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陰謀詭計
帶哪吒一起離開。
從未設想過的一種方式,不僅是小青尋,時青尋都沒想過還可以帶著哪吒一起走。
畢竟此刻來看,小青尋自己回家都無望,怎么可能還去想帶別人回家。
“……好。”可一旦這么去想了,沉默了一會兒,小青尋道,“如果我真的能回家,你愿意去,我帶你一起去。”
她不是沒和哪吒說過自己世界的事。
在每次感觸起來,懷念故鄉的時候,甚至于她其實說過特別多,關于自己的家人,關于自己的世界是什么樣的。
如果在這個世界里,這個少年也是孤單的一個人,那帶他一起走,或許也是個很不錯的選擇。
哪吒沒再多說什么,他點了點頭,眸中露出一絲憧憬,“好,那你等我回來。”
下了決定,他這便準備走,臨走前卻似又想到什么,抬手一揮。
木屋一下子大變了樣,不說升級成了豪華大別野,至少是個很像模像樣的房子了,看上去就牢固又溫暖的樣子。
甚至她在外面種了又死了的菜,也重新從籬笆地里冒出芽。
“從前我沒注意到……”哪吒道,“這樣,或許會住得舒適些。”
還留下一句他會再去找找看敖丙,小青尋再眨眼,原地已經沒了哪吒的身影。
這樣風風火火又干脆的模樣,倒是和她心底的小英雄有些像了。
*
小青尋在重新修繕的屋子里獨自生活了一段時間,不久后,消失的敖丙竟然自己找上門了。
“青尋。”一進門,龍族青年似乎有些訝異,“你的住處大變樣了。”
小青尋往門外張望著,敖丙回來了,但哪吒沒有回來。
不過比之糾結他們誰先回來的事,她有更重要的問題要問他——“你知道人間很久沒下雨了嗎?就是你們東海管轄的這大片地方,百姓們都要著急死了!”
東海龍族算是龍族里最強大的,敖丙與她說過,東海所管轄的布雨范圍甚廣。
而前陣子,她又去了趟周邊的漁村。
民以食為天,糧食是維系生命體征最重要的因素,幾乎一年沒有降雨,對沿海的人還好些,對內陸的人而言,已經是一場浩大的天災。
她從漁村里得知了一些消息,有人去了離東海有些距離的村子,那兒的人早已種不出莊稼,饑餓令他們無法遠行,到處都是餓殍遍地,唯一的希望不過是盼望漁村的人時而來救濟。
如此,也只能活下來很少一部分人。
凡人們幾乎走投無路,如此慘狀,她自己也是人,所以肯定也會共情憤怒,并且不是零星一點的怒。
在這個降雨要依仗龍王的世界,這么久的旱災,當然也是東海龍族的失職。
她的語氣略顯質問。
敖丙皺了皺眉,似乎想不通她為何生氣,不以為意道:“近來我都在外面,才回來東海,你莫急,我來問問。”
言罷,他指尖化出一片龍鱗,一揮,鱗片便飛身投入東海。
“你…你在外面做什么?”小青尋沒忘記敖丙曾說過的,幫她去問問他一個朋友,看看有沒有讓她回家的方法。
哪吒和敖丙,兩邊她都在期待著。
只要有一方能尋獲一絲消息,對她而言都是巨大的希望。
“怎么了?”敖丙道。
小青尋怔了怔,“你說過,你幫我去問問你朋友,有沒有讓我回家的……”
敖丙的身子僵了僵,又好似反應過來,緩緩點著頭:“哦,是啊,我去問過了,他說他會替我記著此事,問問他的四方好友。”
“……”小青尋沒再說話了。
這一刻,她心里起了一絲對他的怒意。
若說方才生氣是因為龍宮所作所為,這片刻的怒意,就全然是對敖丙這個人的。
“青尋,你怎么了?”敖丙難得看出她好像不高興,又環顧四周,忽然道,“哪吒不在嗎?”
小青尋不想說話,她準備送客,冷著臉想將他送出去,敖丙卻不依不饒,“青尋,你到底怎么了?我不是去替你問了嗎?”
“我不需要了。”她冷冷道。
“你這是何意?”敖丙皺眉,再次掃視了一遍室內,“難不成哪吒替你尋主意去了?青尋,你有了哪吒幫忙,便要將我趕出去,但我們也是朋友啊,我又不是沒幫你。”
“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心里也清楚。”這下她的怒意表現在面上,“別把最后一絲情分都毀了!”
“怎么?從前不是我和你關系更好么,哪吒是不是和你說什么了?”
“誰和你關系更好了?”她冷著臉躲開他要靠近她的動作,“別胡亂說,我累了,要休息了。”
和她關系更好的,最好的,一直是哪吒,她心里清楚得不得了。
“青尋,你再這樣,就太過了。”敖丙道。
惦記著還要東海快點去降雨的事,她不想在此刻與敖丙撕破臉,按捺住情緒,一時沒開口。
“我們是朋友……”敖丙仍在說。
這下她忍不住了,與他對視著,打斷了他的話,“是朋友?但我告訴你,這世間的朋友也是有區分的,有真朋友,也有假朋友。真心為你考慮的才是真朋友,光說不做虛情假意的,不過是假朋友。”
太多次了。
敖丙住在奢華的龍宮里,他很早就嚷著她的木屋破爛不堪,嫌棄不已,可他從沒有過幫她修繕的念頭。
哪吒倒是從未嚷過,他好像對住什么地方沒什么要求,但在她第一次表露覺得這里不好時,他立刻就會幫她重新換房子。
她也才真的有概念,原來這種事對神仙而言,真就只是動動手指而已。
還有先前她從乾元山回來,敖丙一直在說有多關心她,實際他根本沒在乎她已是又餓又累,沒心情應付他。
乃至最重要的,他數次說幫她想辦法回家,實際只是動動嘴皮子罷了。
——所以一切都是她傻,所以她不再需要他幫忙,也不再需要他這個朋友。
她剛說完,那片才送回東海的龍鱗卻重新飛了回來。
“哪吒真的走了,是出遠門吧?”敖丙仍在追問。
小青尋看著他手上的鱗片,最終還是焦急道:“你快看看龍宮回了什么。”
感受到她有求于他,所以她的語氣軟了下來,這令敖丙很受用。這種小事他無心拒絕她,順著她的心意端詳起龍鱗。
片刻后,他隨口道:“不是什么大事,今年本輪到我當值司雨,可我出去了,我父王又連著辦幾場宴席,一時間,大家便都將降雨的事忘了。”
小青尋皺緊了眉。
時青尋亦是,這是什么破理由。
可敖丙并不覺得這有什么,見她面色這么明顯的不好,心生不虞,“如此看我做什么?回去我布一場雨便是。”
“——你清楚一年不降雨對凡人意味著什么嗎?”她終于忍無可忍。
遭此質問,敖丙的臉色頓時冷了起來。
“若你再玩的晚些回來,又會有許多苦苦支撐的凡人們死去,那都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你卻說得這么風輕云淡。就算你現在去降雨,能補償那些死去之人的命嗎?”
她方才就看了出來,他根本將要幫她的事早忘了個干凈。
外出的這一年不過是他自己出門游玩了,但在一條條人命面前,她已經無意去糾結他到底有沒有存著心思幫她,彼此到底算不算朋友。
他這樣草菅人命的思想,才真正讓她怒意勃然。
“不過幾個凡人而已。”敖丙真的不當回事,他只是笑了一聲,“螻蟻之命,我何須補償。”
“——你出去!”
小青尋徹底被激怒,她猛地推了他一把,卻被他輕而易舉抓住手。
“哪吒真的不在嗎?”他又問道。
她怒喝他,“你管哪吒在不在干什么?你快離開我的屋子!”
他不提哪吒還好,一提,她就順著他的話想到了他被哪吒抽龍筋的事,以前擔心,現在真是一點不擔心了,甚至她有一刻失了理智,希望最好快點發生。
太荒唐了,東海設宴,一場紙醉金迷,乃至忘了給人間降雨。
人命在他們眼中如此不值一提,憑什么他們的命就金貴,凡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你最好趕緊回東海降雨,要是還不降雨,等哪吒回來了,我一定會告訴哪吒,讓哪吒去東海找你,或者直接讓他去天庭參你們一本——”
理智被憤怒徹底掩蓋,很容易被點燃的小孩開始了口不擇言。
盡管她也清楚抽了敖丙龍筋對誰都沒好處,哪吒也不可能去天庭參他,但至少能算一點恐嚇,讓他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性。
可她到底太沖動了些。
敖丙冷笑了一聲,他捉著她的手腕不肯放,忽然打斷了她的話。
“你曉得么?我本來是真把你當個玩伴,畢竟你口中的異世界倒也有趣,閑來聽聽解悶很不錯,所以,并不想將你牽扯進來。”
“可你太不識好歹了。”他冰冷地看著她,“那個叫哪吒的無名少年,他也是個危險人物,本來我想對他用迷藥,誘他入東海,如今我改主意了——”
“對你用也是一樣,他肯定會找來東海,待他心神大亂,便是我東海徹底鏟除這個隱患之日。”
小青尋大驚失色。
別說她了,就一直看著的時青尋也驚呆了。
一邊不可置信,一邊又覺得就是如此,不然為何重生后頭一次見敖丙,她就心存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提防,乃至在之后的許多次,自己從未信過他。
——存在即合理,一切便源于千年前。
敖丙一抬手,迷藥散發在空中,小青尋很快陷入了黑暗,被他扛上肩頭。他沒有多猶豫,便帶著小青尋跳去了東海。
*
時青尋這次沒能如愿從小青尋的意識里剝離出來,她的眼前同樣變得一片漆黑。
就在她以為這個夢要醒了的時候,光明重新落在眼睫上。
顫了顫眼皮,睜開眼,她看見了正一言不發盯著她看的素袍小少年。
還在夢里,這是哪吒。
她下意識想要開口喚他。
過去多久了?他回來了?余光瞥過四周,時青尋忽然覺得有一絲不對勁,果然此刻他們兩個都在海底,但是……
她還沒來得及繼續觀察四周,忽然聽見自己正冷冰冰道:“你回去吧,我與敖丙說好了,他會帶我回家。”
少年垂著眸,他的唇微微顫動了一下,可并沒有開口。
“畢竟這事我先與他約好的,你若無事。”她聽見自己仍在說著,“便回去吧。”
這下,哪吒總算有了些明顯的反應。
他抬起眼睛,烏眸沉沉,看上去冰冷至極,可仔細看,一下就能捕捉到他眼底的一絲哀傷與無措,他道:“我…我要回哪里去呢?”
天庭沒有他真正的家,他也已經從乾元山出師,若是青尋也要離開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看似廣袤,卻當真再也沒有他的容身之地。
小青尋眼中有一絲動容,可是很快,動容被冷漠所取代,“我如何曉得?你從哪兒來,便回哪兒去。”
“……”
“要不然……”她被迷藥有意控制著,說著自己根本不想說的話,眼底洇出一絲惶恐。
可海浪粼粼,海底的璀璨珊瑚與碩大珍珠反射出絢麗的光茫,視線變得朦朧起來。
哪吒看不清她的神色,她也看不清哪吒的神色。
唯有聲音清晰入耳,她聽見自己一字一頓道:“你去東海海溝吧,那兒一個人都沒有,很適合你這種孤身一人、無家可歸的可憐蟲。躲在那里,就算難過,也沒人會瞧見。”
時青尋在旁邊聽著,心里頓時起了一絲怒意。
她知道這不是她原本想說的話,指使這一切的都是敖丙,因此她的憤怒在不斷放大,憤怒讓她下意識望向東海海溝,那兒很好察覺,就是東面一片極幽深的區域。
但是才看了一眼,她有些愣住,驀地反應過來為何剛開始覺得這兒不對勁。
在天庭當職了也有些年頭,對天仙們會用的一些專屬術法,她也算有了一定了解。
肉眼凡胎瞧不見,還不太懂天仙術法的哪吒,或許也看不懂那靈力的涌動意味著什么,但她十分清楚——那是專門用來散去神仙修為的法陣。
“你希望我去那兒嗎?”便是這時,哪吒開口了。
如果沒有最后那個“嗎”的語氣詞,或許會更像一句質問。可是他加上了,而且語氣輕且帶著顫抖的哀求。
更像一句尋求“是”與“否”答案的問句。
時青尋的心猛地一跳,轉頭看向哪吒,可是海浪太深,仍舊瞧不清他的神色。
這個還不怎么與人打過交道的小少年,比之千年后的哪吒,更加像一張純白無暇的紙。
他根本不懂得所謂陰謀詭計,看不明白所有彎彎繞繞。
“是啊。”時青尋聽到身旁的自己如此道。
第102章 百年好合
哪吒忽然輕笑了一聲。
“是因為敖丙?”他追問起來,這次的語氣聽不出喜怒,可冷淡的音線卻很好猜到他的心事。
小青尋受敖丙控制,自然不會這樣回答:“當然不是……”
少年已然背過身去,海水掀開波浪,轉瞬成為濤濤的浪,他的身形靈越,如鬼魅一般很快消散在蔚藍的海中央。
“喂——”屬于敖丙控制的慌亂只有一刻。
小青尋似乎想攔著他去找敖丙算賬,可是很快,心覺哪吒可能真的要只身赴海溝的恐懼感便籠罩著她。
意識在這一刻徹底回攏。
她不顧一切地想往哪吒的方向游去,可敖丙只是給她使了一個避水訣,并不能真的讓她學會游泳,一切看似只是徒勞,這令她剎那間著急無措到了極致。
時青尋幫不了小時候的自己,可她看著哪吒離開的背影,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這個少年,他或許是不懂得陰謀詭計。
可他懂得人心險惡,人性本惡。
自出生起就幾乎沒有感受過什么善意的人,他很容易感知到別人的惡意,很快就會對此給予反擊。
他還是生來有神通的神。
海溝所謂的困仙陣在他眼里不過是不堪一擊,根本不需要踏入其中,乾坤圈從他手腕上飛出,漆黑幽僻的海溝登時掀起滔天巨浪。
于激浪翻騰中,他徒手捉住了那條為非作歹的龍。
許是怕傷到還是凡人的小青尋,他將混天綾給了她,就捉著敖丙的龍角飛身往天上去。
時青尋看了眼小時候的自己,見這里暫時沒有安危,也打算追著哪吒和敖丙而去。
不過她又感覺自己忽視了什么,回過頭看著小青尋一副怔愣的表情,想著小時候的自己這會兒或許是嚇到了,沒再多想,飛上了天穹。
“知道么?”飛上天,正趕上小少年捉著青龍的角,冷漠地坐在它身上。
青龍一聲龍吟響徹云霄,但很快被白衣少年用力扯著龍須,不敢再叫喚。
少年這才繼續說道:“近來我出了遠門,是去幫青尋找回家的方法。”
“可她卻說,她要與你一同回家。”沉默了一會兒,見青龍瑟瑟發抖著不敢吭聲,他冷笑起來,淡聲道,“你也配嗎?”
“這一路上,我有諸多所見所聞。”不等青龍反應,哪吒又道,“海內無雨,凡人祈求上蒼,以身祭祀,以最后那點用來活命的存糧祭祀,可天并不應。”
“不止天不應,本該司云布雨的東海也不應。”他提溜起敖丙的龍角,輕聲問他,“你死了?裝聾作啞,為何不應?”
“哪吒,這關你什么事?”化為龍身的敖丙,他的聲音聲如洪鐘,振聾發聵。
可在哪吒聽來,這不過是一條小蟲的垂死掙扎。
“是不關我事。”他漫不經心開口,“可是我忽然有些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你為何配當個神仙。這世上的神仙,又有幾個配當神仙?”再度開口,他的語氣仍是風輕云淡的。
其實,真沒那么多理由。
時青尋就在不遠處看著,她靜靜觀察著哪吒的神態,這一刻,像是相處已久的默契,也像她很早之前的猜測,她忽然明白了過來——
這個生來為仙的少年,十幾年的囚禁,反而讓他懷揣著一顆還不曾被濁世浸染的心,他比任何人都要純潔剔透。
沒有那么多必要非要的理由,沒有那么多即是非是的原因,他只是在凡間目睹了這一場人間疾苦。
于是,他想做便做了。
“讓我看看吧。”
隨著少年話音落下,不知如何憑空變出一把短刃,他目色決絕而冷漠,眼眸未眨一下,利落地劃開了巨龍厚重的龍鱗。
狂風暴雨驟然而至。
海水瘋狂掀涌著,雪白的浪花激濺在海崖邊,但這樣的浪壓不過一望無際的大海,在陰沉天色下,目光所及,海天相接,全都變成一片濃黑可怖的模樣。
青龍發出一聲尖銳的嘶鳴,劇烈扭動著,卻怎么都擺脫不了騎在它身上少年的桎梏。
饒是這樣陰沉的天,暴雨暈染了層層疊疊的迷蒙,少年的白衣卻依然亮如白雪。
“看什么?”敖丙驚恐地扭曲著,吶喊著,“你要看什么?”
哪吒輕笑了一聲。
鮮紅的血液,隨著薄刃毫不留情地劃開痕跡,噴薄揮灑在天際。
那些血線又像是鮮亮濃稠的混天綾,始終相伴在少年的身側——相伴而生的法器,生來而為的宿命。
他終究會屠龍,因為他是哪吒。
他緩緩道:“看看你有沒有一顆純善之心,若沒有,怎配做個神仙呢?”
言罷,少年殘忍地剝開了它的皮,抽出了一根柔韌而波光粼粼的龍筋。
敖丙的扭動越發激烈,空中響徹著慘叫聲。
哪吒皺了皺眉,用龍筋將他捆住,而后干脆利落地以那柄并不起眼的短刃,剖出了他的心臟。
霎時,灰蒙蒙的天色徹底被照亮。
海天一色,不過這次是龍心在散發著極為璀璨的光暈。
短刃被哪吒毫不在意地丟棄在海里,微小的兵器被雨中的光線折射出寒光,他只是托著敖丙的龍心,端詳了好一會兒。
“晶瑩剔透,看上去倒是純凈無暇。”他無視敖丙的痛苦,又看出敖丙似乎松了口氣,仿佛以為他會放過他。
哪吒淺淡地勾了勾唇,“——只可惜,我心覺你本不配做個神仙,所以,還是將它丟了吧。”
他隨手將那顆龍心丟去了遠方。
隨之敖丙怒吼著:“我一定要讓你付出代價,你這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煞星,沒爹娘養的雜種!”
哪吒的眸子驟然沉了沉,“是么,憑你?”
海浪仍在不斷激蕩翻騰著,如漆黑的墨水,詭譎而可怖。
海面尚且如此,海底更是天翻地覆,他將法器留在了海里,乾坤圈并不會滿足只是搗毀海溝的法陣而已,但混天綾已然順著他的心將小青尋好好送上了岸。
耳邊有很多嘈雜的聲音,敖丙接連不斷的怒斥,凡人們對大雨終至的歡呼雀躍,還有小青尋迷茫的一聲“哪吒”……
一剎那,他與她對視上,眼中的冷意便消失殆盡。
“——恐怕不行了。”他壓低聲音,對著已然靈力渙散的敖丙嗤笑著,“現如今……你連帶尋尋回家,都做不到了。”
沒有了龍心的青龍,與一條將死的賴皮蛇沒有區別。
敖丙靈力盡失,從天空重重墜下。
哪吒從青龍身上起身,海水激起一層重物落下的巨浪,而他看著隔著一片海的小青尋,只想往她身邊去。
*
有露珠滴落在她的頸間。
時青尋驚醒。
抬頭看好似還是昏暗的一片天色,她怔了怔,又反應過來是另一片蓮葉長得太大太高,已經伸頭到她的蓮葉床上了,露水也因此滑落在她身上。
她隨手撥開,坐起身來,只覺心煩氣悶。
氣死了氣死了氣死了,好一個敖丙,做的都是什么事。
下藥挑撥不顧人命,無情狂妄油膩升天,每一條都精準戳中她的雷點——真的是要氣死人了!
她還在回憶著夢境,甚至心里胡亂想著,這要是在看電視劇,她一定早就義憤填膺破口大罵“殺了他,現在立刻馬上,啥也別管,先殺他再說”。
可這不是電視劇,這是真實發生過的回憶。
時青尋漸漸冷靜下來,又想到,哪吒應該是不曉得敖丙那個家伙剜了龍心還能活的,不然,他恐怕真不會那么輕易放過對方。
如今看來,不知這究竟是好是壞。
若當年,他真的背上龍命,佛祖還會助他重生么?
她的心很紛雜,還好沒過多久又重新鎮定下來,想那么多曾經沒意義,曾經只是回憶,早已過去,誰也改變不了。
但至少,現在他還好好在她身邊。
深呼吸一口氣,時青尋打算起身,忽然聽到了熟悉的小奶音呼喊:“青尋,在瑤池吧?”
天色大亮,所以他的聲音還挺嘹亮,瑤池的小仙子們見他來過好多回,對他大鬧天宮的印象早已淡去,外向友善的猴很容易受人歡迎,仙子們紛紛與他打招呼。
這導致他走得慢了一點,時青尋站起身來,朝他走去,“我在呢,猴哥。”
天上睡一覺的事,凡間就過去了小半年,時青尋曉得他們應當已經離了女兒國,就是不知后頭是去哪里了。
——九九八十一難真的太多了,全都按順序記一遍,她還真記不住。
孫悟空終于脫離了眾仙子們的友好包圍圈,一下蹦跶過來,眨了眨眼睛,“青尋小妹,我們到火焰山了——有沒有覺得這個地名很耳熟?”
時青尋愣了愣,竟然是火焰山。
心知猴哥的話是表達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他曉得時青尋會知道,她也沒裝傻,環顧四周沒見著人,于是壓低聲音道:“那你借到芭蕉扇了嗎?”
孫悟空擺了擺手,他好像有點抑郁。
“本來是借到了的……”他呼出一口氣,“可是又被牛魔王騙回去了,倒是讓我想到了一樁事。”
他已經見完牛魔王了,時青尋回憶著劇情。
孫悟空三借芭蕉扇,第一回是直接上門去找了鐵扇公主,可鐵扇因為紅孩兒的事對孫悟空沒好臉色,把孫悟空扇到了小須彌山。
好在因禍得福,孫悟空從小須彌山得到裝備“定風丹”,再度前往芭蕉洞,這回變做小蟲子鉆進鐵扇肚子里,結果只得了把假扇子,把火焰山的火勢扇得更旺了。
第三回,孫悟空化作牛魔王的樣子,終于得到了真芭蕉扇,卻被牛魔王騙了去,然后和牛魔王打了起來……
——其實,也不需要回憶太多。
時青尋抬頭看著眼前猴哥略顯失落的神色,憑借彼此相處的熟悉程度,她一下猜到了。
“你……”她心情復雜,“猴哥,咱人緣好,朋友多得很呢,不差他一個……是吧?”
她記得,牛魔王根本沒顧及昔日的結拜兄弟情,兩人打得還蠻兇的。
只是這西行一路,或者說早在五行山的時候,孫悟空都沒覺得兄弟沒來看望他有什么大不了,覺得他們都是明哲保身,是件好事。
他心里一直都惦記著和牛魔王的結拜交情。
因這份情,后頭,不管是面對紅孩兒還是如意真仙,他都算是屢屢留手。
可這次真正見面,恐怕……一切感情都破碎了。
時青尋喜歡將語氣放得很平和,她的聲音本也不尖細,是溫潤微沉的音色,娓娓道來的時候總是很容易安慰到別人。
孫悟空點點頭,心情好了些,“你說得對,俺老孫現在有師門一大家子呢。”
“是啊。”時青尋道,“人要往前看,前路肯定坦蕩光明。”
孫悟空道:“是啊,猴也要往前看噢。”
兩人目光相對,相視一笑。
“對了,猴哥,你來是找我有事要說吧?”時青尋心里隱有猜測,又有些遲疑。
按照這一段的劇情進度,猴哥好像是上天來找眾神仙幫忙了。
她記得有哪吒。
但除了哪吒,時青尋頓了頓,在這個世界里,或許還有一個人能幫到猴哥……
“是啊。”孫悟空向來干脆直爽,他不賣關子,“先前你不是答應了紅孩兒幫他了卻心愿么,依俺老孫看,這便是菩薩說的時機了。”
她就是這個想法,但她看了眼猴哥,“紅孩兒說的是他要殺了他爹……”
孫悟空是心軟的神,還很護短。
哪怕現在看來這些事成過去的交情了,她也擔心他會難過的。
畢竟,牛魔王真是被他常掛念在嘴上八拜之交的義兄。
——雖然她是覺得拋妻棄子的牛,是沒啥好值得同情哦。
“究竟會如何,俺老孫管不了。”孫悟空只是擺了擺手,他竟是真看得開,“與牛魔王曾結拜是一回事,他自家事又是一回事。”
“如今他翻臉不認人,而俺老孫準備找幫手來重奪芭蕉扇,更是另外的一回事。”他道。
每回事合在一起看都和牛魔王有關,但都是單獨拆開的事。
大家就,就事論事。
時青尋竟然還真明白了他的意思,正色點了點頭,“猴哥說的是,高見。”
孫悟空笑了聲,“那我們這就出發去珞珈山?這回事是你應了紅孩兒,俺老孫不好單獨去,那小孩兒可烈了,俺老孫與他說不來幾句話。”
時青尋感覺不太對,下意識往云樓宮的方向看了眼,“這就走?要不先去找哪吒吧。”
“找他作甚?他的傷如何了,俺老孫以為他還在養傷。”孫悟空問著。
是,哪吒是在養傷,不過皮外傷應該還好,他回天庭的時候,其實已經痊愈的差不多了,但她昨日不放心,所以叫他回去多修養修養。
“啊……不該找他嗎?”時青尋覺得應該去找他。
“有俺老孫,還有紅孩兒,若你想打也可以打。”孫悟空估算著敵我戰力,最后得出結論,“不一定要小蓮花了。”
時青尋頓了頓,還是堅持道:“還是要去找他一下,我們和他一起去珞珈山吧。”
“哦?”這下孫悟空察覺出了一絲貓膩,看了看她微紅的臉色,笑著道,“有什么非要他去不可的理由?”
時青尋忽然輕咳了聲。
啊,這么一想,終于還是到了…要和身邊朋友挨個說自己談戀愛了的環節。
“咳。”
不自在只有一瞬,她還算干脆,不過是第一次宣布這個消息才有點緊張。
“我…我和哪吒在一起了,我覺得我要他陪我去,呃,他要陪我去,不對,總之我倆最好一起去。”
孫悟空忍俊不禁:“哈哈哈哈。”
時青尋:……
丟死人了,自己竟然連話都沒說利索。
“恭喜啊。”看出時青尋的窘,猴哥是善解人意的猴,他很快接話,風輕云淡想將她這點尷尬化解了,“恭喜你們修成正果,百年好合,呃,千年好合,不對,萬年好合……”
時青尋:……
最后,彼此都哈哈大笑起來。
第103章 父子對決
稍微過了一會兒,時青尋就與頭一次談戀愛起初的那點難為情化解了,她和孫悟空解釋著。
“哪吒他一個人在云樓宮呢,我還得去看看他傷怎么樣了,他受著傷我走掉,肯定不好。”
總是獨來獨往的少年,一直以來,她聽到天庭的傳聞亦是如此。
他幾乎不與任何人打交道。
千年前他就那樣孤單,可至少她和他還相伴過一陣子。千年前還是……好在,如今她也能與他相伴。
孫悟空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耐心,畢竟火焰山沒有妖怪出沒,只是很難行路,這點他還是安心的。
他順著時青尋的話道:“是是是,畢竟現在你倆好上了,得出雙入對的才行。”
時青尋又有點難為情了,“呃,這……”
“上回,小蓮花那樣拼命的護著你。”孫悟空忽然正了神色,與她交談著,“俺老孫心里也徹底有數,他是真的很喜歡你,在一起也好,反正你倆總會在一起的。”
時青尋沉默了一會兒。
良久之后,她輕笑了起來,“我知道,我也很喜歡他。”
是真的很喜歡他。
喜歡的感覺早在很久之前,就無知無覺流淌在她心間,乃至真正確認自己心意的那一刻,她所有覺得自己要考慮的、要慎重的,都沒那么重要了。
猴哥曾經說要她慢慢來,現在也不這么說了。
金吒囑咐她不要那么快做決定,不要讓自己最后陷入兩難的境地,她也沒有再聽了。
時青尋覺得自己一向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很多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說放下也就真放下了。你不肯說,那我也不愛聽,你非要糾纏,那我會直接離開。
唯獨對哪吒不是。
吵架了會惦記,會想重新去找他,會思考他為何會這樣想,遇到什么事了也會第一時間想到他,會想要主動靠近他,會總在心上留下他的位置。
很多很多次,她不再避開他的靠近,甚至希望他靠近。
哪怕他真的會黑化,在起初的恐懼驚慌之后,回過神來,想的也不過是他不該是這樣的人,他不會傷害她。什么樣的惶恐,也沒有抵過深藏在心底的想法。
要告訴他,自己喜歡他才可以。
既然是內心的想法,堅定了這個想法,所以就這樣做了。
或許千年前就是如此想。
——在青云洞,看見他的那一刻,她也是這樣想的。
孫悟空似笑非笑看著她微紅的臉色,輕笑著:“那就走唄,去找你的小蓮花,小妹?”
好像又被調侃了,時青尋又輕咳一聲,但這次沒怎么難為情了。
兩人一同走到云樓宮,她習慣性往里頭飛了一朵小蓮花,此刻看著很像是她和哪吒特有的聯絡方式,因為沒過多久,里面也有一朵小蓮花飛了出來。
小蓮花飛在空中,傳出哪吒的聲音:“等我。”
給孫悟空看傻眼了,他撓了撓頭,轉頭問時青尋:“云樓宮這么大?他要走很久么?還得專門傳個信出來……”
話音未落,面色看著紅潤了許多的白衣少年,從大門處走了出來。
看到他的那一瞬間,時青尋心里有點不是滋味,思及方才夢中所見,她很想現在就告訴他——
不是那樣的,她從來沒有想說那樣的話。
就算她要回去,如果能帶著他回去,她一定會帶他一起回去的。
但此刻,彼此之間還有個第三人。
而且哪吒還不知道她正在恢復記憶的事,她想找個妥帖的機會告訴他。
孫悟空:……
搞不懂,單純的猴王真的搞不懂小情侶的小情調。
三人見面,拋開藏匿的情緒,當下他們再次商討了一番這件事后,決定分頭行動,時青尋和哪吒去珞珈山找紅孩兒,孫悟空則是先去摩云洞將牛魔王引出來。
無人有異議,很快就都行動起來。
于仙人而言,南海很快就能到達,何況是有心要快,沒有幾句話的功夫,哪吒這次是用風火輪帶她疾馳。
一至珞珈山,時青尋和門口的大熊打了招呼,很快,神色慵懶的紅孩兒就被傳召而來。
紅孩兒一眼看見了哪吒,南海碧色蕩漾,青與白交映,哪吒與時青尋并肩而立。
“喲。”紅衣明艷的小少年一挑眉,眼神來回在他二人身上掃視,“還真倆人一塊兒來找我了?”
哪吒有些不明所以,不知時青尋先前和紅孩兒說過什么,時青尋低聲與他解釋了一句。
這次無意與紅孩兒耍嘴炮,時青尋開門見山道:“隨我走,打敗牛魔王的機會來了,孫悟空需要你幫忙。”
紅孩兒立刻正了神色,“真的?孫悟空不是可看重和牛大力的兄弟情分么?他能下得去手?”
火云洞前,孫悟空除了變做牛魔王后,誆了紅孩兒喊了兩聲爹,其他時候,他都以紅孩兒的干叔叔自居,并因此數次留手過。
時青尋反問紅孩兒,“孫悟空看重,牛魔王他看重嗎?”
紅孩兒一下明白過來,他冷哼一聲,抄起槍便喊:“這就走!”
南海的水汽很重,空氣間彌漫著一層朦朧霧氣,可紅衣少年的眸色清亮,燃燒著灼灼怒火,竟好似一下驅散了迷朦潮霧。
哪吒忽然牽住了時青尋的手。
許是心里覺得時青尋盯著紅孩兒看了太久,他心里并不高興。
像一種早就有的默契,時青尋還真猜到了身邊的這個少年在想什么,她自然地回握住他的手,這下反倒惹得他一頓。
“怎么了?”時青尋輕笑,轉頭看他。
哪吒有些錯愕,想說話,最后卻只是輕咳一聲,他垂下眸,淡聲道:“走吧。”
平淡的兩個字,可他白皙如玉的耳尖已悄然紅了。
時青尋看著他,一下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可是手都牽住了,又松開會更尷尬,只好佯裝若無其事繼續牽著。
紅孩兒看了他們兩個一眼,“呵。”
不過,此刻的紅孩兒無意去糾結這些事,他比任何人都急,離開南海的時候又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
“菩薩竟然真未攔我……”他喃喃自語。
手腕上的金箍毫無動靜,真就這樣平靜地飛離了南海,桀驁不馴的少年似乎特別容易對這種小細節觸動。
時青尋看出他心緒變化,隨口接話:“菩薩的修為和心境非常人可比,我們……”
當時,她也對觀音大士攔住紅孩兒的行為感到不解。
現在想想,還是她道行尚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心里的思緒被猛地一打岔,原是紅孩兒在猖狂大笑著,“好你個菩薩,還賣我關子。今日,既然給小爺我這個機會,我必把牛大力大卸八塊不可!”
時青尋:……
果然,還得是你,紅孩兒。
紅孩兒曉得摩云洞在何處,很快,在紅孩兒的帶領下,他們幾個便到了目的地,一眼便看見已經和牛魔王打了起來的孫悟空。
“時青尋。”紅孩兒驀地回頭,神色莫測看著她,“先前你說過會幫我,幫嗎?”
時青尋正在觀望戰況。
孫悟空與牛魔王打得不可開交,二人甚至顯出了真身法相。通體雪白的牛真身兇悍無比,也巨大無比,頭如峻嶺,眼若閃光,兩只牛角此刻看來利得似真正的尖刀。
猴哥也是,毛茸茸的身軀不再可愛,而是眼睛猩紅,獠牙又尖又利,嘖,但是有種痞帥。
聽到紅孩兒驟然發問,她頓了頓,看向他,“是,但是……”
哪吒先前就答應了會幫忙,此刻雖然人還在她身邊站著,數樣法寶已經先行登場預熱。
孫悟空加哪吒,再加上紅孩兒,她感覺她好像不太需要上場了。
“我不管。”紅孩兒挑眉,打斷了她的話,“你答應了的事,就得說話算話。”
哪吒聞言也轉頭看來,微微皺眉,冷聲道:“牛圣嬰,注意言辭。”
哪吒竟然還知道紅孩兒的大名,時青尋有些詫異。
紅孩兒也看向哪吒。
哪吒算是打敗過他的人,紅孩兒本性囂張,可還算會審時度勢,最終只是冷哼一聲,低聲道:“我們三個一起上,難道還護不住她嗎?”
小孩就是小孩,一點事會一直記著。
時青尋想了想,其實自己也有點躍躍欲試,牛魔王看上去是個勁敵,練練手也可以,于是她開口:“我覺得也不是不行……”
怕哪吒不肯答應,她補充了一句,“要多實戰,才能有進步的,不是么?”
夢境里的自己只是個凡人,面對敖丙都毫無還手之力,一想到自己因為迷藥的緣故說了那樣的話,她就覺得不甘,此刻面對哪吒,還有一絲愧疚。
那幾句話,她心知彼時一定刺痛了哪吒的心。
“好。”意外的是,哪吒看了看她,竟然很干脆答應了。
時青尋怔了怔。
大家不再多言,尤其是紅孩兒,他已經按捺不住殺心,瞧準一個合適加入戰局的機會便飛身而下。
*
這一戰,說起來其實是輕而易舉。
孫悟空眼瞅著牛魔王已經倒下,紅孩兒卻仍舊揮□□去,孫悟空的手頓了頓,最終沒有阻止。
回過頭,看見小兩口正在無知無覺地秀恩愛。
哪吒正站在時青尋身后,他的手覆在時青尋手上,正在教她操控乾坤圈的方式。
孫悟空:……
“還有妖怪嗎?”見他二人仍舊沉浸,孫悟空撓了撓頭,似笑非笑。
乾坤圈飛進時青尋手里,聽出孫悟空的言外之意,她臉色紅了點,輕咳一聲:“咳……結束了。”
哪吒卻不覺得這樣若無旁人有什么。
他再次握著時青尋的手,將乾坤圈甩了出去,看著飛在空中散發著靈光的金圈,忽然,壓低聲音對時青尋道:“學會操控我的法器,往后,用它們來控制我。”
“……不要讓我有任何可以傷害你的機會,一次都不要有。”他顫了顫眼皮,“我不想。”
時青尋有一絲錯愕。
看起來那件黑化的事,他比她還耿耿于懷,一時間,她心情有些復雜。
好一會兒后,她忽然道:“對不起,哪吒。”
哪吒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惶恐,好像唯恐她要說出什么不好的話,“怎么了?”
“不是不是,你別多想。”時青尋一看他這表情,就好像猜到了他的心事,他好像很害怕會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
“我是想說……”哪吒的手心正覆在她的手背上,鬼使神差地,她用另一只手,覆了上去,“千年前,在東海中說那些話,并非我本意……”
本來想晚些時候再交代的,底下還在打架呢。
但這一刻,她就,真的很想說。
哪吒看了她一會兒,他的眼神茫然錯愕了一瞬,旋即好似立刻反應過來,他輕抿唇,很快打斷她,“我知道。”
千年前的時青尋只是個凡人。
她很容易被一些手段陷害,迫害,她無力反抗,無力還擊,他都清楚。
所以他愿以佛蓮換她新生,他希望重新回來的她,可以再也沒有這些憂慮。
在如今,日復一日的相處中,他漸漸想明白了。
但他曾對她的怨,并不只是因為那日。
“嗯?”戰局并未結束,地動山搖,撼天動地的響聲蓋過了一切聲音,孫悟空方才竄過來又跑了,此刻再回來,依稀只聽見前頭幾個詞,他詫異地看向哪吒,“什么傷害,傷害誰了?”
時青尋搖了搖頭,解釋著:“沒什么,哪吒說戰局要結束了。”
收拾好心情,她看向云下。
幾乎成為廢墟的積雷山前,煙霧彌漫著,紅孩兒正不管不顧地將□□進了牛魔王的胸膛。
這已然是一場父子間的對決,他們都沒再插手。
“你這個濫情的妖怪,無情無義,你不配為我父!”紅孩兒的眼眶紅得嚇人,也不知是殺紅了眼,還是情緒上頭,“生我卻不養我,此刻也不必惺惺作態哀求我,你我之間沒有情分!”
時青尋心知,紅孩兒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他不會留手。
而有些出神的哪吒,聽了紅孩兒這番話,也不由得向云下看去,他看了很久。
良久之后,一切結束。
時青尋察覺哪吒的情緒有些不對,她喚了他一聲,“哪吒……”
紅孩兒的經歷和哪吒有幾分相似。
同樣是無情的父親,一個是拋棄幼子,一個是囚禁幼子……時青尋忽然想到了點什么,遲疑問道:“哪吒,你的母親呢?”
她很早就想問了,畢竟不管是神話故事里提到過的“殷夫人”,還是現實里,總之他肯定得有個母親。
可哪吒從未提過,她又怕這也是哪吒心中的禁區,從前沒確認關系時,也心覺不太好去追問這有點私密的事,所以遲遲沒有問出口過。
如今問了,哪吒沉默了一會兒。
“唯有出生時,我見過一次母親。”他似乎在回憶,可是回憶太空泛,最后的回答有些蒼白,“李靖要將我囚禁,母親不肯,又無力與他抗爭,最終離開了云樓宮。”
他對母親的概念更加模糊。
習慣了孤獨的少年,漸漸也對親情徹底失望,他并沒有想過去找自己的母親。
聽上去,和紅孩兒的經歷更像了,時青尋頓了頓。
“尋尋。”哪吒卻沒有再多說什么,也收回了看向云下的視線,“走吧。”
對于這個話題,他表現得異常平靜,也異常冷漠。
時青尋頓然有感,事實上,哪吒對所有關于親情的話題都一樣冷漠,上回在金兜山捉弄李靖歸捉弄,卻不曾有太多的不甘和怨。
紅孩兒還想著要報仇,他卻早已不這么想。
對于那些人,心底里,他都已經看做了陌路人。
世間盡是可憐人,總有說不完的可憐事,可每個人的經歷又是不一樣的,并不能單純去說誰和誰像。
時青尋牽住了他的手,她壓低聲音,用唯有他們二人能聽到的聲音道:“沒關系,往后,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她心里真的是這樣想的。
而且,好像這個想法,很早很早就生于心中。甚至帶有一點遺憾終于可以彌補的心滿意足。
哪吒步履微頓,旋即,輕輕收緊了握住她手的力度。
“是因為你在我身邊……”他輕嘆了一聲。
時青尋沒聽清,“什么?”
少年搖了搖頭,只說沒什么。
這一刻,他的心在顫動,又似乎很安然。
他恍惚想著,或許曾經還有對親人的恨,還有怨,可是當她終于回來,當她一直在他身邊,所有的痛苦都會因此消弭。
紅孩兒重新回來了,他收了槍,臉上還濺著血痕,幾乎滿頭滿臉都是血,將他明艷的紅衣染得深沉,又更加刺目。
刺鼻的血腥味倏然間彌漫在空中,時青尋皺了皺鼻子,像一種條件反射,她非常不喜歡血腥味。
她下意識往后退去。
見她如此,紅孩兒哈哈大笑起來,雙手環胸,“你這是干什么啊?時青尋,難不成看到我害羞了——”
“喂,你別亂說!”溫情很容易被這小孩打岔掉,她略微不悅地警告他。
“不是害羞就好,還不快介紹下你旁邊這位?”
“什么啊?”時青尋有些懵,沒聽懂他的意思,皺了皺眉,“我旁邊不就是哪吒嗎?”
紅孩兒挑眉,他的表情實話說很欠揍,但趕在哪吒神色冷下來之前,他又道:“哦?僅此而已嗎,不該是你的情人,你的郎君,你想與之相伴一生的人?”
時青尋:……
哪吒真的差點就要開打了,然后發現竟是友軍。
“你、你又……”看出來了?
時青尋儼然忘了,此刻她還和哪吒牽著手。
“我說了,我并非不通男女之情。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們一來珞珈山我就明白了。”紅孩兒挑了挑眉,“說來肯定比你還懂,你們親了沒?做了——”
時青尋大驚失色,要去捂這個皮小孩的嘴。哪吒比她更快,混天綾一把蒙住對方的臉。
第104章 秀個恩愛
不是,誰會剛殺完爹后笑嘻嘻開始問別人八卦啊!
不愧是你——紅孩兒。
時青尋真的很想扶額,趕在紅孩兒還想再次開口之前,她果斷先一步承認:“對對對,在一起了,我們很好,今日正式官宣,其余的不便回答,感謝關注。”
紅孩兒:?
沒太聽懂時青尋半古半潮的話,發覺哪吒在盯著他,紅孩兒輕呵了一聲,沒再追問。
孫悟空剛問鐵扇公主要芭蕉扇回來,正趕上這一出,又超級捧場地說了一遍“恭喜啊”,而后問時青尋:“小妹,要不要去火焰山玩玩?”
時青尋連忙道:“去。”
她還要去找敖烈一趟,她沒忘了這事。
回頭看了哪吒一眼,哪吒沒有異議,紅孩兒也嚷著要去,只是才說完,身上的金箍開始散發熱度,他神色未變。
“該死。”紅孩兒嘖了一聲,“菩薩怎么知道我想跑?”
時青尋:……
孫悟空笑嘻嘻安慰起這個曾經的賢侄,拍了拍他的肩膀,“氣都解了,快回去吧。”
紅孩兒哼了一聲,并不買賬,“你試試天天待在山上出不去的日子?”
“俺老孫從前就日日在花果山逍遙,不需要去別的地兒。”孫悟空面不改色道。
“哼。”紅孩兒知道肯定不是如此,“你若真不出門,又怎會認識牛大力。還是你取經好,能到處玩——要不我去和菩薩說,咱們換一換?”
孫悟空愣了一瞬,壓低聲音與他道:“你當真愿意換?那可真是好極,俺老孫不瞞你,我那師父成天念叨來念叨去,念得俺老孫頭都疼了,正好,你去聽他嘮叨……”
“不要不要。”紅孩兒搖頭,聽完后連連拒絕,“我最怕嘮叨,無福消受,罷了,還是你享這個福吧。”
從小沒爹娘管的小孩兒,一方面是真覺得自己缺少關愛,可另一方面也自由自在慣了。
紅孩兒曾經也是一方山大王,向來都是他吩咐別人,沒有別人吩咐他的道理。哪怕去了珞珈山,觀音身邊人多得很,無事也少找他。
要去聽唐僧嘮叨?那還是留在珞珈山清閑吧。
孫悟空哈哈大笑起來。
“當真如此?”紅孩兒又問了一遍。
“當然不是。”孫悟空笑著,這次是認真回答,“俺老孫師父是至純至善之人,又重情義,并不煩人——好了,好賢侄,快回珞珈山去吧你。”
時青尋聞言,轉過頭看了孫悟空一眼。
她有點感慨了,猴哥這一路是真的成長了不少,原著里也表現出來過,尤其是真假美猴王一難過去,師徒幾個算是徹底一條心了。
紅孩兒哼了一聲,這下他不再多說,又和時青尋道了個別,目光落在了某處。
孫悟空已經重新拿到了芭蕉扇——正因鐵扇公主也來了積雷山。
紅孩兒頓了好一會兒,最終只道:“不與你們多說了,我再去看看我娘親,有緣再見。”
這回,他甚至沒有執著于要與誰下回再相約著一起玩。
時青尋知道,殺了牛魔王后,他差不多都了卻了心事,只除了……
紅孩兒飛下云端的速度很快,隨著他移動的身影,她看見一向高傲的少年柔順地跪在鐵扇公主面前。
而他的母親,最終也哭泣著摸了摸他的頭。
人總是失去了才覺得珍貴,鐵扇公主究竟對紅孩兒抱有什么感情,是愛多還是恨多一點,除了她自己誰都不知道。
但愿他們母子這次也能和好吧,時青尋心道,也不好多說什么。
*
一行人這便往火焰山而去,與取經團稍作寒暄,時青尋就單獨去尋了敖烈。
哪吒就跟在她身后,她也沒有避開他的意思。
“阿烈……”開口時,她的聲音格外冷靜。
她一直是這樣的人,比起情感更相信證據,雖然心中已經覺得這事更大可能所為者是敖丙,也會來尋上敖烈多問一句,不放過一些細節,或許能得到更多線索呢?
拿出那片龍鱗,時青尋遞給敖烈,與他說明當時的情況,而后問他:“當日你離得遠,不知你可否看清了那蝎子精的模樣,可曾認得她嗎?”
敖烈怔了怔,搖頭:“不曾見過。”
“那……”時青尋盯著他的眼睛,又問道,“阿烈,你一直都沒見過你敖丙兄長嗎?”
“怎么了?”
時青尋先前也向他詢問過敖丙的蹤跡,不過他想著,時青尋自己也清楚,他這一路都跟著唐僧,如若敖丙沒來找過他,他是很難知道其他事的。
如今她卻又問了一遍,敖烈忽然有了一個猜想,“小尋,你是懷疑我兄長做了什么嗎?”
時青尋看著他的眼睛,點了點頭:“嗯。”
“兄長性情溫和寬容,他不會做什么的。”心覺時青尋對敖丙還有什么誤會,單純的敖烈連忙想為自家人說話。
時青尋仍看著他,她心覺敖烈才是那個真正溫和寬厚的人,敖丙可不是。
不過實話說,最初與敖烈相識的時候,還不知道他就是小白龍的時候,她是無端對敖烈有一種還算親近與熟悉的感覺。
——在夢里,還沒和敖丙決裂前,敖丙所表現出的也是一樣的溫和。
龍族還是有些相通的,但個體總歸是不一樣,時青尋在心里嘆息一聲。
小時候的她也曾經覺得敖丙是個好朋友呢,結果就是看錯人了。
此刻她剛想再說點什么,忽然,旁邊火焰山的土地走了過來,似乎略帶詫異:“咦,小仙曾感受到過此物所攜帶的氣息。”
火焰山的土地原本是兜率宮的道人。
因為孫悟空踢翻了煉丹爐,他受連累被貶下凡,方才孫悟空將他召了出來,給他好一通補償,此刻他還沒遁地,所以正好看見了。
時青尋微頓,將龍鱗遞到土地面前,“還請仔細瞧瞧,可有什么端倪。”
敖烈受觀音所托化身白馬,他身上好像有個什么術法,旁人并不能察覺他是白龍化身。
但這片龍鱗,是他被貶鷹愁澗之前的東西,仍存著龍族氣息。
“啊,是龍鱗啊。”土地認了出來,又看了一會兒,搖頭道,“我認錯了,這不是當日之人身上的氣息,不過……”
“不過什么?”有轉折,就是還有線索,時青尋追問道。
“不過的確有相似之處,許是同族,至少是血緣之親。”土地努力分辨著,“這龍鱗上的靈氣很濃郁,看上去是海上龍族,而非尋常江河中的龍族。”
敖烈就站在土地身邊,但土地也沒認出他是玉龍三太子。
“血緣之親么?”時青尋越發篤定自己的想法,繼續追問重點,“那人來火焰山做什么?”
“他也沒做什么。”土地回憶著當日的事,“就是丟了顆珠子進火焰山,沒留多久就走了。”
時青尋心中思緒一閃而過,忽然有些錯愕,“夜明珠?”
那顆,導致敖烈被貶的月上夜明珠。
“瞧著碩大剔透,雖是白日里,卻也有燦然青光。”土地想了想,“應當是的,不過那么漂亮的珠子丟進火焰山,即刻就被烈火燒化了。”
哪吒在旁邊一直一言不發,但時青尋猛地轉頭看他,臉色忽然有些難看。
一切在這一刻,幾乎已經是真相大白了。
敖烈也反應了過來,他臉色更是蒼白與不可置信,良久之后,他才能再次說話:“敢問土地公,那人可是眼眸湛藍,身長約莫八尺的青年神仙?”
“是啊。”土地公點頭,仔細看了看敖烈,“這位仙友,你們認得?你好似與當日之人長得有幾分相似。”
雖然事情過去了挺久,但神仙的記憶超群,土地還真記得當日之人的長相。
——就是敖丙。
這一下,氣氛呈現一種怪異的寂靜。
時青尋率先再次開口,心情很是復雜,又有一絲難受,“多謝土地指點。”
土地也看出這微妙且沉悶的氛圍不太對勁,他只是個小神仙,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不該多話,聽時青尋開口,連忙告退。
孫悟空也聽到了這邊的對話,雖然他不太清楚之前具體發生的事,卻是個極精明的猴,稍加思忖也能大致想明白,拉住土地安慰:“無事,你解開了一場誤會,做的好事。”
“……小尋。”又過了一會兒,敖烈開口了,“關于此事,我會修書一封于西海龍宮,讓親人留意敖丙兄長的蹤跡。”
時青尋沉默一刻,點頭道:“好,多謝。”
“不必言謝,本也事關于我。”敖烈怎么也沒想到,昔年被貶的事有敖丙插手。
可細細回憶,就能想起最初提議給時青尋送夜明珠的人……本就是敖丙。
關于這點前因,敖烈也順勢告訴了時青尋。
時青尋微微抿唇,表示自己曉得了,而后,她又忍不住看了哪吒一眼。
少年仍不發一語,只是在察覺她視線時,輕輕眨了眨眼,似乎在說“怎么了”。
——不是,他怎么好像并不在意啊。
時青尋頓時有些心不在焉起來,她開始思考著哪吒此刻在想什么,也有一些話想對他說,但此刻,還有一樁事沒有和敖丙表明。
“阿烈……”她再次開口。
敖烈看著她,以為她還要說什么關于敖丙的事,然后便聽到她開口道:“對了,還要告訴你一件事呢,我與哪吒在一起了。之前說好會告訴你的。”
她想盡量將語氣放輕松些,畢竟就是給朋友報個喜。
但她又確實有點忐忑,因為先前和敖烈的事,不過一下子她又想通了,要是還那樣想敖烈,那才是對不起這段友情。
“恭喜啊。”很快,敖烈給出了反應,“我本以為還會快些的。”
聽了敖烈的話,時青尋微頓。
本來是要更快些的,如果不是哪吒忽然被害導致失去理智黑化,應該從女兒國回去之后,等他養好傷,她就打算表明心意的。
不過也不差那幾天吧,反正結果都是一樣。
時青尋心知,自己雖然平時為人處事還算爽快,實際卻是個慢熱的人。她希望對待感情可以更認真慎重些,尤其她已經不是個沖動的小孩子了。
她希望這段感情能有個好結果,也會為之承擔該承擔的責任,關愛對方,給予陪伴,分享日常,還有在未來互相扶持……
因此在認定一個人之前,她會有很多考量。
她牽住了沉默不言的哪吒,不知他此刻在想什么,而后她對著敖烈笑笑,彼此的確是朋友間的語氣。
“慢一點,往好處想,也能更篤定自己心意嘛。”她道。
“也是,小尋,祝福你們。”敖烈輕笑了一聲,又看向哪吒,“哪吒太子,也祝福你。”
哪吒這才乍然回神,眼神復雜,卻當真誠懇,“……多謝。”
之后大家沒再多說什么,敖烈只說若有敖丙消息,他會傳信去瑤池,或者時青尋正好來,他便直接告知。
時青尋點頭,直接道:“我和哪吒應該會去東海一趟,我們也自己找找。”
言罷,她轉頭看向哪吒,忽然覺得他的笑有點……說不出的感覺。
有種如夢初醒的,有點快樂、又有點滿足且回味的笑。
——簡稱,傻笑。
因為他極少這么明顯表露情緒,時青尋不由多看了他幾眼,“哪吒,等會兒我們一起去東海?”
“好。”這下他倒很快接話。
*
與取經團一行人拜別后,倆人飛上了天,哪吒還在笑。
正值暮色西沉,斑斕云色嵌在天穹,余霞成綺,少年的衣袂也落了紅霞,又照在他昳麗的臉龐上。
霞光能將這個略顯蒼白的少年勾勒得更加有生機,明暉映在他的烏眸間,晶亮而澄然,也映在他柔軟的唇瓣上,只能說,美極了——但他別傻笑就更好了。
“你到底在笑什么?”時青尋忍不住問。
哪吒的笑意一頓,漸漸收斂起來,垂下眸,恢復了一派平淡,“……沒什么。”
若是告訴時青尋,他只是在面對敖烈時,聽到她親口承認了彼此的關系,忽然又一次感受到了兩人在一起的真實感……
“你……”
“尋尋,是去東海嗎?”
哪吒是在轉移話題,時青尋又盯著他的臉瞅了好一會兒,一直盯到他略不自然地輕咳一聲,她才收回視線,“嗯。”
雖然這人會傻笑,已經有點不正常了。
但至少不是黑化前那種不正常,他看上去就只是在想什么開心事而已,如此想著,時青尋沒深究。
她怎么都不會想到的——
哪吒就是單純因為在敖烈面前秀了個恩愛,爽到了。
“去找敖丙。”這個事她和他交代好幾遍了。
他去云樓宮修養前、還有剛才他傻笑前……他應該是記得的。
但頓了頓,這次她補充了一句:“還有之前答應過你的,要陪你去看海。”
第105章 一同看海
哪吒微怔,心里泛起一絲漣漪。
霞光照耀在身上,是有溫度的光,總會讓人下意識放松下來,哪怕只是傍晚的霞光,也足以叫人感到溫暖,他的唇邊很快又有了笑意。
他輕聲應了“好”,卻見時青尋仍有些遲疑的樣子,剛想詢問她怎么了,驀然聽見時青尋輕聲說了一句“對不起”。
少年微微偏頭,眸光微閃,“怎么又道歉了?”
“對不起。”時青尋心情很復雜,是啊,又道歉了。
在積雷山前的道歉是因為千年前的事,那是真的一個誤會,如今要說千年后的事,卻好像并不算一個誤會……
如今云中只有彼此,她終于可以好好與他說這事,“當初敖烈被貶下凡的事,我冤枉了你,很抱歉,哪吒。”
少年有一絲錯愕。
他眨了眨眼,心里明白時青尋一向是心軟的,特別是他服軟之時。
而他也總會忍不住用這種方式去博取她的關注,因為在認識她之前,他從不知道,原來難過會有人在乎,受傷會有人心疼,喜怒哀樂都可以得到回應。
她會因誤會了他而愧疚,但他的錯愕,是因為他仿佛并不明白她為何會…這般愧疚。
“無事。”他輕聲道,并不在意,“一點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時青尋搖了搖頭,她覺得這也不算一件小事了,他們第一次吵架就是因為這事,雖然當時她也叫他解釋了,不過他解釋的亂七八糟——
如今再想,是他慣常就不太會解釋。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真的讓她感覺愧疚的是,覺得不是單純誤會的原因是,她一直以來都覺得那件事真是他做的。
只不過后來因為種種原因,她明白了他的確該討厭龍族,他會對敖烈抱有敵意也不是說不過去——
如果她不認識敖烈,在夢里目睹了東海龍族的做派,她也會對后面出現在身邊的龍族心存提防。
直到此刻,一切才真相大白。
“真的很抱歉。”時青尋再次道,“不管怎么說,都是誤會了你,冤枉了你……”
“尋尋。”
哪吒忽然輕緩地打斷了她的話。
時青尋仰頭看他,微頓,少年的眼里依舊洇染著溫柔的霞光,讓那雙烏眸更加清澈晶瑩。
“你知道么?千年前,你常與我說‘你我之間,不必客氣’。”他輕著聲。
這句話,在千年后,哪吒掛在嘴邊很多次,時青尋不由一愣。
“我曾經不明白,我既不會客套,也不懂親切,是你教會了我如何與人親近。”他道,“如今,你我已是…更進一步的親近,又何必更加客氣呢?”
霞光黯淡了下來,天色漸漸轉黑,可少年明麗的容顏并不沒有黯然,他眼底的溫柔也沒有褪色。
“不用與我道歉,任何事都不用。”起了風,于是他替她將略微凌亂的發別去耳后,如此道。
言罷,他就恢復了平靜,還重新牽起了她的手。
兩人并肩而立,時青尋愣了好一會兒,還是忍不住轉過頭又看向了他。
——實話說,有點被他這溫柔的語氣撩到了。
這個少年,他給她的感覺總是有點怪。
時而是有點危險的,時而又是別樣無害的,他會溫柔,會包容,偶爾又會對她有著千年前的怨懟……可不管是哪種情緒,怎樣的怪,最后,她發現她都能夠坦然接受和包容。
一定很喜歡很喜歡他才對吧,所以當年為何會選擇離開呢?是無奈么。
現在的她還猜不出來那個最終答案,但總會明白,她心想著。
而且這一次,她不會再離開了。
*
雖然她沒有刻意具體說是哪一片的東海,但心照不宣的,哪吒帶她來的果然是昔年的岸邊。
此時離真正的月上中天還有陣子,佇立岸邊,哪吒思忖著,“不如先去龍宮看看?”
哪吒自己也對敖丙究竟做了什么耿耿于懷。
若說先前的冤枉和挑撥都還沒什么,可一旦當整件事好像會傷害到時青尋時,他便覺得成為了重中之重。
他已經派了家兵在下界搜尋,只是四洲四海到底極大,有些地方也不好細找,還是有些難為了。
“好。”時青尋也有點心事重重。
因為如果一個人你怎么都找不到他,就是他真的存心躲了起來,躲就代表他真做了些什么。
時青尋已經不再是千年前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東海對她而言并不難去,只是上次來,覺得自己又不認識東海的人,貿然拜訪,總歸不妥。
這次和哪吒一起,不知道為何,有這個曾經大鬧了東海的小霸王在,她反而有一種詭異的“不就去個東海嗎”的感覺。
果然,一旦身邊有天然壓制對方的buff在,人心態就會平和不少。
最后她的心情和如過無人之境沒區別,哪怕東海又不是哪吒家。
水晶宮在東海最深處。
深處的海域幽邃寂靜,這里離日光太遠,往遠望去幾乎是會吞噬一切的暗色,又仿佛藏匿著什么可怖的巨獸,看一眼就會被吸進去。
但快靠近水晶宮的時候,目光所至又有了顏色,璀璨光華的明珠照亮了水域,珊瑚泛著鮮艷的色,蚌珠露出盈潤的光,海浪粼粼,光波瀲滟。
所有斑斕的光紋又與極盡奢華的宮殿融為一體,交映在琉璃磚瓦上,綴在碩大的明珠上,一切變得更加柔麗夢幻。
千年前,她也曾經到過這里。
時青尋環視四周,覺得熟悉,又很陌生,彼時的她沒有心情欣賞這么漂亮的宮殿,現在的心情卻平靜不少。
變強了,有能力了,面對任何事也就不再那么惶恐不安了。
龍宮很快有蝦兵蟹將來迎,他們的表情都很是誠惶誠恐——千年過去,發狂的煞神憑一己之力就將海底攪得天翻地覆的陰影,還時刻籠罩在東海人的心里。
比天庭的神仙被大鬧天宮還嚴重,畢竟天庭說起來還是有能人的,但東海一般都是家都給偷沒了,才會有人搭救。
“不知哪吒三太子駕臨,小神有失遠迎。”
敖廣也很快來了,這么多年他都沒再見過哪吒,哪吒不曾再來過龍宮,他上天面圣時也會有意與哪吒錯開,今日突然見了這個老冤家,臉嚇得可白了。
哪吒一時沒有開口,敖廣更加忐忑,連忙再次追問:“不知三太子遠道而來,所謂何事啊……”
忽然,敖廣瞥見了時青尋,這下更是大驚。
“你、你?你竟然還活著……”
“是啊。”時青尋道,“龍王好,我是瑤池的時青尋,別來無恙?”
這個別來無恙她稍微有點遲疑,說出來像個問句。
但一個成熟的成年人了,不該一下把開場白鬧得太僵。
時青尋心知,敖廣肯定也是認識她的,雖然千年前的當天他沒出場,但那事鬧得那么大,整個東海的水都翻騰了一遍,敖廣肯定知情。
敖廣好像有些遲鈍,也可能是宕機了,他好一會兒沒說話,似乎還沉浸在震驚里。
“敖丙呢?”哪吒幾乎從不與人寒暄,他開門見山道。
“呃……”哪吒的話令他乍然回神,摸不準哪吒又找他兒子做什么,他回答得很小心翼翼,“犬子一直在天庭當差,極少回東海,已經有一陣子未見他了。”
哪吒意味不明地輕喃了一聲“是么”,旋即,他沒再多說,牽著時青尋就打算將整個水晶宮都搜尋一遍。
“三太子,三太子,這是怎么了?”敖廣一直亦步亦趨跟在他們身后。
雖然哪吒和時青尋只有兩個人,但一圈走下來,身后跟在龍王龍婆、幾個龍子與龍女們、還有一眾蝦兵蟹將們,最后竟成了一支浩浩湯湯的隊伍。
敖廣一直在絮絮叨叨著,他當真很怕哪吒又會做什么,一直在做解釋匯報。
一會兒說千年前自己是有眼不識泰山啦,一會兒又說自己現在都是兢兢業業司云布雨從未懈怠啦,甚至還把好好招待了孫悟空的事說了一遍,說自己已經是一個成熟的龍王了。
逛到最后一處宮殿,仍舊沒有敖丙的身影,哪吒頓住了腳步。
他回頭看了敖廣一眼。
敖廣還在口述懺悔信中,“三太子,昔年都是我管教不嚴,讓丙兒做出如此錯事……”
哪吒輕呵了一聲。
“倒也不必將錯處都推于他身上。”哪吒淡道,“你與他,一丘之貉而已。”
敖廣的神色瞬然間僵住了。
時青尋也瞧著敖廣,回憶著往事,她也心覺著哪吒說的不無道理。
埋藏在東海海溝的散靈陣布下,身為龍王的敖廣不可能不知情,那么大一個局不是敖丙一人設下的。
只是不知敖廣是默許,還是背后操盤者,不過,如今深究這些也沒必要了。
“小神、小神……”敖廣頓了好一會兒,才能重新憋出話來,“小神已經痛定思痛,悔罪自新了。”
“你悔罪自新。”哪吒沒再看他,只意味不明道,“敖丙未必。”
其余猜測姑且不說,她重生后,敖丙挑撥離間也是事實。
時青尋也看了敖廣一眼,又再度環視了一下這座極盡奢靡的宮殿,回想起千年前敖丙漫不經心說著“凡人的命我憑何償還”的語氣,也實在喜歡不起來。
這并不是什么種族之間的比較。
而是,身為神仙,擔了職務,就該恪盡職守,自己的重大失誤拒不承認,意圖一筆揭過,這是沒擔當、也漠視生命的體現。
沒有在此處找到敖丙,這段東海之行暫告一段落,他們離開了水晶宮。
*
此時已是夜色深沉,明月皎皎。
在東海之畔,兩人剛飛到海岸邊,忽然像是一種心有靈犀,他們都沒繼續往天上飛,而是佇立于石崖前。
看海的約定要是就這樣算完成了,好像有點沒意思。
悄然的安靜在兩人之間蔓延,時青尋率先開了口:“今夜,就在這里休息休息吧?”
陌生又熟悉的海岸,千年前的小屋早已在漫長的歲月中不復存在,可是回憶并不能磨滅。
月色下,時青尋看著陡峭的海崖,她能回想起很多。與哪吒真正意義上第一次初遇的崖底、一起栽種過瓜果蔬菜的土坡、一起躺下看過星星的平坦大石……
還有仍然在一起的,彼此。
“嗯。”哪吒點了點頭,他輕聲道,“好。”
忽然,方才她還在想的小木屋,也一下憑空出現在面前。
時青尋眨了眨眼。
回頭看哪吒,清寂月光下,她倏然發覺,曾經那個總是笑意不達眼底的少年,此刻唇角的一絲淡笑,是少有、又總為她綻放的溫柔與生動。
“要一起看星星嗎?”她脫口而出。
哪吒應得很快,仍舊道:“好。”
兩人一起從小木屋里搬了小茶幾出來,該說不說,哪吒其實很務實,他變出來的東西從不是徒有其表的,青云洞里被他大變樣后就很舒服,如今木屋里的擺設也全都與當年一模一樣。
時青尋很快找到了茶盞放在哪里,只是她在俯身打開木柜的時候,沒有注意到,她身后的哪吒正目色復雜地看著她。
搬了茶幾,備了茶,又摸出兩個蒲草編成的墊子,兩人重新盤腿坐回海岸前。
今夜是個好天氣,月明風清,繁星燦然,海上難得無云無霧,神仙視力超群,可謂一目千里。
時青尋盤腿坐了一會兒,又跪坐了一會兒,怎樣都不夠得勁,最后倚在大石邊,干脆葛優癱起來——這個世界有椅子之后,不需要再有那些難受的坐姿。
而后,她認真地看著星空,只覺得不管看多少次,這種未經污染且廣袤的夜色,真的非常吸引人。
“尋尋。”身旁,哪吒忽然出聲。
她轉過頭,這才發現哪吒沒再看月色,而是在看她,她頓了頓,“怎么了?”
有一刻沒換來回答,明亮月光落在少年臉龐上,看得出他的一絲猶豫。
“有事就說。”時青尋輕笑了一聲道,這孩子怎么總學不會呢?
哪吒不再遲疑,可語氣仿若試探,“……你,是不是恢復了什么記憶?”
時青尋怔了怔。
其實是很好看出來的,她已經沒有刻意去瞞了,甚至就是打算今日與他說開的,可不知怎得,此刻,心里卻忽然起了點別的想法——
她想知道這個少年每每問她一個問題之前,都要思量多久,遲疑多久。
“你什么時候看出來的?”她偏頭道。
哪吒正在眼也不眨地盯著她,“云樓宮前……”
他的回答還是這么簡短,時青尋無奈,這下微微支起身子靠近他問:“哪次云樓宮前啊?我可去云樓宮找過你好幾回。”
“……我們從青云洞回來后,你在云樓宮前,忽然說起了千年前的事。”
時青尋回想了一下,還真想起來了。
彼時,她和哪吒說,千年前她喊哪吒去找敖丙,更多是擔心他大鬧東海的事會發生,他會受到懲罰。
“還有么?”她又問道。
“來之前,你在積雷山上的第一次致歉。還有方才,你在不斷環視著周身,看見我變出木屋時也沒有追問,而是極自然地走了進去,又徑直去拿了茶盞。”
“嗯……”
時青尋順著他的話點了點頭,是很好看出來啊,仿佛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她自己也變得若有所思起來。
第106章 海夜親吻
“是啊。”她又點了點頭,“你分析得很不錯,也說對了,我是回憶起了一些事。”
她坦然承認了。
哪吒怔了怔,目光灼灼地望向她,眼中有一絲迷茫,似乎被她這樣的直球噎住了。
“這不是很好么?”時青尋又靠近了他一些,想讓他認真看著她的眼睛。
與旁人說話時,看著他的眼睛,會增加一些壓迫感,卻也會增加信服力,她想讓他認真聽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你是可以好好解釋的,遇到什么事,不用悶著不說,我們像此刻一樣坐下來溝通,不是很好么?”
哪吒的眼皮微顫,看著時青尋那雙柔軟而澄澈的眼眸,他仿佛要陷了進去,又不忍挪開目光。
“像現在這樣。”她又靠近了他一點,因為怕他又會逃避,“有來有回的,我問你答,你問我,我也會回答。”
“你……”他還有些猶豫,語氣很輕,“回憶起了多少?”
她的話叩在了他心上。
不愿忽略她話中信息的同時,他的心又在不斷地泛起波瀾,原來……
“嗯……”時青尋在思考,說了會回答就是會回答,她想著從何解釋比較好。
最后,她干脆舉起了自己的手腕,從最初開始解釋,“有一次我們吵架了,你生氣跑去靈山休養了,我追著你去了,然后金吒給了我一條纏金蓮手串……”
她將來回經過全部與他說了一遍。
原來,獲得答案并不需要去考慮那么多,雖然他有時還是會忍不住反復懷疑,可其實,只需要這樣心平氣和……所有糾結的問題,便會迎刃而解。
哪吒恍惚想著。
她總是這樣冷靜,像一種潤物細無聲的力量,一種會帶給別人愛的平和心境,漸漸也撫慰了他總是患得患失的心。
“現在,差不多回憶到了你鬧海的時候吧。”時青尋如實告訴他,“就是你鬧完海后,后面的我還沒想起來。”
哪吒的眼皮忽然一顫。
“怎么了?”借著月光,她觀察著他的表情,感覺他還有一絲不安。
怎么還會不安?
這個少年缺少愛,所以尤為珍惜愛,也尤為怕失去別人對他的愛,時青尋有些無奈,又有些嘆息。
她看著他,他此刻微微抿著唇,眼底流露出一絲哀傷與惶恐,像極了在夢里——她被敖丙操控著,說不好的話中傷了他的時候。
一想到這件事她就有些心里不舒服,雖然現下里都解釋開了,她抬頭,又見此時他怔愣的模樣,反倒還添了一分千年前不曾有的乖巧。
忽然,她就心里癢癢的,壓低了聲,也是緩下聲輕柔道:“你干嘛呀?你不是說我答應過你,要和你在一起的嗎?現在都在一起了,干嘛還不太開心的樣子呀……”
哪吒驀然垂眸,方才恍惚的眼神,倏然間變得直勾勾,緊緊盯著她。
時青尋頓了頓,這才發覺,兩人之間的距離好像拉得有點過近了。
鼻尖是清幽的蓮香,是他身上的氣息,也是她身上的,氣息互相交纏著,被微風吹散又很快凝聚,久久縈繞。
在空曠又寂靜的夜空下,這樣湊近的距離,平添曖昧。
月色下的昳麗少年,烏發柔軟披在他肩頭,白衣純然,薄唇潤澤,在曖昧的氛圍里,更成了一種致命的蠱惑。
理智告訴她,話說完了,該拉開距離了,可是此時,心里又有些舍不得。
——舍不得離他太遠了。
其實距離確認關系的時間也沒過去太久,兩個人的相處方式,和從前也沒有太大的差別。
甚至,偶爾會有點因為難為情,而表現出更不自在。
不小心碰到對方了,心里會起漣漪,靠得太近了,也會有點心跳無法抑制。
唯一更近一步的,頂多就是他牽住她的時候她會有點心癢癢的,下意識回握住他的手。
時青尋是第一次談戀愛,她也不知道到什么程度可以做什么樣的事,參考電視劇和小說嗎?可是沒有誰的經歷是完全一樣的,感情有沒有順理成章到下一步,她也說不清。
可是……
她顫了顫眼皮,不知怎得……此刻,突如其然的,就是很想湊近他,想再近一點。
“尋尋。”恰是此時,哪吒出聲了。
時青尋的睫毛一下顫得更厲害了,她能感受到對方的氣息落在她的肌膚上,能感受到那股清冷的蓮香始終縈繞在她身側。
“嗯?”她輕聲回應。
可哪吒卻沒有回答,抬眸對上他眼睛的那一刻,時青尋才發現他那雙漂亮的鳳眸幽深無比,映著海浪粼粼,像是有波紋也在他的眼中晃動。
他這樣目光灼灼看著她,一下子,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怎么了?”
她又問了一聲,可是當她問過之后,哪吒的睫毛微閃,緩緩垂下眸,好似掃過了她的唇瓣,又驀地將眸垂得更低了。
月暉盈盈,微光涌動,視線好像會成為一種實質。
時青尋就這樣看著緋紅漫上少年的臉龐,他的皮膚白皙極了,透上這么一層淡粉,又被月光照得光潤清透起來,她也不由地將目光緩緩落在他的唇上。
……像晶瑩剔透的花瓣。
隨著目光的偏移,心跳聲也變得越來越快,一下又一下。
最終,她用很輕的聲音,緩緩道:“……要親么?”
說完之后,才驚覺自己的臉也在發燙。
哪吒似乎怔了一下,而后極快回應,“嗯。”
“……”
沉默大概有幾個呼吸,時青尋道:“可以親,但是……”
想起了云樓宮的那一日,她的指尖顫了顫,那種被強迫的感受還是令人覺得難堪,她不喜歡事情的發展全然不由自己掌控的感覺。
——但人要學會直面恐懼。
深呼吸一口氣,時青尋抬起指尖,手中悄然生出幾道蓮莖,蓮莖緩緩爬上了哪吒的手。
哪吒一頓。
久經戰場的少年武神,很容易對這種突如其來的襲擊做出對應的反抗,可他的手只是微微抬起一點,最終沒有動。
他很順從,由著時青尋控制著蓮莖纏上了他的手。
“要我來。”時青尋呼出一口氣。
當時給他綁開心了吧?現在她也要捆著他,這樣才可以。
月下,對她的話,對她的一切舉動,少年只是極為柔順地輕輕眨了眨眼,予以回應。
“現在,閉上眼睛。”她的聲音稍稍揚高了些,像是給自己加油打氣,“我要親你了。”
“嗯。”
少年當真乖巧地閉上了眼。
又過了一會兒,時青尋靜靜看著他,他不曾出言催促。而話已經放了,總不能收回去,她的視線將他的眉眼掠視一遍,最終目光凝在他柔潤的唇瓣上。
她想要一鼓作氣親上去,可是最后呼吸顫了顫,仰著頭,那個吻落在了他的額頭。
哪吒的身子似乎繃緊了。
明亮的月光下,能看出他緊閉的雙眸在輕顫,但看上去像是有點失落。
時青尋的心一緊,覺得好像是有點雷聲大雨點小……于是退縮的動作頓了頓,又親了親他顫動的眼皮。
他的喉結微微滾動,忽然啟唇:“尋尋。”
“怎么了?”
“只有這些么?”
時青尋有些訕訕,“……不然呢。”
少年睜開了鳳眸,正與她視線對上,他的眼尾透著一絲微紅,瞳色瀲滟,水光映在他眼中,眼底像有個小勾子一樣。
“那我可以親親你么?”他輕聲,像是懇求,也像蠱惑。
時青尋真的被蠱惑到了,她特別喜歡他這么乖的樣子,點頭道:“可以。”
“那你也閉上眼睛?”
時青尋沒有遲疑,“好。”
自己選擇的黑暗中,微風撫過眼睫的觸感變得明顯,呼吸間的蓮香也越發濃郁,她等待著這次對方來主動。
一個吻落在了她眉心,輕柔輾轉,讓她因為緊張而不自覺蹙緊的眉松開了。
時青尋沒有睜眼,因為很快,下一個吻落在她的眼眸上。
微帶潮氣的唇瓣落在干燥的眼睫上,惹得人睫毛輕抖。
原來被親吻眼睛,是這樣的感覺。
她覺得呼吸略微急促起來,不過蓮香卻稍稍淡了淡,仿佛對方已經拉開了距離,她不由地心道,切,就這,還說她呢。
剛要睜開眼,忽然,又一個吻落在了她的鼻尖。
這下她愣住了。
距離好像一下被無限拉近,馥郁的蓮香在心尖上綻放,沒給她反應的機會,最后一個吻烙印在了她的唇上。
這是個淺嘗輒止的吻。
只有在最后抽身時,對方好似十分舍不得,于是雙唇相印間,微微加重了廝磨的力度。
時青尋睜開了眼,唇瓣微張,怔愣地看著哪吒。
少年算不上好整以暇的態度,他的眼皮也在輕顫,撞上她的目光,似乎有一刻局促,略有閃爍。
又不想讓她覺得是回避,于是他還是灼灼望著她,輕聲道:“這樣,可以的嗎?”
親都親完了,還什么可不可以。
時青尋回過神來,倒是自己先目光躲閃了,她微微錯開哪吒的視線,輕咳一聲,“咳,可以的。”
微涼的夜風中,氣氛悄然安靜下來,風送來海邊獨有的潮氣,又很快被繾綣馥郁的蓮香驅散。
這樣的氛圍剛剛好,靜謐的,舒適的,很適合安靜思考,慢慢回味。
彼此都沒再說話,又仍陪在對方身邊,兩人比肩倚在大石上,是一種長久相伴后心照不宣的默契。
在曾經的許多許多日里,他們就曾這樣肩并肩靠在一起,看海天一色。
不知多久之后,時青尋快要昏昏欲睡了,哪吒忽然開口:“尋尋,你看海里,是海螢。”
時青尋被驚醒,睜大眼,看向海中。
微茫的光亮,逐漸匯聚成一灣幽藍的獨特海色。溫柔的海浪在涌動,而海螢始終盤踞在海岸線邊,浮浮沉沉,像一條流動的光華絲緞。
螢火之光,在漆黑的夜里,卻好似壓過了天邊的月色,變得越發矚目。
“好好看啊。”她驚嘆著。
在夢里也見過,也是哪吒在身邊。
但此刻,她能極強烈感受到身旁人的溫度與呼吸,一切變得更加真切起來,看了一會兒,她不由得想要轉頭看哪吒。
這次哪吒沒有在看她,微弱的瑩藍色落在這個少年白皙的肌膚上,有種別樣的清冷感,她看了好一會兒,直到哪吒察覺她的視線,轉回頭來。
“尋尋?”
“呃,看海螢吧。”她重新將目光放去海里。
或許是深夜漸涼吧,她的肩離他更近了些,幾乎將頭埋在對方頸窩,她輕喃著:“就這樣看。”
*
翌日。
他們準備從東海離開。
時青尋還有些憂心忡忡,不知為何就是找不到敖丙,敖丙越躲,她就越擔心他是不是還在憋大招。
哪吒看出了她的憂慮,沉吟一刻,提議著:“不如,我們去四處游歷游歷,看看有沒有什么線索?”
游歷么?
時青尋眨了眨眼,忽地想起了千年前哪吒陪著她四處游歷的事。
取經團一切都好,凡間待一天,天上也就一年,她還有很多假沒休,逛個幾年都不成問題。
她點了頭,“可以。”
哪吒順勢牽起了她的手,做這個動作他慣常是自然的,從很早之前。
只不過剛在一起的時候,彼此莫名有些局促,而到此刻,他重新淡然了起來。
時青尋倒是還有些不自在,不過指尖顫了顫,一直告訴自己這有沒什么的。
沒有什么所謂的第一站,神仙腳程極快,又精力充沛,真要逛的話一天能走很多個地方,但因為是除了隨意游歷,更想找人,因此他們飛得比較慢一點。
之后,逛累了,他們找了個酒樓吃飯。
哪吒也吃飯,這是千年前陪著她的習慣,雖然她現在也成了神仙,但多數時候,如果在人間,到了點她就會吃飯——除非沒得吃。
時青尋選的吃飯點在大唐都城,長安。
沒為什么,就是感覺大唐的飯更香,很早之前,她還自己來吃過幾次,知道幾家味道不錯的酒樓。
這次帶著哪吒一起,不知為何心里有種很別樣的感覺,有種自己寡了這么多年,竟然真的談戀愛了,而且現在還在和男朋友一起約會吃飯的不真實感。
不真實感,很快被長安的繁華煙花氣沖散。
到長安時已有些晚,時青尋生怕宵禁了趕不上飯,沒想到今日城中好似是什么節日,竟然沒有宵禁,入夜時分街上還是人頭攢動。
日暮西沉,金盤般的落日沒入層樓疊榭后,月上柳梢頭,燈火裝點夜色,明亮的月色已然抵不過城中的華燈璀璨。
自空中遙看街景,佳人明妝,才子簪花,街邊有人賣胡餅,高閣有人布香臺,燈影瀲滟,盡數交映在人影中。
繁華的大唐,此時真有幾分不夜城的意味。
第107章 驀然回首
今天是什么節日?
遠離人間久了,時青尋竟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她印象里的大唐唯有上元節會放開宵禁,但此時秋風溫柔,金桂飄香,儼然不是寒冷的初春。
直到尋了個僻靜的地方落地,轉過街角,忽然被小攤販叫住,問了一句“小娘子,要不要買些團圓餅回去祭月?”,她才恍然大悟——
是中秋啊。
她頓時覺得很有趣。
來到這個世界后,她多和神仙鬼怪打交道,在蛇盤山修行,在瑤池養花,和孫悟空一起打怪……
以及,和哪吒談戀愛。
她有很久,沒有真正體會過當一個人是什么感覺了。
今日長安城中的繁華夜景,一下子讓她感受到了人間獨有的煙火氣,真實又令人覺得心暖融融的。
“哪吒。”轉過頭,她興致勃勃地問道,“你曉得中秋節吧?”
千年前,還沒有這么明確的節日之分,彼時若要過節,更多還是以祭祀為主,并不會百姓同樂,也沒有此刻濃重的節日氛圍。
何況哪吒本是個神仙,他只是短暫到過人間一陣子,此時,他微微垂眸,思忖著:“略有耳聞。”
畢竟他還是活了千年的。
“聽說是祭月之日。”但回答還是挺干巴巴的,他道。
少年顯得有些迷茫,對這種熱鬧也不是很上心,但時青尋卻不是,她一邊拉著他往酒樓走,一邊與他絮叨:“中秋節,對凡人來說很重要呢,因為可以放三天假……呃,不是,是佳節寄托了許多情感。”
“大家會在中秋祭月,賞月,吃月餅,看花燈,做好多事,而且這個節日還有團聚的意思,親人會在這日——”她的聲音,一下戛然而止。
哪吒垂眸看她,“無事,說下去。”
“大家會在這一日團圓……也不是這日,反正很多節日都會。”時青尋心情有些復雜。
中秋月兒圓,人間是團圓。
不止中秋,很多傳統節日都帶著團圓的意思,相聚是人間的意義,家的概念也是。
但是,好像他們都沒有團圓了。
時青尋自己也孤身一人了很久,千年來總是獨來獨往的哪吒更是,在熱鬧喧嘩的氛圍里,倏然聊到了這個話題,一切好似變得冷清起來。
不過她一向是個想得開的人,沒一會兒,就仍舊牽著對方的手,說要帶他去吃酒樓的招牌菜。
今夜的酒樓人特別多。
二樓包廂可以看見外頭的繁華街景,憑欄處還綴了很多精致的菱角燈,以及五彩斑斕的彩緞。
夜風里,燈影交映在絲緞上,蕩漾出柔麗的光,煞是好看。
時青尋看了一會兒,店小二就來上菜了。今日因為是中秋佳節,除卻平日里的幾個招牌菜,店小二還極力推薦上新的胡餅。
“小娘子,近年來中秋時興吃胡餅呢,來幾個嘗嘗看?”
想到方才落地時,也有個小商販拉著她要推銷胡餅,她想了想,點頭要了倆。
大唐開放包容,常有遠道而來經商的胡人,他們帶來了胡餅,中秋節吃月餅的習俗或許就從此時開始。
但是餅上來后,她咬了口就有點后悔了——原因無他,這個餅的口味非常像五仁月餅!
眼見她似乎噎住,哪吒將她面前的茶水往她手側遞了遞,“不好吃么?”
“你試試看?”時青尋連忙接過茶盞,連喝了好幾口水,才將口中怪異的甜味沖淡。
也不是五仁月餅不好吃,是她接受不來,而且這餅最多只能算五仁月餅的先祖,和后世的月餅還是有差距的——她個人覺得,更加難吃一點。
她不過是隨口道,覺得哪吒沒吃過嘗嘗鮮也不是不可以,沒想到她一發話,他立刻乖巧地拿起了擺放在面前的胡餅。
時青尋甚至沒來得及阻止,或者說給他先提個醒,咬一小口就好,哪吒已經開始細細咀嚼起來。
好在這個少年吃起東西來,本身就是斯斯文文的,畢竟他是個不需要吃飯的神仙。
“味道怎么樣?”她有些好奇了,偏頭看他,“好吃么?”
哪吒仍在咀嚼,聞言頓了頓,回答著:“我覺得尚可。”
言罷,他又輕咬了一口。
一生含蓄的古代人。
時青尋聽著他的話,看著他仍在細嚼慢咽的動作,看明白了他竟然喜歡吃。
不愧是你,怪怪的哪吒。
看著看著,她忽然又笑了起來,沒什么原因,就是覺得中秋良辰的氛圍,很適合開心一點。
哪吒不明所以,他微微抬眸看她,“尋尋,在笑什么?”
酒樓外,還有不少店鋪張掛著五光十色的彩燈,也有行人游動,手執明麗璀璨的花燈。
燈色輝映,交融在少年那雙烏黑卻又澄然的眸子里,勾勒著他絕色昳麗的臉龐,染就晶瑩的生動神采。
她鬼使神差地,回答了一句,“……你好美。”
“……”
甫一說完,坐在她對面的少年怔住了,他緩緩眨了眨眼,微抿著薄唇,眼尾洇染著一絲恍若迷茫的神色,“尋尋?”
斑斕的燈色,在他張唇的瞬間,映在他唇瓣的一點水光里,將他的唇色染得更艷了。
被他這么喊了一句,感覺人就被蠱惑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在他眨眼又啟唇的一瞬息,時青尋看著他,只覺少年的容色變得更加明媚,她不由得去望著他的雙眸,去看他唇上剛染就的一點水光,還有他不知何時泛起緋色的雙頰。
他在灼灼望著她。
她顫了顫眼皮,下一刻,店小二橫空出現,一連上了好幾個菜,隔在他們兩個之間,帶著很官方的笑容:“客官,請慢用。”
所有曖昧的氣氛,被這么一打岔,一瞬間散去了。
時青尋輕咳一聲,也垂下眸,示意哪吒道:“吃菜吧。”
所謂食不言寢不語,但并不是什么正式的場合,只是他們兩個人聚餐,很快,哪吒再次開口了。
“尋尋。”
“嗯?”
“再多說說中秋吧。”
時青尋微愣,原本悶頭吃菜的動作停下,仰頭看他,才發覺少年發散著目光,他正在看欄桿外的煙火涌動,人影重重。
他好像總是孤身一人的。
可或許,某一刻,他也想融入繁華熱鬧中。時青尋看著他,腦海里突兀地冒出這個想法。
既然對方想聽,她沒什么不說的理由,想了想,她開口道:“有些太老的傳統我也不大清楚,我曉得就是古人好像會布香案祭月,吃月餅,賞花燈,喝桂花酒,有的地方還會觀潮吧……”
她在擰眉思索,認真回答著哪吒的問題。
而哪吒在看她,看她說著所謂“古人”該做什么。
待她絮絮叨叨把所有能想到的都說完了,他忽然又問了一聲,“那在你的世界里,你會做什么?”
時青尋頓了頓,這下看似面露難色,有點不想回答。
“真要知道么?”
“嗯,我想知道從前你愛做什么。”這樣,他可以陪著她去做。
哪吒并非對情愛一事一點不通,相反,在無數肖想她回來的日夜,他也會去細細思考,若她回來了,他可以帶她去做些什么。
彼時,偶爾他會去靈山調息,路過繁忙人間,有時見到兩心相悅的男女單獨相處,他還會駐足觀察一會兒。
時青尋咳嗽了一聲,“呃,我一般睡覺。”
“……”
“睡三天。”
因為中秋放三天假,不然她可以睡更多天。
眼見哪吒給她整沉默了,時青尋反而有種逗他成功的感覺,又輕輕笑起來,補充道:“不過只是我喜歡在假期調整下狀態,多睡幾天,其他人其實還是會做很多事的,也會吃月餅賞月,出門去逛街,四處去玩,還有……”
還有做一桌好菜,攜親友,或與家人,團團圓圓。
說到這里,短暫沉默,時青尋忽然又覺得沒什么好避諱的,她給哪吒夾了幾筷子菜,而后緩緩開口:“還有就是像我們這樣,與自己珍視的人,坐下來好好吃一頓飯。”
或許不一定非要是家人了。
如果世界沒有親友,那就自己創造親友,就算一無所有,此刻他們還有彼此。
哪吒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他執起竹箸也為她夾了一筷子菜。
“一會兒……去做你說的那些事,好不好?”他輕聲道,燈火下,他的睫羽在輕顫。
她不自覺盯著他那雙漂亮的鳳眸看,他的睫毛真的好長,瀲滟浮光下一閃一閃,宛若精致的小蝴蝶,乖巧又討喜。
而后她就聽見他頓了頓,極快補充道:“除了睡覺。”
時青尋:……
聽上去她好像什么很無趣的人,只知道睡。
她點頭答應了。
這頓飯吃了一會兒才吃完,因為她又在店小二的熱情營銷下點了一瓶桂花酒。
平日里時青尋是鮮少沖動消費的,但今夜不一樣,因為今夜是“來都來了,難得過節”。
古代的月餅雖然有點難吃,可這桂花酒意外很不錯,才啟瓶,馥郁甜糯的桂花香就撲面而來,聞著都香甜又醉人。
時青尋不小心多喝了幾口,看著一派乖巧的哪吒,生出一種他是弟弟,所以不該多喝的感覺。
她將酒盞護住,沖著他搖頭:“你不可以貪杯哦。”
“為何?”
他又用那種溫柔且深情的眼神看她了,好像知道她很受用他這般模樣。
少年的面龐如玉精致,微微偏著頭,頭上束著她贈他的蓮花冠,襯得人比花嬌艷。
“因為…因為……”時青尋想了好一會兒,沒想出個妥善理由,最后看著他那張嬌艷的臉,憋出幾個字,“因為喝酒會上臉。”
緋紅色若是爬上這個少年的臉,會將他襯得更加嬌媚欲滴,她每次看到他那個樣子,就覺得有點把持不住。
所以不行。
哪吒有些不明所以,可輕輕眨了眨眼,到底順著時青尋,唇邊含笑,沒再多說什么。
飯畢,二人決定去繁華的街市上逛會兒,也算消消食。
此刻夜已深了,明月卻仿佛更亮了,皓月高懸,與街邊的斑斕燈色輝映,成了中秋佳節的獨有夜色。
一從酒樓門口出來,便撞入燈火通明,行人攢動的街市。
百味煙火氣,與風送來的金桂香融合在一起,涌動的空氣里似乎還隱隱帶著米酒的清香,與燃香案的煙塵味兒。
很雜亂的氣息,可是此刻并不討人厭。
時青尋靜靜地呼吸了一大口,想要盡情感受一下這獨屬于人間的味道,最后縈繞于鼻尖、最無法忽略的香氣,還是那股清冷卻令人欲罷不能的蓮香。
店小二正迎來送往忙活個不停,見人多,哪吒虛虛攬在她肩上,用身體將她和人群隔開一道屏障,時青尋見狀,輕笑起來,“過節嘛,就是要摩肩擦踵才好玩。”
她是個休息就好好休息,玩就好好玩盡興的性子,言罷,她干脆拉著哪吒的手,帶他去看花燈。
哪吒也順著她的心意,不再非要將她護在懷中。
中秋的花燈會比不上元宵的規模大,可對于頭一次逛古代燈會的時青尋,對于同樣從未逛過燈會的哪吒而言,已是足矣。
逛了一路,最后,好像已經逛到了西市邊緣,長長的護城河攔住了人的去路。
可這里,反而有一路逛來后最大的花燈集市。
時青尋往護城河里看了看,發現許多百姓都將花燈放進了河里許愿,也難怪攤位都設在這邊了。
一路都沒看中什么特別喜歡的花燈,但是在這里,她找到了——
“這個,這個很適合你。”她伸手指了指,只見排排竹骨架最高的一欄上,掛著一盞極為璀璨明燦的蓮花燈。
不同于一路看到的尋常粉色蓮花燈,這一盞的材質是朦朧的輕紗。
上面似乎還以金線繡出了纏枝寶相蓮花紋的樣式,更難得是并沒有染織什么顏色,素色在其中的燈火搖曳下,反而呈現極溫柔的暖色調。
很適合哪吒,真的非常適合。
“喜歡?”
悄然無覺中,他們已經有了長久相伴的默契。
時青尋一聽就知道他要掏錢給她買,但她明明說是適合他,所以眼疾手快地攔住他,搶先掏出乾坤袋里的銀子,財大氣粗地對著攤販道:“老板,這盞我要了!”
這種明晃晃擺在最高處的,明顯就是最貴的。
但是沒關系,成為神仙后,她可以很輕易地摸去深山老林挖礦賣錢,上回給哪吒鍛造蓮花冠剩下的材料,她就換了不少凡間的銀子。
老板喜笑顏開地將那盞燈遞給她。
然后時青尋立馬回過頭去,看著霓虹璀璨里的少年,她有些微怔。
逛到街尾,只有這處沿河有燦然的花燈,實際少年身后已然燈火闌珊,人影稀疏,兩個方向,光影明明昧昧,交映在他明艷的臉龐上。
他帶著這一路而來始終對她的淺笑,就這樣靜靜看著她。
這一刻,時青尋忽然明白了,何為——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是或許曾迷惘過,曾懷疑過,但最終仍會在那兒……
等她的歸處。
第108章 祈求神明
將蓮花燈交到了哪吒手里,夜風一吹,時青尋忽然覺得步伐有一丁點輕飄飄的。
她恍然記起,這種古代米酒非常容易見風倒。
在酒樓里感覺還好,但是吹了會兒風,人反而微醺了起來。
借著燈火通明,哪吒望見了她臉上的酡紅,微微蹙眉,目光隱有一絲擔憂,“怎么了?”
“沒什么。”時青尋搖了搖頭,感覺不止是酒精的刺激,或許還有點荷爾蒙的刺激,她想了想,輕著聲道,“再逛會兒吧。”
哪吒向來不會拒絕她,他點頭,“好。”
“尋尋。”不過他又喚她,目光逡巡在排排花燈上,“自己不選一個么?”
其余的她還是沒看中,那種小蓮花燈沒什么意思,但秉承著“來都來了,大過節的”的思想,又聽哪吒這樣說,她還是決定挑挑看。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一排兔子燈上。
今日本就是中秋節,祭月與拜月神和她的兔子脫不開關系,一路走來有不少玉兔燈。
不過因為這個世界的兔子,實際是個傲嬌爆炸少年,她覺得和軟萌萌不太搭邊,還有點出戲,一直沒打算買。
但此刻,她卻莫名相中了。
因為它們是一整排,可愛的東西如果有很多,那就是可愛加倍。
這些兔子燈還做成了各種姿勢的,趴的、躺的、蹲的以及站起來的,神態各異,光影斑斕下仿佛真的有毛茸茸的感覺。
“這些怎么樣?”于是她對哪吒道。
哪吒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微凝,“這些?都要么。”
“對。”時青尋心覺組個兔子兵放河里,肯定很拉風,“到時候就排成一長條。”
她用手比劃了一下她設想的畫面。
哪吒啞然失笑,方才稍縱即逝的想法徹底散去。
兩人一起將兔子燈買下,雖然很多,卻也小巧,挨個取下后,他們拎了滿手的燈。
不過也就只要拎一小會兒,避開人群之后,將它們全用法術收起來便好了。
抱著這個想法,兩人走到更加僻靜的地方。
遠離人群喧囂后,月色越發明亮,清輝灑落,盈在風起漣漪的護城河中,像碎金飄蕩。
哪吒不是很想放花燈,他心覺這是可以珍藏的禮物,時青尋也沒強迫,笑著將一個兔子燈放進他手里,她道:“那用這個許愿吧。”
放花燈應該要許愿吧?她也不太清楚,反正放孔明燈要,那放花燈也許一個吧。
現在她是哪吒的人間向導,她說什么哪吒都不會反駁。
少年極為柔順地蹲下身,纖長而有力的胳膊微微垂下,將那盞兔子燈放入了水波嶙峋的護城河中。
“要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許愿。”時青尋再次道。
哪吒頓了頓,他依言照做。
時青尋也興致勃勃地蹲下身去,她不是拿一個花燈,而是一次拿了好多個,一個接一個放入了水中,而后同樣閉上眼睛。
寂靜的河邊,一時唯有二人的呼吸聲。
再睜開眼后,兩人默契地對上視線,時青尋看著他被花燈照亮的眸,極輕聲道:“許的愿不要說出來哦,說出來就不靈了。”
哪吒的視線在她身上流連,好一會兒,輕喃著:“我的心愿……已經實現了。”
這一刻,時青尋猜到了他的愿望。
燈火搖曳下的蒼白少年,不知何時,他有了生機,有了更加溫柔的顏色。白衣不再只是清冷涼薄的代言詞,成了一種于她而言的寬厚包容。
她輕輕眨了眨眼,沉默一瞬,像是脫口而出,“我的愿望,好像也實現了。”
心下的愿望。
埋藏在心中很久,無知無覺,卻最終有幸可以去回憶起的愿望。
她覺得她不會猜錯,無論是他的心愿,抑或是自己的。
看著他好像還有些不太明白的樣子,她有些想笑,今夜她就是一直很想笑,覺得很開心。她對著哪吒道:“將剩下的花燈也放去河里吧。”
哪吒都依她,兩人便一邊從乾坤袋里掏,掏一個放一個。
時青尋許了好多個愿望,反正不許白不許,她有這么多花燈,可許到后面又當真有些累了——
她悟了,做人做神仙都不能太貪心,她自覺也不是個非常貪心的人,愿望沒有那么多,累是上天的指示——不要太貪哦。
啞然失笑,她索性將乾坤袋里的花燈抖出來,與哪吒對視了一眼,忽然笑意全都漫上了臉頰。
總歸放花燈只是好玩,不是真的求愿望實現。
但她不免感慨著:“說起來我們都是神仙,今日是祈月,我這愿望……總不能是向嫦娥許的吧,她能聽見我的無數個心愿么?”
應該是不能的,這個世界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月神,嫦娥算是月宮的主宰,但從沒聽過她還要去幫凡人實現愿望。
幫她將散落在地的兔子花燈收好的少年,忽然卻沉默一瞬。
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自他烏墨般的眼瞳散開,他沒有看時青尋,好像也沒有在看波光粼粼的河面。
只有浮光掠金,躍然于他的眼睫。
“世人萬般事,皆求于神明。”開口,他仿佛也有一絲感慨,更像輕喃,“可如你所說,若本就是神明……”
該祈求誰呢?
他曾與時青尋說過,他不信神仙庇佑凡人。
縱使以身獻祭,虔誠朝拜,千年前的東海岸,也沒有一個凡人求來那場雨。
更何況,神仙同樣會有苦,會有痛。
他的無數祈愿,同樣在無數個日夜里得不到絲毫回應。
連自己的愿望都無法實現的神仙,哪吒心覺曾經的自己也無法去幫助別人,世人求神明,他又該去求誰呢。
即便從佛祖那里交換了能讓她回來的方法,以永遠不殺李靖,永遠不叛天庭為代價,佛祖也曾沉重叮囑——此法未必有用,權當念想。
時青尋看著他驀然褪下神采的模樣,她的眼眸微顫,竟是猜到了。
猜到……或許在孤身一人的千年里,在那段等候她的時光,他是真的絕望無助的。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
少年的眼眸漸漸又清亮起來,他回過神,專注而溫柔地望著她,透過她的身影,像是想以此慰藉千年來的傷痕。
“不一定要求別人。”時青尋看著他。
贈予他的那盞蓮花燈,被他小心翼翼掛在一旁的桂花樹垂下的枝椏上,他好像還想再看一會兒,因此還沒收起來。
此刻,朦朧淺淡的燈火,灼灼映在他的臉上。
她原本想說,萬般事求人不如求己,若諸事無法,或許該好好調整自己的心態,不要再讓自己痛苦。
鬼使神差地,看著他被燈火點亮的眸子,她心覺那話太過冷漠理智,她不希望他聽到。
她并不想對他冷漠,也害怕看到他黯然的神色。
“可以……自己主動些。”桂花酒好像在此刻徹底上頭,她最終如此道,朝他輕輕眨了眨眼,“也可以貪心些。”
這個少年,只有一個愿望,只送了一盞花燈入河中。
但其實,他可以貪心些的。
她再次扯了扯他的衣袖,想讓他俯身,他還果真聽話地低下了頭,那雙澄然的眸一眨不眨地看向她。
蓮香蓋過了桂子的馥郁香氣,無論是身旁盛開的桂花樹,還是身上的桂花酒味,因這朵小蓮花在她身側,全都變得黯淡下來。
唯余少年的吐息落在她額間,帶著繾綣的香氣,與一點他氣息里獨有的微涼。
時青尋覺得額頭癢癢的,她不自覺仰頭,想要躲開那點癢。
可當她也仰起頭時,兩人的距離好像再次無知無覺拉近,就在咫尺。
氣息落在她的臉頰上,氤氳潮氣拂動了唇瓣,令人不自覺唇角微張,她好像終于再次察覺了那一絲酒香,忍不住顫了顫眼皮。
本是她主動的。
直至此刻,卻驀地又想起云樓宮的事,算不上遲疑,但還是囑咐了一聲,“但不可以黑化哦。”
哪吒頓了頓。
此刻,他的呼吸好像也有些顫,顯得急促,卻又緩下聲輕聲詢問她:“尋尋……可以么?”
悄然無覺中,時青尋扯住他衣袖的手緊了緊,衣料被拉扯繃緊,少年的手被拉近,也只得更加俯下身,湊得更近了些。
此時已說不清究竟是誰更有意,也分不清是誰身上的蓮香更加馥郁。
香氣在鼻尖縈繞,流連,兩個人都沒有動,因為或許再近一些,彼此的唇瓣便會觸碰到。
“嗯。”最終,她緊抿著唇,輕輕閉上了眼。
她似乎聽到了哪吒的輕笑。
倏然在耳邊響起的聲音,令人不自覺想再睜開眼,可是腰肢卻被對方扣住,像是怕她受驚往后栽倒,也像怕她會逃跑。
時青尋只是微顫著眼皮,唇瓣上便被烙下一個輕吻。
是柔軟的,微涼的,幾乎被掩蓋的桂花酒香在此刻襲來,又帶著他慣常帶有的氣息。
這個吻,像東海夜下的輕淺試探,可他摟在她腰間的手告訴她儼然不止如此。
也是她默許的。
少年輕輕廝磨著她的唇瓣,難得略帶熾熱的氣息也隨之渡來,他身上的香氣因過近而變得甜膩,像是在等待她放松下來,更像是在引誘她。
眼前的一片黑暗,令感官無限放大,最后她一緊張,忍不住睜開了眼。
可這時候不該睜眼的。
像是一種肌肉記憶,瞪大眼的瞬間,唇也會不自覺張開,少年眼睫微抖,趁機探入其中。與此同時,他的手輕輕抵著她的背,像一種纏綿的安撫。
撬開她的唇齒,一切順理成章,彼此的氣息變得火熱起來,唇齒間的桂花香被徹底勾起,雜糅的香氣就像此刻有些微醺的心,可他的動作又是溫柔的,輕探慢啄,不愿讓她害怕。
沒過多久,他主動松開了她,拉開了彼此的距離。
真該死,時青尋心里竟然忽覺一分空落落的。
下意識想垂眸掩飾,余光卻瞥見他唇邊的一抹晶瑩,她僵了僵,最后還是有點羞澀地抬起手,摩梭上他的唇。
指腹捻按著那一點柔軟,少年的唇色在此刻極為艷,如染著露珠的花瓣。
“咳,今日親得還挺盡興。”
她隨口說了一句還不如不說的話,又慌亂補救著,“我、我說的是,玩得盡興!”
哪吒怔了好一會兒,啞然失笑。
蓮花燈微明閃爍,輝映在他昳麗的臉龐上,將他的笑意襯得越發溫柔。
時青尋看著看著,忽然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笑他笑得太好看,也笑自己從前怎么看不清。
看不清,其實或許很早就對他動了心。
“有些累了。”盡興完就累了,不管是玩的還是親的,時青尋打了個哈欠,看著地上被強迫癥哪吒擺好的兔子燈。
此刻,她看著這堆燈的想法,就類似小時候被家里人盯著買烤腸,一次不能吃太多,但長大了沒人管了,就一次買了一堆來炫。結果就是,會炫吐。
還剩下好多,剛和哪吒接吻了,現在心情酥酥麻麻的,很難形容,沒有心情在涼風里放燈了。
“那不放了?”哪吒察覺到她看向地上的視線。
“嗯。”她點頭。
于是,哪吒先是將掛在桂花樹上的蓮燈取下,而后去拾地上的燈,時青尋幫他一起撿。
撿著撿著,有點喝懵了的時青尋又開始心想,他是不是也有點暈乎?他們都是神仙,為什么不可以一抬手把燈放進乾坤袋,要在這里一個個撿。
正想著,哪吒攥起她的手,原來是花燈盡數都收起來了。
她的指尖微曲,想了想,下次也不一定放了,于是提議道:“這些小兔子燈,就送給朋友們吧,可以給取經團們各送一個,還有給廣寒宮送幾個,本來就是拜月神的。”
實在太多了,反正也就一個心意,大家當個玩意玩。
哪吒沒有異議,他仍舊牽著她的手,他們重新走回長安城的燈火處。
*
之后,兩人又一起游歷了一陣子,可是仍舊沒什么線索。
敖丙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怎么也找不到。
“他不是在天庭任職嗎?”時青尋實在有些愁,想到這點,在云間,她如此問哪吒,“能不能去問問玉帝陛下,或者他有沒有什么上司?”
其實天庭大部分神仙都可以說是自由崗,有事就上,無事就休,除了一些比較特殊的崗位,最早的時候她要值班,如今也不用了。
奎木狼和金銀童子昔日私下凡間都沒人發現,雖然不排除是有意放他們下界的,但也側面佐證了這點。
要找到敖丙,的確不那么容易,可不管怎么說,敖丙跑了也該招呼一聲直系領導吧。
就像老君也曉得金銀童子下凡了一樣。
“敖丙雖在天任職,卻只是個無足輕重的閑職,或說是掛職。”哪吒想了想,心下有些沉,他發現敖丙還真沒有所謂領導。
天庭的神仙并沒有把他敖丙在心上,說到底,他的仙職只是因為受了重傷,玉帝用以安撫東海的。
可東海并不是任何過錯都沒有,因此敖丙雖有仙職,卻并無真正的權勢,也無人管他在天庭晃悠什么。
“從前,敖丙好似的確常在天上,不常去他處。”天庭之上有他討厭的龍族氣息,哪吒的感知很敏銳,“因此東海找不到他,亦是正常。”
之前大鬧東海之事,嘩然三界,雖然他幾乎殺了敖丙,眾仙都覺得他做得太過,可東海玩忽職守也是事實,玉帝重罰了東海,敖廣是真的洗心革面。
哪吒與時青尋解釋著,“敖廣有了千年前的前車之鑒,不會敢再次賭上身家性命來陷害我。”
幾乎算是天庭戰力重中之重的中壇元帥,和下界東海的龍王,玉帝會選擇誰,其實顯而易見。
敖廣不會賭,可他也沒想到,敖丙竟然還敢。
哪吒眼眸閃了閃。
“好吧。”這樣說,時青尋一時也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她心情復雜,最終憂慮道,“我們再找找吧。”
第109章 一起睡覺
這個話題再聊下去也沒什么結果了。
兩人又逛了不少地方,到后來,他們已經很少停下,不再像閑逛,而真的是在各地認真查尋敖丙的蹤跡了。
甚至連昔日胡阿七的洞穴,他們都順藤摸瓜摸去了,可惜仍是一無所獲。
逛到后來,時青尋已經有些疲憊。
她是個有肉身有魂魄的神仙,并不像哪吒無魂無魄,因而會累,他卻會好很多,這點倒算是他脫胎重生的好了。
時青尋仰頭看他。
“怎么了?”哪吒察覺到她的視線,已是會很好回應她。
比如在四下無人的云中,寂靜微暗的夜里,虛虛攬著她的腰,將頭擱在她肩上。
他偏頭看她,呼吸便落在她耳垂邊,惹得她微微一顫,有點癢。
這段時間來,若說有什么改變,可能就是他們現在對親吻這種事感覺…還算適應了。
后頭他們又試著親了幾次,彼此之間的關系好像是更親近了。哪吒和她都沒有就云樓宮的事再那么應激,漸漸地,又成了自然而然的親切。
尤其是這樣悄然無聲,也悄然無人的夜。
“有些累了。”時青尋就著這個動作,也往后面躺,她知道哪吒會在她身后環抱住她,像許多次一樣。
她看了看云下,此刻好像到了一個城鎮,她干脆手一指,“今夜就在這里歇息吧。”
哪吒不會拒絕她的提議。
兩人一同落下城去,時青尋發現這是一個頗有西域風情的小城,近來逛得她都有些頭皮發麻了,再有目的,毫無方向的搜尋也成了漫無目的。
城中不似長安城有宵禁。
饒是月上中天,不說燈火攢動,亮如白晝,卻也有不少行走商人依舊在城中游逛著,偶有駝鈴聲陣陣,悠揚又清脆。
夜里,西域的風沙被無盡黑暗吞沒,入目所至,不再顯得蒼茫,至多有些過分靜謐。城鎮中寥寥幾盞燈火與人煙,倒成了極燦然溫暖的點綴。
兩人打算找一處小客棧歇腳,卻不曾想行商之地,鎮中這獨一處客棧竟然爆滿。
時青尋聽著店小二說只剩一間房了,微蹙起眉。
“不若換一處?”哪吒看著她的神色,輕聲提議道。
“兩位客人。”店小二一聽客人要跑,銷售意識上來了,中原話還不大說的利索呢,就著急挽留道,“這么夜半趕路來,就僅有你們二人,難道不是夫妻嗎?”
“呃,這……”時青尋頓了頓。
古代雖然也有定情這種概念在,但大多還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要怎么解釋男女朋友,和談戀愛這種概念好呢?
“夫妻也不一定同房……”也沒什么好解釋的,今日一相逢之人而已,她隨口道。
而后,她從客棧往外看去,思忖著來時路上哪個方向還有城鎮來著。
“誰說的,夫妻哪有不同房的嘞,夫妻不同房那就是吵架了,兩位客人看著如膠似漆,也沒有吵呀,我們的客房窗明幾凈……”為了留住客人,甚至這個西域小哥還整了句成語。
時青尋轉過頭來看他。
她雖然有時愛說自己脾氣不好,但大體上,她很少過分暴躁,此刻反而覺得這小哥倒有趣,笑了起來,隨性道:“好好好,就在你這兒住吧。”
也的確飛累了,近幾日她和哪吒幾乎沒停下來過。
時青尋想著,大不了晚上變成蓮花睡,而且她和哪吒本來也是對象了,她也不是真的古人,特殊時期,特殊對待——
何況,說不定古人還覺得她思想迂腐呢,大唐反而更開放包容。
哪吒垂下頭看了她一眼,不知在想什么。
時青尋沒有注意到,抑或是說她刻意沒有看,第一次同房睡,到底還是令她緊張……細細想來,卻也好像并不是第一次了。
這一刻,首先想起來的不是在云樓宮,她被迫被他推倒在床榻上。
而是在千年前的東海邊,她的小木屋根本沒有所謂隔間,許多時候,他們就是相依而眠,汲取著彼此身上的熱度,貪戀對方的溫度。
孤獨的人就那樣互相取暖著。
“在想什么呢?”
一直被小二熱情迎上樓,關上客房,時青尋發覺哪吒還在出神,她不由如此問道。
哪吒抬起眸,那目光看著她,又仿佛透過她,還似在追憶著從前。
綿綿燭火,繾綣的暖光中,或許他們想到的是一樣的。
少年輕眨了下眼,只輕道:“沒什么。”
時青尋沒有再問了,她環視這間客房,雖然不算大,倒確實像店小二說的窗明幾凈,布置舒適。
除了一張床,窗邊還擱著一個小茶幾并著兩個蒲團。
沒有徑直坐去床邊,她先是神色自然地走向窗邊,猶自盤腿坐去了蒲團上。
“坐下來歇會兒?”她沖哪吒輕輕眨了下眼,表情依舊很自然。
哪吒的目光也在床邊逡巡了一會兒,然后若無其事挪開眼,“好。”
床沒多大問題,雖然他們都特地看了。
——那是一張很大的床,足矣躺下兩個人,看上去也挺舒適。
但是兩個人都沒有坐去床邊,而是靜默無言地,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并不怎么舒適的蒲團上。
好一會兒后,哪吒主動輕聲詢問:“有沒有覺得哪里不適?尋尋,我可以幫你揉揉。”
這個嘛,時青尋的身子微僵。
這幾日都在天上飛,也不是真走了很多路,真要說很難受也沒有,至多就是她的腰站久了有點酸。
但是叫哪吒幫她揉腰么……還是算了吧。
其實她清楚,只要哪吒一說,她大部分記憶已經重新回來,她會很順利地回想起千年前的往事。
彼時她只是個凡人,經常玩累了些,走遠了些,就會覺得渾身難受。
每到那時,哪吒發覺了,就會用了靈力幫她撫慰那些酸疼,有時是肩膀,有時是后背,有時又是手腕。
他的指腹曾幫她熨帖過所有難受,身體上的難受,與心靈上無助的難受。
那幾年大多數時候,哪吒陪在她身邊,他們是親密無間的。
可是此時她很快搖頭,不過下意識地,手已經撐去了自己腰間。
那時候他們的親密無間,更像是一對姐弟,或說是兄妹,他們彼此依賴,彼此鼓勵。
外世而來孤獨的人,與明明在此間也同樣孤獨的人,他們互相陪伴著。
“……不太好。”燈火忽閃了一下,她輕著聲解釋道,“我自己揉就成。”
因為現在他們是成年人了,成年人可以做的事可比十來歲的小朋友多得多了。
所以,她有些緊張。
哪吒的視線短暫停留在她的腰上,此時,少年并未說什么,只是微微垂眸,像看她,又不愿她覺得自己的目光太灼熱。
燭火仿佛會加劇這種纏綿的熱度,頓了好一會兒,兩人才重新開始聊起天。
在東海畔,得知時青尋回憶起了往事后,哪吒從未主動再詢問過她什么,可他的一言一語,又時常會讓時青尋覺得像是回到了從前。
就像那一句“你我之間,不必客氣”一般,原來透過很多話,她都能夠追憶往昔。
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一會兒,時青尋是真覺得昏昏欲睡了。
身下的蒲團坐著并不舒服,她將手支在小案幾上,又覺得這樣屈著腰更不舒服,最后就是怎么躺怎么靠都不帶勁——盤腿坐,折磨人的方式。
忽然,有陰影擋住明滅的燭火。
她眼皮輕顫。
雖至嚴冬,可客棧里很暖和,少年摟著她背的手也難得溫暖極了,他將她輕輕抱了起來,俯身在她耳邊輕道:“累了?去床上歇息吧。”
她沒有說話,因為是默許,旋即微微倚在他身上。
失重的那一刻,她無知無覺地摟住了他的頸脖,清逸柔軟的蓮香彌散開,她越來越喜歡這股香氣。
更喜歡彼此身上的香交融時的氣息。
哪吒是武神,他的臂膀其實很有力,這樣摟住她,環抱著她的身軀,每一步依舊走得很穩當又輕緩。
這不是她第一次這樣被他抱著,云樓宮中,他也這樣抱過她。
可是彼時,她心有忐忑,此刻卻異常平靜心安,甚至很愿意往他懷里縮了縮,衣料摩梭聲中,忽地聽到了他略微急促的心跳聲。
“睡吧,尋尋。”
在少年將她放在床上的那一刻,時青尋鬼使神差地,勾了勾他的衣襟。
他的衣襟上以金線繡了蓮花紋,有點像纏枝蓮,金縷線在燭火里蕩漾,蓮花變得栩栩如生。
一角蓮瓣被她指尖攥住,被她緊張地揉皺了,她才緩緩松開手指。
“一起睡吧。”她輕聲道,“不,一起躺下吧。”
這個時候,自覺一向隨性的她,忽然開始揪起了用詞的區別。
哪吒的目光只是很淺淡落在她身上一會兒,他似乎也意識到了,若他多看了,她會緊張。
很早之前,他很難感知到別人細微的情緒變化。
——如今卻不是。
他能認真觀察她的反應,記下她每一次的回應,看著她,少年漸漸笑了起來。
“好。”
一個輕聲的“好”字后,時青尋往床里頭縮了點,給他騰位置,又被他輕輕攬著肩拉了回來。
很香,只感覺一陣陣的清幽蓮香在彌散著,在她的鼻尖,在她頸間,浸潤了秀發,又滾落在衣袖上。
哪吒側身摟住了她,沒有再動,只是俯身在她耳邊道:“睡吧。”
她就這樣靠在他的懷里,她也沒有動。
能察覺到他溫暖的指尖停留在她腰間,微微使力,指腹的靈力為她揉散了那一點算不上疼的酸脹。
“哪吒。”她輕輕喃了一聲。
時青尋太困了,心中沒有因為他的動作,而覺得他唐突。
哪吒的手頓了頓,仿佛是這個少年自己也有些緊張,卻沒有真的表露,他貼近她的臉頰,想聽聽她在呢喃什么。
“……會一直陪著我的,對么?”千年前,在她無依無靠的時候,她曾經問過他這個問題。
燭火交映在少年的烏眸中,盈出一絲晶瑩,與深深的情緒。
他輕輕嗯了一聲,察覺到她漸漸睡下,呼吸開始平穩。
這一刻,在昏沉入睡前,時青尋在心里恍然驚覺——其實她并沒有排斥過與他肢體接觸,甚至潛意識里,她一直是親近他的。
只是那日在云樓宮里,他突然黑化,是真有點嚇到她了。
“陪著我。”她無意識輕顫著眼角,倦意深深襲來,“別黑化了……”
哪吒沉默了一會兒,這次他終于主動提及這個話題,問她:“尋尋,什么叫‘黑化’?”
時青尋已經徹底睡著了。
如果她還清醒,可能會再次兩眼一黑——合著她說了那么多次,他根本沒懂黑化的意思。
察覺到她越發平緩的呼吸,哪吒仍舊在看她。
燭火將少年的眸子染得更加晶瑩,最后仿佛燭火晃人眼,以至于,他的眼尾也洇出一絲殷紅。
會陪著她這個答案,其實早在千年前就給過她。
可是最終,是時青尋反悔了。
她并不需要他的陪伴,抑或是她想要,可她還有更看重的選擇。
——她選擇回家,如果在回家和他之間一定要做一個選擇,她會選回家。
如今呢?
他凝視著她,他們已經在一起了,她還會離開嗎?
最后,哪吒埋首在她頸間,他也在輕喃著,“我們已經在一起了……所以,別再離開我好不好?”
*
第二日,天光大亮,時青尋心覺睡了個神清氣爽的好覺,一夜無夢,高效睡眠。
時青尋慣常少賴床,可近來的確累著了,起得有些晚。
她起身時,哪吒早就醒了,仰頭看去,時青尋發覺此時他正在看窗外,好像有些出神。
“怎么了?”
日光陰影投在白衣少年的眼睫,白衣翩翩,在光下的他總顯得純粹無暇,又明麗動人。
這大抵就是,長得好看的人隨便站著都好看吧。
“你醒了。”哪吒偏頭看來,回答她,“……我方才看見孫悟空了。”
“嗯嗯,醒了——什么?”
時青尋連忙要起身,“我看看,在哪兒呢?”
寒冬臘月里,窗欞邊會透進一絲涼風,盡管她早已是神仙,哪吒還是下意識會怕她著涼,將攏在自己身上的外袍披去她身上。
時青尋頓了頓。
她還真看見了猴哥,就在窗戶外,似乎也在若有所思地搜尋著什么。
一瞬間,像是互有所感,孫悟空也抬頭往樓上看來,目光相對,他咧開唇笑道:“小妹,你和小蓮花還真在這兒呢?”
哪怕隔著一個樓層,神仙的聽力卻敏銳。
方才孫悟空在四處看,應該也是在這兒感應到了她和哪吒的靈力。
時青尋聽清了孫悟空的話,剛要點頭,忽然看見樓下的人群里又躥出個豬八戒。
豬八戒也一眼看到了他們,也咧開唇笑著,“哇,你們倆昨天在一起睡覺啊?”
時青尋:……
第110章 小雷音寺
孫悟空一把擰起豬八戒的耳朵,“呆子,胡說什么呢?”
猴哥真的是個對女孩子很溫柔的猴,知道這個問題可能會讓時青尋有點尷尬,所以從一開始就沒這么問。
倒是豬八戒口直心快,隨口就說了。
“沒事沒事,我最近和哪吒在閑逛呢,昨夜正好在這里歇腳。”又不是什么大事,時青尋叫孫悟空把豬八戒放了,“你們呢?也是正好在城里歇息嗎?”
“對。”孫悟空點了點頭,松開手,笑起來,“我們倒沒住客棧,找了處人家借宿了。昨夜到時已晚,這天亮了要啟程時,忽然察覺了你們的靈力。”
既然遇上了,那不如就正好陪著取經團走一段,嘮嗑一會兒。
近來找敖丙的事,讓時青尋是真有些累。
但此刻見了取經團,看著大家打打鬧鬧的樣子,她忽地又有些釋然了——正如靈山腳下的菩薩所言,有因必有果,一切順其自然說不定更好。
而且這一切,西方佛祖或許有料想到。
都說出家人慈悲為懷,當天都那樣說了,總不能真拿她和哪吒的命去賭吧。
“咳,你們都走到這么西了啊。”
越往西,越有異域風情,時青尋還不曉得他們究竟是走到哪一難了。
從乾坤袋里掏出要送他們的兔子燈,她像給小朋友發玩具一樣,一人手里遞了一個。
孫悟空把玩著新得來的小兔子,還真和個小孩一樣愛不釋手,又道:“前些日子山里遇上個花精,還邀請我師父吟詩作對呢,師父玩得可開心了。”
唐僧拿著兔子燈,表情是“干嘛說我黑歷史”的無奈:“……悟空。”
時青尋對這樣毛茸茸孩子氣的猴哥,表示憐愛。
她一臉慈愛地看猴,聽得他如此說,好像有了印象,微微皺起眉,“杏仙嗎?”
西行路上的確有這么一難,沒什么攻擊性,那個小杏花妖才華橫溢,頗為風雅,身旁有幾個千年樹妖。
算不上危險,只是又一次考驗唐僧的心境,但……
她記得原著里那幾個妖怪的結局不是很好,好像被豬豬一釘耙都打死了。
若杏仙真不是什么壞妖,她覺得,沒必要如此。
“是個杏花妖。”孫悟空回想了下,喃喃著,抬頭見時青尋表情,仿佛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他晃了晃手里的兔子燈,眨起眼,“放心,俺老孫也看出那小妖精沒什么壞心,沒打殺她,不過將她趕跑了。”
時青尋笑了起來。
這個西游世界,大體故事線是沒問題的,但偶爾又會給她一點驚喜,還有一些溫暖——比如真的很好的猴哥。
大家伙兒這便要出城走去,時青尋和哪吒走在了最后。
想了想,鬼使神差地,時青尋牽起了哪吒的手,捏起他的手心玩。
少年略帶疑惑的目光頓時投來,似在無聲詢問她“怎么了?”
“沒什么。”時青尋輕咳了一聲。
當真沒什么,就是想和他親近一點,再親近一點。
一種真談上戀愛了以后,無端驚覺,早已很想與他貼近的親近感。
哪吒也沒再說什么,他勾起她的小指,又將她的手牽近了些,手心貼著手心,能觸碰到彼此的溫度。
這段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一路和取經團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聽著他們說起前陣子除妖的趣事,很快,他們忽然發覺走到了一座恢弘廟宇前。
而且一旦發覺,好似撥開云霧得見真容,偌大的古剎金光璀璨,在山澗煙茫中,顯得格外奪目且雅致。
寺前潺潺溪水過,寺內枝椏鳥探頭,層嶂蒼翠,重巖綠苔,深冬臘月之際,此境卻如春。
時青尋微怔,又皺起眉,這個地方有點眼熟……
“大雷音寺。”哪吒提醒她,頓了頓,“但并非真的大雷音寺。”
一切盡在不言中。
時青尋還真想起來了,這個是小電音寺——呸,小雷音寺。
有一個好像是彌勒佛身邊的小童,叫黃眉還是黃毛的,在這里為非作歹,他心知唐僧見寺便拜的心理,于是膽大妄為造出這座小西天,還假扮佛祖。
時青尋有意提醒孫悟空一句,卻見孫悟空眼睛一轉,看了過來。
猴哥耳聰目明,他聽見了哪吒的輕喃,立刻想明白了。
沒想明白的,是他有著“是妖怪就來抓我”buff的唐僧。
唐僧甫一看見這么大的廟就走不動路了,又聽見哪吒說了聲“雷音寺”,也不管是哪個雷音寺,欣喜異常,直愣愣就要進去。
孫悟空看天看地,甚至看了眼哪吒,隨便攔了攔師父,就讓他進去了。
——時至今日,孫悟空已經看得很明白,阻礙是沒意思的,意思意思就得了。
時青尋見猴哥已經想得這么開,也沒說什么,隨著大部隊一同踏進寺門。
眾人是亦步亦趨跟著唐僧往前走,唯有哪吒不是,他只跟著時青尋,所以在她沒注意臺階時,會連忙提醒她,“小心些。”
她的腳步頓了頓,仰頭,沖著這個細心的少年笑了起來。
“謝謝。”她又想捏他手心了,感覺手感像捏小貓肉墊一樣,叫人欲罷不能。
*
進了小雷音寺,很順其自然就見到了里面的妖怪。
唐僧欲拜,豬八戒和沙僧也要拜,另外以孫悟空為首的兩花一猴隊伍卻沒這個打算。
“你們幾個,為何見我不拜?”妖怪怒道。
唐僧想去拉孫悟空,許是這時,他才覺得有些詫異,若說孫悟空桀驁不肯拜佛祖,哪吒也算半個佛門弟子,時青尋見了佛祖也該見禮的。
“你們……”唐僧話還沒說完,突然瞪大了眼睛——
因為就在他眨眼的瞬間,他的大徒兒孫悟空以及兩個神仙,一下被一個碩大的金鐃罩住了。
時青尋:……
她方才在吃瓜來著,身邊有孫悟空和哪吒兩個人時,一般她都會擺爛吃瓜。
誰曉得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就一起被收進妖怪的法寶里了。
“俺老孫也……”察覺到時青尋視線,孫悟空撓了撓頭,意思是他也在擺爛。
“九九八十一難,非你我劫數。”身為當了千年神仙的哪吒,此刻好似格外穩重,緩聲解釋著,“于我們無礙。”
翻譯過來就是——剛剛他也在擺爛,一下沒注意來著。
在被關進來的那一瞬間,時青尋好像瞥見那妖怪的眉毛格外黃,所以就叫他黃眉大王吧。
黃眉大王正在金鐃外頭猖狂大笑:“你們幾個死到臨頭了,只限三個晝夜,便會化為膿血!”
金鐃內的三人:……
這是無礙嗎?
時青尋看了哪吒一眼。
哪吒輕輕皺眉,倒不覺得慌亂,只是去拉她的手,“別怕……”
“我不怕。”時青尋才說完,少年已經環著她的肩,想將她拉進自己懷里。
孫悟空:“這里面不止你們兩個。”
一句話把熱戀中的小情侶分開了,三人站在這個變大的金鐃中,開始觀察四周。
雖然是“大”金鐃,可實則里頭的空間仍舊逼仄,漸漸升起一種悶熱感,好在佛蓮以地獄之火澆灌,不怕火,好像也沒那么怕熱。
時青尋沒覺得很燥。
第一次被法器收進來,但此刻她還算有閑心,因為也沒有誰真的受傷了,她問哪吒,“你有能收人的法寶嗎?”
哪吒有很多件法寶,她印象里有乾坤圈、混天綾、火尖槍、縛妖索、繡球、金磚……
反正很多,重生后再相逢時,他便隨心換著法器,與孫悟空在瑤池里纏斗。
還弄壞了她的蓮花。
但現在,他把他自己這朵蓮花賠給她了。
“他只有殺人的法寶,收人的沒有。”哪吒還沒回答,孫悟空先替他答了。
此刻,孫悟空正猶自站在角落里,有一種很不想當電燈泡,但被迫當了電燈泡的絕望。
時青尋頓了頓,跑去他身邊,給他出了主意,“晚些時候,待妖怪松懈些,讓五方揭諦去天上喊些救兵來吧。”
她記得孫悟空就是這樣出來的。
搖人,永恒好用的方法。
孫悟空欣然采納這個建議后,沒那么焦躁了,而且天庭的兩個神仙還在這兒,天庭沒理由不來人。
時青尋哄好了他,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用蓮莖去鉆金鐃的縫隙,可惜金鐃合在一起后,就好像真的沒了縫隙,鉆了半天也沒用。
哪吒見了,蹲來她身側,遞給她一把短刃,“試試這個。”
少年體溫稍亮,一旦他靠近,仿佛就渡來了清涼。
可是她看著那柄被他執在手中的短刃,寒光凌然,忽地晃了她的眼。
眼皮一顫,心頭好像有一股刺痛感,時青尋沒接過,搖搖頭:“不要這把匕首,我不喜歡這個。”
——更不喜歡他手執短刃的樣子。
哪吒微頓,他好像反應了過來自己拿的是什么。
這柄短刃,是他很早從太乙真人那里得來的法器,他用它屠了龍,也用它自刎,后來他幾乎不使短兵器了,直至此刻無意識拿了出來。
被關進金鐃都沒覺得慌張的少年,此刻,眼中卻顯而易見閃過慌張,他意圖解釋:“尋尋,我不是……”
時青尋嘆了口氣,也感覺到自己可能是心里觸動到什么回憶,她很快平靜下來,拍了拍他還拿著短刃的手。
寒光仿佛被手心的溫暖捂熱,她看著他的眼眸,“沒什么,反正你不會再用它傷害自己了,對么?”
哪吒極認真,又輕緩地點了點頭。
她將他的手捏的更緊了些,然后才緩緩松開手,摸出自己的柳葉刀,準備再試試杠桿原理。
正是此時,孫悟空伸來毛茸茸的手,“青尋,先吃點東西吧。”
時青尋定睛一看,是兩顆小藥丸,看上去還有點眼熟……
“這是……”
“昔年俺老孫在五行山下,你為俺煉的丹,你說叫什么‘代餐丸’。”
時青尋啞然失笑。
她當時煉了很多很多,生怕孫悟空會吃不完,沒想到留到現在還有。
“小蓮花要不要嘗嘗?”孫悟空又隨口道,“青尋親手煉的丹哦,吃過嗎你?”
哪吒好像真沒吃過她煉的丹,時青尋想了想。
哪吒淡聲道:“雖未吃過,卻吃過她的蓮子,你吃過么?”
時青尋:……
喂!這兩個人在比什么啦!
剛想要阻止他倆幼稚的對話,卻見孫悟空在哪吒吃完丹藥后,秉持一種“吃我嘴短”的態度問他:“你我關在這里,你不急,青尋關在這里,你也不急?”
孫悟空是不可能一點不急的。
雖然從方才到現在,他都表現得還算自在,可到底師父還被關在外頭,說著本來就是唐僧的劫難,實際還是嘴硬心軟。
“此為未來佛之物,若真有事,佛有所感應。”哪吒回答道。
該說不說,哪吒對于西方佛界確是更為親近,有些關于佛界的事,他反倒比對天庭之事還了解。
“好啊,難怪你一點兒不急。”
“況且,你不是早請了五方揭諦?”哪吒看了他一眼,思忖著,“此刻,應當就到了。”
他話音才落,果然料準了這時間差。
外頭傳來悉悉索索的人聲,有人在小聲說話。
“大圣,三太子,你們在里頭嗎?”
孫悟空用變短的金箍棒敲了敲金鐃,外頭連忙道:“哎喲大圣,你可輕點聲喲,別叫妖怪聽見了。”
“怕什么?”孫悟空哼了一聲,“聽著你們來了不少人,還怕那妖怪嗎?”
哪吒偏頭輕哂,“方才不是你最憂心么?”
“小蓮花你閉嘴。”孫悟空與他拌嘴。
時青尋看著逼仄空間里的兩個人,不知怎得,忽然有點想笑。
他們這個樣子,真的很像她童年里想象的孫悟空和哪吒。
一樣懷著一顆赤子心,一樣有點桀驁不馴,見面時常會拌嘴,又彼此惺惺相惜的模樣。
外頭來的是二十八星宿,聽見里頭還在斗嘴,只得團團轉自己開始想辦法。
時青尋記得這段劇情,她向亢金龍提議著,不若用他頭上的角試試,能不能將金鐃鉆出個洞。
方才她用柳葉刀試過了,這個方法好像可行。
一眾人這就開始動起來,一直弄到半夜三更,終于將金鐃撬開了一個角,里頭一猴兩花順勢變小鉆了出來。
“好妖怪,這法寶倒厲害。”
不愧是彌勒佛的法寶,孫悟空若有所思,看著金鐃感慨了一聲。
也不怪他感慨,方才三人都在金鐃里,只能聽見外頭悉悉索索略顯嘈雜的討論聲,能曉得有二十來個人在外頭,可到底不如親眼出來看見震撼。
到了夜際的小雷音寺,少了白日那點虛假的溫潤佛光,月色幽幽,自窗欞透光進來,讓其中的布設變得有幾分昏暗陰寒。
二十八星宿,并著豬八戒沙僧二人,一同站在寶殿內。
昏昧的光沒有發散,反而似一種實質包裹吞噬著人影,萬物逼仄詭譎,又幽深壓抑。
孫悟空不欲再多言,這便準備救師父去了。
怎知奎木狼忽地從人群里竄出來,躊躇一分,還是去拉上孫悟空的袖子,“大圣,今日既見了你,小仙有一事相問……”
時青尋微頓,側頭看去。
方才她都有點沒反應過來,這人算起來是認識的——從月曇口中認識的。
“噢,何事?”孫悟空饒有興趣盯著他看,“小黃袍,莫非這黃眉是你在波月洞結識的朋友?”
奎木狼一聽,便心知孫悟空還記得寶象國那一難,他反而能更順利成章地說出接下來的話。
“是,是,大圣還記得,昔日與大圣之間有些沖突,是我一時被心障所迷,還望大圣原諒,如今這不是改過自新,奉命前來相助嗎?”
孫悟空好整以暇看著他,“你到底要說什么?”
“大圣。”雖說身邊的兄弟們都曉得那回事了,此刻,奎木狼還是壓低了聲音,“您可曉得月曇仙子去哪兒了?她不在寶象國了。”
果然,是問月曇。
時青尋看著奎木狼。