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大放情懷
時青尋如愿見到了西梁女國的女王。
不愧為經典劇情的王,女王生得國色天香,云容月貌,華冠麗服穿在她身上,是渾然天成的貴氣。但更難得是,她眉宇間有一抹非常純粹的灑脫英氣。
這樣的灑脫,源于貴人的錦衣玉食,更源于上位者手握實權的安全感。
生在女兒國,又是女兒國的國王,身居高位的人,不說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凡是舉國之力能拿下的,她都能擁有,都無人反對。
她并不需要向任何人、任何男人做小伏低。
因而所謂柔情似水,嬌媚可人,在這女子眼中透出的倔強與灑脫中,變得不值一提。
精神氣好好啊,時青尋感慨著。是個一看就超有生命力的姐姐,呃,不對,現在她已經活了百來歲了,她是所有凡人的奶奶。
只見女王與唐僧信步閑逛,一路在御花園看花看水,看得孫悟空有些犯困。
忽地,女王一把抓過唐僧的袖子,馬上就要攥上唐僧的小手。
“嘿。”
孫悟空猛地睜大眼,精神起來,撓了撓手,馬上要拍手叫好。
“小妹,你看見沒。”單獨吃瓜不得勁,孫悟空還吆喝著,等時青尋回應,“——俺老孫說了俺師父要''大放情懷''吧。”
這是親徒弟。
時青尋被他逗笑,連連點頭,“看到了看到了!
只可惜并沒有進一步動作,唐僧自覺和女王離得太近,有些失禮,震驚之下往后退,結果險些仰面摔跤。
孫悟空連忙吹了口氣,一點靈氣托住了他師父的屁股,讓唐僧免遭屁股開花的結局。
“糟了!”只是這樣一來,唐僧因為慣性往天上看來。
要暴露了,孫悟空連忙要躲。
哪吒扯上時青尋的袖子,待她反應過來時,二人也已換了方位。
又看了會戲,沒再看到什么瓜,又中途遭了這么個插曲,孫悟空的興致漸漸無了,便招呼他們回去。
但是,沒看到和沒得聊是不一樣的,回去的路上,孫悟空還是和時青尋聊得很開心,一直到驛站了還有些意猶未盡。
不多時,唐僧也回來了。
再不多時,先前來通知唐僧去宮里的女官們,也都去而復返。
這會子,恰好時青尋也還沒去歇息,與取經團在門口聊天,一眼瞥見拱門前女官們魚貫而入,最末的,好似手里還托著個木托盤。
哇,感覺有新鮮的瓜出爐了。
時青尋與孫悟空對視一眼,會心一笑。
尤其是孫悟空,西行至后半段路,他的心態放平了不少,與其日日提心吊膽著妖怪,不如有空隙就好好養精蓄銳,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坎。
“進吧!睂O悟空招呼起女官們,也招呼著時青尋和哪吒進來。
“御弟長老,我等來向您賀喜了!”
果不其然,甫一進門,為首的女官便笑著大聲道。
她一笑,她身后的女官們也各個面帶喜意,打量起在座的幾個男人。
三個徒弟首先被女官略過了,唐僧倒是當真一表人才,氣宇軒昂,不愧為天朝上國來的人,就是頭有點禿。
很快,眾人就發覺房中還有一個極品美少年。
那少年長身玉立,未發一言,墨發以璀璨的赤色蓮花冠高束,白衣飄然,仙姿昳容,如蓮高潔。
周身散發的一點冰冷,在諸多女子的擁簇下,反而成了別樣遺世獨立的清冷感。
就,看上去越發誘人了。
女官們開始竊竊私語,全都看向哪吒,臉頰含羞。
時青尋背對著哪吒,并不知他是如何表情。
但不知怎得,她下意識地去拉了他一把,將他拉到了自己身后。
難以說是有意無意,她察覺到,甫一把他拉到自己背后,他便緊挨著她,甚至有些過分的緊。
后背幾乎被他的身軀抵著,蓮香以一種侵占般的感覺灌入鼻尖,不像她站在他身前,反倒像他在擁抱她,她卻…覺得心里好受了一些。
她心想,哪吒是一個連被人夸贊都會不自在的i人。
他肯定不喜歡這么多人盯著他看吧。
沒錯,就是這樣,她才把他拉到自己身后——絕沒有因為別人在看他,心里有點吃醋。
另一邊,疑惑的唐僧終于開口:“敢問女官,何來喜事?”
唐僧方才有些懵,生怕自己說出什么不合禮數話的大唐高僧,斟酌半天,也就只能這么開口一問,還是把主動權交給了對方。
“我西梁女國向來沒個男子!迸傺诖揭恍,“如今長老降臨,臣等奉我王命,特來求親的!
“呃……”單純的唐僧,到此刻都還沒反應過來,“貧僧愚鈍,今借路貴國,卻無親友,不過三個徒弟相隨,卻都是出家人,不知女王求得是哪門親事?”
孫悟空已經反應過來,猶自憋笑。
憋笑的當口,一眼看見最有可能也會反應過來的時青尋,一下笑得更歡了。
時青尋一和吃瓜的猴哥對視,告誡自己別笑,但是笑容就是很容易被傳染,她也差點笑了出來。
只見女官一副以為唐僧是害羞的模樣,同樣笑得耐人尋味,意味深長道:“長老,自然是向您求親呀。”
唐僧卡殼。
唐僧宕機。
“我王愿以托國之富,聘您為夫,做我女兒國的王父,這可不是大喜之事嗎?”女官見他懵逼,仍繼續道。
唐僧大驚:“我?千萬使不得——”
“是啊,使不得使不得!必i八戒也反應了過來,“我師父一心向佛,從不貪榮華富貴,更不貪戀女色,不過吧,俺老豬……”
不是,八戒,你忘了高老莊的翠蘭嗎?
時青尋疑惑。
“俺老豬可以替你勸勸他,你多留俺老豬在西梁國吃幾日飯,你這兒的飯,香得嘞!
猴哥沙僧時青尋:……
“這位太師,你休要再胡說!变撹F直男·沙僧不大看得下去了,對著女官道,“我師父乃久修得道的羅漢,絕不貪你托國之富,也不愛你傾國之容,你還是快快回稟女王,叫她倒換關文,讓我們往西去吧。”
女官根本不理沙僧,在她眼里唐僧的三個徒弟差不離都是空氣。
她直接無視沙僧,又對著唐僧道:“御弟長老,您看幾時行禮為好,今日夜里,我王還想再做一場宴請,請您共賞國寶——”
唐僧扛不住了,他連連往后退。
一邊沙僧還在擋,一邊是豬八戒還在攛掇,他招架無能,另一邊,又見看戲的孫悟空一副快要笑不活的樣子。
“悟空!”
笑得太放肆的孫悟空,被急眼的唐僧捉住了,唐僧道:“你、你身為我大徒弟,你來說說!
“哎,師父~”要猴哥說,乖乖猴哥當然就說。
猴王一個靈巧蹦地,蹦去自家師父身邊,看上去是挺正色的,“依俺老孫說,千里姻緣一線牽,女王有意,師父未必無情,不如就留下來?”
唐僧愣了一瞬,滿臉通紅,大怒:“悟空,你在說什么?!”
“若師父無意,為何半晌自己說不出一句話來,卻要我們代為言之?”
“好哇!”豬八戒聽了這話,也正跑去和孫悟空咬耳朵,“師父不讓我們‘大放情懷’,一面自己倒放起情懷來了”。
唐僧聽到了,又準備訓他,皮皮豬還頂起嘴來:“師父先管好自己,才可以說我們,哼。”
“欸,師父!睂O悟空攔住生氣的唐僧,又提議著,“師父,俺老孫還有個主意。”
這下看上去倒是真正色了。
“怎說。”
“不如師父先從了女王陛下,待我們幾個取經回來,將經書交予您,您給了唐皇,再與女王雙宿雙飛!
“悟空!你、你——”
豬八戒:哈哈哈哈哈哈。
沙僧:啊哈,感覺也是個好主意。
眾人嘻嘻哈哈的,唐僧憋紅了臉,但實際上,其實誰都沒生氣,都知道是玩笑話。
實話說,時青尋一直覺得這個團隊的氛圍挺好的,能齊心協力是好事,能開得了玩笑就更好。
取經團一向這樣熱鬧歡快。
所以她就總喜歡來圍觀,和小時候她喜歡的西游記,一模一樣。
大家笑累了,時青尋曉得孫悟空是看出這是唐僧的一難了,因此攛掇了幾句,不過時機也差不多了,她拍了拍他的肩,算提醒。
猴哥領會,又對著唐僧耳語:“師父,如今先答應下來,畢竟通關文牒還在女王手中,待拿了通關文牒,俺老孫施個定身法將她國人定住,不就皆大歡喜?”
“可……”唐僧看上去略有遲疑。
“師父擔憂什么,哪吒太子和青尋仙子還在這兒,多的是人助你。”
唐僧最終沒再說什么。
女官離開,但仍是沒過多久,一大堆侍從進了驛站,大設宴席,看上去是要辦酒。
唐僧又開始大驚失色,好在侍從們說今夜不是大婚,只是宴請各位。
吵吵嚷嚷中,天色漸晚。
時青尋身邊,豬八戒正與她極力安利著女兒國的美食,說這一路就屬女兒國的飯最好吃,夜里的宴請一定要她留下來一起吃。
孫悟空又披上了自己的神秘巫師袍,冷不丁竄過來,幽幽道:“呆豬,在先前每個落腳的地兒,你都這么說。烏雞國國王宴請你時,你還說‘自小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飯’!
“啊,哈哈……”豬八戒摸了摸自己的大耳朵,訕訕笑著,“總有美食會刷新俺老豬的味蕾。”
“是肚子吃了腦子沒吃吧!焙锔缥χ。
豬八戒嚷著,“那本來腦子就沒吃嘛,誰用腦子吃飯!
時青尋在他們的拌嘴聲中,無意識往旁邊一瞥,正見哪吒垂眸。
他看上去情緒不大好。
她微微一頓,喧鬧聲中,她可以不動聲色地觀察他。
這幾日,她是覺得……他有一點說不出來的怪,譬如眼下,他的情緒也不是找不到理由——例如白日里在解陽山的事。
可更多的,她覺得他是那種心不在焉的情緒差,眼神偶爾飄忽抬起,略微渙散。
如此,便不像是針對著某件事……他若是針對某件事,會一直凝眸看她,呈現一種表面無所謂可又真的很希望得到解釋的糾結,抑或是直接離開。
而這次并不是如此。
她想開口問問他,但剛一啟唇,豬八戒更快說話了,“啊,又來人了。”
時青尋的注意力一下被吸引。
女官又一次登門,笑意盈盈地請唐僧去觀賞國寶。
。繃鴮,是她想象中的那種國寶嘛。如果表情可以具象化,她現在應該是emoji表情包里的那個愛心眼有點饞的小黃臉。
唐僧已經不知是今天第幾次大驚失色,想喊孫悟空。
“悟空,為師……”他仿佛氣若游絲道。
“去吧去吧。”猴哥道,表情嚴肅而沉重,“師父,為了我們的通關文牒,去吧!
趁著女官不注意,孫悟空還竄到唐僧耳邊,壓低聲音道:“師父,爭取一鼓作氣,今夜就將文牒拿回來。”
唐僧達成生無可戀表情包。
沒奈何,唐僧有時候也挺聽孫悟空話的,空空說什么,他會照做。
他這便在女官們的擁簇中去了,孫悟空拉著時青尋,在廊下朝他揮手。
“師父,一路走好!”孫悟空笑著。
時青尋也學孫悟空的樣子,給要去看“國寶”的唐僧打氣,“唐長老,走好,明日再見——”
孫悟空戳了戳她的頭。
她反應過來,好像說錯話了,連忙找補:“哦不不不,唐長老,晚點見!”
好像沒看錯,唐僧更生無可戀了。
這讓時青尋心起一種罪惡感。
罪惡了大概得有一炷香時間,唐僧的身影再也看不見,她又望向旁邊的孫悟空,“猴哥,我想……”
——再去吃瓜。
得找她的吃瓜好搭子猴哥。
怎知孫悟空義正言辭搖頭:“不,你不想。”
時青尋:……
“不是,猴哥,咱們白天都……”怎么和白天吃瓜那么積極的猴哥不一樣,時青尋有點疑惑。
“不可以噢,小妹!睂O悟空溫和笑著,但表情仍然是拒絕,“你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能去看這種事兒?”
時青尋:?
時青尋:。!
“猴哥——”不愧是機靈的猴,他這是看透了一切了。
又乖又壞的,哈哈,一邊和唐僧說去拿通關文牒,實際是慫恿唐僧去過美人關呢。
“青尋!闭谴藭r,哪吒忽然開口,“我先回房休息了。”
時青尋猛地看向哪吒。
一般而言,他哪里會這么早去休息?天才剛剛暗下來不久。
此刻,所有開玩笑的心思都沒有了,可當她看去時,少年似乎早已心有防備,先一步錯開了她的視線,轉過了身去。
她看不見他的臉,不知他狀態怎樣,關切的話已然脫口而出:“怎么了這是?”
第92章 并不足夠
哪吒走得比她想象中還快。
他只說是白日里打斗累著了,其余的不再多說,時青尋下意識又向他的手看去,但他的手沒有僵直,也沒有顫抖。
是今天纏金蓮傷他太狠了嗎?究竟要怎樣,他才能心緒波動別那么大。
她真不太想看到他受傷的。
“哪吒……”
想去追的時候,孫悟空笑瞇瞇將她攔了下來,“小妹,整天哪吒長哪吒短的,上回就沒多待多久,女王設宴,留下來吃些再說!
“可是——”
“別可是了。”孫悟空打斷她,“小蓮花好歹是個神仙,佛蓮身,說起來與我這金剛不壞之身都差不了多少,沒那么容易死!
豬八戒也在邊上誠摯邀請她,另一邊,敖烈和沙僧也要上桌了,都向她看來。
“你細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币娝未答話,猴哥再次開始了恨鐵不成鋼,說的話倒都是掏心窩子的話,“他一示弱你就擔心,他一服軟你就心軟,裝得可憐巴巴的,你魂都要給他勾去了。”
時青尋:……
“我、我也沒這樣吧……”
孫悟空聲音是刻意壓低了的,旁人應當聽不見,只是驀然被他這樣點了一句,回過神來,她還是有一分不自然。
“哼!贝藭r,猴哥的一個哼,無聲勝有聲。
“吃!睍r青尋生怕在眾目睽睽之下臉紅,忙妥協道,“吃,現在就坐下吃。”
“這就對嘛!
孫悟空拉她坐下,在時青尋沒看見的角度,他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哪吒離開的方向。
坐下其實也不是一個好選項,西游團里的沙僧是悶葫蘆,敖烈無意主動提起八卦,可豬八戒卻繼承了玉兔的八卦血脈。
豬八戒看出來了貓膩,一邊吃一邊問:“青尋仙子啊,你和哪吒太子關系這樣好,今日是吃我師父的喜酒,何日能吃——”
還沒說完,猴哥塞了一大塊餅進他嘴里。
“吃還堵不上你嘴!睂O悟空笑嘻嘻道。
“嗚嗚嗚!”餅太大了,豬八戒那么大嘴竟也一下塞不下,憤怒嗚咽著。
孫悟空慢悠悠繼續說著,“嘴不老實,俺老孫去叫老兔子再也不理你!
這下豬八戒老實了。
后面的飯局便是慣常寒暄,也算其樂融融,時青尋很快就可以融入他們聊天,只是平日里很興致勃勃的事兒,此刻她卻心不在此,怎么都提不起興趣。
打心底的,她還是想回去看哪吒。
這點心思經過了猴哥的勸說,取經團的打岔——臨到如今,她心里的念頭仍是如此。
她在關心哪吒,并且覺得這事比其他事都重要。這是在情緒非常冷靜之時,仍然堅定的想法。
時青尋覺得,她已然快要完全認清自己的內心。
“猴哥……”于是她打算請辭離開。
怎知猴哥忽然皺眉,也轉頭向她看來,神色不大好,“小妹,你有沒有感受到妖氣?”
時青尋一頓,連忙發散靈力至空中。
她還真察覺到了——一絲詭譎的靈氣,從女兒國王宮中彌漫過來的。
仔細感受著,倒不太像純粹的妖氣,抑或者就是很純粹的妖氣,干凈的那種純粹,不像是吃了很多人的那種腥臭妖氣。
“不好!睂O悟空略有一絲懊惱,“恐怕是俺老孫師父出事了!
經他這么一說,時青尋也想起來了——
女兒國這一難,可不只有溫婉漂亮的女王,還有一個“我可不是嬌滴滴的女王”的蝎子精呢!
“先去王宮看看。”時青尋一邊道,一邊回想著,在哪個方位來著……
孫悟空已經拔了根猴毛出去。
就在她想的間隙,孫悟空搖了搖頭:“師父已不在王宮中!
“——那就去西北!睍r青尋想起來了,“毒敵山,應當是只蝎子精。小心些,她會用尾刺蜇人的!
那只蝎子精又稱琵琶精,時青尋對她有些印象,就是拜這經典臺詞所賜。
蝎子精將唐僧擄了去,孫悟空與她戰了幾個回合,她本事恐怕不大,卻有“毒”門絕技的尾刺,蟄一下就叫人疼痛難忍。
孫悟空和豬八戒,都沒在她手上討著好。
因此,時青尋又再次鄭重提醒:“千萬,千萬小心她的尾刺,莫被蟄了,真的會很疼!
孫悟空見她如此謹慎提醒,也忙正了神色,“好。”
“我先去找哪吒!睍r青尋又道,“稍后,我就和哪吒趕去!
這下孫悟空頓了頓。
他往哪吒休息的那間屋子里瞧了眼,總覺得有不同尋常的靈力波動,那是洶涌的,濃郁的,不似尋常的。
靈力的翻騰,真有點兇。
那濃烈的蓮花香,連他這個對氣味不是很敏感的猴都聞到了。
“行。”最終對師父的擔憂壓過了所有。
同樣,與哪吒相識了這么久,他也心知那小蓮花不會對時青尋做什么,于是只道:“毒敵山匯合,俺老孫先去了——八戒,沙師弟,收拾收拾,師父被妖怪抓走了。”
時青尋應好。
*
設宴的地方,離哪吒休息的那間屋子不遠。
屋內未掌燈,瞧著一切都靜悄悄的,若不是越發馥郁的蓮香揮散在空中,時青尋都要有種哪吒并不在里面的錯覺了。
“哪吒?”
還未靠近門,連廊前的臺階都沒走上去,時青尋已經心急喊他了。
神仙五識敏銳,這樣的距離,只要對方有心,已足以聽見。
可是漆黑的屋中,沒有任何聲音回應。
時青尋只得又靠近了幾步,離屋門只剩幾步之距。她今日穿的裙子長,走得太急,上臺階時,險些絆了一下。
“……何事?”
屋內終于傳來清冷的聲線。
是哪吒,沒有錯。
可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輕弱,不像是精力不足的疲憊,更像是故意克制隱忍的低聲。
時青尋輕輕皺眉,心里那絲不對勁的感覺又開始蔓延,但焦急壓過了其他,她輕聲問他:“你好些了嗎?怎么了!
“……”
他沒有答話。
一墻之隔,月光下,萬物被月色浸潤,從朦朧的窓紙上往外看,一切只有淺淡的影子。
唯有時青尋,像月色也偏愛她,月輝都落在了她身上,照亮了她姣好的面龐。
他有心看她。
于是,唯她清晰可見。
無意識地抬起手,他在相隔著一層薄紗般窗紙邊,靜靜描摹她的眉眼。
眉骨優越,比之少時更加輪廓分明,那雙杏眸依然清亮而堅定,甚至于這樣的迷朦間,他仿若仍能察覺到,她唯獨看向他的那份溫柔。
抬手的每一刻都釀開無限痛意,來自于他心甘情愿戴上的纏金蓮,但欲望壓過痛感,眼前除了她一切都變得無所謂。
慢慢的,他的指腹隔著窓紙,落在了她微張的朱唇上。
“哪吒?”時青尋仍在疑惑,“你怎么不說話,我能進來么?”
屋內無燈,一片漆黑,窗欞隔開光亮,灑不進一絲月光,她看不清他,于是也不知他近在咫尺。
他們離得很近,已經靠的足夠近了。
哪吒心知。
或許要不了多久,她就會徹底軟下她那顆心,她已經表現出了向他靠近的心思,他不是看不明白。
可是……
可是好像不夠,好像怎樣都不夠。
不知從幾時起,身體里開始叫囂著占有的欲望,他想要多一點,哪怕她給不了他的,他也想從她身上汲取。
眼下,他們的關系就如面前這層薄薄窓紙。
明明他能在此窺看他,看到她的一舉一動,可他覺得這并不夠,他想要再近一些,更近一些。
撕毀一切,褪去精心的偽裝,瘋狂而毀滅地拉著她沉淪。
“哪吒?還不說話,那我直接進來了!
下一刻,他的手指微曲,迅速放下的時候,木門也輕輕被她推開了。
眼皮輕顫之時,他瞥見對方也輕輕眨了眨眼,似乎也有些愣。
“啊,你是來給我開門的么……”時青尋沒想到一入室就看見他站在門前,她推門的速度太快,還差點撞到他。
她有點不好意思,撓了撓手,“我心里焦急,所以進來時沒太注意,你沒事吧?唐僧被妖怪抓走了,猴哥他們都去毒敵山了,我擔心你也有事,所以來找你!
哪吒輕眨了下眼。
在時青尋絮絮叨叨說了一堆話時,他只簡單一句道出了她此刻找他的目的,“……要去找孫悟空他們嗎?”
時青尋一頓。
她抬眼看他,月光終于披灑至室內,少年的臉龐被月光照耀著,她看著,總覺得他的臉色有一絲莫名的蒼白。
“找——”她搖了搖頭,“那個事先不提吧,我覺得你臉色不大好,先關心你的事再說,你怎么了?”
“我無事!
“……你是不是又撒謊了?說實話,哪吒!
少年沉默了一會兒。
“是莫名覺得有些累。”默然一瞬,他回答著,“不是身上有傷,也不是靈力有損,此刻我分不出,待回云樓宮看看吧!
其實不是累,是過分怪異,抑制不住的情緒。
——是瘋狂想要占有的欲望。
時青尋靈光一閃,“會不會是上回你受的傷?”
但之前在天庭看著傷好了啊,她想著,又捉起他的左臂。
哪吒并未反抗,畢竟纏金蓮并不在他的左手,他安靜地等待著她察看傷勢,也借此調整自己紊亂的心緒與呼吸。
仍與上回一樣。
傷勢好全,唯有殷紅的傷疤,像兩顆小小的朱砂痣,在月光下,越發濃郁妖冶。
……這疤,不會好不了了吧。
時青尋心想,頓覺這么好看的手要留下殘缺的話,她有點惋惜,撫摸了一下那兩點痕。
哪吒的手猛地顫了下。
“無事,都已好全。”沒有抽回手,可他的音色微啞,“青尋,走吧,我隨你去找孫悟空他們!
“可……”
“找完這趟,我們再一起回天庭!彼鬼此耙彩且粯!
時青尋抿唇。
這回和上回在金兜山還不一樣,那蝎子精當真不太好惹,倒馬樁上的毒聽起來就可怕。
而且她答應了猴哥會去,想了想,她點了頭。
時青尋這便要帶著他離開,可在抽離握住他左手的那刻,猝不及防的,少年反手回捉住她的手腕。
她的手不免一僵。
好在混天綾還纏在她腕上,哪吒攥住她手的位置正是那處,柔軟的布料隔開了彼此的熱度。
“走吧!彼麤]再多說什么,神態自若。
*
夜里的女兒國,自空中遠眺,還能望見東方通徹如鏡的通天河,月光在寬闊的河面閃著瑩瑩的光,光亮再反射到人的眼睛里,像霧,又像璀璨的星辰。
哪吒攥著她的手,兩人在空中穿行著,時青尋覺得有些不自在。
——因為隔著一層紅綾,這個少年,好似反而為牽住她找到了借口。
他漫不經心撥弄著輕柔的紅綾,不再是平日里那樣蜻蜓點水的觸碰,而是略帶侵略性的捉著她的手腕,反復摩挲與輕捏。
“哪吒……”她想低聲提醒他,別這樣。
混天綾并不是多厚重的布料,相反,捆在手上時,軟得像云緞,薄得如蟬翼,與直接肌膚相貼差不了多少。
再加上布料被他這樣翻弄,帶來一點微癢的摩擦觸感。
是比直接的肢體接觸,更怪異的感覺。
很奇怪,很微妙,她很想抽出手。
哪吒卻沒有給她機會,他僅僅喚她一聲名字,便能將她的注意力吸引開。
“青尋,快到了!彼,“你看…那像不像孫悟空的身影?”
時青尋往那個方向看去,當真見月下有個毛絨絨的身影,手拿金箍棒,另一只手拖著一個頭光禿禿的和尚。
星點光亮,和尚的頭亮得像個小燈泡。
真的是猴哥和他師父。
“猴哥!币驗殡x得不遠,所以時青尋干脆直接招手,“我們在這里!
只是哪吒仍舊牽著她另一只手不肯放。
——這緊急的除妖當口,算了,不在意了,由他牽著吧。
時青尋妥協。
孫悟空看到了她,眼睛一瞬間晶亮,他竄過來的速度極快,就像是后頭妖怪正在追他似的。
“青尋!哪吒!后頭就是那蝎子精。”孫悟空猛地竄到哪吒身后,“俺老孫拖著師父,不大方便,勞你們出手幫忙了。”
還真有妖怪。
蝎子精一身水紅裙裳,略略緊身,勾勒出姣好妙曼的身線,烏發如云,滿頭點翠,華麗而嬌媚。
手里還持了一把金輝熠熠的琵琶,那貝殼色的光澤,一眼瞧去倒像是把電音貝斯似的。
“好你個孫悟空!毙泳[眼看向躲去后頭的孫悟空,“你擅闖我洞府,卻還叫幫手在外頭埋伏,我倒要看看你叫來何人——”
言之于此,蝎子精忽地噤聲半刻。
皎亮的月色下,很好看清來者何人,她仍舊瞇著眼,目光卻更加意味深長。
“是哪吒三太子啊……”她微微挑眉。
時青尋下意識皺了皺眉,又驀地想起來,這蝎子精是個有不小來歷的妖。
這只蝎子精來自靈山。
經年前,因為在雷音寺聽佛祖講經時,佛祖將她推開了些,她便在佛祖手上扎了一下,佛祖疼痛難忍,將她貶下了界。
哪吒也會去靈山,想來她也是從前見過哪吒幾回的。
除了這些,還有什么呢……
時青尋還在回想,感覺自己還忘了點什么。
但蝎子精已不再等,抄起手中的法器就飛身上前,孫悟空因為要顧及師父,于是哪吒上前迎敵。
火尖槍在她面前一閃而過,照亮了眾人臉龐,熾熱的火焰有些晃得眼睛疼。
時青尋思及方才哪吒略微蒼白的臉色,忙道:“小心,她是只蝎子精,小心她用尾刺蜇人!”
蝎子精一頓。
時青尋也不可能只讓哪吒一人御敵,柳葉刀在手上打了個轉,她牢牢握住,朝著近在咫尺的蝎子精刺去。
薄刃在月下泛起寒光,蝎子精險些被傷,狠狠看了她一眼。
第93章 本性使然
他們是兩個人一起夾擊妖精,妖精腹背受敵,本來是大好戰況。
可哪吒莫名的有些心不在焉。
火尖槍在空中舞動,不過出手仍舊干凈利落,他的長袖偶爾滑落,露出一截白皙手臂,時青尋時而瞥過,并未見纏金蓮在他的手腕上作祟。
可是當他抬手時,她還是眼尖發覺——他的手在抖。
像另一種詭異而努力的克制。
這令她有些慌了神,不是覺得自己打不過蝎子精,既然曉得對方的弱點,小心防備好好避開,單拼法力,勝算還是很大的。
可是她忍不住心亂,擔心哪吒是不是受了傷,是不是又瞞著了她。
“哪吒,你怎么了?”打斗的間隙,她問他。
少年顫動著睫羽,唇角輕翁,似乎想說一句沒事,可半晌說不出話來。
好像一點都不在狀態。
“妹子!彼松砗蟮膶O悟空也發覺了這點微妙,連忙道,“撐住一刻,俺將師父交給八戒,就來相助你們。”
本來孫悟空想將蝎子精放心交予他們的。
畢竟一個是天庭鼎鼎有名的少年武神,另一個也是能打過凡間難纏妖王的仙子,怎么都該輕易制住對方,怎知哪吒這時候莫名其妙出了差錯。
時青尋深呼吸了一口氣,穩住心緒,沒有空隙轉頭看孫悟空,但也應了聲:“無事,交給我便是!
“呵!币妼O悟空遠去,美艷的蝎子精忽然挑眉一笑,“交予你?時青尋,你太看得起自己!
怎么這個從沒見過的蝎子還曉得自己名字,時青尋微怔。
電光火石間,倒想起了被自己遺忘的細節——這蝎子精有克星的,天上的卯日星君便克她。
“你只看出我一個弱點……”蝎子精輕蔑看著他二人。
她說話的時候,時青尋瞥過哪吒。
少年不僅連手在抖,眼下連身軀都在輕輕顫抖,但蝎子精仿佛早有預料,好似并不覺得哪吒這副樣子有什么問題,眉眼間沒什么情緒波動。
美艷的蝎子精只是素手撥弄著琴弦,漫不經心,語氣里含著輕嗤道:“卻不知,我還有一招呢!
言罷,琵琶聲忽然變得很急,真的像貝斯,又如驟然落下的暴雨,壓得人心頭沉沉的。
嘶,才一瞬,頭就好像被暴雨淋了一通,進了好多水。
晃得人暈極了,眼前暈,心里也暈乎乎的,難以集中意識。
時青尋擰緊了眉。
——怎么還有這招啊。
恍惚間,她倒是還記得這種類似攝魂的法術對哪吒無用,而她雖是佛蓮身,卻是有自己魂魄的,她抓緊了哪吒的手,他明明沒有動,可她感覺到他手下的肌肉正緊繃著。
自己疼,可心里到底有松口氣,因為至少哪吒不會受影響……
抓住他的手,就像溺在水中的人抓住那根浮木,她一面想著至少興許受了傷的哪吒不會再受傷,一面還是想著自救。
努力抬起另一只手,她召出一朵小蓮花,施法送它飛去空中。
去找卯日星君來,一切就解決了。
可蝎子精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大好的間隙,她一直在等時青尋難以防備的這一刻,雙腿化身成蝎尾,眼中閃過一絲狠戾,就要往時青尋身上扎去。
時青尋想拉著哪吒躲開。
她想的是,不管怎樣,混天綾還在她手上呢,混天綾也能替她擋一下吧。
抬手想御敵,怎知方才還莫名顫抖著的少年,此刻動作倒是快得很,他一把捉住她的手,那根毒刺就正好戳在他的手背上。
這一瞬間,她的心有一絲亂,有點裂開。
也是這一瞬,腰側掛的乾坤袋里好像還有什么東西動了動。
“哪吒!”因他受傷,她驚呼了一聲。
他好像才奪回自己身體的控制權一般,輕顫的手不再顫抖,火尖槍被他牢牢托住,以一種極為刁鉆的角度回刺,眨眼之間,以破空之勢戳進了蝎子精的尾刺上。
“啊——”蝎子精發出一聲慘叫。
火尖槍上燃著獵獵的火,能燃燼萬物的三昧真火,受白衣少年控制著,不留任何余地灼燒著敵人。
他一直默不作聲,從方才,到現在。
但此刻,默不作聲變成了一種詭異平靜的乖戾,火光倒映在他的墨瞳間,映襯在他原本雪白的衣裳上,像鬼魅的影子。
還照亮了,他光潔手背上的那點赤紅。
“……你還好吧?”沒了蝎子精的電音琵琶干擾,時青尋覺得自己好受些了,她望向正持著槍的哪吒。
“尋尋!彼斦鎽寺暎拔覠o事。”
“你……”看上去是沒事,但有讓人覺得挺有事的。
她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忽然,有溫熱的血濺上了她的衣袂。
些許還淋在了她的手背,黏稠的感覺太明顯,時青尋不由自主眨了眨眼,余光瞥見蝎子精的蝎尾,就這樣硬生生被火尖槍挑了下來。
斷尾的血跡并不多。
可是半妖半人形態的妖精,一下被人扯成兩半,這般突如其來感受到暴力和血腥,還是叫她感到頭皮發麻,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一切……忽然有點似曾相識。
在蛇盤山青云洞前,她撞見過類似的一幕。
此刻,蝎子精發出了更凄厲的慘叫聲。
“饒、饒命啊,哪吒太子。”蝎子精的聲音驚懼異常,疼痛令其昂首叫了一聲后,又幾乎失聲,“我…我并非有意,我也是……”
一時之間,時青尋不知該看誰好。
她想看哪吒,又想看蝎子精,最后只能望見火勢蔓延得越發高,強烈的火光灼得人根本睜不開眼。
不留余地的火勢,就如同這個行事從不留余地的少年,他行事向來狠辣,多數時候她所感覺到的沉默隱忍,其實只是偽裝。
如今,好似才是他最真實的,埋藏在心底的一面。
不一定要等到卯日星君來收服妖精,不一定非要克星登場,他會用最暴戾殘忍的方式,不給對方任何反抗的機會,直接斬殺。
在熯天熾地的火焰中,最終,她還是選擇了看向哪吒。
同在云中,他們原本與蝎子精站在同一水平面上,可當烈火灼燒著對方時,對方的靈力逐漸渙散,向下墜去。
于是,哪吒是垂著眸子的。
纖長烏黑的睫毛投下一片陰翳,掩住了他眸間的情緒,唯余眼尾一點被染上的殷紅血跡,在火光中灼灼發亮,像一顆明艷的朱砂痣。
一顆會顫動的、由別人血跡染上的朱砂痣。
“青尋!”
孫悟空終于趕了回來,他似有些訝異,“咦?小蓮花,方才還想說你不靠譜,怎么忽然又靠譜起來了!
“方才莫名有些失神。”火光漸漸淡下,哪吒泰然自若地回答。
燒完蝎子精后,他平靜了不少,連語氣也是極淡的,像是嘆息與一點懊惱,“許是先前受的傷沒有好全,好在青尋沒有受傷!
實際上,只有他自己心底最清楚。
看著蝎子精的身體被他硬生生撕裂成兩半,鮮血噴涌而出,在空中劃出微妙的弧線,心里滋生的那股快意難以言喻。
嗜血的暢快,暴虐的快感,足以讓他煩悶多時的心……徹底平靜下來。
于是,他轉頭看向時青尋。
對方的手貌似顫了顫,他眼神一沉,下一刻,她又執起了他的手。
“你的傷……”她踟躕道。
很好。
就是要這樣。
哪吒安靜地看著她,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
她太容易心軟,很容易被他看清。有時,他會想,若是將她的心剖開了看,是不是就是這樣柔軟無比,又澄澈干凈。
“有點疼!彼p聲道,語氣放緩,透出一分虛弱。
“……”
這一刻,她沒有說話。
他感受到她的呼吸緊張了一瞬,像是自心底生出對他的抵觸,那是藏于她所有柔軟溫柔之下的冷漠無情,是昔年不顧承諾狠心拋下他的心如磐石。
時青尋實際上是覺得有點怪。
說不出的古怪。
這一刻的哪吒好像全然平靜下來,連帶著他的面色都變得鮮活而紅潤,仰起頭看他,能見他總是如沉寂潭水的烏眸間,閃著異動的晶瑩。
像一種……不好言喻的興奮。
他在興奮什么?
因此她遲疑了一瞬,可既然已經握住了他的手,最終她還是松下了那口氣,放下胡思亂想,只專心看著他手上的傷。
蝎子精蟄出來的傷啊……
恐怕不是有點疼,是很疼吧。
她想說點什么,一時又因心覺對方奇怪,而感到迷茫,以至于最終不知如何開口。
好在很快有人來打破僵局。
卯日星君從云間探出頭來,與快要降落到地上的這幾位神仙打起招呼。
“孫大圣,三太子,青尋仙子……呃,我收到了一朵蓮花傳信,不知是哪位送來的?”
孫悟空攤手,“我不是蓮花。”
“是我!睍r青尋回答,本來想叫卯日星君來收服蝎子精的,但蝎子精現在…只剩下灰燼了。
不過哪吒受了傷,她記得卯日星君是可以醫治的,于是連忙向對方揮手,“星君,哪吒太子受傷了,可否勞您看看?”
卯日星君嘴上說著客氣了,他掃了眼地上遺留的一大片灰燼,眼觀鼻鼻觀心地走過來。
時青尋難免心生一絲緊張,連忙推了一把哪吒的后背,叫他上前去伸手給卯日星君查看。
她這樣驟然松開了他的手。
溫暖的觸感猝不及防離去,哪吒背對著她,微微抿唇,未發一語,只是神色陰晦。
另一邊,孫悟空突然又扯了扯她的袖子,他壓低了聲,“青尋……”
“這……”卯日星君才發出一個字音。
時青尋剛看向孫悟空,又轉忙回頭問:“怎么了?”
“是那小蝎子蟄出來的傷,還有些毒殘留。”卯日星君笑道,“不過仙子莫擔心,三太子不懼世間之毒,傷勢不深,只是痛感尚存!
卯日星君從懷里掏出一瓶丹藥。
本想直接遞給哪吒,又突然很有眼力見的,走了一步,交去了時青尋手里。
“分三日,服下三粒丹藥,傷勢即會恢復!
對方這樣平和的態度,倒顯得時青尋一直在過分緊張,她才反應過來,頓時有點不好意思。
偏偏孫悟空將師父安頓好了,此刻無甚急事,輕輕笑她,“可以了吧小妹?瞧你這樣,小蓮花就是手上扎個眼,不曉得的還以為掏了你心窩子!
“猴哥!彼p咳一聲。
哪吒微側過頭,朝他們看了一眼。
“尋尋!彼麊舅。
她也將頭偏過一分,“嗯?”
“是還覺得不舒服么?”她問道。
“嗯,有些累!
時青尋仰頭看他,果然見他面帶倦意,畢竟疼痛感尚未消退。
而方才那一眼究竟含著什么情緒,時青尋沒有看清,她只看見他的眸仍微微垂著,視線落在她腰側。
她沒有注意到的是,那是因為孫悟空的手仍然牽著她的袖子。
“小妹!睂O悟空卻發覺了,驀然嚴肅起語氣。
在哪吒將要往這邊走時,他將聲音壓得很低,又隔開了一道屏障,語氣很快道:“俺老孫覺得哪吒有些怪怪的!
時青尋頓了頓。
她自然也覺得哪吒有點古怪,原本是那種微妙的古怪,直到方才面對蝎子精,他的那點微妙像是快要克制不住,越發濃郁起來。
其實她心有懷疑,覺得是上回他在金兜山的傷導致的。
傷勢好了,可是傷痕還在。
而且她一開始試圖以治愈術幫他療傷,也半點效用沒有。
“嗯!彼龖藢O悟空的話,只是略有心不在焉,“是有點怪,我打算帶他去看看了。”
一個神仙,不至于修復不好傷疤,如若是她受了傷都能快速令自己復原,靈力更加高強的哪吒不可能做不到。
她心覺的古怪便是這點,心里想著這件事,所以心不在焉。
孫悟空沉默了一會兒,“……你注意些!
這下時青尋有些愣,偏頭看他。
“哪吒不會傷你,可他此刻古怪……”想了半天,孫悟空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最后只撓撓頭,叮囑著,“你還是要注意些。”
時青尋點頭,“我曉得了!
“尋尋。”另一邊,哪吒緩著聲喚她,“還有其他事么?若無事,我們回天庭去吧!
先前就答應過他的。
時青尋看向哪吒,一開始就說好女兒國的事了結后,陪他去修養看看。
她點了點頭,沒有猶豫太久,“回吧!
*
離開之時,哪吒掃過孫悟空的手。
漫不經心的一眼,并沒有蘊含太多敵意,至少表面看沒有。
在時青尋投來目光的一瞬,哪吒垂下眸,收回視線,而后極其自然且主動地牽住了她的手。
明明是能使出那般熾熱火焰的手,給人的感受卻是冰涼的。
時青尋不免一僵,看了他一眼。
他很少在旁人面前牽她的手,就算有,也不會這么明目張膽。
沒有任何試探之意,卻是自然、又略帶囂張的動作。
“青尋?”即便她看來,哪吒也沒有對自己的行為做任何解釋,他只是微微偏頭,看著她,“走了!
“哦,好!彼,“和猴哥打個招呼再……”
被少年牽住的那只手帶來些許拉扯感,他仿若不容拒絕般帶著她,直接要往天上飛。
“他方才都聽見了!
時青尋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哪吒不咸不淡地解釋著,“孫悟空耳聰目明,他聽得到你我要走!
也行吧。
時青尋沒再糾結這個。
云間,她仰頭看哪吒,覺得他的氣息已然十分平緩,可之前面對蝎子精,他突然的失控也并非做假。
而且……
她的心情有些復雜,很久沒看見他那樣殺妖了,只是當時的確情況危急。
……一點殘忍,不是說不過去。
時青尋自覺自己不會是非不分,胡亂指責,想了想,她只問了要緊事:“你此刻感覺如何?”
本以為哪吒仍會回答無事。
若他再次這般回答,她的心好歹能放下些。
可是,少年微微蹙眉,仿佛忍著疼,連唇色都變得蒼白。
他沒有看她,可臉色已昭然一切,他道:“尋尋,我有些難受!
時青尋頓時緊張起來,“哪里難受?”
“渾身都不對勁!彼。
“我還是覺得……”時青尋遲疑了一會兒,“恐怕上次在金兜山受的傷不對勁,你這次又受傷了,該不會兩廂相加,越發嚴重了吧!
上回哪吒就一直在那里說沒事,于是她這下把情況說得嚴重些,希望他能重視起來。
“我覺得……”她覺得有蹊蹺,要不喊他去靈山看看吧。
金吒之前不是說他心緒不穩的時候,就會去靈山的那片蓮花池里泡泡嘛。
在她思考的時候,哪吒正摩挲著她的手腕。
深思的人并未察覺,于是他近乎貪婪地觸摸著她的肌膚,想要得寸進尺的心越發迫切,已經無法分辨是理智的決定,還是本性使然。
是如她所說的這樣么。
或許吧,哪吒心想。
此刻,他的心里渾然不在意這些,是何種原因,是為何會不顧一切去想這些,都不重要。
他只想遵循內心的欲望,做內心最想做的事。
“我亦如此覺得!蹦倪篙p聲回答著。
時青尋微怔,突然這么爽快?
她道:“那、那要不……”
“你陪我回云樓宮吧!彼兆∷氖衷谑站o。
他表現出得狀態卻不如手上的動作,他的聲線是虛弱的,脆弱的,“去西蓮苑的蓮花池里,我或許會好些。”
“可是……”她有點說不出的感覺。
還是覺得去靈山更妥當。
“不愿陪我么?”這句開口,已經像是殷切的懇求。
將信將疑的感覺徹底被他這樣的脆弱打破,時青尋妥協了,“……沒有,那我們先去云樓宮吧!
第94章 永不分離
云樓宮是一如既往的靜悄悄。
這座宮殿所在的位置并不偏僻,可占地面積很大。最西面,也是最遠的方位,便是哪吒所處的西蓮苑。
心里到底惦念著他這般的虛弱,哪吒走得快,時青尋被他牽住,也沒有緩下半分步子。
不多時,西蓮苑便到了。
徑直穿過前殿,一直到蓮花池邊,哪吒才緩緩松開了她的手。
他看出她壓在心底的一分躊躇,松手,便像獵物已然到手后漫不經心的逗弄。
“尋尋……”
“你化成真身下去泡一泡?”時青尋道,被桎梏的感覺隨著他的松手而消失,她的表情自然了些,“我就在岸上守著!
哪吒在笑。
極輕的笑意,如一朵漂亮的白蓮緩緩舒展,還掛著一點晶瑩露珠,于是透著淡淡的光暈,清淡而雅,又令人感覺很突兀。
怎么有點怪。
“與我一起!彼馈
“?”時青尋不解,“這有什么好一起的,我就在岸上守著你,還能看你的狀態怎樣!
今日是來看他療傷,又不是雙修——呸,又不是修行。
他一時未答,只將視線落在她的衣袖,隨著她說話間無意識的手晃動,袖角露出一截猩紅布料,明艷的色澤,交織在她清淺的青色衣裙上。
那是他刻意交予她的混天綾。
“同源靈力,有助于我療傷!彼俅蔚溃扒鄬,數次修行我都與你一起,也有這般原因,如此修行是互有裨益的!
時青尋將信將疑,“那……”
“況且,數次我都陪著你,這次不能陪陪我么?”
他要這樣說,都打感情牌了,那她…還真拒絕不了。時青尋呼出一口氣,終于徹底信了他的話,妥協道:“好嘛,我陪你!
手里輕輕推了他一把,她又再次確定著:“都用真身對吧?”
一靠近蓮花池,她就想起上回哪吒趁她不注意,直接把她拖進了水里。
雖然很快他就提醒她要化回真身,可當時他們實在挨得太近,身體緊密相擁,過于緊的距離,對于她而言還是挺難為情的。
“嗯!
此刻,得了哪吒肯定的答復,她才下了水。
哪吒也沒拖沓,見她化回真身,他很快同樣變成一朵微微閃爍金色光暈的小白蓮。
此處蓮花池的水來自于珞珈山海印池,水溫宜人,靈力盎然,甫一進水便覺得像泡溫泉般通體舒暢。
哪吒化身的白蓮與她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純白如雪的顏色賞心悅目,嬌弱而恬靜,也令人的心緒漸漸松懈下來。
然而下一刻,哪吒的蓮莖驀然將她纏住,很突然地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近到彼此相依,花瓣相貼,甚至她甩了甩頭,還掉了兩片花瓣。
“哪吒……”察覺到仍有不少蓮莖正順著她的軀干往上爬,時青尋心底忽然生起一絲莫名的不安。
“就這樣,如此,還可助你修煉!
好在少年的聲音是平穩且淡然的,隨著他話音落下,蓮莖雖然沒有松開,卻帶來了絲絲溫和的靈力。
并不多,不像是他刻意給她的。
更像是從蓮花池中汲取的靈力,潤物無聲,也足以叫人再次心安下來。
時青尋于是頓了頓,沒再說話,只隨著他靜靜感受著靈力的運行。
在那段時間,蓮莖糾纏著她的感覺也可以被稍稍忽略一些,不再那么突兀,不再有自己的領地突然被侵犯的忐忑。
只是,日漸漸落下,夕陽的光暈流轉,直到天際悄然暗淡下來,哪吒仍然沒有半分松開她的打算。
“哪吒?你感覺怎么樣,好像泡了挺久了……有覺得好受了些嗎?”
后知后覺中,她感到一點呼吸不暢。
原是在她毫無察覺時,哪吒將她纏得越發緊,數不清有多少條蓮莖纏著她,攀附在她身上,禁錮住紅蓮的軀干,黏膩的觸感令人悄然生出一股難堪。
怎知在闃靜的氛圍中突然出聲,像是打開了某種機關。
“哪吒——”她輕聲驚呼。
白蓮從默不作聲的悄然攀附到越發大膽的糾纏,仿佛肆無忌憚,毫無顧忌,柔軟的蓮莖撫遍她全身,幾乎成了一種帶有暗示性的挑逗。
在這一瞬間,時青尋終于捕捉到了心底那絲深刻的不對勁。
猴哥與她說的“哪吒感覺怪怪的”,和她自己先前隱隱猜想、又隨意壓在心下的古怪感,一下子變得清晰。
“你松開我……”變成蓮花,只是形態變了,五感并不會消失。
被撫摸的感受太過明顯,甚至令人生出一絲被侵犯的心理,她不由得顫著聲,“哪吒,你在做什么?”
“尋尋!彼麘寺。
縱使咫尺之距,他的聲音明明清晰至極,卻幾乎聽不出什么情緒。
“既然已經陪我來了這里!彼p聲道,“還能逃得掉嗎?”
什么?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這奇怪的言論,平淡而虛空的語氣,瞬間激起了時青尋的抗拒心,她覺得他非常不對勁,心中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不能再在這里留下去。
“既然來了,你是情愿的。”他在輕笑,又問她,“對么?”
她情愿個啥啊她情愿。
時青尋開始掙扎,掙扎中夾雜著對他怪異表現的關心,只是理智到底壓過了情緒,來不及多說,逃開他身邊是眼下最要緊的事。
她還久違感受到了深切的惶恐不安。
這個少年并不似表面展露的那般單純與柔弱,她早知道的。
他是享譽三界的哪吒三太子,是天庭位高權重的中壇元帥,這樣的人物,他的法力遠高于她,可是……她在相處間漸漸忘了這事。
她松懈了所有的心。
一切在此時多說無益,艱難掙扎著,好不容易脫離了蓮莖的桎梏,時青尋化回人身,想要逃上岸,可是腳踝再一次被蓮莖纏上。
蓮莖就像靈蛇一般,極快地纏住她的腳踝、小腿,直至大腿根部。再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刻,數條蓮莖也纏了上來,讓她怎么也無法逃脫。
拉扯感與感受到的無力讓心緊繃到極致,她重新被拖回了水里。
不同于蓮花身泡在池中。
她無法漂浮,失重感一下傳來。
猝不及防地,口鼻灌入冰涼池水,她被水嗆住,嗚咽著,近乎溺水的感覺又讓她忍不住驚呼出聲。
對方毫不留情的御敵手法,她一直都知道,而這一刻仿佛反噬到了她身上。
他將她當成了需要制服的獵物。
驚懼下,身體在顫栗。
蓮莖驀然松了一瞬,好似那個冷漠無情的少年恢復了片刻理智。
“尋尋……”他輕嘆了一聲。
白蓮散發著淡淡光暈,時青尋感受到托舉的力度,是哪吒也重新化回了人身,他將她從水中撈了出來。
“放開我!彼B忙道,心跳得越來越快。
蓮莖當真聽話地緩緩松開了對她的纏繞,可他的默不作聲像一種審判,在她還無力逃脫時,又什么東西再次自她腕間游竄……
直至將她兩只手捆在了一起。
是混天綾。
她的心情有一絲裂縫。
“還逃么?”
將她攔腰抱起的少年,笑意盈盈,垂下眸看她。
明明他是笑著的,可是笑意絲毫未達眼底。
渾身濕透的她被這樣狼狽撈出水里,原本輕薄的衣裙被水完全浸濕,濕漉漉的,貼在身軀上,變得厚重,令人喘不過氣。
他也一樣。
蓮花冠不知何時散了,或許掉去了水里,少年如墨的烏發披下,因他垂頭的動作,少許發絲貼在頸上,彎曲著,像詭譎的墨色花朵。
昳麗的臉龐上也黏著水珠,順著他沉黑的眼眸落下,還有一點積在他的唇瓣上,又因他抿唇的動作滑落。
滴答一聲,他鼻尖滾落的那滴水珠,落在了時青尋的頸間,那是冰涼的,一觸及溫熱的脖頸,她下意識抖了一下。
仰頭看他,卻見他清亮的烏眸如一潭死水,深深的情緒藏匿其下,即便她很努力想探究他在想什么,也看不清。
“你是不是中了什么邪術……”
雙手被縛,腿也被他的手牢牢扣住,渾身動彈不得,也無法施展法術,時青尋心知逃脫無望,干脆靜下心來,好好與他說話。
“你冷靜一點,你現在這樣是什么意思?”她道,“什么逃不逃的,想想清楚,我是來陪你療傷的。”
哪吒仍未作聲。
“是不是這會兒還難受,來,和我學,深呼吸!毖劬镞M水了,很難受,她用力地眨了下眼睛。
一邊她還想與他做商量,努力放緩聲音,“究竟是什么時候你開始不對勁的?放我下來,我看看你的傷,好不好?”
“尋尋。”
少年終于開口了。
“你太容易心軟,太容易信我。事到如今,還不明白。”他環抱著她,微微垂頭,下巴隨著他說話的動作,時而會觸及她的額頭。
他似乎很享受這個貼近的距離,喉間發出一聲喟嘆。
“何來什么傷,我從未感到身體不適!彼p哂,“一切不過是誘你入局,讓你來云樓宮罷了。”
“……”
不,她仍然覺得不對勁。
她不信他會忽然變成這樣,平日里那么多相處又不是假的,就算他本性有這一面,可從不會真的對她展露。
先前他表現出的疲憊,突然出現的情緒失控——也都不一定是假的。
一定有蹊蹺,因為心覺有蹊蹺,所以她想要努力分辨,反而冷靜了些許。
而且,金吒和他自己都說過,他手腕上的纏金蓮玉串是用來限制他行為的,為何此刻他卻給人一種肆無忌憚的感覺,他不怕纏金蓮了?
水流進眼中的刺痛感漸漸緩解,可當她抬頭,終于能夠看情他的神色時,她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少年的唇角一直含笑,可是輕松而過分自然,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瞧她的樣子,真的像是在瞧手到擒來的獵物。
他的話是陳述句。
等她說了這么半天,他不過一直像看戲一樣,逗弄著毫無還擊之力、已被他困于籠中的她。
水聲嘩啦驚起,她感覺被人托得更高,驚起的高度猝不及防,以至于她的心跳得更快。
哪吒從水中徹底起身,他一步步走向岸邊。
“去哪里?”她受的驚已經不能再多了。
可是此刻對方仿佛絲毫沒有回答的耐心,很快她也知道了,哪吒將她帶進了西蓮苑中的小樓。
*
她從來還沒有進入過這里。
閣樓建的高于平地,哪吒連上了好些臺階,他氣定神閑地環抱住她,只能聽見水滴落在臺階上的聲音。
一滴又一滴,比不過她的心跳快。
門沒有人動,可吱呀一聲,自己悄然關上了。
屋內沒有點燈。
只有微弱的光亮從較高的小窗里照進來,可天色已經黑了,那點光線微不足道,不過神仙耳聰目明,她仍能通過余光將這座閣樓一覽無余。
很小,一眼就能全部看完。
過于簡單的陳設,不過一張床與一個空無一物的書架,這里仿佛沒有任何人居住的痕跡,主要是太過簡陋,很難想象怎么在這里生活。
雪白的墻面甚至因為陳設過于空曠而顯得刺眼,但這么小的閣樓,本身從空間而言又是逼仄的。
“哪吒……”
少年的手驀地一松,將她放去了床榻上。
床很硬,就是一張簡單的木板床,腰背抵在床板上,咯得人有些疼,她不由皺眉。
并沒有絕了逃跑的心思,混天綾只捆住了她的手,換言之腿不被他挾制住時,是可以動的。
時青尋想起身,可哪吒很輕易就能看穿她想做什么,平靜地用雙手按住了她的腿。
哪吒所有的法寶中,時青尋自覺對混天綾最親近。
許是它只是一條柔軟布料,又有靈性,數次救過她,可是正因有靈性,此刻她能清楚感受到它在變長,像一條蛇一樣爬過她全身。
很快,不止是雙手被縛,混天綾攀上她的腰際,繞過她的腿彎,將她渾身緊緊桎梏著。
她動不了,只能被動的躺在床榻上,可是身上仍舊濕漉漉的,水滴落在榻上,衣裙全部黏膩的貼在身上,會將身線勾勒得一覽無余,加重了羞赧的感覺。
明明施個法就能讓衣服重歸干爽,可這個少年一直沒有這樣做,他看著她狼狽的模樣,任由水浸濕了二人全身,只是無動于衷。
“你到底想要怎么樣?”這一刻,時青尋真的動了怒。
若是往常,她這般生氣,哪吒早就佯裝脆弱、抑或是真的慌亂地松開她了。
可是如今,他并沒有動。
昏昧的光亮中,少年站在床榻邊俯瞰著她。
那雙烏眸卻意外清亮,神仙的視力令她清晰可見他眼中的興致盎然,她也清楚,對方早就看清了她的慌亂和怒意。
即便這樣,他也不肯放過她,甚至他道:“尋尋,我只是不想你再逃了。”
他的語氣失去了慣常偽裝的溫和,像是為她的處境下定論。
“我想要永遠和你待在一起,不管你有沒有答應!睂λ膯柧浣o予回答,只是平淡到像毫不顧忌的挑釁,“你都該,和我在一起!
“……”
“待在這里好不好?與我在一起,永生永世都不分離!
時青尋忍不住反駁了一聲,“那、那也不可能永遠待在這里吧?你得出門的,我也要出門,我們可以出門——”
“不需要!彼湎铝寺暋
從來沒有聽過他這樣冷的聲音,時青尋一怔,這就像是某種命令,隨著他話音落下,纏繞在她身上的混天綾也動了。
束縛得很緊,在她身上攀索著,拉開她的雙手和腿彎,讓她整個人呈一種身體大張的姿勢,難堪至極的平躺在床上。
“別這樣……”
“就在這里!彼驍嗔怂脑,“這樣很好,在你眼中絢爛多彩的世界,于我而言,根本不值得留戀。”
她察覺到他正凝視著她,目光灼灼,可是被池水浸透的衣裙還緊緊貼在身上,布料隨著掙扎變得黏膩,貼得越來越緊,越來越令人羞恥。
可他沒有動,那火熱的視線就成了一種赤.裸至極的窺看,一種冷靜異常的欣賞。
混天綾甚至纏上了她的頸脖,沒有帶來窒息感,只是扣住她的脖子,又慢慢攀上她的眼睛。
讓她無法起身,也再看不清一切。
看不見他的神色,也察覺不到他正在慢慢靠近她。
直到他的氣息驀地落在她的耳畔,變成近在咫尺的距離,告訴自己要冷靜,卻還是驚得她忍不住抖了抖。
“我等了千年。”他道,“不想再等,也等不及了!
冰涼的手撫上她的雙臂,挾制住她的胳膊,又緩緩游移著,沿著她的大臂往上,盤旋至腕骨。
他想與她十指相扣。
可是她的雙手緊緊握拳,以至于他退而求其次扣住她的手腕。
她的抗拒令他不甘而憤怒,輕嘆一聲,將她的手微微拉起,“永遠推拒我,永遠害怕我,你曾說給我機會,可其實,一切只是在給你自己機會!
“不會再有機會了,你不該離開我!彼。
第95章 自顧不暇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他不再局限于只是扣住她手這樣簡單的動作。
混天綾就能代替他束縛的意圖,于是他的手松下,開始尋找其他地方攻破。
他的體溫一貫冰涼,哪怕能使出三昧真火的一雙手也同樣冰涼,在她身軀上分明是沒有章法地作亂,反倒點燃了一片火熱的溫度。
時青尋難以自抑地嗚咽起來,面前只有漆黑一片,她看不見他,不知道他正以什么樣的表情在做這一切,心里所描繪的他是冷漠冰涼的,這一刻,前所未有的惶恐不安籠罩著她。
“別這樣,哪吒,別這樣……”她一遍遍這樣與他道,可他不為所動。
更令她感到驚懼的是,身體里的靈力在不斷流失,掙扎的動作因為無力越來越弱,渾身的熱度正在消退。
他的手因此變得溫暖了些,可仍舊無法撫慰她受驚的心。
哪吒在喃喃自語著,一會兒說不想與她分開,一會兒說在此她永遠不會被人發現,還說什么要將她藏匿在蓮花池里……
都什么和什么啊。
太多讓人頭皮發麻的話,自己渾身乏力的感覺卻越來越深重。
時青尋心中思緒閃過,如若纏金蓮是用來控制他的,為何到現在都不起任何效用?
從前他甚至會因為纏金蓮疼得打顫,渾身發抖的,難道現在這樣在他心里都沒覺得過分嗎?
“哪吒,纏金蓮呢?”如此想了,她脫口而出。
哪吒的動作一頓。
氣氛稍稍平靜下來,時青尋深呼吸著,漆黑一片之中,忽然聽聞他嗤笑了一聲。
有血腥味在她鼻尖彌散,哪吒輕輕掀開了覆在她眼睫上的混天綾一角。
他抬著手腕,怕平躺著的她看不見,特地伸到她面前,又拉開袖角,露出一截被纏金蓮上藤曼錯雜盤桓著的手臂,上面血跡斑駁,傷痕累累。
時青尋微睜雙目,有被驚到:“不是,你……”
都這樣了,手都快廢了,他還不收手?
眼前一晃而過他另一只手臂,上面有幾點殷紅格外矚目,時青尋思緒一閃而過,剛想再開口,忽然整個錯愕住。
“你……”
只見哪吒抬起左手,用力將右手上的藤曼撕扯下來,他像是絲毫感覺不到疼痛一般,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緊接著,他將玉串輕輕取了下來,在她眼前晃了晃,丟到遠處。
時青尋:……
她這下徹底瞪大了眼睛,方才在她眼前晃的那幾點殷紅一下散去腦后,她滿腦子都是——不是,他就這樣水靈靈地把手串取下來了?
說好用來限制他自己的呢,怎么不是和緊箍一樣戴上就取不下來的?
她好像隱隱意識到了什么……纏金蓮玉串或許從頭至尾都是他自己想戴著,而不是別人逼迫著他戴,只是從前他不愿做這些,可如今卻做了。
——為何會突然這樣想了?
心里覺得不對勁的感覺越來越深,但很快她就無法再思考了。
混天綾本有靈性,再度覆上了她的眼,更深的黑暗來襲,是哪吒重新俯下身,他遮蔽了最后的日光。
她無法反抗他不斷作亂的手,一切都顯得那么被動,身體被激起的反應令她羞赧,又在一瞬間便氣到極致。
“別這樣——”最后,她揚高了聲線,憤怒甚至是埋怨已經體現得極為明顯。
哪吒的手也顫抖了一下。
“尋尋……”
少年的語氣恢復了一絲溫柔。
又像是迷茫,他沒有將手從她身上挪開,可是肌膚相貼,她能感受到他顫抖得越來越厲害。
最后,他連呼吸都是顫的。
“放開我!睍r青尋叫自己冷靜一些,不要和失了智的人計較。
而且真的不明白他怎么會突然這樣失了智,但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她嘗試著再次與他溝通:“至少,別纏得這么緊,或者讓我看看你,你別把我眼睛蒙住,我想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看看你是不是在難受……”
這個時候再去激怒他,無疑會讓自己陷入更被動的局面。
于是她意圖和他說些好話。
而且,她很想知道他此刻是什么樣的表情,他是真的想做這些事嗎?
“……”
“哪吒,你還受著傷呢!彼致浵侣,當真發覺他扣住她的手松了松,忙繼續道,“記得嗎?卯日星君說你要服藥,你還沒有吃,先把丹藥吃了行不行?”
蓮香漸漸自鼻尖褪去,察覺到少年正遲疑著拉開彼此的距離,時青尋的身體在抖,可是心里到底是松了口氣的。
哄他的話像早已習慣無比,也輕而易舉脫口而出,她輕著聲,又道:“……不然,你會疼的!
安靜了片刻,哪吒沒有動。
她忐忑而煎熬地等待著這段漫長時光。
最終,混天綾徹底自眼角滑落,重獲光明時,室內依舊昏昧,可足以看清他的臉龐。
時青尋努力仰頭,看向他時,卻忽然錯愕住了。
少年本有一張可令天地失色的驚艷面龐,昳麗無雙,明艷動人。
可他的膚色總過于蒼白,像茫茫雪色一般,純潔卻單調,尤其唇色淺淡,看上去毫無生機。
此刻,她的靈力仍在循循往外流淌,卻不是真的流失。
她能感覺到,那些靈力甫一外散,卻像尋到了另一個主人,無知無覺地往哪吒的身體里涌去。
而后,他的臉色變得越來越紅潤,他的面容也愈發明艷,甚至他還落在她手臂上的指腹,也變得極其溫暖。
“哪吒……”
她心里驀然間生出一個令人惶恐至極,又叫她難過的猜想。
——可其實,也是被他親口證實過的。
他將佛蓮身分了她一半,哺血滋養著她重生,她體內實際流淌的是他的血,他的靈力……
所以,他因此脆弱蒼白,真身變成一株白蓮,甚至整個人變得毫無血色,毫無生機。
他是用自己的生命供她復活。
“為什么是這樣……”她喃喃著,心里越來越難過,像是有一顆巨石壓在心底。
溫暖的手顫抖著撫上她的臉,指腹揉捻在她眼角。
時青尋才發覺自己在悄無聲息中,落了一滴淚。
為什么?明明現在倒霉的是她,她為什么在心疼他?
“別哭。”少年輕聲道,像是迷茫中的嘆息。
打起精神,時青尋發覺他的神色正逐漸困惑,反而像恢復清明的前兆,仿佛他自己都沒意識到先前他在做什么。
“混天綾……”她連忙再接再厲,對他道,“纏得我太緊了,我很難受,能不能松開?”
“……”
哪吒仍在顫抖,落在她臉上的手在抖,呼吸也在抖。
他沒有應聲。
“哪吒?”
“不。”他搖頭,眼中閃過一絲克制,又有一絲不甘。
時青尋的心又沉了下來。
可他并沒有下一步動作,雙手握著拳,他倚在她身邊,脊背繃直著,仿佛在顫抖,最后聲音都帶著哽咽。
“我…我不該放你離開,你會拋棄我,我不想再忍受難熬的孤獨,尋尋,我等了太久了,可是……”
“我不會拋下——”
“你會!蹦倪缸灶欁缘,眼底流露出一絲脆弱,是害怕失去的無盡絕望。
可他當真將手收了回去,即便一直在顫抖,像是不斷在掙扎,卻也真的不再觸碰她。
他的眼神仍透露著“你會”的意思。
可他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而后起了身離開。
從他清瘦的背影上看,時青尋品出了一絲無措的意味,還有縈繞在他身側的無助。
但她自顧不暇。
靈力還在逐漸流失,她的身體越來越冷,也越來越無力困乏。
這人就這么走了?好歹先幫幫她,別讓靈力一直流好吧,搞得和流血一樣。
時青尋的心已經不是裂縫,而是整個裂開了。
下意識想喊他,又怕喊他來他會繼續黑化,最后她也不用做選擇了,因為她無比疲憊,漸漸闔上了眼皮。
*
有一陣子沒做夢了。
這次,夢的感覺很清晰,有種通徹清明的感覺。
“想回家嗎?”
有人在旁邊說話。
時青尋猛地偏頭看去,才反應過來為何覺得清晰——這一次,久違的,她不在小青尋的身體里,而是重新成為了旁觀者。
是敖丙在和小時候的她說話。
龍族青年長身玉立,溫和含笑,單從這副模樣來看,極其溫柔又靠譜。
果然,小青尋瞬間眼前一亮,從搬到海邊來坐的小木凳上站起來,“想!當然想,突然提這個做什么?”
“不喜歡這里嗎?”敖丙仍舊笑著問她。
小青尋頓了頓,“喜歡是喜歡……可是,哪里都比不上家里!
“這樣啊!卑奖粲兴,“哪怕離開這里,離開我們這些朋友么?”
“肯定會舍不得的。”
“但是,仍想離開?”
小青尋沒有猶豫,點頭:“嗯!
時青尋頓覺周遭有一絲冷氣,幾乎要忍不住打個寒噤,她有所察覺,往不遠處看去。
哪吒正站在一塊礁石后面,目不轉睛地盯著敖丙和小時候的她看。
但是小青尋無知無覺,仍在期盼地看著敖丙,期待他接下來還要說點什么。
敖丙本來打算說的,可他也看見了藏匿在石頭后的哪吒,他頓了頓。
那個說自己叫哪吒的少年,分明算是個神仙,可三界內探尋不到他真正的名號,可明明毫無名氣,卻靈力高強。
總令他忌憚。
最終,敖丙沉吟道:“最近,我一直在想辦法……”
“想出什么辦法了?”小青尋覺得他有話不直說。
“看出你心念著歸家,我正好有位朋友略通此道,你等我回來吧!
“你還有朋友知道這個?”小青尋有些好奇,“什么道,穿越時空道?”
“耐心等我回來便是!
“好吧。”
半天說不出一句真實有效的信息,小青尋無從反駁,她只是個凡人,問再多,可是她連跟著敖丙騰云的能力都沒有。
時青尋卻早覺蹊蹺,敖丙明顯就是在憋話,他原本恐怕并不是這個打算。
是因為看見了哪吒,臨時改變了主意,隨口含糊。
這一次因為不再以小青尋的視角看往事,時青尋看著敖丙離開的背影,心念一動,還真的能跟著敖丙走。
只不過這段不是她自己的回憶,一切景象很模糊,唯有朦朧一片,卻足以讓她探查到一點信息。
敖丙去見了一只狐貍。
“老友,許久未見,拜托你一件事!卑奖馈
狐貍?老友?
有什么思緒一閃而過,時青尋想起了在平頂山遇到過的那只怪異狐妖——胡阿七。
那狐貍莫名變成敖丙的模樣,意圖說一些亂她心智的話。
恐怕有關聯。
果然,下一刻,略顯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沒有化成人形的狐貍慵懶掀眼,“還真是好久不見,說吧,何事?”
——真的是狐阿七。
時青尋震驚,可惜朦朧的場景不再能支撐她窺探更多。
只隱約聽到敖丙說了句什么“我要用迷藥對付他”,這個夢境便徹底崩散。
……
但她沒有清醒過來,沒有回到現實。
短暫的黑暗后,她回到了小青尋的身體,入目重新是一片湛藍的東海。
“哪吒,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嗎?”她聽見自己開口,詢問正與她并肩而立的少年。
時青尋一愣,原是此時小哪吒已經從乾元山出師,但他沒有回去天庭,而是留在了東海與她相伴。
詢問沒有得到回復,哪吒似乎在沉思,抑或是有些無措,不知該如何回答。
于是小青尋另起了一個話題,“最近你有看到敖丙嗎?”
上回他提到可以讓她回家的事,說等他消息,之后就一直沒出現了。
小青尋心下打鼓,覺得根本拿不準。
“沒有。”方才還不曾應答的哪吒,此刻卻極快開口了,“近來為何一直問他?你們…可是商量了什么?”
過于直接的問句。
自小不曾與人有過溝通的少年,在此刻學著交談,卻總顯出幾分青澀,青澀而過分犀利。
小青尋立刻看向他。
“沒有么?”他再次問道。
如果是時青尋,可能很快就能意識到他是看出了什么,可是更不懂察言觀色的小青尋,她還是個小孩,只是覺得對方有點怪,以為他是隨口一猜。
她想了想,遲疑著搖頭,“……沒有。”
她想的是一切都還沒有確定。
敖丙曾經還放過她鴿子,誰曉得這次是不是又這樣。
而且,心底里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不要這么快告訴哪吒。
朝夕相處的日子里,其實她已然漸漸看了出來,這個站在她面前的少年,恐怕內心比她還孤單。
離別尚未確定,她怕過早說出來,也怕離別太快到來,令彼此都悶悶不樂。
不如不說,確定的時候再好好道別。
獲悉了小時候想法的時青尋,卻驀然間有些復雜,她一時有點不知道說什么,意識到自己從小就是這個性格,有時候過于自我了。
如果坦誠點……哪吒會不會心里好受些?
但其實,即便是現在的她,也有點說不準。她偏頭看向小哪吒,見他的眸瞬間陰沉下來。
他沒有追問。
反饋給小青尋的,只是她覺得空氣好像冷了點。
仰起頭看天,小青尋忽然發覺,這片天好像已經很久沒有下過雨了,以至于四周都很浮躁。
東海岸的小水灣水位降得很快,早已兜不住那條被她養過一陣子的“小紅”,很早之前,她就放它離開了。
這一天,最后只不過是平靜生活里的一個小插曲。
敖丙在后面的一段日子里仍舊沒有回來。
后來,小青尋去了一趟小漁村采辦日常物資,發覺漁民們臉上都憂心忡忡,焦慮異常。
——她才真實感受到,的確很久沒有下雨了。
她一個人生活,本來還種了些農作物,后頭發現海邊都是礁石,是真不太好種,不如打漁,必要時真要吃糧食,來漁村用別的東西換就行。
哪吒陪在她身邊后,吃飯這種事更不愁了,因而也沒太關注天氣。
可一旦關注到了,那些因為過于平淡的日子而塵封的記憶,就全部蘇醒了。
小青尋想到了哪吒鬧海的原因。
好像就是東海沒給陳塘關降雨,又好像是降了暴雨,雖然這里應該是西游世界,此處也不叫陳塘關——但管他的,反正必要時刻都當神話故事融合在一起看待就好了。
她也心事重重的,回了東海岸自己居住的小木屋。
哪吒就正在海崖邊看天,似乎在出神。
“哪吒!备σ灰姷剿,她沒多想,立刻問他,“最近真的沒看到敖丙嗎?”
少年乍然回神。
再一次聽小青尋提到敖丙,小少年儼然因當日的事,對敖丙觀感越發差,他沉了臉色。
“我一直與你在一處,你找不到他,我又如何曉得?”
也是。
“那……”小青尋有點憂心忡忡,“你能去找一找他嗎?”
小孩的心都是單純且過于良善的。
東海一直不降雨,昭示著某些事好像真會發生一樣。朋友被抽龍筋的話,那也太血腥暴力了,她并不想看到。
一切要是可以和平解決,當然最好不過。
可是她只是個凡人,沒那么多本領,身邊唯一能寄托的希望只有哪吒。
怎知這句話一開口,好似徹底觸怒了那個站在海浪口的少年。
海風恰時激蕩,拂起少年素白的衣袂,他的身形有些清瘦,并不華美的衣服更令他平日里看起來低調至極。
若不細看,他總是這樣恬靜的氣質,很容易讓他變成海天一色間的透明背景板。
可他生有一張絕色的俊臉,又是生來有廣大神通的神仙,更是他父親口中命定的煞神。
這般的少年,烏眸一沉,頓時壓迫感深重。
小青尋沒忍住縮了縮脖子。
哪吒察覺了,他身子微僵,面色稍霽,眼中幾不可察地流露出一絲無措。
可憤怒并不是真的消失了,他仍舊沒忍住質問她:“你便是如此想回家,如此想離開,對么?”
“這里沒有半分讓你留戀的嗎?”他看著這片他早已熟悉的海灣。
不知何時,他比居住在這里的小青尋,還要更留戀這個地方。
在云樓宮從未感受過的陪伴,從未體會過的溫暖……
在這里,他都感受到了。
可是令他溫暖的源頭,給予他陪伴的那個人,她根本不在意這一切。
“你讓我去找他,是有何事與他相商?”最后,憤怒讓他的聲線變得更加咄咄逼人,又挫敗至極,“可你甚至將這些事瞞著我……”
*
夢醒了。
醒得很突然,感覺自己是被嚇醒的。
過于快蘇醒令人渾身疲軟,半晌緩不過來,時青尋深呼吸著,想讓自己盡快冷靜下來,而后才發現……
不是剛醒而感到無力,而是靈力流失了太多,她感到很累,累到極致。
好在昏迷前還纏在她手腕上的混天綾,它當真有靈性,早在悄然無知中松開了對她的束縛。
此時,見她醒了,混天綾還緩緩挪了過來,貼了貼她的臉。
時青尋心情復雜。
柔軟的綢緞再次撫過肌膚,滑得似水一樣,還是溫暖的泉水,單從觸感上來說很舒服,可想到先前這根紅綾玩命纏她的樣子,她又根本舒服不起來。
四周靜悄悄的,哪吒好像沒有再回來,唯余她的大口喘息聲。
待自己狀態更好一些的時候,時青尋開始嘗試著發散最后一點微弱的靈力,往外探去。
她心里清楚,自己不能在這里坐以待斃。
哪吒走前呢喃了一些很可怕的話,別的什么“想把你藏在云樓宮”、“永遠與我待在這處”還好點,畢竟已經在紅孩兒那里聽過一次了,產生了免疫抗體。
但是他提到了一個更恐怖的概念,他說想永遠與她待在蓮花池中,即便做不了并蒂蓮,也能如并蒂蓮般永日糾纏,無法分離。
——不是,誰想永遠當蓮花啊。
混天綾忽然托著她的腰身,似乎看出她有站起身的意圖,想助她一臂之力。
這條紅綾單獨面對她的時候總是很乖,努力把她拉扯起來后,還飄到她前方,晃動起來,像是在求夸夸。
撫摸它以示鼓勵這種事,現在是很難做得了的,她剩的力氣太少,要保存體力。
于是她虛弱開口,送了它一個字,“!
另一個字已經累到不想動嘴皮子,說出來也不太雅觀。
擴散出去的靈力有了反饋,閣樓外也是悄然無聲的,沒有任何人的靈力波動。
哪吒好像真的不在。
時青尋的心跳頓時快了起來,會不會是猴哥處理完了手頭的事,仍覺不對,來天庭找她了?
她不在瑤池,不在廣寒宮,最有可能就是在云樓宮的。
這樣的猜測讓她膽子大了起來,她一向是個做決定很快的人,此時不逃,等哪吒回來,或許就再也逃不掉了。
因為無力,她顫顫巍巍站起了身,步伐踉蹌,往閣樓的門挪動。
可只要心里有這種要跑的心,步子仿佛都能漸漸輕快起來,最后她的身軀已經不再搖晃,摸到了那扇木門。
輕輕一推,真的開了……
像是受到鼓舞,她一鼓作氣推開門,觀察了會兒空無一人的西蓮苑,大步下了臺階,幾乎快要跑出了這座后殿。
此刻,不對勁也好,預想中或許會有更差的后果也好,都比不過在無助中看到的這最后一絲希望——
“尋尋。”身后,清冷的聲線驀地響起。
第96章 不該這樣
她不想回頭。
一瞬間,她好似反應了過來——或許哪吒從來沒有離開過。
這個想法令她不自覺打了個寒噤。
他怎么老是這么神出鬼沒!
同源的靈力,起初認識哪吒的時候,她幾乎捕捉不到他的靈氣,隨著日復一日的相處中,才漸漸摸到了一點能尋獲他靈氣的方式。
可如果他有心想隱藏呢?
時青尋心中閃過無數的思緒,眼皮微顫,最終還是認命地轉過了頭去。
白衣綽約的少年正坐在房梁上,蓮花冠已經被他從蓮池里找回來了,他好好束著發,那張明艷光潔的臉龐就完全露了出來。
沒有任何碎發的遮掩,可以很好地觀察到他的表情,但他神態無波無瀾,那雙墨色的眼眸就那樣靜靜盯著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哪、哪吒,好巧哦,你回來了啊……”
時青尋實在想不到什么更好的開場白,本身也沒什么力氣,更沒有心情,簡單說出幾個字都好像耗光了她此刻所有的心力。
她心想,自己嘴角扯出的笑一定挺難看的。
果然,對方并沒有因為她佯裝自然的話而勾起笑,卻也沒有因此沉下眸。
可是他沒有任何表情的模樣,讓人瞧不清任何情緒,這樣的狀態本身就叫人揣揣不安。
她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這樣的他令她提防,可身體的虛弱感只會叫她險些栽倒。
哪吒看見了。
他明明白白看著她每一個動作,可他沒有貼心來扶她的打算,甚至連手都沒有抬一下。
“尋尋!
良久后,他又喚了她一聲,“你沒有想過我還在么?”
“……”
“你想過。”他道,“只是……無論我在與否,你心里的答案仍舊是離開,對么?”
心事就這樣被他直言撞破了。
時青尋無力說話,任何多余的交談、動作都會讓她越來越累。
她本意不想將時間浪費在這種事上,可心中的那股倔被他這樣略帶諷刺的反問被激起,最終,她承認了。
“對!
這下,少年的神色顯然有了變化,他的眸子沉了沉。
“你別這樣看著我,也別這樣和我說話行嗎?”時青尋又往后退了兩步,感覺自己快應激了,身后便是蓮花池邊的水廊。
上一回,哪吒也是在這里陪她修煉功法,他用蓮莖將她纏住,可當時她心知他不會真的逾矩。
如今卻不是這樣。
“我留下來,你要做什么?我不留下來,你又要做什么?”昏迷前,她已經把能說的好話都說盡了,可他只是短暫離開,并沒有要放過她的意思。
他走時,連混天綾都不肯松開。
甚至只要這樣去想了,她都快懷疑……是不是混天綾方才是假意松開她的,好讓他能夠在外面來這出甕中捉鱉,成為他play的另一環。
神志不清的哪吒,是真的做好了永遠將她關在這里的打算。
“你一直反問我,可是你心里都有定論了……”她道。
不逃就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只要沒人發現她不見了,她就只能在這里和他耗著,煎熬等待他的最終審判。
逃了也是差不多的結局。
那還不如拼一把,先逃再說,時青尋就是這樣想的。
聽聞她言,哪吒輕輕笑了一聲,笑意淺淡,泛著薄薄冷意。
他從閣樓頂上飛身下來,身姿翩然,宛若真正良善無暇的神祇,可內心陰暗的想法好似并不是如此。
明明沒有其余動作,時青尋卻驀地自心間竄出一股強烈的不安。
潛意識令她想要再度邁開腿逃跑,可靈力消散了太多,運起靈力抵御他幾乎不可能,唯一能做的或許是把柳葉刀召喚出來,但她不知為何,她又是真的不想傷害他……
身體再度被某種如蛇一般的東西纏上,時青尋失去平衡,快要栽倒之時,哪吒環住了她的腰。
身體不自覺繃緊,她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又感覺眼前一陣黑。
很好,這次是縛妖索。
——不是,他為啥有那么多用來捆人的法寶啊,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嘛?
真是梅開二度,上回是紅孩兒,這回是他。
早知道不把這玩意從珞珈山拿回來了。
環住她腰肢的哪吒并沒有將她抱起來,只是想給她一個緩沖而已,讓她不至于摔疼,旋即,順勢將她放在了紅木鋪就的倚水臺上。
“別沖動……”時青尋忍不住聲音弱了下來,忐忑不安的情緒,讓她的語氣帶上一點從未有過的哀求,但更多是不想激怒他的刻意服軟。
他的動作頓了頓。
“怎樣叫沖動?”哪吒曲下身,跪坐在她身邊,好整以暇看著她。
他扯住她身上的繩索,托著她的背,讓她倚在他懷里。
有力的雙手禁錮著她的腰身,他的指尖留戀在她的腰側,仿若漫不經心般上移了些許,而后他輕聲道:“這樣么?”
“別——”她皺起眉。
“亦或這樣?”他對她的話根本不予理會,固執地扣緊她的腰,抵著她的肩,緩緩俯下一點身。
他的鼻息落在她的頸間。
不同于任何時候,汲取了她的靈力后,他的氣息十分溫暖,落在她身上的手在重新干透卻輕薄的衣料上摩擦,熱度仍舊清晰可知,令她的身軀僵硬。
這一刻,時青尋腦子里荒唐地生出了一個想法——這樣熾熱的氣息,就好像這個人都不是哪吒。
他的唇輕碰過她頸間薄嫩的肌膚,溫熱的吐息氤出水霧,全都黏膩又曖昧地貼在頸脖上,觸起一片雞皮疙瘩。
“別這樣!”她失聲驚呼,難以抑制地劇烈掙扎起來,“我真的會生氣的,哪吒!
太過分了,這樣太過分了。
不管怎么樣,他們都還沒有確認關系,這樣太出格了——而且他現在根本就不清醒,她不想這樣,一點都不想。
可是她飽含怒意的聲音沒能喚回對方的理智,而他察覺到她的抵觸,重新直起身,下一個動作卻是用指尖挑起了她的下巴。
“生氣?你總會生氣,可你從未在乎過我的生氣!
時青尋怔了怔,最后一絲力氣耗盡,她無力地重新栽了回去。
哪吒扣著她下頜,溫熱的指腹緩緩按壓著她的臉,看著她漸漸慌亂的神色,面上卻是一派無動于衷。
他強迫著她與他對視。
在他的力道松懈的一刻,時青尋心情復雜地問他,“什么時候生氣了,和我說說?”
“太多次了!
“……”
“千年前,你便是如此!崩淠谋砬橄虏啬淞艘唤z受傷,可那絲真正屬于他的情緒,卻很快在他眸底消失殆盡。
他冷冷道:“你瞞著我,避開我,與旁人商量著離開的事,你總想著離開,從來沒有顧及過我的想法——即便如今你忘了往事,仍是如此。”
時青尋微睜著眼,這是才在夢里回憶到的往事。
夢中的小少年眉眼清冷,克制著怒意,此刻她被迫仰著頭看他,只覺現在的他更加冰冷。
他的手不再只是簡單扣住她的下巴,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的唇角摩挲著。
明明挾制住她下巴的手使了勁,可落在她唇瓣的指腹卻詭異地輕柔,好似他正期盼著某種美好的到來,一遍遍描繪她的唇形。
時青尋唇角微張,她沒法說話,只能嗚咽住一個字音。
她想說并不是這樣的。
往事,她都有在認認真真回憶。
可對方的動作明擺著就是心存讓她無法說出話的意圖,他似乎生怕她又說出什么反駁的話,亦或是坦然到讓他心痛的承認。
終于,他落在她唇角的手用了一點力度,眼眸也驀地深沉下來。
“尋尋,為何一定要離開我!边@句話已經不再像反問,更像是他在心里做了某種荒謬的決定,“那么多相伴的日子,我一直都記在心里,可為何你卻對那些棄之如敝屣,絲毫不在意!
“我沒有——”
哪吒再也不愿聽她多言,他的耐心在這一刻徹底告罄,再次托住她的脖頸,將她放在了紅木水臺上。
“不用反駁,我不會聽!彼浜橇艘宦,“尋尋,你恐怕一直都不知道,我便是這樣的惡!
他并沒有起身。
仿佛所有的理智徹底失去,他的呼吸亂了章法,撫摸著她的溫熱指腹也是,可他迷茫又顫抖的動作,卻仍會點燃了一片火熱的溫度。
“從你還未離開之時,我便想好了重生后要將你牢牢鎖在身邊,可惜那時你逃了!彼従応愂鲋,似在嘆惋。
他在說什么啊!什么他就是這樣惡的。
時青尋從來沒有想過緊緊相依的熱度會這樣燙,隨著他的講述,潮熱吐息便在她耳畔,這一刻,她心底的惶恐真的到了極點。
“不過沒關系,我可以用盡一切方法將你喚回來!彼值,像是情緒找到了突破口,所有埋藏在心間的執念一并宣泄而出。
“一千年不夠,就用一萬年,總有一天你會回到我身邊,就像如今一樣。”
“我永遠在這里等著你,等你自投羅網的這一日,等你深陷其中無法自拔,你不能再逃開,我不會讓你再逃。”
他一邊說,她一邊想努力掙扎回避,可是才意圖側過的身軀就會被他按著肩膀掰正,才扭開的脖子又會被他捏著轉回來。
他現在這樣子,比先前在閣樓里還要瘋。
閣樓里至少是昏暗隱蔽的,黑暗的空間有時會令人心生恐懼,有時卻因不必直面對方而能夠稍微松懈。
在開敞的蓮花池邊,視線明亮,視野開闊至極,雖然心里明白西蓮苑外或許一個人都沒有,可結合他的動作,在這樣空曠的場地里,時青尋還是覺得太過荒唐。
“哪吒,哪吒……”她一連喚了他好幾聲。
他還當真回應了她,時青尋被他扣住后腦無法動彈,卻因此能看見他的烏眸里沉沉一片,可是他的眼尾微紅,抿緊的唇也是格外的殷紅。
他冷著聲,仍在呢喃,語氣又帶有一絲顫:“尋尋,我將你藏起來,藏在西蓮苑里,永遠不再有人能將我們分開……可以嗎?”
“你……”
她無力反抗,雙目也一樣紅了,顫著眼皮還想再說點什么時,驀地,對方的動作讓她大腦在一瞬間完全放空。
天早已大亮,少年俯下身時,黑暗又稍稍降臨,遮蔽視線,馥郁而纏綿的蓮香整個將她籠罩,唇上溫熱的觸感無法忽略。
他吻上了她的唇,迅速又顫抖,不顧一切又莫名克制。
只是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吻,可她繃緊了脊背,渾身僵硬。
貼著她的唇瓣,甚至他連什么廝磨輕咬都不會,吻過之后,又沿著她的唇角,少年以唇輕輕觸碰,一路親吻到下頜。
他在喘息,帶著一點輕顫的喘,溫熱的氣息就落在她的唇角,又癢又麻。
略微的掙扎偏頭,時青尋余光瞥見他清明不再的烏眸,難以言喻此刻的心情。
她察覺到他扣在她腰間的手越發緊,他的呼吸越發急促,可親吻似乎帶給他的感觸也很大,他有了片刻遲疑。
只是這樣的遲疑,于此刻的時青尋而言,也不過是又一次的審判。
怎么會是這樣的呢?
被完全束縛住,像待宰的羔羊一樣,她心感絕望。
——不該是這樣的。
“哪吒……”仰頭避開了他想再次俯身的動作,時青尋覺得眼角酸澀,是生理上因緊張想落淚,也是心理上的難受。
但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盡管身體在顫栗,可她仍想抓住這個彼此都有些愣神的功夫,進行最后的自救。
“你真的要這樣對待我嗎?我覺得你不是這樣的人,別把自己想象成這樣的人!
哪吒的眼皮顫了顫。
而自己開口說話時,時青尋好似品嘗到了唇瓣上的一點血腥味,她略微一怔。
“哪吒!焙雎赃@點怪異,她的呼吸在顫,卻仍然迅速說著話,保持咬字清晰,“不覺得這樣很矛盾嗎?你曾經被家人囚禁過,你應該最清楚被人囚禁是怎樣的痛苦!
哪吒仿佛不為所動,在她避開他之后,又一次執著地以手摟住她的背,擁抱住她。
在這一瞬間,她看著他的臉,看著他越發殷紅明艷的唇色,驀地反應過來,那絲血氣是他一直在克制著,乃至咬破了他自己的嘴唇。
他將頭埋在她頸間,維持著這個動作沒有說話。
“你口口聲聲說著不愿和我分開,說你珍惜我們之間的點點滴滴,說你珍惜我……”
但他至少停下了,時青尋的顫栗也漸漸緩了下來,她太過努力想保持冷靜,以至于說起話來反而有些斷斷續續,“可現在,你卻想把我藏起來囚禁,這算珍視嗎?這不算的……”
脖頸很脆弱,被他埋首其中,一點動靜都能被身體感受得清清楚楚。
她察覺到他的呼吸很急促。
時青尋的話也不由得更急切起來,“你清楚的,你肯定比任何人都清楚,囚禁根本不是珍視,不愛才會如此做,可你愛我……對么?”
“……”
“還有,你不是一個惡人!弊詈笏匍_口,不知為何忍不住哽咽,心澀,“不要覺得自己惡劣,不要把自己想象的惡劣,好不好?你不該是這樣的。”
他一直在說自己原本就這樣卑劣。
為什么要覺得自己很壞啊。
或許有吧……
可他本來,該是嫉惡如仇的小英雄哪吒啊。
一遍遍告訴自己很壞的話,潛意識都會帶領他去做一些不好的事,可他分明不曾是這樣的。
在她小的時候,他會愿意在她長途跋涉至乾元山后送她回東海岸,會愿意和她游歷四洲,會為她遮風擋雨;
還會和她一起看星星,會給她準備可口的飯菜,會在危險的時候站在她身前——如今也是這般。
他不該是這樣壞的,時青尋心道。
就算所有人都覺得他惡劣,她也不是這樣覺得的,這是在真正決定了解他之后,自己一次次通過接觸得來的判斷。
“而且……”她的呼吸徹底平穩下來,唯余尾音的一點苦澀,“你自己說過的,你永遠不會傷害我,如今這樣,再繼續下去,你覺得這不是傷害嗎?”
對方沉默了很久不曾說話。
她等待的心又開始忐忑,差些就要忍不住再次顫栗起來,想不明白他為何會這樣是一方面原因,更是打心底不希望他會是這樣。
忽然間,她感覺有溫熱的淚滴落在她頸間,水痕順著脖子滑向領口。
時青尋愣住了。
她聽到了少年很小聲的、帶著顫抖的一聲道歉。
“對不起……”
很快,一聲道歉好似不夠疏解他的情緒,哪吒一聲又一聲道:“尋尋,對不起…對不起……”
她感覺指尖復起溫暖,靈力順著她的指尖盤旋蜿蜒,直至充盈全身。
從他身上重新涌來的靈力裹挾著與她稍稍不同的蓮香,仿若天生而帶的清冷,又融入了他短暫溫暖過的體溫,令身軀不再僵硬,心也不再顫栗。
“對不起,我傷害你了,我不該這么做,尋尋……”
第97章 好好養傷
哪吒最終選擇松開了她。
縛妖索緩緩放松了力度,從她身上悄然退開。
身體上的緊縛感幾乎消失,唯獨少年還攬著她的肩,他抑制著顫抖,動作不再有逼迫感,更像是無助而茫然地抓住唯一的救贖,小心翼翼地擁抱住她。
沉默了一會兒,時青尋終于徹底緩過了神,她啞著聲道:“哪吒……隨我去靈山吧!
他沒有動,抵著她的肩頭,仍在喃喃著對不起。
“我信你,你本來不想這么做的,對不對?”她輕道,“如若你想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這樣,也難以控制自己這樣,我陪你去靈山看看,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
天庭之上,沒有這個少年的親人。
比之天庭諸仙,時青尋從很早就看了出來,哪吒更信任靈山佛祖那邊的人,何況靈山還有助他重生的佛蓮池,他數次都在那邊調養身體,怎么都比在云樓宮好。
而且她心里也打鼓啊,好不容易把他的心勸松動了,但萬一他又反悔了怎么辦?
肯定不能在這里坐以待斃。
“尋尋!鄙倌赀靠在她的肩上,驀地出聲。
他的呼吸一直落在她的頸脖上,時青尋聽不出他的語氣,不免心跳快了一瞬。
但既然他都能松開她了,她又在心里給自己安慰,別緊張。
“我本來便想這么做的,想讓你永遠只能在我身邊,想令你永遠無法逃脫,想捆住你,鎖住你,我難以忍受你的目光停留在別人身上,不愿你對我疏遠冷漠,這就是我心底的想法,一直以來真實存在過的想法……”
不是啊,怎么又來。
時青尋眉心一跳,差點要跑,可她心底又隱隱覺得不對勁,最后還是決定先觀察觀察他的神色。
一下將靈力全部還給她,他的面色是前所未有的蒼白,仿佛褪盡了血色。
但除此之外,是顯而易見流露的脆弱。
他在不安,在難堪,又好像難得想袒露自己的心緒,將所有內心剖析給她看。
“可是,比之這些,我更怕你會討厭我,會憎惡我!彼K于抬起頭,眼尾通紅,反而增添了幾分氣色。
目光灼灼望向她,像是哀求與祈愿,“對不起,別厭惡這樣的我好不好……”
“……”
時青尋環住他的手僵了僵。
他還當真乖巧地等待著她的回應,一動不動的,唯有那雙烏眸,浸上水光,閃爍著盈盈的光亮。
半晌后,時青尋驀然問他:“你少時……李靖,是不是這樣捆過你?”
哪吒的呼吸頓時一滯。
他攬在她肩上的手無意識收緊,又唯恐再次傷害她一般放開,留下的是他漫上心頭的無措與恐懼。
“……走吧!彼蹲∷男渥,聲音像嘆息,也像再一次與他確認,“我們去靈山!
*
之后的一切超乎想象的順利。
將混天綾從閣樓里收回來后,哪吒抑制著自己不住的顫抖,比她還想逃離這里,后頭幾乎是他拉住她,徑直離開了云樓宮。
明明偌大的宮殿里也能呼吸到空氣,但是隔了一天再走出來,時青尋還是覺得大松一口氣。
松口氣是一回事,做人除了情緒還要有理智的,就當著哪吒的面,她遞了一朵小蓮花飛去瑤池。
見哪吒望著那株小蓮花遠去。
“給我一個保障,也是對你自己承諾的保障。”時青尋坦然解釋著,“我不想再有這種事發生了。”
她傳信給了三青鳥,要是她再失蹤了,請來云樓宮找她。
哪吒輕輕嗯了一聲。
他扯著她的袖子,沒有再說什么。
時青尋卻就著自己被扯動的袖角,又拉著袖子往回扯了扯,引起他的注意。
哪吒略帶疑惑,看了她一眼。
“等一下!彼溃匝g掏出一罐丹藥,是先前卯日星君交予她的。
她的語氣嚴肅,像家長教育小孩,“你還沒吃藥呢,不疼嗎?一開始還一個勁喊疼!
“……”
哪吒有一瞬恍惚。
痛意自然還在,可疼痛這種感覺,好像自他存在于這個世間就一直圍繞著他,他感受過太多疼痛,大都大同小異。
久而久之,疼成了一種習慣,就不甚在意了。
“接著呀!睍r青尋道,“現在就吃掉!
他應了聲,自她手中接過。
*
去靈山的云間,彼此都有些沉默。
時青尋的心很亂,她在想事情。
經過了這么一場莫名的黑化戲碼,她該害怕的,可除卻害怕之外,她好像又再一次看清了她眼前的這個少年。
他比她想象中還要缺愛。
缺乏愛的孩子,他們可能會有一種不配得感,沒有體會過別人將愛意捧到他面前的感受,于是遇見了喜歡的人或事,潛意識里會想方設法占有,想盡辦法藏匿。
紅孩兒是如此,哪吒也是如此。
藏起來,像小孩護食一樣,不斷告訴自己這是唯獨屬于自己的。
原生家庭沒有教會哪吒愛,反倒讓他耳濡目染用這種更偏激的方式去對待別人,面對心愛的人與事物,他很難真正想象到該如何去守護。
他下意識地,覺得囚禁的方式可以守住他想守住的東西,同時,他也會矛盾……
“哪吒,李靖捆住你的時候,有對你做什么嗎?”
半晌后,她主動開了口。
前面的好些時間,雖然心照不宣都沉默著,可哪吒一直握著她的手,他不斷揉搓著她手腕上被束縛的紅痕。
尤其是縛妖索弄出來的痕跡。
繩索不比混天綾柔軟,繩上嵌著縷縷金線,那些金線壓在肌膚上,變成了一道道細細的、談不上傷口的痕。
他每揉一下,靈力在他溫涼的指尖蕩開,撫慰著她的肌膚,帶來清涼的暢快。
不過,于其說在撫慰她,更不如說他在撫慰自己。
他在無措地補救著發生的一切,沉默更像束手無策的哀默。
“……李靖恨不得我死!甭牭綍r青尋主動開口,他害怕錯過這個機會,默然一瞬后很快接了話,“他想廢去我的仙力,可惜做不到,想殺了我,也做不到!
天生的煞神,生來有廣大神通,比李靖想象中還要難以對付。
哪吒曾經只是沒有系統學習過仙術,于是會被這個所謂的父親囚禁,少時的他摸不準那繁復的法陣如何破解,但這不代表他本身不強大。
生命攸關之刻,潛意識的求生欲會叫人爆發出無限潛能,李靖怎么也無法完全鏟除他。
于是,李靖一直忌憚著他。
無論從前,抑或是現在。
“不過,都過去了……”哪吒忽然顫了顫眼皮,垂下眸。
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一個十分淺顯的道理。
抑或是早已想明白,告訴自己要清楚,最終卻又因什么不甘心而選擇忽視的道理。
——所謂親人,那個叫李靖的父親,真的從沒有愛過他。
所以他不能從親人那里學到任何愛人的方式,他也不能用親人對待他的方式,去對待自己愛的人。
時青尋忽然握上了他的手。
“你做得很好了。”掌心相對,她的手心很溫暖,雖然她并沒有看向他,可溫暖的氣息他仍可以感受到,“你沒有被任何人殺死,也不會被任何人殺死,仍舊好好活在這個世上,還可以活得更好。”
神差鬼使地,她還補充了一句:“……我們都好好活在這個世上呢!
“尋尋……”
“靈山到了!睍r青尋道。
盡快送哪吒到靈山修養,她心口的大石才能徹底放下。
這次,靈山山門前竟然還有人接應,不是金吒,而是一位菩薩。時青尋心想著,三界之內發生的事好像都瞞不過這些大佬,不過大佬們一般都只在必要時刻出現。
他向菩薩行了禮,和善的菩薩也向她頷首示意,而后,非常直接地說明來意,他是來接引哪吒的。
有人接引那肯定最好,這蹊蹺的事交給靈山處理,應該問題不大吧?
“三太子,不妨將手腕上的傷露出來。”菩薩又道,“讓貧僧一觀!
哪吒頓了頓,還是老實地伸出了手。
時青尋的注意力也連忙投過去,她先前就覺得和他的傷有關,才早就想叫他來靈山。
菩薩都這樣說了,想來是早就知情一些。
“三太子為佛蓮之身,不懼世間之毒!逼兴_細細觀察了一會兒哪吒的手腕,沉吟著,“可若不是毒,只是單純以靈力為藥引,也會有些作用的!
哪吒的左手有三道傷口。
兩道實則算一道,是之前在金兜山留下的蛇咬痕,另一道則是蝎子精的尾刺留下的痕跡。
先前根本沒空也沒心思察看哪吒的傷勢,此刻他掀起袖子,時青尋也順勢看去,發覺那道由蝎子精留在他手背的傷……
也如蛇咬一般,留下了傷口愈合后始終無法消褪的紅點。
哪吒的這兩次受傷,都是生靈注射的毒液,的確也會有靈力殘存于傷口上。
時青尋心沉了沉,兩次事件離得這么近,不是巧合,分明是故意傷害的意思,她有些憂心忡忡又關切道:“菩薩,請問這傷能徹底好全嗎?”
“既然來了靈山!逼兴_合掌頷首,“自然可以!
還好,她心里松了口氣,至少他不會再這樣詭異黑化了吧。
“那……”時青尋又遲疑道,“菩薩,您能看出來,這是何人想要陷害哪吒嗎?”
這下菩薩只是和善含笑,并未言語。
好好好,果然是天機不可泄露,佛曰不可說。
“青尋仙子,一切諸果,皆從因起!迸R到了要將哪吒帶上山,這位菩薩忽然又道,“一切諸報,皆從業起。”(注1)
“此刻雖無跡可尋,往后對方也會露出馬腳,順其自然便是!毙χ粤T,菩薩不再多言。
靈山腳下的和尚將菩薩和哪吒迎了進去,時青尋將哪吒還沒吃完的藥塞進他手心里,而他最后一次轉頭,有些猶豫。
時青尋敏銳察覺到了少年的情緒,頓了頓道:“有話就直說!
“尋尋……”哪吒抿了抿唇,他最終輕聲道,“等我,好不好?”
他在惶恐不安,害怕忐忑。
時青尋仰頭看他,從他墨色的瞳孔里看到了這樣的情緒。
做了錯事,很多人下意識的想法就是要給對方懲罰,并不會真的好心去區分對方是有心還是無意。
可時青尋很少會如此。
她自己做了錯事會干脆道歉,別人做了錯事也會去認真考慮他值不值得原諒。
她很少擔心過失會不被原諒,也有很多試錯和認知新事物的勇氣。
一切源于小時候父母的言傳身教,有錯就認,有錯就改,無心之失不會受到惡意的譴責,改正了錯誤還會得到衷心的夸贊。
所以,此刻她看著哪吒。
她最終道:“好好養傷,傷好后來找我,我們再好好談談這件事!
*
離開靈山,時青尋仍舊怎么想都不對。
她在云間穿行著,無意識也在揉著自己的手腕,雙手自由的感覺真是無比暢快,心跳也因終于獨身一人不再加速。
人徹底冷靜下來時,想事情就更清楚了。
頓了頓,她開始在腰間的乾坤袋里摸索著,找了好半晌才從一堆存糧里找到了……一片龍鱗。
彼時,當蝎子精襲擊哪吒時,她就察覺到了乾坤袋有異動。
她的這個移動儲物袋沒什么貴重物品,只有吃的,而兩件法器她早已能做到隨心意動,不需要特地收進袋子里。
唯余這片龍鱗。
因為哪吒隨后就受傷了,蝎子精也被制服了,之后的那段時間她一直心亂如麻,所以沒有第一時間拿出來查看。
此刻,時青尋看著這片龍鱗,微微皺眉。
這是很早的時候,敖烈傳信給她的龍鱗,因此她還學會了用小蓮花傳信。
可它怎么會有異動?
一般而言,法寶或有靈力的東西,要么是它在彼時有什么效用,要么就是它感受到了什么同源的靈力,可蝎子精怎會和敖烈有關呢?
等等,把思路放寬一點,把敖烈當成龍,把蝎子精當成想陷害哪吒的人……
時青尋驀地想到了一樁事,捏緊了龍鱗。
昔年在青云洞,哪吒也曾留下過帶有自己靈力的東西,甚至還挺重要——一片真身蓮瓣。
不知道這一切有沒有關聯,她想了一瞬,決定去看看。
*
時青尋有很久沒回來青云洞了,這片她開辟的洞府最初只是修行落腳的地方,之后又成了她的休假居住地。
只是自鷹愁澗也不再有人居住后,后面她一休假,就基本都在和取經團們玩。
這里差不多都荒廢了。
可抬眼看去,哪吒曾為她打造的那片蓮花池,因為有仙氣在,哪怕已是秋天,蓮花依然生機盎然,花開不敗。
她的眉頭緊鎖著——因為其中哪吒曾留下的那片真身蓮瓣,當真不見了!
怎么會把這件事忘了,時青尋有些懊惱,當初哪吒回了天庭,她本想將這片蓮瓣一同帶上天庭還予他,怎知他的蓮瓣靈力太強,以彼時她的修為還無法取下。
結果這件事就慢慢不了了之了……
“青尋!
忽然身后有極為熟悉的聲音喚她,以至于她整個錯愕住了。
——原因無他,這是哪吒的聲音。
極為震驚地轉過頭,時青尋腦子還沒完全開始轉,話已脫口而出:“你怎么這么快就從靈山出來了?”
她觀察著他,見他面色已然紅潤了不少,不再和先前一樣蒼白到快碎了。
“你都好全了?有沒有見到佛祖?有沒有聽到別的消息,有沒有去確認當真徹底沒事了?”
震驚之余,還有關切,時青尋口中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往外蹦出來。
哪吒微頓,與她解釋起來:“青尋,你莫急,我感覺已經好多了,因為徹底無事,所以不必多留在靈山。至于佛祖,我沒有見到他,也沒有聽到打探到其余消息!
這下輪到時青尋頓了頓。
第98章 傷得挺重
時青尋原本想上前再看看他的傷勢,是不是真的全都好全了。
他回答完后,這個打算頃刻從腦子里排除。
緊接著而來的是提防,對哪吒黑化的事她肯定是還心有余悸,對現在站在她面前的哪吒,她更是心生警惕。
“我此次受傷,叫你擔心了。”看出她眼中仍有疑慮,哪吒繼續道,“若你不信,不如察看一下我的傷勢!
“……”
“怎么了?”哪吒見她仍不說話,輕聲問她。
“你如何來了這里?”似乎是發覺了她眼中想要掩飾的一點警惕,少年開始緩緩靠近她,“青尋,我原本還以為你會在天庭的!
時青尋沒有往后退,后退會令人起疑,她伸出左手,指了指蓮花池的方向。
“哪吒……”她佯裝驚訝,“你留在那兒的真身蓮瓣怎么不見了?”
他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輕輕皺眉,“我……”
時青尋猛地抬起右手,手間的柳葉刀向他眼睫劃去。
怎料對方的動作快得驚人,好在她也只是試探,并沒有真的用全力,握刀的手一轉,慣性便能帶著她往側邊閃,趁這個間隙,她可以早有預備地溜開。
“哪吒”在笑,笑意很輕很淡,這倒是和哪吒很像。
“——青尋,你為何要攻擊我?”
火尖槍也一瞬間出現在他手里,長槍隨心一橫。
長兵器就是這點好處,火尖槍的長度足以將她有心拉開的距離一下子清零,長槍攔住了時青尋設想好的去路,她只得往后退了一步,嘗試往另一個方向跑。
可對方能幻化出火尖槍,也竟然當真能使得好這件兵器,槍/尖靈活掃向她下盤,差點讓她重心不穩。
時青尋嘖了一聲,化出長鞭,只好正面與他迎戰。
“我跑來見你,你不感激!睂Ψ揭贿吂羲,一邊還游刃有余與她搭話,“還不由分說就想偷襲,青尋,是不是太過分了?”
看著假哪吒越演越上癮,時青尋實在受不了。
她干脆道:“別裝了成不,你究竟是誰,說了,也好堂堂正正打一場!
他輕呵一聲。
“我是李哪吒啊!彼^看她,火尖槍也狠戾掃來。
哪吒從來不會說自己姓李!擱這里騙花呢。
時青尋真的要瘋了,她覺得自己真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窩,怎么甩掉一個黑化哪吒又來一個假哪吒,能不能讓她歇一會兒啊?
至于為何能一下看出來對方不是哪吒,其實也很簡單。
她逐漸發現,哪吒其實是個有點習得性無助的人,或許也是原生家庭帶來的影響吧,他總覺得這世上好像沒人會幫他,更無人會信他,所有解釋都是多余的。
他很少解釋,也不擅長解釋,更是不會從頭至尾將她問的問題全部解釋一遍,還給她積極展示他的傷口?
不存在的,除非他有什么小心思,故意逗她玩呢。
其實也不需要想這么多,不知為何,看到這個假哪吒的第一眼,從他過分展露出情緒的眼眸里,她就能看破一切。
她和哪吒,早不知何時,就成了彼此之間很相熟的人。
相熟到一個眼神,一點呼吸,就能很輕易認出對方——畢竟哪吒光在她眼前扮妹妹都扮了好幾次。
“你是李哪吒,我還是李靖呢!睍r青尋用長鞭圈住對方的長槍,煩躁道。
假哪吒雖然使槍,可槍/尖燃得并不是三昧真火,她沒覺得火焰熾熱,倒還好受些。
可這并不表示這假哪吒的法力不高強。
相反,他很強,是時青尋這么久以來遇到過最強的勁敵。
想逃頃刻會被他攔住,想用蓮莖纏他又會被他躲開,想攻擊,更是會被他的槍戲弄般打中手臂……
他的速度極快,身姿矯健,一招一式都游刃有余,因此她的腕骨被砸了好幾次,現下里是鉆心地疼。
即便柳葉刀很輕,她的手也在顫抖,快握不住了。
而且,一切不過發生在幾息之間,不說每個回合都是下風,可她也一點便宜沒討到。
時青尋皺緊了眉。
好在下一刻,袖中有什么東西飛了出來,她略低頭一眼,不免有些訝異——竟然是混天綾。
不知哪吒是何時將混天綾交給她的,亦或者是這根紅綾自己在某刻鉆來了她的袖子,不管怎么說,現下里,這法寶都能成為她的助力。
混天綾替她擋下了不少攻擊。
她終于占到了幾個回合的上風,但對方的攻擊手法也越來越狠辣。
他明明還沒有輸的征兆,可幾回下風就能令他暴躁不堪,眼中翻涌著殘暴的氣息,一點都不再留手,抄著槍就恨不得直擊她命脈。
時青尋一驚,這么狠,不能戀戰,況且她的手已經受傷了。
可是對方根本不肯罷休,她再次受了點傷。疼痛,在生死戰場上,原來真能叫血液變得喧囂,怒氣令她反而開始有點殺紅眼了。
“你今天非要和我你死我活是吧?”她怒道。
對方也被她傷了胳膊,卻只是嗤笑一聲,“只有你死,我活,沒有其他可能!
時青尋在心里罵人了。
可對方真的很強,狠戾的招式漸漸令她冷靜下來,她不再莽撞,可是咬著牙觀察他的出招方式……
然后,她發現這個假哪吒使起槍來,真的很喜歡翻腕轉槍、和用“砸”的招式來御敵。
——不像是正經的槍法,更像是棒法。
什么妖怪會這么厲害?還會棒法,她能占一會兒上風都靠混天綾打輔助,時青尋腦子飛快轉動起來,脫口而出:“你是六耳獼猴?!”
對方的槍頓住,他掀起眼皮看她,饒有興致看她,以至于乖張殺氣都短暫收斂了。
“你好聰明啊!彼湫,卻更像嘲諷,“我露了什么破綻么?這都能猜到!
“……”
真的是六耳,六耳不扮假孫悟空,假扮哪吒干什么?
良久的打斗令時青尋身上出了冷汗,汗水浸透了身上的傷痕,兩相混合,衣襟被汗水和血水一起打濕,黏膩而刺痛。
在這樣煩躁的疼痛里,她逐漸想起了很早前的胡亂猜想。
她不會在什么時候得罪過這只猴吧……
“其實,我們很早就遇見過。”正是此時,六耳再次開口了。
“在數年前的云間,還記得么?”六耳輕笑著,“你和一個弱得要死的神仙在一起,還喊我‘猴哥’,青尋小妹,這才多久過去便忘了?”
時青尋心緒一閃而過,果然那次去寶象國前遇見的是他,而不是孫悟空。
“你好像知道很多別人不知道的事,真是有趣。”六耳接著道,“——可就是因為你總在孫悟空面前說我的不是,導致他心生提防,以至于我根本無法接近唐僧。”
六耳的語氣里含著怨恨與責備,怒視著她。
“我……”
原來是這樣得罪他的,要命,看來劇透還是會遭報應的,不是雷劈而是被反派打。
“不過沒關系!绷静辉诤跛f什么,冷呵著,“不枉我守株待兔許多日,今日說什么都要把你逮了。”
“你抓我干嘛?”時青尋躲開他又一次的攻擊。
過于狠戾的招式,不只是對修為的考驗,更是對心靈的考驗。
試想誰面對對方招招要人性命的招式,能不怵的。
六耳有著堪比孫悟空的法力,危險至極,而且只要這樣去想了,心里的壓力就很大,她能打過另一個“孫悟空”嗎?感覺根本不能,所以無心再與他糾纏。
“你這么大的變數,若還在孫悟空身邊,就會一直成為他的助力!绷戎坝谄溥@樣,要不把你殺了一了百了,要么捉了為我所用。”
時青尋:???
受不了,太囂張了,耳。
混天綾飛竄而去,纏上他仍扮作哪吒模樣的火尖槍,紅綾能隨意伸縮長度,除了綁住他的法器,又順勢去纏他的手和頭。
他用著哪吒的臉,用哪吒從未對她露出的陰寒表情看著她,時青尋不為所動,手中的柳葉刀直接甩了過去,劃破了他的臉。
血濺滿了他的臉,加之混天綾遮住了他的眼睛,時青尋覺得這是個大好逃脫的機會,立刻要溜。
怎知暴怒下的六耳還能預判她的動機,他甩開了混天綾的攻擊,長臂一撈,將她拽住后又施力推了她一把。
空出來的一息間隙和拉開的距離,足夠他拎著長槍,往她心臟刺去。
時青尋呼吸一滯。
充斥血腥暴力的戰場容不得一點疏忽,也容不得一點經驗的缺失,她預判錯了,根本沒料到他還能這樣暴起殺人。
蓮莖也來不及去纏他,混天綾都失了幾分威力。
這一刻,火尖槍的烈焰映在她眼中,仿若回到了初遇哪吒的時候,槍/尖離她太近了,近到軀體繃緊,卻根本無法動彈。
“尋尋!
耳邊像幻覺一樣驀地出現了另一個哪吒的聲音。
馥郁的蓮香籠罩著她,略顯冰涼的身軀擋在她身前,視線被遮蔽,短暫看不見那桿晃人眼睛的火尖槍。
時青尋懵了一瞬,直到又一聲的悶哼響起,她才乍然回神。
鮮血自相貼的肩頭浸透了她的衣裳,她慌忙看著眼前的人,唇角顫抖:“哪吒……”
是真的哪吒。
他用力環住她的后背,是一個十足的保護姿勢,看不見身后的戰況,只能察覺濃重的血腥味幾乎掩蓋了清冷的花香。
但此刻,彼此之間還來不及多說什么,六耳仍舊在。
哪吒松開了她,顯出三頭六臂的法相與對方纏斗起來,少年武神的法相像是靈力滿溢般會泛著朦朧金光,夢幻中又令人瞧不太清他的身形。
時青尋看不到他的傷,可是低頭看自己濡濕的衣襟,早就被一大片血染紅。
他肯定受了很重的傷。
她也飛身上前,雖然兩個人都受了傷,但哪吒的加入明顯讓六耳有所忌憚,不過還沒打兩個回合,天邊傳來了孫悟空的聲音。
“小妹,哪吒,俺老孫來助你們!”
六耳見勢不好,在聽見孫悟空聲音的那一刻就開溜了。
哪吒沒有追,時青尋此刻也無意追,孫悟空差了兩步沒追上對方,干脆急急落地看著他們兩個人,“你們怎么樣?”
孫悟空一貫是個重情義的猴,一見兩人都掛彩成了傷患,此刻心思更是全放在他二人身上。
時青尋卻覺得不對勁,怎么一個二個都能找到青云洞來?如此想也如此問了,“你們怎么找來的?”
哪吒抿著唇,一時沒應聲。
“先前俺老孫遇上小蓮花了!睂O悟空看了哪吒一眼,“小蓮花問我你在哪里!
這下哪吒蹙起眉尖,“我沒問!
“俺老孫曉得。”孫悟空道,“看出來了,那朵假花竟然沒一句陰陽怪氣,一看就不是你——話說你這會兒看起來不怪了,先前在西梁女國的時候怪怪的!
孫悟空撓了撓頭,又道:“因為涉及青尋小妹,俺老孫覺得不對,還是盡快找來了!
只是云間霧氣蒙蒙,孫悟空只看到那個假哪吒往東邊飛來,找到青云洞來還是稍稍耽誤了些時間。
時青尋忽地一頓,還是覺得不對,靈光一閃:“猴哥,他是六耳獼猴,不僅能變假哪吒還能扮假的你,他溜得那么快,恐怕是調虎離山之計。”
見孫悟空來了就跑,可能是覺得逃不開三個人的圍攻,卻更可能是看見了孫悟空追來,于是放心去找唐僧。
——畢竟六耳能聽世間語,好像可以憑借這項技能直接定位別人,不然之前他怎么能向紅孩兒透露她的蹤跡,這次又直接找到了她。
他靠聽就能知道孫悟空近來沒和她在一起,根本不需要去向孫悟空打聽,卻仍這樣做了。
“你快回去!睍r青尋急切道。
孫悟空很聰慧,結合之前時青尋和他說過的六耳獼猴特點,眼睛一轉就明白了過來,神色凝重起來,點了點頭:“好!
剛要騰起筋斗云,又擔憂地看了他們一眼,“你們倆……尤其是小蓮花,他傷得挺重的。注意安危,保重。”
時青尋的心頓時沉了下來。
孫悟空一離開,哪吒也再也維持不住自己的法相,身形搖搖欲墜。
她要伸手去攬住他,空濛的靈光正在消散,少年的白衣上血跡終于清晰可見——難怪他一直維持法相,明明打起架來也沒怎么用上。
他怕她擔心。
“你怎么樣了?”
少年往地上倒去,而她心急的感受在這一刻無比真實清晰,想托住他,可少年清瘦卻高挑,實際還是挺有重量的。
加之她自己的手本來也受了傷,最后只能順著他栽倒的動作屈膝,有些無措地環抱住他。
這時,她才能好好察看他的傷勢,不由地呼吸一顫。
只見他靠近心臟的位置幾乎是一道貫穿傷,血色將他的白衣浸透,在身前暈染著,如同一朵觸目驚心的紅蓮。
“無事!彼馈
這才是哪吒,除了被陷害莫名黑化的時候,假兮兮說這里疼哪里疼。
其他時候,真的遇上了事,他總是嘴硬逞強,藏著掖著不說,生怕解釋過多叫她擔驚受怕,也怕因此露出馬腳。
“猴哥說你傷的很重……”她朝他的傷口看去。
能不重嘛,他身上的靈光散去,她心里的擔憂便越來越深,這可是靠近他心臟的位置啊!
她抬起手,用靈力為他療傷。
怎知少年卻好似看出她心中所想,輕道:“傷在此處與其他地方一樣,我雖有蓮藕心,卻算不得命脈!
時青尋的眼皮顫了顫。
撫過他的傷口,指尖也在顫。
這是她與他的不同,也不知他到底怎么讓她穿越又活過來的,他完全依附佛蓮而生,時青尋卻有自己的肉身與魂魄。
這點不同,讓他曾經的死亡變得更加深刻。
“別逞能了!
她怕他不當回事,之前也是每次說沒事沒事,實際多上點心可能就不是那樣了。
于是她特地佯裝出一絲不悅,嚴肅道:“傷得重就是傷得重,再說,你先前的傷也沒有養好吧?現在是傷上加傷。”
哪吒本想說“已在靈山休養好”,可時青尋不過是一點不虞的神色,他頓時有些慌亂起來。
“……問過如來世尊,還得調理一陣子,不過在云樓宮調理就夠了。”這次是真的坦然,甚至像是懇求著她相信。
時青尋看了出來他這次沒搪塞,可因為他的傷口太猙獰,還是沒能松下一口氣,只是一遍遍道:“那就好…那就好……”
“尋尋!蹦倪负鋈挥行╁e愕。
被他喚聲,她無意識回應,“嗯?”
才仰頭,少年也正虛弱地抬起指尖,為她拭去眼角止不住的淚。
第99章 心中執念
她哭了。
哭得無知無覺,又似乎心知會哭,卻沒有打算憋住情緒,任由這不明所以的淚水流淌。
她一點也不想看見哪吒受傷,從來都不想,而且最怕他這樣渾身浴血的樣子。
——這好像是埋藏在心里的執念,是不到某些關鍵的時刻,連自己都很難察覺的執念。
“你怎么會來?”她問哪吒。
“青云洞有我先前布下的守護法陣,忘了?”他柔聲道,“感知到你遇見危險,便趕來了!
方才她自己打傷了扮成哪吒的六耳,看著那張“哪吒”的臉被劃破,看著“哪吒”的身上有了傷痕,她的內心都沒有任何波動。
可是,當真正的他一出現。
他的身上出現了傷口,血跡浸滿他全身,幾乎是一瞬間,難以言喻的心疼與關切就漫上心頭。
這樣的感覺根本無法忽視,以至于淚水止不住滑落,又被他無措地不斷拭去。
“尋尋!彼p顫著聲線,似乎不安,“別再哭了,我沒事……”
“你天天沒事!睍r青尋兇了他一句,“被蛇咬了沒事,被蝎子蟄了也沒事,被槍戳穿了心口也沒事,甚至當年削肉剔骨都沒事!”
她的語速很快,到最后已成為一句有些口不擇言的話。
時青尋自己也愣了。
為何此時好端端提起他自刎的事……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提,看著他也有些怔愣的神色,情緒沒有收住,反而更是洶涌而出。
她緊接著哽咽開口,“這樣也沒事,那樣也沒事,可是明明就有事。被蛇咬了會疼,被那個蝎子精的倒馬刺蟄了更會疼,被戳穿了心窩更是疼上加疼,更別提削肉剔骨,那該有多疼……”
“而且,你看,不止會疼,可能還會導致一些不好的結果!睕]等哪吒回應,她又道,“就是因為你沒在意,沒有好好去療傷,弄得黑化了,還差點把我傷害了!
千年前,他也是以自刎結束了一切,也因此徹底死在了十六歲那年。
他們也因此在那一年道別。
當年的她一定很傷心吧,不然怎么會現在還在掉眼淚?還要聽他說著自己只有一顆蓮藕心的話,可惡,這樣想就更難過了。
“對不起,云樓宮的事是我傷害了你,我讓你害怕了,對不起……”
哪吒的神色已經是顯而易見的慌亂,他失力至極,也不敢去擁抱她,生怕他的觸碰再次帶給她陰影。
“你得照顧好自己,我不是早就說過嗎?不要把自己弄得一身傷……”她只是如此道。
扯住她袖子的手使勁到發白,少年抿唇,手足無措地解釋著:“尋尋,方才…方才我是想護住你……”
時青尋沉默了一瞬。
她將頭靠在他清瘦的肩上,手本來是垂下的,此刻松開了攥緊的拳頭,主動擁抱住了他。
他的體溫還是如此冰涼,生機自千年前流逝,仿佛成為了一種無法補全的遺憾,可是他的懷抱在悄然無覺里早就給予過她溫暖。
“……我知道!睍r青尋道。
剛開口,忽然感覺清涼的靈力籠罩著她,熨燙了原本火辣辣的傷口。
她身上也有傷——可惡的六耳獼猴,希望猴哥趕緊去好好治治他,送他去西天。
一旦察覺了自己的傷勢,那些傷口帶來的疼就越發顯著,但是很快,那些傷口都被徹底治愈,有許多靈力往她身上涌來。
時青尋怔了怔,想推開他,又怕推得太重,他真的又倒下去了,她正起神色來教訓他,“你干嘛?自己傷重還替我療傷,先擔心擔心自己吧!
“無事!彼晳T性如此道,“不必擔憂,我很快會好。”
時青尋:……
淚水在悄然無覺中再次浸滿眼眶,她覺得這樣子的自己很狼狽,沒有真的推開她,干脆再次將頭抵在他肩上。
淚濡濕了他的肩膀,她悶著聲道:“我知道你是想護住我,我也知道彼時你不是真的想傷害我,我知道……所以我心疼啊!
這一刻,難過掩埋了所有的理智。
也或許,她已經理智地思考了無數回,終于想在此時放縱一回。腦海里閃過無數的思緒,對他的恐懼,對他的憐惜,對他一切好的或不好的情緒……
而后,她發覺了一件事。
在看到哪吒受傷的那刻,心頭的惶恐遠超于當日在云樓宮的恐懼。
潛意識里原來從未覺得他真會傷害她,可當他被傷害時,她根本無法抑制自己的關懷。
時青尋恍然驚覺,她早在心里有了那個確切答案。
一個不必等待最終的審判,不必強求著一定要全部恢復記憶,不必讓他無止盡等待的答案。
一個不必去談憂慮,也不該去顧念別人如何叮囑的答案。
“哪吒!笨捱^后的聲線有些啞,鼻音濃重,她靠在他肩頭,甕聲甕氣的。
哪吒看不見她的神色,卻能驀地感覺出她語氣里的嚴肅,不免再次渾身一僵,“怎么了?”
“你很喜歡我么?”
總是沉默的少年,此刻卻毫不遲疑,就像承諾不會傷害她一樣的堅定,他道:“很喜歡!
人間滄海桑田,愛卻亙古不滅。
他用千年的時光,用一點一滴的精血與永恒的執念,才終于喚回了時青尋。
在這世上,他沒什么害怕,唯獨害怕失去她。
沒有人能再像她一樣值得喜歡了。
“是承諾過我的,永遠不會傷害我的喜歡?是真的非我不可的喜歡?”
“是。”
“那……”時青尋的決定很快,她一向決定快,輕聲道,“那我們在一起吧!
“……”
“不說話什么意思,不是說很喜歡我?”時青尋在他脖子上蹭了一下,因為準備偏頭去看他。
哪吒渾身都僵住了,他似乎不可置信,卻很少露出什么很夸張的神色,唯有回抱住她的手猛地一緊,又驀然松開。
他與她拉開距離,似乎想看看她,又茫然地眨了下眼睛。
“還不回神?”時青尋道。
少年的眼尾驀地紅了,乍然回神后,下意識想要擁抱住她,又擔心她還有在云樓宮里的陰影,他握緊了拳頭。
“喜歡!彼貞,“真的很喜歡你。”
“咳,那就這么說定了?”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時青尋忽然開始不好意思了,她輕咳一聲。
手上突然傳來拉扯的力道,他終于松開拳頭,轉而握緊了她的手。
時青尋悄然發現,纏金蓮竟是還被他戴在手腕上,他沒有打算再取下,可滿布荊棘的藤才探出頭,又立刻收斂回去。
少年的力度不算重,卻也可以猝不及防地將她拉進懷里。
“尋尋!彼恼Z氣在顫,能感受到他的激動。
時青尋還發覺了他隱藏在激動之下,聲線里一絲幾不可察的委屈,他道:“你或許難以想象……我期望這一天,期望了多久!
她回抱著他。
因為一只手還被他扣在懷里,于是她只能伸出另一手拍了拍他的背,“我會慢慢想象的!
短暫的安靜后,忽然又有點不自在起來。
就這樣突然的確定關系,她會不會沖動了。
不知道哪吒會不會不自在,反正她有點不自在了,臉好像在發燙,有點心跳加快,但因為緊張還有點耳鳴,所以不確定是不是真的心跳很快。
不過偷偷拉開一點距離,她側目看著哪吒,他正垂著眸,好像特別冷靜,還很安靜,一句話都不打算再說的樣子。
還說很喜歡呢,不可以表現得再激動點嘛,時青尋腹誹著。
——至少還應該再說幾句“超愛她”這種話。
“哪、哪吒……”
他不說話她說話,但是一開口,又沒忍住羞澀。
此時哪怕是對視,好似都會惹得心跳變得更快,在哪吒回應前,時青尋就低下了頭去,卻因此看到他被她治愈過后的傷勢。
雖然沒再流血了,可他胸膛那大片血跡仍舊觸目驚心,這傷并不算完全好了,還需要修養。
“確定不用再去靈山?那你也應該回云樓宮調理下!
好在這傷雖然可怖,但冷靜下來后就能想明白,對神仙而言這只是皮外傷,治愈起來比較方便,總比之前怪異黑化的精神傷害要好。
哪吒仍舊沒回應她。
時青尋這下疑惑抬頭,拍了拍他的肩:“哪吒?”
“你說什么?”少年眨了眨眼,這下是真的回神。
時青尋:……
合著不說話,是根本沒有完全回過神來是吧。
她又把方才的話叮囑了一遍,終于得他點頭,但事情并沒有完全解釋,時青尋又看向了不遠處的蓮花池。
“哪吒……”她輕輕皺起眉,“昔年你放在這里的那片真身蓮瓣,后來你收回去了嗎?”
追隨著她的目光,哪吒也看向了蓮花池,旋即微怔:“并未!
果然,時青尋的心更沉了些。
她心里有些猜測,是一條條線索串聯后的假象,不確定一定是對的。
“你忘了?”時青尋追問著,“那對你自己的真身蓮瓣,你能有所感應嗎?”
她自己的,其實能有些感應。不過若是別人煉化了的花瓣,漸漸地就徹底和她沒關系了,比如她給過嫦娥的,還有讓月曇重歸仙身的。
那些花瓣她無法去影響,也影響不到她,但沒煉化的就另說了。
“不能!痹踔倪笓u了搖頭。
時青尋看他。
“我無魂無魄!蹦倪附忉屩,“因此花瓣與我分離后,便不再能感應。”
時青尋有些語塞:“那,萬一有人用它對你施展魂術呢?”
她擔心的就是這件事,本來到青云洞來只是隨便碰碰運氣,看看有沒有什么線索,怎料還真發現了端倪。
順著這條線想,就更覺得哪吒的黑化和這事也有關系,只是菩薩竟然不說,不然她根本不用一直猜了。
按時青尋的性子,有仇最好是當場報,等不到的再另說。
這種明明可能有參考答案,卻不能照抄的,真的會令人有點煩悶。
“我無懼魂術!蹦倪笓u頭。
無懼個啥啊,現在她最怕的就是他這個“無懼”。
抬頭看著少年,時青尋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梅開二度’,什么叫‘掉以輕心’,你之前也說你無懼毒素無懼毒素的,結果呢?”
“……”哪吒一下被懟到啞口無言。
時青尋輕輕嘆了口氣,“你多注意下吧,沒事就感應感應你的花瓣,看看有沒有回應!
雖然真的感應不到了,但哪吒看著時青尋,還是乖巧應好。
時青尋又搜尋了一遍四處,沒再發現有什么有用的證據,她遲疑一瞬,主動牽起了哪吒的手,“我看看你之前的傷是不是都好全了!
言罷,她就去扯他左臂的袖子。
哪吒微微瑟縮,好像當日的事他自己也有陰影,左臂的肌肉一下緊繃起來。
他也有遲疑,可也很快,他乖乖地袒露手臂給她看。
“看上去好了!睍r青尋反復揉搓著他的手,看得很認真,沒放過他每一寸肌膚。
還將他的手拎了起來,放在陽光下反復確認,看看有沒有什么隱藏的毒素。看完左手后還覺得不夠,又捉起他的右手。
纏金蓮玉串好好戴在他手上,從前的傷痕都不在了,也沒有新的傷痕。
確定兩只手都沒有一點痕跡后,她才徹底松了口氣,“那我就放心了。走吧,回天庭,去療傷!
“尋尋!蹦倪竻s還有遲疑,“你要隨我去云樓宮么……”
時青尋果斷搖頭:“我暫時不去,你自己回去調養下吧,好了再來蓮池找我!
眼見著,哪吒竟然自己先松了口氣。
“你……”
“我……”少年的睫毛在陽光下顫動著,似翩躚的蝶,難得坦然,“我也害怕,尋尋。”
在內心曾幻想過再多惡劣的行為,心存過多少貪婪的幻想,可他曾經從未真的付諸行動。
對時青尋所說的“更害怕失去你”,從來都不是假的。
而且……
他看著時青尋,耳邊悄然重現的是她當日說過的話。
她說,他并不是那般惡劣,是他一直在設想自己惡劣,是世人都如此言說。久而久之,他自己也如此認為了。
是這樣么?或許他仍會迷茫,仍不能很快轉變這樣的思路,可——若她在身邊,若如她所說彼此在一起,他一定永遠不會再那樣想。
哪吒在心中對自己道,他向時青尋承諾,也向自己承諾。
他絕不再生惡念。
他主動碰了碰她的小指。
突如其來被對方觸碰,時青尋還在心事重重著,有些被嚇了一跳,指尖微顫,“怎、怎么了?”
“我們在一起了。”他輕聲道,像認真而執著地征求她的同意,“可以牽著你的手么?”
時青尋:……
不是,之前牽過她都數不清多少回了。
“啊,哦哦!被琶厣,時青尋佯裝自然道,“牽唄,這有什么的,以前又不是沒牽過……”
可當抬起手,將手交予他手心時,她的手還是有些顫,是緊張。
此刻這一次的牽手莫名鄭重,反而少了一絲曖昧,卻多了一絲其他虔誠的意味。
少年只是虛虛牽著她,連掌心都沒有相貼,彼此的指尖堪堪勾著,好像下一刻就會牽不住對方而松開,卻又始終沒有松開。
穿行在云間時,身邊是縈繞不散的蓮香,還有始終牽著的手。
剛在一起,好像真的會有一種莫名的難為情感。
時青尋一路都正視前方,哪吒也沒有說話,兩人堅定地像馬上要拜把子。
可就是這樣平淡又心照不宣的氛圍下,她的腦海里驀然間生出了一個和千年前一樣的想法——
若是可以,好想一直這樣走下去。
第100章 待那一日
在云樓宮前落定,對視一眼,才發覺彼此的臉都紅了。
可兩個人又都眼神堅毅,好像已經拜完把子了。
哪吒要向她道別,時青尋忽然又叫住了他:“對了,關于之前在云樓宮發生的事……”
再次提及這個話題,少年心中一緊,卻見她仿佛在深思,煎熬等待半晌,她終于再次開口。
“我真覺得,那個事或許與你的真身蓮瓣莫名失蹤有關!睍r青尋想了好一會,才沉吟道,“所以你真的多注意注意,萬一有感應呢?或許派些家兵下界去,看看能不能搜尋到!
哪吒望著她,聽出她語氣的嚴肅,更察覺出了她的關切,他認真點了點頭,“好!
“還有,我應該要去找敖烈一趟!睍r青尋又道。
哪吒頓了頓。
時青尋從乾坤袋里重新掏出了那枚龍鱗,坦然地攤開手心,給他看。
“這枚龍鱗是很早之前阿烈與我通信留下的,彼時我還挺感興趣這種傳信方式的,就留了下來!睍r青尋緩緩解釋著。
又將那日他受蝎子精蟄了一下時,龍鱗曾有異動的事告知了他。
或者更該說是蝎子精甫一靠近他們倆,這龍鱗就開始動了。
“我心里覺得不大可能是阿烈,他并非那樣的人,可證據面前少講情分,一切得問過他后再說!睍r青尋道。
哪吒眨了眨眼,看著她坦然講述這些,觀察著她有時過分冷靜不講人情的神色。
這一刻,心卻沒有不似從前那般怨,他恍然間越來越明白,許多時候,時青尋并沒有不偏向他。
比起情分,她總是更相信證據。對他是那般,對任何人當然也是那般,不偏向他,也沒有偏袒任何一個他所不喜的人。
“但是——”時青尋看著哪吒,遲疑了一下,“其實,我更覺得是敖丙。雖然他現在沒有出現,可一旦出現了,你還是好好提防他吧,不,應該是我們得一起提防他。你若是喊家兵去下界,也順帶找一找他!
少年眼皮微顫,抬眸看她。
“最好是,待你的傷好后……”她微頓,“我們一起去找找敖丙!
他再次應了好。
頓了一瞬,他察覺到了她的那絲遲疑,又輕聲詢問了句:“尋尋……你為何遲疑?”
時青尋還在思考著,他們到底有多久沒有見過那個油膩版的敖丙了,她隨口答著:“因為千年前你誤會了我啊。”
哪吒愣了愣。
回想著夢境里小少年飽含怒意,卻又委屈不甘的眼神,時青尋心知他恐怕至今還記得當年那出事,解釋便也情不自禁脫口而出。
“那時,我也喊過你去找敖丙吧?沒別的意思哦,其實彼時我是在擔心你,就是可能沒和你解釋清楚,畢竟那時是牽一發而動全身,我怕你會去抽敖丙龍筋,更怕你會因此引來懲罰……”
雖然也有擔心敖丙吧。
可當記憶逐漸回來,沉下心靜靜去想,自己曾經的答案和如今的答案——都是更擔心哪吒。
他是真正在她身邊相伴過很久的人。
經歷過乾元山的離別后,又默默回到東海邊,之后幾乎與她寸步不離的人,是他。
此刻,哪吒卻沉默了好一會兒,不曾接話。
“怎么了?”她反問他。
少年又被她喚了一聲,這才回神,看著她,他道:“尋尋,你現在過分坦誠。”
“我們現在在一起了誒!睍r青尋沒想到他想的是這個。
怎么?還沒領悟過來“在一起”意味著什么?
明明一開始嚷著要在一起的也是他,她輕笑起來。
想表示親近一點,看著云樓宮巍峨的大門突然又有點出戲,更多的是后知后覺涌上心頭的難為情。
時青尋想去捏他手的動作,最后變成了好兄弟一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所以往后凡事要多一起商量,要好好說,因為我們已經在一起了,應該是一條心上的人,知道不?”
哪吒原本還有些復雜的眼眸,驀然化開一點柔情,可他眨了眨眼,卻好像因為被她拍了一下,而有些瑟縮。
順著她的力,他往后退了一步。
時青尋覺得奇怪,她現在還是有點怕也擔心奇怪的事發生,頓時有些緊張,“你怎么了?”
“沒、沒怎么!笨伤置饕查_始緊張,甚至語氣都停頓了。
時青尋上前想觀察一下他,可少年驀地慌張般錯開身,他扭過頭的瞬間,露出原本白皙此刻卻通紅一片的耳廓。
很快,那點紅從耳朵一直紅到頸脖,瑩潤的臉更不必多說。
時青尋:……
“我曉得了!蹦倪概凶约洪_口平靜一下,“尋、尋尋,那我便先回去了!
言罷,他轉過身去,背影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喂!”時青尋下意識喊。
正巧他又重新轉過身來,似乎想起了什么,與她做了告別,“回頭見!
都沒等她說“再見”,少年已然獨身走進了云樓宮,再眨眼,連他的人影都瞧不清了。時青尋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最終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
拍他一下肩膀都能臉紅嗎?
回想他黑化時候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談了戀愛反而會更純情嗎?
想不太通,時青尋轉頭離開,直到此刻又恍然發覺——自己拍過他的手也有些緊繃著,心跳得很快。
她…她竟然也……
時青尋拒不承認自己也那么容易害羞。
*
有打算去找敖烈,但不是現在。
這幾日要么是心緒緊繃,要么是長途跋涉,時青尋是真有些累著了。
不管怎么說不能虧待自己的身體,不如先休息休息再說,于是她動身回瑤池。
如今,瑤池對她而言已經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工作場所的概念,更像一個溫暖的大家庭,這里還有了她的一條小魚朋友。
先是和收到小蓮花的三青鳥姐妹解釋了下先前發生了什么事,時青尋沒有說很細,這事既然已經過去了,她并不喜歡總揪著一件事不放。
而后小錦鯉紅云就圍了過來。
三青鳥也逗了逗小姑娘,便離開了。
留下時青尋和紅云,兩個人一起在瑤池里玩了一會兒蓮花逗魚,時青尋用蓮莖去追紅云,惹得小魚兒咯咯直笑,瘋狂甩尾。
很快,時青尋就有些累了,她躺在她常躺的蓮葉上,有些昏昏欲睡。
“姐姐,我覺得現在真好呀。”紅云沒看出她累了,還在興致勃勃與她聊天。
時青尋輕哼著應了一聲,“為什么?”
“當年你悶悶不樂的時候總喜歡找我說話,可我不會說話,能說話的時候回去找你,你卻都不在了!
時青尋微頓,意識清醒了一分,輕聲問道:“你是何時回來找我的?”
自己的夢里,東海邊的小水灣干涸后,她就將紅云放走了。
“我找過你兩回!奔t云道,“兩次去都沒遇上你,姐姐,第一回我記得是哥哥抽了青龍龍筋的時候……”
紅云口中的哥哥便是哪吒,時青尋怔了怔。
“那時我沒在么?”為何不在,因為有些驚,所以下意識反問。
“是呀。”紅云還是小錦鯉的模樣,在瑤池里繞了個圈,聲音篤定,“我肯定不會記錯,那天下了一場很大的暴雨,東海岸邊的水灣終于蓄了水,我游回去找你,可你沒有在木屋里,我可是喊了你好多聲呢!
“然后我看見哥哥飛身在空中,他將那條龍的龍筋抽了出來,又剖了龍的心,你不知道,龍的心真是璀璨晶瑩,一下將天色都照亮了!
“我還聽到好多人在歡呼,他們都在感激哥哥,我也甩了甩尾巴,就是不曉得哥哥有沒有看見我。”紅云越說越起勁,又搖著尾巴,問時青尋,“姐姐,你曉不曉得到底發生了什么呀,若是你在,你會感激哥哥嗎?”
時青尋沒有回答。
她太困了,這幾天好似是太過消耗心力了,體力上的累倒是其次,主要是心情一直和坐過山車一樣上下起伏,精神消耗反而會讓人陷入一種極致疲憊的狀態。
她迷迷糊糊合上了眼,昏睡了過去。
*
“真的那么想回家嗎?”
她又做夢了。
睜開眼,時青尋往旁邊看,正是少年哪吒微微垂眸,他詢問著她,神色有些落寞。
她聽見自己十分果斷回答道:“真的,我真的很想回家!
“你說我們是朋友……”哪吒的神色更加黯然,黯然中還帶著不甘和委屈,“回家就要拋棄朋友,這樣你也樂意嗎?”
經過上次的事后,兩個人好像是鬧矛盾了,時青尋感受到了小時候的她的心情,這幾日他們互相都沒有說話,這次倒是他主動找她搭話,好像有破冰的意思。
但很快,他們又要吵起來了。
“當然樂意,親人和朋友的重要程度根本不一樣!毙∏鄬さ。
怎么一個二個都喜歡問這種問題,沒有意義的問題。
敖丙問了,哪吒也要問。
小青尋意識到了哪吒的問句更加茫然,他與親人生疏至極,交朋友也是第一次,因而朋友在他心中可能真比親人重要。
可她當然不是這樣覺得。
親人,那是血脈親緣,是她世上最親近的人,沒有人比得上她家人在她心里的份量,也根本不用去相提并論什么,兩種感情的概念根本就不一樣。
“所以,你是真的想拋棄我。”哪吒的表情更受傷了,眼底還有一絲陰沉,“回家就這么重要——”
“哪吒!毙∏鄬ご驍嗔怂脑挘幌朐俾牐睦镆灿辛宋。
“你根本沒有明白回家對我而言意味著什么!遍L久以來的委屈,在面對這個自己在異世界里最親近的人時爆發了。
“在這個世界,你們都神通廣大,能飛天能遁地,能呼風喚雨,能一下打敗妖怪,連小水灣里養的小錦鯉,你都能一眼看出它是條有靈性的魚!
“可是我沒有……”她的聲音有些哽咽,“我沒有靈力,沒有你們的能力。”
“我不吃飯會餓,不喝水會渴,稍微吹點風淋點雨就會生病,去一次乾元山就吃盡苦頭,我每天都在擔驚受怕,每天都覺得很不習慣!
“我住的是破爛的木屋,穿的是粗布麻衣,面對的是比我強大得多的人,可能還會面對一只手就能把我捏死的妖魔鬼怪!
“我想做的事做不到,去找敖丙都找不了,因為我既不會上天,也不能入海,只能求助你。但是,要和你吵架還得掂量下,你萬一生氣了會不會做些不好的事!
親人重要,能回家則更重要。
不是這個世界就不存在一點美好的回憶,而是這些經歷要用更不好的經歷去換,那不值得。
小時候憧憬童話故事,可真的穿越到童話故事里,她發現……
——一切根本沒有那么童話。
少年哪吒愣住了。
好一會兒,他才頗有些無措道:“青尋,我……對不起,我不知道你這些感受。”
他當然不知道,因為時青尋并不是個很喜歡傳遞負能量的人,她更希望生活是積極向上的,在此之前,所有的話都悶在心里,她根本沒有提過。
天生強大的人,是很難注意到弱者的需求的。
哪吒看不到,敖丙更不可能發覺,她也一直覺得既然來了這里,怎樣也要好好活著。
可是終究會有這么一天,面對異世界里最親近之人的不理解,她的無助與難過積累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所以在此刻爆發。
“所以我想回家,家的概念不止是想與我的親人團聚,更是回到我熟悉的世界,在那里我才是真的好好活著。”她道。
回家,她就不用再揣揣不安,也不用面對這些本不該面對的孤單與無助。
再說句更狠心也更現實點的話,神仙的壽命那么長,她只是個凡人,至多活個百年,哪吒現在和她是朋友,百年之后他也會把她忘了。
緣分終有盡時,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為了朋友留在這里,根本沒有必要。
宣泄完這一切,她忽然又有些茫然。
說這些又怎樣,又回不去……
“我明白了!蹦倪该蛄嗣虼,他只說了這四個字便再次沉默下來,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小青尋也漸漸冷靜下來,她瞧著不發一言的他,問道:“你明白什么了——”
“我幫你去找回家的方法。”他正好在這一刻回答了,“若你真的想……我替你去找,我去問師父,去問西方佛祖,哪怕去天庭問玉帝王母,我一定會幫你找到回家的路!
小青尋愣住了。
“待到那一天……”哪吒又道,顫了顫眼皮,像懇求,“你能帶我一起離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