時候不早了,我讓人送水。”葉南容溫聲說。
凝煙心跳漏了一拍,甚至已經不記起他們有多久沒有同床,只想閃躲,“我的身子,不能。”
“我知道。”葉南容目光痛了一下,凝煙一人忍下這么多的苦楚,他卻從不知道緣由,還因為此誤解她,“我只陪著你,抱著你。”
聽得他這么說,凝煙松出口氣,葉南容站起身去叫水,丹楓端了兩盞湯進來,“夫人與郎君方才在宴上吃的都不多,沈夫人特意準備了葛花玉藕湯。”
她將湯放到兩人面前,“夫人郎君不如喝了再歇息。”
葉南容頷首,給自己和凝煙都盛了一碗湯,丹楓親眼看著兩人喝下,把碗勺收拾退了下去。
凝煙沐浴過率先躺到床榻里側,聽著凈室里的水聲響起又落停,她心緒難定的閉緊眼睛。
放輕的腳步聲自遠走來,隨著最后一盞燈熄滅,屋里徹底暗了下來,凝煙身后的床榻一沉,緊接著身子就被擁進葉南容懷里。
“睡了嗎?”葉南容頭靠在她后頸處問。
妻子沒有發出聲音,但懷里的身子卻十分僵硬,葉南容也不揭穿,妻子對他有隔閡很正常,只要她肯給他機會,肯原諒他就好。
凝煙閉著眼睛裝睡著,身后的呼吸很沉緩,就在她以為葉南容已經睡著的時候,他輕輕開口,“我喜歡你。”
凝煙呼吸微停,葉南容將頭埋在她的頸窩,低聲道:“我也不知道我那時候為什么會那樣愚鈍,我裝著不在意,其實我是那么想看你對我笑,那么喜歡你嬌羞可愛的模樣,如今想起來,我那時的故作清高,是多可笑,就好像被什么蒙住了心,總覺得不喜歡你才是對的。”
“我折磨自己,也讓你傷心,讓你對我失望。”葉南容后怕的蹙起眉,雙臂更用力的圈緊懷里的凝煙。
心口升起的強烈情緒沖進腦海,反讓他感覺神志變得極為沉重,不可抵抗的困乏之意襲來,大抵是連日的奔波耗盡了精力,他合上眼睛前還在無比慶幸的說:“好在,我醒悟的不算遲,凝煙,我們重新來過。”
凝煙心臟沉悶的跳動著,每一下都讓牽動著她的所有不舍,和最初嫁與葉南容時的那份憧憬歡喜,鼻尖忽的發酸,越發用力的閉緊雙眼。
丹楓悄無聲息的勁行在月色下,葉忱所住的廂房在沈府最西邊,她跨進月門,就見坐在院中石亭里的葉忱,他正自己提著茶壺在倒茶,茶水傾落的聲音在靜謐的夜色下由顯的沉壓,楊秉屹站在一邊,臉色更是罕見的肅然。
“大人,丹楓來了。”楊秉屹低聲說。
葉忱沒有作聲,只看去一眼。
仿佛立于頂峰的睥睨和威懾感渾然天成,自打從天明教離開,楊秉屹就已經有這種感覺,除非大人刻意收斂,否則有時連他都畏于直視。
丹楓走上前,同樣頂著壓力,拱手道:“稟大人,三公子用了湯,已經睡下。”
那湯里放了些東西,喝下的人要不了多時就會困倦難當,沉沉睡去。
“睡下?”葉忱在笑,語氣卻冰冷,“睡在一起。”
他唇角輕勾著,眼里沒有半點笑意,凌寒犀利的眸光讓丹楓和楊秉屹皆是一身冷汗。
葉忱以前還能控制,他覬覦的是自己的侄媳,自然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們的耳鬢廝\.磨,親密無間,可如今不能,沈凝煙從最初就是屬于他。
她的每一寸都是他灌溉養大,她最初的心,全是他的。
葉忱拈起茶盞,指腹來回碾磨著杯壁,眼里升起噬骨的狠戾,杯盞應聲而碎,鋒利的瓷片直接被他握進掌心,皮肉被割破,淋漓的血珠順著掌心躺下。
*
翌日清早,凝煙起來時葉南容還沒有醒,她坐到妝鏡前梳妝打扮。
聽到丫鬟進出的聲音,葉南容才睜開眼睛,詫異自己竟睡得這樣沉,身邊空蕩蕩的沒有了妻子的氣息,他慌了一下,就聽凝煙的聲音傳來。
“夫君醒了。”
葉南容循聲望向凝煙,目光一松,“你在這里。”
他是以為自己走了嗎?對上凝煙遲疑的目光,葉南容抿住唇耳朵略微發熱,他起身走到凝煙身旁,干脆也不掩飾,“我追來的一路上,夜夜都想著你就在身邊,睜開眼卻都是空。”
過往凝煙從未想過能從他口中聽到這樣情濃的話,從昨日到現在他卻一直說,她面頰暈紅,不自在的低下目光。
葉南容深凝著她嫣然一片的臉龐,低垂的眼睫纖柔如羽,細細扇一下,就令他心尖發軟。
他后悔自己為什么不早些坦蕩面對自己的心意,他究竟錯失了多少美好。
凝煙被他瞧的思緒如落葉紛亂,蜷了蜷指尖:“你快去更衣。”
葉南容嗓音柔情似水,“馬上去。”
他洗漱過從隔間出來,正巧溫氏差人來請兩人過去一同用早膳,葉南容頷首應下,替凝煙扶起鬢邊的細發,將手掌遞給她:“走吧。”
看著遞來眼下的手,凝煙神思微恍,也有一雙手,每次都會溫柔的遞到她身前,她快速眨了下眼,牽住葉南容的手,走出院子。
花廳里,除去溫氏,沈老夫人和沈凝玉也在,溫氏熱絡的招呼兩人坐下,關切詢問葉南容睡得可習慣。
葉南容彬彬有禮的應答:“一切都很好。”
“那就好。”溫氏笑呵呵的讓下人端來早膳。
幾人正用膳,沈從儒從花廳外進來,溫氏放下手里的筷箸吩咐丫鬟:“去給老爺拿碗筷來。”
沈從儒擺手對葉南容道:“我與葉大人要去府衙,他讓我來叫你,你若吃好了,就一起去吧。”
凝煙目光動了動,沉默不語。
葉南容想起昨夜六叔對他說的暗查天明教一事,頷首起身,“我這就去。”
“也不急在一時半會兒啊。”溫氏目光望向外頭,見葉忱正側身等在遠處的洞門下,“讓葉大人一同來用就是。”
凝煙順著秦氏的視線看出去,那道迎風而立的身影淡渺如云,看到他微微朝這邊側過臉,凝煙忙轉開視線,捧著碗的手收緊。
沈從儒則擺手說:“我們還有要緊事。”
他說罷轉身出了花廳,葉南容向幾人告辭也跟了出去。
“這么著急。”溫氏抱怨了句,對凝煙說:“我們自己管自己吃。”
凝煙頷首,再次抬起眼眸看向屋外,只看到三人的背影。
葉南容隨著葉忱坐上馬車,昨夜他一直沒尋到機會跟六叔解釋自己與凝煙的事,便想趁這時候說。
“你有話要說。”葉忱看他欲言又止,直接問道。
葉南容對上葉忱淡漠看來視線,心里沒來由的感到慌神,他自覺羞愧,躊躇開口,“關于我與凝煙。”
“這是你自己的事,無需對我說。”葉忱打斷他,語氣些微莫測,“你只要自己想清楚就好。”
葉南容緘默片刻,道:“那份放妻書。”
“我現在也沒法給你不是么。”
葉忱審視的目光讓葉南容忽然感覺后背生刺。
葉忱看了他一會兒才又接著道:“我以為你現在的心思該放在夏巡上,既然來了,就別浪費這次機會,好好看看民情,看看當下百姓所處的生存環境,只有切身體會過于你日后處事才會大有裨益,而不是沉溺在兒女之事上。”
葉南容收斂起思緒,鄭重頷首,又問:“六叔說天明教徒扇動民心,意在謀逆,那我們應該趁他們還不成氣候,一舉剿滅。”
葉忱未置可否,“天明教眾遍布多地,而且他們在暗,我們在明,貿然行事無異于打草驚蛇。”
他抬眼看向葉南容,“若是以身犯險,將其引出來,倒是可以一試。”
另一邊,凝煙等人用過早膳后,溫氏又借口關心,拉住她噓長問短,說著說著,便往葉南容的幾個兄弟身上引,“我聽聞葉五郎還沒有娶親,年歲倒是與玉兒也相仿。”
沈凝玉一聽就皺起了眉頭,“母親,你說什么呢!”
凝煙知道繼母對自己改變態度的原因,但沒想到她還打著要將凝玉也嫁進葉家的主意。
“我與你阿姐說話,你插什么嘴。”
沈凝玉被溫氏斥了一句,氣惱跺腳,扭頭對凝煙說:“阿姐你別聽母親亂說,我不愿意。”
凝煙見她氣的眼睛都紅了,在想到之前溫氏意圖讓她嫁給陸云霽的事,心里一陣悵然,溫氏滿心為自己女兒籌謀,卻從沒想過她自己是不是愿意。
她想了想對溫氏道:“五弟是三房所生,我與三叔母也并不那么熟識,五弟的親事如何,更是不好過問。”
事實也確實如此,葉家郎君的親事,哪里輪的到她插嘴。
溫氏卻當是她還在記恨自己,恨咬了咬牙,滿心不忿,如今繼女嫁入高門,倒是敢公然拒絕她的話了。
溫氏壓下心里的不悅,笑道:“這我知道。”
她心里暗暗盤算著,又道:“你出嫁之后,玉兒成日說想阿姐,你這會兒來也不會久住,只怕她倒時又要難過了。”
她說著坐直身體,拉住自己女兒的手,“依我看,你這回不如就隨你阿姐回去,就當照顧你阿姐,給她做個伴。”
沈凝玉知道母親這是還不放棄讓她嫁高門,她心下氣急,甩開溫氏的手,溫氏氣得拍了她一下,“你這孩子。”
沈凝玉捂住手臂,委屈不已。
“母親快別生氣。”凝煙忙攔下又作勢要打的溫氏。
沈凝玉躲在凝煙身后,兩眼通紅,凝煙護著她,溫聲道:“若阿玉肯隨著去陪陪我,倒也好。”
“陪阿姐我自然愿意。”沈凝煙望了眼溫氏,“但母親那話我不愛聽。”
只要凝煙肯將女兒帶去,溫氏的心事也算了了,她裝作沒辦法,“好好,我不說你,不管你行了吧。”
凝煙安慰了沈凝玉幾句,管事從屋外進來,向幾人請了安后,對溫氏道:“夫人,老爺讓人來傳話,說要與葉大人和姑爺去查看江堤的整修進度,這幾日怕是趕不回來了。”
溫氏聽后頷首說:“我知道了,你讓隨行的下人一定要伺候好葉大人和姑爺。”
“欸。”管事應了聲,退出屋子。
*
才破曉的江面霧氣繚繞,江風吹著湖面掀起滿江波瀾,河工還沒有開始做工,只有幾個巡查的頭頭在河堤查看情況。
一行人自江邊走來,衙差在前頭開道,沈從儒略低著腰,抬手對走在后面的葉忱道:“葉大人這邊請。”
葉忱遠睇著江河,“沈大人將上下游都加筑堤壩確實可以分流洪水,但是馬上就到汛期,竣工時間可算過。”
沈從儒篤定道:“大人放心,離汛期還有兩月,竣工絕對沒有問題。”
“哪便好。”
葉忱尋看過進程,對沈從儒說:“去上游看看罷。”
沈從儒立即頷首:“船只已經備好,大人請隨我來。”
沈從儒走在前面引路,待葉忱與葉南容登船便下令起錨。
穿行了一段,越接近江河中央彌滿的霧氣原是濃烈,可見度十分低,三人站在船頭,沈從儒道:“今日天陰,只怕這霧要過了晌午才能散去。”
葉忱默然頷首,葉南容則鎖眉望著濃霧深處,忽的瞇起眼眸,“六叔看那是什么?”
他手指向出現在遠處江面上的幾艘小舟,因為霧大的原因,一直到靠的有些近了才被發現。
舟上的人黑衣遮面,最前頭的以伏擊的姿勢弓著腰,似隨時會飛身襲來,后面是一張張拉滿的弓。
沈從儒臉色大變,聲音都開始打抖:“來人,來人!有刺客!”
“咻——”
尖銳的破空聲伴著沈從儒的話音飛射而來,飛轉的箭頭轉眼就在面前,沈從儒嚇得魂飛魄散,好在楊秉屹眼明手快,拉住他往旁邊一拽,箭矢飛速擦身,深深扎進了船欄。
官差一涌而上,楊秉屹見沈從儒沒有大礙,跨步攔到葉忱和葉南容身前,“大人,三公子,你們先進艙房。”
船上的黑衣人縱身躍上甲板,與官差打斗在一起,葉忱后往艙房后退,其中一個刺客暴怒朝他飛身而來,“你這狗官,你殺我大哥,我要你償命!”
兩眼通紅充血的刺客正是師鷺,她萬萬沒想到自己錯信了這狗官,害死了大哥,今日她一定要他償命!
冷光乍現的劍鋒直朝著葉忱刺去,葉南容臉色頓變,抓起手邊的凳子猛厲摜砸向師鷺,“六叔快進艙房!”
葉忱退進艙房,師鷺目次欲裂,朝著葉南容揮劍劈去,葉南容雖然會一些手腳,但顯然敵不過師鷺的身手,他額頭大汗淋漓,瞳孔凝緊,被逼近的劍鋒逼的節節后退。
還有越來越多的黑衣人翻上船,亂箭飛射,廝殺聲一片,葉南容用手抓住了師鷺刺來的長劍,鮮血順著長劍淌落,喉嚨大口喘著粗氣。
楊秉屹命手下保護葉忱,又道:“屬下去帶三公子回來!”
葉忱對他伸手道:“袖箭。”
楊秉屹立刻把袖箭遞給他,葉忱執起袖箭,對向外頭,深暗的眸里逐漸透出殺意。
楊秉屹目光何等敏銳,三公子與師鷺雖然離得很近,但他還是能分辨出,大人的箭,指向的是三公子!
他不敢置信的扭頭,葉忱面容冷峻,眼里的陰戾更加令他驚恐。
楊秉屹聲音又低又急:“大人。”
第42章
午后,凝煙與沈凝玉、溫氏正陪著沈老夫人一起打葉子牌,下人慌張跑進花廳稟報,“老夫人,夫人……”
見來人慌慌張張,溫氏皺眉斥責,“什么事情,這么大驚小怪。”
傳話的下人吞了吞口水,“老爺和葉大人,還有姑爺在巡查,在巡查江堤的時候遇刺。”
溫氏推翻了手里的牌,站起身質問,“怎么回事!”
“是天明教的余孽,埋伏在半路。”
“你說什么!”溫氏驚的身子晃了晃,沈老夫人更是急的說不出話,沈凝玉趕忙扶住老夫人,“祖母別急。”
天明教……那無疑是沖著小叔去的!
凝煙臉上血色褪盡,腦海里閃過的全是他們在天明教被追殺,葉忱昏迷不醒的樣子,她握緊手心,手里的牌硌痛著皮肉。
溫氏怒喝:“我是問你人有沒有受傷,老爺怎么樣了!”
沈凝玉急的跨步上前,“你快說!”
下人趕緊道:“老爺沒事,葉大人與姑爺,似乎都受了傷,一人傷的嚴重。”
其余幾人略微寬心,凝煙卻手一抖,手里的竹牌掉直接落在地。
沈凝玉趕緊跑回到她身邊,見她臉色蒼白,低聲安慰:“阿姐別急,姐夫一定沒事的。”
沈老夫人也趕緊安慰:“是啊,你先別急。”
凝煙怎么放心的下,扭身問下人:“他們現在人呢?”
“正在回來。”下人對著溫氏道:“老爺讓人快馬來送信,讓夫人趕緊備好大夫。”
溫氏一刻不敢耽擱:“我這就去。”
凝煙也無法再坐得住,“我去前院看看。”
沈凝玉緊跟上她,“我陪你。”
凝煙焦灼等在前院,沈凝玉讓她坐一會兒她也不肯,就這么站著眺望。
一個人傷的重,那是誰?是誰她都不敢想。
凝煙只覺得等待的每一刻都心急如焚,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聽到一行倉促的腳步聲,她倏忽抬起頭,沈凝玉也搖著她的手臂,“來了來了!”
步道那頭,葉南容眉頭深鎖,快走著與旁邊的說這話。
沈凝玉喜出望外,“姐夫沒事!”
凝煙目光恍惚了一下,松神之后,是揪心的擔憂,受重傷的是小叔……
葉南容看到凝煙,停住話頭快步走到她面前,見她眼眶濕紅著,必然是嚇壞了,他柔聲道:“讓你擔心了。”
凝煙看向他身后,小叔怎么沒有來……
葉南容輕撫她的肩頭,“可是嚇著你了?”
凝煙胡亂收回目光,“你有沒有事?”
看到他垂在身側染滿血跡的手,大驚道:“你的手。”
“皮外傷。”葉南容安撫的對她笑了笑。
凝煙拉起他的手,被刀刃卷開的皮肉深可見骨,她指尖發抖,眼里全是慌亂。
葉南容見她如此心都疼了,“真的不打緊。”
凝煙隔了一會兒才點頭,院門外還是沒有葉忱的身影,她終于忍不住問:“小叔可有受傷?”
葉南容緊鎖起眉心,眼里冷意一劃而過,“六叔被天明教徒所傷,傷勢嚴重。”
凝煙心臟頓時被慌張席卷,傷勢嚴重,她閉了閉眼,干澀問:“那他現在人呢?”
“楊秉屹害怕耽擱,直接將六叔送去了醫館。”葉南容道。
而他原本還要審問捉拿的余孽,但是怕凝煙擔心,所以才趕著回來一趟。
凝煙勉勵按下已經擔憂到不能自已的心緒,“我給你包扎傷口。”
藏梨苑里,寶杏寶荔進進出出的端水拿上藥,看到溫氏和沈老夫人過來,趕忙請安:“老夫人,夫人。”
“凝煙與姑爺呢?”沈老夫人問。
“回老夫人,在屋內。”
沈老夫人點頭,與溫氏一并走進屋內,凝煙正低著頭幫葉南容擦拭掌心的血跡,每擦一下,她的手就抖一下,眼前全是過去小叔托著她的手,幫她處理傷口的畫面。
葉南容看到走進屋內的兩人,開口道:“祖母,母親來了。”
溫氏憂心忡忡的問:“你傷的可要緊,我們聽著消息都快急死了。”
葉南容和聲道:“沒什么大礙,讓大家擔心了。”
他轉眸看向眼中含淚的凝煙,“也讓凝煙擔心了。”
凝煙說不出話,輕輕搖頭,拿起白布給他將手包好。
葉南容舍不得走,但他還有要事在身,如今六叔重傷,有些事必須他去處理,他對溫氏與沈老夫人道:“祖母與母親來得正當時,我還要去衙門,就請你們多陪陪凝煙,我怕她胡思亂想。”
溫氏點頭,“你安心去忙就是了。”
葉南容用沒有受傷的手握住凝煙的柔荑,輕揉搓她冰涼的掌心,“那我先走了。”
凝煙輕輕點頭,叮囑道:“你小心別碰著傷口。”
葉南容給了她一個安心的微笑,起身向沈老夫人和秦氏告辭。
沈老夫人坐到凝煙身旁,見她心神不定,寬慰道:“如今三郎沒大概,你也不用擔心了。”
凝煙勉勵朝祖母彎了個笑,點頭說:“我就是嚇著了,祖母身子不好,快回去歇息吧。”
溫氏也道:“是啊,我和玉兒在這就是了。”
沈老夫人這才點頭離開。
而凝煙一顆心卻根本沒法平復,直到下人來傳,說葉忱也回到了府上,她緊繃的心弦才得以放松些許,輕閉了閉眼,滿心余悸。
溫氏對凝煙道:“我看我們也得去探望探望。”
凝煙也想知道葉忱的傷勢究竟如何,可她怕自己失態,手扶在桌沿,反復握緊又松開,還是搖了頭,“我實在疲憊就不過去了。”
她喚來丹楓,“你陪母親一起過去。”
溫氏見她面色一直不好,便也沒有強求,“那你好好休息。”
西邊廂房,楊秉屹守在院中,看到前來的溫氏幾人,走上前躬了躬腰:“沈夫人。”
溫氏關切道:“我來看望六爺。”
楊秉屹沒有讓行,只道:“大人這會兒還有醒來,恐怕不便進去。”
“還沒有醒?”溫氏凝起眉,暗道六爺這次恐怕是傷的不輕,他人在江寧受得傷,他們都逃不了要擔責,想了想說:“那等六爺醒來,楊護衛務必通傳一聲。”
楊秉屹點頭。
溫氏離開后就回了自己院子,丹楓則回到藏梨苑。
凝煙心神不寧的等在屋內,一見丹楓回來,便起身走到門檻處問:“小叔如何了?”
丹楓道:“楊秉屹說大人傷重,如今還在昏迷中。”
凝煙聽到葉忱還在昏迷,只覺五臟六腑都攪的抽疼,“他傷在哪里,怎么會還不醒。”
“據說是被暗箭穿了胸。”丹楓見凝煙本就不好的臉色愈發慘白,低聲道:“其余奴婢也不知。”
凝煙抬眼望向廂房的方向,打在眼皮上的殘陽,照的她頭暈目眩。
“夫人可要去看看?”丹楓悄聲問。
凝煙手指掐著門框,指緣繃白,她不是醫者,去也無用,“你隨時留心著,等小叔醒了,就來告訴我。”
丹楓點頭。
這夜葉南容與沈從儒都在衙門里忙碌,沒有回來,而凝煙則轉轉反側了整整一夜。
清早起來時,只覺得整個人都昏昏沉沉。
寶杏寶荔進來伺候,她則望向丹楓問:“如何了?”
丹楓遲疑片刻,搖頭說:“回夫人,大人還是沒有醒。”
凝煙不想再等了,“我去看看。”
她趿上鞋起身,“給我更衣。”
凝煙一路去到廂房,剛走進院子,就見楊秉屹端著盆水從屋內出來,搭在盆沿的帕子染著血,將清澈的水洇的鮮紅。
凝煙發白的唇顫了顫。
楊秉屹看到凝煙出現在院中,心事重重的雙眸頓時一亮,“夫人來了。”
“小叔醒了嗎?”凝煙問。
楊秉屹點頭,“剛醒過來。”
凝煙即便聽到葉忱已經醒了,也必須要去看看他究竟傷的如何,怎么會那么多血,“還請楊護衛通傳一聲。”
楊秉屹道:“大人交代了,夫人來,直接進去便可以。”
凝煙心里一陣難受,點頭走上前輕推開門,鋪面就是一股血腥味,夾雜著藥味。
葉忱闔眸靠坐在床榻上,蒼白的臉上沒有什么血色,心口處包扎著新換的白布,已經又有點點血跡滲出,他傷的很重。
凝煙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看到葉忱這般虛弱落拓的模樣,她心里,他就是及強大的存在。
她眼圈不由得發紅。
葉忱似有所覺的睜開眼睛,那一眼直接望進凝煙心深處,帶著燙意的溫度將她裹挾,“你來了。”
他聲音微微沙啞的說:“怎么一來就讓我看見你哭。”
凝煙如夢初醒,偏頭眨去淚意,對葉忱道:“我來看看小叔的傷勢。”
她嗓音有些哽咽,深呼吸了一下才恢復平穩:“我給小叔帶了些滋補養生的藥材。”
葉忱將目光落到她捧著錦盒的雙手上,聲線輕忽,“不用這些,你人來了就好。”
凝煙眼簾慌顫,她告訴自己,只是來看望小叔的傷勢。
定了定心神,凝煙走上前將手里的盒子放到桌上,“看到小叔醒來,我也就放心了。”
以往她可以說關心的話,如今卻連對面而視都是不自在。
既然小叔已經醒了,那應當也沒有大礙,她整理好紛亂的心虛,打算告辭。
葉忱很輕的開口,“幫我倒杯水吧。”
凝煙點頭,看桌上就有茶,伸手探了探溫度,已經涼了,轉頭說:“我去換壺熱茶。”
“就這樣罷。”葉忱說。
凝煙眉頭皺緊,“你還受著傷,怎么能喝涼茶。”
葉忱微笑看著她沒有說話,目光卻深。
凝煙不敢看他的眼睛,轉身去換了茶水進來,倒了一杯走到葉忱床前遞給他。
葉忱接過茶盞卻沒有喝,指腹輕輕廝磨著杯壁,似乎在感受上面殘留的溫度,而后輕笑起來,“煙兒,你這樣,會讓我認為你其實在意我。”
凝煙心跳險些停止,捏緊了手指解釋,“我與小叔是親人,又受你許多照顧,自然關心在意的。”
葉忱沉默平靜的看著手中的茶盞,心上覆滿寒霜,手背上青筋浮現,每一下的跳動,都代表他此刻花了怎么樣的力氣,來壓制自己心底的魔障。
一句照顧,一句親人,她就打算把事情揭過?
原來乖巧的小姑娘也能這么讓他生氣,葉忱只覺寒意浸心,她怎么不會呢,前世的她更加決絕,心狠到讓他絕望,肝腸寸斷。
凝煙已經沒有辦法再留下去,多待一刻,負疚感和亂入纏麻的心緒都會讓她受不了,“我就不打擾小叔休息了。”
她轉過身,手腕被輕輕握住。
凝煙徹底停了呼吸,手腕上的圈縛讓她感覺整條手臂都麻了,而這時候,門被人在外叩響,“大人,三公子與沈大人求見。”
凝煙腦中嗡鳴一聲,頓時空白了一片,第一反應就是去掙扭被握住的手腕。
然而不知為何,她感覺小叔也沒有多用力,自己就是掙脫不得。
葉忱呼吸極緩極沉,他的掌心細微在顫抖,只有他自己只道他用了多大的忍耐,否則,他恐怕會折了她的翅膀,讓她哪里都去不了。
更別想逃去葉南容身邊。
哪怕如前世那樣,到了棺木里,也要與他在一起。
“小叔!”凝煙扭頭驚慌失措的看著葉忱。
他目光平整,甚至沒有波瀾的看著她,“按你說的,你不過是來看望我的病情,有何可緊張,煙兒,你在逃避什么?”
深晦的目光不容凝煙有半分躲閃,溫柔下的強勢更是讓她大慌,她一句話都說不出,抿唇費力掙動手腕。
葉忱卻不放。
看到他傷口處又繃開滲出的血跡,凝煙哪里還敢掙扎,另一只手情急抬起去捂他的傷口,指尖才輕觸到又立馬彈開。
她難過的想哭,用了所有理智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已經與小叔解釋過,之前是我不懂事,我以為小叔能明白。”
葉忱蒼白的唇壓緊的凌厲,凝煙何嘗不知道自己說的話過分,她甚至從未對誰說過這么無情的話,可她只有這樣來讓自己不動搖。
葉忱握在凝煙腕上的手幾欲收緊,骨骼經絡盡顯,恨不得將她與自己鎖在一起,若非她眼里還有掙扎與對他的逃避,他都怕自己會失控。
“初見時,你錯喚我做夫君是不懂事,中了藥來我的汲雪居,撲在我身上是不懂事,答應我與葉南容和離是不懂事。”
他淡的如同陳述的嗓音讓凝煙心臟縮緊。
葉忱凝著她溢滿慌亂的眼睛,繼續說:“方才你急紅的眼呢,也全是不懂事,沒有其他?”
第43章
“沒有!”凝煙急切說完,將不敢對視的目光移向別處,眼波亂閃,心口激烈起伏。
葉忱眼底的陰翳直接掀翻溫柔,涌了出來,他垂低眼簾,調息按耐。
屋外,楊秉屹快速看了眼等在不遠處的葉南容,心神不寧的又叩了一下門,“大人。”
凝煙急紅了眼,嗓音里帶了央求,“小叔,便當我求你。”
葉忱仿佛又看到前世,她帶了死志苦苦哀求他,薄抿的唇畔碾過一絲冷冽的笑,輕啟開唇,用一貫縱容的聲音說:“你要什么我都會給你,我哪舍得不給你。”
凝煙鼻尖酸澀的不能呼吸,葉忱緩緩松開她的手,眼睛盯著她懸在眼下的淚珠,起碼,她今日過來了,就是證明心里是有他的,他們不會走到前世那步。
無非再多點耐心,再等一等。
凝煙扭身望向門口的方向,夫人與父親都還等在外頭,她現在該怎么辦。
葉忱手指向用玉屏隔開的凈室,“去那里待一會兒,沒事的。”
凝煙心狠狠一揪,對他的愧疚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她這般過分對他,他仍對她說沒事的。
凝煙低垂著目光走到玉屏后,葉忱則略微揚聲對楊秉屹道:“請進來。”
楊秉屹心頭駭了一下,他以大人會婉拒,如今讓人進去,豈不是面面相覷,那場面讓楊秉屹額頭汗都冒了下來。
加上昨日在船上,大人雖然關鍵時刻移開了劍鋒,但那霎那間展露的殺意,絕不會是他看錯。
楊秉屹戰戰兢兢的將葉南容與沈從儒請到屋內,發現沈凝煙不在,先是愣住,旋即就察覺到玉屏后藏了人,他松了口氣的同時,暗自慶幸。
葉南容走進屋子,莫名在滿是血腥氣與藥味的屋內聞到一絲讓他熟悉的味道。
葉南容困惑蹙眉,再聞,又什么都沒有,他暗道又怎么會在六叔屋里聞到妻子的味道,大約是自己心中惦念妻子的緣故。
站在他旁邊的沈從儒率先走上前,拱手向葉忱請罪:“下官保護不力,大人醒了可太好了,否則下官萬死難辭其咎。”
葉忱擺手:“此次本就是為了引出天明教徒,減少守衛也是我的主意,不關你的事。”
沈從儒聞言,懸起心可算松了一些,“大人以身犯險,實在令下官敬佩。”
葉忱不耐煩聽他的恭維話,轉而問葉忱:“審問得如何了?”
“回六叔,抓住的那些教徒承認是他們放出的有關開祖皇帝的謠言,意在惑亂民心。”葉南容蹙眉與他說著查到的情況,“六叔身份暴露也是有人通風報信,只是那人是誰,寧死不招。”
凝煙屏息藏在玉屏后,聽到葉南容聲音響起,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一涌而上,如同亂麻纏緊她的心房,她想掙脫卻尋不到一個出口。
“當務之急是將人押回京中。”葉忱看著葉南容說:“我們要盡快動身。”
沈從儒憂心道:“大人現在的傷勢恐怕不宜長途奔波。”
葉忱道:“事不宜遲,交代下去吧。”
葉南容也覺得越快動身越好,點頭說:“我這就去安排。”
等人全都離開,凝煙才從玉屏后走出,她站在離葉忱幾步遠的地方,“那我就不打擾小叔了。”
“你義無反顧的選擇葉南容,便不怕又是一場傷害。”
葉忱在她身后開口,輕晦的聲音,與其說是詢問,更像透著某種莫測意味。
凝煙目光看向遠處,其實她不知道,但是葉南容那樣卑微的懇求她,她怎么也做不到不給他機會。
她甚至說不清自己為什么能一次次寬容他,也許,他是她最初的期許。
而另一個選擇會帶來的后果,也是她害怕承擔的,她不能毀了現在平和,她只能趁一切還沒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讓自己忘了關于小叔的種種,也只能愧對他。
“我相信他。”凝煙低聲說完,快步走出屋子。
快走出一長段路,肺腑里的呼吸都變得灼燙,凝煙才逐漸慢下步子,她深呼吸不讓自己去想其他任何東西,反復在心里告訴自己,這樣這最好的。
終于回到藏梨苑,過了不多時,葉南容也處理完事情回來,他帶著歉疚對凝煙道:“本想陪你多住些時日,但如今事出緊急,我們恐怕得盡快動身進京了。”
方才凝煙在玉屏后已經聽到他們的對話,她在葉忱面前沒法多問一句,只能在這時候問出心里的顧慮:“可小叔的傷勢,能趕路嗎?”
葉南容也憂心忡忡,“走水路應當能穩妥些,不過我要走官道,先行一步將人押進京。”
只是如此一來,他與妻子便要錯開了,想到他們才倉促見的一面,葉南容萬般不舍得望向凝煙。
看她輕輕點頭,眼中不見傷懷不舍,葉南容心里升起一股失落,之前是他錯失太多,他會再打動妻子,讓妻子待他如從前一般。
葉南容去拉凝煙的手,目光注意到她指尖沁著一抹干紅的血跡,蹙眉緊張的問:“你手怎么了?”
凝煙迷惘低頭去看,看到干在指尖的紅色,瞳孔慌張縮緊,這是她前面去捂小叔傷口,不當心沾上的。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故作鎮定道:“方才在園子里見月季開的正好,便去碰了碰,應當是那時候沾的花汁。”
“當真沒受傷?”葉南容覺得瞧著像血跡,還想仔細檢查,凝煙已經將手抽了去,快走到一旁凈手。
葉南容雙手落空在原地,心上也跟著空了一下。
凝煙洗干凈手對他說:“你看,不是受傷。”
葉南容點點頭,看著她問:“凝煙,你信我會對你好嗎?”
不等凝煙回答,他便接著說:“我會對你好,你要相信我。”
就在一刻鐘前,她回答過這個問題,凝煙低眸看著自己的手,血跡已經洗去,一滴滴冰涼的水珠順著指尖淌落,滾過她心上,泛起密密的空寂。
她快速拿帕子擦干手,對葉南容彎起笑意點頭。
*
臨行在即,拖延不得,凝煙依依不舍的惜別過祖母,再次登上了進京的船只。
只是這一次的心境與當初全然不同,那次她充滿希冀盼望,這次卻惆悵麻木。
小叔與她同在一艘船上,但幾乎沒有見過面,他一直在養傷,她也不可能再過去。
萬幸一路還有凝玉陪著她,與她說話,分散些沉悶的注意力。
船只在江上行了近半月,終于出伏這天靠岸,渡口處早已等候著來接的人。
寶杏走進艙房對凝煙與沈凝玉道:“夫人,二姑娘,該下船了。”
凝煙望向窗子外,看到楊秉屹從樓船二層下來,走在后頭的是葉忱,一襲輕簡的儒衫被江風吹皺,儒雅的面容上神色淡淡,凝煙不知道他的傷勢恢復的如何,見行走無異,應當已經差不多。
她轉開目光說:“我們遲些再下去。”
待葉忱下了船,凝煙才整了整裝束準備也下去。
沈凝玉一走出船艙就迫不及待的張望向四周,看到岸邊等著的不僅有葉家護衛,還有宮里的禁軍,不由得略帶了幾分緊張,心道這聲勢還真大。
葉忱已經被禁軍統領請上馬車,率先離開,凝煙看向行遠的馬車,感覺衣袖被扯動,才錯開目光。
沈凝玉笑嘻嘻的在她耳畔說:“阿姐看錯地方了,姐夫在那里呢。”
凝煙目光輕閃,轉頭朝沈凝玉指的方向看去,葉南容快步走到她跟前,視線深綣望向她:“路上可累?”
凝煙搖頭,“夫君趕路才辛苦。”
沈凝玉在旁掩嘴笑得曖昧,凝煙耳廓微燙,輕嗔了她一眼。
紅意熏然的臉龐讓葉南容心弦微動,他清了清嗓子說:“先回府吧,祖母與母親早早就在等著了。”
沈凝玉好奇問:“那六爺是去哪了?”
葉南容道:“六叔要趕去宮中面圣,我們先回去。”
凝煙默不作聲的聽著兩人說話,把目光輕輕低下。
葉南容想去牽凝煙的手,她的手卻在袖下捏的很緊,沒有看到他遞出的手掌。
葉南容目光黯了黯,虛攬過她的腰,感受到一瞬的僵硬,也感覺到妻子在慢慢放松。
他眼中劃過喜色,萬般溫柔的說:“走吧。”
*
早就等在府外張望的吳管事看到幾人下馬車,趕緊將人往里請,“三郎君可算把少夫人接回來了,老夫人早早就在花廳等著呢。”
葉南容攬著凝煙走在前面,吳管事又對沈凝玉欠身道:“這位一定就是二姑娘了,快快請。”
沈凝玉客氣的朝他一笑,“有勞管事。”
走過垂花門,凝煙看到形色匆匆的凌琴,身后跟著個挎著藥箱的大夫。
葉南容自然也看到了,見凝煙由自看著兩人走遠的方向,他心生慌張,扣在凝煙腰上的手更是收緊幾分,解釋說:“表妹一直病著不見好,母親不放心她這樣回青州,所以仍住在松溪院。”
凝煙聽著他略帶焦灼的聲音,收回目光朝他笑了笑,“表妹在此養身子也是應該的。”
她知道葉南容不是沒有責任感的人,既然他已經都對自己開誠布公的解釋清楚,她也選擇相信,就不會再懷疑。
而對上凝煙大度平和的目光,葉南容心上卻說不出高興,他甚至希望她會有些吃味,然后他會告訴她他的真心,可她只是很平靜的接受。
葉南容暗嘲自己怎么這么不知足,然而攬在凝煙腰上的臂膀卻又更加用力的箍緊。
花廳里,葉老夫人翹首張望著,遠遠看到葉南容摟著凝煙走來,眼里的喜色不可謂不濃,孫兒能想明白,兩人這次能和好如初,簡直是太好了。
至于顧氏,她心里雖說不舒服,但是也總是希望兒子開心,也和樂融融的笑著。
幾人一進花廳,葉老夫人就喜出望外的說:“三郎可算把人給我接回來了,我脖子都快看長了。”
她拉著凝煙問:“一路可累?”
凝煙朝葉老夫人搖頭道:“不累,讓祖母掛心了。”
又望向顧氏說:“也讓母親掛心了。”
顧氏和藹笑說:“回來了就好。”
葉老夫人憐愛的拍著凝煙的手,又看向緊隨其后的沈凝玉,目露歡喜之色,“這么水靈的姐兒,一定是沈二姑娘了。”
沈凝玉大大方方的向葉老夫人與顧氏見過禮,“老夫人喚我凝玉便是。”
討喜靈動的模樣讓葉老夫人很是喜歡,連說了幾個好,“來了這兒,你就當是在自己家。”
見凝玉討老夫人喜歡,凝煙也彎了抹笑。
寒暄了幾句,葉老夫人就向葉南容問起葉忱的情況,“你六叔受那么重的傷,又趕了那么久的路連歇都不歇一下就進了宮,他身子可吃得消?”
葉南容道:“我方才看六叔神色尚可,想來六叔心里有分寸,祖母放心。”
葉老夫人卻不這么認為,她自己的兒子她知道,最是能忍的性子,她轉問凝煙,“你與他一條船來,可知他恢復的如何了?”
凝煙擱在膝上的手暗暗握緊,“小叔一直閉門休養,我也不大清楚。”
葉老夫人嘆了一聲,吩咐方嬤嬤道:“你留心著,等六爺回來了,就來告訴我。”
又轉身看向凝煙和沈凝煙:“你們也趕緊去歇歇,我命人將容蘭堂收拾了出來,就讓玉姐兒住那吧,缺什么少什么就只管說。”
凝煙道:“讓祖母費心了,我這就陪凝玉過去。”
等將沈凝玉帶去容蘭堂安頓好,凝煙也往巽竹堂走去。
“表嫂。”
凝煙轉過頭,形容憔悴的楚若秋自一旁的小徑走出,朝著她彎了笑,“聽說表嫂回來了,我特意來探望。”
第44章
最初凝煙是真的將楚若秋當了朋友,如今更做不到無芥蒂。
無言片刻,她才回了個疏離的笑:“表妹身體不好,就不要多走動勞累了。”
楚若秋心里早就將她恨到了極點,自從那日表哥趕去江寧,回來后就再不曾來看過她,她想盡辦法堵到人,他也只是跟她撇清關系,告訴她他喜歡上了沈凝煙,勸她不要在執著。
假的……全是假的!
她不信表哥從沒喜歡過她,全是因為沈凝煙,全是她的出現。
楚若秋心口急促起伏,她裝著無比受傷絕望的樣子,對凝煙道:“我只是有些話想對表嫂說。”
凝煙點頭,“你說就是了。”
楚若秋萬分慚愧的低下頭,“我知道愧對表嫂,心里一直自責,所以今日想對表嫂坦白。”
她抬起眼睛,幽幽道:“我與表哥,曾經互許終身。”
楚若秋以為沈凝煙一定會震驚,結果她只是很平靜的說:“夫君都與我解釋過了,恐怕表妹是誤會了夫君的心思,他只是作為兄長來關心表妹。”
楚若秋不敢置信的縮緊瞳孔,心里翻起驚濤駭浪,不可能,表哥絕不可能會對沈凝煙說這些話,他真的不在意她嗎?他要她如何自處!
楚若秋指甲嵌進了掌心才讓勉強冷靜下來,她戚哀哀的苦笑,“表嫂信嗎?我與表哥青梅竹馬,他不過是安慰你。”
這問題凝煙自己都說不上回答過幾遍,她淡聲道:“我當然信,表妹還是不要執著了,免得病情又加重。”
她是性子軟,但絕不可能對方存了左心,還要笑臉相迎,“若無別的事,我就先走了。”
楚若秋渾身發抖站在原地,眼里迸出扭曲怨毒的冷意。
*
葉忱從金鑾殿出來已經是黃昏時候,迎面快走來惠帝暗設的潛衛統領段霄。
“葉大人。”段霄低腰朝他行禮。
葉忱頷首,段霄快走過他身側,走進大殿。
金鑾殿門沉緩合上的聲音落在葉忱身后,他踩著零碎的夕霞沿著宮道往外走。
楊秉屹早就等在馬車旁,抬手挑起布簾道:“大人請。”
葉忱坐上馬車,將身體靠在背后的軟墊上,沉思幾許吩咐說:“讓張冕把那分名單交上去吧。”
楊秉屹目光嚴肅,心知大人是要出手了,陸承淮為了拉攏官員,暗置了一艘船,極為私密隱蔽,即供官員辦事,船上還有從各地搜羅的少女,凡是登了船的官員就等于把把柄放到了陸承淮手里,自然為他一派。
這次天明教的事,大人以身犯險,暗做出朝中有人通風報信的假象,加上百姓間流傳的謠言,已經讓皇上直接疑心了陸承淮,再有這份名單,足以讓龍顏震怒。
朝廷分派鼎力的局面,怕是要就此結束。
楊秉屹收起擂動的心緒,頷首應聲:“屬下立刻去辦。”
他見葉忱眼下透著淡淡的蒼白之色,擰眉問:“大人傷勢可要緊?”
葉忱只一擺手,閉起眼睛假寐。
馬車沿著長街一路行進,很快來到葉府外。
楊秉屹率先下了馬車,挑了簾對葉忱道:“大人慢些。”
候在門口的管事趕緊行了禮,說:“六爺回來了,我這就去稟報老夫人。”
葉忱略一頷首,也往合安院的方向去,路過蓮池,他放緩了腳步,側過視線遙望向水榭內的人。
楊秉屹跟著看過去,心神頓時一緊。
是三少夫人與其妹。
凝煙側倚著美人靠而坐,皎然若仙的臉龐上掛著笑,可若仔細看就會發現,她這笑實在僵硬。
她不知道是自己先注意到的小叔,還是他先瞧見的自己,亦或是同時,總之她眼眸里印進他身影的時候,他就在看著她。
凝煙雙手攥著裙擺,明明他的目光那么遠,她卻有一種從頭到腳被裹纏的緊迫感。
“阿姐。”沈凝玉興致勃勃的與她說著話,見她心不在焉,眨眼問:“阿姐怎么了?”
“啊,哦,我沒事。”凝煙干澀的笑笑,“也不早了,一會兒就得起風了,不如先回屋吧。”
沈凝玉點頭。
直到兩人走出水榭,離開,凝煙都不曾朝葉忱的方向轉過一次頭。
楊秉屹在旁看得真切,三少夫人是躲大人躲的厲害,船上十多日,三少夫人甚至一次都沒有來看望過大人。
他略微往葉忱處抬了抬眼,迎著夕霞的身姿如松如竹,寬袖偶爾被風吹拂,一派溫雅清潤,可只有他感受到,在這平和表象像流淌的陰翳。
“楚若秋那邊派人盯著了?”
聽到葉忱開口,楊秉屹神情愈發緊繃,就如同獵物被蟄伏在暗處的眼睛盯著,永遠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出手。
只是這獵物是沈凝煙。
他點頭,不確定的問:“大人是覺得她會做什么?”
“你覺得她會做什么?”葉忱口吻清淺的反問。
楊秉屹一時說不上來,那楚家女頗有心機,又心比天高,怕是不肯就此罷休,但若說真有什么手段,畢竟是個閨閣女子,能使得恐怕也都使了。
葉忱也不在意楊秉屹是否回答,淡道:“只要到了窮途末路,唯有孤注一擲的時候,就不怕她不做什么。”
棋子的用處從來不在于它本身,而在如何落子,既然有這么一顆棋子可以用,又何必他親自來做這個壞人。
葉忱看著凝煙走遠,也邁開步子繼續朝合安院的方向走。
葉老夫人早就等了他多時,見人進來迭聲道:“快坐著,怎么還自己過來了,你有傷在身,該早些回去休息才是。”
葉忱寬慰一笑,“已經好的差不多,母親不必掛憂。”
葉老夫人知道他這都是讓她寬心的話,這么多年來葉府都是由他一人撐起,朝堂上爾虞我詐,他的身上擔子壓力又豈會輕松,危險更是少不了。
葉老夫人輕輕哽咽,“沒事就好,你二哥性子不似你,一貫畏難茍安,也幫不到你什么。”
葉老夫人這話說得委婉,實則是葉忱做的事,老大老二根本幫不上忙,他也不會與他們去商量什么。
“不過這回三郎倒是也算爭氣,沒有辦差你交代的事,他又最是敬重你,事事拿你做表率,效仿你的行事作風,沒準將來你們叔侄還能有商有量些。”
葉忱笑得不輕不重,“是吧。”
葉老夫人聽出葉忱話里有異議,抿著嘴角略微一嘆,“早前他是在處理楚若秋的事上多有糊涂,不過總算現在清醒過來。”
葉忱沒有立刻回答,似在思量。
方嬤嬤端了參湯進來,“老夫人早早就讓人燉著了,就等六爺回來。”
葉老夫人親自端了湯遞給他,“你快趁熱喝。”
葉忱接過湯盅,拿勺一下下攪著湯,“我就怕葉南容又是一會兒一個心思。”
葉老夫人聞言緘默不語,要說她一點顧慮也沒有那也是假的,不過就看他近來對楚若秋的態度,想來是真的想通了。
葉忱輕聲說:“就怕楚家女還不悟,葉南容又是易動搖的,不如從根里解決了問題。”
葉老夫人不解其意,抬眼看著他,葉忱舀起一勺湯,“若是讓楚家女許定人家,便也不怕甚了。”
葉老夫人搖頭,“辦法是對的,可她的親事到底要不到我們來做主。”
葉忱垂眸喝了湯,接著道:“若是親事合適,楚家自然沒有不同意的道理,我有一個學生,在順天府任通判,姓宋,母親應該知道,也不用母親去說,讓二嫂開這個口就是,畢竟是嫡親的姨母。”
聽葉忱如此一說,葉老夫人只覺得主意甚好,她嘆著氣看向葉忱,彎笑道:“倒是要你這做叔叔的,來替他操心這些。”
葉忱意味不明的笑笑,“應該的。”
*
松溪院。
楚若秋心神恍惚的坐在靠窗處,望著窗外的景色出神,聽凌琴跑進來說姨母來了,立刻坐起身,準備去相迎。
顧氏跨進屋子,瞧見她面容憔悴,趕忙說:“坐著坐著。”
“姨母怎么過來了?”楚若秋讓凌琴趕緊去準備茶水。
“來看看你。”顧氏坐到她身邊,憂心忡忡的看著她,“你這身子怎么總也不見好。”
“大夫說是郁結在心。”楚若秋意有所指的說,末了自嘲笑笑,“說到底還是我身子弱的原因。”
顧氏長嘆一聲,侄女的心結在哪她不是不知道,只是現如今怎么都遲了,雖然她不喜歡沈凝煙,但畢竟三郎自己喜歡,只要是兒子心中喜歡,她怎么都好。
只能寬慰自己侄女想通一些,她錯開話題道:“我看你該出去散散心,成日待在屋子里不憋悶才怪了。”
楚若秋心下黯淡,從一開始她就知道,姨母雖然心疼她,但事關葉家的名聲,她絕不可能站在她這邊。
顧氏和顏悅色的對她說:“過兩日窈姐兒要與友人去游湖,你不如就一同去。”
楚若秋隨隨點頭,顧氏又道:“順天府通判宋大人你可知道?其人長相周正,年輕有為,也會一同去,你正好認識認識。”
楚若秋愣了幾許才反應過來,手心發冷,“姨母這是何意?”
顧氏知道她一時肯定接受不了,笑說道:“我是覺得他家世前途都不錯,又是六爺門下的學生,所以才說與你聽。”
今日老夫人與她說起為侄女挑選親事的事,她猶豫過后,覺得也是個法子。
楚若秋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流失,連姨母都打算把她嫁出去了,她臉色蒼白的問:“姨母可覺得我是個累贅。”
顧氏臉色一下就變了,“你這叫什么話,你母親走后,我是將你當親女兒對待。”
楚若秋自知失言,佯裝可憐道:“姨母別生氣,我只是還不想嫁,也舍不得姨母。”
顧氏臉色緩和一些,“不過是去見見,旁的八字還沒一撇呢,”
見楚若秋還想說什么,她不得已狠下心說:“方才老夫人說起這事時,你表哥也在,他也覺得宋大人各方各面都錯不錯,幫你找個好婆家,我也能對你母親有交代,你說是不是。”
楚若秋在心里冷笑,原來,他們所有人都合著伙要讓她嫁出去。
老夫人本來就不拿她當回事,表哥移情,姨母也不過是滿嘴冠冕堂皇。
顧氏又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說了一番,才起身離開,楚若秋面無表情的坐在原處,凌琴小心翼翼的上前,想要勸慰,“姑娘,啊!”
楚若秋忽然一把拂落手邊的東西,摜砸在凌琴腳邊,將她嚇得連連后退。
……
夏日,白天燥熱,等入了夜,屋里擺上冰鑒,倒也十分涼爽。
凝煙沐浴完坐在梳妝鏡前絞發,肩頭被人輕輕擁住,葉南容自后抱住她,凝煙呼吸略緊,透過鏡子望著他說:“夫君先歇吧。”
“我等你。”葉南容接過她手里的帕子,“我幫你擦。”
他站在她身后拿著帕子細細給她擦拭,每一下都溫柔至極,擦拭頭發的麻意令傳至周身,凝煙心亂不已,脫口道:“我還在服藥。”
沒有征兆脫口而出的話讓葉南容微微怔住,妻子每夜都會在臨睡前,當著他的面服藥,他有時分不清,妻子究竟是在提醒他什么。
葉南容抬眸對著鏡中的她笑笑,“不如再讓虞太醫來瞧瞧,也許已經好了。”
“哪有這么快。”凝煙笑得勉強。
葉南容知道了答案,目光黯淡下來,嗓音依舊輕柔帶笑,“說得也是,我們慢慢來。”
他繼續給凝煙擦著發,低垂的眼眸卻顯得落寞至極,凝煙看了他許久,松開抿緊的唇說:“讓虞太醫瞧瞧也好。”
葉南容抬起眼簾,視線透過鏡子緊緊望著凝煙,直把她看得不自在極了,才他才揚出一個笑容,直漾進眼底,亮出光芒。
擦干頭發,兩人一同躺下入睡,才將人攬入懷里不多時,葉南容就感到一股熟悉的倦意襲來,他靠在凝煙頸邊啞聲說:“也不知怎么回事,只要抱著你,便覺困倦,大抵是心安。”
感覺到貼在耳畔的呼吸變沉緩,凝煙相反異常的心靜,連先前的忐忑都淡了不少。
翌日,葉南容休沐,本來想帶凝煙外出走走,得知葉老夫人請了戲班子來唱戲,便一起陪同老夫人看戲。
等戲散去,已經快到傍晚,葉老夫人倦乏回了屋,兩人也往巽竹堂去,不想遇上迎面走來的楚若秋,一時三人都有些沉默。
葉南容率先打破尷尬,問楚若秋,“聽聞你與葉窈游湖去了,玩得可開心?”
楚若秋不死心的看著他說:“姨母讓我與宋大人相看。”
葉南容頷首,“母親與我說過,宋大人家風清正,為人也正派,算是良配。”
楚若秋只覺得一顆心從沒像此時這么冷過,她轉向凝煙問:“我能單獨與表哥說幾句話嗎?”
不等凝煙說話,葉南容先一步圈緊她的腰枝,坦蕩對楚若秋道:“這么說便可以,沒有什么是你表嫂不能聽的。”
楚若秋萬念俱灰,從表哥再也不肯私下見她,她就該認清的,他背諾了,他要拋棄她。
“罷了,也沒什么可說的。”楚若秋不想自取其辱,轉身走得干脆。
她快走過花園,心里的憤恨已然快將她淹沒,耳邊隱約傳來竊竊的私語聲。
她煩躁的抬眸看去,隔著假山,兩個丫鬟正在湊在一起說閑話,
“今日這戲唱的真有意思。”
“可不是嘛,那戲里的馬夫人本來是什么出生,就因為給爺灌了迷藥,爬了床,一躍成正房夫人了。”
“名聲都臭了。”
“那又如何,誰敢當面說,人前她就是風光的夫人,加上爺還對她有愧疚,百般寵愛。”
第45章
夏日午后炎烈,長街上少有行人,大多躲在屋內或茶肆乘涼。
張冕走進望江樓,踩著樓梯一層層往上走,越是風高涼爽,楊秉屹守在一間雅室外,看到張冕上來,走近一步拱手:“張大人。”
張冕問道:“葉大人可是已經等了多時?”
“也是才到。”楊秉屹抬手做請,“張大人請進。”
張冕快走進屋內,朝臨窗而坐的葉忱行禮,“下官見過大人。”
“張大人無需多禮。”葉忱看了他一眼,讓他落座,再次將視線投向窗外。
張冕不知他在看什么,自然也不敢去揣度,一板一眼的說:“下官已經將折子和名單一同呈給圣上,圣上震怒,命禁軍統領親自去陸府將人召進宮中,又領三司共同協查。”
葉忱只是聽著,情緒淡淡,不見暢快也沒有多少喜悅,他將視線遙落在長街盡頭的銷春樓,直到看見兩個行色匆匆的年輕男子出來,才揚起一抹微笑,對張冕道:“此次張大人勞苦功高,不畏強權不與圖謀者同流合污,圣上必然嘉獎。”
張冕謙卑拱手:“是大人抬舉下官。”
葉忱但笑不語,余光看到銷春樓外的兩人已經坐上馬車,他漫不經心的垂下眼簾。
而做男子裝扮的正是楚若秋與凌琴。
凌琴跟著楚若秋一坐進馬車,便慌神道:“姑娘,咱們這樣真的行嗎?”
楚若秋手里緊緊握著從老鴇那里買來的秘藥,眼中是同樣的倉皇忐忑,只是相比凌琴更多了一股魔怔的勁。
凌琴滿心慌亂,苦苦勸道:“姑娘不是說過,決不能走夫人的舊路。”
“我與母親如何相同。”楚若秋冷冷剜了凌琴一眼,母親與父親無媒茍合,自然是不會被珍惜,加上自己沒有手段,被父親冷落,她只需做出是被表哥強迫的假象,旁人就都會以為她是受害者,表哥更會對她愧疚。
凌琴見她分明是心中生了執念,連這樣的糊涂事都要做,“姑娘,奴婢覺得那宋大人委實挺好。”
“好?”楚若秋滿眼的嫌惡都快藏不住,他如何能比得上表哥一個手指頭,木訥迂腐,家世更是不能與葉家相比。
不如就像那戲里唱的,搏這一回。
……
沈凝玉來巽竹堂找凝煙時,她正拿著那方雕到一半的無事牌出神,指腹摩挲著一道道紋樣,心里說不出的惝恍。
如今這方玉佩怕是也沒有機會再給葉忱。
“阿姐。”
聽到沈凝玉的聲音,凝煙回過神,本想把玉牌收起,奈何她人已經走進了屋子,倉促想握起,沈凝玉卻眼尖的先一步看到,好奇問:“阿姐拿的什么東西?”
“一塊玉牌而已。”凝煙輕描淡寫的說。
沈凝玉卻看出這玉牌才雕刻了一半,她試探的問:“這是阿姐自己雕的。”
凝煙小幅度點了下頭,“雕著玩而已。”
沈凝玉聽她這么說,也不知道想到什么,低頭悶悶不語,凝煙奇怪的問她:“怎么了?”
沈凝玉掐著手指,自責又內疚的說:“以前阿姐就喜歡雕刻這些,是我的原因,父親才不讓你學。”
凝煙沉默片刻,柔聲笑說:“你那時候還小,本就貪玩,也不是故意。”
“阿姐怪我嗎?”沈凝玉抬起眼簾忐忑的問。
凝煙搖頭,確實不怪,只是有些遺憾。
沈凝玉這才松出一口氣,又雀躍起來說:“不過我見阿姐雕的可真好。”
她說著拿過凝煙手里的玉牌左看右看,連連稱贊道:“比玉器鋪里的那些還好看。”
凝煙沉默低下頭,這些都是小叔教她的。
她轉開話題,問沈凝玉,“你這時候來,又是呆不住要我陪你去走動吧。”
說著她將玉牌放到一旁的妝匣里。
沈凝玉抿嘴一笑:“還是阿姐知道我。”
凝煙輕笑搖搖頭,“走吧。”
兩人一同出了巽竹堂,沈凝玉來的這幾日,凝煙幾乎帶她在府中都熟悉了一遍。
“阿姐,那里是何處,瞧著景色不錯。”沈凝玉好奇的問。
凝煙看向她手指的方向,目光動了動,解釋說:“那是梅林,連通著六爺的住處,六爺喜凈,所以一般旁人不會過去。”
“原來如此。”沈凝玉點點頭,轉過眼見凝煙神色悒悒,“阿姐怎么了?”
“沒什么。”凝煙打起精神,“去前面走走吧。”
見沈凝玉還想追問,凝煙又說:“過幾日就是十五燈會,到時帶你出府去看燈。”
沈凝玉一聽便樂起來,“那感情好。”
兩人一路說說走走,沈凝玉看到自前頭做過的凌琴,指著問:“那丫鬟是哪個院子里的?”
凝煙看了一眼問:“怎么問這個。”
沈凝玉回想起來巽竹堂前遇見的事,蹙眉道:“我先前撞見她讓姐夫去見她家姑娘,可是姐夫姊妹的丫鬟?”
凝煙看著凌琴離開的方向道:“她是伺候表姑娘的丫鬟。”
“那就是姐夫的表妹了?”沈凝玉不滿的嘀咕,“一個表姑娘沒事請姐夫過去干嗎,沒有分寸。”
凝煙覺得自己實在后知后覺,凝玉一眼就覺得有問題的事,她那時還傻傻的覺得楚若秋可憐。
她握了握手心,問:“那你姐夫他怎么說。”
“姐夫自然沒去。”沈凝玉狡黠一笑,“姐夫對你多專情呀。”
凝煙聞言忽然羞愧,從前是夫君錯認心意,而她卻是真的亂了心,她攥緊手心,細細的疼痛令她清醒,覺不能再胡思亂想了。
葉南容和葉二爺商談完事情,回到巽竹堂,見凝煙不在屋內,一問才知道是陪著沈凝玉逛園子去了。
葉南容并沒有讓人去催,妻子在府上孤單,如今妻妹過來陪她解悶說話,是好事。
他拿了本書,坐到凝煙慣坐的靠窗處看起來,余光注意到放在妝匣里的玉牌,探手拿來看,見牌子上刻的是松鶴圖,而且只雕了一半,不禁心念一動,他知道妻子會雕刻玉器,莫非這是雕來送與他的?
葉南容眼中流露出繾綣的柔情,將牌子又放回妝匣,裝作不知情。
*
很快就到了中秋節,葉府上下都熱鬧的準備起家宴,晚膳時候,除去葉忱未到,基本都齊聚在一堂。
葉老夫人問方嬤嬤:“六爺還沒來?”
方嬤嬤道:“六爺說內閣事忙,等處理完就過來,讓大人不必等,先開席就是。”
葉老夫人長嘆一聲,顧氏寬慰道:“如今陸承淮被革職查辦,內閣事物都堆在六爺身上,自然是忙的,母親也別憂心了,我們就再等等。”
四夫人秦氏也跟著說:“是啊,我們都等等。”
凝煙安靜坐在葉南容身旁,并不去聽這些,她已經決心好好與夫君相處,以后小叔的種種也都與她不再相關。
葉老夫人擺擺手:“算了,我們先開宴。”
老夫人開口了,眾人也不再多言,葉南容夾了個四喜丸子到凝煙碗里,“嘗嘗這個。”
秦氏瞧著兩人打趣道:“三郎對媳婦可當真是疼的緊。”
她眼睛轉看向葉老夫人,故意道:“當初還與你祖母鬧,如今知道娶的媳婦有多好了吧。”
話里話外的揶揄,除了沈凝玉懵懵懂懂,旁人卻都是聽懂了,沈凝玉雖然不知道其中緣由,但也聽出秦氏這話不善,抬著下巴笑盈盈回道:“姐夫過去不知道我阿姐的好,若不然,怕是要鬧著娶。”
凝煙被她這番話說的面紅耳赤,輕斥道:“胡說什么。”
葉南容握住她的手,對所有人說:“凝玉說的不錯,若早些知道,我一定早早求娶凝煙。”
凝煙愈發羞迫的低垂下眼簾。
葉老夫人眉開眼笑,“你們小兩口好就最好了。”
飯用到差不多,葉老夫人對幾個小輩說:“今日街上還有燈會,倒時你們就一同去賞燈,熱鬧熱鬧。”
眾人分別坐了馬車出門,楚若秋與葉窈共乘一輛,葉窈看她失魂落魄的,忍不住嘆氣,“都過去那么久了,你怎么還不死心。”
一番說辭絲毫沒有安慰到楚若秋,如今她只覺得自己孤立無援,除了自己誰都靠不住,她抬眸苦笑道:“我哪里是不死心。”
“那你還成日郁郁寡歡。”葉窈勸她勸的話都快說盡,當真是毫無辦法。
楚若秋眼中閃過冷茫,她從銷春樓弄來了藥,可根本找不到與表哥獨處的機會,這樣下去,她根本沒有一點機會。
她看了眼葉窈,一個念頭在腦中形成,表哥避諱不見她,但若是讓葉窈把人引來……
楚若秋望向馬車外,眼神空洞無光,“我只是想與表哥說清楚,也可以就此了了牽掛。”
她轉過頭握住葉窈的手:“你能不能幫我。”
葉窈對上她受傷的眼眸,覺得這個要求也不過分,思來想去,最終點點頭。
葉南容讓馬車行到街口便停下,帶著凝煙與沈凝玉下來走,“游燈的花車還沒有出發,到時我們去望江樓看,那里位置正好,現在先在這里逛逛。”
凝煙點頭,沈凝玉則已經迫不及待,挽住她的手臂說:“阿姐,我們去前頭看看。”
沈凝玉性子活泛,拉著凝煙又走又瞧,葉南容見妻子被人群擠的跌跌撞撞,心中不舍,上前攬過妻子,對沈凝玉道:“我們跟在后頭,你只管去看。”
沈凝玉的心思早被街口耍把戲的勾了去,點點頭趕緊就往前走,葉南容自己則帶著凝煙慢慢走。
路過賣臉譜的小攤,見攤主拿著筆隨隨一描就活靈活現,沈凝忍不住停下來看,葉南容拿起一個略顯兇惡的臉譜遮到臉上,手拍了拍凝煙的肩,“如何?”
凝煙轉過目光,被忽然映入眼簾的兇相嚇到,心都停了一拍,反應過來才輕睜著眼惱瞪他。
葉南容趕忙拿下臉譜,見凝煙眼眶微紅,即心疼又心軟,“嚇到了?”
凝煙氣惱不理,葉南容好聲好氣的說:“我錯了。”
“郎君可得好好哄一哄夫人。”攤販笑呵呵的瞅著兩人說。
葉南容一本正經頷首:“你說得是。”
凝煙頓時臉紅到了耳廓,她清了清嗓子,故意從攤上拿了一個化成年畫娃娃的臉譜給葉南容,“那你帶著這個。”
葉南容摸了下鼻尖,說:“好。”
他干脆利落的帶上臉譜,一身清雅儒衫,配上逗趣的臉譜,只把凝煙笑的淚花直泛。
“不生氣了?”葉南容也笑了聲,牽起凝煙的手:“走吧。”
人群中擠來一個小丫鬟,東張西望的,瞧見凝煙欣喜走上前,“三少夫人。”
又看向她身邊的葉南容,不確定道:“三公子?”
葉南容摘了臉譜問:“你怎么在這里?”
這丫鬟是貼身伺候葉窈的,對著兩人欠了欠身,焦急道:“三公子快隨我去看看姑娘吧,她在望江樓與人起了爭執。”
葉南容擰緊眉心,葉窈性子驕縱,語氣言語沖突不是罕見的事,他沉聲問:“她又與誰起爭執了?”
丫鬟也說不清楚,“是一個喝多了酒的諢人,三公子還是快去看看吧。”
若是葉窈出什么事就麻煩了,葉南容沉著臉點頭,側身對凝煙道:“那我們現在過去。”
丫鬟想說什么,又膽怯的欲言又止。
凝煙卻想著沈凝玉還在別處,心中不放心下,“我在這里等凝玉,你先過去吧。”
“你一人我不放心。”
“去望江樓必要經過這里,我等在這里也不怕瞧不見凝玉,或者夫君好了先來尋我。”
葉南容生怕葉窈闖出亂子,只得點頭:“那也好。”
他去到望江樓,以為看到的會是一片混亂景象,然而一切都異常和諧,他轉身問丫鬟:“葉窈呢?”
丫鬟吞吞吐吐道:“應當在樓上雅間。”
葉南容快速上來,與走下樓的趙品文打了個照面,兩人誰也沒有打招呼,錯身走開。
葉南容來到雅間外,推開門就見葉窈規規矩矩的坐在桌邊,一臉犯了錯的樣子,冷聲問:“到底怎么回事?”
葉窈支支吾吾,“已經解決好了。”
葉南容蹙緊的眉頭絲毫沒有松開的意思,“說清楚。”
葉窈干巴巴笑著,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杯茶遞給他,“三哥消消氣,先喝一杯茶。”
葉南容瞥了她一眼,端起茶盞飲了,余光注意到她偷偷摸摸的要溜,冷聲開口:“站住。”
葉窈跺了跺腳,“我內急,去方便一下再與三哥說不成嘛。”
葉南容語滯,一言不發的看著她,良久才擺擺手,葉窈趕緊就拉開門出去了。
葉南容收回目光搖頭,心中猜測她只怕又是搬了葉家出來壓人,待她回來,必須要好好教訓才行。
他思忖著,莫名感到心口發燥,還想真是被她氣的不輕,他索性端茶又飲了一杯,然而他漸漸越發不對勁。
一股渾濁發燙的思緒沖上靈臺,呼吸隨之變得粗重。
吱呀一聲,門被輕輕推開,楚若秋走進來,將視線一點點望向屋內,她看到葉南容撐著額頭,閉眸坐在桌前,眼尾異樣的紅著,眉心更是擰的極緊。
她合上門,輕聲喚,“表哥。”
葉南容眼皮動了動,睜開渾濁泛紅的眼眸朝她看來,眼里的神色極為迷濁不清,他似乎盯著她看了很久,忽而彎唇笑道:“凝煙。”
楚若秋如同被一盆冷水當頭潑下,眼里又冷又妒,銷春樓的老鴇給她藥的時候說過,這藥不僅僅可以使人亂情,還有迷亂神志的作用,中藥的人會將人認作是最渴望的對象。
另一邊,待葉南容離開,凝煙便張望向人擠人的長街,在長街的另一頭,也有人望著她,清冷的目光下暗藏不易覺察的莫測與凌厲。
楊秉屹擠開人群,來到葉忱身旁,“大人,東西拿來了。”
是一個與葉南容所佩如出一轍的臉譜,葉忱接過臉譜,將其戴上,邁開步子朝凝煙走去。
凝煙等了許久不見沈凝玉的身影,相反一扭身卻見到去而復返的葉南容。
竟這么快回來了?她詫異幾許,快走上前問:“夫君事情都處理好了?”
對方沒有說話,只朝她遞去手掌,凝煙自然的伸手過去,小手被握緊的一瞬,頓覺不對,布著薄繭的掌心,和燙人的溫度皆與夫君的不同。
卻是另一種熟悉。
她垂低的眼簾扇了扇,心跳如擂鼓,相似的石青色衣袍在夜色下難以分出區別,仔細看才發現紋樣有進出,而靠近后,她的個子只到他的肩膀,至于這張同樣的臉譜下,到底是誰,已經昭然若揭。
凝煙心慌意亂,忙想要抽手,對方卻握的極緊。
許久沒有喚過的稱謂在唇邊,將要脫口,凝煙卻又看到朝這邊走來的凝玉,頓時噤住聲音,喉間一陣陣發麻。
“阿姐,姐夫,我們去望江樓吧。”
同樣的衣衫,相似的身形,加上戴著臉譜,又牽著凝煙的手,她自然而然將他當做了葉南容。
凝煙腦中暈眩一片,這時候想要戳破也不可能,可若是這樣去望江樓,遇上葉南容,他們要怎么解釋!
葉忱握緊凝煙發涼發抖的手,簡短的嗯了聲。
凝煙被他牽著,麻木的往前走,腦中混沌不堪,雙眸緊緊盯著他的背影,又落到自己被他握緊的手上。
他這是何意,竟然情愿讓人誤會他是葉南容,讓她誤會,也要牽著她的手。
他可是葉忱啊。
凝煙眼眶發酸,同時更慌亂到了極點。
第46章
望江樓就在不遠處,樓內燈火通明,隱約還可以看到觀景的人在走動,凝煙腦中都是空白的,心中的弦緊繃到極致,他們這樣進去,若是讓人瞧見該如何是好,若是碰見真的葉南容……
凝煙連想都不敢想,用著筋骨扭動手腕,那只手卻握的極緊,如同鎖鏈,不肯松分毫。
凝煙絕望了,用輕細的聲音央求,“你別這樣……”
她仰起頭去看葉忱,臉譜遮住了他的面龐,讓她看不見他的情緒,以往他都會溫和的縱著她,現在的他卻多了份冷硬。
“我不想去了。”她想不出辦法,倉皇扭頭對沈凝玉道:“我覺得有些累,我們先回去。”
“啊。”沈凝玉拖長聲音,眼巴巴的看著就在前頭的望江樓,滿是不情愿的嘟囔,“這到都到了。”
凝煙什么都不想說,邁步就要走,葉忱扣著她的手腕,將她拉回身側,淺聲道:“樓上清凈,我帶你去上面歇歇。”
沈凝玉隱約覺得姐夫的聲音較以往低醇一些,但也沒有多想,連聲附和,“就是就是。”
“我不管,我先過去了。”生怕凝煙還要回去,她溜的快,邊走邊朝“葉南容”眨眼示意,“姐夫將阿姐帶來。”
葉忱輕一頷首,拉著凝煙往樓內走去,凝煙掙不脫,只能去掰他的手。
細指不斷用力就為了將他拉開,葉忱心寒的發苦,箍緊的手依然紋絲不動,只管將人帶走。
凝煙被他揪進樓內的那刻心都快死了,所有設想到的后果畫面都是她經手不住的。
萬幸葉忱帶著她從樓后一處隱蔽的樓梯上樓,一路沒有碰見認識的人。
她被帶到一間雅室,一進屋,關上門,葉忱終于松開了在她手腕上的桎梏。
凝煙踉蹌退了幾步,終于忍不住質問:“小叔是瘋了嗎!”
她將小叔兩個人喊的極為重,胸膛更是不住的急喘著,眼中滿是慌張。
葉忱摘了臉譜隨手丟到一邊,久未見過的面容,深邃攫來的目光都讓凝煙呼吸發窒。
他就這么一言不發的看著她,瘋?他倒是想瘋,在擁有全部記憶,在以為終于找回屬于他的煙兒時,她卻如上輩子一樣,義無反顧的奔向葉南容,他們夫妻和睦,同床共枕的這些日子,哪一天對他來說不是折磨。
他能瘋到好,只管無所顧忌的把屬于他的人鎖在身邊就好,可上輩子的絕望猶在眼前,他只能克制,只能忍耐。
凝煙在他的凝視下,越來越堅持不住,扭開頭啞聲低語:“我已經與小叔都說清楚了,你究竟為什么……”
目光觸及到被丟在地上的臉譜,凝煙心頭被揪的難受,一個字都無法再往下說。
當初她錯將小叔認做夫君,唯恐冒犯,忐忑惶恐了許久,現在,他卻甘愿被所有人誤會是葉南容,她怎么值得他這樣。
自責與愧疚伴著心頭的動蕩,幾乎快將凝煙淹沒。
她闔了闔顫抖的眼簾,逼著自己冷硬下心腸,漠然看向葉忱,“先前的種種誤會,我給小叔道歉,受小叔那么多照拂,也欠小叔一聲謝謝,想來小叔寬容大度,也不會再多計較。”
葉忱眼尾輕瞇,危險與怒火險些失去控制,他緩緩捻動指腹,良久才開口,“沈凝煙,我以為你一直都知道,我不舍得脅迫你。”
凝煙眼眶酸的差點落出淚,她話說的過分,可她沒有別的辦法。
“那小叔今日是何意?”她冷著眸光問。
葉忱說:“我愿意尊重你的選擇,可我不可能看著葉南容又一次將你扔下而無動于衷。”
“我視若珍寶的人,被他如此不珍惜,我會心疼。”
心頭掀起的震動讓凝煙招架不住,匆匆打斷他,“你別說了。”
她吸了一口氣,“小叔也誤會了,我與夫君很好。”
“是么?”葉忱意味不明的反問,邁步靠近她。
清檀氣息越來越近,絲絲縷縷的將她圍繞,凝煙腳步不穩的后退,語無倫次道:“當然是,我心悅夫君,如今夫君也心悅我。”
葉忱盯著她開開合合小嘴,反復而出的夫君二字挑刺著他的怒意。
凝煙不想再待下去,“我該走了,若是讓人知道,累及小叔名聲,我也不想讓夫君誤解。”
她想逃離,葉忱卻一把拉著她到身前,瘦弱的身體撞在他胸膛上,凝煙嘴唇顫了顫,隱隱的危險讓她感覺不妙。
“我怕你累及名聲就不會成夜教你雕玉,也不會在你中藥的時候,守在你的門口。”葉忱一字一句,說得緩慢深刻。
凝煙大慌,“你答應過當沒有發生。”
葉忱點頭,慢條斯理的反問:“你怕葉南容誤會,但他恐怕未必怕你誤會。”
凝煙情緒迭起,輕喘著胸膛起伏,不明白他的意思。
葉忱抬指輕撫過她顫抖的眼睫,溫柔撫慰,又殘忍開口:“你以為他真的是來見葉窈?”
凝煙感覺到空氣漸漸從肺腑里消散,小叔會這么問,那就說明了一定不是如此。
“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隨著葉忱落下尾音,屋內一下變得安靜,與此同時,一聲聲細微,不連貫的吟\.喘縹緲進凝煙耳中。
“過來。”葉忱拉著她往與隔壁雅室相鄰的那面隔墻走去。
凝煙有預感那不是她想看到的東西,她不愿意去,葉忱卻不由分說,幾乎壓著她到墻前,說是墻面,上半部分其實是一片片槅扇。
修長的手自她身后探來,略微推開一道縫隙,不堪入目的畫面直沖進凝煙眼中,她渾身僵硬,血液直沖進腦中,瞳孔縮緊著,雙手不受控制的發抖。
葉忱低腰在她耳邊輕聲說:“大抵兩人并不知道這雅室并不私密,才會情動至此。”
他輕抬起眼簾,燭光照在屋內,一室昏黃,兩具裸\.露的身軀糾纏在一起。
凝煙猛地轉過頭,葉忱抬手捏住她的下頜,逼她看著,“看清楚,這就是你選擇相信的人。”
凝煙掙不開,就這么眼睜睜,木然的盯著屋內,眼淚一顆顆順著臉龐淌落,滴到葉忱的指上,他絲毫沒有容情的說:“還要被他傷害幾次才夠,你與他,從頭到尾就是錯,煙兒如今能明白了嗎?”
葉忱低眸凝著她蒼白發抖的唇,“那聲夫君,到底又該喚的誰?”
葉南容迷醉的神情和從喉間發出的低吼,讓凝煙感到無比惡心,強烈的反胃感沖上喉間,她俯身欲嘔。
葉忱臉色微變,合上槅扇,輕撫她的后背,凝煙干嘔到眼里全是淚水,卻什么都吐不出來,只覺得滿心荒涼,可悲可笑。
她怎么會那么傻,竟然真的以為她能和葉南容從新開始,為此她還感到自責,甚至對小叔冷漠惡語,她的信任就換來這樣的結果,他要這么傷她。
她眼里的光彩破碎不堪,葉忱不是不心疼,可他必須要讓她對葉南容徹底絕望,他從袖中取出那份被他扣著的放妻書。
“若非他做出這樣的事情,我不會把這拿出來。”葉忱默了默,“早前他動過與你和離的心思,我讓他想清楚。”
凝煙麻木打開紙張,她認得葉南容的筆跡,決絕無情的字眼一個個印進她眼里,所有的幻想,最初的希冀,都在這一刻崩塌,徹底心死絕望,眼淚忽然就干了。
“煙兒,如今我只希望你想清楚。”葉忱視線深鎖著她。
凝煙覺得自己真的太傻了,所有包容都不復存在,接二連三的沖擊讓她什么都不想再考慮,她只知道自己不想與葉南容有任何的糾葛。
“我要和離。”說出這句話,凝煙整個人就如同脫了力一般。
“我要和離。”她喃喃重復著,看向那張放妻書,“既然他寫了放妻書,那是不是只要我簽字畫押就可以,還要做什么?”
葉忱扶在她肩頭的手微微收緊,手背上的脈絡奮激跳動,“還要雙方親眷的簽字畫押,再去官府改戶,但如果確定是你的意思,我會處理好一切。”
與此同時,雅室外傳來一行人走上樓梯的聲音,“怎么不見三郎與凝煙。”
“姐夫與阿姐先上樓了,應當就在這里。”
“欸,這里有聲音,定是在這。”
凝煙聽出是顧氏和凝玉的聲音,呼吸哽在喉嚨口,所有人都來了,一旦被撞破,就是天大的笑話,不過葉家一定會壓下消息,息事寧人,讓她忍著,再將楚若秋收進門。
不知誰將隔壁的門推開,接二連三的驚呼聲不斷傳來,震驚,痛斥,還有勒令關門的聲音,亂成一團。
凝煙頭疼欲裂。
“我可以什么都不管嗎?”她無所適從的望著葉忱,她不想去管會有什么后果,會掀起什么軒然大波,她現在只想把自己藏起來。
葉忱等的就是她這番話,他眼里劃過如愿以償的笑,輕輕說:“都交給我,從此刻起,你和葉南容再無任何關系。”
……
另一邊,顧氏被突如其來的一幕氣的險些暈厥過去,自己兒子與侄兒竟然四通茍合在一起,這讓她怎么接受的了。
可當務之急,就是不能將事情鬧大,她一邊讓混賬的兩人趕緊收拾妥當,另一邊還要下令不讓消息擴散。
沈凝玉卻心急不見凝煙的蹤跡,口不擇言道:“他們兩個狗男女將我阿姐氣哪里去了!”
顧氏氣急要呵斥,可是即沒理又沒底氣,只能安撫道:“玉姐兒先別急,別囔囔了,已經讓人去找了。”
“我怎么能不急!”沈凝玉氣惱的恨不得沖進去將那兩個狗男女打上一頓,“我自己去找。”
她提著裙蹬蹬蹬往樓上跑,險些撞上迎面而來人,正要呵斥其讓開,一抬頭,見是葉六爺,才勉強忍住沒有口出狂言。
正欲錯身走開,葉忱低聲說:“去陪陪你阿姐。”
沈凝玉邁出的腳步一頓,這個聲音怎么……
她遲疑的抬起頭,注意到六爺分明穿的與葉南容十分相似的衣衫,她腦子浮現一個荒唐的念頭,轉念想,阿姐與葉南容一同上的樓,他就是再不做人,也不能當著阿姐的面與那賤人茍合。
難道……
對上葉忱意味深長睇來的目光,沈凝玉腦子轟的炸開,方才那人是六爺!
她緊著又想起,在江寧的時候,葉南容突然出現在府上,阿姐被他抱著,那時她看得方向,也是六爺的方向!
“去吧。”葉忱又開口。
沈凝玉頓頓點頭,雖然震驚,腦子卻異常靈敏,一改之前說凝煙是與葉南容一同上樓的說辭,扭身朝顧氏等人恨聲道:“我阿姐定是上來撞破了他們,所以被氣跑的,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決不罷休!”
顧氏即頭疼又氣急,對著下來的葉忱道:“這小姑奶奶怎么是這樣的脾氣。”
“二嫂還有功夫責怪別人?”葉忱沉聲說。
顧氏看他表情冷峻嚴肅,無疑是也知道了,羞愧的低聲說:“如今這事真的是三郎混賬,不過樓里進進出出人不少,我雖然攔下了不準外泄,但不知有沒有疏漏。”
“二嫂是讓我去解決?”葉忱問。
“那自然是勞煩你了。”顧氏唉聲嘆氣,“不僅是幾個小輩,還事關葉家名聲,自然要將影響降到最低。”
葉忱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等收拾妥當,你先將人帶回府。”
屋內,葉南容徹底清醒過來,聽著耳邊肝腸欲斷的哭泣聲,充血的眼睛死死盯著楚若秋裙身上的一抹殷紅,目光慢慢抬起,攫上楚若秋的臉,粗聲問:“怎么回事?”
第47章
楚若秋淚如雨下,不敢置信的望著質問自己的葉南容,“表哥該問自己才是,為何,為何,忽然那么對我,如今又做無情……”
葉南容腦子里片混亂,他做什么了不消多言,從楚若秋狼狽殘破的模樣就可以看出,可他除非瘋了,否則怎么可能做出這等事!
葉南容胸口劇烈沉浮,他分明是在等葉窈過來,身體卻忽然感覺不對勁,他想到什么,立時轉頭,目光在屋內尋找,最后在屋子角落找到那壺被打翻的茶水,眼眸凌厲瞇起,是茶的問題!
楚若秋見他盯著那壺茶,心里一緊,捂著臉慟哭道:“葉窈說怕你責怪她,讓我來勸勸,可我沒想到,一進來表哥便說些古怪的話,而后情難自控的抱著我,我躲閃不得……”
她說著又哭得渾身發抖,上氣不接下氣。
葉南容被她哭得頭疼欲裂,是茶水有問題,他才會失去控制做出這等混賬事,可是是誰在茶中下藥。
葉南容緊蹙著眉尋找線索,突然整個人僵硬不能動彈,凝煙!
凝煙現在在哪里?
他奪門而出,屋外是怒不可遏的顧氏,掃視了兩人一圈,“回府。”
葉南容此刻心急如焚,錯開步子就要往外走。
“你去哪里!”顧氏冷聲呵斥他。
楚若秋也在后面期期艾艾的喚:“……表哥。”
“我去找凝煙!”葉南容聲音里噙滿焦急。
顧氏說:“沈凝玉已經陪著她先走了。”
葉南容腳步生生定住,強烈的惶恐在心里蔓延,凝煙知道了……
他急奔下樓,將顧氏、楚若秋的聲音拋在腦后。
顧氏對著身旁的下人怒道:“還不去追,給我押回去!”
“是。”
顧氏深深吸了兩口氣,扭頭冷冷看著楚若秋,第一次沒了和藹,“收拾好了還不隨我走。”
“姨母……”楚若秋柔弱畏怯的低語。
顧氏卻沒有理會,先一步下了樓。
楚若秋握緊手心,已經到了這一步,她可沒有回頭路了。
等楚若秋坐上馬車,顧氏再也按耐不住心里的怒意,抬手重重摑掌在她臉上,“你太讓我失望了!”
顧氏這一下用了狠力,楚若秋被打偏了頭,臉上很快浮出通紅的掌印,除了火辣辣的疼痛外,更加羞辱。
“姨母。”楚若秋捂著臉垂淚,“你怪我是對的,表哥拉著我的時候我應該拒絕,都是我的錯。”
顧氏心中郁氣難消,可她也知道,這事不能全怪一個姑娘家,看到楚若秋露出的手腕上有一圈淺淺的淤痕,她終于按下怒火,吩咐回府。
……
長街另一邊,一輛馬車背道往懸寒寺去。
沈凝玉攬著神情恍惚的凝煙,滿眼憂心忡忡的問:“阿姐真的不回葉家?”
凝煙閉著眼,蒼白的臉上殘留著斑駁的淚痕,頭靠在沈凝玉肩上輕輕點頭。
“不回也好,省得見那對狗男女臟了眼。”沈凝玉忿忿說完,猶豫著想問關于六爺的事,最終還是閉緊嘴,當做什么都不知。
反正怎么都是那對狗男女的錯。
*
葉府里,已經睡下的葉老夫人被驚動起身,披了衣服,驚疑不定的問方嬤嬤:“你說真的?”
方嬤嬤第一回給老夫人穿衣服這么手忙腳亂,點頭又嘆氣的說:“是真的,人已經在誡堂跪著了,二爺也趕去了。”
葉老夫人驚得眼前黑了黑,緩過勁兒來,趕忙下地往外走。
誡堂里葉南容和楚若秋跪在地上,一個目光空洞麻木,一個不住落淚,周圍除了葉二爺和顧氏,其他幾房也都來了人,氣氛壓抑緊張,見老夫人過來,紛紛道:“母親。”
葉老夫人看著跪在地上的兩人,嘴唇發抖,指著他們問:“怎么回事?給我說清楚了!”
楚若秋萬般委屈的把事情又說了一遍,葉老夫人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孫兒會做出這樣的事,扭頭朝著葉南容冷呵:“你給我說!”
楚若秋如受了莫大的冤屈,“老夫人難道是覺得我會不要名節,去勾引表哥?”
“您若不信,可以問葉窈。”
縮站在一旁的葉窈眼皮一跳,她只是答應把表哥引來,壓根沒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她幾番看向楚若秋,也想質問她怎么回事,怎么茶水里會被人下藥,可現在這樣的情況,她只能裝什么都不知,不然她也逃不了干系,低聲道:“我是怕三哥責怪,所以讓表姐去幫忙勸勸,沒想到……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葉老夫人盯著葉南容,一定要聽他親口說。
葉南容閉了閉眼,嗓音干澀,“我什么都不記得了。”
“混賬東西!”葉老夫人用力拍了桌子,“你干了這樣的事,就說不記得了!”
“請家法來!”
聽到要請家法,所有人都噤了聲。
顧氏眼看到下人拿來三指粗的藤鞭,慌急跑到葉老夫人跟前,“使不得啊,這事三郎也是遭人陷害,應當查出那下藥的人才是。”
葉二爺拉住顧氏:“你勸什么,這畜生就該好好打!”
“母親別勸,是我的錯,該受家法。”葉南容道。
葉老夫人更是一點也不留情,“三十藤鞭,你就受著。”
拿著藤鞭的下人咬了咬牙,提勁朝著葉南容的后背抽去,皮開肉綻的一下,讓在場的人都驚呼了出來。
葉南容額頭冷汗直冒,硬是咬著牙關不吭一聲,后背的青衫很快就被流出的血染透。
葉老夫人深吸了口氣,側過眼問揪著手帕抹淚的顧氏:“凝煙呢?”
她讓人施家法,一是為罰,二也是為了給凝煙一個交代,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三郎動了人家清白姑娘,就不能當什么事都沒發生。
顧氏看著被打的兒子直直流淚,聽見老夫人問話才抹抹眼睛道:“凝煙去了懸寒寺,只怕暫時不肯回來。”
葉老夫人心疼她受的委屈,“這事必要給沈家一個交代。”
她說著冰涼的視線望向撲在葉南容身上,替他擋鞭子的楚若秋,“也要給楚家一個交代。”
顧氏點頭。
葉老夫人又問:“這事不能外傳,望江樓可有人去處理。”
葉二爺沉聲道:“六弟已經去辦了。”
看到葉南容后背已經被打的滿是血跡,臉色更是煞白一片,葉二爺也于心不忍的別開眼。
最后一鞭打完,葉南容猛地向前一撲,用手撐著地面,粗聲喘著氣說:“我可以走了嗎?”
葉老夫人驚怒看著他,“你要去哪里。”
葉南容手掌撐著地面站起來,“我去找凝煙。”
他要去解釋,他要求凝煙原諒他。
楚若秋撲過去攥緊他的衣袍,“表哥你傷的太重了。”
葉南容輕輕拂開她的手,楚若秋悲戚質問:“表哥為何要這么對我?”
葉南容沒有看她,只道:“此事是我對不起你,但是我現在要走。”
楚若秋掐了掐手心,當真松開手,“表哥如此無情,反正我名聲已毀,不如就是了斷。”
她爬起來,朝著堂柱撞起,眾人戒備嚇住,驚呼聲此起彼伏。
葉南容目光一厲,攥著她拉回,楚若秋扭動手臂:“你放開我,我不給你做累贅。”
“夠了!”葉老夫人拍案而起,身子跟著晃了晃,身旁有人來扶,被她揮開。
她掃了眼楚若秋,“三郎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送楚姑娘去休息。”
又對葉南容道:“你就給我在這里跪著,哪都不能去!”
“祖母!”葉南容急道。
“跪著!”
一夜無眠,葉老夫人也幾乎沒睡,靠坐在羅漢床里唉聲嘆氣,得知葉忱回到府上,已經去了誡堂,趕忙又趕過去。
葉南容已經跪了一夜,后背的血跡成了干黑的顏色,嘴唇蒼白起皮,看到葉忱進來,動了動眼皮,無地自容道:“六叔。”
葉忱什么也沒說,只等葉老夫人過來,才開口道了聲:“母親。”
顧氏,楚若秋等人也緊隨著而來。
“望江樓都處理好了?查到那藥是怎么回事嗎?”葉老夫人蹙緊著眉頭問。
楚若秋一手的冷汗,她唯一怕的就是下藥的事敗露。
葉忱說:“事情壓下了,不會傳出去,但是因為不能聲張,查下藥的人也不能明著來。”
楚若秋方松一口氣,就聽他又說:“不過總能查出來,早晚的事罷了。”
葉忱不緊不慢道:“倒是有懷疑的對象。”
楚若秋心里一個咯噔。
葉忱若有似無的瞥了她一眼,“一個是昨夜與葉窈起爭執的醉漢,想報復葉窈,卻讓葉南容中了招。”
此話一出,不僅楚若秋,葉窈都快嚇死了,什么醉漢,不過是她瞎扯。
“還有一個。”葉忱垂了垂眼,“趙品文昨日也去了望江樓,早前他曾與葉南容結仇。”
楚若秋仿佛受到提點,之前趙品文就干過下藥的事,她立刻道:“一定是他!上回老夫人壽宴,他還惡言相對。”
原本看熱鬧的四夫人秦氏當即坐不住了,“怎么可能是趙品文。”
眼看事情牽扯到四房和伯府,那就是大事了。
葉忱道:“是不是,查問了就知道。”
“絕不可能!”秦氏冷著臉瞥向葉南容,“三郎犯的錯,與趙品文有什么關系。”
“若不然將人叫來對峙也是可以的。”
葉忱被她尖銳的聲音擾的折起眉,秦氏雖然還是不忿,卻是沒有再說。
“這些都是后話,眼下是解決已經發生事。”葉忱把目光睇向葉南容。
葉老夫人神色復雜,“這件事,恐怕要委屈凝煙了,倒時我。”
葉老夫人想說自己親自去懸寒寺將人請回來,卻被葉忱打斷,“這件事是葉南容的錯,怎么解決,該聽沈凝煙自己的意思。”
葉老夫人暗道凝煙這時候必然還不能接受,但她性子和順,多勸慰勸慰,總能答應讓楚若秋進門。
“楊秉屹。”
聽葉忱開口叫楊秉屹,眾人都不免好奇。
楊秉屹走上前,將京兆尹批的文書遞上前。
葉忱抬手接過,對葉老夫人,也對葉南容道:“她的意思是這個。”
葉南容抬頭,目露猶疑。
葉老夫人不解的接過,邊打開邊問:“這是什么?”
她聲音戛斷的突兀,葉南容決出不對,“是什么?”
葉老夫人沒有回答,滿眼震驚的望向葉忱,“你,讓人給她蓋了和離文書!”
葉南容瞳孔猛的震縮,站起身奪過葉老夫人手里的文書,一個字,一個字,仔仔細細,反反復復的看了又看,抬起滿是血絲的眼眸,啞聲問:“六叔,為什么?”
葉忱將身體后靠進椅背,與他對視,“這是她的意思。”
“我沒有答應!”葉南容失控大喊,滿眼震怒。
和離,怎么可以和離!
“當初這份放妻書是你自己寫的,你說你已經想清楚,后來你又說你后悔,我以為你是真心,可你做出這樣的事情,我不能因為是你的長輩就包庇你,葉家也做不出這樣欺人的事。”
葉忱平淡無波的話語,敲擊在葉南容的耳膜上,卻震的他難以站立。
“這是她的選擇,我應允了。”
第48章
葉南容眼眸充血,指骨繃白死死握著這手里的文書,薄薄幾頁紙,就斬斷了他和凝煙的關系,幾個時辰前,她還是他的妻子!
葉南容跨步,目次欲裂沖著葉忱怒道:“六叔何以替我做決定!”
“混賬!”葉二爺一聲呵斥,抬手就給了葉南容一個巴掌,“你的規矩呢,你就是這么跟你六叔說話的?”
“啊。”顧氏失聲驚呼,抱住葉二爺的手臂,“老爺這是干什么?”
“你做的混賬事還不夠嗎?凝煙要與你和離也是正常!”葉二爺揮開顧氏的手,指著葉南容怒斥。
葉南容嘴角直接被打出了血,額上的發絲掉落,散亂遮在眼前,說不出的絕望狼狽。
他做了無可挽回的錯事,可只要不和離,他就還能有希望求得凝煙的原諒,他們永遠是夫妻,可現在……
葉南容握著文書的手發抖,現在,他們現在什么關系都沒有了。
他忽然往外走去,顧氏在后面緊張問:“你去哪里?”
葉南容充耳不聞,只管往外走,他要去找凝煙,他必須要找到她。
葉忱看了他幾許,下令道:“攔下。”
護衛沖上前將人攔住,葉南容抬起爬滿血絲的眼眸,風度理智統統沒有了蹤跡,“滾開!”
葉老夫人也心急得扶著桌子,她何曾見過孫兒這個樣子,加上滿身的傷,讓她更加不忍。
“現在這樣出去是要鬧什么笑話。”葉忱對葉二爺說:“二哥還是讓人看好了,等腦子里冷靜了再說。”
葉二爺看著這鬧劇也是焦頭爛額,一擺手道:“還不把三公子送回院子!”
葉南容還想往外闖,護衛礙于他的身份,又不敢真的動手,葉二爺厲聲痛罵,“你連你爹的話都不聽了!”
葉南容身形一僵,高大的身體不堪重負的晃了晃,荒涼和灰敗席卷周身,他松開手指,文書跌落在地,推開面前的護衛,一步一步朝著巽竹堂走去。
顧氏朝茹嬤嬤打手勢,輕聲道:“快跟去看看,請大夫。”
茹嬤嬤趕緊點頭悄悄退下,顧氏定了定神,朝葉忱道:“六爺誰都沒有告知,便作了決斷,這到底是二房的事,難道不該商量一下?”
葉忱好整以暇的看著她問:“昨日在望江樓,難道不是二嫂請我收拾葉南容的爛攤子。”
顧氏噎了一下,“可我沒說同意和離,這么大的事。”
“不外傳,不讓葉家名聲受損,想必是二嫂說的。”葉忱屈指點了點桌面,目光環視屋內,落在楚若秋身上,淡漠問:“二嫂是想好怎么對楚家交代了?不和離,那就是做妾,楚家能同意?即便同意,成親不到一年納表妹為妾,旁人只怕難以不議吧,便是以上都揭過,那沈凝煙呢,她性子雖柔弱,但泥人也有三份性子,她嫁來葉家受了多少委屈,你比我清楚,難道一定要等撕破臉,不可挽回?”
葉忱一番話把顧氏說的抬不起頭,這件事從頭到尾,最無辜的都是凝煙。
唯一狂喜的,就是楚若秋,她無法篤定讓沈凝煙答應和離,最壞的結果,就是像六爺說的,她先以妾的身份入府,可萬萬沒想到,一切竟都合了她的意。
“現在沈凝玉愿意和離,便是給兩家都留了面子,外人要議,也就是個緣薄分淺,一別兩寬,至于將來,葉南容要迎娶誰都好。”葉忱似笑非笑的看著顧氏:“二嫂還有什么不滿意?”
顧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我也是一時情急,此事讓你也操心了。”
葉老夫人嚴厲看過眾人,“行了,折騰一夜,全都回去,不該外傳的事,就嚴嚴實實憋在肚子里。”
她冷聲說完,看向葉忱,“你再留會兒,我還有些事問你。”
葉忱頷首,等所有人都離開,葉老夫人才心事重重的看向他,雖然他所言都在理,但是她清楚,兒子在這件事上,管得過了,不僅過了,甚至于獨斷,這不是他的做派。
而且他那番話里,都是對凝煙的維護。
不過葉老夫人沒有顧氏那么沖動,試探說:“這件事,你總要與二房通氣,葉南容畢竟是你侄兒,你誰也不知會,就這么將兩人的婚事作廢。”
葉忱從容不迫的回:“若非他是我侄兒,我也不會由的他今天要和離,明天要后悔。”
葉老夫人一陣氣悶,她怎么也沒想到葉南容荒唐到早早寫了放妻書。
葉忱反過來看著葉老夫人說:“母親因該比我清楚沈凝煙嫁來之后受的委屈,她求到我面上,我總不能因為是葉南容的六叔,就逼著她去原諒,小姑娘受的罪夠多了,我難免也動了惻隱,所以答應了她,母親便也不要去苛責了。”
惻隱二字用的巧妙,袒露自己又偏袒的同時,又會讓人以為是出于憐憫同情,而恰恰葉老夫人也心疼凝煙。
她哪里還會去苛責凝煙,這樁事罪受傷無辜的就是凝煙,她必然是傷透了心,才會想要和離,再想到葉南容方才失態的樣子,葉老夫人又直嘆氣,可事情已經成定局,再后悔也無用。
“只是我們怎么跟沈家交代?”葉老夫人愁的眉心都沒有松開過。
葉忱道:“先去封書信,此事錯在我們,態度必然要擺出來,等這邊處理妥當,我親自送沈凝煙回江寧,登門致歉。”
葉老夫人想到之前凝煙去江寧就是葉忱相送,她眼底升起疑慮,又看了葉忱一眼,仍然什么都沒從他臉上看出來,只好壓下心緒,點點頭說:“那就先去書信,倒時就是我親自去賠罪也不成問題。”
葉南容未置可否,“母親累了一夜,先去睡會兒吧。”
葉老夫人滿眼倦愁:“我還要去看看凝煙。”
“還是讓她先靜一靜,府上的事情也還要母親主持大局。”葉忱叫來方嬤嬤,“送老夫人回去歇息。”
葉老夫人想到還有一推爛攤子,重重嘆氣,“凝煙一直住廟里也不合適。”
葉忱說:“我已經挑了一處宅子,準備是贈給沈凝煙,等收拾一番,就可以搬過去。”
葉老夫人點頭:“也好,就當是補償,唉,造孽啊。”
*
懸寒寺。
沈凝玉拿了飯菜正要給凝煙送去,見有人自山道走來,停下步子定睛一瞧,是葉忱。
她心里一時間思緒萬千,定了定心神才道:“六爺。”
葉忱輕易頷首:“煙兒怎么樣了?”
毫無避諱的稱呼,這下沈凝玉也不用亂猜了,就是她想的那樣!她一腦子亂麻,目光更是無處安放的亂閃,好一會兒才低聲道:“不太好,我勸著阿姐才睡了一會兒,醒來就枯坐著也不說話。”
“我去看看她。”
葉忱朝著寺廟后頭的廂房走去,廂房門敞開著,一眼就能看到呆坐在房中的凝煙,哪怕眸光被垂低的眼睫擋的不真切,也能將滿溢的悔痛看得一清二楚。
是還在為葉南容而傷心?葉忱略覆下眼簾,耐心撫平心上的波動,是也沒關系,他會將人從小姑娘心里清除的干干凈凈。
凝煙低垂著頭出神,聽到腳步聲,愣了一下抬起眼簾,對上來人的目光,抿了抿唇喚,“小叔。”
葉忱走到她跟前,“好些了嗎?”
凝煙點頭,最初的驚痛過去,冷靜清醒下來后,反而覺得解脫,其實她的心早就死心了,她欺騙自己,澆灌想要它重新復生,結過卻換來更透徹的心死。
可方才睡著時,她竟夢到葉南容悲痛欲絕的問她為何要和離,為何不信守諾言,她悔痛可悲的是,夢中她竟然還會覺得難受,難道當真要如小叔說的,一次次給他傷害自己的機會?
若她真這樣做了,那她就是對不起自己。
葉忱沒有追問她在想什么,將改籍的文書遞給她,“以后,你與葉南容便沒有關系了。”
凝煙怔了良久,才接過文書,如釋重負的解脫感讓她渾身一空。
也不知道葉家眾人是什么情況,她從來沒有如此擅作主張過,還是這樣的大事。
回想起來,她都覺得自己膽大。
“葉家那邊可都知道了?”凝煙不確定的問。
葉忱頷首,寬慰道:“知道了,你放心,有我在不會有人來阻撓為難你。”
“給小叔添麻煩了。”凝煙羞愧低下眼,想到自己當初說的那些話,又以這樣難堪的結局收場,只覺無顏。
“你從來就不是我的麻煩。”
葉忱的話讓凝煙呼吸發顫,岔開話題想要揭過,“我給小叔倒杯茶吧。”
“我不渴。”葉忱輕輕握住她的手腕。
“我去關窗子,起風了。”凝煙胡亂說著,扭掙手腕,卻聽葉忱悶哼了一聲。
她轉過頭,見他一手捂著心口,蹙緊的眉心處噙著痛楚,薄唇輕抿,唇上的血色也淡,恍悟過來是牽扯到他心口的舊傷,緊張的問:“疼不疼?”
“還好,估計是傷口裂開了。”
葉忱說著放下手,凝煙果然看到他衣袍上印著血色,先是一點血珠,越來越多。
“出血了!”她驚慌道,雙手疊按在他的傷口上,朝門口張望,“楊秉屹呢?”
“他不在。”葉忱朝她笑了笑,“真的不打緊,讓它去吧。”
“怎么不打緊,都出血了。”凝煙情急不已。
她知道他傷的有多重,本就沒有完全恢復好,又奔波了一天一夜,傷口怎么可能不裂開。
“我去找廟里師父拿些傷藥來。”她說著快步往外走,又不放心的叮囑,“你別亂動。”
凝煙急匆匆的跑遠,葉忱低頭看著衣襟上的血跡,絲毫不覺痛意般輕輕彎唇,反倒覺得可以按得再重一些。
凝煙很快拿來了傷藥,白布和水,她手里擰著帕子,急切道:“丫鬟下人都不在,我只能先簡單替你處理傷口。”
葉忱頷首,“好。”
他低首去解腰上的玉帶,傷口一經牽動就血紅一片,凝煙趕忙道:“我幫你。”
葉忱看著她一雙手靈巧嫻熟的替自己解下腰帶,目光在不知什么時候變得晦深,過往她是不是也這樣幫葉南容的。
幫葉忱褪下上半身的衣衫,露出的傷口比凝煙想的還要駭人,她手發著抖,將沾濕的帕子輕按到他傷口上。
聽到葉忱沉下的呼吸聲,趕緊又放輕了一些力道。
血跡慢慢擦掉,凝煙發現他心口處還有一道深刻非常的猙獰疤痕,她以為是舊傷,仔細看才發現是印記,“這個……”
她不自覺的用指尖輕輕碰上去,葉忱目光一緊,他只記得前世她刺入簪子時的決絕痛恨,從未奢想過她還能撫上這道疤。
葉忱聲音喑啞,“胎記而已。”
凝煙看了許久,心里沒有緣由的感到一陣澀堵,眼眶不自覺的發酸。
“煙兒,你其實是在意的對嗎?”葉忱看著她蘊淚的眼眸,一語雙關的輕聲問。
凝煙拿著帕子的手一顫,她曾經動過與他在一起的念頭,可后來被她親手抹殺了,換來這樣的局面。
她已經沒有了勇氣,沒有了臉面,也沒有拿得出手的感情來交付給他。
凝煙低頭道:“我自然在意的,不只是我,很多人都在意。”
葉忱握住她的手,“你知道我說的在意是什么。”
凝煙深深呼吸,望向葉忱說:“一直以來我給小叔。”
凝煙頓了頓,如今這個稱呼也不合適了,“一直以來我就給你添了許多麻煩,我自己都覺得過分可笑,虧得你包容不計較,只是我恐怕還要麻煩你一樁事。”
她說著把手抽出,葉忱眸光變淡,“你說。”
“我準備近日就帶凝玉一起回江寧,能不能再麻煩你最后一回。”
葉忱無論身份地位,都是讓人仰之彌高存在,她何德何能以狼狽不堪的樣子站在他身邊,讓他被世人拿來笑談。
第49章
葉忱靜靜看著把頭垂的極低凝煙,“沈凝煙,坦言我并不希望你離開,我用什么方式跟你說,或者用什么方式才能留住你?”
凝煙眼眶濕潤,她如何值得他這樣放低身段,或是如此,她越是覺得自己不堪。
“我總要回去的。”
葉忱這個角度,正好看到她懸在眼下的淚滴,小姑娘總能讓他在生怒與不舍間選擇后者,他點頭說:“我安排完事宜,就陪同你回去。”
凝煙推拒說:“無需勞煩。”
“我說過,你從來不是麻煩。”葉忱對著滿眼糾結掙扎的凝煙笑笑,“若不親自送你我不放心,和離之事,也該有人去沈府賠罪。”
凝煙寧愿他對自己冷漠,最好不要再管她,他越是這樣,她越是愧疚不舍,她早就不值得他這般對待,這只會讓她覺得自己虧欠他太多太多。
“耐心等一兩日。”葉忱一邊說著拉上衣袍。
傷口因為牽動而生疼,葉忱不由得蹙了蹙眉。
凝煙見狀情急道:“不著急。”
他傷還未好,怎么能長途奔波。
葉忱抬眸意味深長的看她,凝煙略偏過目光,輕聲說:“等你傷養好再走不遲。”
也當是她最后的貪心。
葉忱離開后,沈凝玉才走進廂房,眼睛看看外頭走遠的身影,又看看凝煙,喚道:“阿姐,六爺來說什么了?”
凝煙把葉忱帶來的文書遞給她,“以后我就不是葉家的三少夫人了。”
沈凝玉看著文書忿忿道:“和離了好!”
末了,目光閃爍不定的望向凝煙,“那阿姐以后打算如何?”
她其實是想問,阿姐會不會跟了六爺,任她膽子再大,這會兒也不太敢想,二嫁夫君小叔這樁事,會引起怎么樣的軒然大波。
凝煙眼中黯淡無光,輕聲道:“等過段時日,我們就回江寧。”
沈凝玉也不敢對這事多有疑義,乖巧的哦了聲。
回想嫁來葉家的這不到的一年的光景,凝煙覺得自己已經被抽干心力,她靜坐了一會兒,打起精神對沈凝玉說:“不日你得陪我回趟葉家。”
“還去那地方干什么。”沈凝玉沒好氣的說,要她去,她只怕會在葉家門口破口大罵。
凝煙說:“我陪嫁到葉家的嫁妝總是要帶走的。”
沈凝玉一想也對,自己怎么忘了這出,“那我去就行了,省得阿姐去了晦氣的地方又生氣。”
凝煙本也不想回去,點點頭說:“那你千萬別出亂子,拿了東西回來就是。”
第二天沈凝玉便去了葉府,吳管事一見她就說:“二姑娘來了,我這就去告訴老夫人。”
沈凝玉一點面子都不給,“不用了,我去巽竹堂把我阿姐的嫁妝拿了就走。”
吳管事陪著笑還想說話,沈凝玉冷眼瞪他,“怎么?你們葉家還想扣著我阿姐的嫁妝不放么?”
“當然不是,當然不是。”吳管事汗都下來了,又怕她嚷嚷的人盡皆知,趕緊說:“我安排兩個下人去幫二姑娘一同收拾。”
“哼。”
沈凝玉一哼聲,朝著巽竹堂走去。
寶荔和寶杏從昨夜起就惶恐焦心到了現在,看到沈凝玉來了,幾乎跑上前,“二姑娘,我們姑娘呢?”
沈凝玉對哭紅眼的兩人睇去個放心的目光,又吩咐道:“去庫房將阿姐的嫁妝都收拾出來,細軟也都拿上,還有你們自己的行囊。”
寶荔什么也沒多問,抹了把眼睛道:“奴婢這就去。”
寶杏緊著說,“我也去。”
沈凝玉則往正屋去,打算把凝煙的衣裳收拾一下,推開門,從昏暗的屋子里鋪面而來一股混著血腥味的酒氣。
她蹙眉唔了一聲,抬手在鼻前揮了揮,雙眸凝神尋看過屋子,才看到醉醺醺的葉南容。
他歪斜坐在羅漢床上,束發散亂,閉緊的眼眸下一片青灰,衣袍上酒漬血跡混了一灘,喝盡的酒壺就倒在他手邊,手里則僅僅握著那塊雕到一半的無事牌,頹廢不振的樣子將沈凝玉嚇了一跳。
屋外的光亮照進屋內,葉南容動了動眼皮,略微撐開眼皮,渾濁赤紅的雙眸半迷眼,盯著門口的沈凝玉看了許久,忽然他一下睜大眼睛,跌跌撞撞的下榻,朝沈凝玉走去,沙啞的問:“凝煙呢,她是不是來了?”
沈凝玉嫌惡的看著他,“我阿姐不會來的,我來幫她收拾東西。”
說完她錯開身走進屋內。
葉南容微佝著背脊站在原地,臉上慘白絕望,聽到身后翻箱倒柜的聲音,木然回頭,屬于妻子的東西被一樣樣翻出來,帶走,就好像最重要的東西正從他身體抽離,心也在一點點死去。
催心折肺的痛楚侵襲,高大的身體生生踉蹌了一步。
沈凝玉只拿了凝煙自己的東西,凡是葉家添置的一件沒拿,等寶荔寶杏也收拾好,她走到葉南容面前攤手說:“這玉也是我阿姐的。”
葉南容粗聲道:“不能給你。”
拿著玉牌的手掌死死握緊,骨節經絡猙獰突起,大有一副將其抓緊進血肉里的架勢。
沈凝玉生怕他發瘋,遲疑幾許,拿了其他的東西離開。
沈凝玉搬了嫁妝大搖大擺的離開葉家,隔日葉南容與凝煙和離的消息就在京中傳了遍,卻無人知內情,多方打聽,也只有一句姻緣不合,一別兩寬。
葉南容渾渾噩噩了幾日,顧氏來看他,一見他這幅模樣就落淚不止,“你說你這是干什么!你要母親急死是不是?”
顧氏悲慟捶胸,“你別忘了你自己是誰,你難道要為個沈凝煙頹廢不起?你對得起我嗎?”
葉南容扯了扯干裂的唇,說:“母親放心,我沒忘。”
這幾日他醉了醒,醒了醉,不過是因為他想醉,只要醉了,凝煙就會出現,他知道是假的,可是他舍不得。
他抹了把臉,遮住眼里的傷痛。
顧氏心里也不好受,嘆了又嘆,“這事楚若秋也受了委屈,你總要有個態度,對她對楚家。”
葉南容自嘲一笑,對楚若秋再沒了過往的動容,只有默然,“我明白,母親不用說了,我會娶她。”
他依照顧氏說的,去看望楚若秋,走進松溪院,院中并不見下人,便自徑朝正屋走去。
踩上石階,走到門前,他抬起手正欲叩門。
而這時屋內傳來的說話聲。
“你給我句實話,那夜到底怎么回事?”
是葉窈的聲音,葉南容慢慢將抬起的手放下。
屋內,葉窈目光嚴肅凌厲的看著楚若秋,這幾日,不斷有人問她關于三哥的事,她簡直快被折磨瘋了,她是最清楚事情的人。
楚若秋則淡淡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葉窈氣急敗壞道:“你讓我幫你把三哥引過來,只說是要與他說清楚,為什么你們會,會那樣!”
楚若秋目光微動,“你不是知道嗎?表哥被下了藥。”
凌琴原本守在屋外,因為臨時被管事叫去才離開,匆匆過來,看到葉南容站在屋門口,神色明顯一慌,快走上前要行禮。
葉南容冷眼朝她看來,用壓低透寒的聲音說:“把你的嘴給我閉緊。”
冷冽的一眼,讓凌琴從頭皮涼到了腳底。
“可茶是你倒來的!”葉窈說著慌亂到紅了眼,“你敢發誓說里面的藥與你無關。”
楚若秋抿著唇不做聲,葉窈大步走過去,拉起她的手要她發誓,“你發誓,如果藥與你有關系,你就一生孤獨終老!”
楚若秋甩開她的手,“茶是你給表哥喝的,與你沒關系嗎?”
葉窈瞳孔縮緊,仿佛從來不認識她一般質問:“你怎么會變成這樣?”
楚若秋沒有說話,她本來就是這樣,是她蠢而已,現在她也不用再裝,她必然會是三少夫人。
葉窈搖著頭后退,“我會去告訴祖母。”
“那你就是幫兇。”楚若秋凌厲看向她,忽而又輕聲問:“你忘了你當初差點溺水,是我不顧危險救了你,你要恩將仇報嗎?”
葉窈對她徹底失望,“就當我還你那次救命的恩情,以后我們再也不是朋友。”
她轉過身,拉開門就走,獨自站在廊下的凌琴,臉色慘白的朝楚若秋看去,“……姑娘。”
楚若秋沒有多理會,淡聲道:“她不會說出去的,不必擔心。”
凌琴搖頭,聲音發抖,“三公子,三公子聽見了。”
楚若秋猛地抬頭,院中哪里有葉南容的身影,她提著呼吸問:“他人呢?”
懸寒寺。
用過晚膳,沈凝玉陪著凝煙在寺中慢走散心,說些古靈精怪的話逗她開心,正講著隱約看到一人步履行急的自遠處走來。
夜色將那人的身影掩的模糊不清,沈凝玉瞇起眼睛仔細瞧,凝煙卻很快認出他是誰,轉過身的同時對沈凝玉道:“我們走。”
葉南容急切惶恐的聲音自后傳來,“凝煙!”
凝煙沒有回頭,走得更快。
葉南容身高腿長,幾步就追上了兩人,沈凝玉一個錯身擋在凝煙面前,冷眼瞪著他,“你來干什么!”
葉南容沒有理會,目光深深癡望著她身后的凝煙,眼里寫滿了悔恨與思念,“凝煙,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不想聽!”凝煙情緒激動的看向她,眼里的淚意讓葉南容心上抽痛到幾乎窒息。
“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葉南容悔痛低語,眼眸泛紅含著淚光,“我是被下了藥,我將楚若秋認成了你,那封和離書,是在你離開江寧前寫的,我早就后悔,只是我沒來得及跟六叔拿回,一切都不是你想的那樣。”
凝煙目光有一瞬的怔愣,葉南容急切跨前一步,握住她的肩頭,起誓道:“若我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凝煙抬起頭,很輕的說:“那也改變不了,已經發生的事,不是嗎?”
葉南容眼里頓痛,凝煙退后一步,“我們已經和離了。”
葉南容雙手僵在空中,微微發抖,悲痛的情緒被他壓抑在胸膛內,仿佛隨時要沖破,他們明明可以長相廝守,不應該和離的。
凝煙不再看他,轉身離開。
*
葉忱一直在內閣與官員議事,直到入夜才得空,楊秉屹從外進來,附在他耳邊低聲說話。
葉忱淡然的目光隨著變沉,“二爺連個兒子都看不住?就這么讓他出府了?”
楊秉屹道:“三公子是翻墻出去的。”
葉忱壓下唇角,起身的同時道:“備馬車。”
夜色越沉,沈凝玉踱步在凝煙房中,眼睛不住往窗子外張望,看到站在院中身形如枯木的葉南容,小聲嘀咕,“阿姐,他還在。”
沈凝煙手里拿著心經,無聲誦念著,沒有作聲。
沈凝玉道:“我去把他趕走。”
她拉開門走出去,葉南容聽到聲音倏忽抬起眼簾,看到出來的是沈凝煙,眼里的光暗了下去。
沈凝玉抿住唇,“你趕緊走吧,阿姐不想見你。”
“那我就一直等。”葉南容低聲道。
“你這人怎么跟狗皮膏藥似的!”沈凝玉沒好氣的上前,抬手準備轟人。
“住手。”凝煙清柔的聲音自后傳來。
葉南容欣喜若狂的緊緊望著他,“你肯見我了。”
凝煙對沈凝玉道:“你先去睡吧,我和他說幾句話。”
沈凝玉沒有走,一臉的不放心,看到凝煙又使了個眼色,才一步三回頭的離開。
凝煙走到葉南容面前,他比那次在江寧還要滄桑狼狽的多,眼眶深陷,眼下透著青灰,整個人被巨大的悲傷包裹,全然沒有了光彩。
“若你還是不信我說的,我可以與楚若秋對峙。”葉南容焦灼望著她,甚至不敢眨眼,仿佛一眨眼就會又看不到她。
“我信。”凝煙輕輕打斷他,甚至她能感受他的悲傷,甚至為此落下淚,但也僅僅如此。
“我信你說的,可我也忘不掉你和楚若秋糾纏在一起的畫面。”只要想到那一幕幕,她就控制不住的升起惡心。
葉南容眼里短暫升起的光亮,在凝煙的一字一句中灰飛煙滅,催心的絕望壓得他難以撐直背脊,他不肯死心,緊緊望著凝煙,赤紅的眼眸升起淚意,“你要如何才能原諒我。”
“不能了。”凝煙搖頭,“其實這話我在江寧就該說了。”
他的悔悟在傷了她之后,而她在明明動搖的情況下選擇粉飾太平,這本來就是自欺欺人,裂隙已經存在,一點點風吹草動都可以摧毀他們,今日之事就是最好的說明。
“你走吧。”
葉南容顫抖的呼吸死死哽在喉嚨口,蒼白的臉上全是痛苦,整個人快被絕望淹沒,唯有看著凝煙,才能找到一絲希冀,“我不會走,走了我就徹底失去你了。”
凝煙不愿意看到他落魄灰敗的模樣,可她也無法給他想要的答案,他們之間早已不是原不原諒那么簡單,而是已經離得太遠。
她狠下心說:“隨你。”
說罷,極快的轉身回了屋。
不過多時,就聽到一聲重物轟然倒地的重響,頓了片刻,反身拉開門,就見葉南容無聲無息的倒在地上。
凝煙瞳孔一縮,提裙跑過去,慌聲道:“快來人!”
寺里的僧人幫著把葉南容抬進廂房,一番檢查后,才發現他后背滿布的傷痕。
凝煙怔怔看著那些深及皮肉的傷痕,又想到他拖著這一身傷過來,閉了閉眼,眉心透出無可奈何的傷悲。
她睜開眼眸,疲憊的對一旁的僧人道:“有勞師父去請大夫過來。”
待人離開后,又對寶荔說:“你去葉家通傳一聲,將人帶回去。”
寶荔點頭,目光看向門口進來的人驚訝出聲:“六爺來了。”
凝煙轉過身,果真見葉忱出現在門邊,他看了眼床榻上的葉南容,又將目光落到凝煙身上。
他眼里沒有太多的情緒,只是靜靜看著她,這一眼讓凝煙沒來由的忐忑。
“你怎么來了?”凝煙問。
“他來了,我怎么能不來。”葉忱道。
凝煙下意識扭頭看葉南容,見他還昏迷著,稍松出口氣,對葉忱說:“我們出去說吧。”
也是這最真實的慌亂舉動,讓葉忱沉了心。
葉南容說了什么,讓她又心軟了?還是害怕他知道他們之間的不尋常。
兩人走出屋子,凝煙走在前面,葉忱被月光拉長的身子貼在她腳邊,漸漸爬上她的裙擺,如吞噬般將她全部籠罩,等凝煙恍然回過神,他已經欺近到她的面前。
“楊秉屹說他來見你,我滿心想的都是,這一次你是不是又要原諒他,所以我一刻不敢停的趕來。”葉忱及其罕見的,沒有遮掩的在她面前表露出對她強勢,“能告訴我么,我擔心事有沒有發生?”
他可以在任何事上對她永遠縱容耐心,但是他不能容忍她再一次對葉南容寬容。
直往心里鉆的緊迫感讓凝煙心神微亂,只要他稍稍逼近一些,她就根本招架不住,無比誠實的搖頭,“沒有。”
“嗯。”葉忱卻說:“但是你心疼了他,將他留下,還怕他知道我來。”
低啞吐出的嗓音不斷敲在凝嫣的耳畔,震起一陣陣的鼓涌,讓她沒有辦法冷靜回話,雙手不自覺抵住他胸膛,“他傷重暈過去。”
后面那個問題凝煙沒有回答,她是怕葉南容知道,她也怕所有人知道,因為她已經決定離開,她不會原諒葉南容,也不能再與葉忱有什么。
她的緘默讓葉忱笑起來,笑意卻不進眼里,“他傷重你將他留下,卻推著我的傷口。”
凝煙警覺自己按在哪里,趕忙要收手,葉忱按住她的手掌,掌心被壓著緊貼他的傷口,傳遞來的心跳讓她手心發麻。
不敢推又抽不出,凝煙一時惱急,“葉南容與我說,他是被人下藥,你為什么沒有告訴我,還有那份放妻書。”
葉忱從來就不怕她知道,只要能讓她回到身邊,什么事他都會做,“說句自私不好聽的話,我樂得見到如今的局面,那份放妻書也是我扣下的,因為我在等,等有朝一日或許我還有機會,我不告訴你,因為我不敢篤定你會不會后悔。”
“會不會又一次選擇他。”
低沉壓抑的嗓音貫進凝煙耳中,糾纏著她的心,無形卻緊錮,血液難以流通的窒息感令她輕輕發抖,她以為他永遠可以從容不迫,云淡風輕,他卻說了不敢。
這一刻,凝煙心里的動蕩如千層巨浪,應該為眾人仰之彌高的存在,因為她而跌落俗塵,生了嗔癡。
她怎么配,又怎么擔得起。
她用力把手把手往后抽,壓在手背上的大掌卻不肯松,掌心感覺到溫燙濕黏血液,她急道:“小叔!”
葉忱繼續說:“你還不愿接受也好,要回江寧也可以,京城與江寧也不算太遠,無非我多來回幾次,這總是能做到的。”
“但我管不住你的心。”葉忱緩緩說著,眼中的侵略感在逐漸加深,隨時有一發不可收拾的跡象,“你能不能告訴我,這一次,你會心軟么。”
凝煙唇瓣微翕,難以自持的急喘,手心被不斷洇出的血液所燙,慌急之余,還有強烈迭起的心緒在攪亂她的理智。
她沒有心軟,可她也清楚自己沒辦法做到心安理得與葉忱在一起。
她無法回饋他的情感,甚至想不出自己有什么能給他,一直以來都是他在對她好……凝煙空洞的目光失神許久,又慢慢聚起一點點亮。
但他若想要她,她愿意給他,似乎,她也只有這個能給。
在她離開之前。
在逃避不得境況,和已然的混亂思緒之下,凝煙如豁出去般迎著葉忱的目光,慢慢的,用雙手攥緊他的衣袍,墊起足尖,仰頭,將不斷呵氣,輕顫的唇瓣傾送上前。
第50章
葉忱瞳孔驀地凝緊,漆黑的眸底快速蘊起風濤,死死盯著凝煙,并不溫柔,甚至透露著想要將她禁錮的危險。
那么一刻,他竟懷疑是不是又是幻覺,近在咫尺的小臉是清晰的,甜膩的氣味也是真的,撞在他唇上的唇瓣柔軟細膩,微微發著顫。
是真的。
壓抑在胸膛內,求索千年,透入骨髓的苦執在這一刻被徹底激發。
葉忱喉骨猛的一滾,低噶粗沉的呼吸讓凝煙心尖顫麻,她頓時清醒過來,眼睛用力一閉,想要退開。
葉忱反手壓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頜抬起,慌溢出的呼聲被覆來的唇盡數吞下。
凝煙整個人抖的厲害,根本沒有阻擋的力氣,輕而易舉被撬開唇齒,欺入感官的清檀香變得沉迷。
她神思暈眩混亂,他吻的并不粗魯,甚至帶著安撫和小心,可不冷靜的低沉呼吸和壓抑之下隱隱透著的猛烈,遠比切身的親吻更讓人招架不住。
就好像,他其實想要吞噬她,也許就在下一刻,可下一刻永遠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會到來。
心弦卻始終被這種未知所帶來的忐忑蕩動著,沒有一刻能冷靜,凝煙很快被吻到脫力,無力下滑的身體被葉忱的臂膀緊緊攬住,如鎖鏈縛緊,她整個人幾乎伏靠在他身上。
葉忱最后吻一下她的嘴角,調息著失控的呼吸,低喃說:“我不想就這么放開你,讓我抱一會兒。”
凝煙緊閉著顫如蝶翼的眼簾,鼻端噴出的呼吸又碎又亂,雙唇殷紅而濕潤,她腦子里全是嗡聲,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可以大膽到主動吻他,卻沒有站在他身邊的勇氣,就當是最后的荒唐。
“煙兒,這是你的回答對嗎?”
葉忱輕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凝煙把頭低進他心口,低聲說:“我不想那么快讓外人知道。”
如同羞怯的舉動令葉忱心上發軟,輕笑了聲說好。
沈凝玉跑出來尋找兩人,看到他們相擁在一起,啊了一聲,抬起兩只手,一時不知是捂嘴還是無眼好,干脆轉過了身,一雙眼睛緊張滴溜溜的亂轉。
凝煙聽到聲音,心上頓時大慌,葉忱低低安慰:“是沈凝玉。”
葉忱不舍得放開她,但懷里的小姑娘明顯已經緊張的不能自己,于是把手放。
凝煙窘迫的滿臉通紅,雖然她不擔心凝玉會說出去,可這樣的場面被撞破,她還是羞愧不已,也不知道凝玉會怎么想她。
葉忱一派自若的問沈凝玉:“有什么事?”
“哦。”沈凝玉如被點到名似的,挺直背脊,回身看兩人已經分開,才支支吾吾道:“大夫來過了,說葉南容是。”
沈凝玉苦惱的皺了皺眉,她被這么一驚,連大夫說了什么都忘了,“反正還昏迷著,說是高熱退下就能醒。”
“我去看看。”葉忱頷首說完又對凝煙道:“你們先回去休息。”
凝煙點頭。
葉忱離開后,沈凝玉快跑到凝煙身邊,看著她欲言又止:“阿姐……”
凝煙心中慚愧,所幸沒有從凝玉臉上看到鄙夷的目光,她輕聲道:“先回去吧。”
她以為葉忱會離開一會兒,結果她與凝玉回到廂房不多時,他便過來了。
葉忱見她眼里含著猶疑,輕聲道:“已經讓人將葉南容送回府。”
凝煙點點頭,她雖和葉南容已經沒有了關系,但從發心而言,她不希望他有事。
見葉忱衣袍上干著的血跡,凝煙心口揪了揪,關心道:“也讓大夫看看你的傷吧。”
才幾天,傷口已經裂了兩次了。
葉忱望著她眼里的擔憂,笑笑說:“好。”
沈凝玉待在屋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自在極了,囁嚅道:“那我就先出去了。”
“二姑娘留步。”葉忱看向她,“我有事與你阿姐說,與你也有關系。”
沈凝玉不明所以地看了凝煙一眼,后者也一臉茫然。
葉忱說:“你們住在這里也不方便,我挑了一處宅子,這兩天也收拾的差不多了,不如搬過去住。”
沈凝玉本就對兩人的關系大有疑慮,顯然六爺與阿姐是意屬彼此的,可阿姐再怎么說曾經也是六爺侄子的妻子,兩人若是在一起,只怕會引來不小的非議,六爺現在在外置宅子,難道是要讓阿姐做外室不成。
沈凝煙如此一想,眼睛都快冒火了,葉忱仿佛知道她所想一般,微微一笑說:“二姑娘放心,這宅子戶籍會過到你阿姐名下,門匾也會換成沈府。”
凝煙卻抿唇沒有作聲,她是要離開的,怎么能收他的宅子,她搖頭拒絕,“我不能要。”
葉忱道:“這也是老夫人的意思。”
凝煙眼眶微紅,眼里透出動容,在葉家老夫人一直待她是好的,可她實在不能收這宅子,思來想去,道:“這宅子置辦來花了多少銀兩,就算是我買了。”
她暗暗算了一下,自己帶來的嫁妝應該也夠置一座宅子。
見她執意不肯收葉家的一分一毫,葉忱目光透出探究,凝煙心頭一驚,低下眼簾說:“我只是不想惹人非議。”
今日她主動吻他,已經讓葉忱驚喜萬分,自然也不舍得違了她的意,“你若執意,那便好吧。”
凝煙這才答應搬過去住,因為還要添置些下人,葉忱便讓兩人三日后再搬。
已是夜深,葉忱對凝煙與沈凝玉道:“你們早些休息。”
凝煙點頭。
待葉忱離開后,沈凝玉一肚子的疑問終于是憋不住,坐到凝煙身旁問她,“阿姐,那我們還回江寧嗎?”
凝煙沒有猶豫,“回。”
她看向欲言又止的沈凝玉,“只是,不能讓六爺知道,我們自己回。”
沈凝玉睜圓眼睛,“你要瞞著六爺?可是你們不是……”
她不知該如何說,抿動著唇無聲看著凝煙。
凝煙低眉笑笑,“你也難以啟齒不是嗎?”
沈凝玉想說不是,又無從辯解,她雖然平日里膽大任性,但這樣的事,委實不知要如何應對。
“其實現在就該走,但是我舍不得,我膽小懦弱慣了,就想大膽這一次,不能太久,一會會兒就好。”凝煙望著跳動的燭火喃喃輕言。
沈凝玉似懂非懂,聽得迷糊,干脆也不想了,“反正阿姐不管要怎么做,我都站你這頭。”
凝煙抬起頭看她,沈凝玉燦爛的朝她彎了個笑,“阿姐幼時就鮮少有隨心開心的時候,不如就隨心所欲一番。”
凝煙眼睛酸澀不已,伸手將凝玉攬進懷里,凝玉則輕輕靠著她肩頭。
*
巽竹堂里,玉書玉竹輪流進出照顧葉南容,到了服藥的時常,玉書將涼好的藥端進去。
葉南容仍昏迷不醒的躺在床上,嘴唇蒼白干裂,臉更是白的嚇人。
“郎君,郎君。”玉書憂心忡忡的喚了兩聲,沒有反應。
她舀了勺藥,正要送到葉南容嘴邊,就聽他不斷的喃喃囈語。
“凝煙……凝煙……凝煙!”葉南容倏忽睜開眼睛。
玉書大喜過望,“郎君醒了!”
葉南容盯著帳頂,又轉頭凌厲看向玉書,這里不是懸寒寺,他為什么回來了?凝煙呢?
玉書被他沉沉的一眼,看得心里發慌,端起藥道:“郎君先喝藥吧。”
葉南容扶開她,撐著坐起身,背后的傷口牽動著痛楚,卻遠不及失去凝煙來的讓他痛。
玉書又急又慌,“郎君傷還沒好,不能亂動啊。”
她想要扶葉南容躺下,被他一把揮開。
葉南容扯下木椸上的衣袍,披到身上就往外走。
“你要去哪里!”
隨著沉怒的一聲喝,葉老夫人快走進中庭,走到葉南容面前。
“祖母,我要去找凝煙。”葉南容低低說著。
瘦削單薄的身體微佝,束發凌亂,眼里全是癡亂,好像所有心念都被抽去了一般,葉老夫人即痛心又氣怒,手里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你看你現在像什么樣子。”
葉南容低頭往外走。
葉老夫人冷喝,“你要是不想葉家臉面丟盡,就給我站住!”
葉南容定在原地,消瘦的背脊如同被死死壓抑著,萬念俱灰的情緒讓人見了都覺悲傷。
葉老夫人眼眶微紅,在他身后望著他說:“事已至此,你再后悔也遲了,今日的種種果,都是當初種的因,你總要承擔后果。”
葉老夫人道:“給楚家的信已經送去,要不了多久楚家就會來人,商議你和楚若秋的親事。”
“不該是這個果。”葉南容啞聲低語,“我也不會娶楚若秋。”
“你說什么!”葉老夫人失聲驚看著他,他體諒她對凝煙的愧疚,想要挽回,可她沒想到他竟不想對楚若秋一事負責。
葉南容轉過身,“是楚若秋在茶水里下了烈藥,這就是她的算計。”
葉老夫人驚的后退一步,心中頓時思緒翻涌,旋即又冷靜下來怒斥,“你是魔怔了不成。”
“我親耳聽到。”葉南容眼里一片冷冽,握緊的手像是恨不得握上楚若秋的脖子。
葉老夫人臉色變得難看無比,楚若秋本來就不是省油的燈,她也懷疑過是她估計設計,可真也好假也罷,現在都遲了。
“難道這樣,你碰了她這事就能挽回?當做沒發生?”葉老夫人一句話直接把葉南容的希望擊碎。
他緊咬牙關,“她自己造的孽,我為什么要娶她。”
葉老夫人揚起手里的拐杖要往他身上打去,方嬤嬤趕緊攔住她,情急道:“老夫人使不得,三郎舊傷都還未好。”
葉老夫人將發抖的手慢慢放下,深呼吸道:“此事就是你們被陷害,那日趙品文也出現在望月樓,你四嬸已經把他找來旁敲側擊問過話,雖然沒有挑明,但他聽到下藥、銷春樓,立刻就緊張起來。”
葉老夫人點到即止,“你別忘了,你還是葉家的子孫。”
葉南容怎么不明白祖母的意思,無論從哪方面而言,這件事都不能再鬧大。
可是他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
明明他已經可以和凝煙長相廝守,明明她都已經原諒他,她對他笑對他嗔,如今這些都成了泡影,為什么要讓他得到后又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