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要相信誰
他這樣荒唐的問話,時青尋更覺得他有病了。
“你不要再喊我‘尋尋’了,如若還要喊的話,我就關門送客了。”她的臉色拉下來一分。
面對位高權重的中壇元帥哪吒,她可能還得保留幾分客氣,畢竟她的職級比不上他。
時青尋是個十足的社畜,社畜就要實際點,吵架歸吵架,理智一般不會喪失。
一個成熟的成年人不會輕易把話說絕、把事做絕,說起來有些勢利,但生活的殘酷就是這樣教會每個人的,包括她。
她不覺得哪吒真的高她一等,也不覺得任何人比她高一等。
但真的得罪哪吒不會有好下場,她非常清楚這個道理。
不過,敖丙和她差不多是同一品階的神仙,甚至她能更高一些,畢竟她現在統管王母最廣為人知的地盤瑤池。
拒絕并不會惹來太多是非,這是件很輕松、也更像她本身性子會做的事。
“尋……”
“還要喊?”
眼見時青尋的臉色已經不大好了,敖丙終于老實,只是仍然仔細觀察著時青尋的臉色,暗自思考她的言下之意。
好在時青尋與哪吒不同,她一向有話直說,“我沒有喜歡哪吒三太子,也沒有喜歡你,把這個無關的話題先過掉。現在我們來好好談談——你確切是什么時候見到我的,當時我在做什么?”
嚴肅起來的蓮花仙子,其實也是極為冷淡不近人情的。
難怪哪吒沒能搞定她,敖丙腹誹。
“華蓋星君?”
“是……”
對于一個神仙而言,歲月實在是眨眼間卻又漫長的詞。
活得太長,有時候記憶就不是那么好了,他活了幾千年,遇到的事可太多太多,敖丙十分認真地擰眉回憶,才給出了一個模糊的答案。
“是李哪吒大鬧東海之前,彼時,我正在海灣中閑逛,偶然遇見了你。”
時青尋追問:“當時哪吒也在嗎?”
哪吒臨走時,莫名其妙提到了敖丙。時青尋心知,哪吒是知道她認識敖丙這件事的。
敖丙愣了愣,哪吒在嗎?
有點忘了。
又一想,哪吒當然會在了,彼時的哪吒就喜歡黏著時青尋,還裝作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敖丙心里冷笑。
當年的哪吒還是個名不見經傳、躲過家人的囚禁,下凡拜師的小可憐蛋。
有一人能陪在他身邊,恐怕他心里都感恩戴德了吧。
敖丙一頓,卻是搖頭回答:“不在,你我相識之后,李哪吒才從天庭下凡的。”
從哪吒和其他神仙那里得來的只言片語,不足以串起整個故事。
時青尋蹙眉沉思,卻當真從敖丙的謊言中猜出來了一點真相:“他…他是下凡來拜師的?昔年他是不是和家人關系不好,所以學不到什么本事,才想著下凡。”
敖丙沒接話。
“按哪吒對我的態度,假設你和他遇到的當真是我,或許是我曾做過什么對他而言很珍惜的事,比如陪他去拜師?”
與家人關系不好的小孩,沒有感知過溫暖,于是會對溫暖他的人記憶猶新。
時青尋雖在順著這條線猜測,心中卻不覺得那個“她”是她。
沒有人會對完全沒印象的事深信不疑。
這個世界有輪回轉世一說,她在這個世界誕生的日子并不長……她猜測著,難道是她這朵小蓮花上輩子的事?
忽然,她發現自己漏了個細節,連忙詢問敖丙道:“你剛才是不是說了‘復生’?我曾經死了?是怎么死的?”
果然,就說是上輩子吧。
敖丙則沒想到,時青尋能自己順著他的話想到這么多。
他略有躊躇,但看時青尋緊緊盯著他,知道他若不答,對方也一定會打破砂鍋問到底。
“對,昔年……”其實他并不清楚,可他心覺這將是個無比好的機會。
敖丙語氣略微低沉,又篤定道:“——是李哪吒將你害死的。”
時青尋因對方這般果斷干脆的語氣,而些微錯愕。
“昔年,李哪吒大鬧東海,罪行滔天,誰都不能釋保他,他只能剔骨削肉還清罪孽,以抵殺劫。”
其實也不是不能的。
敖丙心想著,李哪吒的父親李靖李天王,幾乎官至極品,在天庭武將之中絕對排得上號的人物,位高而權重。
若是他擔保自己的兒子李哪吒無罪,東海恐怕真要吃下這個暗虧。
好在,李靖沒有保李哪吒。
如此想來,李靖倒還算是個剛正不阿的神仙。
這個劇情,時青尋也清楚得不得了,哪吒削肉還父,剔骨還母,靈魂無所依地飄去西方佛界,得佛祖重塑蓮身。
亦或者按封神的劇情,哪吒拜到的師父太乙真人為他重塑金身,建了法廟,最后卻遭李靖搗毀法廟,只能以蓮身復活。
她靜靜聽著敖丙講述,這件事又是如何與那個不是她的姑娘牽扯上的。
“他本該就此消散于天地間的,天生的煞星,如此就是最好的結果。可他竟找了個替死鬼,青尋,他逼你以命相抵復活了自己——”
“等等。”時青尋察覺不對,打斷他,“你確定你沒有漏了什么嗎,他自刎后,也沒有別人幫他嗎?”
這和她所知的劇情不太一樣。
哪吒三太子,天庭仙二代,還需要自己去找人替命?佛祖呢?太乙真人呢?
敖丙一頓。
這段往事他既然不是那么清楚,所以多半就是按當年發生的事在胡謅,但有一點他也向時青尋發出了疑問。
“誰會幫他?如此天煞災星,眾仙都恨不得他死,無人會幫他,他只能逼迫無辜的你。”
時青尋愣了好一會兒,“我的命有什么稀奇的,他總不能奪舍我的身體從此當了蓮花仙吧?”
當然不是,敖丙看她。
昔年,時青尋不過是個普通凡人,如今卻能投生為和哪吒一樣的蓮花仙,甚至才修行沒多久,法力卻已遠超于他。
他心知時青尋能死而復生,還能有這樣的好命,一定少不了哪吒在背后推波助瀾。
也不知哪吒這樣做付出了什么代價。
敖丙就喜歡時青尋如此邏輯自洽的樣子,她有很多自己的主意,和哪吒那種陰晴不定的人完全不同。
她可不會朝令夕改,令人捉摸不透,只要她認定了他說的事實,她肯定就不會再相信哪吒的話了。
于是,他勾起唇,頷首:“是啊,青尋。”
時青尋沉默了一會兒,她本是垂頭沉思,此刻抬起頭來。
她忽然換了個話題,認真問道:“華蓋星君,當日敖烈被貶下凡,他說是你告知他夜明珠為三昧真火燒毀的,真的是如此嗎?是你撿到的珠子?你檢查過了?”
敖丙仍然頷首:“千真萬確,青尋。”
“……”
半晌后,時青尋點頭表示知道了。
洞府外,天色漸漸昏暗,得到敖丙幾次肯定的答復后,時青尋反而沒了再探究的心思,她打算送客,自己回天庭去了。
于是她站起身,與他又隨意交談了幾句,就要將他送走。
敖丙不想那么快離開,他還沒和時青尋深入交流感情,連忙拉住門框,噓寒問暖著,“青尋,往后我會多來看你,你千萬保重,天涼要添衣,天熱別貪涼……”
“……不用多來看望了,華蓋星君。”時青尋忍了又忍,沒忍住。
還有,她早就是個神仙了,添得什么衣,貪得什么涼。
這和遇事就叫人喝熱水有什么區別。
“為何啊——”敖丙急忙問道。
時青尋:“再見。”
啪的一聲,門關上了,世界清凈下來。
靜悄悄的環境下,思緒會漸漸變得清晰,時青尋倚在門框邊,察覺到敖丙真的離開了,才繼續深思。
——她覺得敖丙說了很多假話。
含糊不清,又分外肯定,看似他想給她解釋,實際都是她主導對話,他只需要在某些關鍵節點含糊地點點頭就是。
而且,他所有的對話都非常針對哪吒,這樣肯定絕對的語氣,反顯得很異常。
孫悟空會和她說自己不了解哪吒,不好下定論,讓她自己去感受;
玉兔會嘰嘰喳喳說哪吒是個惡神仙,卻又滿不在乎,聊兩句就跑偏話題,因為完全就是亂吐槽;
甚至于敖烈,他也不喜歡哪吒,但說起的大多事都是站在她的角度去關切的。
敖丙的話卻絕對且冷漠,說著他和她兩情相悅,可她根本看不出來。
時青尋不覺得相信自己的判斷有什么問題,相信自己,還有一個前提是不盲從、凡事多思考。
她確信——自己不會和敖丙這樣表面溫柔,骨子里冷眼旁觀的人在一起的。
僅僅因為迫于哪吒的威懾力,就能躲開嗎?
那這份愛挺可笑的。
雖然沒談過戀愛,但每個人都會有自己對愛的標準,她不知道別人,但她自己絕不會喜歡這樣的人。
他的話太假了。
*
回去天庭后,沒有急著回瑤池復工,時青尋難得有幾分躊躇,最后還是踏進了廣寒宮的大門。
玉兔又下界去了,唯余嫦娥在廣寒宮中。
嫦娥察覺到她的氣息,溫和恬靜地站在宮殿前迎她。
在沒有聊到煉丹話題之前,嫦娥通常都是這樣一言不發的,時青尋顫了顫眼皮,還是抬起手腕,化出了自己的一片真身蓮瓣。
“青尋?”嫦娥見狀開口了,有些訝然,“你想好了?”
先前她和嫦娥做了約定,待她考慮好,再決定要不要把真身蓮瓣交給嫦娥做實驗。
本來她是不那么在意自己究竟和別的蓮花有什么區別的。
但在凡間經歷了這么一遭事后,她想知道了,而且……她還有別的想法,她詢問道:“我把真身蓮瓣交給你,你能以此查探出我和哪吒三太子的真身有什么關聯嗎?”
嫦娥是最先提到她和哪吒同有百毒不侵能力的,也說過她和哪吒的佛蓮之身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嫦娥微怔,“按理來說是不能的,畢竟只有你的蓮瓣,并無三太子的蓮瓣……”
青云洞前的蓮花池內,哪吒也留下了一片真身蓮瓣,他離開時并未拿走。
時青尋本想將那片蓮瓣也拿回天庭交還哪吒,畢竟法身之物,這般隨意丟在凡界可不安全。
但她還是低估哪吒的法力了,那朵蓮瓣化身的白蓮靈力極高,常人靠近則傷,她也根本取不出來,因此也沒法給嫦娥探看一下。
“不過這難不倒我。”嫦娥洋洋自得道,“三太子的能力我早有觀察,雖然沒能拿到他的真身蓮瓣,但他西蓮苑的蓮花瓣我可托人收集來了不少,要知道,三太子的西蓮苑從不讓人踏入,收集那些蓮瓣都廢了我好些功夫。”
“……”
“那兒的蓮花也算是他的貼身體己之物,只是探一探你與他的真身靈力有何區別,還是足夠做到的。”
科研狂嫦娥,在時青尋心中成為了變態狂嫦娥。
——這句是開玩笑。
畢竟嫦娥答應得這般爽快,時青尋也點了點頭,將蓮瓣交給她,又問:“多久能知曉結果?”
“不急,真身蓮瓣畢竟與你息息相關,我每次嘗試都要小心些,應當要個半月。”
時青尋說好。
今日沒心思學煉丹,將蓮瓣轉交給嫦娥后,時青尋便回了瑤池,她今日飛回天庭有點累到了。
凡間到天庭的距離,從西游電視劇里看好像不遠,孫悟空翻兩個筋斗就到了。
但那是因為孫悟空一個筋斗就有十萬八千里,實際上是非常非常遙遠的,不然不就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能直接上天了。
能騰云直上天庭,是能當上天仙的第一道門檻。
許多地仙一輩子也沒來過天庭,就是因為他們飛不上來,即便飛上來了,沒有資格在天庭任職,也會被天門的天兵驅趕。
上回是哪吒帶著她用風火輪蹬回天庭的,也很快,這次她自己駕云,只覺這趟長途跋涉很疲憊,她躺在瑤池中,不一會兒就昏沉睡去。
*
她做了個夢。
夢里,她好像又回到了最初誕生成小蓮花的時候。
可區別于清澈見底、近乎空無一物的鷹愁澗池潭,夢里她棲身的地方栽滿了滿池的紅蓮,熟悉的蓮香永遠縈繞在她身側。
只是,夢中昏昏沉沉,靈識尚不能收放自如,她的意識也因此有些懵,好一會兒反應過來——自己連花瓣都還沒有,光禿禿的,像一顆種子,被埋在池底淤泥里。
“三太子……”
好似有人在說話,小心翼翼的語氣,將聲音放得極低。
“李天王請您去天王殿一敘,您看何時……”如此的話,像是當值的小侍女說的。
三太子?天王殿?時青尋想努力睜開昏沉的眼。
乍然響起了極冷的少年音,如浸著雪一般。他的冷漠開口,當真給她帶來了一刻清明。
“滾出去。”少年冷呵,“我許過外人踏入西蓮苑么?”
不知何時,他的聲音在時青尋心中已清晰可辨。
是哪吒。
侍女慌亂稱是,一陣輕微卻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她離開了。
時青尋努力張開了眸,仰頭看去,透過池底水光,看見了岸上白衣勝雪的少年神明。
滿池的紅蓮卻似火,灼灼燃燒著,也染紅了少年的白衣。
在凡間吵過那一次架后,時青尋又在凡間待了一年多,原本說好只給自己放不到一年的假期,因為爭執她不想上天,硬生生拖久了。
因此,她有許久沒見到哪吒了。
時青尋一時有些錯愕,怎么會夢見他?
夢里的他比夢外更冷,淡漠而孤寂,一言不發,只靜靜坐在池邊的石頭上。
西蓮苑中悄然無聲,寂靜得猶如一個偌大的囚籠,唯有少年身陷其中,自我囚困。
她也無法開口,于是也只是安靜地看著他。
就當她以為這般的寂靜要一直持續要夢醒時,夢中的哪吒驀地開口了,聲音淡而微顫。
他輕喚:“……尋尋。”
很哀傷,甚至帶著一絲絕望的語氣,裹挾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本該不屬于神明的執念。
“尋尋,你何時才能回來呢?”
時青尋忽覺心尖微顫。
下一刻,血腥味蔓延開來,又浸著無比濃郁的蓮香而來,她不明所以地抬眼,渾身一震。
眼前被朦朧的赤色覆蓋,可好在水很容易稀釋一切的污穢,努力看清也不是難事。
她看見少年割開腕,數道血線往池中落下,落于她的周身。
血液中帶著他身上特有的蓮香,被她盡數吸收,血落在水中似絲霧,從水波中看去,仿佛漸漸攀上了他的白衣。
可是,哪怕是滿目的赤紅,也并不能讓這樣蒼白的少年變得鮮活起來。
他烏眸微垂,緊緊盯著她,妖冶的赤色為他添上的是脆弱,更讓他的語氣像卑微的禱念與祈求。
“……回來吧。”
第32章 再次做夢
夢中與少年視線相對的那一刻,她卻醒了。
天已微明,瑤池寂靜,唯有偶然露水順著蓮葉滴落池中的聲音。
時青尋躺在碩大的荷葉片上,睜著眼睛到天光大亮,怎么也睡不著了。
待今日當值的幾個小仙子到來,時青尋喚了其中一位關系較好的仙子,將混天綾交給她,托她送去云樓宮。
“混天綾?”小仙子有些詫異,猶自猜測著,“三太子近來悶悶不樂,將自己關在云樓宮,原是因為遺失了混天綾嗎?”
哪吒閉門不出的事,時青尋已聽敖丙說過一遍了。
他怎么好像很喜歡把自己自我封閉的樣子。
夢里也是。
多解釋多錯,她只是順著小仙子的話道:“嗯,今日我事忙,還要勞煩你走一趟了。”
“小事,青尋姐。”小仙子還等著時青尋提拔她,很是積極。
望著小仙子的背影,時青尋微微松了口氣,混天綾這燙手山芋已經是第三次在她手里了。
想明白哪吒對她的好,并非是因為彼時孫悟空大鬧瑤池的險些誤傷,而是因為某些更深的原因之后,她只覺心里的負擔更重了。
還好又送出去了。
只是,少時小仙子又折返回來,一臉為難。
“青尋姐……云樓宮不收。”
時青尋停下手中照料蓮花的動作,“怎么回事?”
“云樓宮的仙侍說是三太子吩咐的,說‘除非青尋仙子親自來,不然東西不收’。”
時青尋:……
有沒有搞錯,這又不是她的東西,是哪吒自己的啊。
將挽起的袖子放下,時青尋理了理衣襟,給了仙子一點小禮物,又從仙子手上接回混天綾,無奈道:“我曉得了,我親自走一趟吧。”
于是,時青尋自己走了一趟。
雖然心里些許不情愿,覺得和哪吒重新見面會有些尷尬,但除此外,她卻發現——先前對哪吒的那絲懼怕心理,竟已煙消云散。
這讓她心底有些微妙起來。
對于這個神仙少年,理智上她總告訴自己要小心他,他并非一個簡簡單單的人。可潛意識里,她對他的提防才生起不久,卻又會漸漸莫名消失殆盡。
然后,不知不覺她走到了云樓宮——發現哪吒竟然離開了。
時青尋:玩我是吧!
仙侍對著她換了個說法,“三殿下方才急匆匆出門,什么也沒交代。混天綾乃三殿下貼身法器,法器有靈,威力巨大,不知殿下何時能歸,我等并不能制服它,恐怕無法收下。”
瞧他們面上的驚恐倒不像假,好像是挺怕混天綾的,更怕混天綾被他們弄丟了。
“請青尋仙子海涵,待三殿下回來您親手交給他吧。”仙侍唯恐時青尋不答應,把話說得很客氣。
時青尋卻微微一怔。
混天綾有器靈,她最清楚感受過,但這條柔軟紅綾在她手中一向是溫順的。
經仙侍們如此一說,她回想起了半晌前,她將紅綾交到小仙子手里,紅綾的確躁動了一瞬,又被她摸著摸著安撫下來。
因為瑤池到云樓宮不遠,時青尋沒多心,畢竟也沒掀起什么波瀾。
仙侍們緊盯著她手中老實不動的混天綾,估計心里也震驚,但良好的職業素養讓他們什么也沒問。
時青尋點頭:“那便屆時再說吧。”
雖然折返兩次送混天綾的事很像是哪吒故意不收,但意外的,時青尋心里很平靜。
再回去瑤池的路上,她聽到有兩個小孩兒神仙在議論八卦。
“聽說了么?奎木狼下凡去了,好像是為了披香殿的一個小仙子。”
“既是為了仙子,為何又要下凡去?”
“你笨死了。”那神仙壓低聲音道,“自是一同思凡私奔去也。”
時青尋的腳步微頓。
從她的角度看去,廊橋的樹蔭擋下了人影,聊天的究竟是哪兩個神仙她看不清。不過就算看清了,天庭神仙眾多,她也不一定認識。
她在原地聽了一會兒,見他們只是單純八卦,沒有要去舉報奎木狼的意思,于是也沒有多說。
奎木狼下凡,意味著月曇也會下凡了。
如此一想,時青尋心情有了些微妙的復雜。
原來在她日復一日無聊的社畜生活中,小時候曾最愛的、最精彩的西行取經大戲已經要開始了。
可惜她長大了,竟是連留心都沒有那么留心。
她有點沉默地回了瑤池。
而瑤池中,一位不速之客正在等她——
“果真是你。”
高大雄偉的天王,渾身披掛穿甲,盔甲上鑲嵌寶石,華貴異常,神威難擬。
其實也不用別的形容,就單他右手擎塔的模樣,時青尋就一眼認出了他——托塔李天王李靖,哪吒的父親。
微一遲疑,時青尋行了一禮,“參見托塔李天王。”
李天王沒搭理她,也就是壓根沒正眼看她行的禮,只是冷笑一聲,“我道誰能有此狐媚能耐,能讓我那不孝子坐立難安,連玉帝法令都罔顧了。”
哪吒不出西蓮苑,玉帝拿他也沒轍。
時青尋猜想,李靖這是來找個背鍋俠興師問罪了。
“——果真是你。”他又重復了一遍,仍是沒正眼瞧她,只施舍般給了她一個余光。
時青尋才不要當背鍋俠,又不是她指使哪吒閉門不出的。
時青尋:“李天王,您眼睛抽筋了?”
“你——”
“您在嘀咕說誰呢?沒聽明白什么狐媚子的,誰狐媚子了?我看看。”時青尋順著他看的方向看去,“您看的這個方向是……”
哦吼,王母的寢宮。
“天王,您……”時青尋佯裝震驚,“您謹言慎行啊,對娘娘說此等話,這可是大不敬之罪。”
李天王氣炸了,他整張臉都黑了,忽然怒喝一聲:“時青尋,你好大的膽子!”
時青尋一頓,他竟然連她名字都曉得。
“你以為成了神仙,就能在本天王面前囂張?”這回,他將視線落到她身上了,“若不是那不孝子將你救回來,你如今便是腐骨爛泥罷了。畢竟你原本就只是個低賤的凡人之軀。”
時青尋眉眼冷了下來。
其實,從最初她說話就沒太客氣,因為看得出來李靖是來存心找事的。
即使他是哪吒的父親,可她自小聽到的那些傳說故事,無論封神、還是西游,里面刻畫的李靖父親形象都一般般,讓她沒什么好感。
這位父親對孩子談不上寬容,不好說他到底是不是個嚴父,但他肯定不是慈父。
她在這個世界所認識的哪吒,也從來未提過自己的這位父親,看得出確實關系不好。
“天王。”時青尋忍了又忍,沉下氣,“仙道貴生,萬物皆為自然而生,不平等相待,還去分貴賤,如此怎堪為仙之理呢?”
在心里翻譯成人話就是:你有病吧你說這話,配當個神仙嗎?
“如今西行取經也在眼前,西方佛老也道‘眾生平等,慈悲為懷’,著取經人普渡東土大唐。”她道,“天王卻看不起凡人,今日還好是小仙在此,若有什么有心人聽去,可如何是好?”
不好意思,她就將會是那個有心人。
受不了,她要找王母告狀。
李靖沉默了一瞬,冷呵一聲:“本天王何須你來管?”
“時青尋,你給本天王記著,我無論你如今在天上當的什么神仙,但若你與那不孝子膽敢打起算計誰的心思,我定饒不了你二人。”
古代社會對孝道極為看重,無論哪吒實打實的本事有多大,李靖的官職一定是比他大的。
稱哪吒為三太子,雖是尊敬之意,眾多神仙有時也在看在他爹李天王這個稱號的份上喊出來的。
這么一想,時青尋好像忽然想明白了,為何哪吒不喜歡她喊“三太子”。
哪吒她都要敬許多分,比哪吒官還高的李靖,她沒有理由直接翻臉。最終,時青尋敷衍了事,“好的,小仙記下了。”
李靖的意思并不難懂,在職場也摸爬滾打了不少時間的時青尋,都不用太琢磨就能想明白——
除卻想讓她背鍋,還給她下馬威,告訴她不要把事惹到他身上。
他心里還是忌憚哪吒的,所謂“算計誰”,其實就是警告她不要和哪吒合謀算計他。
挺可笑的,父子之間還要用到“算計”二字。
“你……”沒想到時青尋比從前好說話的多,李靖愣了愣,還想補充警告一點。
“天色不早,瑤池中的蓮花夜里不見生人靈氣。”但時青尋的好說話也只有一會兒,她的耐心到了極點,開始趕人,“李天王,您請便吧。”
搬出官話,看在王母的面子上,李靖也不能多留了。
等李靖走后,時青尋只覺得一陣煩心。
對方一口一個“不孝子”聽著真叫人不適,不管怎么說,哪吒都沒有在她面前說過什么李靖的壞話,做爹的有必要這樣?
但比起這個,她更在意的是——李靖提到了很關鍵的一個點。
昔年。
昔年她不是神仙,不是蓮花,而是個凡人。
關于從前,已有幾個人與她提到過,每個人對與她相關的從前反應都不同。
哪吒透露過,但總帶著深刻的情緒;敖丙的回答敷衍,又意圖讓她順著某些思路想下去;李靖純屬開嘲諷,他應該是三個人提到往事的人里最沒關聯的。
敖丙……敖丙很可疑。
而哪吒,他是對從前反應最大的。
為何他會反應那么大呢?一切……當真如他所說那樣嗎?
*
這日夜里,日有所思的時青尋,又一次做了夢。
夢里不再是蓮池,而是一片偌大的海灣,她怔愣了一瞬,反應過來她很早前曾經夢過一次小少年版的哪吒——就是在這里。
他在這里屠龍,也在這里自刎。
她沒有拉住他,沒帶他遠離這片危險的海灣。
誰曾想竟在今日,破碎的夢境接連上了,云銷雨霽之時,少年難得著一襲灼灼紅衣,艷得像是能燃盡海的火。
這一次,她牽住了他的手,可是她覺得手心很黏膩,濕噠噠一片。
她剛想低頭看看手心黏膩的觸感是什么,忽然,聽見了白日里李靖的聲音。
仍是一樣霸道威嚴,又冷漠十足,甚至透著譏嘲的語氣。
“你身為煞星,命犯殺戒,縱使剔肉削骨又如何?惹出的禍事仍是禍事。”
“不如你就此自毀魂魄,湮滅于世間,如此,神佛也尋覓不到你的蹤跡。我也才能當作從未生過你這個兒子,向天庭與東海交代,徹底了結此事。”
“哪吒,你還動手么?還是要為父來替你動手?”
時青尋愣住了,是真的愣了很久的那種。
直到牽住的小少年指尖微動,似想掙脫她的桎梏,她才恍然回神,對著天上飛的李靖怒罵道:“你有病嗎,你配為神嗎?你不想要這個兒子,哪吒還不想要你這個爹呢!你在這說的什么話啊你?”
削肉剔骨尚不能還生育之恩?還要人家自毀魂魄,他怎么能說出這種話的啊?
李靖大喝,“時青尋,還不是你挑唆這個逆子做的好事,你又算個什么東西,敢對本天王不敬!”
先前還面色無波無瀾的小少年,在聽到李靖呵斥她時,眼神驀然冷了下來。
“尋尋。”
時青尋感受到手腕被人反手拽住,少年仿佛想緊緊牽著她,手卻無力極了,不住下滑,最后他唯有唇角紊動,“……我們走吧。”
濕噠噠的液體已經落在了她的衣袖上,濺開的顏色是幾滴赤紅。
夢里一切都很恍惚,她到現在才反應過來——那是血。
少年并不是一襲紅衣,他分明仍穿著平日里的白袍,素凈至極的顏色,是血浸透了衣裳,透出靡麗而觸目驚心的紅。
分明只是夢境而已。
但時青尋的心不由得被夢境牽動,她感覺到了極度的憤怒,是為這個可憐兮兮牽住她手的小少年而憤怒,亦或者為更深的什么情緒憤怒。
眼看著,他也不過十幾……
等等,時青尋變得更加錯愕起來。
耳朵不自覺轟鳴,瞳孔微縮,是極其驚恐和恍惚下的體現。
第33章 自刎往事
小少年先前站在她身前,整個人是背對著她的,她只能看到他消瘦至極的身軀佇立,看不清他的臉,更看不清他身上的肌膚。
當他轉身牽住她手的這一刻,她看清了——
本該是明艷絕容的少年,此刻他渾身沒有一塊好皮肉,面目極為猙獰可怖,又凄慘至極,滿身血跡斑駁,幾乎只余一具骨架佝僂著。
“哪吒……?”
時青尋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只能輕喃他的名字。
李靖仍在云端冷冷看著。
天神本該悲憫眾生,為蒼生謀福祉,可這尊正神,莫說對世人,便是對骨肉至親都沒有一絲憐憫與愛。
“我們走吧。”哪吒不愿讓她看見他此時的模樣,錯開頭,只是重復道。
李靖出聲了:“逆子,你還能走到哪里去?”
當李靖說出這一句話時,哪吒的目色忽然變得極冷,已然渾濁、被血色浸染的瞳仁仍能涌現出森森殺意。
像是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孤狼,垂死掙扎著,也要進行絕地反擊。
“李靖。”少年冷然道,“你若再不離開,我難保不會做出弒父的舉動。”
“你、你大膽!”
“既然已惹出了禍事,何不將禍捅得更大些?”
李靖噤了聲。
此刻的李天王還沒有那座日日不離身的玲瓏寶塔,外強中干的模樣在此刻體現的淋漓盡致,他灰溜溜地離開了。
海風鼓鼓,送來海浪的濕咸,和同樣如浪席卷經久不散的血腥味。
本該是父親的那個神甫一離開,形銷骨立的小少年便再也撐不住,墜倒在時青尋身上。
他的手與她緊緊相牽,可時青尋能摸到的不是細嫩的皮肉,而是咯人的骨頭。骨骼發出咔擦的摩擦聲,是尖銳而令人牙酸的,是會叫人生理不適的。
濕噠噠的血流個不停,黏膩至極,哪怕是才下過的暴雨也不能稀釋,他的手卻仍舊很穩,怎樣都不愿松開。
只有她的手在輕顫。
但不知為何,她的心卻是極為平靜,被哪吒猙獰面目嚇到的恐懼感只有一瞬,仿佛她曾經真的看到過,所以不再那么害怕,更多是親眼所見的心疼。
這一幕,可怕的不是血肉模糊的哪吒,而是一切當真發生過、存在過,不再是虛無縹緲的神話的那種真實感。
真實的可怕。
“……我們走吧,你帶我離開。”死死拽住她手的狼狽少年,聲音喑啞,像藏在心里的執念一樣重復道。
“你方才說,何不將禍事捅大點。”時青尋開口了,“為何不做啊?”
夢里的少年一怔,沒忍住再度與她對視。
“干嘛要放他走。”
既然能做到弒父,那就弒父唄。為什么要讓李靖逃啊,為什么是他們要離開。
“他根本就不配當你父親,為什么要忍他?殺了他我們再走多好——”
接受過現代思想熏陶的時青尋,并不覺得孝道大于天。在夢中親眼目睹這一切,她最直接也最為哪吒不甘的就是這一點。
哪吒,本就該是不屈天命的,不屈于這種封建父權的。他應是不畏強權、不屈不撓、敢作敢當的。
為什么要忍李靖?
李靖一句句說的都是誅心話,瑤池邊是,夢境里更是,哪吒犯了錯以身償還,他身為父親卻一直在旁邊補刀。
那些話,是要徹底逼死自己兒子的話。
為父如此,怎配為父?
如果沒有人來攔哪吒,此刻就殺了那個虛偽無情的神算了,他要逼死自己兒子,那兒子怎么不能反過來逼他——
哪吒這樣……
真的很讓人心疼啊。
“尋尋。”
哪吒忽地打斷了她的話,輕喚她。
海風將少年單薄的身軀吹得更加狼狽不堪,他無力地倚在她身上,又努力抬起手,替她抹去了眼角不知何時洶涌滾落的淚。
“我殺不了李靖。”他的音色無力虛弱極了,散在海風中,像嘆息,“方才是詐他的。”
他道:“……我快死了,連魂魄也將支撐不住,誰也殺不了了。”
時青尋愣住了,她愣到甚至沒能反應過來,直愣愣看著前方,不曾低下頭去看他。
“我將你送去師父那里,他會護你周全……”唯有微弱的聲音還在她耳畔,倚靠在她身上的少年,正努力保持著音色不要顫抖。
“不對,你不會死——”
他命不該絕吧?
無論哪個傳說里,都會有人救他的。比如他的師父啊,佛祖啊,不管是誰,反正他會以碧藕蓮花身復活……時青尋愕然,反駁著他的話。
想要運起靈力為他療傷,渾身卻沉重無比,濁氣在胸腔涌動,她調動不了任何的靈氣。
此時的她當真如一個凡人,再也沒有神仙的神通。
——她無能為力。
少年也無力栽倒她身上,她也只能無力地牽住他。
但他的回答卻篤定至極,也平靜至極,仿佛沒有任何對死亡的恐懼或惋惜,“我會死,很快就會了。”
仙人言死,便真是魂魄湮滅,再無輪回。
“不,哪吒,你聽我說……”
*
時青尋的話未盡,眼前卻一黑,再睜眼,已是現實里的蓮池仙境。
月色高懸,周身闃靜無聲,天河的鴻溝拉開了天庭與月宮的距離,在天庭望月,月色亮卻仍然清寂無比。
這樣的冷色調,在做了壓抑的夢之后,也會讓人心情壓抑。
不知過去了多久,某片蓮葉上滾落水珠,滴嗒一聲落進瑤池中,時青尋怔怔地抹了把眼角,發覺也有淚珠。
這個夢太真實且震撼了,她心想,直至此刻,鼻尖似乎還有那抹淡淡熟悉的蓮花香。
因此,她睜眼直至天明。
晨光熹微之時,她從碩大的蓮葉片上起身,調整好心情,剛準備今天的打理蓮池日常,身后忽然傳來了與夢境中別無二致的少年聲音。
“青尋。”
不,不太一樣,夢里的哪吒還稍顯稚嫩,他說話的聲音因重傷透出極濃的喑啞。
此刻的哪吒則音色清冽,聲音雖不算響亮,卻也能聽出帶著平緩的呼吸聲。
他是健康的……蓮花身。
時青尋一頓,轉頭極快。因為夢境,她在看到如此健康完整的哪吒時有一絲怔愣,不自覺地,又暗自松下了一口氣。
“你……”只是開口時,發現不知該說什么。
雖然做了夢,但現實里,比起頭一次和哪吒鬧不愉快,這次她有更久沒見到他了。
都說人的情感很短暫,無論什么情緒三月足以漸漸變淡,但此刻再與他見面,又有夢境加持,時青尋一時難以說清自己該對他抱有什么情緒。
好在哪吒猶自開口了。
“青尋,上回的事……我想了很久,是我做的不對。”
他想了很久。
執念在心底不斷滋長,惡劣的本性展露無遺,他恨不得當日就將她帶回西蓮苑,纏著她,藏住她,讓任何人都無法發現。
她永遠只能留在他身邊,哪怕讓她變回一株蓮花也好,他會陪她一起。
至少從此死生不分離,誰也不能分開他們,哪怕她想離開。
——她不能離開。
“我不該我行我素,自以為是的對你好。”心中是如此想,少年卻垂眸,掩下眸間的情緒,“有許多事,說出來你不信,這是人之常情,畢竟是你不曾記得的事。”
這不該是人之常情,他怨恨她不記得,埋怨她不相信。
尚存的理智讓他在那天離開了蛇盤山,他化成真身,在西蓮苑的蓮池中待了許多日,不僅是纏金蓮將他束縛著,他甚至用上了乾坤圈、縛妖索等諸多法器。
一圈圈的纏繞,禁錮住他,血肉被利器割開撕裂之時,才能維持最后的清明。
為何她不信呢?
當初拋下他一走了之的是她,如今想撇下所有的也是她。
“本意只是想好好保護你,最后卻沒有做好,讓你受到了驚嚇。”
“青尋,若是說出來的不足夠信,可否給我一個機會,我們重歸于好,讓我重新陪在你身邊吧。”
他清楚混天綾仍在她手中,無數次掙扎與猶豫,才沒有讓混天綾纏住她。
彼時,他以為他終于要冷靜下來。
可當她又一次要物歸原主時,他才發覺心緒仍然會被她輕而易舉牽動,想將計就計讓她來云樓宮,他想不顧一切地將她占有,但最后他仍是心軟了,去了靈山調息。
“青尋。”他輕聲,甚至語氣中透出一絲幾不可察的祈求,“信我一次,可以么?”
“……”
她的短暫沉默讓哪吒攥緊了衣袖,掩在袖下的纏金蓮再次涌動。
“你說的事……”時青尋遲疑著,“不會是指‘答應過和你在一起’這件事吧?”
哪吒默然一瞬,“是。”
“這事,我不能輕易信。”這下她很快給出答案,“將心比心,你也不會因為我說一句我們前世有緣,今生就一定要在一起。”
他灼灼望向她,如靜潭的眸幽深而沉重,“我會。”
時青尋頓了頓,搖頭:“我不會。”
因沉思,她錯過了少年眸間閃過的那一絲冷意。
“但是……”她道,“確實如你所說,我不該那么快下定論。除開‘一定要在一起’這件事,也許,我們真的有過…一些關聯。”
“我不好說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在我看來,如果已經輪回轉世,前世就和今生沒有關聯了。”
“但如果你仍有執著,也可以向我講清楚究竟發生過什么。你一樁一件說出來,屆時我會有判斷的。”
會判斷,是否能與他在一起?
哪吒顫了顫眼皮。
昔年她走得那么干脆。
他清楚,這個世界分明對她可有可無,如今她不知情是他將她強行帶了回來,若她知道了呢?
“還有,混天綾你拿回去吧。”如他所想一般的干脆,如今她歸還混天綾的動作亦是如此果斷。
——他心中一顫。
他心知,她不會答應的,甚至會永不與他往來。
“哪吒?”
真是很怪,明明她已想著要開誠布公地將所有事都聽明白,說清楚,面對她的白衣少年卻這般良久沉默著。
沒關系,他不接,她就直接塞給他。
時青尋“啪”得一聲將混天綾甩進他手心,“啪”是因為動作太快,直接打他手上了。
時青尋:……有點尷尬。
這將混天綾當成燙手山芋的心,表現得過于明顯了。
誰知哪吒仍是怔怔地,乖乖由她這樣動作,將混天綾接了過去。
少頃,他借此避開了方才時青尋所說的話題,將混天綾一點點纏上腕骨,掩住了正在撕扯他手腕的纏金蓮。
疼痛恍然不覺,他只是望著她,將聲音放輕:“青尋,天庭與佛界謀劃了一場大戲,如今將要開始,你可想去看?”
“……?”
“我陪你去看。”他道。
不過一瞬,時青尋就想明白了是什么大戲。
在鷹愁澗的時候,哪吒就偶爾會離開回天庭,他身為天庭重臣,對許多機密是定然清楚的。
天上地下時間轉瞬,四洲妖群漸成氣候,五百年期限將至,天庭與西方佛界共同籌謀的那樁大事也當真要開始了——正是唐僧西行取經。
但哪吒也會說“大戲”?
這個和童年印象完全不同的少年神明,經過這些時間的相處,給她的感覺是淡漠,甚至有些厭世的。
這個詞多少帶點戲謔性,仿佛他對此挺感興趣。
不好說自己已經知道是什么戲了,他像是想賣關子的樣子,時青尋回問:“什么戲?”
他的視線深深,凝視著她,卻道:“你清楚。”
“……”
這樣的語氣,像是他真的極為了解她,了解她對這個世界究竟清楚多少。
忽地,時青尋想起夢里,當少年說到自己要死了時,她曾極為篤定地進行了反駁。
是真的嗎?
是真的她,她曾說過那些話?她是不是曾和他透露過什么……
“如今孫悟空已離開五行山,一路往西而去,想來用不了多久就會經過鷹愁澗……”哪吒見她不答話,直言相告。
竟然這么快。
時青尋些微錯愕,脫口而出:“不必了。”
短暫寂靜后,她仰著頭,又沖著凝視她的少年緩緩搖頭。
“哪吒,你不必陪我去,我要在天庭當差,鮮少會下凡去的。”
“地上一年,天上也不過一天而已。若你憂心王母責罰,我會替你去說清楚。”因她再次的斷然拒絕,少年佯裝平靜的面色漸漸變沉,“況且,你還有許多假,不是么?”
她仍道:“不必了,哪吒太子。”
哪吒提醒了她,西行開始,她的確要下凡去找小白龍一趟。
之前在五行山和猴哥嘮嗑時,她是有和猴哥說起敖烈這個朋友的,猴哥應該不會難為他,可總歸要看一眼才放心。
但是……她不想和哪吒一起。
敖烈是真真切切被他重傷過,問了他,他卻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的“那又如何”,她不放心他跟著去。
另一面,她清楚自己恐怕真和哪吒有過什么牽絆,但在她面前總狀似平靜淡然的少年,實則心底并不淡然,他或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想法,有時會讓她也有些顧忌。
他的占有欲,委實有些太強了些。即便不明說,以她多年獨身的心境也能察覺到。
無所依傍的人,感知情緒最敏銳。
“就有如此懼怕我?”哪吒竟也一下察覺了她的提防。
他當真不如面上所表現的心平氣和,忍不住問她,想下意識扮作脆弱,卻被那股怒火激得失去了理智。
冰冷而危險的氣息在蔓延。
天生帶煞的神明,微一斂目,周身的氣場就會變得強勢無比。
“我讓哪吒太子說清楚,哪吒太子卻不肯。說不清楚,我便不想一起,拒絕還要被追問,我懼怕這種靠近不是正常的嗎?”
“……”
有時,時青尋也是別樣的倔。
面對強勢的哪吒,她竟然真沒了懼怕,還覺得有些惱火。
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他,其實很簡單。
哪吒對她的好帶著目的性,表面上他給足她選擇的余地,實際上她若要拒絕,就會像現在這樣。
——他的怒火深深藏在心底,讓她越發忌憚。
這原本就是不平等的。
這種不平等,她意識到夠久了。
面對任何被稱作朋友的人她都有拒絕的權利,怎么偏偏面對他就沒有?
因為他是天庭大神嗎?身居要職,手握重權,沒人敢惹他;還是他說一聲她曾答應過她在一起,她就得事事答應?
“若你不愿說,我也不追問,只是硬要陪我,我也無法接受。”脾氣硬完,最后的理智讓她又圓滑了一點,“……小仙受不起哪吒太子您此等照顧。”
來吧,發火吧。
就在瑤池,還能殺了她不成。
時青尋心想。
第34章 西天取經
少年的面色越來越僵。
他今日烏發披散,蓮花簪被池中水的波瀾反襯,簪面也泛起瀲滟的微光。
如此微光,卻讓他的面色顯得越發蒼白。
時青尋一頓,好似不是錯覺。
她一直都知道哪吒很白,肌膚如雪,可認真看他,才發覺他的臉色幾乎是毫無血色的慘白。
難怪她總覺得他冷淡,像冰一樣。
因為他真的沒什么人或仙人的生氣,連薄唇也只有淡粉,精致得像雕刻出來的玩偶。
她還見過他的法相,更是毫無生機可言,猶如褪盡了血色。
佛蓮之身……是這樣的嗎?
“……好。”良久之后,哪吒道出了她意料之中的答案,“我不逼你。”
時青尋微頓,松了口氣。
雖然這樣說有些卑劣,但是她已經明白了,哪吒并不想傷害她。
所以她就這樣順其自然地擁有了拒絕的權利,不想真的受他擺布。
就當她仗著這點他和她之間不知是何的交情吧。成年人,總要懂得利用身邊資源的。
“青尋,我不逼你。你若不需要我,我不會強迫你。”
抬頭看他,時青尋總覺得他喃喃的樣子,不像是保證,更像對他自己的告誡。
又聽他問道:“但上次在鷹愁澗的事……可以原諒我了么?”
時青尋沉默了半晌。
最終,她頭一次沒有明確表態,模棱兩可道:“我們仍可以繼續相處著。”
*
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少年卻仍按捺住性子,勾起蒼白的笑,點頭道好。
隨后,他默默離開了。
獨屬于他身上的馥郁蓮香,隨著他的離開淡去。蓮池中嬌嫩的六瓣蓮花只有淡淡草木香,時青尋深呼吸一口氣,忽然一頓。
在諸多香氣中,她再次敏銳察覺到了那股血腥氣。
人在察覺不對勁時,喜歡下意識四處張望尋找,她亦是如此,在四下找尋無果后,她垂眸,望見了玉磚上的丁點血跡。
——那是哪吒方才站立的位置。
血跡未干,仍是鮮紅色,她怔了一瞬,屈身揩了一點兒。
是溫熱的,當真是才落下不久的,如鮮紅血色一樣。
……真是哪吒的血?
*
不久后,時青尋向王母告了假,往凡間鷹愁澗而去。
到鷹愁澗之前,她還飛去五行山看了看。
她修行的速度很快,曾經從天庭到人間要三天三夜的路程,如今不過一日便可,去到相近的五行山,也只多花了一炷香的功夫。
山已被夷為平地,猴哥當真已經出來了。
人間不知又過多少年,此時正是白雪皚皚的寒冬臘月天,仙人不懼寒暑,鷹愁澗卻已結起深冰,周邊草木難尋。
“敖烈?”
她的呼喚聲在山谷中回蕩,無人答應。
這么快就走了?
時青尋本覺得敖烈要走的話,至少會給她傳個信的。
又喚了兩聲,靜靜等了一會兒,仍舊沒等到回音,靈力探去池底也一無所獲,她有些微惆悵,躊躇著,要不往西再走走看……
“青尋小妹!青尋!”
忽然,身后傳來了猴哥的大喊,還因為叫得太激動,又破音成了小奶音。
時青尋也有點震驚和激動,回頭看去:“猴哥!”
“欸!乖妹兒!”
“……”
禁止用這種稱呼叫她,她可是個成熟穩重的社畜。
往前走了幾步,孫悟空比她更快,眨眼的功夫就蹦到她面前,她問道:“猴哥,你見過敖烈了嗎?他和你在一處嗎?”
“見過見過,俺老孫才和你珍惜得很的小龍會合不久呢,這不,才走遠一點兒,還能聽見你在這巴巴地喊人。”
時青尋一頓,搖頭解釋著:“珍惜倒是有,但我聽你語氣頗為調侃,猴哥,敖烈和我是正經朋友,你可千萬別誤會了。”
誤會是小,就怕他會在敖烈面前調侃,又給后頭幾個師弟聽去,屆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鬧得沸沸揚揚。
有時,無論人或是神,八卦心都是非常強的。
哪吒那邊“你答應過要和我在一起”還沒解決,她可不想又添敖烈的誤會。
孫悟空頓了頓。
“哦~是嗎?”他道,嘖嘖嘆聲,“那可真是小龍有意,仙女無心。”
“什么鬼。”時青尋吐槽道。
“什么什么鬼?”孫悟空沒聽明白,“哪里有鬼?”
現代流行詞說給古代猴哥聽,還是有點超前了,孫悟空沒理解意思,時青尋隨口解釋了一句,便道:“那就是說,你師父和敖烈都在前方不遠處?”
“這么快就知道俺老孫有師父了?誰說的?”
時青尋要往前走的動作,不免微停。
孫悟空實則是個非常細心的人物,她倒忽略了這點。
可這個是真不好解釋,于是她含糊著,“天庭中有所傳聞,我無意聽來的。”
“哦?所以果然還是天庭那幫老賊,在算計俺老孫呢。”
“……”
夭壽啦!猴哥這舉一反三的能力也太強了!
時青尋連連搖頭:“不是我說的不是我說的,我可什么也沒說。”
孫悟空:“哈哈哈哈!”
看著他的笑容,時青尋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小妹,你笑什么?”
“笑你是乖猴哥。”
“……”
天庭與凡間的時間流速不同,初次在天庭見孫悟空時,他還是桀驁的猴王,也是威風凜凜的齊天大圣。
那雙金眸即便還沒有火眼金睛,依舊璀璨明亮,精神氣十足。
可后來,他被壓在五行山下,雖然她也會去看他,但她清楚,那般難熬的五百年,她的那點陪伴不過是杯水車薪。
好在猴哥不會自怨自艾,雖然日子難挨,他卻依舊樂觀,每一次她去看他,他仍是會樂呵呵和她打招呼。
只是,這次孫悟空是真的笑得很暢快。
五百年歲月,想來他心里還是受了傷的,此刻卻仿佛那個敢于大鬧天宮的猴王又回來了。
“得,俺老孫才不和小蓮花計較。”孫悟空的確是好脾氣,甚至順著她故意逗他的話輕哼了一聲,給足了她情感反饋,“走吧走吧,帶你去找小龍兒~”
時青尋看了眼孫悟空的頭頂。
啊,金箍已經帶上了。
但是他仍是這樣開朗的模樣,這樣多好啊,每天都開開心心的。
不知怎得,時青尋又驀然想到了哪吒,那個少年極會隱藏情緒,甚至是會偽裝情緒,面上一派平靜,卻似藏了許多心事。
那樣會很累吧,她心想,她甚至偶然會覺得他很厭世,仿佛世間一切與他無關。
“還不走?”孫悟空又喊了她一聲。
時青尋才反應過來自己竟然走了神,她怎么會走神想哪吒。
甩甩頭,她緊跟上孫悟空的步伐。
說來也是怪,她真的修行得很快,這是與瑤池里許多仙子對比后的結論,如今,她已是瑤池境內法力最高強的仙子了,連三青鳥的靈力她亦能輕易堪破。
雖然孫悟空沒用筋斗云,還每每在飛快后又停下來等她,但她也一直跟得很輕松。
輕松到,落定唐僧和小白龍面前時,孫悟空也察覺到端倪,“青尋,你的法力精進的好快。”
“小尋!”
敖烈已是白馬身,純然靦腆的龍本來會羞澀如今模樣的,卻因見到她,一下忘了那點羞。
和朋友見面,時青尋自然也開心,她連忙回應:“龍龍,你還好吧?”
“我一向修行很快。”這一邊,她急忙答復完孫悟空,拎起裙擺就去敖烈那邊,回頭又接了一句,“大概是因為我天賦異稟吧。”
孫悟空望著她的背,撓了撓頭,啞然失笑,還帶這樣夸自己的。
敖烈并沒有因為她的靠近而動,他看了唐僧一眼,得了唐僧頷首,才重新化作人身。
“你……”因此,時青尋也一頓。
心里浮起一絲心疼朋友的情緒,敖烈是個很溫柔純然的翩翩公子,性格沒有任何鋒利尖銳可言,是真正的“小白”龍,她真怕這西行一路他受什么委屈。
“青尋仙子。”
她正擔憂著,唐僧起身,向她行了一禮。
以她如今的修為,竟是能一眼看清僧人頭頂佛光。
“唐長老。”西行路上無論妖怪或人,都這樣喊唐僧,這樣喊沒錯吧?反正時青尋就這樣喊了,但她有點愕然,“你認得我?”
“我那大徒弟悟空與你是舊識,小徒弟敖烈亦是,這兩日聽過他們提起你。”唐僧溫潤謙和,又向她行了一禮,“如此喊您,不算冒犯吧?”
時青尋擺手,“不冒犯不冒犯,這有什么冒犯的,長老客氣。”
唐僧可不是一般人,他是金蟬子轉世啊,而且他是主角。
時青尋本質上不喜歡諂媚,身為現代人對封建社會的禮節沒那么看重,自然也不喜歡端神仙架子。
她道:“叫我青尋就是,也不必喊什么‘您’。”
孫悟空湊上前來,“小妹,俺老孫這師父就是如此,逢人都見禮,你適應下便是。”
時青尋回頭詫異地望了他一眼,“猴哥,你喊我小妹,你師父還在對我用敬稱,你不覺得很怪,像輩分亂了嗎?”
“那要這么說,俺老孫大你幾十輪了,不該喊你妹,該喊你曾曾曾曾曾孫女了吧?”
時青尋:……
不要太離譜,說大幾輪就可以了,什么叫大幾十輪啊。
“化形至今,按我修行的時間算,也有近百年了。”時青尋無端的勝負欲突然出現了。
孫悟空無所謂地回道:“俺老孫誕生于鴻蒙時便有的靈石中,少說也有萬萬年,如此說來俺老孫還說小了。”
“那時候怎么也算!”
“如何不算,混沌中早有我意識。”
“……就是說,當石頭的時候,你就有意識?”
“有一點,隱約記得來過些人,具體來過哪些倒不記得了。”
或許不是人,是猴呢!
時青尋已經去過花果山了,那里完全是無人島,沒有任何人生存過的痕跡。
不過此刻,她不再打算和孫悟空爭了,她看向唐僧身后。敖烈正垂著眸站在那兒,神色仍顯得幾分躊躇。
由龍變馬,她看得出他此時仍不適應,雖是此刻變了人,卻不知怎么面對她才好。
唐僧又向她合掌行了一禮,緩緩退去了遠處休息。
唐僧真的好喜歡行禮,時青尋悟了,人其實才是最多繁文縟節的種族,她自己也忍不住在和孫悟空算起這些個輩分身份,實際上,像孫悟空這種天生靈猴壓根就不在意。
“小妹,你別擔心了。”孫悟空最后沖她耳語,還眨了眨眼,“俺老孫師父挺好的,你看他特地來和你打招呼,就是讓你瞧瞧寬心呢——行了,你和小白龍聊吧。”
如孫悟空所言,溫潤的唐僧,對誰都謙遜有禮。
——確實不像是會讓小弟子受委屈的人。
原著里的唐僧也還不錯,待人是寬厚的,如今親眼見了,又被孫悟空勸了,時青尋終于稍稍定心,不再擔心敖烈的處境。
于是在唐僧和孫悟空為她和敖烈創造的單獨空間里,她安心和敖烈聊起天來。
看得出如她擔憂敖烈一樣,敖烈也一直在擔憂她。
因為他立即發問:“小尋,你回天庭之后……三太子沒為難你吧?”
第35章 猴哥上天
時青尋一頓。
為難她么?
當日因敖烈被封印的事,她與哪吒吵了那么一架,得知了一些稀里糊涂理不清頭緒的事,尤其哪吒還莫名提到了敖丙。
之后她在人間躲了一年多才回的天庭。
那些好的、壞的情緒隨著時間慢慢都淡了,恐懼也消散了不少,在她做完幾個無緣無故的夢后,更是心情變得復雜起來。
但這事敖烈很關心。
時青尋心知,在敖烈心里哪吒是十足危險的人物,哪吒無緣無故傷他,又連累他被罰鞭刑,貶逐鷹愁澗。
他的關心再正常不過,對于這些事,時青尋當然也因身為敖烈的朋友而生氣。
但從理智的角度而言……
哪吒的確沒有在什么事上虧待她,縱使她對他也心存提防,可沒有的事就是沒有,胡亂編造就沒有意思了。
她搖了搖頭:“他沒有為難我,你也看得出來,他一直待我都還好。我在天庭當值,一切還如從前。”
從某種程度來說,時青尋算是個理性的人,雖然有時她的這種理性,會讓她身邊的朋友覺得她有些冷漠直接。
因為她從不拉偏架,不隨意偏頗誰,她會聽別人的話,但她更信自己看到的。
哪吒說她只信自己的判斷,其實也真沒說錯。
而之所以兩次與哪吒爭執,也皆是因為她親眼目睹了這些事。
他傷害了別人,這是事實,哪吒自己也承認了,因此這點也沒什么好去洗的。
她對他的提防仍然存在,也存著不少回避的心。
——譬如,拒絕了哪吒一同來人間看望西行眾人的邀請。
“不過我和他的關系,確實不如從前了。”她又道。
敖烈沉默了一會兒,沒再就哪吒的事多言什么,銀發少年微微垂首,輕聲道:“無論如何,只要你好就是了。”
很快地,敖烈另起了話頭,說起她離開鷹愁澗后的一些瑣事,以及向她交代之后要跟著唐僧孫悟空取經的事。
她自然知道他要取經,下凡正是因此此事,連忙順著關心了他幾句,擔憂已因親眼見過他而淡下一些,算是松了口氣。
因為他們還要接著西行,時青尋心覺不好一直耽誤,于是提出離開。
敖烈聞言,抬眸看了她很久。
俊秀的龍族少年銀發飄蕩,錦袍秀致,他唇角噙著溫柔的笑,沒再多言,只與她道別:“小尋,保重。”
四海龍族皆為親緣,從眉眼上看,敖烈確實和敖丙長得有幾分相似。
時青尋一頓,回道:“你也是,保重。”
唐僧這一路應是走了十四年之久,天上一日人間一年,雖然詳細的換算會有些出入,可對仙人而言……仍然不過轉瞬。
“有機會我肯定還來看你。”她又補充道。
敖烈仍然笑著頷首,語氣溫和,“好,小尋。”
又和孫悟空唐僧拜別后,時青尋呼出一口氣,轉頭要回天庭繼續打工了。
……
但你說事巧不巧,才飛了小半日到南天門,忽地,云層中蹦出個猴腦袋。
猴腦袋察覺背后有人,猛然轉頭,與時青尋大眼瞪小眼——正是才沒多久分別的孫悟空。
“猴哥。”時青尋情緒穩定,和他打招呼。
畢竟當初她就見證過他清晨離職,傍晚復職升官,這種才見又見的事也算不得什么。
做神仙嘛,要學會淡定。
“你來天庭有事啊,猴哥?”
這么快就來找人幫忙了?這般親眼打卡,也算稍稍參與了這場童年大戲吧。
“嘿嘿。”孫悟空撓了撓耳朵,笑瞇瞇地,“小青尋,你飛得好慢哦,俺老孫在凡間都走了一程了。”
“已經比從前快了!”
孫悟空若有所思道:“這倒的確。”
“不說題外話了,俺老孫此番上天來是找廣目天王的,你可曾看見他了?”他又道。
時青尋手往他身后一指:“喏,就在那兒呢。”
廣目天王嘛,在那兒看著吃瓜有一會兒了。
孫悟空往后看,頓時一個超利落帥氣的轉身,向廣目天王奔去。
“老仙友,老仙友~總該不會忘記俺老孫吧!”他笑嘻嘻喊著。
時青尋也湊近去吃瓜了。
孫悟空將事由娓娓道來,原是唐僧遭了歹人惦記,歹人要放火,他來找廣目天王借辟火罩。
時青尋脫口而出:“你找小白龍降個雨就好了呀,猴哥,何需辟火罩?”
廣目天王附和:“是啊是啊。”
孫悟空意味深長地看了他們倆一眼,“不好,不好,俺老孫才不管歹人,只管師父。至于其他,任他燒去!”
灑脫不羈的猴王很愛笑,說起話來語氣帶點頓挫,極大滿足了時青尋和廣目天王吃瓜想要的那種戲劇感。
時青尋點頭,“這倒是。”
廣目天王:“大圣,你這是只顧自家,不管別人哦。”
“快快借來,可莫貧嘴,再與你說兩句,俺師父唐僧就要燒沒了。”孫悟空嚷了一句。
確實,天上地下時間不同,孫悟空不能多留。廣目天王哈哈大笑著將辟火罩交去了孫悟空手里,又叮囑著:“孫大圣,記得要還我哩!”
“你且放心。”孫悟空揮了揮手,“有道是‘好借好還,再借不難’,俺老孫將事解決了,定來還予你。”
這臺詞都好熟悉啊。
時青尋看著猴哥的背影,細細思索著,還真隱約有了印象。
這時好像是唐僧師徒走到了一處觀音禪院,在其中遇到了個貪婪的老和尚,叫什么金池的,他想要燒死唐僧奪取錦瀾袈裟吧……
后頭有點忘了。
印象里,西游路上前面一段還是比較平和的,師徒組還沒組齊,佛界和天庭給的任務目標都不會太強,還處于新手村階段。
見廣目天王走了,時青尋便也離開。
只是經過云樓宮時,她難免頓了頓腳步,叫自己別去多想什么,繼續往瑤池走去。
*
但不過一會兒功夫,她又一次聽到了孫悟空的聲音。
“青尋!”
時青尋:……
一次是激動,兩次是淡定,三次就有點過分了啊喂!猴哥未免來得太勤了點吧。
身下的蓮葉還沒躺熱乎,時青尋仰起頭來,正與孫悟空視線對上。
猴王趴在瑤池邊,眉眼含笑看著她。
“猴哥……”
她話還沒說完,被孫悟空打斷,“青尋小妹,你猜我在凡間遇見誰了?”
不知怎得,下意識她以為是哪吒,剛一愣,又聽孫悟空道:“是你曾經養的小寵物,一只大黑熊精,你與俺老孫說過的,記得不?”
時青尋瞪大了眼睛。
“大熊?”
“嗯?應當叫這個名兒吧,現下里他有了個霸氣威武的名,叫什么‘黑風’。”
“……”
黑風,黑風怪。
時青尋有了點印象,正是與那偷盜唐僧袈裟的金池長老有所聯系的一只黑熊精。
彼時金池意圖縱火燒死唐僧,誰知火勢漸漸變得不可控制,驚動了不遠處山上的黑風怪。
那黑風怪本是想來救火,見到那樣珍稀的錦鑭袈裟,也如金池一般生了歹心,將袈裟帶回了黑風洞。
“你的大熊趁哄打劫,拿了俺師父的袈裟不肯還,俺老孫本是氣惱至極,誰知小白龍認出了他,才叫俺老孫來天上尋你一尋。”
時青尋頓了頓,“讓我去收服大熊?”
只是她有挺久沒有見過大熊了,換做凡間的時間便是更久……不曉得大熊還記不記得她。
還有點激動,自己也可以被邀請當幫忙的神仙嘉賓嗎?
忽然有了點成為主角的感覺呢。
“不。”孫悟空搖頭,“俺老孫帶你去認寵歸主,要徹底解決此事的活,俺另找了他人。”
“……行吧。”可惡,她不是主角,仍是炮灰配角,用不上她。
孫悟空一笑,溫柔地向時青尋招了招手,“走了,青尋小妹。”
兩人一同下凡,孫悟空怕她太慢,特地拉著她的袖子,想帶她體驗一下筋斗云,又擔憂地囑咐著:“許會有些快,你若是暈了,要告訴俺老孫。”
想起哪吒也帶她用過風火輪飛,那個速度也挺快的,她搖了搖頭,“沒事,咱們飛快些也無所——”
“好咧。”話還沒說完,袖子一緊,孫悟空帶著她翻了個大跟頭。
時青尋:哇——
yue,好暈。
一連翻了好幾個筋斗,她反拽住孫悟空虎皮短打的袖子,驚恐道:“猴哥,別飛了——”
慣性帶她又差點往前栽倒。
“受不了?”孫悟空連忙關切道,還伸出毛茸茸的手想輕拍她的背。
時青尋差點要吐出來,“咱還是騰別的云吧。”
速度倒不是不能承受,她如今也能飛得挺快,也感受過和哪吒一起疾馳飛行的速度,問題是——大家都是站著飛的,孫悟空是翻跟頭啊!
事實證明主角果然是主角,一個個都有不同尋常的飛行方式,這樣又飛又翻的,太刺激了,受不了。
“行。”孫悟空乖乖點頭,又看了眼下界,“倒也不遠了,咱們慢慢飛,你也緩緩。”
時青尋也正低頭,往下一看:“快到了?這還在南海呢。”
頂頭上司王母總愛來南海赴菩薩的宴會,時青尋升官后也陪著送過幾次,對這里還算熟悉。
至少外邊一圈是熟悉的。
“你不知。”孫悟空嘿嘿一笑,“那觀音禪院便在南海邊上,禪院中供奉的就是觀音菩薩,既是順路,正好去拜訪拜訪菩薩吧。”
時青尋將看海的視線,轉回孫悟空身上。
她有些遲疑。
“猴哥,若大熊從未傷過人的話,你也莫傷它……”
孫悟空敷衍地點了點頭,“這俺老孫曉得。”
但他的目光仍在南海珞珈山上,一副不去就不肯的樣子。
和孫悟空說話,時青尋一向不繞圈子的,她又道:“既是如此,大熊也沒有抓唐長老,不如先待我去勸一勸大熊?我們先不找觀音菩薩了吧——”
黑風怪的結局是什么,她忘記了。
但取經路上的妖怪,沒背景的大都沒什么好下場。
還沒真的見到大熊了解情況,時青尋希望不要這么快去驚動觀世音。
“欸,這如何是勸勸熊的事?”可孫悟空當即反駁了她的話,“觀音禪院和黑風山可都在珞珈山不遠,菩薩怎能容許山邊的信徒這般為非作歹?俺老孫自然是要去找菩薩說道說道的。”
時青尋微愣,“晚些說道不也是一樣嗎?”
“現下說了,叫菩薩一同去,不也是一樣?”
猴子倔起來倒是真倔。
但時青尋也真的不是很想去,“不是猴哥,你等——”
話音未落,二人后方傳來輕靈飄渺、不辨男女的音色:“你這猴兒,這般無狀,如何在背后說人呢?”
是觀音菩薩。
圣人著素羅袍,佩瓔珞,垂珠翠,烏發梳作嚴謹的盤龍髻,佛色端正,天生含笑。
比起王母的雍容華貴,觀世音更有一絲超然的莊嚴佛性。
孫悟空眼睛一轉,“俺老孫可沒胡說人,菩薩若不信,自去看便是。”
法相端莊的觀世音輕笑起來,笑卻無悲無喜,只道:“若非是你賣弄袈裟,叫小人看見,何來此禍?”
孫悟空作揖禮拜,曉得觀音看穿了他,無奈道:“是俺老孫的過錯,但既是菩薩腳下,此事當管一管吧。”
孫悟空能說會道,就這樣和觀音有來有回掰扯上了,他笑嘻嘻讓觀音變成與黑風怪相熟的妖精,陪他做一場戲。
時青尋心知,觀音是這場西行的總負責人,從劇情上一直還挺寵孫悟空的。
果不其然,觀音含笑答應了。
只見菩薩隱了佛相,變作了一個白衣道人的模樣。
孫悟空笑嘻嘻拍手道:“妙!如此來看,不知是妖精菩薩,還是菩薩妖精了。”
忽地,白衣道人模樣的觀音,看向了孫悟空身后的時青尋。
面上,觀音仍是對著孫悟空意味深長道:“悟空,是妖精抑或是菩薩,皆一念之間矣。若論本來,皆屬無有。”
感受到菩薩如沐春風的目光,時青尋不由一怔,抬起了頭。
“世上諸多人,善惡皆一念。”觀音道,“若有人渡他,便為仙,若無人予他機會,便會成妖。”
孫悟空好像悟了些什么。
天生地養的神猴,一向悟性極高,這是旁人比不得的。時青尋仍有些錯愕,一時沒有說話。
三人這就一同上路,啟程去往黑風山。
觀世音亦不再多言,時青尋卻仍然心存擔憂,再次與孫悟空道:“猴哥,我還是那句話,若大熊沒有傷過人,你也莫要重傷它,可不可以?施以小懲就是,它從前就愛些顏色亮澤的物件,哪吒的混天綾它就很喜歡……”
孫悟空擺擺手,忽然露出點煩躁模樣,似乎聽煩了念叨。
“你那熊兒與貪婪的金池串通勾結,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蛇鼠之輩,才最愛一窩。”
“你——”
“別忙著求情,誰曉得它有沒有變壞呢?”孫悟空只道。
他當真是不愿再聽她絮叨,讓他覺得和自家師父的念叨一樣煩。
時青尋看向他。
拋開對童年男神的美好濾鏡而言,昔年孫悟空就因在靈臺方寸山炫耀法力,被須菩提祖師訓斥,且順勢將他趕出師門。
如今又在金池面前炫耀袈裟,遭到金池惦記。
猴哥引出來這袈裟之禍,的確是不對的。
他是有一顆善良的心,但在西游記的前半段故事里,他仍是野性難馴、爭強好勝的,要經過這段西行之路才能磨礪。
此時的他并不會隨意相讓別人,不然也不會在路上屢屢和唐僧吵架。
就像她也時常不肯讓別人,所以也會吵……
時青尋眨了眨眼,陷入沉思,因此恍然了一些事。
——可正是這樣的不完美,才讓一個人鮮活。
她意識到,人無完人,孫悟空不可能是完美的孫悟空,哪吒也不是完美的哪吒。
是她先帶著美好的濾鏡去看他們,卻不愿接受他們不好的一面……
這也是錯的。
觀音忽地又輕笑一聲,看了她一眼。
第36章 哪吒出場
幾人一同落定黑風山。
因為有觀音菩薩在,時青尋的規勸不好再那么強硬,孫悟空卻是個硬脾氣,曉得她還會絮叨,老早躲在觀音身邊,與觀音一同商量著之后要怎么做。
孫悟空談到自己想化作一粒丹藥,讓觀音扮作的白衣秀士將丹藥獻給大熊。
他便可順勢鉆進大熊肚子里,鬧上一鬧,逼它交出袈裟來。
時青尋:“猴哥,你若這么做,那何必還要我下凡來?我當真只是來給你指認一眼是不是大熊,然后叫我目睹著大熊如何伏法被誅的嗎?”
這話她說出來已有些生硬意味。
也不管觀音是否在場了。
無論如何說,她的確和大熊有過一段交情,昔年養這只毛茸茸的時候,它還是個極為乖巧的熊。
多年之后它的性格或許是會變,但是她想親眼確認之后,再來判斷。
而西游取經團吧,他們可能和九九八十一難中的妖怪之間立過什么flag,命定會起沖突。
孫悟空終于察覺到不對,轉頭看向她,金眸轱轆一轉,機靈的猴一下想明白了過來。
“好妹子,俺老孫不是這個意思。”他撓了撓頭,笑道,“那熊精如今法力不弱,俺老孫擔心它傷著你,卻又念你曾與它有一段主仆情,怕你還惦記著,才叫你來看看。”
在孫悟空看來,才修煉成仙沒多久的時青尋,又一向只在瑤池侍弄蓮花,不曾打過什么架,法力實在不太夠看。
他唯恐黑熊精傷了她,才不想將她拉入戰局,另請了觀音來解決這樁事。
時青尋也并非不講理的人,聽他講的懇切,明白過來是自己有所誤會,也連忙道:“抱歉猴哥,我說話也太沖了……”
話音才落,幾人身后忽地傳來風聲。
破風聲在仙人耳中是極為清晰的,尤其是時青尋學會了與蓮池通感,進而又學會和其他植物通感后。
耳尖微動,靈力輕散,滿山之中皆在耳中,她甚至能清晰從聲響中描繪出對方移動的輪廓。
她面色一凜,不過眨眼的功夫,柳葉刀已從她指尖彈出,薄如蟬翼的刀片近乎沒入空氣之中,刀影尋不到半分,半點聲息也無。
可這樣疾迅的速度,當真將對方震懾住,叫對方往后退了數步。
越是薄且快的刀,傷人越是如挫骨一般烈。
這樣快的動作,且一看并不容小覷的威力,讓孫悟空也怔了怔。
“青尋,你何時這么厲害了……”猴王瞪大眼。
時青尋本來想順嘴回一句“我可是一直有努力修行”的,忽然也睜大眼,食指輕點,幾乎劃傷對方的刀刃便硬生生停了下來。
“大熊……”她喃喃著。
柳葉刀前一寸,赫然是曾經的大熊。
昔年完全是獸形的熊,如今已初初有了人形的輪廓,看上去與當年完全不一樣,但那雙黑溜溜如水葡萄的眼卻并沒有變。
大熊殷切地望著她,一時根本沒有關注到先前還曾與之打過架的孫悟空,以及觀音變做的白衣道人。
“青尋!青尋姐!”如今它已能流利地口吐人言了,它激動道,“老遠我就聞到了熟悉的蓮花香,果真是你!我還沒修煉成仙,卻還能再見到你!”
蓮花香?她身上真有蓮花香?
時青尋微怔。
它一邊說著,一邊要給時青尋一個大大的熊抱。
雖然有了人形,可人形的大熊依舊高大魁梧,和熊樣沒區別,得有好幾個時青尋那么壯。
看上去能把她直接抱悶死。
孫悟空擔心熊傷到她,“呔”的一聲,金箍棒攔開了熊。
好熟悉的音效,這波是夢回童年。
時青尋腦子不由跑題,“妖怪哪里逃”的后半句都自動腦補上了。
怎知孫悟空的舉動惹怒了大熊,大熊開始咆哮,昔日慘兮兮被妖怪圍攻的大熊,如今已有了一山妖王的風范,喊起來那叫個振聾發聵。
時青尋連忙道:“別叫,別叫。”
“你這毛臉雷公嘴的弼馬溫,毛手毛腳的,你若敢傷我青尋姐一根毫毛試試!”于是大熊又開始說人話。
孫悟空滿頭猴毛幾乎豎成問號的模樣,“你是不是搶俺老孫臺詞了?是你這熊兒要傷青尋吧?找打!”
漩渦中心的時青尋:……
含笑看戲的觀音:……
孫悟空精心想出來鉆大熊肚子里的計謀,還沒施展就已泡湯。但觀音就在旁邊看著,撐腰的人在,孫悟空干脆直截了當問了出口。
“將俺老孫師父的袈裟交出來!”
大熊絲毫不怵,反而更是大怒:“你說什么胡話?什么袈裟,分明是哪吒三太子的混天綾,你個睜眼瞎的猴子!”
孫悟空:?
時青尋:?
“等、等等。”此刻,時青尋彈指,柳葉刀順著她靈力的指引,四兩撥千斤一般將他們倆分開,“是不是有什么弄錯了……”
“你說什么胡話?你個睜眼瞎的熊,哈哈哈哈。”孫悟空學它說話,捧腹大笑。
可謂是嘲諷拉滿了。
“什么破蓮花的混天綾,你竟也說得出口?你該不會說認真的吧?眼睛不好,腦子也不好使嘛?”
“如何不是?”被連續三問式的反駁,大熊越發怒,更不愿在時青尋面前露了怯,它越發篤定道,“那般鮮亮、可令天地失色的紅,唯有哪吒三太子的混天綾,我絕不會認錯。”
抽空,大熊還眼巴巴尋求時青尋的認同,“青尋姐,你說是不是?”
時青尋:“……或許可以先拿出來看看?”
大熊一愣,有點委屈巴巴道:“青尋姐,你不信我嗎?”
“和信不信沒關系。”時青尋道,“眼見為實嘛大熊,還有,你告訴我,那塊紅色布料你是怎么來的?”
孫悟空湊過來再次補充說明,“不是紅布,那是觀音親賜予俺老孫師父的錦鑭袈裟。”
言罷,他還朝觀音眨了眨眼。
觀音扮作的白衣道人,仍是含笑看著這一切。
“我、我本是去觀音禪院救火,卻見火光中閃爍著盈盈紅光,只見哪吒三太子的混天綾赫然在金池的臥榻上擺著。那般大的火,我唯恐混天綾被燒壞,自然要拿回來。”
“都說了是袈裟。”孫悟空眼睛好使的很,更覺得這熊眼神不好。
大熊看向孫悟空,忽地向時青尋告起狀來,“這猴兒還扮作金池長老,想向我誆走混天綾。”
孫悟空:“你個熊孫顛倒黑白!明明是你趁哄打劫,從禪院搶走袈裟,難道不是事實?”
“我后來才得知金池是行殺人放火之事,如此賊心,當然不能再還予他。”大熊道,“孫悟空假扮他人,居心不良,自然亦不能交予他。”
“混天綾是哪吒三太子之物,我正是打算待你與哪吒三太子回來之時,或我能成仙之日,親手交還予你們的。”
大熊說得篤定,時青尋卻微怔。
那段時日,的確是她和哪吒相處最和諧的時候。
有時她還會叫哪吒去喂喂大熊,讓他們增進下感情。
雖然最后一仙一熊的感情看起來還是一般般,但彼時清冷的白衣少年,也向來不會因這等事拒絕她。
最后,沉默片刻,時青尋還是道:“無論是混天綾還是袈裟,取來一看便知。大熊,你覺得呢?”
由于時青尋的到來,大熊始終并沒有展露什么攻擊性。
它略微遲疑一瞬,點了點頭,“好吧……我帶你們去看,在我洞府里。”
時青尋微微松了口氣,若大熊愿意主動交出來,至少她不那么被動,還有很多向觀音求情的機會。
大熊看上去并沒有變。
至少從重逢的這一來回上看,它仍然是那個面對她乖巧的大熊,又有孫悟空和觀音大士在一旁,她心里就不會有太多對危險的顧慮。
孫悟空和觀音也沒意見,跟著大熊往黑風山深處走。
只是越走,除卻已經在山中深入探索過的孫悟空,時青尋和觀音都有些神色微妙。
并非山林之中有危機,而是,相比較于大熊五大三粗的外觀,整座黑風山的布置卻極為風雅趣致,蒼天大樹都被精心修剪過,漫漫花草也被精心打理過,絕不多出一個枝,多長一朵花。
強迫癥看了都要夸好。
正值春日風光,雨過天青之時,潺潺流水循著特意開鑿的水道流向山下,水流聲娓娓動聽。
連觀音都忍不住贊出聲來,“雅,確是雅極;趣,亦是趣極。”
時青尋卻愈發神色復雜起來。
她眼見近處的花圃,遠處的菜地,還有人工雕琢的小橋流水……一切的一切,像極了她在青云洞愛的那種日子。
她覺得自己算是熱愛生活的人,休假的時候就愛搗鼓這些,但和在瑤池打理蓮花不同,她還會像大熊一樣種種地。
不,與其說她像大熊,不如說大熊像她。
一眼望去,竟然都是曾經相處的回憶,大熊一直都記得,或許也喜歡。
“青尋姐。”
大熊又可憐巴巴地湊上前來,膀大腰圓的漢子此番作態,顯得有幾分局促,“你且稍等片刻,待我去洞中將混天綾取出。”
孫悟空耳朵一動,也湊過來,“怎得?你洞里藏了什么不成,還不讓我們一同進去。”
“你莫要胡說。”大熊漲紅了臉,又看向時青尋,“只是…只是近日乃我母難之日,我在洞中辦了一場佛衣會,其中諸多兄長乃精怪化身,樣貌不算好,我恐怕會嚇到青尋姐。”
母難之日,便是生日。
“但……”大熊又道,語氣有些靦腆,“待佛衣會過后,尋姐可否稍稍停留?我想為你…另作宴請。”
孫悟空齜牙,什么精怪化身,什么樣貌不算好的。
這是在點誰。
“當然可以呀。”時青尋笑了笑,又有些躊躇,望了觀音一眼,“快去將東西取來吧。”
觀音仍舊面色含笑,卻令人難以捉摸笑意之下的含義。或許觀音本就無悲無喜,所以不知最終會不會懲罰大熊。
她仍然心存擔憂。
大熊乖巧點著頭,一溜煙去洞里了。
少頃,它重新折返,似乎也看出了時青尋面色上的擔憂,展開包袱時也有些心事重重。
隨著燦然的紅光乍現,里頭一團火色展露,它面色忐忑地問道:“青尋姐……這是不是混天綾?”
時青尋還沒來得及說話,只聽見孫悟空的放肆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時青尋:……
猴哥你別笑得太張狂啊喂!炸耳朵了。
她的神色復雜,并不需仔細辨別,便知這當然不是哪吒的混天綾。事實證明,熊的眼神確實不好,哪怕成精了也不能好到哪里去。
她緩緩回答著大熊的問題,“大熊,這的確不是混天綾,你再仔細看看,上頭是不是有一個扣子……”
說著,她麻利地將袈裟展開,套在猴哥精瘦的身軀上。
猴哥眨了眨眼,很上道地擺了pose,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向大熊展示了這塊紅布到底是什么,還附帶一句嘲諷——
“瞎大熊,這下你看清了——唔。”
最后又被時青尋麻利地捂住了嘴。
但是這樣立體展示的效果顯然是顯著的,大熊從懵了一瞬,到有些失落,最終認清了事實。
“原來真是我看錯了……”他悵然道,“我本以為,是我與青尋姐、還有哪吒三太子,我們仍有緣,才有此機緣拾得混天綾。”
時青尋微頓。
“不一定是無緣呀。”她寬慰大熊,“你看,即使不是混天綾,你不是依然見到我了嗎?”
大熊閃著一雙水翁翁的黑眼睛,可憐兮兮看著時青尋。
孫悟空看不下去了,擺擺手:“得了得了,黑熊精,你別學那個破哪吒賣慘,人家至少長得一副小白臉模樣,賣起來也有模有樣……”
“悟空。”觀音終于開口,含笑制止了孫悟空的話。
猴哥是真機靈,說起話來一針見血,即使出了五行山后還沒真的見過哪吒,卻早能從時青尋從前與他的嘮嗑里,感受到哪吒和她相處時的方式。
先前,時青尋自己都沒意識到這事。
——哪吒與她相處時,多是刻意示弱,掩飾鋒芒的,他唯恐她發覺他的外表下藏著一顆殺戮的心。
直至那日在鷹愁澗與他爭吵。
總是脆弱易碎般的白衣少年,偶然間露了冷然的鋒芒,顯露了不對她、卻對著旁人的淡漠。
那一刻,她覺得他的心是冰冷的,如一座封閉的冰山,誰也無法真正融化。
“孫悟空,你在說誰?”
忽地,身后當真傳來熟悉的清冷少年音。
時青尋錯愕轉頭,黑風山的層巒疊嶂美不勝收,但少年容色足矣讓山與水一同失色,他微垂著眸,雖開口,卻并未看誰。
但正是因這副無人能入得他眼的模樣,更顯得他比雪凄冷。
他怎么來了這里?時青尋在僅有的對原劇情了解里努力回憶著,好像…這段沒有哪吒出場吧?
下一瞬,白衣少年眼皮輕顫,驀然與她對視上。
“喲,真是說哪吒哪吒到。”孫悟空也懵了一下,旋即并不在意地擺擺手,“小破蓮花,你管你孫爺爺說誰,你心覺是誰那便是說誰。”
哪吒微勾起唇,少年人仍是無害的模樣,他淡淡道:“心覺是你,分明是野猴,卻在青尋面前裝得人模人樣。”
時青尋:……
不要一見面就聊這種話題好不好。
觀音不再扮作白衣秀士,而是顯出法相,再次制止道:“哪吒。”
觀音菩薩真是好忙啊,對這兩個著名反骨仔勸完你來又勸他的,為三界和諧做出重大貢獻。
“李哪吒,你找打——”
“如此粗魯,還說不是野猴。”
“夠了。”時青尋也有點受不了這種陰陽怪氣的氛圍了,她雙手一擺,“你是猴,你是花,他是熊,我是花,觀音菩薩…是菩薩。”
嘖,還莫名有點押上了。
“總之——沒一個是人,也不用就這個人不人模人樣的事吵了。”她結束這段無厘頭的爭吵。
或者他們吵歸吵,不要cue她啊。
“悟空,既然袈裟找回,還不快去還予你師父,免得他再著急。”觀音有更好的話題切入,轉移這個話題,“至于這熊精……”
一瞬,時青尋思緒回攏,擔憂之色溢于言表,“菩薩,大熊雖拿了唐僧的袈裟,卻是錯認一場,并非有意為之。請您念在他并非有意盜取,又并未傷人的份上……”
“菩薩,我亦覺如此。”哪吒也開口了。
少年行合掌禮,白衣清雅無雙,當真顯出幾分悲憫佛性,“熊精從未傷人,尚有一顆善心。我佛慈悲,向來不濫殺無辜。”
時青尋看向他。
因而,她錯過了身后觀音意味深長的笑。
“自當如此,皈依我佛者,當以慈悲為懷,切勿濫造殺孽。”觀音垂眸淡笑,語氣也是淡然的,卻仿佛意有所指。
哪吒眼睫微顫,沉默一瞬,點頭稱是。
時青尋其實沒想到哪吒會幫大熊求情,爭吵之后,許多被忽略的細節逐漸清晰。
在蛇盤山時,曾經的哪吒總是幽幽望著大熊,她起初只覺得哪吒是單純不喜歡熊,后來細想,才發覺他的眼神浸著十足的冰涼,眸底隱隱涌動著殺意。
這種隱匿于身邊不曾注意到的殺意,最容易在某一次反應過來后,不自覺讓人打冷顫。
現下里,她沒有說什么,因為觀音顯然要為此事做了結了。
“大熊。”觀音看向黑熊精,問道,“你可愿皈依我佛?我那珞珈山后的叢林無人看管,你有心能將黑風山造得如此雅致,可愿去我那兒做個守山大神?”
大熊正因為觀音顯出法相而無比震驚,半晌回神,卻仍沉默著。
它顯然心有躊躇,這讓時青尋有一點不解。
雖然未進黑風洞,但在場都是有修為的人,縱使大熊也仿制她當年之舉,在洞府前布下了一些守護陣法,可她的靈識仍能通向洞穴之中,感受到了洞內的情況。
一場佛衣會,可以看出大熊結交的妖怪并不多,洞內竟大都是些和尚或道士,甚至還有地仙,此刻都屏息盯著洞外的動靜。
洞中,還布置了不少佛龕,道壇,香火縈繞經久不絕,像是它平日里都在吃齋念佛,談道論法。
如此講究,盼望成仙,如今能有皈依觀音修成正果的機會,大熊又為何要遲疑呢?
“你……”
時青尋想勸它一句,卻見它忽然抬眼看了一眼哪吒
少頃,它又重新看向時青尋,小心翼翼詢問著:“青尋姐,若我皈依佛,可…可還能再見到你,還有哪吒三太子嗎?”
一時間,是哪吒有些錯愕。
少年總是無波無瀾的眼神泛起了漣漪,也朝大熊看去。
第37章 去高老莊
時青尋也有些怔。
她好像一下明白了大熊的顧慮。
當年與大熊分別的時候,她告訴大熊,若想再與她重逢,就要好好修行成仙,如此才能跨過天與地的鴻溝,忽略時間的流逝。
這些年,于她而言或許只有短短數月,對大熊而言卻是數百年的盼望。
它努力修行著,模仿著當年她和哪吒的生活方式去生活著,說到底,是心底還有著想與她重逢的心愿。
時青尋勾起笑,點頭:“當然能見到呀。”
“你隨著觀音修行,這是好事,不用苦挨時間的流逝,不用再時刻盼著相見之日。”
于其在凡間千百年的等,兩界時間流速一樣,能見面的機會自然更公平了。
“況且你已修行圓滿,正是應獲機緣之時。比起執著于要和我見面的心愿,自身能變得更好的機會更難得,對吧?”
時青尋理智且現實,與其去守一個虛無縹緲的“與別人相見”的約定,她覺得大熊自身能修行圓滿更重要。
不然不是白白浪費了它這么多年努力修行。
這番話,大熊還沒有給出決定,倒是她身后的哪吒眼皮顫動,深深看向她。
時青尋只曉得大熊等了她許多年。
卻不知,有人等了她更多年。
他死死抓著近乎渺茫的機會,數百年如一日的殷切盼望,等待著她的歸來。
在暗無天日的生活里,如執念般追尋著這唯一束的光。
“……青尋姐,你說的是。”良久,大熊點頭,“我會變得更強大,你看現在的我,已經不是當年會被幾只小妖狼狽逃竄的熊崽了。”
時青尋點頭。
它呼出一口氣,不再心有躊躇,上前向著觀音一拜,“弟子多謝觀音大士饒命,愿誠心皈依。”
觀音頷首,授它禁箍,與它摩頂受戒,見它也使得一手長槍,倒是“咦”了一聲,看向了哪吒。
槍自然是彼時哪吒教的。
也因此,大熊并沒有真的懼怕過哪吒,甚至心念著要將錯認的混天綾還予他。
時青尋也盯著那柄槍看了一會兒,沒有說話。
觀音大士這便準備走了,并且婉拒了孫悟空的相送,只勸告他抓緊回去找唐僧,菩薩很忙沒空等時青尋他們吃飯,于是大熊說等他在珞珈山安定下來后,再邀時青尋和哪吒作一場小宴。
“哪吒三太子,您也一定要來哦,可以嗎?”大熊又小心翼翼問了哪吒一遍。
時青尋當然答應,哪吒僵了一瞬,最后也點了頭。
直止觀音離去,孫悟空也向她道別,時青尋才轉過頭,看向仍然佇立在原處的哪吒。
“你……”
嗯……怎么說呢?才和人家說最近很忙沒空下凡,轉眼就被揪住一點也不忙,還偷偷跑來凡間摸魚。
有點尷尬。
不對,時青尋又想了想,她也算是受孫悟空所托下凡來這一趟,幫助唐僧,天庭的每個神仙都義不容辭,有什么好尷尬的。
想明白了這點,剛要開口,哪吒卻先行說話了。
兩人相處,有時,更主動的反而是本來性格淡漠的哪吒。
“我受觀音之托,取西蓮苑的紅蓮喂養海印池中的魚,折返之際,感受到了觀音的氣息,特來拜會。”
于是在這里遇見了她。
許是受佛界相助才得以脫胎重生,哪吒對佛界人員的態度一向不錯,從語氣中也能聽出來。
對方如此坦誠,時青尋沉默一瞬,也向他解釋起來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猴哥他們路遇歹人搶奪袈裟,陰差陽錯間,袈裟落在了大熊手里。大熊又被小白龍認了出來,于是,猴哥去了天庭尋我來認一認。”
哪吒倏然反問:“猴哥?”
“就是孫悟空孫大圣。”時青尋一愣,這稱呼應該不難理解吧,又沒有別的猴在場。
怎料這個回答并沒有讓少年滿意,他沉默了好些時候,臉色微沉,又顧念著他和她的關系尚未緩和,想掩飾神情,最終什么也沒說。
他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寂靜了一會兒,時青尋心覺冷場,卻沒有急著離開,反倒是抿了抿唇,對著哪吒道:“……多謝你,替大熊求情。”
觀音走后不久,時青尋那對原劇情模糊的回憶就清晰了起來。
果然人還是要經歷一下才能追憶,她想起來了,這一難最后的結局就是黑風怪會被觀音收去后山當護林員,畢竟黑風怪也沒有傷人,又有一手打理園林的好技能。
搞得她還擔心了好一陣子。
但即便原劇情如此,哪吒為大熊求情的舉動卻是自發的,她覺得應該致謝。
哪吒微微錯愕,他抬起那雙烏眸,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似乎覺得這是一個破冰的訊號,他沒過多久,便給出了回應:“你我之間,不必言謝,青尋。”
他與她說過許多次。
但這話在莫名討論過“要不要在一起”的話題之后,變得略顯曖昧。
時青尋不自在地輕咳一聲,聲音放輕了些,“還是要說聲謝謝的……”
“你是不是沒想到,我會為大熊求情?”沒想到哪吒還有接下去的話題。
時青尋一頓,坦然點頭:“對,從前,我感覺你也不是特別喜歡它。”
當然不喜歡。
哪吒心想,他討厭、憎惡、仇視每一個靠近時青尋的人。
他意圖獨占自己的光,并不覺得這有錯,因為是他千方百計才將她喚醒,又怎能真的眼睜睜看著她再去靠近他人,而忽略他。
雖然如此想,但面上他還是搖頭:“……也沒有不喜歡。”
“說實話吧,哪吒。”時青尋聽出來了他的停頓。
又沉默一瞬,他只能改口:“至少不討厭。”
“……”
不討厭,但說過“若我殺了它,你會如何呢”。
為什么要這么說呢?可是,今日看來也非絕對。
時青尋心情復雜。
“觀音言說,勿濫殺生。”哪吒卻好似真能知曉她心之所想,抑或是他遠比她想象的了解她,他道,“我所殺的,都是作惡之妖。”
時青尋凝視著少年。
他在說這話時,難得是極為認真且懇切的,沒有佯裝的溫和。
日光之下,披灑的金光便渡在他周身,當真如一朵至純的蓮花。
“昔年,那條毒蛇會害你,自然也會害旁人。它對被你趕出洞府的事懷恨在心,如果不斬草除根,難免不會招來新的危險。”
“之后我在鷹愁澗斬殺的妖,也多是自己送上門來的。”
“禍起于他們自身的貪婪殺意,若非是感受到山中仙人的氣息而妄圖占為己有,自是不會被我所殺。”
一切殺戮皆有源頭,并非真的隨心所欲。
時青尋微愣,心底默默記下了。
哪吒心想著,他懂得斬草必除根的道理,源于李靖對他的深切忌憚。
李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本性,所謂的父親至今都想要殺他,想要徹底除去他這個禍害,卻又不得不忍受他。
雖說答應了佛祖不能反殺李靖,讓他有些遺憾。
可看著李靖想殺他卻無力的驚恐模樣,倒也能令他生出幾分快意。
“那敖烈呢?”但時青尋忽然道。
為什么要傷害敖烈?
少年微微出神,下意識卻仍會看向她,與她的眸對視上。
他沒有回答。
他原本的目的根本不是針對敖烈,又忍不住針對,龍有什么好的呢?都是一樣的虛偽狡詐之徒,虛情假意之輩,根本枉為神仙。
敖烈,本質上和敖丙有什么區別嗎?他看不出來。
——都是一脈相承的虛偽,還一樣地惺惺作態靠近時青尋。
時青尋竟也沒有追問,她微微垂眸,又道:“或許,你可以不要…用那么殘忍的手法去殺妖。”
干脆點,對他的身心健康比較好。
當日在青云洞前她覺得那么無法接受,就是因為身心都被那種血腥場景震撼到了。
不可能真會那么圣母心對害人的妖有什么憐憫,但退一步來說,降妖除魔就降妖除魔,沒必要搞得那么變態啊,又是凌遲又是折手腳的。
“有何區別?”哪吒的神色隱沒在眸下,蒼白的少年仿若當真不解,偏頭問她,“都是死。如何死,有何區別呢?”
“……”
他覺得那樣的殺妖手法,會讓他從心底生出一種快意。
天生命犯殺戒的少年,骨子里流淌的是殺戮的血,沒有什么會比殺妖更讓人熱血沸騰。
但時青尋顯然不這么想,她甚至心覺他是千年前自刎凌遲自己留下了什么陰影。
這可非常不好。
她搖搖頭:“有很大區別,你除妖的目的既然是鏟除奸惡,而不是讓自己受到心靈上的摧殘,就不要搞得那么血腥。反正目的達到了就好了,省得之后反復想到那種血腥的場景嘛,對吧?”
虐殺,和直接殺,是有很大區別的。
時青尋看得出,他現在純潔的外表下,儼然殺戮心還很重。
這點像是哪吒,又不像是哪吒。所有的神話故事融合起來而誕生的神明,他身上或許被賦予了很多特質,一個版本一個樣。
哪吒道:“我不會……”
“哎呀,反正不要這樣就行了。”時青尋唯恐他說我就喜歡虐殺,連忙反駁,“咱們就好好殺妖,不要去刻意折磨妖,好不好?”
但此刻,任何傳說描繪中的哪吒,都比不過在她面前的少年真實。
她希望面前這個在偶然間露出了迷茫神色的少年,他是真實且健康的,能成為真正的受人敬仰的少年神明。
哪吒默然了一會兒,他點頭,若有所思道:“好,我答應你,青尋。”
時青尋微微怔忪,心覺松了一口氣。
又聽見哪吒問她,“之后,取經人將經過高老莊,天蓬便在那處,你可想去看看?”
哪吒先前就問過她,要不要他陪著她來看這一場大戲。
這個形容她還是覺得怪怪的,如今他突然發問,她也覺得自己似乎漏了什么細節,依然怪怪的。
但說實話……經過了大熊這一樁事,她覺得取經路果然還和小時候想象的一樣好玩。
她挺想去的。
最終,她答應了下來:“可以。”
顧及他的情緒,她沒有說是想去找小白龍玩,或許是夢中的白衣少年表現得太過可憐,面對如今的哪吒時,她也隱隱能感覺出他心思實際上敏感而脆弱,因而有所保留了一分。
哪吒凝視了她一會兒,頷首。
“走吧。”
*
雖說是再出發去找取經人,兩人卻并沒有急著趕路。
時青尋沒催,不然真的一直跟在猴哥他們身后,就真像是跟蹤狂魔。
哪吒自然也不會急。
這一路正是春暖花開之際,萬物復蘇之時,凡間未有人精心打理的野花草也別有一番生機,他們走走停停,落后了取經人一些,在某日夜里趕到了高老莊。
高老莊比時青尋想象的富碩,至少比鷹愁澗邊上的農莊要規模大得多。
夜里,月光披灑,偶有幾點稀疏燈火綴在矮屋窗欞邊,屋內偶有人影搖晃,是別樣的寂靜安寧。
“天色晚了……”時青尋環顧四周,見大多數房屋都熄了燈,有些遲疑,“要不,我們明早再拜訪?”
也不知猴哥他們到了沒。
哪吒自是比她察覺的多,他微微合眸又睜開,已然感受到了孫悟空與金蟬子的氣息。
“也好,若你不急——”他的話尚未說完。
月亮下一陣風呼嘯,若隱若現的云層被吹散,云間露出一個大胖腦袋,配合著嘹亮的聲音:“耶?青尋仙子?俺老豬沒看錯吧。”
時青尋被風沙迷了眼,此刻微瞇著眼眸,好一會兒才看清背光下的壯碩身影。
其實也不用看清,他的話已點明了身份。
“豬八…元帥?”
豬八戒撓了撓頭,“豬八?俺老豬如今倒是有個名字叫豬剛鬣,是老兔子給取的,豬八又是仙子為俺取得什么愛稱?”
時青尋給這一嘴“愛稱”整沉默了。
豬八戒打了個寒噤,只覺話說完的瞬間頸上一涼,順著時青尋身后看去,才發現沉沉不發一語的哪吒。
“哪吒三太子!”豬八戒大驚失色,和耗子見到貓差不多的模樣,“你、您怎會駕臨此地?”
言罷,他飛速竄到時青尋身后,妄圖尋求一點慰藉。
時青尋:……或許別躲我身后會更好點。
可惜豬八戒絲毫沒有意識到。
哪吒的眼神已然更加冰涼,直到時青尋開口說話:“哪吒,我們都是同僚,你從前和天蓬元帥有沒有什么交情呢?”
因她問話,少年的眸色漸漸淡下,不再浸著寒意。
豬八戒也微松了口氣。
雖然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這個天庭公認的煞神,但也清楚時青尋是在為自己解圍,豬八戒急忙開口:“有、有的,自然有的,三太子統帥五營神將,其中不少將士常來天河與俺老豬切磋……”
哪吒輕哂,啟唇否認:“不曾有過交情。”
豬八戒:……我謝。
氣氛略微僵硬,時青尋訕笑一聲,打破了略有詭異的寂靜,意圖將話題轉入正軌。
她詢問豬八戒:“元帥這是要去哪兒?”
豬八戒先是小心翼翼看了哪吒一眼。
見少年雖同從前在天庭上一樣淡漠冰冷,但到底沒有喜怒無常、一言不合就踹人,他心態好歹穩了點,老實答著:“去看望俺老豬的媳婦呢。”
“媳婦?”時青尋佯裝驚訝。
哪吒淡淡睨了豬八戒一眼,倒沒有笑話他,而是眸中流露出一絲迷茫。
見狀,豬八戒確認了哪吒此番前來的確沒什么敵意,又恐自己不坦誠托出,會招惹什么新的禍事,連忙將事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俺老豬原在福陵山睡長覺,意外邂逅了高家小姐,她活潑又古靈精怪,實在叫俺老豬喜歡得不得了,于是這幾年俺都在高老莊當上門女婿,替他家耕田耙地,創家立業呢。”
和原著劇情大差不差。
豬八戒一眼傾心高翠蘭,于是變做尋常人模樣,上高家協理家事,幾年過去,總算討得高老爺的歡心,答應將高翠蘭許配給他。
只是豬八戒的化形術學的委實差,與高翠蘭才成婚,便露了豬鼻子。
高家人大驚,高翠蘭也被嚇了一跳,險些一病不起。
“俺老豬也委屈,明明是岳丈應了的婚事,又嫌俺老豬丑陋,像個妖怪模樣。還說俺老豬吃得比豬多,那俺本來就是豬,還是大黑豬,怎么不能吃得多了?”
“……”
哪吒沒有回應他的問題。
豬八戒也不指望哪吒嘴里能說什么好話,眼巴巴看向時青尋:“青尋仙子,你說是也不是?”
時青尋沉默一瞬,“然后?”
“然后,俺老豬太生氣了,岳丈日日提防俺老豬,俺老豬索性另建了小閣樓,與翠蘭廝守。”
時青尋循著月色,還就正巧看見了那座豬八戒所建的小閣樓,只見一身形消瘦嶙峋的女子憑欄而望,雙目噙淚,眸間流露出許多分的哀愁。
高小姐……
如此看去,一點看不出豬八戒所說的機靈活潑,而是驚懼不定,好似心病纏身。
在豬八戒的訴說里時青尋聽不出他的惡意,可細想了半天原著,卻也不好說高翠蘭究竟喜不喜歡豬八戒。
于是她直接了當問:“那高小姐對你這般舉動,是否有什么意見?她可曾愿意?”
“……意見?”豬八戒撓了撓頭,儼然沒在意過的樣子,“成婚后,她鮮少與俺老豬說話了,俺老豬也不知她有什么意見,可見她到底有些顧慮的樣子,俺老豬也沒強迫她什么。”
“聽上去好像會有意見的樣子。”
但由于沒真的和高翠蘭面談什么,時青尋沒有再就此事發表其他評論,她看了眼也是事不關己的哪吒,轉移了一下話題:“玉兔呢?”
“老兔子啊……”提起這事,豬八戒有點悵然,“他罵俺老豬色欲蒙心,癡心妄想,然后就跑了。”
“……”是兔子會說的話。
“罷了,今日遇上你和…哪吒太子也是緣分,反正去了翠蘭那兒也是吃閉門羹,不如俺老豬領你們回去云棧洞好好吃一頓,敘敘舊。”
時青尋:“啊?”
話題轉得比她還快啊。
“今日尚且沒吃飽呢,還得吃些,總比閉門羹好吃。”豬八戒揉了揉自己鼓鼓的大肚子。
果然豬豬天性愛吃。
時青尋又下意識往閣樓里看了一眼,覺得不如先去找高翠蘭問問情況,因為她看上去狀態并不好。
可這次一看,有些懵逼。
方才高翠蘭的憔悴仿佛是她看岔了,此刻瘦弱的姑娘正齜牙咧嘴,還朝著她猛拋媚眼。
時青尋差點一句“臥槽”在心里閃過。
在高翠蘭撓了撓鬢角,又撓了撓手后,她才反應過來——什么高翠蘭,那分明是猴哥。
第38章 玉兔加入
竟然是今晚,好戲就要開場了嘛?
要出現了,猴哥戲耍豬八戒,豬八戒怒背猴媳婦。
忽地,有一只小蜜蜂飛到了時青尋耳朵邊,嗡嗡嗡伴隨著猴哥的聲音,“小青尋,怎么又見面了?你抓緊將這怪引來——”
猴哥話沒能說完,又聽聞“啪唧”一聲,無端飛來一朵蓮花瓣,貼著時青尋的耳畔而過,將小蜜蜂打落了。
這還不算了結,花瓣以一種極為刁鉆的角度,又側著豬八戒的臉而過,直把豬豬嚇得臉色大變。
時青尋向久未出聲的哪吒看去。
只見少年仍舊垂眸,唯在察覺到她視線的時刻,又懶懶掀起眼皮,無辜與她對視。
“你這……這不是我的招式嗎?”
她還記得,先前因為她沒有法器,所以都用蓮花瓣當暗器。
由于吸引到了時青尋的注意,哪吒淺笑,眉目恍若溫柔恬靜,他輕道:“你我同源,招式不也是互通的嗎?”
……這倒也是,時青尋想了想,這也不是她的專利。
豬八戒恍然大悟道:“哦~難怪三太子會與青尋仙子在一處,原來你倆是親戚啊。”
隨口的一句猜測,哪吒的臉色顯而易見地沉了沉。
但他不愿在時青尋面前表現兇悍,語氣仍是淡淡的,“胡亂言語,不怕招來禍端。”
“啊?”豬八戒儼然沒聽懂。
時青尋:“不是親戚,不要胡說。”
哪吒沒有再開口,時青尋察覺不對,仰頭看向他。
月色是清寂的光,少年也似清冷的玉,本是無暇的顏色,仿佛至純至潔,可總會有一絲說不清的陰郁縈繞在他身側。
此刻,他儼然因為豬八戒的一句無心之語,心情壓抑至極。
時青尋下意識詢問:“怎么了?”
哪吒沒有看她,他垂著眸,神色莫名,可語氣分明抑制著翻騰的怒意,他道:“……我沒有親人。”
時青尋一怔。
臨到這句話說完,他才好似反應過來自己面對的是誰,他抬頭看她。
少年的神色中,難得能看出抑著一絲情不自禁的脆弱。
可他又想佯裝毫無波動,最終只偏頭向著豬八戒道:“走吧,天蓬,不是說請我與青尋赴宴?”
哪吒心知她和孫悟空是朋友,她在他面前提過孫悟空都好多回了,此刻他這樣說,顯然是不想讓孫悟空再靠近。
想阻止少年這般幼稚的舉動,才出聲,身后“高翠蘭”的聲音更快。
“郎君~你這是要去哪里?撇下奴家不說,還跟著個小白臉走,死鬼啊你,真是討厭~~~”
最后一句“討厭”千回百轉,時青尋一頓,一下子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猴哥,要不要這么銷魂啊。
原本因哪吒脫口而出的話,而顯出的微妙氣氛也散了干凈。
哪吒的肩也僵了僵,臉色微沉。
反應最大的當屬豬八戒,一整個豬軀一震,瞳孔微縮,靈魂震顫。
“翠蘭,你、你喊我什么?”豬八戒撓了撓頭,嘴角快咧到耳后根,比今日的月亮還要彎,“嘿嘿,能不能再喊一聲。”
“喊什么?死鬼?”
“不是不是。”豬八戒連連搖頭,“喊、喊俺老豬郎君啊。”
對方沉默了半晌。
時青尋非常懷疑孫悟空有想狂擰豬耳朵的沖動,但猴哥顯然比她想象的有耐心,他當真又千嬌百媚地喊了一聲:“郎君~”
哪吒:……
少年眉角微挑,笑意輕嘲。
“你這勾引我郎君的小白臉,你笑什么?”猴哥女裝版高翠蘭怒喝。
哪吒頓時又眸色沉下,盯緊了孫悟空假扮的高翠蘭。
他面上的笑仍帶著嘲弄,似乎想要點破這場荒唐鬧劇,剛啟唇:“你……”
豬八戒已經打斷了他,向著“高翠蘭”連連解釋:“翠蘭,你聽我說,可不是這樣的。這小——呸,這位青年才俊乃是神仙降世,從前與俺老豬也是同僚哩!”
“高翠蘭”眼珠一轉,“哦?這么說,你曾經也是個神仙?”
“那可不,俺老豬當年在天河任職天蓬元帥,統帥三千水軍,好不威風。”豬八戒抖了抖豬耳朵。
孫悟空驀地看了眼時青尋。
時青尋和哪吒都在這里,孫悟空本還納悶,如今卻想明白了過來,面上他仍是笑嘻嘻地,“好郎君,那也不該丟下奴家啊~快快上前些來,奴家要與你同去。”
“這……”豬八戒還有些遲疑。
“死鬼,有了新歡忘了媳婦。”孫悟空笑罵。
總之,在孫悟空的一長段輸出后,豬八戒又嬌又羞,哈喇子狂流,最終上前去閣樓,將其背了出來。
時青尋都還沒反應過來,實在是孫悟空的輸出太密了。
再回神,經典橋段就這樣在眼前呈現了——豬八戒背媳婦。她微微瞪大眼睛,而哪吒則默不作聲,在一旁垂眸觀察她。
從頭至尾,少年并未表現出他邀請時青尋時,那種興致盎然的情緒。
時青尋卻比曾經拒絕他時,表現出來感興趣得多。
或者說,從邀請她時,他就只是在意著她的情緒,并非真心對這場西行有任何感興趣。
只要時青尋喜歡就好了,他心想。
千年前,時青尋說過,好不容易來了這個世界,若能親眼目睹這一場西天取經多好。
這一路上,孫悟空仍然保持著高度話密,時不時捏捏豬八戒的耳朵,揉揉他的肚子,有時下手太重了,時青尋會不贊許地搖搖頭。
但大多數時候,她和哪吒還是抱著看戲的心態。
因為在豬八戒說完自己是奉命在此等取經人時,孫悟空就明顯絲毫不帶敵意了。
只有趁著某個豬八戒不在意的空蕩,時青尋特意以口型詢問:“高翠蘭還好吧?”
猴哥一頓,點頭,也用口型回她:“好著呢。”
豬八戒毫無察覺他們的對話,一路上甘之如飴,笑得甜蜜。某刻,還對孫悟空說悄悄話:“翠蘭,你好久沒這么主動了……”
直到去了云棧洞,一場酒宴吃完,豬八戒幾乎將家底都掏心窩子說完了——
比如當年在天庭,追他的人幾乎排到了天河;后來在凡間,想吃他的人也幾乎排到了高老莊……
但這些他都不在意,能和高翠蘭情投意合已經花光了他兩世所有運氣,說到情難自抑時,豬八戒淚眼婆娑地抬頭,才發現“高翠蘭”變成了毛猴子。
“你、你——你是弼馬溫!”
路上,孫悟空變成的“高翠蘭”逗他,說自己爹找了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圣來降伏他。
大鬧天宮時估計豬八戒就被猴哥揍過,一時間,豬八戒的神色比剛見了哪吒時還要驚悚,差點準備背著高翠蘭版猴哥,就要私奔。
當時,時青尋就在后頭看著他倆的背影。
雖然猴哥耍心眼子一直壓著八戒,搞得豬八戒大汗淋漓,但深夜月下,清麗的月光披灑,別說,還真挺歲月靜好……
私奔吧,她贊成。
“嘿嘿嘿,呆豬,俺老孫再給你個機會,重新開口喊你孫爺爺?”
“我呸!你個弼馬溫!還想占你豬爺爺便宜!”
——時青尋心想,這一定是豬八戒這一路上最霸氣的巔峰時刻。
果然,下一刻,肥碩的豬被精瘦的猴狠狠壓制,耳朵都擰撅過去了,發出凄厲豬叫。
“哎喲喲,弼馬溫,你殺豬!”
哪吒沒動,時青尋倒是緊急調停:“猴哥猴哥,吃人一頓飯,下手也不能這么重哦。”
猴哥的耳朵動了動,手勁收了點。
講理的猴,心覺時青尋說得有道理,于是只道:“豬剛鬣,你還叫不叫喚了?”
豬八戒當然不敢吱聲。
委屈巴巴看了孫悟空一眼,見孫悟空不吃這套,他又轉頭去看時青尋,“青尋仙子,你要為我作主啊!這弼——齊天大圣太可惡了,俺老豬又沒做什么惡事,他還吃俺老豬一頓飯,還扒拉我耳朵!”
哪吒似笑非笑看著他,假裝不經意地,擋住了他看向時青尋的視線。
豬八戒:……
孫悟空也笑嘻嘻看著他,這下倒不動手動腳了,而是將自己是唐僧徒弟的事道來,叫他將洞穴燒了,一了百了跟著西行上路。
豬八戒本對觀音交代的取經大事不排斥,可一聽說要叫他燒洞,他立馬反抗道:“那不成!這是老兔子的洞,雖然他好幾年沒回來了,但洞外他的草藥還在呢。”
時青尋微頓。
來云棧洞時她就發覺了,洞外的草藥長得極為茂盛。
因為和嫦娥有一定交情,時青尋也對草藥的種類有了不少了解,玉兔在凡間種的都是凡界很嬌貴的草藥,基本離不開人照料。
能長得這樣好,豬八戒卻說玉兔很久沒回來了,一定是自己勤勤懇懇照料的結果。
“老兔子?”關于這個不知名的兔子,孫悟空聽了一路了,此刻納悶道,“是誰?”
“是俺老豬最好的朋友。”豬八戒道。
“那草藥珍貴,若有人有緣來此深山中,尋見了也算得一救命的寶貝,是善緣一樁。”而且不知道玉兔還要不要呢,時青尋幫豬八戒補充道。
聽出是無關人員,孫悟空點點頭,很快過掉這個話題。
猴哥還是很好說話的,聽出豬八戒語氣中的焦急,索性放棄這個計劃,“算了,那你隨俺老孫回高老莊,和高家小姐說清楚,將這樁不該成的姻婚了結了。”
“這……”豬八戒又猶豫了。
“好你個呆豬。”孫悟空笑罵道,“心這般不誠?又說奉觀音命取經,又佛心不定的,干脆把你烤了給師父當宵夜拉倒。”
“別別別——”豬八戒急眼了。
一急眼,豬豬眼睛都紅了,又開始怒罵孫悟空:“你這弼馬溫,你懂不懂拖家帶口的痛?俺老豬和翠蘭是兩情相悅,怎能隨便就拋妻棄子?”
孫悟空環胸大笑:“哪來的‘子’?俺老孫給你摸個手你就高興成那樣,說什么傻話?”
怎知豬八戒還真一本正經回答道:“本來肯定快有了。”
“……”孫悟空心道傻豬,沒救。
“你到底走不走,天都快大亮了。”看了看天色,孫悟空耐心耗盡,兇相畢露,“耽誤師父取經,俺老孫一棒子把你敲成豬肉干。”
慫豬連忙求饒:“走走走,這就回去高老莊。”
時青尋也隨著一猴一豬往外走。
因為她也是植物化身,又是神仙,靈力天然對其他的植物也很友好,她索性使了個法,能叫這些草藥再保存久一點。
而后,她看了眼在一旁的哪吒,只見他垂眸不語,好似對這此刻發生的一切漠不關心的樣子。
她不由一頓。
*
猴哥因為才從五行山出來沒多久,還屬于活動筋骨的階段,做什么事都很有活力,火急火燎的。
他連連催促豬八戒快些走。
豬豬卻很沉默,一路磨磨蹭蹭,似乎心有躊躇,只把孫悟空弄得很不耐煩,掏出根繩子將豬捆了。
“哎呦喂——”豬八戒的沉默消失了,發出凄厲的豬叫。
時青尋想攔,但根本攔不住此刻眼睛放光、要趕去給唐僧分享自己新戰利品的猴哥。
其實那繩子是特制的捆仙索,表面并不粗糲,只做捆縛作用,并不會將人的皮膚磨出什么傷痕。
也不知孫悟空哪里來的,反正不會把豬八戒弄傷,她也就放下了心。
然后她思緒又不由飄遠了點……混天綾也很柔韌,捆起人來是什么樣的?
說起來,西游里的哪吒是不是就有個叫“縛妖索”的法寶來著?
“你放開我的豬!”
忽地,天邊發出比之豬叫過猶不及的清亮少年音。
嗓門之大,能把人嚇死。
時青尋猛地回神,想通了混天綾捆人一定是很嚇人的。而后她往天邊看去,這么熟悉的大嗓門只能是——玉兔。
果真,玉兔站在一朵軟綿綿的云上,軟綿綿的兔耳朵都豎了起來,倒是叉腰擰眉,一副很兇悍的樣子。
孫悟空“噢”的發出一個疑惑的音效,仰頭看去,登時比玉兔還大聲道:“哪來的小兔崽子?”
粉雕玉琢的小奶兔氣極了。
先前兔子是瞇著眼裝兇,這會兒瞪大了眼,才發現捉住豬八戒的…是他惹不起的猴。
“孫、孫悟空?”玉兔大驚失色,“你這么快就從五行山下出來了?”
“嗯?你認識俺老孫?”孫悟空動了動耳朵。
兔子少年膽子并不大,孫悟空一側頭,他就往后縮了縮,眼光不敢和孫悟空對視,于是轉了個視線,結果望見了哪吒。
“哪、哪吒三太子?”玉兔又一次大驚失色,靈魂震顫。
最后一次,玉兔終于發現了——“青尋!你也在這里!你快救救大肥豬。”
時青尋:……
這孩子怎么成天咋咋呼呼的。
“別慌,猴哥沒有惡意。”她向玉兔擺手,趁機又頂了頂猴哥的胳膊肘,“繩子解開,成不成?猴哥,都是我熟人,賣我個面子。”
話都說到“面子”上了,孫悟空講義氣,她的面子還真給,一下將豬八戒松綁了。
玉兔見狀,才松了口氣。
時青尋一直清楚玉兔是了解一些西行內情的,果不其然,玉兔緩過神來后,不再害怕孫悟空,只是仍有些提防在一旁默不作聲的哪吒。
哪吒察覺到玉兔的眼神,冷冰冰望了他一眼,更惹得他縮了頭,耳朵都耷拉下去了。
有點神奇,一個是真哪吒,另一個是時青尋曾心覺更像印象里哪吒的兔子。
兩人同時在時青尋面前出現,她只覺得,還是真哪吒更像哪吒。
“兔子,你從哪兒來?如何說這豬是你的,這分明是俺老孫新抓的豬。”
孫悟空想起了先前豬八戒念叨的老兔子,聰明如他,一下就反應過來了,饒有興趣問道。
玉兔還沒說話,豬八戒嘰嘰喳喳解釋起來。
豬八戒的話也挺密,應該是和玉兔學的,說起話來也是滔滔不絕。
好半天,豬八戒將事情交代清楚了,而且兩邊的交代都沒漏,玉兔也清楚了他將要隨著孫悟空西天取經的事。
玉兔冷哼一聲,“早讓你和高翠蘭分開,如今好了吧?都沒捂熱乎的媳婦就要分開了,還被自家師兄捆起來,真是兩邊落不著好處。”
“……可是,我和翠蘭是真心相愛的,如果相愛卻沒能在一起,豬活著也是會痛苦啊。”豬八戒沉默了一會兒,委屈巴巴道。
嘴巴毒的玉兔開始陰陽怪氣,“哦喲,還真心相愛呢,也沒見你能摟著高翠蘭啊,不是一靠近人家就躲嘛?”
豬八戒被他懟得一陣沉默。
最終,他只能重復道:“總之,翠蘭真的愛俺老豬,俺老豬也愛翠蘭。”
孫悟空的眼睛轱轆一轉,好似想到了什么。
“別肉麻了。”玉兔嘁了一聲,“總之,你這回就好好跟著唐僧取經去吧,別惦記你不該惦記的人了。”
不該惦記的人。
怕說的不夠清楚,玉兔還補充著,“高翠蘭是,嫦娥姐姐也是,你一個也別想再惦記。”
豬八戒垂下眼簾,反駁著,“翠蘭和嫦娥仙子不同,我對嫦娥是欣賞,但我真心愛翠蘭,翠蘭與任何人都不同——”
“你煩不煩?成日念叨這個。”玉兔打斷他,“知道你愛,但哪個都不愛你啊。”
這話說得過于毒了。
好半晌,豬八戒將頭垂低,老老實實應了句是。
這樣可憐的模樣,又給玉兔整難受了。
兔子少年一跺腳,反倒講不出別的惡毒話了,于是總結道:“反正自你投胎后,我對你這場照顧也算盡了心。姐姐交待的事這便完成了,我也要回天庭去了。”
“誒誒誒。”時青尋向玉兔打手勢。
她把要走的小少年攔住,“才來就走?來走過場的啊,豬元帥還給你照顧了你的草藥呢,你一句好話都不講哦。”
時青尋心里覺得兔子是嘴硬心軟,如果不是,說話這么難聽,也得說說他。
果然,玉兔一下渾身僵住,又嘴硬:“誰要他照顧草藥了!我采的草藥早就夠了,你看我都多久沒來凡間了。”
“哦?那既然草藥都種完了,這次下凡來干嘛?”
“……”
這話屬于是一針見血,玉兔想不到反駁的話,憋紅了臉。
最后,他干脆擺爛道:“你管我來干嘛,反正不是來看這只大肥豬的。”
“剛還說是你的豬。”
“……”
“時青尋!你沒完沒了是吧!”玉兔惱羞成怒了,“你——”
但玉兔還沒能真囂張起來,忽覺脖子涼涼的,他頓住,轉移視線看向時青尋身后。
孤傲寡言的白衣少年,分明平日里少與眾仙來往,卻仍有不少神仙忌憚他陰晴不定的性格,骨子里天生帶煞的命格。
千年前他抽龍筋、挖龍心示威的殘忍舉動曾惹得眾仙嘩然,甚至積威至今。
而此刻,這位受眾仙忌憚的哪吒三太子……
便直勾勾,冷冰冰地看向他。
“你、你……”玉兔由怒轉懼,瞳孔放大,兔耳朵完全耷拉下來,再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你怎么了?”玉兔轉變太大,時青尋沒反應過來。
她下意識順著他的目光轉過頭,哪吒正垂著眸,好似在出神,神色恬靜而無辜。
“行了,別貧嘴了哦。”看了一眼,沒看出什么異常,時青尋最終決定先解決眼前事,她對著玉兔道,“跟著一起送豬豬一程吧。”
玉兔抿著唇,好一會兒,什么也沒再說。
他默認了。
好在,豬八戒心里真的當玉兔是至親的朋友,玉兔的加入讓不記仇的豬的心情反而更好了些。
豬八戒動了動卷成圈的豬尾巴,沒有說什么,向高老莊出發的步伐卻不再停頓,好似不再有什么遲疑。
第39章 后宅閣樓
時青尋本以為,到了高老莊,豬八戒還是會扯掰哀嚎兩聲的。
畢竟路上他對高翠蘭表現出了極其的不舍。
可真至這個建在山腳的富碩農莊,邁進曾自以為成功入贅的岳丈家,豬八戒卻收起了那份深深不舍,有禮又灑脫地和高老爺作了個揖。
他笑著道:“岳丈大人,俺老豬這便要離開高老莊,隨著新拜的師父西行取經去了。”
“和翠蘭的這樁婚事……你就當從來沒有過吧,翠蘭是個頂好的姑娘,俺老豬也沒強迫過她什么,你千萬別為難她。”
“讓她另找個好歸宿嫁了吧,是老豬我配不上她。”
顯然,雖然他笑著,但高老爺全程冷著臉。
此番是熱臉貼冷屁股。
高老爺不屑與豬妖多說什么。
本想找孫悟空問問情況,卻見孫悟空也只是老神在在站著,高老爺心中急切,躊躇半晌,最終是去挽了唐僧的胳膊。
“大唐長老,你、你這……”他跺了跺腳,嘆惋著,“你這徒弟原與老夫說好,將這豬妖除去,如今這是那般?怎還做主替你收了這徒?”
唐僧也有些懵,看了看豬八戒,又看向孫悟空。
“悟空,這是如何回事?”
“誒——”孫悟空擠開了扒拉在自己師父身上的高老爺,笑嘻嘻地,“師父,你有所不知……”
猴哥這便將前因后果一一向唐僧匯報清楚了。
唐僧點了點頭,猴哥一回頭,卻見高老爺仍在那里捶胸頓足,又一次提起“除妖沒除干凈”的事,他張口欲言。
暴脾氣玉兔卻先開口了:“你這好沒理的臭老頭!我家豬待你家還不算好?”
“你自己說說,他給你家種了多少地,你這院子又是從哪里來的?”玉兔手指高老爺,橫眉冷對,顧不得孫悟空和哪吒兩個叫他懼怕的大佬在場,氣勢那叫個囂張。
饒是玉兔長相俊,像個精致的年畫娃娃,兇神惡煞的樣子也把高老爺嚇得一縮。
“你卻一口飽飯不給他吃,你問問他吃飽沒?哦,后頭假惺惺將女兒許給他了,背地里卻埋汰他,如今還要卸磨殺豬,你這個絕世大——”
玉兔的嘴,像突突突的機關槍。
高老爺扛不住了,再次抓著唐僧的手,哀嚎:“哎喲,圣僧!老夫的心好痛……”
玉兔:“……呵。”
豬八戒去攔玉兔,老實巴交的豬想息事寧人,叫他別再刺激自己的岳丈了。
見豬八戒心急一張臉都紅了,時青尋也去攔了攔玉兔。
玉兔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這死肥豬,大傻豬!”
“的確是你這老頭沒有理。”孫悟空見縫插針道,“這夜里俺老孫也將事問清楚了,俺這新得來的便宜師弟也算是為你高家鞠躬盡瘁,耕田耙地、置辦家產,樣樣都做盡了。”
猴哥有小奶音加持,平日里,他說話也并不大聲,娓娓道來的語氣很是溫柔。
“本是你招婿在先,你家女兒與他兩廂情愿,郎有心,妾有意。你卻嫌棄他這不好那不好,說他吃得多,樣貌丑,如今倒更是好,他未作惡,你卻要置他于死地。”
猴哥就這樣溫柔地、笑瞇瞇地,反問高老爺:“你說,這究竟是誰在作惡?”
高老爺“你你你”你了個半天,頗有些啞口無言。
時青尋余光一瞥,忽然發現廂房屏風后,有個消瘦的身影輕晃,又似乎被誰攔住了。
神仙耳朵靈,只要注意到了,屏風后壓低聲音的話語就會順著心意就飄了過來。
“娘親,求您讓女兒進去吧。”脆弱的女聲,幾乎是哀求的哭腔。
另一更顯年邁的女聲卻連連勸阻:“我的翠蘭,你爹心意已決,今日定是要你與女婿做了斷的。”
“至少讓女兒見他一面,求求你們了。”
“多見也不過傷懷……”
而這一邊,高老爺終于找到了反駁孫悟空的突破口,他大驚念叨:“你、你胡說!什么郎情妾意,我家小女從來沒有——”
“哦?”孫悟空撓了撓耳朵,他嘿嘿一笑,背著手準備掀開那扇屏風。
只是因為時青尋的視線已經挪了過去,哪吒似有所感,早已抬起指尖,一朵蓮瓣已然翩翩飛去了那里。
“砰”得一聲,原本孫悟空只打算輕輕推開的屏風,頓時被砸得稀巴爛。
少年的手法儼然和打起架來一樣,狠戾且囂張,從不留情面和余地。
孫悟空:……
“破蓮花。”孫悟空咬牙切齒,“你手欠?”
屏風后的女眷被嚇得花容失色,清瘦哀愁的高翠蘭亦是,可在眾人仍然驚慌之際,她已率先回神,直直望向還在給玉兔順氣的豬八戒。
“豬剛鬣。”她的唇輕輕紊動,喚了他一聲。
明明是極輕淡的語氣,幾乎不可察覺,豬八戒卻一下僵了身子。
“方才的話。”高翠蘭紅著眼眶,看著他,“你當著我的面,再說一遍?”
時青尋也察覺到了不對。
兩廂情愿,郎情妾意,絕不是猴哥隨口胡謅的。
凡人的屋內已然亂作一團,神仙們卻不曾插手凡人的事,只有孫悟空笑吟吟地推了豬八戒一下,與他耳語叮囑著,“呆子,別忘了要取經的事哦,快快去與高小姐說清楚。”
“……”
豬八戒走到了高翠蘭面前,此刻他像自暴自棄一樣,一點人臉都沒維持,頂著碩大的黑豬頭,對著心愛之人道:“翠蘭,我要隨師父上西天取經去了,從此要做個和尚,了卻俗家事,因此不好再耽誤你,往后你再另尋好人家嫁了吧。”
高翠蘭沒說話。
他又道:“原是我配不上你,仔細想來,一切都是我逼著你的,無論成親,或是與我在小閣樓中……你并不情愿。想來你打心底更想找個真正的如意郎君吧,至少得是個人才行,不能是我這樣的妖怪……”
這話一出,高翠蘭一雙杏眸已然紅透了,她潸然落淚,豬八戒卻握著拳,不曾替她拭面。
但漸漸,他的語氣已然變得近乎哀求,“翠蘭,你莫哭,好不好……”
“……”
“翠蘭,你該不會是,因為要離了我喜極而泣吧?那俺老豬還是會有點兒難過的——”
高翠蘭終于開口了,她恨然道:“當然不好!”
她這一聲太大,古代的閨閣女子向來不會如此大聲叫喚,分貝堪比炸毛的玉兔。
一時間,所有竊竊私語與混亂都戛然而止,堂內變得寂然無聲。
所有人都看向了高翠蘭。
只有豬八戒沒有。
豬八戒仍垂著頭,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輕笑起來,他仿佛渾然不覺高翠蘭的怒氣,只道:“翠蘭,好久沒見過你這樣中氣十足的樣子了。”
“你——”
“這不是很好嗎?我一離開,你就能回到從前的樣子了。”
豬八戒向著時青尋、哪吒和孫悟空描述過的——活潑機靈的高翠蘭。
時青尋一怔。
“好咧,該說的話,俺老豬也說完了。”豬八戒向著高家眾人作揖,仍舊是憨厚豪爽的樣子,“俺老豬這就跟著師父走了。”
孫悟空“唉”了一聲,“真是呆子。”
*
豬八戒將一眾吃瓜群眾都推出了高家,甚至一直推到了高老莊外。
唐僧對此最懵逼,時青尋也還有點錯愕,哪吒事不關己,孫悟空則仍舊是開朗大男孩的表情。
推這些吃瓜群眾都還算簡單,大家都還比較配合,唯一叫豬八戒推得有些吃力的——是怒氣值依舊很高,尚未平息怒火的玉兔。
“傻豬崽,你干嘛還給那家人好臉色看!一家子白眼狼。”
“你還真是深情啊!當年追我嫦娥姐姐要有這么深情,我說不定都會幫你去姐姐那里美言幾句。”
“放著天宮美婿不做,何苦來看凡人臉色。”
玉兔越說越離譜,豬八戒連連搖頭:“玉兔,昔年我對嫦娥仙子真的只有欣賞,她的丹煉得那般好,香的很,俺老豬也想整兩顆嘗嘗嘛。”
“……”
“絕不是男女之情。”豬八戒道,“我的心里唯有翠蘭。”
“所以呢?”玉兔又忍不住開嘲諷,“唯有翠蘭,還傻兮兮‘你另外尋個好人家’吧,慫包豬。”
豬八戒不講話了,他最終道:“……你不懂。”
“好,我不懂!我是不懂什么男女之情,現下里見你這般慘兮兮,也覺得是一點都沒必要懂。”炸毛玉兔也懶得和他說了,騰起云,“誰稀罕管你了?大肥豬,大蠢豬!我走了!”
兔子溜得非常快,這就化作了天邊的一抹浮云。
時青尋并沒有攔他,玉兔有時候像個炮仗,一點就炸,但八戒此刻儼然心情一般,還是別湊一起為好。
她遠眺玉兔走的方向——想必是回福陵山了,豬八戒替他照顧的草藥還在那兒。
唉,很難評。
易燃易爆炸,嘴硬,又心軟,沒人能比他更傲嬌了。
玉兔走后,世界變得寂靜下來。
哪吒驀地緊盯住孫悟空,因為孫悟空竄到了時青尋身邊。
“你作甚?”少年眼眸微沉。
孫悟空才不理哪吒,又訝異這破蓮花為何反應這么大。最后,他覺得還是正事更重要,與她耳語,“青尋,昨夜在那小閣樓的時候,高家小姐就與俺老孫透露過一些,說是千萬別傷了我這八戒師弟。”
因此,孫悟空從最初逗弄豬八戒,就只有玩心,沒有殺心。
“只是俺老孫瞧她骨瘦嶙峋,瞧著可憐,以為八戒待她不好,玩起來就兇殘了點。”
“……”時青尋看了看他。
要論兇殘,她覺得猴哥還是比不過他身后的哪吒。
猴哥善良多了。
猴哥正色看她,鋪墊完了背景,他更為嚴肅道:“八戒此番離開,俺老孫心覺高家小姐心里不會好受,身子弱的人受不得這樣的驚痛,俺老孫恐會出事。但到底自己是男兒身,這種事兒哪里好說,可勞煩你去走一趟,勸一勸她?”
時青尋心里也覺得有幾分蹊蹺,本來也打算后頭找個機會回來看看的。
卻到底不如猴哥心細。
人情緒上頭的時候不容耽誤,這種事也當然不能推辭,她點了點頭,“好,我去去就回。”
不知想到什么,她看了眼哪吒。
哪吒沒說話。
是他邀請她來看這場西行,可他此刻毫無動靜。這個少年偶然的占有欲,又會在某一刻消失或是藏匿。
他的情緒令人捉摸不透。
于是她也沒多說,猴哥給她打掩護,她趁著豬八戒沒注意,再次折返高老莊。
*
高老莊內,高家并沒有因為豬八戒的離開而平靜下來,仍舊是亂作一團。高老爺的痛斥聲,和諸多女眷的悲泣聲和在一起,像一場荒誕無比的鬧劇。
可時青尋左看右看,卻不曾見人群中有高翠蘭的身影。
無奈,她靈力發散,又微微頓住——
在那座封閉了幾年的小閣樓里,她察覺到了高翠蘭的氣息。
時青尋去了那后院的閣樓。
高閣之上,不同于高家那雀喧鳩聚的氣氛,這里極為寂靜,窗門幾乎緊閉,也不曾點燈,平靜的氛圍透出一絲凄涼。
消瘦的女子垂肩,正倚在床榻上,她不曾落淚,表情卻心如死灰,像一具木木的行尸走肉。
時青尋故意弄出了點動靜。
一瞬間,高翠蘭錯愕,又乍然驚喜,她喚道:“郎君?郎君,是你嗎?”
時青尋轉過屏風,沉默著與她對望。
高翠蘭的神色肉眼可見黯淡下來,她喃喃問了句“方才見過你,你是他的朋友?”,可又像驀然失去興致般,偏過頭去。
看起來情緒真的很受挫,時青尋心想著。
雖然高翠蘭不想聽回答,但她還是答了,“算是朋友吧,八戒托我來問問你可還好,高小姐。”
“是放心不下我的意思?”怎知回答的好像不太好,高翠蘭頓時憎怒道,“既然放心不下,又為何撇下我離開?”
“還有,八戒……?”高翠蘭又輕嘲著,笑意凄苦。
人在情緒失控之際,反倒像找到了宣泄口一樣,她將事情一股腦都說了出來。
她說著,她從未低看豬八戒,這樁婚事本也是她心里期盼了很久的。
得知爹娘當真做了主,叫她嫁給他時,她開心得不得了。
成親是她自愿。
“可他為何要那般不小心現了原形?原本應該祝福我們的人都沒有了,一個也沒有,接踵而至的是數不盡的風言風語,爹娘逼我與他了斷,姊妹勸我早些和離,可我如何…如何割舍心愛之人呢?”
于是,她讓豬八戒建起小閣樓,隔絕所有的流言蜚語。
住進此樓中,也是她甘愿。
可是耳朵邊聽不見,不代表真的聽不見。
聽不見,心里也會想,也會念。
“我難以兩全,難以兩全……不聽父母之命,是為子的不孝,不能與郎君廝守,是為妻的不義。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不知要如何兩全啊……”
她喃喃著,淚水橫流,痛苦無比。
時青尋猛地明白過來,為何那個在豬八戒口中古靈精怪的高翠蘭,如今卻是這般憔悴。
“難以兩全”,便是她的自述。
她陷在這樣的情緒里太久,一面想要兩心相許的愛,一面又拋不開家人的冷言冷語,直至凋零。
時青尋靜靜聽她宣泄完,聽到她最后的一聲帶著哭腔的嘆息。
“原是我配不上他,如何是他配不上我呢?我左右為難,懦弱至極,連連推絕他的靠近,到最后,也想不出一個兩全之法。”
時青尋道:“所以他的離開,不一定是壞事。”
高翠蘭渾身一僵。
“離開對于你們而言是個新的機會,他會有新的生活,你更是會有。”時青尋心情復雜,感慨之中也有一絲沉重,“高小姐,你并不懦弱,你已經很勇敢了,勇敢地邁出了不想受任何人擺布的那一步,你也有在努力靠近他的啊。”
只是……
時青尋心里在嘆息。
這個吃人的封建社會,哪怕是西游記這種玄幻故事也逃不開,大唐已經是很開放包容了,可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仍然存在,這個什么烏斯藏國也這樣。
高翠蘭無奈,無法接受,又不得不屈從。
她就算行動上不想屈從,也沒能逃脫內心的折磨。
“可能最后的結果不是很好,但坦然接受也是另一種勇敢。”時青尋想繞開關于封建社會這樣的沉重話題,安慰她,“互相折磨很痛苦的,勇敢放手,你們都會有新的、更好的生活的。”
由于沒談過戀愛,勸失戀實在不是時青尋的拿手活。
她勸了好多句,好在高翠蘭的情緒有所好轉。
最后,時青尋又自己忍不住把話題引回了那個沉重的話題,但她給的是一個美好的期許。
“相信將來總有一天,世俗不會再是阻礙。每個姑娘都能不懼世俗的目光,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無論嫁人、抑或獨身一人。”
“真的會有那么一天么?”
“當然有。”時青尋篤定道。
——而且她現在就要幫高翠蘭去爭取。
安撫好高翠蘭,時青尋又跑去了高家前堂,嘰嘰喳喳的人群還在沒完沒了談論,也不知道談論出了個什么結果。
她仔細看了一會兒,發現高家之中議論紛紛的不只家人,還有不少看熱鬧的鄉里。
比起在小閣樓中默默哭泣的高翠蘭,這里的喧嘩更像荒唐鬧劇了。
真該關心的人沒關心,不該在意的事倒起勁。
時青尋清了清嗓子,給自己換了張非常慈眉善目、一看就是好神仙的臉,又在身下變出幾朵光彩奪目,絢麗無比的蓮花來,瞧起來那叫個超級氣派。
然后華麗現身。
“爾等凡人,還不快快住嘴。”
——都不許說話,她要開始裝逼了。
高家人大驚,仰頭看去,見到這么個像開了爆閃燈效的神仙,簡直要亮瞎大家的眼,虔誠指數比見唐僧高多了,紛紛跪倒在地。
“今有高老莊高氏翠蘭,本與神仙結為夫妻,得成一段佳話,卻被爾等胡攪蠻纏,攪黃姻緣!”
高老爺懵得很,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大驚失色問:“女、女神仙,仙姑,您說的本該是神仙佳侶,莫非是……”
“自是豬剛鬣。”時青尋深沉一笑,“他本是掌管天河水軍的天蓬元帥,來凡間渡劫,有緣與高翠蘭相識。高翠蘭本能成仙,全是你等不知好歹,斷她成仙的機緣。”
這段話要是都胡謅不出來,白瞎早年看的那么多仙俠文,時青尋心想。
“那、那這如何是好?”高老爺瘋狂錘胸口,“現下里將我那賢婿叫回來,他應該還沒走遠,仙姑你看還能成嗎?”
時青尋:呵呵呵呵呵。
一天都還沒過,豬妖就變賢婿了。
“當然不行。”她正色,想的還挺美。
“那……”
“高翠蘭是被你耽誤。”
眼見著高老爺遲疑著,無辜地用手指了指自己,又想去看別人,“我?”
時青尋篤定點頭,強調道:“——沒錯,莫看別人,就是你。”
她可沒記錯,叫囂著要猴哥殺豬的就是他。
卸磨殺豬,不論其他的,這個就很沒有道德。
豬八戒干的活是相當實際的,幾乎給高家創業了一整個家。
哪怕不帶入談戀愛,就代入你打了一場工,對方一分工資不給就算了,因為怕你勞動仲裁要補償,還想雇人暗殺你。
沒談過戀愛的時青尋很難共情戀愛人,但她很能共情打工人。
這么一想,更氣了。
“往后你要贖罪,她畢竟與神仙有緣,已是有仙緣之人,爾等凡人都怠慢不得。”
“如何個不能怠慢法?”一個人從人群中探出頭來,小心翼翼問道。
時青尋想了想,“不可令她缺衣短食,不可罔顧她意愿,更不可在她背后閑話。”
“要知道,妄議仙人,乃至有仙緣之人,可是會遭天譴的。”她補充,兼恐嚇。
“這……”
還帶遲疑的?時青尋聲音更嚴肅了點,隱隱帶上神仙的靈壓,“這什么這?我受天蓬元帥所托,往后還會隨時回高老莊來,看看你們是否做到。”
沒錯,績效考核制度一出,就算是高老爺這樣的古代資本家見了都要落淚。
眾人果真不敢再議論紛紛。
“你們沒能把握此仙緣,實在可惜,好在尚有挽救之機……”時青尋又道,嘆息一聲,“往后不僅對高翠蘭要好,對高老莊的姑娘們也要好,此處既有造化,便看之后諸位如何做了。”
耐心等他們面面相覷反應了一會兒,由于她裝逼很成功,最終等來了眾人的點頭稱是。
時青尋呼出一口氣,維持最后的神秘感,騰云離開。
*
孫悟空和哪吒一行人都有意在等她,并沒有走遠。
時青尋卻有種要報喜的緊迫感,一路飛得很快,甚至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騰云的速度遠超平時。
第一眼看去眾人還不過一個小點,再眨眼,她駕駛的云已經快要撞到小白龍變的馬身上了。
時青尋:……我了個去。
最后一個“去”字在心里還沒說完,余光中稠麗的紅綾從少年袖中飛出,像靈蛇一樣盤上她的腰肢,將她穩穩攬住,放在地上。
她有一絲尷尬,看了看沉默的白衣少年。
“多謝。”
一如他許多次的回答,哪吒道:“你我之間,不必言謝。”
“哇,小青尋,你飛那么快做什么?”
猴哥略過撓頭說著“青尋你什么時候離開的”豬八戒,一竄身,蹦跶到時青尋和哪吒之間,“看樣子這事辦得不錯?”
“自覺還不錯。”
時青尋將做的事與他耳語,得到了猴哥點贊的大拇指,這令她油然而生了極強的西游世界參與感。
她沒有注意到被冷落的白衣少年再次斂下眸,攏起袖,似極為隱忍。
孫悟空卻注意到了,銳利的目光直射向他。
“俺老孫早便想說了,你這蓮花,哪來那么強的私占欲?”
第40章 總是受傷
猴哥曾說過,若他從五行山下出來,必定不會叫她再揣揣不安地面對哪吒。
時青尋微頓,也轉頭看向了哪吒。
“一路上你冷臉多少回了?冷冰冰像個冰碴子一樣,給誰看?俺家青尋妹子招你惹你,要被你這樣一直纏著,還擔驚受怕的。”
其實,在面對時青尋時,乖戾的少年已收斂了很多。
此刻聞言孫悟空犀利的話,他先是面色一沉,復又錯愕。
他也看向了時青尋,正與她視線相對。
“我……”哪吒輕啟唇,似當真有一絲茫然般,流露出一分惶恐。
他想搖頭反駁,“我并非……”
下意識想對時青尋解釋,又很快反應過來,無論他與尋尋哪般,如何容孫悟空置喙。
少年轉頭看向孫悟空,眼中晃著微光,像是壓抑怒火:“孫悟空,你最好慎言。”
“喲。”猴哥發出嗤之以鼻的音效,“嘴長俺老孫身上,想說什么,你管得著嘛?”
眼看戰火將要激烈化。
時青尋剛要說話,豬八戒已嗅到火藥味,沖到前線來充當和事佬:“哎喲我說猴哥,哪吒三太子,這路上花花草草多好看啊,俺老豬都看餓了,你倆咋還有心思吵上呢。”
唐僧也注意到這里的動靜,搖頭嘆息,喚了一聲,“悟空。”
孫悟空輕呵一聲。
一切發生得太快,待到時青尋有機會說話時,一猴一花已然都別過臉,活脫脫像鬧脾氣的兩小孩。
鬧脾氣還是因為她,這讓時青尋心情復雜。她還敏銳察覺到,若她此刻再開口說點什么,不管是什么,肯定會又一次激化矛盾。
算了,她只好干巴巴順著豬八戒的話道:“是啊是啊。”
談話總得有個好時機,此刻儼然不是。
她選擇先去和龍龍聊天。
本來說好來高老莊這一趟,她就是打算來找龍龍玩的,待與敖烈說了好一會兒后,她依依不舍準備告辭。
臨走,孫悟空忽然再一次拉住了她。
“青尋。”孫悟空將聲音壓得非常低,似乎并不想讓哪吒聽見,“俺老孫覺得……”
為此,他甚至用了法力,隔出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屏障中只有他和她。
時青尋以為猴哥想再一次提醒她,小心哪吒。
她靜待著下文,卻不曾想,猴哥竟是推翻了從前的結論。
“俺老孫覺得,李哪吒好似是真的很在意你,而非有意恐嚇。”
時青尋一怔,微微仰頭看猴。
“他的確陰晴不定,不大會與人相處。”孫悟空道,“觀他神態,仿佛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有什么錯。”
“心機深沉也是確然沒有,隨意激將他兩句便生氣,只是裝深沉而已。”猴哥笑嘻嘻的。
原來他方才說的話,有幾分真是替她討公道,有幾分是試探。
他和哪吒接觸的實在不算多,還得自己多接觸接觸,才好與她談談感受。
就像五行山下他也說過,與哪吒相處的一直是她。
猴哥比她想象得還要剛正無私,比她還不會偏頗,卻又比她多了一分護短的猴情味。
因為他接著道:“但若你當真不喜歡和他相處,盡管告訴俺老孫,俺老孫饒不了他。”
時青尋點了點頭,猴哥作為戰力超強的存在,他的保證讓她有了更多和哪吒相處的底氣。
但更基本的底氣,是時青尋雖感受過哪吒行事中不覺流露出的侵占情緒,卻打心底不覺得自己真的低了誰一等。
“好。”她道。
隨后,屏障破開,哪吒微微眨眼,想要偏頭看過來。
正逢豬八戒也以為自己很隱蔽地拉住她,“青尋,你要回天庭了嗎?你可否替俺老豬給老兔子帶個信。”
高老莊前,玉兔氣沖沖的口不擇言,讓豬八戒已經知曉照顧他許多年的老兔子,究竟是誰了。
“叫他有空常來下界看俺老豬啊~”豬八戒道,“沒事少生氣,氣多了腦子容易炸掉。”
豬豬是真的不記仇啊。
時青尋感慨著,冷不丁又聽見下一句,“你也要常來看望俺老豬哦~”
這句話當然沒問題,有問題的是哪吒已往這邊看來。
這次,時青尋也感受到了少年的目光。
不知從何時開始,她竟然有點免疫了這種凜如霜雪的眼神,這樣薄涼的冷意,在她看來,漸漸不再成了一種審視的敵意,不再令人不安。
——因為,夢中脆弱的他,也是這樣的眼神。
好似更像一種習慣,他在習慣性拒人于千里之外。
當然,這只是她的猜測,猜測做不得真,時青尋剛要答應下來豬八戒,忽地,豬八戒又道:“三太子是不是在看我?青尋,我不敢回頭,好可怕。”
“……”
“青尋,他有點嚇人,你少和他玩。”豬八戒盡可能地將聲音壓到最低,“多和我做朋友哦。”
“……”
時青尋想,豬八戒是真的不記仇,去云棧洞前他慫慫的樣子,現在就自己先忘記了嘛!
“呆子,你磨蹭什么呢!”前頭,孫悟空吆喝著。
“來了來了。”八戒哼哼唧唧,嘟囔著,“可惡的弼馬溫,催什么催,不就走慢了幾步。”
在時青尋面前,哪吒還會裝裝樣子,但孫悟空可不會。
豬八戒一說完,立刻挨了孫悟空一記暴栗。
時青尋:……真的是不記仇,還不記打。
對不起,想笑,得忍住。
“青尋。”哪吒終于出聲喚她。
晌午之時,日頭正盛,金光自云層披灑在萬物上,也落在少年的白衣上,讓冰雪終于稍稍消融,蓮花似有了些生機。
他輕啟唇,聲音放得比往日里還要溫柔,“我們回去吧。”
時青尋一頓,也是,跟著西游團玩玩就成了,總不能一直跟,畢竟也不是她西游取經。
但她記得后頭還有一個劫難,好像對猴哥有點傷害,她得對此盡點心意。
“行,走吧。”如此想著,她倒是要先回天庭一趟,準備點東西。
哪吒頷首,未再多言。
*
時青尋也不是個太會找話題的人,于是在回天庭的路上,她和哪吒一路沉默。
忽地,少年卻驀地轉頭,清冷的聲線在她耳邊響起。
“抱歉。”他道。
時青尋愕然抬眼,“怎么了?”
“……敖烈是你的朋友,我卻傷了他,向你致歉。”
不知為何,時青尋覺得不是這樣,她看了他一會兒,“說實話,到底道的什么歉,哪吒。”
“……”
少年顫了顫眼皮,這次的委屈迷茫好似是真的。
“我不知,有許多次,我嚇到了你。”他將聲音放得極低,像做錯事的小孩,又恐她聽不清,在結尾處揚高聲線。
明明他已經在盡量克制了。
可是命犯殺戒的宿命好像永遠逃不開,惡劣的本性永遠不會變,哪怕他竭盡全力隱藏,甚至脫胎佛蓮重生……
依舊學不會變得良善。
從小就被人提防、被人懼怕,甚至被人拋棄,乃至此刻他仍舊想的是——
既然她已看過何為西行取經……
不如這次回天庭后,就將她永遠藏在云樓宮好了。
時青尋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她問他,“哪吒,你為什么……會在意自己嚇到了我?”
與之相關的問題,未等到少年的回答已經接踵而至。
“我覺得你很執著從前的約定,那個什么‘在一起’的事,對你來說是不是非常重要?”
重要到他覺得謹慎、警惕,而說不出口。
時青尋在現實里得到過的線索不多,她只能將猜測放在做過的夢上,夢里她脫口而出的話稱得上囂張,卻又很順其自然。
她對著李靖大放闕詞,又轉頭埋怨哪吒竟然沒有沖動。
屬于是理智不多,激情超強。
——其實真的挺像小時候的她。
小時候,小孩子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也正因那么像她,夢里的情緒和現實緊緊相連,乃至她當時就一夜未眠。
她已經不好再固執認為……那個和哪吒接觸過的姑娘不是她了。
可為何,她在他心里好似很重要。
時青尋有點訕訕的想,好像什么白月光重生后的戲碼啊。
看著哪吒那張艷到極致,乃至天地為之失色的臉,她等著他的回答。
她自覺長得也挺好看,從小到大也不乏追求者,所以面對哪吒和自己討論什么“你答應過我”的話題,也不會去覺得自己何德何能什么的。
甚至,她長得就是那種比較清純的白月光臉,尤其吸引純情少男。
只是,她一直覺得自己和他沒有到太熟的程度,冷不丁話題就在那一天快進到曖昧了,她還是會覺得尷尬。
“很重要。”哪吒回答了,他的視線凝在她身上很久,“……因為,你給過我機會。”
“啊?”
時青尋一時間沒聽懂。
“什么機會?”她更尷尬了,“總不會是……給你……”
——給他追求她的機會吧?
救命啊,年少輕狂的她,可千萬別說過這種,會讓現在的她直接社死的話!
她一句“給你”重復躊躇了好一會兒,哪吒便安靜看著她,忽然見一抹緋色攀上她的臉頰,惹得他輕怔。
時青尋在想什么?
下一刻,他似乎猜到了一些,神色未變,只點頭道:“嗯,就是你心中所想的答案。”
“……”
少年難得坦然的承認,此刻叫她看來真的好歹毒,她社死了。
“我…我那會兒應該是年紀還小,比較張狂,這種話吧,我覺得還是不要當真為好。”她閃爍著躲開了他的視線。
——猜對了,哪吒心想。
“既然說了,為何不能當真。”他順著她的話道,難得心平氣和,畢竟本是誆她的謊言。
可他又想聽她給出點不一樣的答案來,哪怕是賭氣叫他當真也好。
即便他心知,她心里的答案從來不是他。
時青尋從來不會偏頗誰,她干脆利落地離開了這個世界,或許僅有一分偏愛,也不是給他。
而是給了敖丙。
果然,她道:“都說那時候年紀小了,你看我現在,肯定不會說這種話了。”
不是現在不會說這種話。
是哪怕從前,她也不會答應。
望著她垂目的模樣,哪吒也略微出神。
面前的女子已經褪去了千年前的稚嫩,昔年還帶著嬰兒肥的臉龐,如今下頜已然明朗,明明面部輪廓因優越的骨相而更精致了,卻也更顯得冷淡了。
明明仍是愛著青衣,從前是活潑至極的顏色,如今穿在她身上卻是溫婉沉靜的。
唯有眉宇間凝出的一絲英氣倔強,依稀看得出當年的囂張勁。
她的確是不會再那般張狂了。
不知她離開這個世界后,她在她的世界度過了多少年。
凡人的世界并不漫長,總不會多過他。可他的生命,其實已經徹底定格在了自刎東海的那一年。
若不是她給予他機會重生,帶著他從乾元山一路去靈山,求佛祖拯救他。
在無人在意他的那段歲月里,他的自刎不會帶給任何人傷痛,他會早已死去,塵歸塵,土歸土。
所以如何能放下呢?
哪怕欺騙,隱瞞,又或是不顧她意愿的占有,哪怕她心里不是他,也不愿輕易放她離開。
“你……”
哪吒半晌沒再說話,反倒時青尋自己因為腦補,有些不自在起來。
慢慢地,她又再次冷靜下來,漸漸明白了他是當真不想說,雖然不明白他為何不想說,但顯然一時半會兒問不出想要的答案了。
他已然抿緊了唇,因而顯得面色有些冷。
還有一個就是,雖然說出來有些薄情,可其實她本身也沒有那么執著這件事——至少是不如他執著的。
哪吒面對從前的態度很復雜,從他屢次突如其來的情緒就能讓她感受到。
但從前對她來說太虛無,她更看重的是當下。
于是,她決定換一個不會讓氣氛那么僵的話題,也是拋開虛無縹緲的從前,只看現在,她更加關心的一件事。
“你是不是受了傷?哪吒。”
少年輕顫著眼,乍然回神。
“為何如此問?”
“……在瑤池,我發現了血跡。”
“……”
“是你的血,對么?”
這句雖是詢問,實際她用的是篤定的語氣。
哪吒垂眸,輕輕點頭,“是。”
他在思考要如何解釋,下意識將手往袖子里掩得更深,甚至背過手去,唯恐她發現纏金蓮一遍遍撕扯他手臂的痕跡。
這又要如何解釋呢?一個正常的仙,會需要什么法器來限制他么?
——不會的。
只有像他這種心有污穢的仙,克制不住暴虐占有的心思,才會需要,時青尋不該發現。
“怎么受的傷啊?”果然,她追問道。
才從回憶中抽身的少年,思緒轉得沒有那么快,一時倒真沒想好如何應答,以至難得有些無措。
“我……”
“你小心一點啊,怎么總是受傷。”時青尋已經不想聽他磨嘰的解釋了。
哪吒微怔。
時青尋只覺這個少年總是這樣,愛掩飾自己的情緒就罷了,連受了傷也掩飾。
她想得比較簡單點,像哪吒這種武神,平日里天天舞刀弄槍的,免不了刀劍下受點什么傷。
猴哥不也經常受傷嗎?
——猴哥馬上就要受傷了,所以她才要回天庭一趟給他做點準備。
現下里,面對也受傷的哪吒,她問道:“傷好了嗎?應該不是什么重傷吧……”
他細細觀察了一會兒她的神情,果斷搖頭。
“早已好全,不過是除妖時不小心受的皮外傷。”過去了這么一會兒,少年已然調整好情緒,他從容應答,“沒想被你察覺了,沒有嚇到你便好。”
時青尋一頓。
夢里,他幾乎只剩個骨架的血腥模樣她都見過了,還能被怎么嚇到。
心里微微嘆息,因想起了夢中他的樣子,她心情復雜,最終回望他道:“哪吒,你不要總是把自己弄得一身傷,這回是……上回也是。”
為她鍛造法器時,也落了那般猙獰的傷痕。
真是有股毫不顧忌自己身體的狠勁,難怪是能手刃凌遲自己的人物。
但是,她打心底不太愿意看到他這樣。
不管是對著童年男神,還是對著面前這個與她有著交際的少年。
“無論是人,還是神,活一輩子不是讓自己一直處于危險中的,不要總讓自己鮮血淋漓,滿身傷痕。”
“也不要讓別人鮮血淋漓,不要去隨便傷害別人。”她補充說明。
不覺得痛的嗎?
她和青蛇精打那么一架,差點以為自己要被毒,心里都緊張的要命。
學會愛己,才能愛人。
他學不會照顧好自己,自然才會覺得殺一只妖,傷一個人也沒什么。
臨近天庭,日光變得極為明亮,照亮了少年總是沉郁的眸色,他的皮膚變得更加剔透,明明這樣美好。
雖然他長得艷,乃至精致到有點女氣,可身量卻很高,她要仰頭看他。
她道:“你是一株…小蓮花,小蓮花就要過得有花樣,你把自己弄得滿身血,血腥味可沒有花兒香。”
許多次,濃郁的血腥氣,掩蓋住了少年身上馥郁又幽遠的花香味。
刺鼻尖銳的血腥味,是會令人感到不適的,叫人敬而遠之的。
何必呢?
時青尋心里嘆氣。
哪吒錯愕住了。
他好一會兒不知怎么回應。
同樣是明亮日光下,一切陰霾會被耀眼陽光掩蓋,他看著時青尋溫靜的眉眼,姣好的容貌,從她的神態上看,好似再尋不到年少那般的沖動張揚。
可他在這一刻無比清楚,她仍然是她。
是告訴他“無人給你重來一次的機會,那便由我給你吧”的時青尋。
“你……”時青尋還有一些想問的,這次她略微遲疑,“你和家人的關系不好,對么?”
這是緊接著上面他受傷,順勢衍生的話題。
不那么珍惜自己的性格,或許與童年創傷有關,她也見過李靖,夢到過李靖,算是親眼證實過一些。
但除了李靖,哪吒和其他親人呢?
她知道,哪吒肯定有母親,有兩個哥哥,西游世界里還有個小妹妹李貞英,這些不都是他的親人么,都關系不好?
聽聞她言,哪吒的神色又不自覺沉了點,他垂下眸,難得從外表就能看出隱忍和脆弱。
他輕聲道:“……沒有真正的親人,因而談不上好與不好。”
所以,是所有。
時青尋怔怔地看著他。
這似乎仍是少年覺得諱莫如深的話題,他卻又唯恐自己語氣太過冷淡,補充道:“即便我生來無親友,我也并不在意。一人來去,并無不好。”
但時青尋不一樣。
于他而言,唯一引起過他注意的時青尋,給予過他救贖的她,她不能離他而去。
他抬眸看她,她卻低下了頭,輕喃著:“是啊,一個人也沒什么不好……”
哪吒眼神漸沉,眸色再次染上沉郁,似不太明白她這話是何含義。
“……我也沒有親人了。”時青尋嘆息一聲,“也獨身挺久了,不過,我還是覺得,就算是一個人,也要把日子過好。”
“雖然沒有親人,可生活是自己的,對吧哪吒?”因為想勸他,所以她耐心詢問他。
哪吒卻愕然極了,久久望著她。
“你說什么?”像不確定,他也詢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